《金华风月》 先从章定十九年群臣大谏说起 帝王之心,不可奢求 到了殿选的日子 通泰年最后一个除夕夜 章定元年正旦 儿子多到可以拿来卖钱 “就这么着急么?” “请什么旨?” 冯文忠公 梅上雪与塞外马 游园惊梦 今晚上只要赵少君 封侯事,别离苦 功未成,骨已枯 臣再拜顿首 愧怍于心 禁中事 揽春园避暑 齐人之福 不想让你入宫 凤还巢 别拱我家白菜 初潮 “我也想和你成婚的。” 大婚 旧事 怨偶 白头富贵曾约誓 是个妙人 一晌宽解 秋狩篇 不可方思 “朕总是,记着的。” 玉面狐狸 臣算什么东西 不在乎位分 色衰而爱弛 臣侍一生,都是在等 惊变 先生,没有了 负心娘 责任 福缘 【七夕番外】鹊桥仙 错位相对 崔简重生番外转轮 塞里斯皇帝的一条狗 册封 迷蝶𝖕𝔬₁8vs.C𝔬𝓶 除夕 𝒽á𝔦𝓽á𝓃𝑔𝓌ô.𝒸ô𝓂 兄弟阋墙 失温 挫其锐,解其纷 连环反间计 ⑨1SнuJiā.𝖈ōм 草原明珠 昭武校尉 求你,留下来 “小狮子” 寻常时节 春水寒 нêiy𝖊sнuku.Ⅽō𝓶 夜半春寒 𝔭ô18ьω.cô𝓶 探监 和其光,同其尘 冠礼 皇帝倒算守诺,叫长宁领了兵部侍郎同太仆寺丞两个为册封使从宗正寺接回阿斯兰,又封了许多赏赐到碧落宫里头,还择了个“顺”字为封号,做足了他得宠的面子。 冯若真那里,只有斩了捉来活口的几个刺客做交待,又是封了许多赏赐到冯府上,又是给冯氏的承恩公多续了一代世袭,最后还是魏容与拦了一道,才算勉强压住了言官上谏的折子。 “陛下、公子……”阿努格怯生生地,试探着往寝殿里头踏了一步,“长宁姑姑说该起身了……”男孩在殿内张望了几眼,只见着低垂至地的红罗帐微微颤动,裹起一阵微风,看不清内中景象。 他正想再叫一声,便听见帐子里传出一声温软的轻吟,羽毛似的,初时还能抓着些实处,到了后头便轻飘飘地,只在人耳侧掠过一声便飞离了水面,“唔……几时了……” 内中懒懒地泼出一道凝乳似的玉臂来。葱根似的手指软软地垂向地面,在金砖上映出纤细的影子,才露出半寸余的指甲便成了与水面相接的一点。那臂微微摇动了一下,便很快被另一只伸出罗帐的暗白大掌捉住了,又捞了回去。 紧接着便是几声低笑,还夹杂几丝喑哑的气喘声。 阿努格一下意识到里头是什么光景,羞得满面红霞,忙低下头去,“回、回皇帝陛下……如今已是卯时三刻了……” “哦……”皇帝的声音软得厉害,只轻轻应了一声,“你同长宁说,今日辍朝一日,叫众卿家用了早膳便回去……”她话音还没落,又听得一声压在喉头的娇音,才低低笑道,“快去吧。” 红罗扰动,惊起不易察觉的细尘。 “是、是……!奴先告退了……!”阿努格如蒙大赦,逃也似的奔出了寝殿。 只留下金砖上飘飖的赤红影子。 “外面可是你亲弟弟。”皇帝伸手拢了拢锦衾,翻身甩下了身上人,“也不怕他半大孩子被教坏了。”她的手惯来不老实,早在枕边人腰上背上腹上流连起来。 “……比不上你不早朝。”阿斯兰不甘示弱,反唇相讥,手臂却箍在皇帝腰上。 “嗯……”皇帝半阖眼皮,慵懒地应了一声,“我早想辍朝一回了……都二十年了,也该让我休一日……正好借你的由头……”她想起什么似的,一下捏上青年人的下巴,那上面髭须叫去干净了,光溜得很,“当个重色倾国的昏君……” 只可惜她睡眼迷朦,视线还糊着,本想要搂着小公子吃一口唇上胭脂,一下歪了些,吻到了鼻尖上。 一连三日留宿碧落宫,竟还没玩腻。阿斯兰还嫩着,更不会那些内宫花样,回回不过耗到筋疲力尽算数,偏生还总想在上面。皇帝兴起时候便逗起这只猫儿来,随便激他两句,便又是一番缠斗,总累到直不起身子才作罢。 阿斯兰受了这一口,后头再要偷香时候却避开了皇帝:“……你不用再演。” 皇帝听着便咯咯地发笑,“我并没说过只是做给人看。”左右推了早朝,她也没打算就此起身,仍旧阖着眼皮子只在榻上挪动,“弹劾折子已然压过来了,我还不多吃些实在的,倒白费了这么多折子。京城纸价贵着呢……” 昨晚上要水沐浴过后又在榻上戏弄了一番,小公子衣襟还散开着,大片的胸膛便露在外头,烘得帐中燥热。皇帝一时兴起,捏起他乳首来,时而捻起。时而用些力气揪起,时而以指腹挑弄按揉,没几息便将一对柔软茱萸玩成了石子一般。 还没玩够,便被小公子握住了手腕。 阿斯兰双颊半染朱色,只看着皇帝,没说话。 “行了,腿打开点。”皇帝笑,“先刻挑拨我的不是你么,这会儿怎又贞烈起来了。”她在衾被低下踢了踢人膝盖,挤开两腿顶了进去,“这不是都起来了。” “……男人晨间都会有,不是对你。”阿斯兰抿着嘴,声音却低得很。 皇帝也不恼,只收了手脚来,“我也不喜欢强迫,罢了,起身吧。”她翻了个身朝帐外去,便要叫人进来伺候。 还没伸手去呢,腰上手臂倒收紧了几分。 “等会。” “你总玩这种把戏也没意思了。”皇帝揶揄起来,“要么就一刀刺来,要么就老实受着。如此这般,你不嫌难受我都替你难受。”她点了点腰上这只手,手指短粗,指骨突起,肌肤养了这些日子也不见细嫩,总显得不够精致,带了几分粗野。 “……”阿斯兰沉默下来,手上却没放松半分。 他枕下藏了一把刀。草原上常见的弯月似的匕首,最适宜割断野兽咽喉。他知道,皇帝也知道。甚至这刀还是皇帝还了给他。 若要取她性命,帐中不过二人时是最易得手。 过了好一阵子,阿斯兰才哑了声音道,“我已经没机会了。”幼弟、部下尽在她掌中。宫禁森严,即便一刀割断她咽喉也走不出这金乌城。更别提她身边还有那么个亲卫。 “待那起子人走了,你也不必再如此煎熬。”皇帝背对着人笑,语气里混着几分轻蔑,“你皮囊生得再好,我也总会厌倦的。” 她难得放纵一回,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叫传了膳来。阿斯兰早起了,为着先头那么一下,没等着皇帝睡醒先去叫了凉水,换了身衣裳才坐回来。 说起用膳,皇帝也恼火得很。为了显出荣宠来,给阿斯兰搭了烤肉架子之类漠北玩意儿,连着他吃食也是漠北那些,肉奶饼酥之流,重味严烧,熏人得很。可他被人捧惯了,连顾着皇帝喜好上菜都不晓得,一桌子满满当当的肉食,直吃得人积食。面上看是皇帝疼宠内侍,里间却已是快演不下去了。 哪个昏君当得这么窝囊的。等着使团过两日离京,这蛮子她是一眼也不想多看。 自抬了这人回宫,倒闹得崇光好几日使性子同皇帝别着。那头是才建了勋的赵家,倒是惹得一帮勋贵都起来劝谏。 也好,给了皇帝一些去哄崇光那小祖宗的借口,上碧落宫也少许多。 谁想没事日日对着这么个狼子野心的玩意儿,皇帝一边得做个不愿舍了美人的样子,只心里暗暗松气,改了五日才来坐一阵,用个膳。 前几日燕王才带着王妃离京去核查江宁道的案子。虽说还是钦差复审,到底江宁道的刺史司马之类已安排了新人接替了。江宁道是许多新政试验的先行之地,是以这下换上去大多是许留仙乃至李明珠一党的人。皇帝虽心知肚明,却还是按捺下来,到底新政变法时候,若朝堂上势力太杂,反倒不好推行。 至于清算那浑水摸鱼的投机之辈,待新政布施得当了,自有被赶下台的旧党弹劾朝参,届时再清查一番就是了。 开春事务繁多,待事事告一段落休整之后,已然快入夏了。 崇光本应随着使团一路回灏州去驻守。到底他如今籍在军中,担着个昭武校尉的职,还须听定远军中调遣。只不过皇帝念着他四月末便该及冠,先报了信去灏州,将人留在京城里,待行了冠礼再走。 论理男子冠尔后行婚仪,他因着选秀在前,在家中又是幼子,没得提早冠礼一说,便先嫁了才行礼的。只是嫁娶已毕,如今他算是天家侍子,正宾赞者自然也得按皇家仪程算,这倒成了宗正寺同礼部的职责。 眼瞧着他这下正式成年,皇帝还同赵殷笑了两句,“这下最小的也成年了,也是咱们老了。” 她这话说出来,配着那么张脸倒很不协调。赵殷一下笑出来:“陛下看着年轻,是臣老了。”她两个只是观礼的,论起来赵殷这个亲父算主人,皇帝这个妻君也是主人,该是招待宾客的。只是这两位身份太高,又有礼官在前头主持,反闲了下来,“崇光的名儿还是陛下定的,一晃二十年了。” “是啊,都二十年了。”皇帝呼出一口气来,“总觉得过了三十之后时间便快些似的。”她笑了笑,又换了个话头,“表字你可起好了?过了今日,再呼他名儿便不合时宜了。” 赵殷却打趣起来,“他如今在外头,便臣这个父亲也须唤一声公子,谁呼为表字的。” “你可别忘了朕。”皇帝也随着他笑,“总得替朕想个顺口的吧。” 这位梁国公才看往台子上去,笑,“臣不擅这文墨功夫,陛下只听着,不喜欢下旨改了就是。” 那上头正迎了正宾来,预备加冠元服。 礼部尚书江蓠去年底才为他持节册封了,这下又要为他定冠礼,面圣时候便免不了同皇帝寒暄几句:“陛下爱重公子,才仔细选着人来。其实按着宗法,燕王殿下是最合适为赞者的。” 这倒是。赞者总选受礼之人兄长,他嫁入皇家,本该轮着君后为赞。本朝君后已薨了,燕王这皇室男嗣,又没出籍的自然是其二人选。只可惜燕王前些日子才出了京,眼瞧着是不成了,得换个人来。 “这有何难,梁国公府男嗣多着……”皇帝一下顿了片刻才接着道,“赞者用梁国公世子就是了,也是煜世君长兄。正宾么……”她翻起江蓠呈上来的名单,来回看了许久,“其实他父亲就很合适,只是这般未免太轻率些。” 这名单上竟没几个名字,叫人犯难。 男子及冠,自然需男子为正宾,可惜到崇光这正二品的内命夫上,要为正宾怎么也须德高望重的六部尚书三省宰相三师三公之类,可选之人反不多了。 她一时好笑,随口同江蓠玩笑起来,“当年朕及笄时候,朝中四相、朕的三师皆为男子,选个正宾费了礼部好大一番功夫。最后改了仪程,才选出王尚书绾发,煜世君的祖父为朕加冠,连赞者李中书也是男子。如今换了个男子来承礼,这些位子上又全是女子,还是选不出一个加冠的正宾。” 其实若皇后还在,论赞者论正宾都合适的。皇帝摇摇头,抛了这不切实际想法不谈,只看着那名单上寥寥几个姓名,道,“沉仆射、谢太妃、张尚书、冯大学士……真是,太少了些。”皇帝一下停住了,一脸的微妙,“怎么连王青瑚的名字都有?” 王琅算哪门子的德高望重! “王按察是先帝的公子,虽年纪轻些,辈分却足。”江蓠稳稳而笑,“虽不如谢太妃,却也可行。再说春来按察使们陆续回京述职,王按察这几日也正在京中。” 前头那句话要叫王琅本人听见,大约过不两天就要变着法儿弹劾江蓠了——他生平最恨人提那先帝侍君的身份,却又碍着身份不能驳斥更不能露出不满,总是背后暗暗给那不长眼睛的使绊子。 见皇帝没答话,江蓠又提了个人选来:“崔侧君也勉强可以,只是远在安平,怕赶不回来。” “侧君就不必了。”皇帝随口便拒绝了这个名字,对着名单看了好半天才道,“沉仆射吧,到时沉少君及冠再来一遭,还能请了梁国公充正宾。” 江蓠听了不禁莞尔,“陛下也玩起帽子戏法了。” “好你江赤玉,连朕的玩笑都开上了,朕看你是等不及要乞骸骨的。”皇帝佯怒,自拿朱笔勾了沉晨名字便作势要打,“就这般吧,煜世君冠礼大可行得体面些。梁国公府世代忠良,不能亏待了赵丰实的幺儿。” 江蓠笑着看这位君主。朝臣都说她叫一个蛮子乱了心神,一时翻起昭熙皇后的旧账来,连带昭惠皇后那一半的胡人血都想起来了。如今瞧着,倒还是这位赵家的五公子得宠些。 帝心难测,却是自小处透出些意思来。 “臣遵旨。”江蓠有意抬高了些手,露出几分做戏的情态,“公子冠礼如先帝朝谢太妃旧例行仪,只是中宫空置,陛下可要亲临?” 冠礼之重还在册封之上。 “谢太妃时先帝可亲临了?” “回陛下,彼时孝敬皇后仍在,一应宾客布置依着内档皆为皇后安排,先帝并未亲临。” 哦,那还是帝后感情尚好之时。皇帝略算了算时间,彼时亲父二十八九年纪,大约还存了几分颜色,也没到为了求一子嗣形同陌路。 那么崇光呢。 夫侍成年,妻君亲临并无不可,更能表对男子重视之意。向来正夫成年,都是要妻家重贺的。若尚未完婚,便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男子长辈道贺;若已成婚,妻君本人出席便是一种对正夫的维护。 以崇光内命夫的身份,本不如皇后冠礼那般隆重,但皇帝才偏宠了阿斯兰月余,于公于私都须将水端平了。 自然需亲临。 皇帝坐了上首,左手便是赵殷,跟着排的一边是梁国公府男眷,另一边便是谢太妃并王琅,跟着就是她自己几个侍君。王琅虽深恨人提从前事,到底是皇帝叫长安去传旨,他也无处推拒,也只得吉服而来。 偏生只穿按察使的五品吉服。 “许久不见谢父君,父君可还安泰?”皇帝才同赵殷聊了几句,就着礼节,又回头来与谢太妃寒暄。 “劳陛下记挂,臣侍一切都好。”谢长风不敢惹了她不快,不过走几句章程罢了,闭门了一年,人也清瘦不少,看着已然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只是身侧王琅很不安生,见着他同皇帝寒暄,眼睛便没挪开过。快不惑的人了,还是这么浅薄,也难怪皇帝不喜欢他。 “父君年岁长了,便得少操些心,多温养着身子。”皇帝笑眯眯地,“过两年和春及冠朕还想着请了父君为正宾呢。” 她这下明里暗里都瞧不出什么多余的意思,倒叫谢长风凛了凛心神,摸不透皇帝想说什么。这个女娘,虽肖似先帝,到底眉眼里还留着几分生父的影子,笑时眼睛微眯,便与张桐光是一般模样,看得人心烦。 “得陛下福佑,臣侍尽力。”到底不是她亲父,又站了惠王一边,谢太妃也不敢多说什么。多说多错,只些微挪了挪身子,将身位让给了王琅。 这蹄子,早按不住了。皇帝也见谢太妃有意让了地方给王琅,只挑着眉看了这曾经养父一眼,扶了他坐下,笑道,“父君看着精神头不太好了,朕叫和春多去陪陪父君。有个说话的人,想来父君心情也好些。那太医院给父君开的调理方子,父君也得照着温养才是。” 转来转去,不过是绕着弯子说他别把手伸太长罢了。谢太妃一下只觉没趣,汲汲营营一生换来也不过是如此结局。皇帝只将他当作一个展示仁孝慈爱的活摆件儿,有需得长辈的场面就拉来凑个数,还不忘时时提点人别失了鳏夫的本分。 “是,陛下关爱,臣侍谢过了。” 皇帝见他上道,这才离了后头席位,招了王琅往避人的地方去,笑起来,“早知你这蹄子捺不住了。不过叫你扮一回长辈,好歹撑过了场面去。”她环顾四周,见着确无人跟来,才戳了戳王琅胸前那块白鹇补子。哟,还是近来时兴的印金填彩补子。这细密厚实的一块本不适宜缀在吉服上,只是颜色艳丽鲜亮,受人追捧罢了。许多年轻官生为了美观,连春日里也要穿了厚缎外袍,自然便能缀住了补子,还能衬出补子的华贵。 王琅向来是会打扮自个儿的。皇帝好笑,“王青瑚,你鳏夫一个,作鲜亮打扮也不怕人背后参你。” “还不是为了给陛下看。”王琅故意嗔了一句。他一双桃花眼耐老,便那几条细纹笑起来都是风情,“您后宫里年轻貌美的郎君多着,不缺臣一个,自然只笑臣老来做怪。那新纳的顺少君,一副妖孽面相,臣哪及得上。” “他那烈马性子,也及不上咱们王侧君体贴啊。”皇帝顺着他话往下说,“只不过你回京几个月也不递折子,我怎么叫你进宫呢。” “侧君”二字落在耳中,激得王琅下意识一凛,旋即又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态来,“陛下哪是想着臣,分明是又有见不得光的活要臣去干,才借着宠侍冠礼名头将臣喊来充数呢。”但凡她每每好声好气,必是这活愈加艰险,不去几层皮办不成的。 他王琅哪是按察使,分明是当朝锦衣卫,领了个按察使的衔儿罢了。 “不叫你来,如何见你这身华服?”皇帝点了点他胸前白鹇的尾羽,“宫中那些人都不如王郎会妆扮呢,好歹见见你,缓一缓这几月的怨气。”她手早摸上了王琅下颌,眼底是一片温良,“我这几月也闷得紧。” “那蛮子不听话是不是?”王琅一下急起来,尊称敬语也忘了,“我看他样子就是不服的,我还……我还以为你喜欢呢……” “我宠着他可全是为了北境,不做足面子怎好骗过旁人。”皇帝略苦笑了一下,手腕微一收力,便将王琅勾了入怀,“又不听话,脾性又烈,还不聪慧,哪一点是我喜欢了?”她放柔了声音,只轻声笑道,“所以还需阿琅替我跑一趟北境。” “陛下,”王琅同皇帝打交道这么多年哪有不晓得,她好时便叫“阿琅”“王郎”,兴致来了哄一句“王侧君”都有;不好时便是“王青瑚”“王按察”,那真气急时候连“王父君”“令父君”这等扎人心窝子的话都骂过,“陛下要派便派,哄着臣做什么。臣现在只求百年之后,陛下肯看在臣尽心尽力的份儿上,千万别将臣塞进先帝妃陵去就是了。” 这句话当是真话。王琅此人,油嘴滑舌的功夫深着,心思又重,十句里难有几句真的,这句听着像插科打诨,仔细想来倒很有几分真心。皇帝便笑,“去年替崔侧君选的地界送给你?本也是你去看了来的。” 叫人为驴为牛马,总得在前头吊根胡萝卜。王琅这千年的狐狸,不给点肉是调不动的。 “只怕陛下不想给呢,臣有何不乐意的,您要愿意赐了给臣,别说北境,臣即时死在此处都愿意。” “死在此处倒麻烦得很,你只去北境巡一圈便是了。”皇帝轻轻拍了拍王琅脊背,“定远军我倒不担心,主在西北方向,凉州肃州几处,只怕定安侯府常在京畿,西北又长平,那处卫所荒废,军纪不严。” 王琅一下笑出来,眉头却仍耷拉着,露出几分苦涩,“臣晓得了,总是要替陛下办好的。”他微微挪动身子,吉服的广袖便从皇帝胁下穿过去,“几次奖赏,待臣回来述职时候,再一并同陛下讨要。” —————————————— 我本想写点什么肉,崇光啦,小狮子啦,王琅啦都行,但最后变成了有点纯爱的风格。 一边写一边感叹我可真是年纪大了,发刀子都不爽快了。 崇光姑且不论,一个傻乎乎的狗狗形象;小狮子我很难说他是什么心态,首先他肯定是恨的,恨自己中人圈套,恨阿瑶算计他,也恨他父兄被人利用夺权,但同时又很憋屈,只能顺着阿瑶意思来,最后还有点觉得阿瑶人很好大家只是立场不同。 不是,立场不同就别觉得人好了啊!再好也和你没关系啊! 王琅呢,他年纪大点,又很聪明,哪不知道阿瑶就是利用得顺手了哄着人玩。但人的想法很难琢磨,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又酸又苦,知道是个泥潭但忍不住就是往里趟,最后拔不出脚只能陷进去。其实王琅也是很好的啊。 省亲 过了冠礼,崇光也到了起程时候。在京中留了两月多,皇帝倒有些不舍得放人走了,一整个沐休日都空了来陪这小祖宗。 谁知这小祖宗不领情,还倒酸了回来:“陛下还有那顺公子陪着,要臣侍做什么。” 给他惯得,这等酸话都说到御前来了。皇帝无奈,到了这等临别时候也不愿多说什么,便只道:“他有些用处才宠着,哪同待你一般呢。你瞧着使团离京之后我可去看过他了?总不都是陪着你的。” 灯火只在纱罩子里晃了一下,连带着少年人面上的阴影也消长几分。 崇光当然不是阿斯兰那般艳丽的相貌,若比起公认的美人如林少使也差些,不过是平直骨线,面相利落罢了。皇帝想着不由好笑——他大约是在意容色的,不如说,是太在意了些。 “陛下笑什么?” “没什么,在想你该不是自愧容貌比于阿斯兰弗如才这么吃味吧?”皇帝摇了摇手里团扇,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罗汉床上,拈了块糕点吃。 宫中晚膳用得早,夜里总少不得备些甜糕之流宵夜。长此以往,许多年轻侍君入宫久了都要生出大腹,失宠御前,又要带起节食的风潮,过犹不及。 “臣侍是没有顺少君漂亮,臣侍晓得,陛下喜欢他也是有的。”少年人撇过头去,显然是被气着了,“臣侍明日走了,您爱同他欢好几时臣侍都不晓得的。” 这还不是酸么,醋味儿都要飘到外头夜市里去了。皇帝不由失笑,拿团扇点了点崇光鼻尖,“那可怎生是好?阿斯兰容颜甚艳,你是严妆都不及的,总不好去江湖上请个易容师傅,给你造一张人皮面具改换门脸儿吧。” “陛下……!您还是去碧落宫吧,臣侍貌丑无盐,性子也不温顺,又没得伶牙俐齿,伴不得圣驾。”崇光说着便连身子都背过去了,看着是真说得过了。 “朕只想你陪着,又怎么好呢。”皇帝只觉他可爱,忍不住将自己手里点心塞去崇光唇边,少年嘴角还沾了些糕粉,教皇帝指腹抹净了,一下抹在他贝齿上。 指尖点在舌尖上,一下便教少年面上涌出血气来。 “陛下净作弄臣侍玩呢。” 看来冠礼不过是个形式,这少年人被娇宠多了,还没完全长大,心思还浅得很。 也是好的。 “好好,朕不逗你了就是,”皇帝收了手来,自取出帕子拭净指尖,才又去摸少年人的发顶,“别叫你去了灏州,朕又挂念这会子惹着你不快。都五月间了,照着规矩你现在去今年都是不能回京的。军中纪律,便是白都督看着朕的面子纵容,也不能单为你破,留着你行冠礼已是偏袒了。” 罗袖袖口在少年人面上投下浅淡的灰影,没被遮掩的那半脸又教灯火镀上一层蜜色,正是配他形貌的温暖光泽。 夏日里衣裳单薄,却仍难掩燥热。 “臣侍明白。”崇光拉下发鬓上的手来,“臣侍行过了冠礼,便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骄纵了。”他双目如漆,晶亮亮地对上面前女子,“臣侍仗着陛下宠爱才白得了这个校尉,若再玩忽职守,旁人会瞧不起臣侍,还要说陛下昏聩。” 皇帝忽而不着边际想起些前事来。崇光较产期早了几日出世,其实四月二十便生了。那会子赵殷同皇帝才过了京郊,后头便要带着亲兵入宫诛妖侍,是以一切行踪皆瞒过京中。到了五月初四早上将人丢回梁国公府,他亲父才晓得这幺子早生了,还又是个小子。后头轮着先帝国丧,连往宫里报都是偷偷摸摸的,什么洗三满月周岁自然也一律没能成行。 自太祖以先帝为嗣,自百官往下至殷实读书人家多遵太祖皇帝那“女为嗣方不混宗法血脉”之言以女承祧,先帝在位四十九年,民俗所至,对小郎们反轻视许多。一个小儿也不过就那么几个大日子,初生时那几个他全没受过,出嫁时也简朴,倒只有冠礼是认认真真办的。 家中纵着他也算是补偿了。 “朕已被追着骂了两个月的昏君了,案头折子存去冬日里能省下几斤炭火,多一条不算什么。”皇帝笑,搂了小郎君腰肢来。这几月养在宫里,倒给他养出一层浮膘,没了才回京时的劲瘦,“你有个侍君头衔,也不算什么坏事。想做的想试的,都比那普通人家的孩子容易些。军中纪律严明不假,但你毕竟不是什么寻常兵士,算是在朝为官,官场可不是你父亲军中那般清明,你也好练练眼神,学些应对法子。” 他这身份,自然到哪都少不了捧着的。捧坏了大不了接回宫仍做个侍君,升升位分安抚一下;若能练出来,日后便同王琅般做个左右手,左不过是在一家一姓之天下内打转,亏待不了他。 究竟如今早非十年前了。 “嗯,臣侍听陛下的。” 皇帝淡笑,抚上怀里年轻人的颈侧,一突一突的,是奔流的血脉。 少年人脉搏总是有力得很。到底年轻,皇帝坏心地按了按鼓动最突出的肌肤,那鼓点便越发快了些。 “陛下……” “嗯?”皇帝不回应他,只鼻音哼了一声,手早顺着衣襟交迭隙间滑了下去。 夏衫轻薄,隔不住里头的战火鼓点。 崇光忍不住在皇帝怀里蹭了蹭,顺着皇帝动作散开衣襟。 “咱们去里间吧……” 皇帝一向是个不着调的,故意挠了挠这宠侍心口,“这儿不好?”她今日不见外臣,头发不过寻了支紫檀簪子松松绾起,还坠了几绺散发下来,扫在崇光鼻尖。 “陛下怎么净喜欢这不规矩的……!”崇光被她宠惯了,这事上也敢不从,一下反抱了皇帝腰来,“被人看见了怎么好……”说着就要将人引去内室里。 宫人们早识趣地退下去了,哪还有旁人。皇帝好笑,却仍旧陪他站起来,由着崇光半抱着走去里间。他明日里一早出宫,皇帝早朝自然是送不了的,这会子纵容几分也没甚不妥。 说到底,总是交付了几分真心的。 “是是,咱们煜世君最重规矩啦……”皇帝故意揶揄道,眼神还落在崇光手上。 哪有重规矩的侍君对天子指手画脚,还要将圣人推上床榻的。 崇光也意识到这极大的冒犯,一下收回手臂成了根木头,只剩下嘴上还硬着,“求陛下责罚。” 皇帝大乐,坐在床上笑,“罚你什么?” 宫规哪会写这闺房之乐,便是他倒背如流也寻不出一条来。 “好啦,本就没有的东西如何能想出来?既是要守规矩,想来教引公公传授你的规矩还没还回去吧?”此规矩倒非彼规矩,皇帝仍旧是笑,只轻轻踹上崇光下腹。 “……是,臣侍都记得。”崇光面上已然烧红了,肃然跪倒床边,只将脸藏进皇帝裙底里去。 越是受宠,越不可忘了身为侍君的本分。父亲但凡有机会必要如此训导,陛下宠爱是陛下心思,被宠得忘了本便是他之过,更无可辩驳。 今日沐休,皇帝本就爱简洁装束,今日更是穿得随意。她裙下不过一条单绔,并没着胫衣,连暑袜沐浴后都去了,只赤着脚趿了一双软鞋。 崇光先握上皇帝脚踝,自脚跟后松了软鞋扣袢,撑开鞋面将一双纳凉的软鞋去了,才将脚放好了在脚踏上,又摆好鞋子。皇帝看他快守成了道学,不由踢了踢他的脸,“照你这般守着,教引公公都该着急了。” “陛下又拿臣侍取乐呢。”崇光闷闷嗔了一句,却仍照着规矩先解了外裙中绔的系带,又去褪下小衣。 “小祖宗,是你要朕守规矩的,”皇帝一双腿架去侍君肩上,“朕今日可没想着作弄你。”到底这回送他去了,一年半载回不得,见不着,皇帝再爱逗了人玩也不是当下时候。 “是臣侍为陛下侍寝。”崇光的声音低了几分,微微仰起脸笑,“是臣侍想要陛下记得臣侍。” 放出笼的良驹自然轻易不肯回笼。还是时候太短,没养丢了他驰骋的本性。 罢了。 皇帝轻轻喟叹出一声来。 宫中不缺春闱秘戏图册,专司侍寝的教引公公虽大多不尝人事,也都学得精通。有些公公对侍君一视同仁倾囊相授;有些公公却是见人下菜,只讨好那皇帝偏爱的,给红封多的,出身高贵的。崇光三者皆占,得了真传,只可惜皇帝一向随心所欲视成规于无物,以至于他到了今日才有机会一展所学。 女子秘处如含珠母贝,坠露牡丹。拨开草丛,顶开肉壳向上两分,寻得了贝中宝珠以舌尖捧起,此处唤为“珍贝育奇,蛟人捧珠”;含了贝肉,轻轻吸吮那珠子,以舌肉拭过珠壁,待肉珠增大些便是“取珠养玉,水宫献宝”;而那第三句“护珠归母,承甘饮露”…… 少年人还一心想着将那几句口诀都使出来,冷不防被夹紧了头,却是皇帝送了送腰身,按住了他的后脑。 “唔……”她余下那一条手臂肌肉鼓起,手指不自觉抓起了身下衣衫,撑着身子不叫软倒下去。 崇光被封了视线,只几声气喘隔着耳侧一双腿隐约透进来。再行护珠把式时候,下唇已濡湿了。 蛟人遇水,化龙入宫。 “好了,崇光……”皇帝轻声唤了崇光起身来,还留了几分余韵,微微张着口,胸脯也还起伏着。 “臣侍还没行完仪呢……”少年人仍旧跪在皇帝腿间,说话时微微鼓着腮,“陛下看完好不好……?” 皇帝这下实在哭笑不得,他怎的还在这拗上了,非得将那八式还是十八式做完不可,也不知道打哪学得这般死心眼。“好吧,朕只当今日容你放肆一回。”她一下好笑,不禁摇摇头,倒冲散了几分情动的乏力。 得了允准,崇光也觉有些别扭。公公教的是讨陛下欢心的法子,他哪有放肆的想法?实在是皇帝平素于此事上总惯于自持,又一向宠着崇光,他才看不出这点子情动来。 公公说到这第四句专程提点了,化龙可不是说脐下那二两肉,而是加了手指去侍奉。水宫中自有聚雨腾云之处,乃是一处珊瑚座,只管绕了御座,鳞拂座尘,首顾座身,这便是“龙绕珊瑚,海摇地动”。 只是这“地动”二字,却是只可意会,不许言传。 他只管照着所学一一试来,却始终没等到地动,直到皇帝唤了他一声,他才发觉背上两脚已经收紧,死死抵着身子,教人退也退不出来。 “该第六句啦……”皇帝才去了一回,索性抓了个迎枕来靠着,“又不是没经过,怎的反迟钝起来……”她歇了好几息才松了劲,浑身懒怠,连踢两脚、扶一把也不愿费力。 还是这一年都惯着他,连察言观色都没学会。 这一点上反倒是法兰切斯卡熟络些。皇帝不由好笑,只他那是经验所致,崇光这等待调理的年轻人是比不了的。 这年轻人本想显示一番,没想到一下变成皇帝亲身指导,嗔了起来,“臣侍笨,陛下便看臣侍笑话。” “公公大多只晓得纸上谈兵,你又不是没经事,怎的还照本宣科起来。”皇帝好笑,朝身侧努了努嘴,“喏,还等着朕起来么?” 天子已明示了,若再不明白那也入不得宫门了。崇光半嗔半恼,扶着皇帝躺好了,才从脚边爬去她身侧,“臣侍都认真学了的……那地动……” 怎么还记着这茬呢!皇帝好生无奈,侧身过去捏了捏他脸颊,“不过是个好听名字你也全信,疼不疼?”她那手早移到了崇光下腹,故意使坏往下按了一把。 “疼……” 这才是好孩子。皇帝抽了他中绔系带,推了如意出来,缓缓揉捏起如意云头,没两下就被里头清泉沾湿了手指。崇光忍不住往她手里送,面上却咬着牙不叫出声来。 “好啦,”皇帝不由失笑,“该是那龙腾致雨,露润青竹了。” “陛下……!”见着皇帝拿这东西来戏弄人,崇光早羞红了脸,“您怎么说出来了呢!” 皇帝一脸无辜:“朕大婚时候也看过的,他们没想出新词罢了。”见着身下少年人越发羞恼她才收了调弄来,招了那如意入宫去,“好啦,朕不说了就是。” 这下崇光反赌气似的,非要按着那固定把式来不可,将后头两句“竹随雨生,探云泣露,甘霖普降,润物无声”行全了。皇帝有意纵容他,也翻身压着人细细套弄,直等他浑忘了那劳什子,只摆尾探着云头寻雨露甘霖才松了腰力。 他到底不是青涩少年了,入了宫门便晓得其中关窍。左右探路扫尘,须得按下那点子火气才好伺候皇帝来。待皇帝得了趣儿,自然也能赐了小郎君福气,携着郎君往好处去。 吻细密地落在脸上身上,春雨似的,滋润起侍君肌肤。皇帝早塌下腰身,享受起身下少年人不知疲倦的侍奉,只管激着他往深处去。一时两人都没了言语心思,只留几声喘息,一道尽鱼水之欢。 崇光回灏州没多久,便是端阳时候了。 早先应了宫中侍君请父亲兄弟入宫探望,长宁都办妥了,只还有一样需皇帝裁夺:“陛下,迎外边亲眷入宫时候,须得一位公子主持。”左不过是认认人,送送礼,说说话之类,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需个人来做主。 这本是皇后责任,再不也该是侧君。只是崔纯如离了宫,崇光也去了灏州,理宫务的长宁不过一介内官,总是不合适主持此事的。皇帝又是女子,若都如沉希音那般是朝官也便罢了,许多人是内眷,到底不便相见。 她沉吟了许久才道,“……你去与沉少君说一声吧。”长宁正要应了声去,她又叫住人,“让谢太妃与他一道,就在沉少君的清仪宫主持。” 如今主位就剩下他与阿斯兰,总不能叫阿斯兰一个蛮子去迎亲眷,也没得选。好歹谢太妃虽没得太后的名义,也算是半个长辈,平素管不得后宫事,这种时候抬出来却是正好。 “是,奴晓得了。”长宁没多话,行了礼便退出去。倒是皇帝这下反应过来,咀嚼起“清仪宫”三个字,一下笑出了声。这一笑竟没打住,连着笑了好几息才停。 法兰切斯卡才从外头回来,见她这样忍不住打断,“你笑什么?” “我笑崔纯如,”皇帝摆摆手,“没想到他早给我埋了个钩子在宫里,我竟到而今才发觉。” “……啊?” 皇帝一下松快,也便同他解释起来,“是沉希形。他住的清仪宫是先孝端皇后生前居所。”她本想停了,见妖精还是满脸茫然,只好挑明了说,“他们入宫时候居处都是崔纯如安排的,这清仪宫乃是东十二宫最近中宫的,论起来比崔纯如自己住的蓬山宫还高半头。想来他是早看出我有意找个人替他的宫权,相看好了才捧的沉希形。没想到中间变故迭生,沉希形还没落到明面上他自己先提了离宫。” “……他是不是傻?”妖精这口无遮拦的,反被皇帝剜了一眼。 “我是不懂他啊,你说他看出来你要夺权不该留着宫权么?怎么反倒先自己安排上了?而且留着宫权不才能引你过去么?” 皇帝只瞧着他清澈透亮的水蓝眼珠子,“……你不懂人心。捧了沉希形,他才不至于被崇光压着,在我这里才能挣几分体面;况且自己扶起来的人,沉希形见着又是个不那么受宠的,有些交情,又没家底,往后才好办事。一举三得的妙棋,到你这……”皇帝有些好笑,摇了摇头没说出口。 况且他还能沉住气,此事皇帝不说,他也能按捺住挑最合适的时机禀报。 皇帝想起来反有些后怕。若非他勘不破“情”字,不与宫外的崔平交深,她那十年只怕过得还要难许多。不过也难说。崔纯如也许是谋求一个安稳,用乖巧懂事换她一个“不忍心”,也确成了。 他的确适合做皇后。 “你们人花花肠子是真多。”妖精听了半天,终于出来这么一句。 到底崔纯如已离宫去了,皇帝虽反应过来此事,也不过同寻了本残卷一般,笑过便罢了——宫权究竟是给了长宁代掌。她是皇帝亲自从养生堂抱出来养在宫里的,也不怕有什么牵扯,用着放心。 只是亲眷入宫探视之事交了给沉少君,还是引来些猜测。 历来圣意是内宫外朝最爱揣摩之事,但凡皇帝有些异动便有人意图会她真意,仿佛什么事都要与皇权有点牵扯似的。至于皇帝本人,她只觉此行愚蠢,并没搭理的心思。 再说了,风声越多越杂,圣意便越难揣测。她不介意为这点风声添几分真火。 “你来我这干什么?”阿斯兰没想过皇帝突然过来,身上还只穿了件半臂纳凉,大半胳臂都露在外头,看得皇帝身后如期皱眉。 这人怎的也不检点些! “旁人都有家人相会独你没有,怕你寂寞。”皇帝叫人抬了些折子来碧落宫,却不叫阿斯兰研墨,“我今日没得美人作陪,我也寂寞。”同阿斯兰说话的好处便是不必太用心,随口说两句,他也随口回两句,没得那些文臣世家的,一句话非要转五个弯,适合批折子时候消遣。 阿斯兰盯着正伺候笔墨的法兰切斯卡看了许久,欲言又止。 “他不算数。”皇帝没抬头也晓得他想的什么。 那砚中墨条便刮出一声滞涩之音。 “可他最好看。” “好看是好看,看得久了,也觉平淡。”皇帝放了手头折子,又拿了一封来看。这封才看了个开头,便被她丢了去阿斯兰怀里。 “我不看。”阿斯兰将折子递了回去,“不能叫你拿了把柄。” “这封看看也无妨,我还不至于言出反悔。”皇帝笑眯眯地,可惜她笑得越温和阿斯兰越觉她设套,“给了你便是觉得你也看看。” 阿斯兰狐疑地看她半晌,才终于打开了折子封皮。 是专门参他妖侍惑主的。 “……我懂了。”顺少君这下真看完了折子,才将东西递回去,面上浮动几分愠色,“是你套我的。” “是的呀。”皇帝盈盈笑着点头,她总是这般时候格外娇些,连声音也软几分,“你也不是头回掉陷阱里头了。”她见阿斯兰脸色又难看些,收了折子便笑,“也没亏待你不是?岭南道新贡的荔枝不也送了好些给你,八百里加急的宝贝呢,我都没留着。” 阿斯兰面色更黑了。她是自己宫里没留,可她来碧落宫吃啊!先头这折子里参了三大罪,便是惑主怠政、扰乱尊卑和奢侈铺张,称呼他是红颜祸水,美色误国。那奢侈铺张一项便说了这八百里加急的荔枝。 “……那你别吃我的。”她说着是常来碧落宫,实在每回来了都带些折子,要不就是借着地盘赏些新收的字画古籍之流,再有才是夜里侍寝。两人一说话便要剑拔弩张,偏生她总笑吟吟的,也不如何动气。 只叫阿斯兰白白背着妖侍名头。 “你气着啦?”皇帝才看完手头的折子,心情颇佳,“今年节省用度,不办秋狩,过两日带你去后头上林苑跑跑马?整日闷在宫里,看你无聊得紧。” “今年不去揽春园住了?”没想到反是法兰切斯卡先脱口而出了,“留在宫里不得热死,密不透风的。” 五六月最是闷热,宫里又是高墙白地,道上连树都没有,自然难熬得很。 “我想去的,去不了了,”皇帝也没得法子,“许留仙的考成法才落下去一年,李端仪的田亩清丈更是得细编准则,推广而下。正是紧要关头,这一段儿人事任免时候多着,日日要会见朝臣,去园子里住着是舒服,可上不了朝,便得腾更多时候见人议事,算下来不如不去。暑热么,也只好忍忍。” 阿斯兰瞧了皇帝一眼,很快又转过视线去。 “哦,谢太妃怕受不住暑热,安排和春陪着他去避暑就是了。”皇帝一下想起来,又对法兰切斯卡吩咐,“这事你记得同长宁说一声让她安排着,去年没进园子里头的那几位,想去也一并安排上,只当是照顾谢太妃。” “还能有不想去的?” “我不去,自然就有人不想去。”皇帝轻轻叩了叩折子封皮,才又看向阿斯兰,“园子里舒服,但你得留在宫里。” 阿斯兰偏过头去看窗外银杏,“……我不稀罕这个。” 夏日里头,银杏还绿着,高耸的一棵,其实没甚看头。 可宫里就这么些东西,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看久了也要觉得无趣。 沉仆射不方便进后宫,沉家是叫了少君长兄沉希音进宫来的。好容易等着前头礼节走过了,各个宫人都领了自家主子的亲眷往寝处去,他才有机会同这个幼弟单独叙话。 来时本想了许多要告诫的,等真到了时候,沉希音又住了口,只道:“长姐说你若实在想家,她可以递了牌子进宫来瞧你。” 宫中耳目众多,到底该小心着些。 “我哪有什么不好的,”希形也笑,“长姐想太多啦,陛下待人很好。” “我也是这么同长姐说。她虽算得半个宗室,可惠王殿下已经故去多年,身份总是不太方便。陛下宽仁,我们做臣子的却不能忘了本分。”沉希音微微叹气,一下又住了口,敛起怅色道,“家中一切都好,你二哥三哥都完婚了,父亲叫我给你带一句……” “谨守规矩,劝谏陛下……”还没等着长兄说完,希形先打断了他话,“去年他就这么交待我的,陛下亲自赶了他走。”他笑得轻松,也不以为是什么大事,“陛下可不是父亲那般死气沉沉的。” 沉希音闻言便沉了沉眉毛,却没提他不敬尊长,“也不像刘中书家的小姐……你是不是想这么说?希形……你……”这位长兄欲言又止,一下停了言语,只瞧着盖碗里已有些凉的茶汤。 过了好一会子,他才理好措辞,重新启唇问道,“你真晓得做侍君么?” 清仪宫房舍规整,看着自然也端肃许多。院子里只摆了几盆时令花,看去还有些单调。 端阳底下,室内还有几分艾草香气,清新得刺人。 过了两息,长兄又问了一次,“你真晓得你已是天子侍御了么?” 才到了五月,外头已有了蝉鸣声,聒噪得人耳朵疼。 省亲听着是恩典,可见见弟弟们也罢了,真见着父亲,谦少使只觉无话。对面谢长使已随同太妃去了宁寿宫里,江宁谢氏那般大族,自然来的人也多些——太妃兄弟同长使父兄都能入宫来的。 不同自己这边,只父亲同幼弟两人。 陆按察沉默了许久才问了一句:“铭哥儿过得好么。” “回父亲,宫中一切都好。” 哪有什么不好的,便是有,鹦鹉前头,安敢多言。自然也只有一个“好”字。 “那就好。你母亲也好,钊姐儿才说定了韩家九郎,你弟弟明年也要嫁了。我们家不比旁人门第高,你在宫中也小心些,别犯了宫规。” “爹,好不容易见一回哥哥,您说这些做什么。”陆家二郎嗔道,才同哥哥说起来,“姐姐说先生看了哥哥从前文章,很是赏识呢!” 谦少使轻轻合上了盖碗,笑得有些恍惚,“我如今在宫中,从前那些文墨不便露了给外女,还是收起来吧,烦劳父亲同阿钊说一声……也莫叫吴小姐见着。” “……哥哥何出此言?我可是自己求来的啊。”希形又是一张笑面来,“我若不愿,又何必向陛下求呢?既求得了,又怎会没点子自知呢?” 这个弟弟便是油嘴滑舌晃得人花,沉希音微微蹙眉。他主意大,在家中父亲母亲都无可奈何,自然这个长兄也毫无办法的。他既说晓得,便当是晓得。 “自小你不想考功名,父亲才想着将你嫁了给有后劲的妻君,”希音沉声道,“哪想着你也不喜欢。” 宫中不是好去处,更不能是好归宿。 “哥哥,我说了,陛下待人很好。”沉少君面上已有愠色,也沉了脸对长兄发作起来,“长姐便不会说这等混账话。”他不轻不重地将盖碗一放,冷起脸来倒很有天家人的威仪,“我不喜欢刘中书家的小姐。” 长兄只是长叹了一口气,轻轻瞧了他一眼。 这个弟弟今日为着要接见亲眷严妆了一番,袍衫裙履皆是宫中时兴样式,看去华美得很。 就是不像在家时候的天真小郎。 他静了许久才轻声道:“哥哥知道了,只是宫中忌妒,你要谨慎。” 商君书(起) yushuwu.biz 端阳节朝贺才过去没几天,没等着皇帝回味两日群臣觐见的汉官威仪,早朝上便直接吵了起来。 各位文官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真到了政见不合时候,别说撸袖子卷衣摆这等粗鲁举动,便是当着圣人面直接举笏板敲人脑壳都是有的。 反倒是武官们在堂上从没动过手,约莫是怕真闹出人命打死同僚。 皇帝抱着手看了一会儿才叫底下几个黄门去将各位大人拉开了,笑道:“几位爱卿身子骨都硬朗啊。”就差没明说一句“武德充沛”了。 一直在一旁观战的许留仙便扬了扬嘴角。沉晨今日可算是最冤枉的,此事本与他无干,他想上去帮着拉架,反被卷进这场武斗,不知被谁踹了两脚,公服下摆上还留着两个鞋印。打起来也没人计较男女有别,扯袖子拽帽翅都常见得很,甚至男子还较女子多一处命门。他这是池鱼之殃,看得许留仙都没忍住拍了拍他手臂,“沉大人当心些。”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ushuwx.c om 为首的中书令扶了扶幞头,两柄帽翅才总算重新归入一条水平线,若无其事道:“臣等失仪,让陛下见笑了。”她先行了礼,自然同她争执的侍中也只有跟着拱手。 不是说刘中书家中几位小姐都是温文尔雅的么。皇帝腹诽,这沉晨还有意与她结亲,她打起架来可没顾着沉晨。 “刘爱卿与吕爱卿都累了,”皇帝只笑,“长宁,给两位大人上座。” 底下女官应了一声,赶紧带了几个小宫娥端了椅子来,给两位宰相一人一个坐好。两个率先起事的老妪这才一边一个坐下来,还是一副怒气未消的样子。 “两位爱卿都是为着记挂生民下吏之故,又何必结下梁子呢。”皇帝和起稀泥来总是顺手得很,从登基伊始周旋几个世家到如今平衡几大党魁,向来都是笑眯眯地,半点怒容也不现出来。 只是从前压着大权的世家被清理得只剩下零星几支,几大党魁也争来争去,谁也讨不着好。 “考成法头年落下,地方官吏总有些不记得的,”皇帝略微动了动腿,“可凡事松了便没得口子,许爱卿说是吧?” 许留仙乍被点了名,先前还在笑两个同僚大打出手,这下皇帝和了半天稀泥骤然将皮球踢给她,实在是再笑不出来了,忙站直了身子高举笏板,“陛下说的是,考成法旨在凸显陛下赏罚分明之处,要紧的还是政令朝下而夕至天下,众位大人心怀生民,想来都乐见其成。” 她还想着拟出来,后头那惹人厌憎的细则便全押给学生去办,她好急流勇退留个好名声免得主持变法被反攻倒算,这下看来,皇帝一点放人的想法都没有。 这位主儿越发难捉摸了。天威难测,天威难测。 “许爱卿言之有理。”皇帝赞许起来,朗声说了几句考成法的利处,不痛不痒的,末了还没忘记点一点中书令那过于保守中庸的脑袋,“若无严罚怎好比出奖赏之重?既是监察科已核实了,便按着先头颁布之法,先革了通州刺史的职就是。” 尚书省连着六部里头三部都是许留仙一党,吏部尚书更是许留仙的学生,中书令也就和侍中这个中立的吵吵。皇帝都站到新法一边了,她也不敢真的封了皇帝的诏令,当下自然也只有诺诺。 通州刺史才被御史台参了一本欺上瞒下,擅收苛捐杂税,还官商勾结,林林总总加起来好些条目。原本这也不算什么,御史台的人时常“风闻言事”,也不知真假。只是她在这新考成法下发当头先帮着底下人瞒报土地,多征商税,被人一下告到了大理寺,这下可就不能当御史台是“风闻”了。 吵来吵去,倒不是要不要按律查办,而是到底先革职再查办,还是直接下狱。 “你说这有什么分别?不都是把人抓了往牢里一丢,该抄家抄家,该流放流放么。”夏日里闷热,皇帝才下了朝,赶紧叫法兰切斯卡伺候着换了身轻薄便服来,连冠也懒得戴了,簪了只小冠就算。 “朝堂之事你也多嘴起来了?讨打。”皇帝骂了妖精一句,“先革职,是先办他办事不力,再查他欺上瞒下,从吏部转刑部再转大理寺复核,还要数罪并罚,是以平民身份受审;但状纸是投给大理寺的,大理寺受理,直接下狱就要让大理寺掺一脚,刑部御史台会审,但只罚最重的一条,官身受罚,有些刑罚可以减免,还可以赎买。先革职,是要给考成法立威的。” 这下褪了外袍,只套件半袖褂子在外头,倒是清爽许多。 “你们人麻烦事真多。” “人多了,麻烦才多。”皇帝好笑,叫如期摆早膳,“一个人呢,无非是衣食住行,自给自足也就够了;人多了,就要想这膳食怎么分,衣裳裁什么料子,屋子住哪间,朝北还是朝南。朝堂上事也无非如此,不过是谁得利谁失利罢了。有人愿意大家平分,自然就有人想多拿点,还有人想拿更多,当然就吵起来没个头啦。”说到底,皇帝本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如期带着几个小宫娥摆了饭来。如今长宁不太操心这些琐事,如期手下也开始带小宫娥了。她瞧着皇帝心情不错,赶忙着先说起今日膳单子来:“按着陛下的意思,早膳上撤了一桌点心,在主食上加了几道,都是好克化的清淡菜呢。” “就你会邀功,怕不是日后要哄着朕将私库钥匙都交了给你。”皇帝随口笑道,叫她先盛了小半碗芦笋火腿汤来,“跟着你师傅多学学,日后待她放出去了,你只有比如今累的。” “师傅说她不打算出宫。”如期就笑,一面给皇帝布菜来,“宫中内侍巴结师傅的多了,也没见着师傅动过想法,奴看呀,她怕是个铁石心肠的。” 伶牙俐齿的妮子,她师傅的长处是半点儿没学到。皇帝摇头,“你师傅的舌根子你也敢嚼,也不怕什么时候她就罚了你。” “到时候奴就只能跑来找陛下哭啦,哎哟,师傅又要打奴的手板心!” 长宁本是才从外头往几个侍君处送了些年节赏赐回来,听着如期这般说话不由皱眉。到底她入宫时候已经是章定十三年,没怎么见过皇帝发脾气的样子,也敢这么没大没小。这时候皇帝兴头上也罢了,若来日哪天心情不好想起来,这妮子也不怕丢了小命。 伴君如伴虎,又不是说着玩儿的。 “陛下。”她候在外头,“几位侍君的赏赐都叫送到了。” “哦……”皇帝搅了搅手里汤匙,“你先进来吧,怎么个说法?” “回陛下,都是谢恩了,倒没特别的。” “都是谢恩?”皇帝轻轻敲了敲碗沿,“都不多说话?”她才不信这几个男人个个都乖成了兔子。要都是谦少使那般也罢了,偏偏除了他剩下几个一个比一个难缠。 长宁就笑开了,“若是说叫奴在陛下跟前美言几句是有的,您有日子没去后宫里了,郎君们盼着的。”她才给如期使了个眼色,小妮子便老老实实退下去,将近身伺候的活计还了给师傅。 “初五不是去了顺少君宫里么。”皇帝这两日不想应付几个男人,顺口便道,“今年不去行宫避暑,你可提了让他们跟着谢太妃去的意思?”赶紧地把人都送出去,少在眼前晃悠,今天送个汤明天送个酥的,连法兰切斯卡都说手艺不行别拿来现眼。 “提了的,就是……”长宁苦笑,“郎君们都说要留在宫里。太妃连谢长使都不想带,当下就叫郎君请命留着了。” “……”皇帝一下就觉碗里的火腿不鲜了,“谦少使也说不去?” 长宁好生无奈,从衣袖里掏出个荷包来,“是,还特意让奴跟您提一提呢……”这一小包金瓜子,看来是下了血本。长宁不敢瞒着皇帝,先拿来给她过了眼。荷包手艺不错,上头的喜上眉梢绣工还挺细致。 “你收着吧,就当已经提过了,”皇帝一下只觉疲乏,瞧着妖精在一边啃着米糕那笑面就来气,在桌子底下一脚踹上去,“晚上去他那用膳。” “是。” 按理才有家眷进宫看过,思念家人总不至于再是了。皇帝虽对后宫诸事不关心,却也叫了人去问过,除开沉希音出宫时候面色凝重得很,旁人都只是分别不舍,甚至那林少使的父亲还有几分喜色。 林编修文采不差,相貌生得不错,可为人着实不行。多少年了还是七品编修,翰林院虽说是天子近臣,到底也没人为官二十多年还在七品编修上打转的。去年林少使还得宠时候,皇帝曾有意抬举林编修,想着提个修撰也是好的,哪想到意思还没透下去呢,林编修先被人抓着和一个女乐师私会了,险些被革了职,还是林少使求了才只罚了他三个月俸禄。 还不如谦少使。陆守中升了按察使派去督马,去年同漠北开战,那马可都是养得膘肥体壮,足斤足两足数的,差事办得好,也没听过什么风闻。好吧,在族内没得话语权算一样,要么毓铭这样的好孩子也不至于送到宫里来。 还没走进宫门口,倒听着里头有喝彩声,一下高过一下。皇帝叫免了通传,自走进去看,原是和春在带着宫人们蹴鞠。 技法还不错,这会子正好使出一招凤点头,可惜还没做完,一转头瞧见皇帝,吓得满地宫人先跪了下来。 “陛下……!臣侍、臣侍不是玩物丧志,是强身健体呢……”和春这话音越说越小,最后竟似游丝一般,中气虚得很。 “哦……”皇帝瞧他大约是前些日子被父兄联手谢太妃一道训诫过了,这下是什么也不敢多说多做,鹌鹑似的,便笑道,“宫中喧哗,不务正业,叫太妃罚你吧。” “求陛下饶臣侍一回……!”和春抬头舔着脸笑,“嘿嘿,您怎么罚都行,就是,就是别交给太妃……太妃定要报给母亲了,母亲一晓得,父亲姐姐哥哥都要晓得,到时候臣侍要被他们训的……” 皇帝好笑,别人家省亲是诉衷肠,他省亲看来是单方面挨训了,便轻轻踢他肩膀一下,“这就算罚过了,行了,起来吧,蹴鞠而已,朕管你做甚?关起宫门来,别踢到旁人宫里就行。” 和春跳起来,掸了掸围裳下摆,“谢陛下!不会的不会的,那边宫里没住人呢。”笑得傻乎乎的,脸上还有几分被太阳烤过的薄红。 啧,还黑了一点,看来没少在外头玩。 真是……上次还要同她争辩说已经十八了,照这么看,怕是还不如小他两岁的希形成熟。 “没住人你可拿不回来,锁着门呢。”皇帝好笑,“叫人收了东西摆饭吧,去毓铭处用,朕同他有先约的。” “原来陛下不是来看臣侍。”和春乖乖地跟了皇帝往配殿去,轻快地嗔了一句,“您上次召臣侍都两个多月了……” 那霜白的裙裾停了一下,和春险些撞上去。他正想说点什么讨皇帝高兴,一抬头只见面前女子眼睛弯弯的,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态,“这就是你隔三差五往栖梧宫送汤水的缘由?” “哎呀那是太妃要臣侍送的……”少年人略微偏过头去,手上却将皇帝那浅玫瑰紫的罗衫袖角攥得皱皱巴巴,“您不喜欢那些,臣侍晓得……”院落里摆了几盆芍药,艳红得很,张着瓣在斜阳底下展露那点风姿,他和陆哥哥都不大喜欢,可花房的人说这会子就是芍药开得最好,没得换的。 明明碧落宫里就能换了蜀葵,瀛海宫都无人住了,也给摆了几盆栀子呢。他只低头看着路,走起来踢踢踏踏的,其实很没仪态,偏生今日蹴鞠,连外衣都没穿,一身短衣围裳的就见了驾。 早知道陛下要来,就该穿一身好的。 他还有几分懊恼着,却听着皇帝笑了两声,再便是眼前一花,已被拦腰搂在皇帝怀里。她只笑,“你这小皮子怎么也这么个惆怅样子,朕可没罚你的俸。汤汤水水的朕没心思罢了,也不是厌了你呀。” 甜言蜜语。 和春听了越发愁闷,扁起嘴来便泄出几分委屈,“那您也不来看臣侍,今日臣侍还是沾了陆家哥哥的光。” 也不晓得他到底是寂寞还是想讨赏,还是……皇帝心下好笑,却只刮了刮少年人鼻尖,“明日来看你?瞧你这点出息,再不来怕你要登高望远,借酒消愁了。” 到底他是谢氏子,晾久了也不好。更何况如今新法就要一步一步推行下去,江宁道是先行推广的重镇,不给些甜头是不行的。清丈田地,压的是豪族世家的私产,日后考成也好摊丁也罢,乃至银两缴税,官仓平粜,都是压官绅吏员的势。 端仪在前头强推新法,往世家颈子上下刀,便只好她这个皇帝在后头弹压了。许留仙那老狐狸又不肯担名儿,日后清算起来,端仪哪有好下场。 商君之法延泽千载,而商君受车裂严刑。天下之事,不外如此。 “哎呀陛下……”和春从皇帝怀里滑了出去,“陆哥哥看见了……”他慌慌张张想理衣摆,一下想起来自己今日并没穿外袍,只得将手按在围裳上,显得有些局促。 皇帝抬头看过去,毓铭正立在阶上,见了她才弯下腰来作揖,“参见陛下。”他本是清俊潇洒的端正相貌,今日刻意打扮了一番,一身浅灰的霞影纱直身,行礼时候广袖飘逸,很有几分文人风雅。 “在风口上候着做什么,朕也不在乎这些虚礼,家常样子也就是了。”皇帝托了他臂弯起来,才见着他今日匀了妆。本是清淡长相,脂粉眉黛也恰到好处,并没盖去原本的秀致,反更添几分疏朗。 “陛下宽和,臣侍怎能废了规矩。”毓铭微笑,手顺着动作便滑到皇帝肘弯里去,挽上了女子素手,不动声色便叫和春没了落脚之处。 啧,又是个不省油的灯,开窍了还不如不开窍。皇帝眼神在两人中游移两轮,这边由着毓铭挽了手去,那边却捏了捏和春的脸,“瞧见了,你陆哥哥可是不废规矩的。” “臣侍领罚嘛……”和春也抱了皇帝手臂到怀里,“别告诉太妃就行!” 毓铭这才有了几分平素神色,爱怜般落了一眼在和春身上,“长使纯厚,臣侍愿向陛下陈个情。” “喏,还不谢了你陆哥哥?”皇帝戳了戳和春腮上软肉,“冲着朕撒娇有何用?” “陆哥哥说情是好人,也得陛下放臣侍一马呀。”和春两相作揖,卖了个傻才算过去。他眼瞧着毓铭手指没骨头似的流进了皇帝掌心去也只装作不见,在另一边由着皇帝揽他腰肢,只作撒娇卖痴的样态。 皇帝心下好笑。和春惯来如此倒罢了,谦少使从来都是一副恨不得避宠不见的,皇帝晓得他那点旧事也懒得理他。可这人也不知道从哪转了性子,更不知道跟谁学了几招,也开始玩些后宫人的小把戏,损得很。 这膳用得不安生。 同和春一道用膳是很舒服的,他吃得香,也不挑食,不那么顾及君王在侧的虚礼,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可是毓铭不晓得哪里学了一套贤良做派,倒逼着皇帝也去守起虚礼来。两人一来一往,倒也没什么唇枪舌剑,不过是各献了媚态来罢了。 只是皇帝要一碗水端平,不免倦怠,饭后茶水才落胃便有些昏昏欲睡了,同毓铭弈棋也有些心不在焉,还错失了几手棋出去,险些被截断了退路。 “陛下乏了,臣侍叫人来伺候陛下安置吧。”皇帝掀起眼皮子瞧他,神色自若,端的是温文尔雅之态,只有眼底还有些愁色没能掩住。 他在宫里算得是极不得宠的,入宫一年才得一回幸。可他平时那避之不及的样子,也难叫人有什么想法。若说这几日有何变故,也就只有亲眷入宫了一回……也不晓得他又听了什么,说了什么。 “也好,收了吧。”皇帝揉了揉额角,谦少使正欲唤人,不防被皇帝拉到怀里,一时脊背还有几分僵硬,缓了两息才软下来,“朕可没说要你去张罗。”她只在人耳侧笑,“还没问过你怎的要贿赂长宁了呢,月俸还余着么?” 女子怀里只有些松烟味,一呼一吸间还带着些夏日温度。可毓铭一下被这话定住了,没了心思去调弄内室氛围,心下只沉沉地没了底,“臣侍是想见陛下了,也没甚旁的法子,只有叫长宁姑姑美言几句。” “哦……”食指尖顺着脊线流下去,每流过一节骨,少年脊梁便立直几分,直到脊背都僵硬起来,直挺挺地坐在罗汉床上,腰身还有几分颤栗,“你给得太多了些,满满一荷包金豆子,想来你父亲进宫一趟贴补了不少。”皇帝声音懒懒的,带了几分玩笑,听不出什么感情。 “臣侍家贫没见过世面,只怕少了反惹姑姑不快,只有赌上全数积蓄了,”他想同和春希形一般说几句俏皮话来缓和紧张,只到底没说过,也想不出什么好话来,“父亲俸禄不多,臣侍不敢向家中索取。” 皇帝莫非是疑心家中贪墨……毓铭一时思索起弦外之音,却想不出皇帝究竟想探知何事,只能顺着话头解释起来,反显得心中有鬼。 外头已黑下来了,只几道宫灯在紫幕底下飘摇,间或可闻得几声虫鸣,倒是宁静。 “你怕什么呢,朕不过是随口问问,”皇帝仍旧是笑,只是斜倚上棋盘,棋子哗啦作响,残局再不能复原了,“你父亲的差事办得好,你在宫中也勤谨,你有何好忧心的,还巴巴儿地去贿赂长宁。那么多银钱,把长宁都唬着了。” 少年人忍不住回头去看皇帝。她仍旧是温和眉眼,只是在谈论些家常事情。他的手忍不住攥上了袖口,“……臣侍只是,想见见陛下。” 入宫是他自愿的,皇帝是良人,也没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的。 “嗯,好。”皇帝半阖眼皮,掠过他袖角时忍不住笑了笑——还是太年轻些,“旁的事朕不多问就是了。”她总是一副温良面孔,“你自己想明白就好,叫人来收了东西吧。” 出猎 “……!”一只手骤然捂住口鼻。阿斯兰条件反射想往后顶肘,不料双手也被身后人反剪起来,只能扭动身子挣扎,意图脱离刺客之手。 才过了早膳时候,辰时一刻,日头正好。 他才换了身衣裳,在净房外头浣手,何曾想楚都皇宫里也会被偷袭。背后这人从体型来看当是个男人,体型不算魁梧,力道却奇大,无论如何挣扎也逃不脱他掌控。 阿斯兰正想着一口咬下去,“嘘,别声张。”皇帝轻手轻脚从外头进来拍了拍他肩膀,低声道,“今日沐休,你要不要同我去跑马?” 他这才意识到刺客是那个金发碧眼的家伙,身子松懈下来,瞪了一眼皇帝。得了皇帝一个赔笑。 “瞒着人的,我想去,叫人晓得了又要上折子。”到底净房不是说话地方,皇帝打了个手势示意法兰切斯卡将人挪出来,换到屋外的角落里,“这回不是套你,今年没得秋狩,带你去跑跑马,打打猎,松泛松泛,晚上去外城逛逛夜市。” 她难得露出几分开怀神色,“不去便罢了。你若想,也能带着你弟弟。” “这么多人怎么瞒着啊……”法兰切斯卡低声骂了一句,“你一个咱们翻个墙就出去了,三个我可带不了。” “坐车,采买宫人坐的青帷车。”皇帝笑,指了指法兰切斯卡,“正好借这位的名义从北门出去。” 阿斯兰狐疑地盯着皇帝的脸,恨不能从这张美人面上看出什么东西来,半晌才道,“……你不是套我吧?” 这是被蛇咬怕了。 “这回不是。”皇帝笑,“你要去就赶紧去换身方便衣裳,半臂衫子在房里消夏也罢了,若要出门实在不检点。”说着不检点,她自己倒先上手了,一会儿捏捏手臂,一会儿摸摸腰身,“你是不是胖了点啊?哎,要不今晚上叫你来吧?” 活脱脱一个无赖纨绔,专戏弄良家子的。 正在她这手快伸进衣襟里时候,阿斯兰一把攥住了腕子,“够了,我跟你去。”不过一件单层半臂衫子,能挡住什么。 他肃着脸,盯住了皇帝眼睛,“……你不能对阿努格动手动脚。” “你当我是什么人,对小毛孩子我也有不了什么心思。”皇帝好笑,手顺着人腰线往下滑,“我到御花园西北角等你,辰正为止,过时不候。”最后还不忘揩了一把油,从后拍了拍阿斯兰屁股,“很翘。” “你……!”还没等他发作什么,法兰切斯卡先带着皇帝翻墙遁走了。 “哥哥快些!”才穿过了御花园,还没寻见皇帝踪影,倒是阿努格先催促起来了。 皇帝走后,阿斯兰才回了殿内,还没说要更衣,倒是阿努格先瞧见他神思不属的样子,他才交代了这回事出来。他这弟弟比他自己更适应楚宫廷生活,一听了这话,当即拉着人入寝殿就要更衣。挑了好些时候才挑了一袭黑底暗纹的窄袖曳撒,隐隐透出通金的麒麟联珠纹。 “哥哥要打扮得好看些,皇帝陛下才喜欢。”阿努格按住了哥哥,又将他原本胡乱绑的头发结了几条小辫,混在蓬松的高马尾里头,拿了个金镶玉的发带簪住了,连小辫辫梢都坠着小金珠。“不然皇帝陛下总也不来看哥哥,都去其他宫里了。” “……她来不来与我何干,你别学这里男人讨好她。” “哥哥不想皇帝陛下来吗?”阿努格熟门熟路拿了眉黛出来,给阿斯兰添浓眉尾。阿斯兰本就是秾丽相貌,添些眉尾便更显精气神来。男人妆扮一向讲究清淡自然,便是上了妆也须如天生丽质才算上乘,“哥哥每日修面都不落下的,从前不是这样。从前哥哥都是为了遮掩相貌留长胡髭的。” 阿努格没等哥哥回答,先点了些口脂在哥哥唇上,化开了,薄薄一层,匀红了原本偏暗的气色,“分明公子们都没有哥哥好看。” “皮囊再好,她也会厌倦。”阿斯兰冷哼一声站起来,“打扮什么。” “这身很衬你。”皇帝显然很是满意,站在墙根底下笑,“费心了。”她也是一身轻便袍服,佩一对护腕。只不过是寻常纱罗,雪白的一身没甚装饰。 阿斯兰视线撇到一边,拽了弟弟来,“阿努格的主意。” 皇帝于是去瞧他身后的半大少年,“是你挑的衣裳?” “是,长安哥哥教了奴挑衣裳首饰的法子,奴就用给公子了。”阿努格同皇帝也不如才入宫时怯怯,倒很有些亲近意思来,大约是皇帝在他面前极少沉脸,反倒是笑面多些的缘故,“公子生得艳丽,戴金子好看。” 是好看。皇帝忍不住拍了拍阿努格后脑,“你学得快,你们家公子今日算得上艳压群芳了。”她朝后张望了一下,“车到了,我们去上林苑骑马打猎,你也去挑一匹小马。” 角门后头便是法兰切斯卡一脸无奈,坐在车架上,“上不上来啊。” 皇帝晓得他有点不耐了,便率先登车上去,又拉阿努格,没想到这半大少年拒绝了,“奴是小侍,车里该是陛下与公子两人坐的。”说着便往法兰切斯卡身侧去。 于是车里便只有皇帝同阿斯兰两人对坐,无话得尴尬。 马车行过了许久,大约是已出了宫门了,阿斯兰才突然开口,“……我是听你的名字长大的。”他叉着腿坐在车厢一侧,两手搁在膝盖上,只盯着车底看,“大人会说,再哭就要被楚人皇帝抓走。” 皇帝单手支颐,漫不经心挑开车帘看了看,笑道,“说我什么?青面獠牙,血盆大口,专吃小儿?” 自皇城北郊往上林苑去,抄近路需得经过流芳宫同清玄观。废旧宫室久不修葺,矗在那有些阴森。 阿斯兰沉默了一会才道,“是,一对夜叉,掳走婴孩,生吃以葆青春。待大些,便是楚人皇帝不仅要夺土地,还要抢走部落的女人,断绝部落的根系。” “这又怎么说?”皇帝略一挑眉,“朔州、灏州是我打下来倒不错,怎么还有抢人的?” “女人过了神封就不愿意再回部落去了,都留下来做了楚国人,还要维护杨九辞,说是天人贵使,散播钱财,教人牧养耕织,赚取金银。” 杨九辞?皇帝一下好笑起来,杨九辞在朝中也是出了名的为人尖利风评不佳,到了漠北女子眼里倒成了个好的? “这倒是我不晓得的了,”皇帝挪了挪位置,坐去阿斯兰身侧,“怎么又扯上杨九辞了?” “杨九辞只准女子立户,非亲子成年男子一律视作家仆侍从,等同牛羊,当作财产记在女户名下。如有奴仆不从主人,凡告官者,县令刺史近卫亲兵亲至家中行罚,行罚后仍不遵法令者,剥光衣裳丢回漠北。她自己还要采买十五六的漂亮男子消遣享乐,妖女一般,都说是跟着……跟着楚国皇帝学了巫术,还要教着好好的我族女人也学了楚女的巫法。” 难怪杨九辞守灏州这么稳固!皇帝没问过许多细节,这下听着反倒大乐,“我朝律法并不禁止男子立户,许多朝臣也是男子为户的。没想到……这也确是个好法子,我大楚土地广大,百姓甚众,又是女子当权,既不便完全以宗法约束,若要教化起来也不易,如此先收女子,倒可充实了土地人口,坐收人心。哎呀,贬她做个神封县令是太过了些,过两年就起复好了。”她笑了好一会儿才见着阿斯兰神色不虞,“你也被我这大妖女采阳补阴四五个月了,可看出什么妖法门道了?” 阿斯兰忍不住去瞧皇帝神色,却见她全无愠意,面色如常,仿若听他人事一般笑,“……没有。” “哦,那你多看看,不定哪天就看明白了。”皇帝颇为无赖,只做出一副无辜神色,“你若想我也可以给你请个男先生教你我朝律法。当今大理寺正卿少卿都是女人,进不了后宫,不然直接由大理寺讲授是最好的。” “好。”见皇帝狐疑瞧了他一眼,阿斯兰才冷着声解释道,“学了你们律法,知用了什么妖术,往后才好反了你,夺了你的奇珍异宝,再娶你做阏氏以雪今日之耻。” 看来这狼崽子还没养熟。皇帝微笑,仍旧和颜悦色,只道,“你若能成,成王败寇,我也说不了什么。”她难见什么火气,甚至还调笑了一句,“上回还说的是女奴,如今升做阏氏了,谢谢你啊。” “你竟不生气。” “有何好气?”皇帝嗤笑一声,长眉挑入鬓角,顺手拿着手边的铁如意便敲了敲阿斯兰胸口,“你现下不还是我侍君么?顺公子。”她故意在“顺”字上咬得重些,讥刺之意溢于言表。 那铁如意的云头往上三寸,便正好抵上了男人下颌角,挑起人下巴来。 “……是你使诈。” “嗯,是我无赖。”皇帝笑吟吟地应下来,那铁如意被温热了,也跟着她的手缓缓下落,又躺回皇帝怀里,“不然也不能知道从水里拖出来的大胡子是个美貌少年。”皇帝一下想起来似的,顺手便摸去了阿斯兰颔骨,果然有面脂的滑腻触感,“你每日修面?” 不仅是髭须,连鬓角都修得齐整。拿膏脂软了,碰上指腹也还是柔柔一层,绝非一两日能养出来的细嫩。 “遵从你后宫规矩而已。” 皇帝于是收了手来,揶揄了一句,“你倒很配这封号。”她没理会阿斯兰动作,自挑开车帘看了看,“快到了,辛苦你坐这么久车,到了上林苑里头就能换了马,你也不用颠簸得头晕。” 阿斯兰微微瞠目,“不会吐在你车里。” “你真的想吐?”皇帝眨眨眼睛,旋即拍了拍膝盖,“要不要躺下来,你是马背上养大的,不惯行车也没什么,更何况这事儿忍不住。” 皇帝神色不似作伪,也不像是后头设了套子等人踩进去。阿斯兰狐疑地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才往车厢对侧歪了歪身子,动作几不可察。皇帝看他好笑,也就搬了个台阶来,伸出手将人揽进怀里,放到膝上。 可惜这年轻人脊背还硬着。头颈这般伸直,也解不了多少晕眩。 “我还不至于要此时杀你。”皇帝笑,将这颗头按软了,“不过是躺一躺,这也要逞强?”她一手覆在人耳上,轻轻拨弄起阿斯兰耳上金饰,“能睡便睡,身上好受些。”他耳骨上穿了好些孔洞,泠泠然坠着一排金环。 一只手捉住了她指尖,“很吵。” “好。”皇帝难得好说话,由他握着指尖落到颈子前头,将手臂搭在阿斯兰肩上,“到了我叫你。” 阿斯兰并没睡着。不过是躺在皇帝膝上,握着人指尖跟着马车颠簸沉沉浮浮罢了。神志松了弦,有些昏沉,恍惚中转了身子,只将脸面朝上,一下对上了皇帝眼睛。 女子的指尖已养得细嫩许多,指上螺纹仍旧随着脉搏轻轻震颤,落在掌心里,只留几分酥麻触感。 “你脉象很急。”皇帝笑,手指在阿斯兰掌心按了按。 她不似旁的汉人一般用熏香,衣裳间只有几分宫人熏上的草木清芬,混着点皂角味。 “你身上没有熏香。” “嗯,我很多年不用香了。”皇帝笑了笑,“不过底下人还是会定期开箱笼替我熏衣服的,旧衣裳须得驱蚊虫。”汉人瞳色总是乌黑,看去深不见底,她笑起来更是如此,是两潭莫测的深水,只在面上有点浅淡的涟漪。 阿斯兰又将脸转了回去,只看微微摇动的车帘。 马车忽而停了下来,他便听见皇帝语气轻快,“到了,下车吧。” 他没想到会在此处见着从前的部下。 “我没什么别院,只好养在上林苑了,正好替我驯马巡山,养养梅花鹿。”皇帝一副无奈神色,“你先挑一匹坐骑,喏,阿努格,我带你去找一匹小马。”她比起这个话不直说的哥哥显然更喜欢乖巧的弟弟,“我记得今年有一匹枣红矮脚小马,带你去看看。” “谢谢皇帝陛下!” “等等,”皇帝正牵了男孩的手去,却被阿斯兰拉住了,“我的部下也会顾着他,”他看了看自己的弟弟,“让那个金发碧眼的带他就行……你……我跟你一起。” 皇帝挑眉看了眼被抓住的手腕。 手边这小鬼倒机灵,一早缠着法兰切斯卡去了,只留着两个大人在原地。 “也好,”皇帝笑了笑,往后退了半步,“你同我一道,挑匹好马。” 马棚里头不算多宽,砖瓦盖的矮房,将将好够成年马匹通过罢了。皇帝不常来此,平素都是旁人牵了马出来,到御道上候着,只管跨马上镫就是了。便是秋狩时候也都是叫人代猎,自己来这马厩实在少之又少。 走到半路,阿斯兰才在一匹金色马前停了下来,“毛色光亮,蹄如累麴,这匹适宜长途奔袭,按你们汉人的话来说,当作千里马。”他一面说着一面摸了摸马头,这匹马脾性倒温和,也顺着他动作蹭了蹭手心。 阿斯兰正想牵了这匹马出来,一下想起还在皇帝的马厩里,只得又拉下脸去瞧皇帝。没想到身旁女子面上挑着眉,是一副微妙神色。 “你愿意借便借,不愿便罢。” “是你好眼光,这匹马是我的。”皇帝哭笑不得,“你喜欢……” “这里的马都是你的。”阿斯兰打断了她,“你何必耍我。” “我的意思是,这匹马,是御马。”皇帝好笑,这人到底被耍弄了多回,现下也总觉是给他设套,“你喜欢便牵出来,我再另寻一匹也无不可。” 阿斯兰站在那马身前,瞧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了许久,一下伸手抚摸马颈子,一下又忍不住梳理起马鬃。他的手牵着缰绳为端,手指摩挲起皮革带子上鞣制的纹路,顺着缰绳方向轻轻摆动了许久,终究是松了手,一转身昂着头道,“既然是你的,我再找一匹。”说着便往里走过去,皮靴底子还踏碎了好些干草。 皇帝看着好笑,叫人开了栏,取了缰绳,亲自塞进阿斯兰手心,“千金难得美人笑,何况只是一匹马。”女子的指尖绕着皮革从少年人掌心里滚过,指甲轻轻划过掌中薄茧,留下几丝钝涩的微痛。她的声音放得很轻,连着身子也略微前倾,直将话音也顺着气息送过去,“在我这里,你更重要。” 一时间四目相对,静水映月,深潭流波。 阿斯兰的目光落在握住的手上。 “……你对男人都是这样么。” “哪样?”潭水略掀起涟漪来。 “口蜜腹剑。”阿斯兰撇过头,“只会骗人的无耻之徒。” 皇帝一下舒展了面色笑起来,“说得好听些,自然是哄着人开心,尤其是美人,一笑值千金之数。可我并没骗过你呀,你说说,我何时骗你了呢?” “……”阿斯兰沉吟了许久才道,“你隐瞒皇帝身份。” “我没有刻意隐瞒过,我可从没对你说过我是什么人,更何况天子钦差在外原本就视同圣驾亲临。”她玩起文字游戏来,只绕着弯子说话,“若我不是皇帝,你又怎么办呢。” 少年人便不再说话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握紧了缰绳牵着马走去马厩之外,“我去外面等你。” ———————————— 嗯……写一些朦胧的感情好像是我的舒适区。 当然了,阿瑶只是单纯地驯猫。小狮子要养熟了才能榨干剩余价值。 杨九辞治理灏州的部分我写的时候联想起一些陈年老梗,“城市掠夺了乡村的女人”什么的。对女性主导的社会来说,传统的血统/宗法能维系的人的绝对数量是很少的,毕竟一位母亲一生能生育的孩子数量有限。所以这种时候只能借助虚构的叙事来归化人了,宗教、文化、教育、乃至最简单最直接的金钱,都是用以统治同化的手段。 但另一方面,一个族群人口扩张的上限,来自女性数量,男性血缘维系的后代虽然理论上没有上限,但毕竟还是需要女性生育,所以最终的上限受困于女性的数量呢。所以小狮子会觉得是阿瑶带着人断了根系,要蚕食他们的领地。安啦,传统男性宗法社会下生长的男人就是很难改变想法的啦。 嗯,虽然小狮子最后不是BE(真的不是!),但他的为难程度不会低于小崔,嗯…… 夜曲(上) 御马在林场里飞驰,带起草叶的沙沙声响。 抽箭,挽弓,搭箭,拉弓,开弦…… 阿斯兰缓缓放了弓下手。 “怎么了?”皇帝从后头赶上来,见他有些怏怏不乐,连箭也并不射出去。 原先瞄准的兔子早没影儿了。 “十二石弓。”阿斯兰缓缓抚摸过拉紧的弦,“我族男子以挽强弓、驯烈马、斗猛兽为荣。这把弓,我现在拉不满了。” 这次轮到皇帝沉吟起来,“是我那一箭……?”那一箭直入肩胛,自然损伤肌理,后头军医更为疗伤切开肌腱,要愈合如初显然……或许已再不可能。 “是。我武艺不精,中你箭矢。”阿斯兰重新张弓,却仍旧没能拉过耳,只得又缓缓放下来。 “重箭强弓,五步射面,可将人钉于地下。”皇帝按住了他还想再试的手,“你这武艺我也不及。我再延请名医为你诊治。宫中太医若不合宜,便请宫外的神医,尽力让你恢复。” 阿斯兰笑了一声,一下张弓搭箭对准了皇帝,“你不怕我先杀你。” 皇帝也不慌乱,坦然对着箭镞,“我不屑于使那废人武功的下三滥手段。再说,你去年此时也是在此地安排了一队死士刺杀我,此时你仍想动手也不奇怪。” “蛇蝎美人。”阿斯兰低声骂了一句,终究是放了弓箭下来,“……我听人回报,说你箭无虚发,直取面门,一息之内可连挽三弦。” 皇帝转了转眼珠,想起来秋狩那场刺杀。她是轻弓短箭的巧捷行头,却递了给阿斯兰去,“我幼时总觉不平,男子挽强弓较女子容易许多,赵丰实……就是赵殷,他上马能挽十石弓,下马可重甲负刀斧挽十二石,我怎么练也差一口气。师傅说,腰力不足,臂力也差,才叫我改用轻弓,练速射,重准心。” “……马上重速射,是没错的。”阿斯兰沉声道,想起狭路相逢之时她穿肩一箭,的确轻快迅捷,“轻弓拉起来更快,骑射行猎,都不以重弓为要。你师傅是很有经验的战士。” “我师傅就是赵殷他父亲,你们骂的汉人飞虎。”皇帝大笑,“再说,实在到了要用重箭时候,大可备一把弩机。”她露出些狡黠神色来,“若天生气力不如人,倒不如在器与巧上多耗些神,补足了短处也就是了。” 阿斯兰微微瞠目,旋即收了神色瞧去一旁,“我不用你开导。” “那你用不用我广召名医?”皇帝拨转马头,控着马在御马周围绕了一圈,“你如今是我的侍君,我既身为你妻君,受你侍奉,自然也有护你周全的义务。我大楚重礼义,你来了便是客人,更不说如今我与你是合作关系。” 这一圈才绕过了,阿斯兰便伸手抓住了皇帝腕子,“只是合作关系。”他死死盯着皇帝眼睛,浓眉蹙起,一双鹰眼灰眸半露锐光,“只是合作关系。” “合作关系。”皇帝笑起来,眼睛微眯,秋波流转,“嗯,你若想,自然也是我的君侍。”她漫不经心蹬在马上,柔声笑道,“只怕你不愿。” 腕上的手慢慢松开,皇帝胯下坐骑也顺着喜好走了起来,缓缓奔到前头去。行出没几步,她眼神一凛,骤然搭弓,射下一只麻雀来。 猎鹿熊等大物固然需重弓,射雀却全靠巧捷灵动。阿斯兰先拾了雀来,丢进皇帝鞍前袋中。 一时沉默。 并辔行过了许久,阿斯兰才寻了个旁的话头,“去年我的人向我说,有个你身边的内官猎到了熊,是哪个?” “你日日见着他的。”皇帝笑了笑,冲稍远些地方扬了扬下巴,“就是法兰切斯卡。”她这亲卫今日教阿努格缠上了,一直不得脱身,只得陪着半大孩子在猎场里头瞎跑,“你也想猎熊?” 阿斯兰看了看手里重弓,低声道,“现在猎不到了……不过是问问,你身边有这般勇士,该知晓他身份。没想到就是那个金毛奴。”他遥遥望了法兰切斯卡一眼,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也不奇怪,他很强。” 那边阿努格早看见了自家哥哥同皇帝,催着枣红小马迎了过来,“皇帝陛下!公子!”后头是一脸无奈的法兰切斯卡,看样子已经被这个半大小子折腾得没了脾气。 皇帝于是微笑,叫了阿努格近前来,“可打着什么猎物?” “这里兔子多,打了好些兔子,可以烤来吃!” 皇帝于是看了妖精一眼,对方这下才总算松了口气,先跟到皇帝身侧,“人小鬼大,我全看他了,什么都没弄到。” “嗯,这可怎么好,我也只有一只麻雀。”皇帝笑,“三个大人靠一个孩子。”她扫了一眼身侧阿斯兰,他便知趣地去陪了弟弟。皇帝这才带着妖精牵马往一边去,“带了那小子半日,你觉如何?” “很好啊,反应快眼力好,”妖精看了看阿斯兰,“那家伙能同意?”他随手折了几枝草根来坐到地上,“交给长安都要死要活的,再有天分,哪能有如意听话。再说了,你这么安排,也不怕他和你闹掰了。” 那几枝草叶在妖精手里翻飞几下,很快成了只草虫。 皇帝压低了声音嗤笑,“你不是真以为我喜欢他吧?” 草虫最后一条腿便断在那,只有最后几叶草颤颤巍巍的,“……你是越来越像先帝了。”妖精呼出一口气,接着绑好最后一条腿才站起来,“男人跟了你就没一个是好下场。”他随手便将草虫放到了皇帝发冠顶上,牵了马去吃草。 跑了一日的马,夕阳时候人困倦,回程路上阿努格已然昏昏沉沉,在外头歪倒在妖精身上。 “你去车里睡,在外头小心掉下去。”只有妖精还清醒着,却也不敢催马太急,只有缓缓行往市中去。皇帝有令,晚上要逛城中夜市。 七月初六,市中正是一年里头最闹腾那几日,越往城中去喧闹声越响。 “难得与皇帝陛下一起,我进去打扰哥哥好事。”这半大孩子作起大人般深沉来,“哥哥不敢说,我可不傻。皇帝陛下不看他,他天天在宫里闲逛,不就是想遇着皇帝陛下,还……”这孩子还清了清嗓子,“在榻上……”约莫是被宫里规矩熏陶得狠了,这孩子说到后头反红了脸,只给了妖精一个眼色,“我听见他叫皇帝陛下啦……” 看得妖精好笑,“你就这么把你哥哥卖啦?” “和你说说,你也和皇帝陛下提提……”他打着呵欠,“我打听了,你是皇帝陛下最亲近的侍从……说话管用。再说喜欢皇帝陛下怎么了,皇帝陛下好看,对我好,我也喜欢的。” 说有些心思倒也有,说单纯也确很有些孩子气。妖精于是轻声笑,“你不怕我和景漱瑶说你哥哥坏话?”和皇帝一处待久了,他也学得和皇帝似的,没事喜欢逗人玩。 “你是好人……”阿努格甚至拍了拍妖精手臂,只是太困倦了,拍着拍着便没了气力,成了被妖精护在怀里,以免他滑到车外。 “哪用得着我说……”妖精瞥了车里头一眼,那两人早睡着了,东倒西歪,皇帝一手搂着小公子的腰身,阿斯兰的头还靠在皇帝肩上。 待到了市中,已然是黄昏了。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皇帝牵了阿斯兰手在市中漫步,“虽非上元佳节,也算是约了你出来。”七月初七许多闺中儿郎要乞巧,赶科考的女娘郎君们要拜魁星,又是朝中公休假期,市中本是从早到晚都要热闹的,可今日是七月六,许多摊位才摆了出来,还没拿着最好的货品吆喝。 妖精被皇帝配了个看小孩的任务,只能在后头陪着阿努格东看西逛,还得分一半神看着前头主子,难得地没什么精力在皇帝耳边发牢骚。皇帝瞧他少见地左支右绌,也没什么帮他的心思,只带着身侧郎君,一边晃悠一边叙话。 “这句我听过。”阿斯兰回了一句,“是情人幽会。” “是啊。”皇帝于是点点头,“上元节有灯会,情人相约出来游园赏灯一整晚,也是民间男女相看相约的日子。”一个扛着糖葫芦的贩子过去,被她叫住了,“来一串。”她看了阿斯兰一眼,“还是两串吧。” “好嘞,六个铜板。”那贩子收了钱,取下两串糖葫芦,“娘子小心,天热,糖化得快。” “好。”皇帝随手递给阿斯兰一串,“你也尝尝。宫外的小吃比不上宫里头精细,但也有些风味的。” “……哄小孩子的玩意儿。”青年正将零嘴递回给皇帝,一回头见着她手上那串已经给了阿努格,小少年正举着竹签咬下一颗来,嘴里含含糊糊地念叨:“谢谢……谢谢娘子!” 他手上那串一下就变得烫手起来。 阿斯兰拽了皇帝回身,用力将糖葫芦塞进她手里:“你吃吧。”可惜皇帝没有要接的意思,反拽了他的手去,就着手咬下一颗果实。 “……你们汉人不是最重礼数,这样不算不检点么。”阿斯兰瞥见道旁的丝线摊子,炸糕摊子,画糖画儿的,捏面人儿的,还有稍远些的茶铺布行瓦子戏。灯火通明的,照在狭窄的青石板路上,更显得路面崎岖。 于是身侧女子便笑出声来,“自家夫侍递来的零嘴,吃些算什么失礼?”她略掩着唇,透着掌心外缘还能见着略微鼓起的粉腮,想来还有些没咽下的,“旁人见了只会说,妻侍恩爱,房中和睦。”那双杏核眼微微弯起,黑白分明的眼仁里映了几星夜市灯火。 “你说是合作关系。” “你想是什么呢,”皇帝只牵着他手笑,“总之我是要对你负责的。你若不情愿,我也没什么好法子,只顾着你周全也便罢了。” 阿斯兰沉默下去。皇帝似是不在意他的答复,不过是夜市中行人如织,怕他人生地不熟的走丢了那般,只牵着手不放开,却也不甚留意他的情态。她惯于被人簇拥着伺候着,自然也习惯了在前半步,教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毫无防备。 串山楂果子的竹签戳在掌心里还有几分疼。阿斯兰收了手来,自己咬下一颗果子。不出所料,外边儿玫瑰糖浆的清甜才过去,便是一阵倒了牙的酸。 直教人想丢了开去。 可皇帝再回头看时,便是小公子咬紧牙关吞咽山楂果子的场面。 “你不爱吃便不要勉强。”皇帝接下了串,一串六粒还剩下最后一粒,“自苦什么呢。”她咬下这最后一粒,随手丢了竹签,“不喜欢,说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走到河边,她忽而顿住了脚步。 “回去吧。”皇帝骤然停下,看着桥那边高挂的灯笼,“那边就没什么可看了。” 河上花船密布,缓缓顺着水流行往下游,还有揽客的小郎冲着贵女抛洒花瓣,留下几分笑貌。“娘子,市中无趣,不如上画舫听曲泛舟呀……”那小郎声音悠远,作艳丽打扮,笑里还掺杂几分脂粉气。 有些庸俗了。皇帝暗叹,若是南风馆里的几位名角儿,譬如纯生、青阳、桑陌之流,总还有些格调,不至于这般直白揽客的。她不禁瞟了一眼身侧青年,看来今儿若想春风一度是不行的了。一下又不由惋惜。 “那边有什么不能去?”谁知这小郎君哪壶不开提哪壶,偏生要问这么一句。说着还提了脚想往对岸去,“我看也是亮着灯开门的。” 皇帝赶忙拉住了人,“那边是勾栏……”一下想着这外族人约莫只当是正经戏台子,又补了一句,“很有些风月场所,烟柳巷陌……玩小倌的。”最后这句实在很对不住多年修养,饶是她从前在军中荤话说得惯了,如此直白铺叙而来到底有损颜面。 阿斯兰到底年纪轻,没经过什么事,闻言也有些讪讪,面颊上染了薄红,“原来是……”又收了回身,“回宫么。” 皇帝正要点头,下游驶回来一轮花船,远远地便听见人唱,“兽烟盘,金麟形影单。丝帕歌留九张机,高烛烧尽小重山,长恨倚阑干”,《忆江南》的牌,琴音悠远,曲调惆怅,人声清越。 凄凄切切,诉尽孤苦相思。 皇帝听得脚下发沉,正想拉了阿斯兰离开,没想到那花船已到了脚下,一个小童出来打了个千儿道,“张娘子许久未见了,我家公子请您上船吃酒呢。”那小童觑了眼阿斯兰,只笑道,“只是吃顿酒,也没甚不便,想来这位郎君不会不允的。” 见着皇帝动摇,里头早传了声儿出来,“燕娘怎还不来呢,上次燕娘留的新词奴家可是练熟了,燕娘听着不好么?” 她在外惯借父族张氏之名,倒转表字,便作张如燕张二娘子,只几个相好的倌儿敢如此僭越,狎昵呼作“燕娘”。 阿斯兰忍不住啐了一句:“无耻。” 皇帝一下进退两难,微笑道,“可是你家公子被公公为难了?今日怕吃不得酒,替你家公子打点些却是无碍的。” “燕娘……”那公子当时听闻了皇帝在外之言,忍不住从船中探出身子来,衣襟半松,发髻微散,斜抱了一把蕉叶琴,困倚在船边,“燕娘,奴家是想你呀……旁的恩客奴家一瞧见你便都推了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皇帝也不得不全了这公子面子了。“纯儿怎如此委屈自己呢,教公公为难怎么好?”纯生是红绡院头牌,平素要见一面也难得很,若非他自己点头允下,再出多少价也无用。若今日说推了旁人,只怕是半道上将恩客劝了去旁人船上。 她正要往舷板上踏过去,却被阿斯兰拽住了肘弯,死死扯在岸上。 “你早上说,今晚会召我。” “不过是吃个酒,此时回去也误了时辰,倒不如坐下吃一席,”皇帝笑,对上阿斯兰一双灰眸,“借了纯儿的地方宿一晚。” 法兰切斯卡本带着阿努格跟在稍远些的地方,一听皇帝这话不由垮了脸来,放了阿努格赶上去,“我往哪去?”他意指阿努格。从前这两个狼狈为奸的不知多少回同眠烟花,自然也不在意这个。只是究竟有个半大小子同行,宿在烟柳地方很不合适。 纯生见了这下便看出来这美貌蛮子不过是个偏房侍子,若是正头夫郎必不会遭如此提议。至于后头那金发仆侍,想来更是没名没分的了,便笑,“若几位郎君不嫌弃,奴家花船倒干净,不会教郎君们宿在花楼里头,平白污了名声。”他瞧着皇帝,“奴家自知是勾栏里人,比不上郎君们清白,也配不了燕娘,就只是吃一回酒,解了奴家相思之情就是了……” 小公子说着,一边已是自伤身世,黯然垂泪,瞧得人心都化了。 “伥鬼作胎的下贱东西,没得廉耻之心便罢了,还要攀扯清白儿郎下水。”不知什么人骂了一句,听得船上纯生一僵,抱着琴泫然欲泣,作了那送去情人的行状来,“是纯儿贪多了,燕娘快走吧。” 阿斯兰只觉这人好骂,听得心下舒坦,不料皇帝反起了怜爱之心,道,“纯儿落在这处也非本愿,今日不过是一顿酒,有何不可呢。”她握住阿斯兰手腕,轻轻一拨便教他松开了,低声道,“此时回去只怕成了夜叩宫门,你们不若去长主府睡一晚。” “放自己男人去别的女人府上?”阿斯兰两笔浓眉降下。 “阿琦是我亲妹。”皇帝颇为不悦。 谁知阿斯兰提了脚率先跨上舷板,“既然是吃酒,我相陪一下也没什么吧。”他想来是对烟花巷陌中的手段一无所知,只教纯生也一时愣怔,没反应过来便放了他上船去。 他已上去了,皇帝自不必说,连着妖精也只能带着阿努格也上了花船。这船造得不大,内里却很是精细,也不显得狭窄,甚至还分开了两间屋室,一间品茶听曲,自然另一间便是休憩地方,外头还有一人宽的偏间,精巧得很。 ———————————————— 本章未完。因为太长了所以分开两段发。 我今天就是为了这个3P(也可能是4P)包了一桌饺子! 我就不信我拐不上高速公路! 夜曲(下) “我这下可成了没得规矩的妻君了。”皇帝才坐下来,纯生便早点了茶奉上。是雀舌,红绡院的掌柜娘子向来阔绰。 “奴家便开着窗扃,好教人知几位郎君清白。”纯生迎了阿斯兰坐去次位,又倒了一杯奉给他,“郎君瞧着不是中原人士,远道而来,这茶也算不得顶好,只尝个鲜罢了,郎君莫嫌弃。” 睁着眼睛说瞎话。皇帝好笑,“你这雀舌比之贡品也不遑多让。纯儿越发油嘴滑舌。”她虽是调笑纯生,目光却留在阿斯兰身上,见着他牛饮似的一口吞了茶水,心下只觉叹惋,可惜了这好茶叶。 “纯儿没尝过上贡的雀舌,想必是比这要好上许多的。”纯生见阿斯兰杯空了,又做主替他续了一杯,“至于油嘴滑舌……燕娘也晓得纯儿是怎样人的。”他放了琴,自往下头坐了,“不过是学了几首唱功,总也需恩客赐了词句来。” 纯生算不得顶好的相貌。容长脸儿,一对细细长眉,添上几分半挑的杏眼,看去也算有些大家公子的韵味,只是到底差着几分气度。这等相貌不足男子要做了头牌,自然是以其他地方取胜的。如纯生这般,便是读了些书,通晓礼乐的,专供贵女宴席弹唱,也陪着说话奉酒,席间助兴又不至于教贵女们落个流连烟花的恶名。 若有了贵女喜欢,落了籍纳为侍也是常有的事。 “最近没甚新曲么?”皇帝笑,“总不至于专等着我。” “虽有些新词,却有些过时了。”纯生微微垂着眼笑,颊边便漾出梨涡来,“奴家还是最想要燕娘填的。”他眸光流转,便落在船里挂着的墨兰图上,“燕娘……” “咚”的一声,是阿斯兰放了茶盏,好好的窑变釉建盏给折腾得,“不是说吃酒,怎么干巴巴地闲聊起来。”他梗着脖子,声音也沉,自不比纯生温言软语,在这船里格格不入。 皇帝微微蹙眉。男子在后宅使些小性儿本无可厚非,反倒算些情趣,尤以娇俏儿郎含喜带嗔为宜。只是如阿斯兰这般下人脸面,到底教人不悦。 “郎君莫急,奴家叫人传菜来。”纯生唤来小童吩咐几句,不多时,船便靠了岸,从外头端进来各色酒菜。纯生便笑:“燕娘可要听奴家唱了新曲?” “你弹唱最是一绝,上了你的船怎能错过?”皇帝自斟了薄酒,叫阿斯兰往桌上坐了,也没管身侧人那难看的脸色,“既是有新曲,想必是时兴词了。” “是。”纯生笑,自抱了琴坐去屏风后头,“是奴家自己填的,燕娘莫嫌弃。”只听屏风后头几声叮咚,想是花魁郎君调了琴,校了音。待理罢了弦,才听他唱道,“盛年宴游人行处,碧水丹山,一晌青云住。罗裙清酒翻无据,呢喃且把帘儿护。——借劝王孙殷勤语,只道春归,年光卿休误。莫唱渭城朝雨句,可堪屈指韶光暮。” 后头郎君拉长了尾句,又落了好几个音才收了声,撤了屏风,瞧了阿斯兰一眼,“拙词滥作,燕娘见笑了。” 皇帝只笑,“怎会呢,纯儿文墨音律只怕越过许多公子了。”这小郎君,变着法子诱使人怜惜爱重,要不是自伤身世,要不是年华老去,左不过是在恩客里掂量着谁有这本事替他落了籍好有个归宿罢了。如他这般弹唱的伶角儿,到了年纪榨不出钱财来了,若不能攒够钱财自立门户,便要归入下档院子,成个什么人都能买去的伎子。 到底花无百日红罢了。 “奴家哪比得上官家公子。”纯生低低喃喃,似是苦笑了一声,“只怕燕娘见惯了好人家的公子,也瞧不上奴家的。” 虽说这张二娘子探不出来历,只说自己是庐陵人士,可庐陵出身又是姓张,头里的便是承恩公府张氏,自张文献公往后叁代不衰的。这张二娘子只怕便是族中贵女,不过烟花地不便透身份罢了,想是个好去处。 “纯儿生得好,性子也妥帖,有甚瞧不上?切勿妄自菲薄。”皇帝让他坐来身侧用些饭菜,“你便在我这里歇歇,也莫用了酒,怕倒嗓子。”她好言好语的,又亲给纯生夹了些清淡菜肴,这才自己用起饭来,“我没有那许多规矩,总是你觉舒服才是最好。” 皇帝正劝慰着纯生,柔声细语的,不防背后一声脆响,“再上一壶酒来。”她一转头看去,阿斯兰已用了不少饭菜,银壶中酒液被他自斟自饮倒空了,歪倒在脚边。 宫中对酒管制颇多,君侍尤严,这是馋着了?皇帝挑眉,“你也饮太多了些。”她示意纯生去给他上一壶新酒。花魁郎君也不多话,只默默去外间叫人,待他出了门皇帝才道,“是冷了你些,只是这般灌酒总也不好。算我不好,我叫人给你准备些解酒汤?服下了好好睡一觉,今日累着你了。” 皇帝只想着将人安抚下去,谁知对上一张透红面皮,“弯弯绕绕的,你们汉人那些,我学不会,”阿斯兰仍旧是一副冷脸,眼帘却半垂着,扯了皇帝的手按在胸膛上,“你不是喜欢摸,随你了。” 猫儿驯熟了。 皇帝收了手站起身,“你醉了。”她唤法兰切斯卡进来,“先扶他去里间睡着吧,我让红绡院弄些醒酒汤给他。” “纯生呢?你这眠花宿柳的,晚上可别叫错男人名字。”法兰切斯卡笑道,搭着阿斯兰站起来,“一壶就醉啦?我还以为你很能喝。” “我没醉。”阿斯兰瞪了妖精一眼,“你不信可以拼酒。”他比妖精看着壮实许多,身量既长,背脊又阔,实在很难想象阿斯兰才是那个被制住动弹不得的。 法兰切斯卡只觉他麻烦,随口应和道,“好好好是是是,下次一定下次一定。”待走出了几步到了内室才低声笑道,“你没喝多我知道,毕竟你们人喝多了是起不来的。”他眨眨眼睛,将人往床上一丢,“借酒壮胆,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 花船上陈设简单,用的东西却不差,丝缎软锦的衾被,窗扇间透着几丝凉风,还摆了许多香花在侧,免了那龙脑的火气与金兽沉闷。窗牖半开,隔着屏风还能听见外间皇帝与那公子低声细语。 都是些汉人的风流把戏。 妖精早去了舷板上,同几个侍仆在船上吹风,换了阿努格入船去照顾他哥哥。 “皇帝陛下叫人送来的醒酒汤。”阿努格递过来一碗汤水,“哥哥……” 阿斯兰接了来,一饮而尽,又将碗递回去。 这船里怕风浪,灯火皆以纱笼罩起,几点昏黄在罩中朦朦胧胧地晃动,散出浅淡辉光。 “她是害了父汗的元凶,我们落到这地步都是她。”阿斯兰沉声道,“都是她使诈。”他又重复了一遍,“都是她使诈。” 眼前这小少年却盯牢了亲生兄长的眼睛,“哥哥,你日日都要如此说几回,是不肯承认喜欢皇帝陛下么。”他才十二叁,还是懵懂年纪,用了这平静声音问来,混着水上清风更添几分阴寒,“哥哥,这两个月你不见着皇帝陛下,就真的痛快么。” “不管你说什么,哥哥,”阿努格往后退了几步,“我喜欢皇帝陛下,她比父汗兄长们都好,我会去求她救救阿妈。” 侍仆们用饭是等着里头主子们用完了撤下来才有的。舷板上支了个小几,单供着皇帝带进来的两个仆役——纯生同小童都是在迎客时辰之前用些饭食,待客人用过之后便要叫人伺候了,没什么用饭的时候。 法兰切斯卡瞧着阿努格,随便吃了点权当是用过了。他惯来和皇帝一桌吃新鲜的,这点剩下的实在提不起兴味,只不空着肚子就是,“你和你哥哥说了什么啊,里头他都没声儿了。” “我就和他说,喜欢皇帝陛下就喜欢啊,”阿努格还没咽毕饭粒,有几分口齿不清,“可他总觉得皇帝陛下是仇人。” 妖精只笑了笑,“我以为在你们人眼里她就是。可喜欢什么东西与恨什么东西又不冲突,亲完抱完再动手嘛。”他耸耸肩,两颗水蓝眼珠子在月光底下透亮。 “……哥哥很怕皇帝陛下死。”阿努格也放了箸,“他要行刺的计划我后来听说了,是因为哥哥才失败的,他不愿意刺杀皇帝陛下。”小少年托着腮不知盘算着什么,“可那时候他才认识皇帝陛下几天呢……” 中原皇帝是个年近五十的老妪。纵然年轻时驰骋疆场是个所向披靡的雌虎,到了这般年纪也该褪了威风落到后方,做个中原王朝的花架子。 一旦落下这般印象,便觉她纵然余威仍在,也不值一提。于是他向父汗进言,派出死士刺杀皇帝,只要成功便好趁乱夺回他们的草场。 可惜皇帝运道颇佳,据回报之人说,有个男人为她挡了一刀,没能伤着她要害。 一旦落下这般印象,便觉她即使驻颜有术,也绝不会是那机巧狡猾的少年特使。于是他接受提议,趁新婚夜刺杀皇帝,控制内宫。 可惜禁宫守备森严,预备入宫之人被尽数捕获在前朝宫宇。至于他自己,阿斯兰瞧着掌心纹路,没料到皇帝竟自己假扮特使身赴前线,盖头一掀开便先乱了阵脚。 她竟是大楚皇帝。 外间声响静了许多,却平白有些黏腻气音。烟柳巷陌是彻夜不眠之处,他早在汉人的世情话本里头看过了,想来皇帝也不过在外间行些云雨之事,那小倌似颇得她中意。 因为那手琴艺?抑或因为那把清亮嗓音?那男人细皮嫩肉,直板身材,貌却并不甚美,看去文弱书生一个,妖妖娇娇,也不知皇帝喜欢哪点。 “燕娘……”那男人声音轻细,语调粘稠,胶着在喉咙里似的,“燕娘……奴家本还想讨首新词呢……” “这时候讨要可晚了些。”皇帝当是在笑,“我可往哪写去?”她笑时说话,尾音上扬,很有几分俏。阿斯兰闭着眼不去听外边调笑,却还是免不了那丁零之声透入耳中。 “燕娘……痒……”似乎是笔尖扫过肌肤之声,也不知是写在何处。 纯生抑制不住笑意,脊背微微颤抖,“燕娘莫不是谱了长调?”他见不着背后字迹,只能凭借笔画多寡与书写时长猜想是个什么曲调,“这般留痕,奴家可如何沐浴呢……” “找人誊抄了再洗去就是。”皇帝浑不在意,“明日客人不会见着。” 夜中江风吹过,纯生不禁打了个冷颤。 皇帝状似对新作颇满意,将笔往地上一丢,“去寻了人吧。” 贵女心思,自是难测。纯生心下叹息,今日当众算计了她侍子,此刻被她折辱只怕也是注定。她不似寻常人寻乐子,总在身上留些伤处,她偏爱辱人神气。几处相形,竟不知究竟哪种更好。 不过是风尘儿郎无路可选罢了。 阿斯兰在里间听得真切,却拉不下脸去拽了皇帝进来,只隔着屏风看外头两笔人影晃晃悠悠,直到那纯生出去他才没忍住悄悄窥了一眼,原来是将新词写在了儿郎后背上。 “你等等。” “郎君有甚吩咐?奴家此时不便。” “我替你抄。”话一出口,阿斯兰先有些悔了,分明是此人狐媚,怎么反倒自己起了恻隐之心要替他挽了颜面?“你取纸笔来,我会写汉文,”他说着自嘲了一下,“比不得她就是了……我晓得你们喜欢好字,讲究书法。” 纯生略微瞠目,旋即面朝阿斯兰拜了一拜,“郎君施恩,奴家怎会嫌弃,请郎君稍待。”他自从里间斗柜中取了纸笔,先替阿斯兰磨好了墨,才将笔递过去,背对着人。 待阿斯兰看去,才见着这词全貌。他不通汉家音律,只能照实抄了来, “天街酒肆游侠儿,章台觅去封侯。横取关山五十州。黄沙留痕处,金甲错吴钩。 明堂辞归故嫌迟,人不解此心忧。银鞍白马复何求?明月见青冢,天地一蜉蝣。” 中调一首,不算得长,当作《临江仙》。纯生接下纸笔谢过,不由轻呼一声。 “怎么了?” “没什么,多谢郎君相助,奴家先回楼中沐浴了。”纯生行过一礼,合拢衣衫,先退了出去。 “你还肯怜他。”纯生离去不久,却是皇帝入了帐中,“心慈如何掌兵?” “像你们汉人男儿,裸身出去是不检点,遭人非议,你做甚偏要他半身赤条着出去?”阿斯兰面有愠色,“玩弄人你很开心?” “他是自己求的,既要恩客钱财,自须承恩客之情。”皇帝面上没甚七情,只坐了下来,自取了发冠,通开一头青丝,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挑眉笑,“你是觉得我两面叁刀,唬着你玩?” “难道不是么。” “我自然是对你负责的,”皇帝转了身子,搂上阿斯兰颈子,“答应的事情都作数,也当你是正经侧室,也当你是盟友。”她的手指自衣领滑下,不知怎的便滑入衣襟之内,“先前冷着你了,是我不好,将清白郎君晾在一旁了。” 夫不如侍,侍不如偷,惯来如此。皇帝从前还没甚实感,如今年岁长了,反渐品出些滋味来。她手指顺着衣料纹理下落,也不在胸前饱满处多做停留,只是顺着织物的经纬线络流动,水珠滑过一般坠落到衣带处,留下一路银痕,是衣料褶皱在灯火微光下的莹润光泽。 “燕娘……”皇帝回头看去,是纯生怯怯地立在屏风一旁,头发散下,衣衫还半开着,透出几分才沐浴过的水气,“奴家不是故意搅扰的……奴家这就退下……”花魁公子咬了咬下唇,垂了首便背过身去,“祝娘子郎君春宵好梦……” 嘁。 “既是借了你的地方,怎好叫你独宿他处?”皇帝笑,唤了纯生入内来,“纯儿未免太明理了些。”那落在衣带上的手便分了一只出去,扯住了纯生指尖,指纹微微摸索,带着几分粗粝感。 “燕娘……”纯生怯怯地望了一眼阿斯兰,“郎君会生气的……”他视线落处,阿斯兰面色不虞,已然抓了皇帝那只手回来,按在了自己胸前。 “说了叫你留下便留下。”皇帝没去瞧阿斯兰,着意去留了纯生,“只当是来助兴。” “是,奴家晓得了。”纯生低眉顺眼,吹了外间灯火,拉上隔扇,又走回到皇帝身前跪下。阿斯兰一脸防备,却不知何故发作不出来,只是呆呆看着纯生动作,手上收了力不肯放开。 烟花地界的郎君自然是一身的本事。皇帝年少时逛的次数多了,对此也不觉为怪。真要比起来,身侧这个反倒是空有一身美艳皮囊,帐中功夫是一点不会,很没趣味。倒不如现下这般,以大美人养眼,小美人伺候着,其中快慰倒多几倍之数。 纯生小心翼翼解开了女子衣衫,层迭的曳撒下还罩着贴里,再往里是旋子,最后才是中衣中裤。燕娘是大家贵女,衣裳也穿得整肃。若伺候得好了,能得贵女指缝间漏出一星半点的怜惜,后半生也总有个依仗,脱身离了这纸醉金迷地方去。 他是如此想,便出了十成十的功夫来侍奉,自托了皇帝胸前软肉,落下一吻。 “嗯……”皇帝仰头轻叹一声,低笑起来,“纯儿是越发晓事了。”她话音才落,腰上便被捏紧了,是阿斯兰手臂上收了力,抱得人从纯生眼前偏了开去。他并不说话,只将皇帝的手塞入衣襟,自己拉开了衣衫系带,半露出里头暗白的胸腹。 那鹰眼盯得紧了,倒看得皇帝起了施虐之心,“你是在求欢?”她并不爱拒绝美人示好,只是如阿斯兰这般碍着面子不肯直说又偏偏做不到放下的格外引起些驯服欲来。 “是你喜欢摸,我便让你摸。”手掌下的肌肤被养得细腻了许多。早间说他胖了些,倒并非错觉,确实比起才来京里时候软了几分,不似那般劲瘦,硬梆梆的没多少软肉,如此略软和些的手感也不赖。 只是线条不如那时候紧实了,有些可惜。 “你是胖了些,不若先前俊美。”皇帝故作惋惜,手掌缓缓片过胸肌,以指缝夹了夹其上朱砂,激得阿斯兰一挺,“怕是吃太多了些。”她的手游走过身侧美郎君身前,又缓缓抚过侧腰,探去背后,郎君身上浮起的一层薄薄膏脂般软肉便越发热切,再抬头看时,原来喉结滚动,凝脂冻梅。 那指尖终于绕回身前,顺着腰腹中轴落下去,插入脐眼挠了挠,“你怎的也木头一般?”她笑得戏谑,凑上去轻咬了一口阿斯兰喉结,“也不瞧瞧旁人是如何做……” 皇帝这下同阿斯兰贴得太近,反教纯生没了余地,转去她后背落下细密亲吻,一双手缓缓抚过女子肌肤,松泛起她身子。 阿斯兰听不得她低吟轻喘。纯生正入了佳境时候,皇帝身心飘然,一口叹息被吮入青年口中。阿斯兰堵上了皇帝口唇,却只晓得舔吻唇瓣,还是皇帝轻笑着伸了舌去掠取,才想起来回应加深,却被她含了舌尖,以尖齿啮咬,舌尖挑拨。 纠缠间,青丝绕缠,猿臂相交。皇帝略张着眼皮,瞧见这美郎君眼睫卷翘,在眼窝里头微微翕动,投下浅淡阴影。 她的手顺着力往下落去,便落入年轻郎君勃发的情潮。 他太年轻,还不懂得如何抗拒,如何忍耐,如何闭锁情关。 纯生晓得娘子是要郎君伺候的意思,只默默跪去她腿间,伸出舌尖温热娘子秘处同宝珠,不敢多话。 夜已叁更,或许是有些晚了,外间寂静一片,便更显得此中欢愉之声明晰。 皇帝骤然松了口舌,瞧着阿斯兰失神当口,摸入他腿间赘物,从头到尾抚弄起来。 “不……等等……”阿斯兰抑不住喉头气喘,用力捉住了皇帝盘玩卵袋的手,“别用手……”他眼帘半阖,灰眸里水光潋滟,消去许多锐利,“我想要……” 皇帝夹了夹纯生的头,脚上轻轻一踢,花魁郎君即刻会了意,躬身退了出去,不再多话。她面上带了几分笑,温良里透着动情时的娇媚,盈盈望进那对鹰眼中,“便只是口头说说么?” 面前这美郎君可不是什么善茬,真到了情浓时候不好相与,非要在上面折腾得够了才肯罢休。偏生他自幼习骑射搏斗,体格健壮,更是难以应付。皇帝有意撩拨,却也不大喜欢他这般没分寸。 只是今日他似乎有些畏缩。身子已压下来了,却不急着交欢,反探了唇去索一个深吻。双臂从腋下斜穿而上,托起女子后脑,半探舌尖舔舐撩拨双唇。 “你今日怎么了?”皇帝两手捧着阿斯兰下颌,“我还以为你已等不及了。” “你有两个月没来看我。”这话没头没尾,听得皇帝有些疑惑。 “是。” 阿斯兰两眼一闭,挺腰入港去,“……我会想你。”他话音本短,这下更隐在气喘之下,听不真切,教皇帝分辨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弯来。 “哦……”她忍不住轻吟出声,眼皮微阖,两腿盘去郎君腰上,“嗯……你想我呀……”她的笑声散碎在喘息里头,“所以卖力了……嗯……?” 阿斯兰没回答。 女子身体温热柔润,分明只有一处结合,却如全身被容纳包裹着一般。他忍不住埋首在皇帝颈肩,吮吻她的锁骨耳畔,“为什么……你为什么……是大楚的皇帝呢……” 待皇帝再抬起他脸时,只触到一手的水痕。 —————————————————— 1. 关于词曲 纯生唱的那首是AI作词,用的是九歌,好些年之前清华大学哪个项目组做的。这个程序写的词还行,但是不能细看,所以我叫它连写了几首,我拿来改巴改巴润色成了成品。阿瑶写的都是我抓掉头发原创的菜作。《忆江南》对她来说有点悼亡意味(当然唱出来就是纯相思了),《临江仙》也是写她自己,可以理解为喝高之后不太能控制情绪。 2. 工具、形体与力量 怎么说,我觉得男女生理差异不必要刻意回避的,绝对的肢体力量也不能代表完全的强权。虽然强权是统治的基础,但不能和绝对的身体力量划等号(不然最有权力的该是两米大壮汉了),一方面集体的力量来自信仰(皇权叙事、宗教神权、仁义道德都在此列),一方面来自暴力机关(俗话说枪杆子里出政权),还有一些旧来自人与人比较原始的感情链接了。 对个体发展而言,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也不是非要追求力量不可(这也太野蛮了,完全是野外雄性生物争夺地位的表现嘛)。再说了,真到了危机时候,开发绝大多数人可用的便利工具也比训练一个超强战士来得有效率得多。 我一直以为,发展技术、医药、工具、各色生产才是女性主导的社会会重视的方向。 3. 我其实是很想谈谈小狮子的 最开始构想他是作为一个男性主导社会的典型代表,借他的视角来看社会构成、形态、方向、风尚的不同。但写着写着他活了,他变成纠结在血统、民族、道义要求和个人私情里的迷茫的年轻人。他一边恨着中原皇帝,一边喜欢阿瑶,他的性事里其实隐含一种征服的意味,所以他总想在上面嘛。但是在阿瑶翻来覆去的pua下(啊这就是pua吧,忽冷忽热,若即若离,好的时候就特别好,不好的时候就冷暴力,一边说喜欢你,一边又不确定关系,留着对象一个人自我攻略自我反省,不是pua是啥啊),活得很痛苦,又有点离不开阿瑶。 其实也是制度压迫下可怜的个体呢。 狭路 l ayuz haiw u.x yz 七月七,民间流行拜魁星,拜七娘娘,加之官员公休,早市开得早,几乎连着夜市没休下过。张二娘子是红绡院熟客,纯生早叫了楼里厨子准备早饭。 昨夜里折腾得狠了,到这水上货船驶过时候阿斯兰还睡着不醒。年轻男子畏热,夜里胡乱翻身,搅得衾被乱翻,衣裳松散,外头还露了大半截身子,也不怕着风。这也罢了,偏生他硬要往皇帝身上压一条手臂,头半枕在皇帝肩上,使得人动弹不得,只有先挪了他往帐子里头去。 好容易丢了这人下去,却发现头发被压了半路。皇帝无法,一脚踹到腰上,他才迷迷糊糊醒转了些,“你是不是要上朝……”一双眼睛半睁不睁的,还没瞧清楚天光呢。 “上朝若是这时辰才起,殿中侍御史的折子怕要将人埋了去……”皇帝拍了拍他脸,“该早膳时候了。”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yu zhai w uh.x y z 谁知阿斯兰听着不上朝反压得实了些,身子又翻了回来,一只手臂早捉了皇帝手腕来,“再睡会儿……” “就这么疲累?”皇帝抬眼瞧了瞧外头,故意揶揄起这小公子来,“也不晓得收着些。” 帐中静寂了片刻。 皇帝还没想着法子怎么拽出头发来,骤然眼前一暗,几绺卷发落到颈边,“我还可以。”一双灰眸在眼窝里睁圆了,却在阴影里透出几分混沌来。 还没睡醒呢,对这言辞倒敏感得紧。 “你以为是打仗么……”皇帝好生无奈,一手捂住那双鹰眼,“还全军出击了。”只是他这下撑起身子,倒没再压着头发,正好给了皇帝机会收起头发,一脚将人踹了下去,自下榻梳洗。 “娘子,这是娘子的换洗衣裳,娘子家中人送来的。”纯生身边的小童敲了敲屏风,“仆放在门口了。” “等等!”皇帝皱眉,赶忙探出头叫住那小童,“什么人送来的?”宫中人不可私自出宫,法兰切斯卡也不可能连夜回宫一趟拿什么劳什子衣裳,这东西来得蹊跷。 “是一个小厮送了来,说是家主的衣裳,要交给张二娘的。”小童不知她何意,还当是正头夫郎赌气故意送衣裳来,只有老老实实交代了,“那小厮是生面孔,仆并未见过。” “晓得了,你先去吧。”皇帝挥挥手叫他下去了,自取了衣裳来看。 显然是故意给她添堵,送来了一袭棠红销金圆领袍,还做了圈金。如此艳丽华服,若非什么人恶作剧,便是哪个朝官多管闲事,只怕过两日赎了纯生送进宫去,还要以为得了上意又不落痕迹。 皇帝嗤笑一声,忽而心意微动,反让这久不着用的艳色衣裳上了身,坐到镜前描眉画眼,傅粉涂朱,贴腮点靥。时风下女子爱简素,莫不是效仿皇帝素习以为潮流,今日皇帝倒学着常年流连花丛的纨绔子,服艳妆新,从了一阵靡靡之风。 到底久不动手,生疏许多。皇帝瞧着镜中人有些过长的眉尾不禁无奈,苦笑着拈了一块儿干净棉布拭了去,又敷上薄粉遮盖痕迹。 侧后传来几声趿鞋的轻响。皇帝没作理会,反从纯生妆匣里挑了口脂来沾上唇。 只可惜此处没得首饰,若将小冠换了金丝绕线的山口冠,缠上一条珍珠围髻,再添一对儿掩鬓钗,点了珍珠花钿,便很是高门纨绔行状了。 她正一下觉得好笑,不防后头脚步声停了下来。 “怎么了,眼珠子大?”皇帝讽了下身后人,“睡醒了吧?” 阿斯兰即刻换回了平日里的冷脸,“只是看你好看多看两眼……你好像甚少妆扮。” “嗯,没必要,我就是歪鼻斜眼,该跪该奉承的也一个不少。再说了,皇室哪有真丑的,再怎样,后宫里也总是挑美人,过个两三代不好看的也要变好些。”皇帝眼珠子转了半圈,“想看就看,回去了可别想着。” “谁会……”阿斯兰显然并没忘却昨夜里的情不自禁,一时语塞,只得冷哼一声跨出去,险些撞上来叫人的纯生,“贱奴儿也来拦路。” 皇帝挑眉从镜中睨了一眼,没理会。猫儿么,一日间总有那么半盏茶功夫要捣乱的。 那才被泼了狗血的纯生颤了颤睫毛,弯腰福身行下一礼,撑着声音道,“奴家是送早膳来的,不知郎君口味,只合着燕娘习惯准备了些清淡蔬食……还望郎君海涵……”他早间也穿得单薄,起身时候双腿还有些打颤,像是教阿斯兰吓到了,隔着镜子盈盈望了皇帝一眼,旋即又低下头,快步退了出去。 “只会勾引女人,算什么东西。”阿斯兰啐了一口,坐到桌前先用起早膳来。 “自然是有利可图,他可比你晓事多了,可谁叫人家没有你这般好出身?”皇帝反刺一口,“他样貌礼节乃至学识眼界都不比宫里侍君差到哪去。” 阿斯兰于是盯着皇帝眼睛,道,“我母亲并不受宠,父亲也不是祖父最喜欢的儿子……算什么好出身了,现在还是你胯下玩物。” 哦……皇帝想起来,他们这种家族,孩子多,当父亲的往往只看见其中几个。若亲母不好时候,孩子也遭罪。到底不是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又不要劳心劳力地养着,男人自然也不把孩子看得多重。这么多孩子分一个碗,兄弟相残更是难免。 不说远的,便是近的,赵家五个孩子,虽说几个兄弟关系都不错,老三老四和另外几个就没那么亲。这还是赵家家教严格,换了旁的就更难说了。 但那与纯生这样人不同,甚至是迥异。 皇帝就笑,“我也不是先帝最喜欢的孩子。她最喜欢的是我哥哥,我看得出来。” “你有哥哥怎么还是你当皇帝?” 嘴上没把门的。皇帝被他这句吓得不轻,看了看没人在船上才放心下来,“因为女人才能保证有皇室血脉。”她瞧着阿斯兰那没信的眼神就好笑,“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太祖皇帝起开始有女人入朝,我朝第一位女相张文献妃便是其中改制的主力,是我的外祖;太祖立先帝这个公主为嗣,所言便是唯有女子继位方能保皇室正统血脉;我父亲入宫为后,便是做男子典范,为国之父,持家顾国,养女育儿,从此处起才影响了殷实之家的传家法……说来还是先帝组织人编的书,她立了法,自然要以身作则。” 士大夫之家效仿天家得一个正统承认;商贾之家效法士大夫追逐书香之传;农工之家效仿皇权以为千年未变的祖宗之法——什么祖宗之法,开国也不过一百零八年。过个三代人,便能换了记忆,如此而已。 “我还以为是你们以为女人有什么神力。” “那是巫医的想法吧……”皇帝一时语塞,“听着像没开化的。我们也没有看不上男人啊,赵殷不也是男人,也让他袭爵了,他父亲从军自己挣下来军功,也给他封爵了,对男人不是很好么。有本事的自己挣家业,长得漂亮的就到贵女后宅伺候子嗣,什么都不行的,也还有官府的工事,各地镇抚司招民夫。连这些都做不了的,也没什么必要养着了。” 她说得太理所当然了些。 阿斯兰皱起眉头,却没找着什么反驳言语,只得默不作声用饭。 过了许久,皇帝都快吃饱了,他才终于没忍住似的,问了一句,“我长相还可以吧?” 皇帝回程路上忍不住频频去瞧身边这小郎君。一眼不够,还要多打量几眼,过了一会儿又想起来上下端详一番。 是有一张艳丽皮囊,连带着底下骨相也干净利落,没甚不好处,是难得卖相好吃起来也实在的主儿。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阿斯兰被她盯得发毛,皱着眉头,连着四肢也皱起来,团巴着紧在一处,似是教她那双黑眼珠子盯上了便要被活吃一般。 “你好看呀。”皇帝笑,“好看,忍不住多看。”阿斯兰正想顺着说两句,没想到外头马车一阵急停,皇帝当即就变了脸色,“怎么回事?” 妖精没答话,只将帘子掀开一道缝,“你自己看。” 青帷车是宫人出宫时候用的,自然也是走北门入宫,再绕道宫人来往的东北角门从西门悄悄停车了将人放回去。论理这下要绕着内城大半圈,遇见什么人都不奇怪。 但今日是沐休日,又是七月七,官署应无人值守才是。宫中不大庆七月七,各宫人也都是关起门来自己拜自己的。 不该遇上什么人才是。 “陛下身侧自有美人相伴,不爱见着臣等暮气沉沉的样子也是有的。”为首的女人先上前半步,“臣等求见陛下。”后头两人没说话,只垂着头等皇帝反应。 这许留仙,几日不说她两句还阴阳怪气起来了。 皇帝好笑,朝着不远处宫门扬了扬下巴,“瞒着人的,你们是与朕同车进去呢,还是先入宫去?” 许留仙同一边的徐有贞让了让,“臣等不便入后宫,先往殿外去了。”她们这一下就留着了第三人,反引得留下这人不知所措起来,“臣、陛下……臣也随老师……”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许留仙截住了,往车驾边轻推了一把。 “陛下,李侍郎另有要事,便让他与陛下同车吧,既是男儿,也不怕唐突了公子。” 都给这老狐狸安排妥当了!皇帝好气又好笑,挑了帘子一角起来,“端仪既是另有要紧的,先上车也无妨。” 圣人都发话了,李明珠这下再无可推辞,只有登了车上去。天子伸出车厢的手才碰着他袖口,他便一下僵住,缓了两息才递过去一只手,抓紧了,撩着前摆踏上车辙。 车内紧窄,再坐下第三人不由逼仄。李明珠慌慌张张同阿斯兰见了礼,唤了声“见过公子”才躬身面朝皇帝转了半圈坐下,收了袍角同膝盖,直往角落里缩。 至于阿斯兰,他不知此处该如何回礼,点了点头便算数了。 “端仪。”皇帝见他惶惑有些想笑,“端仪是何事要报来?”但见明珠一下又要起身,皇帝只怕他碰着车顶,抓了他手臂将人按下来,“车里头还站,端仪可是糊涂了。”她没忍住,面上还是露出几分笑意。 “是,臣糊涂了。”明珠也有些好笑,坐下来端手一揖勉强算全了礼,才要抬眼睛瞧一眼皇帝,眼神一碰着又以衣袖掩了面下神色,这才垂下眼帘道,“是山南道的支出,这两个月在青苗同城中武备及工事开支……太大了些。”他轻轻瞥了一眼阿斯兰,换了个措辞。 淮南要作秋粮,贷出些青苗也是有的。皇帝沉吟片刻,敲了敲膝头,“山南道如今……应当是宋亭越在巡查,她是信得过的。” 王琅前段行经山南道不是没送过密报,只是如今尚不到时候。宋亭越人品信得过,只是能力平庸,里头门道参不透罢了。左右不是什么大事,缓一缓也无不可。 阿斯兰哪看不出是碍着他在不好挑明说,哼了一声自去看窗外。 “是,”明珠应下这一桩又起了一事来,“年初时候燕王殿下复核江宁道,有几州的卷宗已送来了京师里,同苏御史所弹劾大致相同,臣已着历年档案核对过了。只是……” “只是什么?你甚少有这般犹豫颜色。” “臣想着请命陛下,容州刺史按律当全家流放,臣记着年前主持田亩一事时候,容州刺史家中小女年岁尚幼,想请了陛下恩典,将孩子留在京里照看着。” “端仪……”皇帝好生无奈,“非亲非故的,又是女孩,你养在自己府中?”更别说才要办了容州刺史,他与人交集再出来求情,不啻于给苏如玉立靶子。 这年轻侍郎教皇帝点了,微张了张口,又想不到什么辩驳之言,“臣……臣没想着这处……” “这个恩典朕应你了,只是你那一进的小院子,怕是照顾不得这么一个小姑娘,对你名声也不好。”皇帝笑,轻轻拍了拍明珠袖摆,“朕再赐你一座宅子。户部当有几座收缴上来的宅子尚未卖出去。” 绯红纱罗袖角轻轻一抖,顺着车沿滑下去;漆纱幞头的长帽翅碰到车壁,径自颤动起来。 “无功不受禄。陛下……臣不当受。” “去年底的赏赐,朕还欠着的。”皇帝温声道,“既是还欠着,朕便做主赐你一座宅子。至于容州刺史家中幼女……孺子耳,不足为虑。”她略前倾颈子,只盯住端仪眼睛,并无他言。 房宅是赏赐,至于另一处,是恩典。 过了片刻,明珠才垂下眼睛,“是,臣明白了。” 皇帝心下轻叹,李端仪十六中探花,十七八时候便因为所谓清正得罪了崔党,观政散馆后被贬地方。如今宦海沉浮十五载仍旧如此心性,教座师卖了也没所觉,日后只怕还有的磋磨。 浊水中一点清,若无实权倒可做个点缀标杆,若有了实权,不能顺流而下,便只有被群起攻之,或身败名裂,或郁郁不得善终。 车内一时无话,三人各怀心思。 “端仪……”皇帝唤了一声,“可还有旁的事?” “老师另有启奏,臣待老师奏毕了再附议。”明珠从袖中抽了一卷奏疏出来,“本应先递中书省。” 皇帝便笑,接了东西来照旧塞入袖口,也不展开了看,“朕晓得了。” 又是一阵缄默。 阿斯兰眼神滚过另两人,没说话。待车到西宫门停稳了,他才跳下车去,又伸手去接皇帝下车。 “你晚上……算了,没什么。”阿斯兰硬了脸色便要扬长而去,“我先走了。” “接你来?”皇帝晓得他那意思,另扶了后头端仪一把才道,“好啊。” 阿斯兰忍不住又回头瞧李明珠一眼。那人已然躬身拱手送侍君离开,幞头掩在袖摆后,只能见着高耸后山同伸长帽翅。 瞧不见神色。 他沉下眉毛,径直回宫去了。 ———————————————— 努力地挤出一些东西来保持手感。 开始有坑文的想法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般起了念总会成真。 努力地写一点,臭长也好,尽量完结。 嗯,已经到最后一个男主了,会是很长(对我来说也是最难写)的篇章,中间还需要穿插已经出场的几乎全部男主和一些过去篇,还要写前朝的争斗和地方暗流,真的很难,很长,是我需要查很多资料的东西。 这就是所谓的书到用时方恨少了。 关于男主本人,希望看到这里的诸君还记得开头的“李文贞公”,写到他确实就走到原定的收尾了。 啊不过,端仪是全清水呢。 商君书(2) 从西宫门口往栖梧宫去要穿过御花园,路不算短。只是不好再乘宫人的青帷车,要传了轿辇来又怕出宫一事声张出去,更不提还要许多时间,便择了一条近路往栖梧宫去。左右明珠是男子,在后宫里头也不至于唐突了侍君黄门。 “陛下,臣有言要谏。”待到得僻静处,端仪才往一侧退开一步。 后头法兰切斯卡瞧见,先退远几步,只留半分神在皇帝处。 “若是顺少君之事,便不必了。”皇帝仍往前走,“你先平身吧,前朝事要紧。” “陛下……”明珠紧跟上几步,“陛下,臣是为了冯鸿胪,陛下……” 皇帝骤然停了脚步,后头明珠没料着险些撞上去,“端仪,后宫乃朕家事。”她沉默片刻,又才轻轻叹出一口气,把了明珠臂膀来,“若真是朕内侄,朕不会亏了她。但顺少君此事,不必再言,也不可再言。”皇帝微微摇头,放软了语气,“端仪……你再想想,想想你恩师,梁国公,承恩公。” 都是事涉中人,对阿斯兰之事尽皆缄默不语。 梁国公爵位已到第二代,赵殷看着老实,在朝堂上却不是个软柿子。昔年宣平侯身死,沉子熹主审崔氏,他能从头至尾一言不发,只作受诬一角,便是以退为进,利用声望给朝中施压,也留下几分退路,让皇帝承他的情。这是阳谋,却很难推拒。 许留仙是他恩师,章定四年科的座师,当年却是从户部侍郎升任了吏部尚书,坐稳位置靠的是左右逢源的人脉。新皇、宗室、清流同世家都愿意接纳此人。这也是阳谋,防不胜防。 承恩公两家。庐陵张氏自张文献君而起,虽在先帝朝失势,却在本朝以父族身份而起,如今朝中领头人是他顶头上司张允思……平庸之才;其妹张允青与先皇后胞弟联姻,袭两代承恩公势力,其次女为定安侯世子夫人,不显山水却依靠姻亲冯氏得尽好处。还是阳谋,只有皇帝能打压,臣下之流却作不得数。 此三路中,许留仙是宰相本有上谏之责;梁国公幼子为顺少君之事受了冷落;冯氏更是少俊一辈优才被刺,却都选了缄默一道。 梁国公才立了军功,锋芒所至,不宜出面,却有些老臣抱不平奏过了;冯氏一如昔年梁国公,以退为进,只等旁人言说;恩师……她本是那般后院,又惯来不理天子家事。 以明哲保身。 “臣明白了,臣不会再提。”可他还是忍不住,攥上了皇帝袖口,“顺少君识得汉文,又有旧随混在京中,陛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可不防。” 那手上于是又覆上一只手,“端仪呀……”皇帝半转过脸来笑,“端仪是说朕老眼昏花了?嗯……”她自顾自地说下去,“年近半百,是该眼底生刺了……” “臣不敢……!”他还没来得及请罪,便被皇帝扶稳了,站在那里,“陛下……” 手上被烙铁烫了,灼热得很,绑在刑架上,动也动不得。 御花园走尽了。宫道细长平直的一条,在不远处折了角,斜逸出午前的日光。没了山石亭台遮掩,水榭楼阁也一概抛诸脑后,再往前便是繁复无尽的宫殿与石阶。 层垒重迭,是天子至高无上的外现。 袖口一松,明珠才发现是皇帝放了手。她脸尚未完全转过去,脚却已往前踏了半步,留下些距离给明珠。 “端仪,”她的声音松快了许多,“朕可不是要你站在那日头底下呀。” 他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赶到她身侧去。 棠红销金的料子在日头底下有些太亮了,晃人眼睛。皇帝从后头过来,身后竟没个撑伞的,素日跟着的内官尾巴也只剩下那金毛狗一人。王琅阶下瞧见,便知昨晚上并非错觉。 皇帝确是才自外城赶回来。 他略往边上撇去视线,呵,李端仪随着。昨夜带着那蛮子,宿了花魁,转眼便又携了李端仪来。 李明珠容色端正,又很有些清高气。乍看去无一处显眼,却也寻不见一处不得当,眉眼鬓角皆是最标准的形状。定要作比,便是翰林院里头的竹,清朗有节,长而不折,立在那里便是一副少俊模样。 毕竟当年也是钦点的探花郎君。 她身侧向来是不缺美人的……更别说男人。王琅垂首数起袖口缘边的针脚,他的公服总是做新的,各式时兴的料子,但凡有了绯红的都要拿来裁了公服,连带着头上巾帽也要随着加些时风装饰。男人么,打扮得鲜亮些,总是为了讨妻君欢心的。可她见了只会笑,“王青瑚,你几岁啦,还学小郎君打扮娇嫩?”。 三十八了。李端仪才三十二呢。 “王按察。”许留仙唤了一声,抬手行了个平礼。 二品的右仆射给五品的按察使行平礼?王琅心下好笑,仍是恭恭敬敬一揖,“许仆射。”这人滑不溜手,明里对什么人都好,暗里的打算却谁也瞧不出真章。六十多快七十了,精神头还是足得很,听闻如今也时常在官署处理公务至丑时。 便是此刻从午门外踱步而入,也瞧不见多少倦色。反倒是一旁的徐有贞,面上有些细汗,气息也不甚平稳。 “徐侍郎。”他又同徐有贞见礼。高南星、景泓碧、徐有贞,都是当今圣人潜渊时候伴读。高南星做了幽州刺史十余年,不甚过问中央琐事,小儿子去年选秀虽到了殿选,却教圣人自称一声姨母,赐金赐宝地送回家去了;景泓碧自襄王案后便隐入清玄观,不闻踪迹已有十七年;中央里便只剩下徐有贞一人。 跟着皇帝从东宫出来的,许留仙而外,大抵都被卢氏宋氏崔氏锉磨过。徐有贞先父便折在卢氏手中,彼时先帝才有了复立储位的想法,卢氏不知怎么罗织了鸿胪寺与漠北勾结的罪名,将她先父下了诏狱,又借机将皇帝扔去塞外,借漠北人的手要除掉前太子;后头她夫人又因失言被宋氏残害宫中,待王琅寻着人,脚筋已被挑断了。前者王琅不知情,后者却是他亲历——徐有贞来接夫人时候半点起伏也无,仍旧挂着几分笑,恭恭敬敬谢了恩将人抬上马车带回府邸的。 她才不算高,慧也难当,但一手忍功……抑或蛰伏,却鲜有人及。 王琅眼珠子便在睫毛底下转了半圈。吕侍中年事已高了,又是出了名的守旧派。 “王按察安,像是等了一阵?” “早起有急奏。”王琅略略拱手,“想来两位大人也是一般。” 许留仙听了便老神在在地笑,“老姥比不得年轻人,年事上来了,早起不得,还要邀着两位侍郎也没了公休。” “大人言重了。”徐有贞拱手,“公事要紧。” 两位?王琅一面陪着这两人寒暄,心下反应过来,这李明珠是同许留仙一道进宫来的。此时却随着皇帝一路,大约是中途碰上一回。 这许留仙把学生卖了。朝中人多听了李明珠那酒后胡话,许留仙便顺水推舟将这个俊朗男学生卖给圣人讨个好处,偏偏圣人也受了,还同他过来。相携漫步宫道上,李明珠想必是高兴的。 王琅脸上笑险些没挂住。 “王青瑚,你也有本要奏?”才扯了几句,皇帝已同李明珠走到近前,见着他便笑,“怕是要你等等了,同朕一般上一杯碧螺春如何?”这身棠红适合她,面上也点了胭脂,日光底下映着,同二十余年前并无分别。 “陛下御赐,臣自欣然领受。”王琅让皇帝扶了一把才起身,“臣在外头候着。” “好,”皇帝放了手,“叫长宁多给你上些茶点,想用什么同她说一声便是。”她回头笑瞧他一眼,“多用些。”那指尖便在袖口底下点了点他虎口张开是细薄的一层皮肉,指甲尖尖刮起一段锐利的震颤。 茶点上了好几盘。江米年糕、豆沙凉糕、白玉方糕、滴酥鲍螺、牛乳甜糕、杏仁露,不是甜的便是黏的,摆满了一个小几,倒不像是给人吃的,全是给人看的。 王琅往梢间暖阁里瞧了一眼。里头皇帝同那三人正议事,许留仙这两年一直在税法农商做文章,想来也不过是那么些。去年才动了谢家,也不知下一步是往何处去,总之皇帝不会与他说这些,王氏本家那些酒囊饭袋更是没一点儿帮衬的,要想料知还需得自己去探。 他一下没紧着手上,便先拈了一块凉糕喂进嘴里。粘牙。里头不知加了多少糖粉,又是红豆沙磨的馅料,又甜又粘,糊得人张不开嘴。王琅微微磨动齿关,面色如常端了茶来饮,尚未入口便嗅到一阵甜香,呷上一口试探,果然茶水里掺了蜂蜜。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小宫侍,对方低着头,泥胎木偶似的立着,见他瞧过来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大人可有何吩咐?” “……无事。”王琅又看了暖阁一眼,“无事。” 隔着竹帘,影影绰绰,只里头几道红影晃动。 “陛下,这是岭南道海禁行新税法后的明细。”许留仙瞧了李明珠一眼,没想着李明珠只有一面赧然,反后退了半步,抬着眼睛看皇帝。 “端仪,你说老师再奏的便是这本?”皇帝笑,从袖中取了东西来,“说吧,先斩后奏,有你的。”她说着勾了徐有贞一眼,“难怪要拉着徐侍郎一道。”想来这令从中书省出了,门下省直接批复完便被这老狐狸拿去试点了——试点是皇帝批的,可这地方日子都没过过皇帝眼睛。 先选东南,无非是吃海利,先丰国库。 “臣有罪。”徐有贞跪下来,“请陛下治罪。” “朕可上哪治你们的罪。”皇帝头也不抬,先扫过明珠先前递来的文书,“岭南道这下赋税可全被琼州带起来了,治罪了朕反成戏台子上的红脸。”声东击西,围魏救赵,谁说文人不能带兵的,这不是比她这个漠北人口中的大妖女强得多?通州刺史本是刘立竹的堂侄妇,上任才三年,正是要考评升迁的时候,突然被人一状告到大理寺。那大理寺卿是沉子熹的学生,跟沉子熹一样的臭脾气谁也不搭理,自然急得刘立竹松了对尚书省的监视,忙着捞她堂侄妇去。 中书省最难办的就是保守派的刘立竹,这下她没了心思,底下左侍郎是个骑墙的,右侍郎偏偏是变法派,几相合计,趁着门下省吕侍中还在为通州刺史的案子写批复辩驳便绕过几方眼皮子将税法试点了,还要美其名曰“陛下圣裁,陛下明断”,把皇帝也堵死在路上。 许留仙要成的功业都是些谋国之大,可实际办出来的事就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比前朝哪个大奸臣都不遑多让。 “那么,还请陛下看在新法实效尚可,赐了臣等一个将功折罪。”许留仙也跪去徐有贞身侧,“饶臣及臣九族性命。”一时间只李明珠还站着,也不敢便就跪下去,只得躬着身子等候发落。 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皇帝好笑,也懒得去行虚礼扶人起来,“起来吧,跪在这像什么样子,都穿上大红大紫了,还学那结不了果子的奴儿求饶。”就许留仙这德行,最后通州刺史定是严判完再饶上一段,既能卖刘立竹一个人情,考成法也落下了,东南的新税法试点也能成事,下次还能借这个人情给中书省施压,她这是庄家通吃啊。 滑不溜手的泥鳅。 “是,谢陛下。”许留仙显见着是没打算长跪,皇帝才发了话便自己起身了。只约莫是年纪大了些,起得太快,没料着腰闪了,一下脸色便没能挂住,忙道,“臣是一把老骨头不中用了,白污了圣人的眼。” 得了便宜还要卖乖。皇帝哭笑不得,指了长宁去太医院通传,又是叫如期几个扶了许仆射坐下,“朕瞧你只有骨头不中用,旁的倒还灵光得很。”皇帝随手从背后格子里抽了一本,便是参许右仆射家风不正的折子——六十多了还在纳十六的,后院侍子比天子还多,“这不是精力丰沛着,还能再为国尽瘁十年。” “陛下高看臣了,骨头不中用,便只有乞骨还乡去喽,”许留仙扶着腰还没忘了接茬儿,“正好让贤给年轻人。”她一边说着一边对皇帝笑了笑,“臣今回只为这新海禁税法,倒是李侍郎还有些旁的要说。” “陛下,臣之奏本方才已奏毕了,臣先……”李明珠只觉在此处如坐针毡,他一个独身男子,哪听得这几个女子在此处谈论后院之事,忙着便要退出去,反被座师拦下来,“李侍郎尚未细禀过东南新税。” 案上飞起几粒尘土,原是皇帝手里奏本落了下来。 “端仪?”是她视线定过来。 “是,”明珠一下松了肩膀,先行了礼才缓缓道来,“岭南地湿热多瘴气,山岭中不宜开垦,故农耕之本难行也。然则海利所至,为珠,为渔,为船,为商,固有所长。其林虽深广不宜粮,亦有为桑为木之根本;其岭则峭峻不宜水,亦有茶果蔬药之纳用。川泽湖海,莫不为君王之滨乎?农商工士,孰不以己之力养天下耶?故此糜费不必拘于农本一味,而国库不因移农至商而虚矣。取之有道,用之不私,则人不藏私,天下为公,赋役之道也。 “昔者齐桓管子以桑灭鲁、梁,此后千年之君莫不以此为鉴,大行五谷;反是思之,今我楚土广袤有甚于齐、鲁、梁,而人之群更多于三代也。方今之时,其重不在贫瘠之地强发本业,而在良种优材之精细处,以增亩产;在商货通行,以平地利;在用赋于民,以丰物产,则落之于荣,而实之以利焉。” 绯红公服肩上皱褶展平了,袖上衣料只堆迭在肘弯处,随着三尺袖摆一并坠下,盖起了腰间佩环鱼符之物。这料子旧得有些褪色了,大约是洗过几回,绯红的颜色快褪成了棠红,连带着明花织纹处也有些毛絮,不复新制时候光亮。与一旁同僚一处作比,更是单薄。 “这不是奏本内书?”皇帝笑,“朕晓得了,先于岭南全道试行,再以剑南、山南同陇右为次,端仪,你所说乃是商与货,在以耕为主时候可便不是如此了。”她摆了摆袖中奏疏,“山南道按察使宋亭越不日要返京,端仪,你先拟了草案给朕,届时往山南道巡一趟。” “是。” 正是谢恩时候,外头长宁掀了帘子,“陛下,周太医到了。” “哦,许仆射闪了腰,快叫周太医进来瞧瞧,端仪先坐吧。”皇帝停了奏议,先紧着周素问背着药箱进来,又是请脉又是询问患处的。 “陛下,大人是动作太急,并无大碍,臣治一副祛风止痛的膏药方子外敷就是了,眼下也可叫医士替大人推拿些许。只是大人须多加注意,到底年事高了,凡事都宜缓宜徐不宜急,尤其……”周太医觑着神色有些尴尬,“尤其房事更要节制,帐中之欢最是劳身……” 皇帝同徐有贞便没忍住笑,只一旁的明珠面有难色,拿袖口掩了面,只顾着饮茶。 “是许大人不忍辜负十六小郎独守空房。”徐有贞拱了拱手,“周大人失言了。”她这话揶揄之味甚重,反被周素问瞧了一眼。 “徐侍郎是专情之表率,老姥到底是比不得。”许留仙也笑,“小儿郎精气神足,同在一处也得趣些。总归不是生养年纪,也少许多后顾之忧。其实有可心的伺候了,心里头里都顺些,赶明儿老姥也荐几个伺候得好的与徐侍郎试一试。” “许留仙,你便在朕面前公然贿赂门下省了?”皇帝佯怒,“朕看御史台的折子是还没上足。” “臣知罪,下次有良家子定先献予陛下挑选,与那些穷苦小郎一条青云路。” 好嘛,连皇帝也要拉上贼船。这下周素问也没绷住笑,忙道,“那可是许大人的无量功德了。” 皇帝一瞧角落里的李明珠,已然连茶碗空了都无所觉,两眼低垂不敢多言,便示意长宁给他添茶。 一杯茶斟满了,他才有些尴尬地谢了恩,又木然坐回去。 “朕没那许多俸银养着小郎,税赋有限,还不若多养几个能吏分忧。”皇帝挡了回去,“再说,只怕沉子熹后年又要上折子叫朕选秀,朕是怕了他那奏疏。” 竹帘轻动,映出两边红影。 “臣明白,”许留仙笑得狡黠,“下回定不为沉大人帮腔。陛下春秋鼎盛,何愁国本无继?是沉大人多思了。” 她最好是。皇帝笑了笑,面上还是一派寒暄,却没再要替人添茶。 欢情薄 “跪下。” 皇帝近十年来已甚少如此做派。才送走了李明珠一行,这会子摒退了左右,劈头盖脸便是这么一句,直吓得王琅心下一颤,面上笑便僵硬在脸上,仿若不合时宜的面靥。 “瑶娘……” “跪下。”她面上冷淡,已不容辩驳。王琅不敢再求,软了膝盖直跪下来,眼底下已有些水光,抬着脸盈盈对着皇帝。 可这点卑微并不能求得她一丝怜惜。皇帝扬手劈脸便是一耳光,扇得王琅顷刻便歪了身子。漆纱幞头滚落一边,露出男子的网巾与青丝,冠上闹蛾犹在振翅。 他惯以鲜亮时新打扮示人,觐见天子也敢舍了梁冠而取这等新样巧妆。 “王青瑚。”皇帝面色如常,仍旧取了一旁的茶盏来,轻轻吹了一口,盏中茶水尚温着,鲜绿茶汤轻轻漾下环形波纹,“时令风赏、矜贵扮相、贵女游宴,当没有瞒得过王按察眼睛的。” 她是在笑。甚至晨时梳妆罢了,面上还更添上几分艳丽。只是在此刻王琅看来,这副旧日的姝色上配着新时的冷淡,便只能拼作恐惧。 “瑶娘……我不是……瑶娘……你别这样……”恐惧攫住了王琅理智,久不复现的记忆重新占据了四肢百骸,提着看不见的丝线将他往皇帝膝下丢去,“瑶娘……” 皇帝仍旧不动声色,只轻声道,“伥鬼作胎的下贱东西,没得廉耻之心。” 再无可辩解了。喏,她全知道。王琅扒在皇帝脚上没再爬起,只是轻声笑了一下,“我连那种男人都不如了。才登基时,你不敢在朝堂上动气露情,什么都撒在我身上;要除崔氏,你不想脏了燕王的手,就叫我着人给你做崔氏谋权篡位的假象;李端仪要调任回京,你不便直接出面,又是我去协调剑南道。就为了骂一句花船上不知名节为何物的奴儿,你也要拿东西封我的嘴。” 粘的甜的浓的腻的,那许多的所谓茶点端了来,他便是个缺心眼的也该看出来了。 是要他闭嘴。 茶盏落在桌案上,只发出一声轻响。三才盖碗,分碟、碗、盖三层,寓意天地人三才,一齐落在桌案上,只发出一声轻响。 皇帝瞧了王琅一眼,柔声道,“你家去吧,这些年辛苦你了。”她扶了王琅起身往外走,腰上玉佩丝毫不乱,只听几声叮玲的佩环清音,圆领袍的纱罗外摆已挪到了碧纱橱边上,“该有的赏赐不会少了你的。” 只可惜这衣裳上扒着的人定不放手,将好端端的料子都抓皱了,发出尖锐的嘶鸣,“别、瑶娘,我错了瑶娘,我不该说这些,我不该跟踪你,不该……不该拿衣裳去……你别这样瑶娘……别不要我……” “你家去吧。”皇帝重复了一遍。 谁知这人反攥得更紧,皇帝甩了一下,没甩开,反糊了一袖子水。她顺着去看,王琅已然跪到地毯上去了,只是拽着衣袖摆不撒手。 小狗儿。在家中养得熟了,便要以为自己是半个主子,冲什么人都想吠叫两声还自以为傲。只要送到外头松了牵绳,一下就能想起被遗弃的恐惧。 “瑶娘、瑶娘……” 少年时候如此还算得上梨花带雨,如今瞧来……不忍观瞻。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你该家去了。” 王琅顺着衣摆攀上来,捉着皇帝的手伸进衣襟里去,“瑶娘,你打我吧。” “打过了。”皇帝的手顺着衣襟往里,穿过外袍公服,底下是一层衬袍,再往里便是王琅的里衣。纱罗制的,不算密实,在肌肤上磨蹭过还有几分粗糙,“王青瑚,你为什么要留呢。”小浪蹄子,连件贴里也不穿,只怕早打好算盘了。 微凉指腹蹭过胸脯、前腹、侧腰……尾椎,所至之处带起一阵颤栗。绯红公服的前襟大幅鼓起,又落下,带出几声断续的气息。夏日分明还没落尽,眼前这人倒像是在数九寒天一般,只是牙关咬紧了,半点多余的声音也不敢漏出来。 他年岁渐长后越发难掌控了,总想求些界限外的东西。犬奴养着毕竟不是为了长成时被反咬一口,适当时候还是有必要施以棍棒才好。 王琅眼圈泛红,本就是十足风情的桃花眼,这下更是难掩艳色。他一口气才吐了一半,却忽而顿住了,两眼放空,有些茫然。 是皇帝骤然收了手,自袖中取了块帕子擦拭指尖。 “瑶娘……”他声音犹有几分断续,尾音散在行近正午的热风里,漫出几分虚幻。 “穿好衣裳,”皇帝斜睨了地上纱帽一眼,“下去吧。王青瑚,有些东西,不该你碰;有些事,不该你置喙。” 王琅捡起幞头的手停在纱帽棱角上。他还想再求两句,可一抬头见皇帝已端了茶,又将声儿咽回去,默默整好衣冠退出了殿外。 寻鹊河上的奴儿当然算不得什么。王琅低着头,脸上肿起一块,略以袍袖遮掩。她是在敲打旁的事……或许她已知晓一些旧事,今日有了由头,便正好敲打一番。 有那么一刻,是想就此掐断他的颈子。王琅不过是个文弱公子,又过了男子最鼎盛的年岁……不,只要想,就能做到,那与他的年岁气力并无关系——家养的玩宠,即使被主人掐着命脉也只以为是一种新样的玩乐,不会作性命之忧。 他的手干净,可他并不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或许他是,但这把刀的锋刃有了不该有的意志,也曾在意想不到的时刻舔舐过不得当的鲜血——那是独属于刀的秘密,但这秘密在意想不到的时刻被主人知晓了。 她想过折断这把刀,但,不是当时,也不能是现在。向人的寒芒需打磨光亮,握持的姿势该调整合适,无论是尖齿还是利刃,都必须听话趁手。 他走远了。皇帝舒出一口气,叫人上了新茶,伺候笔墨。 “……” 一杯新茶放到手边,紧接着便是熟练的研墨轻响。墨条转过端石打磨的砚台,发出轻微的沙声。 “王琅没害过你。” “所以?”皇帝瞟了妖精一眼,“你想说我对他不够好是吗?” “你有时候想杀他。”妖精微微眯起眼睛,浅淡的水蓝琉璃珠子里透出几分寒芒,“到底为什么?” 皇帝没回答这个问题。她蘸了墨,狼毫笔在朱砂里浸得鲜红,落在纸上便是一道血痕,“我接他从龙城来京里,给他准备了一身白袍,一组玉佩,调教他描画眉眼的法子。当时最反对的人是先生。 他说,‘奇诡之术之于行也,乃如水中点墨,染清为浊,纵寡而亦使蒙尘矣’,教导我不能为一时心急脏了手,害了王琅,也害我自己。他见阻不了我,暗地里先写好了东宫纳王琅做侧君的折子递上去,想赶在秋狩前断了这条路。那会子王琅还不晓得我要送他给先帝。” 当然是没成了。折子没等到批复,先帝帐前跪求新人的太子也没等到公子——先帝先一步瞧中了他,封作少使,当晚就抬入了中帐。 “我也想过,如果不成,纳王琅做侧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龙城王氏衰败了,也总有些故旧,总能用的,无论如何我不会亏。但是先帝纳了他,这一点墨终究是染黑了一池清水。”皇帝在纸上画下一道钩,“王琅平生最恨人提他侍奉先帝的过往,实是恨我负心薄幸,不敢明说罢了。” “他真说出来你还不送他去陪先帝。”妖精哼了一声,“你么……” 朱笔流转,在纸上拉出一道红痕。 “嗯,是啊,要送的,”皇帝笑了笑,“所以他不敢说,只会暗里给人下绊子。参奏不小心祸从口出的同僚,弹劾说他不顾礼法不守贞洁的宗亲,还学会了……借刀杀人。 你知道这些氏族往宫里塞人是想要什么?他们不仅想吹当朝皇帝的枕边风,还想做下任皇帝的外家。冯氏崔氏乃至王氏,打的都是这个算盘。先生在时冯氏有恃无恐;王氏没个主心骨也罢了;崔氏有势有名却没处落子,自然要铲除障碍。” 储君之位,关乎国本;礼法所至,立嫡立长;圣人定音,以贤以爱。 朱笔收了下来,那纸上原来是一句“而今才道当时错”。 心绪凄迷,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和王琅有什么关系?” 啊……皇帝微微张口,过了片刻才意识到这妖精不懂人心,轻轻笑了起来,“崔氏要铲除障碍……自有汉室宣帝许后故事珠玉在前——女人做皇帝有一点不好,生下来皇嗣难分嫡庶,只能立长。除非,后宫中只留一人,或者,皇嗣只能记在某一人名下。 “王琅没做什么,他只是稍微暗示了一下继后有选,借了崔氏的刀——这还是崔平和我说的,笑我竟用王琅那样的毒夫。那时候崔氏心急,只等我有妊生产就要逼宫摆脱困境,可能的继后当然便是眼中钉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私欲之至,七情所扰,哪有人能真做到纯白无瑕。王琅从前自然是一把好用的刀,可如今时移势易,窗外花圃尚要换种,遑论他是一柄有了意识的利刃,而今还会步步试探皇帝的心思。 太危险了。 “那不是……”妖精说了一半反应过来,“哦,他们不知道……等等赵殷知道的吧?那他还……” 皇帝就好笑,“皇权当然很好,可也不是每个人都想当皇帝,皇帝的父亲,皇帝的外家。赵丰实不是在赌皇位,梁国公府也从未赌过皇位。” 若他真想要皇后的位置,凭梁国公府的势力他自己就能一早坐稳太子君直登宝座,少年情分在此,何必绕偌大一个弯送儿子去做。太后摄政总不比少帝外家容易得多。 到底这天底下,总有人追求的不是这些。 这妖精还不懂呢。 茶水凉了些。 “换杯新的来。”皇帝递出茶盏,“凉了。” “你怎么这么挑啊?” 案上皇帝于是笑,“这也是皇权的一部分。”外显其尊,内治其臣,大抵如此。 可惜当皇帝毕竟不是清闲活计。更不提昨日里抛了一整日的奏议,此刻全积在案上,看得人心烦。 刘立竹忙着捞她堂侄妇,中书省现在成了尚书省的附庸,既不敢驳上也不敢却下,许多几个宰相即可批示的疏议也递到了皇帝案前——三省互打太极,谁也不想得罪;六部装聋作哑,只管办事,不管劾人;寺监官事不关己惯了,只有御史台还在魏容与辖下兢兢业业。 只是等着皇帝下来一翻……不是殿上仪容不端就是来朝路上马车占道,殿院就是一帮长着漂亮脸蛋的文人门面,私底下还各怀鬼胎;察院递上来的折子倒有些看头,只是多要费心去查,盘根错节之处甚多,也不是但凡确凿便要查办的。 再有地方上的请安折子,报些大事小情……说白了这类东西都是做给皇帝看的,考成法威压之下便真有了什么危急也不敢即刻上报,都是瞒一日掩一日,能私底下解决了就决不往上,除非捂不住被捅出来才要请罪。说到底这规程只管令朝下而夕行,不管自下而上的议论。 罢了,有得必有失。以监察之责增设僚属无异于饮鸩止渴,既有佞幸弄权之患,又有冗官冗费之危。 还不如选些趁手的刀放在察院……王琅动不得,他自己不是不晓得——不如说他是太精明了些——以色侍人则色衰爱弛,倒不如做一把好刀,即便沾些血也能继续得用。 皇帝叹口气,挑了几本重头的奏本先行批阅。待再抬起头,已然到了晚膳时分了。 “说来今日倒没什么人来打扰。”皇帝放了箸,就着递来的茶漱了口,“还有些不习惯。” 如期本是一旁候着,听了便没忍住笑了下。 “你这妮子。” “哎呀,其实往前些哪日不是这样?是陛下习惯公子们吵嚷了呀。”小丫头笑得俏,忙趁这时候引了外头司寝进来,“今日宣哪位公子?” 今日司寝换了个男官,不是素日里那个女史。皇帝瞧他一眼随口问道,“你是生面孔,新入尚寝局的?” “是,”那司寝抬头一下,很快又低下去,“前日里流芳姐姐遭时气扑了,吴尚寝便指了奴顶上。” “你从前也是尚寝局的?” 这人略微抬高了托盘,遮掩起相貌,“是,奴一直是流芳姐姐手底下的。” “按理二十四司不该男子管事。但流芳染了时气,事急从权,罢了,下不为例。”皇帝随手动了块牌子,“晚上叫顺少君过来。” 没想到这人得了令,那托盘没收回去,只在半空抖了一抖。 皇帝瞧着,声音便冷了几分,“还有什么事?” “奴不敢多言。” “朕不喜欢扭扭捏捏的。”皇帝眯了眯眼,“无非是偏宠碧落宫之事,左一个非我族类,右一个恐伤人心。你不敢说是怕说了治罪,如此不说便以为逃得脱板子了?”她揉了揉额角,“自己去宫正司领十个板子。” “嗨呀,看你当的这个差呢。”如期跟着呵斥起来,“问个侍寝还叫你露出头来了,还不赶紧下去?”她一边摆着手将这小黄门拉出去了,才到得殿外,便叫了几个外头的侍子,“陛下罚了十个板子,你先回尚寝局安排顺少君公子晚上侍寝,别耽误事儿,明日再去宫正司也是一般的。”小姑娘眨眨眼睛,只是笑。 小黄门略略张着口,还茫然不知所谓,过了片刻才露出喜色,忙给如期哈腰,“是,是,多谢姐姐提点。” 这碧落宫的顺少君在宫侍之间素有恶名,以至于尚寝局底下的小黄门都暗自庆幸总是圣人往他处去,不必要他们为侍寝做那些准备。只可惜今日圣人突然有了心思,翻了牌子叫接他去栖梧宫承宠。 “听说碧落宫那位都不正眼瞧人呢,动辄斥骂底下伺候的。” “塞北送来的蛮子,还指望他多有修养不成?陛下也就是这几个月图新鲜,说不准过了这段也懒得再瞧他。咱们只管闷头伺候好就算了,这位主子难说话,想来今日是讨不着赏的。” “也是,两个月没面圣了吧那位,估摸着后头也熬不出来,四月里不也就新鲜了几日,后头世君公子回宫来,那位还不是只能在一边干看着。论起来,还是世君公子最得宠,只可惜去了灏州,旁几个都不出挑。” “林少使不是……” 几个黄门议论了几句,才说到林少使,却不约而同沉默下来,摇了摇头,“算了。”又静下来,往碧落宫去。 阿斯兰还是头回被接去栖梧宫侍寝。皇帝嘱托,又叫了明心来教他侍寝的规矩,林林总总说了好半刻,明心才收了话头,“公子切莫心焦,陛下专寻了奴来,也是要宽公子的心。” 这位老内官生了副和善面孔,内廷里养尊处优多年,面上圆润饱满,笑起来也不显枯瘦,“规矩虽多,也多不过陛下欢心一条,公子只管去就是了,陛下不会为难公子的。” 镜中青年一头卷发被梳作一条大辫落到胸前,几绺散乱额发恰好与浓眉相接,蜷曲着扫入眉骨,更添几分秾丽。那对浓眉轻轻蹙起,底下鹰眼也随之敛去锐光,“是么。” “是,陛下无论如何,都会护着公子的。” 镜中人拢了拢鬓发,露出耳尖上大大小小的耳饰。金银宝器,鲜亮得很。 待人都退下了,阿斯兰在寝殿打量了好几圈。皇帝内室里也不过如此,凤栖梧桐的落地灯盏,月影纱的床帏罗帐,卧榻往外便是妆奁斗柜,再外是更衣的小间,侍仆的碧纱橱。一路走出去,次间窗牖底下罗汉床上摆了一对半新不旧的靠垫迎枕,对着一条琴台;正堂屋里空旷,没什么多余陈设,也不过是那些楹联牌匾挂屏;往西去又是一路待客的次间,茶室,再往里便是书房。 灯火通明处,皇帝仍开了一份奏本,手上朱笔落在砚台上。见他走过来,宫人们不敢作声,只垂首在应召处候着,倒是皇帝听见脚步声抬头来,眼底还有几分怔忪,“你来了……哦,是到了这个时辰,等很久了?” “……不久,随处看看。我没来过你的住处。” “这有什么好看,”皇帝神色颇为柔和,“我叫人拿本世情话本子给你打发时间?”灯火晃动,在她脸上也渲上一层温软,“你自己寻个地方坐。” 来人才沐浴完,中衣外头披了件外衫,松松垮垮的,少了些平日的孤傲。皇帝招来长安,低声吩咐了几句,内官应了喏便匆匆退下。再回来时候,手里捧了一摞书。 “你也看这些?”阿斯兰往窗边椅子上坐了,随手拿了一本起来,“我听说你们从小都是学什么四书五经。教我汉学的书生,一提起来就是经史子集一类,我还想汉人实在虚伪没趣。” “不许的,”皇帝仍埋首在文书里头,随口应来,“管得可严,都是偷偷看。上阳宫里有几块地砖不太牢实,便是藏这些东西给撬的。但现在不同了,想买多少回宫都行,只是没什么空闲。每天一睁眼就是哪里哪里有了灾情,哪里哪里赋税不齐,要不就是一群文人互扯头花,有时候是吵公事,有时候是吵权势,有时候还要直接在金殿上动起手来。” “你们汉人也打架?” “文人动起手来也能打死人的,前朝就有被活活打死在大殿上的锦衣卫。”皇帝笑,招手叫阿斯兰坐来身边,“你看的是哪一本?” 阿斯兰合了合书皮,留了根手指在内页夹着,“《紫衫记》,看着是布庄掌柜和几个美貌男人的。” 纸张翻动,余下一声轻响,是皇帝放了奏本。 “我有点印象,是不是最后查出来紫衫是某个贵公子遗留之物,闹了一场乌龙那个?” 小郎君瞪她一眼,“我才看了开头。”是怨皇帝提前便说漏了结尾,扫人兴致。 “对不住,”皇帝眨眨眼睛,“这本不在情节,其实在香艳处……”她一瞧阿斯兰又抬起眉毛要瞋视,忙收了话头,“我不说了就是,你缓些看,记得,缓些。” 她定有诈。阿斯兰见她双眼微弯便觉不妙,可如今这情势,他也再没甚利用处教她算计,想来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只得又耐着性子转回到书页上往底下读。 皇帝瞧他定下了心神,便笑,“你且先看着,有事便唤长安。”说罢招了贴身的女婢,又是一迭地叫准备沐浴就寝,东边便响了声音,备衣裳的有之,备毛巾的有之,还有忙着备水的。 阿斯兰没作理会。他耳力好,是在草原上猎虎捕狮出来的,可不愿用在这处,便仍旧是读手里头的话本子。依着皇帝所言,这本子写得不佳,无非便是那布庄掌柜同一帮狐朋狗友狎伎弄人的香艳故事。一会子是纳了城东一房贫户家里的幼子,一会子是在那烟柳地方逢着个家道中落不得已卖入风尘的官家公子,又一会子是瞧见街角鱼篓子的夫婿,总是几番风月叙过去,还是帐子里那档子事。 难怪她神色如此揶揄,阿斯兰咬咬牙。他腮边脸微微鼓起来,本是想放了手里东西,可又实在有些放不下去,又摆回头去看下一回。 这回明晃晃写着“美余娘心系汤泉庄,俏吴郎情定夕颜架”,显然叙着又是一桩情事。再一翻开来,竟是春情图景,满目香艳——那牵牛花架子上绑缚一个纤细少年,颈子同纤腰被吊在一根绳上,正拗着头哀哀浪叫;后头又是一个双生模样的少年正作那鸡奸戏,却对着前头美妇人暗送秋波;美妇人却是底下坐着一个,腿间跪着一个,面前还亲着一个,统共三个美少年一齐服侍。阿斯兰气血上涌,啪一声合了话本,一下就想起皇帝那似笑非笑的狡诈神情。 “公子,陛下唤您去寝殿。”一个女史碎步过来,“还说,务必带上话本。” 无耻之徒! 阿斯兰沉下眉毛,声音冷了几分,“知道了。”捏紧了书卷快步流星踏入寝殿,也不管后头宫人慌里慌张往外退的样子。 “我说了让你缓些呀。”皇帝披了件单衫斜倚在榻上,面上有几分笑意,“看到夕颜架那一回啦?”她才沐浴了,面上还留了几分热气熏蒸的海棠色,眼底水雾氤氲,瞧去正是一派娇美颜色。 可阿斯兰才看了些香艳不入流的东西,忍不住便想起话本子上的版刻春绘,一下顿住了脚步,“……嗯。” 那才不过是市井中人享乐法子,她可是皇帝,三宫六院…… 话本子卷在手里被攥紧了,发出咯吱咯吱的纸张摩擦声。 “那一回是这本的精华处。”皇帝手撑着头,叫他往榻上来坐,“市井中人多爱俗世情色,写这些东西的自然也要迎合些。” “……那你呢。” 皇帝闻言挑眉,“人称我作圣人,可我也是人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她只是笑,抽走了阿斯兰手里书卷。可怜一本好好的刻本,竟是被他捏得打了卷儿,团在一处。 “还不是一样,一丘之貉。” “那你现在坐在这,”皇帝从背后搂了阿斯兰入怀,手上已沿着衣襟滑至脐下,头却枕着他肩膀,直往耳尖吹气,“不也是为了此事?” “……”小公子才扭过头去,不料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 殿中静寂,宫人们早知趣退了出去,连带着外间灯火都熄了,这两声便格外清晰。 “你晚膳没吃饱?”皇帝哭笑不得,手便往床边金铃伸过去,没想着被阿斯兰拉住了。 “不是,你不用叫人来。我没吃晚饭。” 皇帝收了手回来,“身子不爽利?总该用些东西,人饿着对肠胃不好。” “……不是。” “心里不舒服?有什么人给你脸色瞧了?” “……不是。” “晚膳不合胃口?”按理他宫里的人是长安亲自挑的,许多还是从御前拨过去,既是照看,也是监视,不该有什么苛待之行才是。 “……不是。总之你不用叫人,要做就做。” 看来他是不会说了。皇帝也不再纠缠,搂了人入怀来,压上迎枕,先碰了碰他额头。唇间热息顺着鼻梁一路往下,正是气息缠杂时候,阿斯兰顺着她下颌凑上去,缓缓揽上女子腰身。 没想到又是两声咕咕打断了旖旎,皇帝一下破了功,没忍住笑出来,“我还是叫人给你上点吃食吧。这时辰要正菜肯定是没了,后头应当还有些常备的点心,马蹄糕藕粉桂糖糕绿豆糕白玉糕,或者干果蜜饯,配一盏热牛乳,你若想食甜些,再搁两匙蜂蜜。” 她的手在肚腹上按了按,“胃痛么。” 阿斯兰垂了眼帘,拗着不看皇帝,“我没你们汉人那么娇贵,一餐不食不会怎样。” “那你可同我说说到底为何不用晚膳?”皇帝好笑,摇起金铃唤来长安,“拿些点心干果蜜饯来,再上一盏热牛乳。” 内官外头守着还以为是要水,没想到却是要食,应了一声便下去安排。皇帝批折子到夜里,时常晚间叫点心糕饼,晨间朝会前也要用些热食,故而值房里常有吃食温着,没多时候外头便点上了灯,又奉了小几来,上了些糕点干果。 “……你说我胖了,所以少吃点。”阿斯兰只盯着面前吃食,声音低低的。 皇帝微微瞠目,旋即大笑出来,“我可没叫你不吃饭啊,虽古来有一日二食的规矩,过了午时不再进食,但自前朝起开了夜市,也没人守这规矩了,一日三餐加夜宵,别饿着。”眼见着阿斯兰神色仍不缓和,她于是亲自拈了块黄金糕,“好歹用一块,不然夜里净听着你肚子叫了。” 那一小块糕这才消下去一个半月形缺口,“……嗯。” 皇帝见他自己捏了点心,眼珠子转了半圈讲起旧事来:“从前先帝喜欢纤细少年,宫中人争相节食以求消瘦。尤其内侍们有许多活要干,这节食消瘦也便只有被伺候的公子郎君同有地位的内官才行得。后来有一日夜里,先帝叫了一位郎君侍寝,黑灯瞎火的,”皇帝停了半息,“先帝才去了那郎君衣裳,手上一摸……” 阿斯兰的手便悬在半空。 “摸着一手的骨头,”皇帝将他手往上抬了抬,送去唇边,“恍惚还以为是骷髅架子。叫人点了灯,原来这郎君已消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穿着衣裳瞧不出来,道是弱柳扶风,脱了才晓得身上已没什么肉了,连那事都不甚得行。先帝大怒,当场就叫人把这郎君原样抬回去,从此再没见过他。后头听说是久饥,落了一身病,没多久就殁了。” 一块马蹄糕被咬作两截落下肚去。 “你们女人真是麻烦,又要细瘦的,又不要太瘦的。”身边这小公子白了皇帝一眼。 “是么?纤细少年着华服更好看些,可男人不能只有套着衣裳时候好看,”皇帝好笑,“你从前在草原上捕猎跑马,拉弓摔跤的,该吃多些;如今每日所至不过那么一小块院子,还是吃那么多,自然要胖的,你每一餐都少吃些就是了,何必连晚膳也不用。眼下也不急,宽肩窄腰的型儿还在。” 阿斯兰正待开口,却被皇帝掩了唇,“我再开了上林苑给你跑马,省得你闷得慌,如何?” 灯火晃动,从纱帐外透出几分清朗,落在人脸上,便结作了蜜糖。 过了半晌,阿斯兰才抓着皇帝手指别过脸去,“……你不怕我带着人回来行刺?” 他这点残部加起来才几个人呢,混进来行刺便成功了也逃不出皇城。外头没接应的,里头没配合的,又是漠北人,要成功已是极难,要脱身更是逃不到外城墙就要被法兰切斯卡一人尽数截杀。以一时意气行刺复仇,快意不过一盏茶。 更何况,这小公子会心软。 皇帝只是笑,“我相信你呀。” 和春宫里养了几只猫儿。大约是春日里,母猫生了一窝小猫,找不着食物,便在御花园里蹭人的脚,将将好蹭在和春腿上。他觉新奇可爱,便叫一窝全捉了来,每日里鱼干肉糜地供着。那母猫初时还日日出门寻猎,养得久了,也懒怠下来,只是躺在草丛里睡觉,等着宫人投食。几月下来,已然成了一团毛球,见着人便打滚蹭腿,浑忘了先头的野劲儿。 驯兽,左不过是一颗糖一根鞭子,驯人也并不多特别。 “又是骗人的话。” 这么明显?皇帝没奈何,笑道,“你想是为何呢?”阿斯兰就不再答话了。皇帝要他做制衡王廷的棋子,要留着他和他的旧部,他自然也该投桃报李,至少在人前做个宠君。这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计策,毋宁说是阳谋。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放了茶盏,“该睡了吧。” “也是。”皇帝唤了人来收拾了内室,帐子才又放下来,遮蔽了外间的微光。 “……你不追问了么。”帐中无光,瞧不见人神情。 “问什么呢?”皇帝的笑意里混了浅淡的叹息,“你真的想挑明么?有些事不在我,在你啊,我的小狮子。” 一夜北风紧 燕王回到京里已近冬至。紧赶慢赶,算是赶上了祭天。惯例冬至宫中赐宴,白日司天台祭祀尚飨,百官朝贺,晚间这宴会也便设在外朝奉天殿。燕王才复命递了折子,一下又须得备上朝服,穿戴繁琐,索性也便没回京郊王府,直接宿在了上阳宫中。 江宁道才换了一批人,苏如玉弹劾的东西尖利但详实,竟然无一错漏,饶是燕王有意轻放几个也没多少余地,只得照律例判了将人押送到京里受审。 这是折子里写好的东西,重阳前后就已送至京中,这会子那些劾下来的都已处决完了——后头燕王两个从江宁一路往汉中走,成了下江南。 “姐姐没一起回京?” “她没逛够,带了车驾往剑南去了——陛下您关心关心您的亲兄,臣可是独个儿一人回京的。” “不是还有随从的礼官么,哪就是一个人了。”皇帝毫无怜悯之心,“姐姐出门散心,阿兄要是闲得慌不如回朝来,太常寺太仆寺两处正卿都还空着没来得及补官。”她难得上了菊花茶来,温饮入口没甚茶水的苦后回甘,反是一阵清香。 燕王只觉这茶水寒凉,原本的笑冻在脸上,抽了几下便僵硬了,“陛下别说笑。” 皇帝好笑觑他一眼,“晓得阿兄不愿接差使,早补上名儿了,过了重阳节还想在宫中多留几日也无妨,内廷虽俭省,几个伺候的总还是拨得出来。” 真论起来,宫里伺候的是较先帝时候少得多了。皇帝才登基时候便放了许多二十五以下有家人愿离宫的侍子宫娥出去,定了良家子入宫只留到二十五的规矩,后头又削减内宫侍子,比先帝时候清静许多。 只是她这胞兄被人伺候惯了,身边少了人还不得行。 “王府中侍儿还多着,臣只回府去就是了。”燕王笑,“在宫中歇几日不过图与宴行祀方便,臣才离了案牍劳形,需得回府歇几日。” 论躲懒实在没人比得过这好哥哥。皇帝没得法子,正想着揶揄燕王几句,一下听得外头报了来,“陛下,将作监送茶具来了。” “哦,是朕前日里要的一套茶盏,叫他们送来内殿就是。” 这套茶盏乃是粉彩釉绘十二花神的一套杯,用的是时下新近的西洋画技法,配在骨瓷的薄胎底上,通透莹亮,很有些栩栩如生动态。燕王将一只桃花的在窗子底下映了,胎底还透出些暖光,“官窑瓷是越发精熟了,这等莹白釉底的,倒不宜配乳白汤色,反是滚水冲的碧绿茶汤合宜些。”时人以雅士墨客之七汤点茶为上品,冲出乳白茶汤,配以黑釉建盏,浅浅一杯,以为清谈之佐;而滚水庵茶流于市井,土碗白瓷的,上不得台面,虽流传更广,到底不是士人风度。 “正是这个理。如今许多蒸青的茶反是滚过的水冲来香些,此类茶汤如翠玉,同甜白釉相得,配以建盏显不出澄碧,更不必说那金银器皿落于俗套,这才叫制了这么一套杯来。阿兄喜欢,来日里带回府去就是。”说着便叫人来收了,一面送去上阳宫与燕王行囊箱箧装与一处。 燕王这下反倒推拒起来,“臣可不敢收。” 皇帝哪有不晓得这哥哥心思的,只笑,“没别的,这回没有阿兄的差使,只管带回去。朕这做妹子的送点节礼也不行了?”要有也是年后了,禁中再节俭也不至于一套杯盏就拿来买了人心,又不是什么稀罕物。 “陛下赏,臣该谢恩,陛下金口玉言,可不能反悔又叫臣做钦差去了。”燕王故意行了个大礼,瞧得皇帝好笑,有意晾他片刻。 这当口还没叫他起,外头又是一声通报,是如期亲自来传了,“陛下,顺少君公子在外头求见。” 他来做什么?这么半年不都是自娱自乐,凡皇帝不召决不往栖梧宫跨一步的。皇帝挑眉做疑色,因问起来,“他说了什么事么。” “是,公子猎了野味呢,说提来给陛下,奴瞧了,有山鸡野兔那些。” 燕王听罢,早直了身子,“可是漠北来的那位公子?臣在外头也有些耳闻,还未恭喜陛下新得佳人。” “他若真是个佳人倒还好了。”皇帝摆手,“叫他进来吧,也同燕王见过。” 阿斯兰先头在驿馆待嫁,自是错过了燕王寿宴。后头燕王出京,是以他只知皇帝有个胞兄,却是到今日才见着头回。才入了殿来,瞧着皇帝对面男儿郎,一身便服,不似朝臣公服觐见,亦非宫中侍君黄门,猜着便是那宗室长嗣,点头拱手道,“燕王。” 燕王便起身还礼,“见过公子。”端的是一副笑面,兄妹两个眉眼间倒很像,只是这个哥哥瞧着比皇帝还狡三分。 “外头人说你打了野物?” “没打到鹿,只有些山鸡野兔,比不上你身边那个侍官能猎熊。”这几日才下过一场雪,天儿还冷着,阿斯兰一进来便是一身的寒风,口里还能呼出白气来。 燕王挑了挑眉,眼光在这两人间转了转,便见皇帝回道,“没打着你还来邀功呀?”一时好笑,没忍住出了声,被阿斯兰冷睨了一眼。他头上一顶皮帽,腰间束着蹀躞带,挂着各色小件,身上一袭湖蓝团花窄袖盘领袍子,外头缎子皆是今年新样式的织锦,里头镶的是灰鼠皮子。 仍是塞北的装束。 宫中庶务总领的是长宁,她一介侍官,自然无权决定份例之外的赏赐。 小郎君气性倒大,一想就知是这亲妹惯得。宫里没人治,皇帝又不管,也不知底下旁的郎君被他欺了多少。外间传言圣人教个塞北蛮子迷了心窍,也并非无风飞絮。 阿斯兰一下瞪回去,“明天就给你打一头来,别瞧不起人。” “我要鹿做什么,”皇帝叫人给他搬了椅子来坐,又给他一盏茶,“哪有吃不着的?你若回回想来都打一头鹿,上林苑要被你猎空了。” 阿斯兰一杯茶牛饮而尽,转了一会儿才觉出皇帝话里揶揄,不禁现出恼色,“我不是专来讨好你。” “当然不是,你是去练骑射了,鹿是顺便的,只是今日恰好没有。”皇帝笑眯眯的,也顺着他话往下说,“手恢复得如何了?”她向来不食言,叫了太医院给阿斯兰会诊,无果,又张了皇榜寻外头名医给他瞧,都说是伤了肌腱,怕是难痊愈,只留了些针灸法子同舒筋活络的方子给他。时日尚浅,还看不出什么成果。 “……比之前好些,能开十石弓了。”燕王看阿斯兰一下又乖顺下来,只觉这儿郎心思太浅了些,年纪轻,前头又顺,皇帝惯着他,什么心思昭然若揭,偏偏他自己还没所察。 燕王于是笑,“公子品貌不凡,难怪陛下喜欢。”正三品,不低,也不算高位;有封号,却是个“顺”字,算不上多好——至少比崇光那“煜”逊色许多,比“谦”也不如;寻名医,罢早朝,连召幸,多赏赐,都是表面功夫。天家荣华,哪怕皇帝崇尚节俭,这些也不过指头缝里就能漏出来,她随口下一道令就是了,也不用她费心思,这小郎还要白白背着惑主的恶名。 权在他这妹妹手中如久被盘玩的核桃,油亮莹润,顺溜溜地在掌中滚来磨去,时不时从指缝里透出些行迹来,发出清脆的碰响声。 “阿兄怎也说起这等奉承之言来?”皇帝笑,“不过言不算虚,顺少君确是独一个的人品。”她招手叫来如期,“既是有了些山鸡野兔,你叫人再取些鹿肉同牛羊肉来,便在院中烤炙了,不必再备晚膳。”又是一番吩咐,叫将榻搬去廊下,还能赏未消融殆尽的一痕薄雪。 “陛下雅兴。”燕王笑,凭宫人服侍着套上暖耳夹衣才往外头架子边上坐了,“只是时节还早些。” “还不到隆冬时节,雪还稀着,前日里初雪朕还叫这北边来的笑了,说中原人个个没见过雪似的。”皇帝加了件披风,也不需手炉,便往榻上坐了,招阿斯兰过来。 只可惜这小郎君拒了:“你们这烤肉实在没意思,文绉绉的,我给你烤一只羊腿。”禁中不少香料,胡椒孜然肉桂这类西域香料在外间虽价比黄金,宫中也不过寻常用度罢了,更不提还有些香草为佐,早晒干切细做了小碟,一溜排开搁在案上。 中原皇帝奢靡,可她自己偏说是宫中节俭,裁削用度,也不知道裁了哪里。 “好啊,叫人给你温两壶酒?”皇帝瞧他带着人搭上架子,从腰里拔了随身弯刀几下切开腿肉,想是做惯了,瞧不上内官那温吞动作也不奇怪。 燕王却是挑了眉毛,“陛下竟许他随身带兵刃?” “枕头边儿上睡着的,许不许都一样。”皇帝不爱吃酒,只端了一盏茶来,“他若想,有的是法子行刺,成不成也不在这么一件兵刃上。前朝不也有险些叫宫娥勒死的皇帝么。” “陛下想得开,倒是臣多心了。”燕王禁不住笑,丢了些香草碎进烹茶炉子,又伸了手在火边取暖,由着宫人缓缓地上来各色料碟瓜果小菜同炙熟的肉,“鹿肉难克化,火气重着,陛下莫多食。” “腥的膻的也不过就这么一块,怎么也算得上好东西,朕不是那身弱之人,偶尔大嚼一回也只当作附庸名士遗风罢了,难不成还日日吃去?反没风度。” 阿斯兰正切了肉预备收刀,撩起袖摆,刀身便要蹭上外袍锦缎,正这时候一下停了手,没下去,转头叫宫人递了块丝帕,拭净了刀身,才又将兵刃收回鞘中。 “喏,给你的。”盘中正是一整块羊后腿肉,阿斯兰只撒了些盐,便是膏脂烧炙后的浓香,“坐在这看有什么意思。” 皇帝给他斟了一杯酒来,只笑,“你说要给我烤,我就不动手了。” 这酒味淡,不是什么名贵物,不过是宫中自酿的菊花酒,秋日里收了花来,到这时候也能开封了。阿斯兰不惯这中原文人的淡酒,一口下去皱了皱眉头,却没说什么。 皇帝好笑,给身侧如期一个眼色,小姑娘便笑吟吟从围炉底下拿了个皮囊出来,“陛下早晓得公子不爱喝这个,专门给公子备下了的。” “是马奶酒,不过是宫中酿的,你且试试味正不正?” 燕王视线在阿斯兰脸上停留片刻,随即移开了,仍旧回到他煮茶的炉子上。甘草、陈皮、白茯苓、姜片、岩盐,正合适冬至时节。他自炉子里添出一杯来,捧着茶盏只看面前烧肉。 畜肉腥膻,倒是配酒更得当些,烹茶只宜赏雪,不宜佐肉。 “你不喝吗。” “饮酒误事。小酌一两杯也罢了,再不能多。”皇帝略略摆头,额角一绺碎发滑脱下来,闲闲搭在鬓边,“你想多饮只管尽兴就是。”她伸手出去,便有宫人上来挽了袖口打起密褶,以丝帛扎束在腕子上,只在肘前落下一个袖袋,“不坐下来么?” 阿斯兰看了看燕王,又看了眼皇帝。 没他位置。 “噗,你坐我边上就是了,”皇帝拍了拍榻上空位,又转向燕王笑,“阿兄可要些冷盘配佐?膳房里当有备下的。” “且只管切些肉与臣就是,既是赏雪炙肉,附庸风流,再加冷盘不免有画蛇添足之嫌。臣也好快些用完,不扰陛下同公子雅兴。” 要不是顾及阿斯兰还在身侧,皇帝的否定言语几乎要脱口而出,但阿斯兰就在这里,于是皇帝反将一军,道,“阿兄怕是心还在剑南道,想着赶紧过了冬至往南边去,这才见不得旁人。” “是啊,只等着陛下批下手谕了。”燕王笑眯眯地,“能避过冬至祭天就更好了。” “……祀与戎乃宗室义务,好哥哥,你再忍耐几日。”皇帝无奈,“好歹过完冬至。” 阿斯兰沉默地给皇帝斟了一杯马奶酒,还是从酒囊里倒出来的,与宫中淡酒比有几分粗犷的腥气。 皇帝先叫宫人切细了羊腿肉,嚼下几块,还没来得及用下去,便见着外头一个小黄门急急迈过了影壁,在底下躬着身子道,“陛下,太妃不好了,谢长使身边的内人正在外头,请陛下往宁寿宫去一趟。” 一时静寂。 来传信的黄门仍旧低垂着头不敢窥视天颜。 皇帝身子往前倾起,却被身侧青年握住了手臂,簪上流苏还残留几分颤动。 燕王微蹙眉头,以袖掩面,咽毕口中鹿肉。 “叫太医瞧了么。”皇帝过了片刻才坐回榻上,扶了扶额角,“朕去瞧也比不上太医。”和春从夏日里便一直照料着谢太妃。后头虽承宠了好一段时间,但他还有几分孩子气,皇帝过了几日新鲜便罢了,说来也有好几月没见过。 如此算来今年倒是阿斯兰最得宠,旁人都不过零星几日召幸,实在有些讽刺——原本不过是逢场作戏,到头来后宫里竟真找不到一个称心如意的。 “是,是,”那黄门连连附和,“黄太医已瞧过了,只是太妃到了年关底下身子越来越不好,这几日有些烧糊涂了,叫着陛下,长使郎君才叫奴等来请陛下。” “叮叮”两声,原来是燕王的指尖敲了敲酒杯。金酒樽碰在指甲尖上,声音清亮有回响,“陛下正在用晚膳。” 黄门不禁心下感慨,谢长使也是时运不济,偏碰上燕王在宫中时候来请陛下。久在宫中的老内官大多叮嘱过燕王不喜先帝君侍,其中又尤以谢贵君为首,正赶着这么时候要请走陛下,自然燕王要拦一拦。 素来倚重的胞兄同一个有些过节的生疏养父,孰轻孰重,凡不是个瞎的都能看出来。即便陛下本意不在此,燕王此话一出她也要顺坡下的。 更别提盛宠的顺少君也在侧。 皇帝瞧了燕王一眼,回转头来全了他的话,“待晚膳毕了朕再去宁寿宫,叫谢长使的人回去吧,安心照顾太妃。” “……是,奴先去复命。”黄门话才说完了,外头和春贴身的内人已闪进了院内,忙叫道,“陛下,太妃已烧了几日了,怕没多少时日,求陛下尽快去瞧一瞧……!” 燕王冷了脸色,捏紧了手中酒樽,阿斯兰也没了用膳的兴致,放下手里食箸,略抬了抬下巴。 静静哪不知此刻凶险。上头两个男人皆是面色不虞,皇帝虽不露声色,看着也不是多心焦的——毕竟不是亲生父亲,后头又做下那样事……可自家郎君着急,也只能硬着头皮请圣人去,“到底太妃念着陛下,想是、想是有话同陛下说……” 他一下也不知如何往下说,只得渐弱了声音,等候圣人发话。 “朕记得,你是谢长使带入宫的陪嫁。”皇帝忽而换了个话头。 “是,奴是随郎君一同入宫的。” “比你家主子稳妥得多,谢家主是会选人的。”皇帝轻轻拍了拍阿斯兰手背站起来,“朕晓得了,如期,摆驾。你先回去吧,太妃身子要紧。” “是、是,谢陛下……!奴先回去预备接驾!”静静慌不迭谢了恩,便听见燕王笑了句,“既是陛下要动身,臣也一同去,向太妃请安。” 这可不太妙。和春听了静静回报说燕王也来请安,饶是他一想迟钝心大也觉不好,“不是说……燕王殿下……”只怕隔墙有耳,又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谢太妃已烧得认不清人了,只在问陛下请来与否。身侧宫人不好回话,只能糊弄过去。 等了一阵子,皇帝才同燕王到了地方,见着和春便扶起来,“太妃可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呢,只是问陛下什么时候到。”和春声音低低的,全然不见平素明媚,“今年入冬来太妃身子一直不太好,最初只是经时气扑了,这几日竟是烧起来,也不见好转。陛下,臣侍怕……”他还没满十九,正是不经事的年纪,又不像阿斯兰那般早弓马多年,对生老病死仍怀有赤子最初的恐惧。 “嗯,朕去瞧瞧。太医可看过了?药用起来可有效果?” “黄太医说太妃如今不好用重药,只能吊着气徐徐疗愈……”小郎君低着头在皇帝身侧转达医嘱,手上不自觉拉上了皇帝袖角,“可太妃总不见好,臣侍没了主意,只好叫静静请陛下了……” 燕王瞟了和春一眼,又将眼珠子转了回来。 “嗯,只盼这番能好些,黄太医在太医院多年,当是无碍。”皇帝搂了和春入怀,顺着抚了抚郎君脊背,“太妃是有福的,莫太担心了,你也清减许多,看得人心疼。” “嗯,臣侍要多吃饭的。”和春闷着声点头,随着皇帝动作依在怀里,一时便没瞧见燕王先一步入了寝殿。 他站在床头,轻声唤了句,“谢贵君。” 这一声吓着了太妃似的,谢长风猛然睁开眼,却逆着光瞧不真切,过了片刻才适应略有些暗的寝殿,“皇后……皇后……张桐光,我没叫人传过天象,你来找我做什么!” 皇帝才入内殿便听见这句,一下停了脚步。 ———————————————— 有话要说之,甜白釉瓷不能当茶盏哈! (什么原来你要说这个) 甜白釉因为釉质洁白莹润,胎底薄透,审美价值很高(真的很美,打了光之后整个就很透很润像玉),一般用来插瓶;但也因为胎底薄,所以不隔热,也比较容易碎,所以真不能当茶盏,烫手(是的烫手……)。 宋代推的建盏(好像是佶宝推的?不记得了)杯壁就比较厚,适合倒茶,又因为是黑/棕这种深色,很配点茶法冲出来的乳白色茶汤,具体可以搜宋徽宗七汤点茶法,看起来特别风雅。这种东西传到日本,也影响了日本茶道。包括织田信长很喜欢的曜变天目茶碗,其实就是窑变釉建盏,到现代之后我国的非遗传承人复原且发展了建盏技术,类似茶碗淘宝现在可以低到80r一个(也有贵的),很划算(笑)。 到了元代往后流行滚水泡茶(也有茶叶制作工艺发展的原因),茶汤碧绿,不再适合深色的建盏,加上瓷器烧制技术更成熟了,才慢慢有了现在的印象。 不过有明一代还是更推金银器,显富贵,另外玻璃器皿也很贵(没想到吧!)。因为中国古人不知道为啥没点亮那种特别透明的玻璃烧法,只学会了烧深色不太透的玻璃(就那种深蓝色的),所以透明玻璃在古代很名贵,全靠海外传过来。 南园故旧 和春缩了缩身子。这不是他该听到的东西。太妃烧糊涂了,误将燕王当作了先帝孝敬皇后,这本没什么,可偏偏他高呼皇后名讳,提及“天象”,那便是不知何时的宫闱秘辛了,不是他这等侍君该听见的。 但要此刻退出去,又很有些不自然。 “你先下去歇着吧,朕看看太妃。”皇帝柔声道,拍了拍和春手背,“听闻冬日里你就一直守在太妃处。” “陛下关心,臣侍当不得,臣侍这就去给陛下备茶。”和春笑起来,行了礼飞快退出去。 逃命去的。皇帝无奈得想笑,谁能想着这么多年过去了太妃还能吐出些东西来,倒害得和春里外不是人了。 她都在那位置坐了二十年,如今已是快半百的人了。 “阿兄。”皇帝才要叫走燕王,不料这哥哥微微摇了摇头,只是看着榻上老人,一语不发,留着谢太妃絮絮地说。 胞兄一贯放不下亲父之死,又怪不了生身母亲,自然只有将诸多怨气泄在先帝君侍身上。昔年老四争储,便是这个胞兄最为忌讳,至今老四死因仍旧不可解——皇帝从塞外回京述职,便听说是急症没了,怎么想怎么蹊跷,又怕引火烧身不好细查,是以这么多年也不知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司天台的人不是我叫去的,我虽恨你,张桐光,却也不是残害幼子的小人。你找我是找错了……咳、咳咳咳……”这声音如破锣朽鼓,听着嘶哑得厉害,“你自己要端着皇后体面,也别怪人离间你和陛下……” 皇帝扯了扯燕王袖子,脚尖翘起又落下,“回去吧,让太医多看看。”她隐隐觉得谢太妃将要吐出些在场人不愿听到的东西,一下只觉得脚筋收紧,连带着脚趾也在靴子里蜷起来。 谁知衾被里跳出一段枯树样的东西,一下抓住了她袖子,“陛下……!” 靴下脚尖完全蜷成了一团,脚趾再也无法舒展开来。皇帝皱了皱眉,道,“谢父君。” 情是会被渐渐磨蚀冲淡之物,不分爱恨,尽皆要经历减淡与遗忘,最终只剩下放下二字。皇帝抖开了袖上的手,让胞兄替她挡了一挡,“父君是烧糊涂了,点了安神香睡一觉会好些。” 燕王拂下那条手臂,仍不死心:“还能是谁?买通司天台的人假传天象,勾连凌虚送所谓神药,唆使卢若外贬冯氏,挑拨先帝送瑶瑶上前线,给老四说沉家长女,哪里没有你的影子?” 榻上人至此才清明了神色,吐出一口浊气来,“原来是你这么个为父雪恨的,长了张桐光的脸还成了保命符。皇帝你怎么说?惠王早夭,难道不是你动的手?” 这人在笑。 他怕是命不久矣,临死也要拖人下水。皇帝皱了皱眉,“四弟是染了时气病故,朕时在塞北,朝不保夕,无法预知。” “先帝早已察知了……”谢太妃目光在兄妹间游移。男孩毫无疑问是张桐光的亲子,女孩虽有诸多说法,可幼子总是双亲的结晶,那张脸上也一样飘着张桐光的影子。 只是瞧着就难气顺,尤其是那个男孩。 “惠王染了时疫……染了,早夭不是那点时疫能做到的。皇帝,你不认杀弟么?” “老四病故缘由,我实不知情。”皇帝轻轻叹出一口气,转而又觉好笑,“原来先帝以为是我?我若当年有这般果决,倒还好了。”她不想多做纠缠,同燕王出了内室,“父君好生休养,入葬先帝陵寝还不必急。” 待走到了外间,皇帝才望了胞兄一眼,“其实我一直以为……” 冬日白昼短,外头已然是暮色沉沉了。只是没有里头皇帝准许,宫人连入内点灯也不敢,只得先点起来院里的石灯。 太妃是未亡人,院里石灯数也少些,明明灭灭的,在青石板上惨惨落下一层昏光。 燕王只是笑,“臣可没做过,老四命数短而已。” “真没有?”皇帝微微瞠目,“那消息太过突然,我收到也觉蹊跷——他那会儿才十八呢,正是健壮年纪……”她转而笑了笑,“罢了,我相信阿兄。” 走到如今地步也没必要再虚言什么——正如沉子熹上书所言,宗室凋零,天家枝疏木稀,这点璧上微瑕影响不到胞兄地位,言真语假并无差别。 外头已全然暗下来,积雪冻凝,连带闲杂声响也教盖了起来,“掌灯。”皇帝唤了一声,抓了太妃身侧的随云来,“殿里湿气重,后头阴冷,明日去多领些炭火,谢长使仍旧回他本殿去住,不必再来了。” 燕王闻言眉头微挑,袍袖上扬了些许,又放下,仍旧覆在另一只袖子上。 “是,奴同郎君说一声。”随云到底是谢长风身边跟了多年的老人,听见什么都是一般神色,慢条斯理应了话,又领着底下人添油掌灯。能作若无其事也是一种本事……燕王眯着眼睛瞧了瞧,内室里没什么多余的声音,外头渐次点了灯亮起来,却仍旧有些昏暗——自是比不过栖梧宫亮敞,透着股死气。 那人也该放心去了。 “嗯,和春侍疾有功,回头去朕库房挑几件玩意儿回去。年节底下的,也该穿得喜庆些。”皇帝慢声道,一面同燕王往外去,顺手招了如期,“你先回栖梧宫去,叫他们添了灯火,再烧些肉食作夜宵。” “该多用些再来的。”燕王指了指内殿,“何必如此挂心?禁中法度严谨,消息飞不出去。更何况,太公而已。” “就当我是年纪大了,慈悲为怀,行不行?”皇帝低声笑,一下想起来什么似的,“阿斯兰不会还在栖梧宫吧?”先前没送他回去,弄不好他还在用酒饭。 燕王自抬脚登了宫车,“啊,那臣是不该跟着去了,耽误陛下春宵的罪名臣担不起,佳人难再得。”他径自放了车帘,“臣还是回上阳宫去——”侍从乖觉,听了地方便站起来,先行往北去了。 这哥哥,还北方有佳人。皇帝这下便想拉他回来也不好发作了,好没奈何,“回栖梧宫去。” 老四死讯传到幽州是十月间。胡天十月早已是天寒地冻,彼时皇帝才头一年到塞北,一场夜里奇袭时候中了箭不当心落入河里,烧还没退,迷迷糊糊听见这消息还以为是幻听。 “殿下,此乃邸报,当没有假的。”赵殷在中帐才查过了粮草储备,将京中传来的信念了来,“我们在幽州慢了半月,四殿下是九月中薨的,如今陛下追赠了惠王的名号,祔葬裕陵。” “沉寺丞的长女不是刚定了老四府上……她怎么办呢……”少阳王在榻上翻了个身,仰面盯着帐顶,“沉子熹就这么一个独女,这下我不在京里,也不好出面保他将婚事退了去。” 棉被厚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军中少炭火,两个主将也不过拥着一个炉子又是取暖又是煮茶烹食。赵殷挪了坐垫去榻边坐下,才道,“沉淑女若保着惠王妃的名号也并非全无好处。殿下,惠王既薨了,她正好以此作筏子离了名利场,还能有每月的俸银。虽不多,也足够她过日子的。” 这炭火里混了些风干的牛羊粪便,烧起来红似晚霞,也映得赵殷面如丹朱,一身银甲熠熠闪光。 看着也是个年轻气盛的将军,说着话出来倒像是操持内宅多年的老宗君。少阳王被这想法逗得笑了一声,随口便问:“殷哥怎么一说到此处反畏首畏尾的?国公府缺银钱了?” “不缺也需省着些花销。”本是想打趣两句,没想到赵殷反顺着露出几分愁色来,“家中封爵要撑排场,总少不得礼尚往来;老大自幼身子不好,时常要延医问诊,有时碰上药材难寻,多少金银也抵不得一回;老二倒还算省心些,可也是个顽劣的;加上前两年为躲朝中……”他终于意识到这事不好同面前人说,尴尬住了口,“就是女侍聘来也是一笔花销,还有未来分家,孩子们出阁……” “又没旁人在侧,殷哥怕什么。”少阳王只笑,“为躲朝中士族攻讦,只好做个阿兄似的纨绔子弟,身为名门贵胄的国公世子反不顾德行名声硬聘女侍,好装贪财好色的卑猥样子……韬光养晦,以退为进——算来还是我行差踏错,连累近臣。”她叹了口气,“如今老四就这么没了,虽事发突然,却也算好事,后头应当是起不了大浪了。” “殿下也是一样,不必再提心吊胆了。”赵殷笑了笑,“熬过今冬明春,北边要追水草放牧,也就消停了。”他甚至从底下炭火里夹出几粒烤得火热的栗子,拿衣摆包着捏碎了壳儿,取出里头果仁来,“难得的好东西,从幽州城里弄来的,臣就这么几粒,殿下可别教人晓得了。” 也不知他何时塞进炭盆子里的,变戏法儿似的瞧得少阳王瞠目,“好东西我可不客气了,定不说与他人知晓。”才从火里取出来的栗子烫手,两人拿衣袖隔着一通乱吹乱丢才总算囫囵喂进嘴里,“呼……好烫好烫……!” 许是熟栗烫嘴,麻了舌头,那时候倒没想过,原来这火线一直到今日才烧尽。 “陛下。”宫车停了下来,想是到地方了。 “顺少君还在?”皇帝等着宫人布好台阶手抄,顺口问起来,“做什么呢?” 如期从里头小跑来打起车帘,赶忙慌地扶了人下车,“公子他……哎呀陛下,公子酒饮多了,在檐下睡着了。” 啊……皇帝哭笑不得,“你们也没个人叫醒他?” “阿努格叫了,没叫醒呢,奴等不敢叫,只有等陛下回来定夺。”如期压低了声音,“先头司寝来了一趟都叫公子轰走了,可凶呢。” “法兰切斯卡还没回来么?让他叫就是了。” “没呢。” 积雪还没化尽,只扫至路边堆着,如期鞋面上隐隐深了一块,约莫是回来走太急浸湿了。这孩子,还沉不住气呢。皇帝应了一声,“罢了,法兰切斯卡不在你们也制不住他。胆子倒大,司寝都敢轰,瞧着今儿是赖在这了。”她随手脱了手抄递给如期,“不用这个了。你们都进去吧,外头冷,好歹值房里有炭火有地龙的。外头东西先撤,用不上了,再给朕弄碗夜宵,送进东暖阁里去。” “哎。”如期应了一声,一下又停了脚回来,“陛下,要不奴还是先扶您进去吧,路上滑。” 皇帝好笑,摆了摆手叫人先去,“叫你去就去,朕又没缺胳膊少腿儿的,不差你这一下。鞋子都湿了,还不紧着烤烤。” “哎,哎,嘿嘿,奴先去了,不打扰您与公子!”冒冒失失,也不晓得以后怎么接内侍总管的班。眼瞧着也到了及笄年纪,寻常人家这等女娘都要开始掌家理事,婚娶也提到面上来了,这妮子养在宫里反倒还是孩子模样,手脚心思都利索,只是省心不了一点儿。 皇帝摇摇头,迈步往檐下去。阿斯兰借着酒力已入了浅眠,头歪在靠背上,皮帽也落下半边,只留着耳尖在风里通红。面前桌案酒菜已被宫人撤下去了,只剩下一张榻摆在檐下。约莫是见他太凶,没人敢提入内室去的话。她看了一会儿,趁人不备,一把将手戳进阿斯兰衣领底下。 指尖传来细微颤动,是鲜活血脉的奔涌。 还挺暖和,如若他不是被激得跳起来就更好了。 “……幼不幼稚。”小郎君一惊醒见着是皇帝微松了一口气,撇了撇嘴,“你手很凉。” “喝高了在外头睡觉当心醉死。”皇帝踢了踢他跷起的脚尖,“给我捂会。宫人说你把司寝赶走了?这下可找谁来替我暖帐。” “谁想到你还知道回来……你没带手炉么?” 带了,丢给如期去了。皇帝眨眨眼睛故意调笑,“哪比得上你暖啊。”果不其然被小郎君剜了一眼,“登徒子。——那太妃不是病重么,我还以为你们中原人讲究孝悌,你要留在那伺候。” “又不是我亲父,用不着我侍疾,隔三差五瞧一瞧就行了。再说,哪有皇帝放了政事只管端茶送水的?言官要说,天下人皆有亲长,难道陛下就只顾自家亲长了?舍私为公,天下为大,太妃自有宫中人伺候,行孝礼该是后宫义务,以垂范天下夫侍云云。漂亮话说完了,再不听就要一头撞死在金殿上。”皇帝暖了手掌,又翻过手去暖手背,“等他病好了,我还得论功行赏,侍疾的谢长使还需封赏些许,或者提一提位分,或者抬一抬本家。” 都是些无聊琐事,皇帝说着也觉无奈。 江宁道试点了新税法,又重丈了田亩,彻查了税金,连带着旧官吏僚属也被薅除殆尽。谢氏是当地豪族,这下算是将他们抽筋扒皮了一轮,安抚些许也算全他们颜面。 若谢长风熬不过今年冬天,反倒更有利些……罢了,皇帝顺手捏了捏阿斯兰耳垂,“你们那没有么?为了其他部落的支持娶他们的女娘,借他们的儿郎,一起吞并别的部落,赢了也和他们分一分牲畜金银。” “……有。我不喜欢,显得像没有女人就不行。”阿斯兰皱起眉头,“真正的勇士就应该凭他自己胜利,举着胜利的火把去接喜欢的姑娘,靠女人算什么。” “那你现在算哪样?”皇帝好笑,捏了捏小郎君脸颊肉,只可惜他们漠北人面上没多少肉可捏,面皮贴在颧骨上鼓不起来,“寄人篱下?” 他把头偏到一边去,没说话,牙关紧咬,眼尾浮起几丝暗红。 “哎呀算我不好,我不说了,进屋里去好不好?”皇帝放了他,拉人起来,“用些热汤水解解酒,不然怕要着风。” “……侍奴。成了姑娘帐里侍奴。”小郎君小声咕哝,皇帝没听清,微微偏头回看,“什么?” “没什么。”他没等门口宫人动作一把掀了棉帘,“进去吧。”皇帝还没迈出两步,身后人像是才回过味来,手掌一翻,指骨骤然收紧,“你……算了,没什么。” “你别话说一半,”皇帝摇了摇手,他还是不放,“我到底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我想喝羊汤。”他憋了半天,都进暖阁了才续上这句。皇帝一听便知他是临时找了一句来补,先头定不是想说这个,可戳破也没意思,便也就顺坡下去,应了他的话,叫人上一例羊汤来,正好皇帝夜宵也一并就用这个。 殿里掌了灯,明晃晃地照人。 一碗汤见了底,阿斯兰又叫添了一份。皇帝见他死不开口也不作理会,只自己用足了吃食便罢。待第二碗见底了,这小郎君才终于肯说话了。 “你不叫司寝回来么。” 什么?皇帝略略睁圆眼睛,“我叫她回来做什么,请旨的时辰已过了。况且六局女官入夜后不得滞留后宫,这会子都去外边歇下了。”皇帝反应了片刻,一下笑道,“今晚不会叫旁人来,你且安心坐着就是。不然你岂不是白凶她一场。” 许是酒意还未散尽,阿斯兰垂下眼帘时候于睫羽扑扇间还能得见几分酡红晕开在眼角侧颊,连唇色也是有些妖艳的粉紫,意犹未尽地落入唇下一湾阴影;没了那对刀锋似的灰眸鹰眼,他倒生出些脆弱感来。前朝有杨妃醉酒羞花,可那是形容女子之美;今朝瞧瞧眼前郎君,也算男子中一份了。 “……赶走一回也总有下一回。我的母亲就是这样盼望我的父王。” 宫里的屋檐虽高,总是高不过天去的,屋脊横亘在那里,自然也要压弯其中人挺直的脊梁。 “嗯,没得吩咐,司寝每日都会来请旨。”皇帝没来由地起了些恻隐之心,“你母亲现在应该不会再等了。” “草原上,女人死了男人,就会再嫁给男人的兄弟,或者儿子……只是换了个人等。”阿斯兰微微转头,掩了掩面神情,“没有你这里的女人过得好,换男人如换衣服。” “好,我晓得了。”皇帝轻轻点头,拢起阿斯兰鬓边散发,“你只管在宫里头坐着。” “什么?” 皇帝只是笑,“等着就是了,总之是好事,我总不至于害你怎样。” 入了夜里,外头风大,呼啸扫过院里,卷起些碎雪,胡乱抛撒卷上天幕。屋里头灯火摇曳,在宫人来回收拾残羹动作中微微晃动。 阿斯兰张了张口,又徒劳地闭上。过了几息,他才出了声道,“今天没见你身边那个护卫。” “他今天出宫去了,年节底下要盘点。”皇帝斜倚到矮榻上,换了个松快些的姿势,“按理今日正是你动手的好时机,”她随口戏弄道,“我身边没人。” 本想着他要瞪一眼或是怎样,没想到他反沉默下去,“动手了也成不了。你这皇宫只会用黄金和绸缎泡软男人的骨头,将持刀的勇士驯化为卑躬屈膝的奴仆。安逸与饱足让人丢失斗志,你的娈宠是,我的部下也……没有逃掉。” “那你呢,我的小狮子?” ———————————————————— 老四确实是病亡,是谁也没想到的,其实那会儿哥哥忙着给蝶若洗身份顾不上这茬,其他人都被逼得找各种方法自保。瑶瑶被设计去北境只能夹着尾巴打,老赵聘女侍,哥哥流连酒色,老三躲在宫里降低存在感,老四真意外,但也是好事,三选一就变成哥哥和瑶瑶互为备胎了,但哥哥就是瑶瑶最大的幕僚,这就…… 政变的角度其实哥哥完全有实力自己发动。先帝也没完全决定好选谁,选瑶瑶就差不多不成文地定了女君传世,选哥哥也没什么人真反对,只可惜兄妹三个一个也不想干(瑶瑶语:也不是谁都想要这个位置),只能等瑶瑶回京了推给她啦。 怎么说呢,现代很多以为是约定俗成的东西,其实际历史可能只有三五十年,只需要两代人,一些习惯就能被完全转变过来。瑶瑶和先帝加起来可是已经有七十年了,按古人寿命都快三代人了,对后出生的人来说女君反而变成默认选项了。 帐中香 大年初一吃点肉! 章节标题果然一看就知道是乱起的吧!我就是想吃肉!吃肉!吃肉! —————————————— 罗帐灯昏,锦衾浮浪。 “你怎么了,像受了什么大委屈。”不就是饮多了酒起不来么,皇帝好笑,做不了睡觉就是,他还委屈上了,“你还年轻呢,又不是就此不行了。” 面前的小郎君低着头不说话,两手还捧在腿间,托着软趴趴的一团肉茎,时不时轻轻抖两抖,从头部抚慰到根处——可惜实在是硬不起来,“你等会……等会就好了。” 实在是……年轻男子的尊严受了重创。皇帝心知此时不好再刺激他,便也不说话,只靠在迎枕上等他放弃——如期说几袋酒都被他喝光了,打那么一会儿盹,两碗羊汤哪就能解了酒性,今晚上看来是不成了。 只是这年轻人显然没遭过这等没脸面的事。沐浴干净了,滚到一起亲了抱了,调了许久的情,到了正题反而没了把式,急得脸上都涨红了。 “只是饮酒过量了,现在你晓得后宫限侍君饮酒的缘由了。”皇帝浑不在意,一面笑得停不住还拍了拍小郎君肩膀,“好啦,也不是什么大事,睡一觉,明早上又是一条好汉。” “不好!”阿斯兰突然高声,躲开了皇帝的手,见着她有些惊愕的神情才又低了声量,“……你不会想要么。” “又不是只有那东西才行。”皇帝瞟了他胯下一眼,“手啊口啊都可以吧,再说我本来也没那意思,召了人来也可以只是同眠。”她这下被扫了兴致,连瞧阿斯兰着急的意思都没了,只觉得无趣,拉了衾被来便要歇下。 阿斯兰仍跪坐在床侧,摆弄着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的小鸟儿,“……万一以后都不行了怎么办。” 被子一角被掀起来,皇帝半张着眼皮子觑他,“你才几岁?往后少饮酒就是了。” “……你不是男人,你不懂。” “没面子?”皇帝半眯着眼睛,语气里带着几分困倦,“我不会说出去的,你放心吧,听我的睡一觉,明早就又行了。”说着还打了个哈欠。 “不一样。明天你就去找那几个柔弱的娈宠了。” “我……”皇帝语塞,只觉哭笑不得,这小郎君自从夏天以来便不知怎么中了邪似的患得患失,“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男人,尤其是长相漂亮的男人,你难道挨个比过去?比完长相比身量,比完身量比力气,比完力气还要比肚脐底下二两肉谁大谁小谁长谁短,你们男人就是麻烦。” 许是倦意袭上来,皇帝说起话也不再拐弯抹角,直白地便排揎了人一顿。 不知是不是这顿排揎太刻薄了些,阿斯兰的影子一下僵在床侧不动了,连手也从胯下拿了出来。 “怎么了?” “有人。”阿斯兰降下眉毛,盯着纱帐外模糊不清的暗影,“有翻窗的声音。” 他才说完,碧纱橱里便传来话音,“什么有人没人,我是怕扰了你们俩好事。我说啊,快点完事儿啊,我还要睡觉呢,忙活一天了。” 皇帝正想趁此机会把小郎君按下来歇了,却被他瞪了一眼:“你怎么能允许其他男人……听到床笫间的私语?” “没人在帐外候命何来随叫随到……你是觉得换个宫娥就可以了?”皇帝皱眉,“后宫侍君严禁私会外女,包括栖梧宫里的女内官,宫规你若记不得大可抄几遍。” 最后一句可惹得法兰切斯卡拍手称快,听见里面也不是春宵一刻的响动,这妖精索性推了隔扇自己进来,从帐子外头探进来一个脑袋,“这个好,我负责监督?“皇帝的金毛狗顶着一道凶光往榻上扫视了一圈恍然大悟,”我就说怎么没动静,闹了半天你不举啊。” “……”阿斯兰下意识拖来被角遮挡起身子。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他都快哭了……”皇帝被闹得不安生,索性坐起来拿被子裹起阿斯兰躺下,“赶紧滚,你也想抄几遍宫规?” “啧,景漱瑶你有没有良心啊,这么护短?我给你累死累活你就不管啦?我今天还被几个姐姐吃抹了油水呢。” 都跟哪学的胡搅蛮缠的招式。皇帝懒得废话,从枕下抽出一柄玉如意,抬手便是一梭子打过去,“还不回去?” “好好好,我走我走,你们这……慢慢玩,慢慢玩……真是……见色忘义啊景漱瑶……” 妖精总算退了出去。皇帝将玉如意塞回枕下,才又缩回被子里。殿里虽说有地龙,到底还是冬天,夜里冷得很。 皇帝才躺下来,一抬头,阿斯兰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怎么了?” “我以为你会让他来伺候……像之前那个……花船上……” 看来今夜是不那么容易睡下了。皇帝掖好被角,呼出一口气,“你怎么总想着这事?”年轻男子血气方刚,在这种事上热心些本也属常事,可要如他这般满脑子都是也……着实不易。崇光最得宠时候也不是这样,叫他睡觉就乖乖睡觉了,便是有酸话也只说好几日不召见他,哪有这样的。 阿斯兰的视线下垂到被角,“你每次找我都是为了这件事。” “初春时候需要假戏真做,不能缺了,”皇帝回想了一下不禁讪笑,“后头确实是……”确实是贪恋年轻健壮的躯体。眼前这郎君大约只有在情浓时候才肯露出真意,强硬地将全身心都奉上任人品鉴,美人美意,实在很难推拒。 抛去他的身份,他也不过是个还不满双十年纪的少年人,心思浅着。 阿斯兰见皇帝这一脸讪笑不由瞋视她一眼,没想到腰间忽而被手臂攀住了。“今日不是了。”皇帝轻声道,“今日只是肌肤相贴。” 酸死了。 皇帝惯来说酸话眼睛都不眨一下,显得特别真,骗谁谁上钩。法兰切斯卡在外头翻了个身,拿外衣盖上了脸。 阿斯兰所说不错,皇帝第二日确召了所谓的“柔弱的娈宠”。 和春才从谢太妃殿里搬出来,怎么也须得奖赏些、恩宠些以表重视,再加上原本谢氏经了端仪和如玉两个之后早已是坐不住,成日里想法子往宫里递消息,就是要和春多争些宠,好替本家说话。 十分无趣。 以至于宫门快落锁了,皇帝还拖着李明珠在书房商讨改田税的细则。 “地方豪强商贾以末得财,以本守之,凡起得家业者多……”明珠看了看帘外浮动的飘影,“陛下……司寝大人怕是……等急了……” “朕叫她进来,你可就要错过宫门下钥的时辰了。”皇帝随口玩笑道,“也好,朕给你准备一间寝殿,我们君臣抵足而眠?”这话甫一出口,先唬得端仪踉跄后退了两步,忙低了头道,“陛下莫要开臣的玩笑,臣……臣……臣毕竟是外臣,夜宿宫中于礼不合……”况且他一个男子,难免要被人说道以色博幸。 “好啦好啦,朕不作弄你,快些奏毕了朕派人送你出宫,叫司寝再等等。”皇帝笑,示意明珠坐下,不料他似是被前言吓着了,忙不迭谢了恩,只道快些奏对毕了,不耽误皇帝就寝,一刻也不敢多留宫中。 像是宫里吃人似的。 “端仪,先头说到土地买卖后流民失所,轻征地赋,依你之见,如今地赋多寡也总是充实豪绅钱袋,朕手头所收只得十中一二,长此以往,地方势大,中央式微,则国中有难而士绅之流作壁上观。” “是,此乃前朝故事,天下之亡,是肉食者之鄙。” “你且说如何节制这些地方豪强呢?”皇帝轻敲盖碗,“如你与你老师所言,松关舆以行货制流民,自然是取太平之道,但地方豪强所拥之财甚巨,地赋之上加而征租,百年以后必有烧手之患。” 夜已有些深了。明珠才同皇帝一道用过晚膳,此时被她诘问,腹中更觉满胀,血脉倒流。 “是。”端仪应和道,“若说老师的税法,自有对豪绅加征聚敛税赋一项;若以国朝礼乐治国,则有仁善之道,以教化促其均,虽非治本之法,到底和缓些……” 也是没有治本之法。这是前朝就遗留的祸患,乱世中虽打压了许多地方豪绅,到底长此以往,难保他们不会东山再起。如昔年拔除崔氏之法,到底可一不可再,更何况按下一家又要起来另一家。 李明珠正想着对策,没想到皇帝忽而展颐笑道,“这无论如何也是百年后事,端仪你怎的真陷进去了?”他一时抬首,见皇帝正半支着手臂,手里轻轻摩挲着一段镇纸,不由心下气恼,道皇帝又是故意作弄他,“陛下既要容后再议,臣告退。”说罢拱了拱手就要退去殿外,险些撞到候命的司寝。 流芳狐疑瞧了他一眼。这位大人倒像是同天子置气似的,堂堂外朝大员同后宫里撒娇撒痴的侍君也没甚差别。惯例陛下也该着人出门相送,这会也不像是安排了,只有外头一个小黄门赶忙迎上去,要引他离宫。 还没走出几步,如期先带了两个小子来了,拦住端仪道,“大人太着急了些,容奴替大人安排一辆车才好,”她对流芳点点头,示意可以入内请旨,“已到了宫门下钥的时辰,大人没有车可不大好走。” 宫门下钥,内中外朝三路侍卫,每个时辰换班一趟。便有黄门引路,要出宫去也是层层检查,要费去不少时候。李明珠谢过了如期,侧身让了位置,才慢条斯理钻入了宫车,由着如期招了人来驾车:“大人路上小心。” 车帘盖得密实。这车里头布置了厚重的皮裘,车四角挂着香球,盖上车帘便是一车的香暖。端仪坐正了,理顺了衣摆轻轻叹了口气。天子御前,如此匆忙而退,怕是失仪了。皇帝不拘小节,虽这时节瞧着也并未动怒,可终究是……她不过是随口玩笑,当不是故意要留人过了时辰难做。 “大人,马上就到了外朝,您也就能换了马车出宫去了。” “嗯,辛苦内贵人。”端仪掀开车帘微微颔首,“冬夜寒凉,内贵人也早些回去的好。” 但皇帝是真想多留他一会儿。 “陛下……”司寝忍不住出声, “要不……”这差事她做了一年多,皇帝惯来都是不拖沓的,到了今日反迟迟不下决心,“奴先回去……” “不用。你叫谢长使备着吧。”皇帝有些无力,吩咐收了东西准备沐浴,“原先还觉没意思,现下倒觉得不新鲜了。”她往后靠在椅背上,先让司寝退下去,“看来看去都是这么几个人,好生无趣。” “难道留着李明珠你就新鲜了?”皇帝才闭了眼养神,后头便冒出来一双手假模假式地给她按头,“王琅快回京了,大约下个月的事儿,等他回来你也算有点别的菜色。宫里不就这么几个人,你昨天阿斯兰那不是……再往前,什么林户琦、陆毓铭也都叫过了……哎,要不明天晚上我们溜出去?” “溜你的头啊,明日冬至,我要忙一整天的。”皇帝闭着眼睛笑骂,“哪有你过得舒服。” “我哪就舒服了……”妖精的语气里有几分无奈似的,弯下颈子,呼吸逼近,蜻蜓点水般落了半个吻在皇帝唇边,“我到了年底也不闲啊,你私库里的金子也不分我一点。”他倒悬着吻下来,从皇帝眼里只见着他一条瓷白的颈子,直直埋入领口。 “别闹,今日和春已等着了。”皇帝扯了扯妖精的辫子,“怎么,你寂寞上了?” “我?有点无聊,算不上寂寞吧?还不是看你一脸没意思……睡个人像是要上刑场,还要拖着李明珠当挡箭牌。”妖精也不按头了,索性支起手肘靠在椅背上,另一首垂下椅子,供皇帝捏着玩,“谢和春惹你不高兴?” “不是……”皇帝叹了口气,“和春哪都好……”只是如今情势,宠幸他时也不得不带上些旁的杂思,徒增烦恼,这妖精又如何能理会。 在宫里谈情与爱,到底有些奢侈了。她扳过妖精的下颌,使劲捏了一把,才终于往内殿去。 和春仍在偏殿沐浴,听见脚步声忙往水里一缩,“谁、谁啊……”他想叫个宫人看看,没想到这宫人只张望了一眼便低头行礼,“陛下,郎君还在沐浴……” “是啊陛下……!臣侍还没好呢……”少年赶紧附和道,两手抱在胸前一动也不敢动。 外头影子停了一停,便听见皇帝笑,“你们都下去。” 一声水响,皇帝踏入汤池,只见着水面几串泡泡,“真不出来了?”她除了鞋子,伸脚入水,踩起几串水花,“打定主意睡在浴室里了?” “哗啦”一声,“是陛下欺负人!”和春憋不住气猛冲出来,一下见皇帝坐在池边,赶紧遮住了胸前又坐回了池底,“非、非礼勿视……陛下……”却是越说越没了底气。他是正经宫侍,被圣人瞧个身子,有什么的……既没有白日宣淫,也不是什么世俗不容的关系,更别说今日本就是要召幸他。 皇帝瞧他那一副新嫁郎的样子只觉可爱。年轻小郎君嘛,脸皮薄着,半点儿玩笑也不好意思开。要是换了林户琦那般擅于风月的,早从脚上贴过来了,都不用皇帝暗示,便晓得从细处勾出人火气来。可和春俨然还是个没长大的,不过是闯个浴室都吓得缩成了一团。 “朕何处非礼了呢?”皇帝去了外袍,甩在挂衣架子上,自己也下了水。隔着软和轻盈的水面,氤氲而出的热气晃动着打在人脸上,留下一面的霞色与雾气,晕成了半面天然的桃花妆,倒比新样胭脂更明媚几分。 “我说不过您……!真是的,陛下就顶着臣侍作弄呢,也不见着您欺负旁人……” “哟,”皇帝一下来了兴致,压着和春仰面靠在池壁上,“你又何时能见着朕作弄旁人了?朕可一向都谨慎守礼的,还是你想下次同哪个哥哥弟弟一起来个双宿双飞?”她口里没得个遮拦,荤话一套一套地往外吐,唬得和春满面飞红:“臣侍不想!” 宫里这几个“哥哥弟弟”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希形看着不在乎圣宠,可同他对弈就没赢过;林少使李常侍看着就不好惹,身段好长相好,连太妃都说他笨嘴拙舌的惹不起;阿斯兰看着一拳能打三个他,身上还带刀,若前一晚没得召幸,翌日见着受宠的都一脸凶相,要真摊上这个,只怕当场就能把他活撕了;陆家哥哥倒是好说话,温温柔柔的,可没宠的时候还不是独个儿在窗边发愁。这种事,和谁一起就是得罪谁,他虽然不聪明,也还不想被人吃了不吐骨头。 “那可只好作弄你啦……”皇帝俯下身来,胸前厚实的软缎中衣磨在小郎君胸前,蹭得两颗朱砂昂扬而立,不消片刻和春便酥了身子,胸口发虚,忍不住想去攀上皇帝背脊。 “陛下……”浴池壁上琉璃砖有些凉了,缓缓地沁出寒气来,激得和春一抖,“陛下……臣侍……”他胯下被皇帝捏在手里把玩,卵袋落在女子温热的手心里,就着热水浮动游移,时不时触到合拢的掌心边缘,又被手指收拢回去,一推一捏的,扰得人眼前发白,脑中空空。 热气蒸腾,飘到浴室房梁上,漫出一层白雾。 水底下,小郎君双腿绷紧了,腰肢随着身子款摆起来,渐渐浮出了水面。 “长久不侍奉,身子怎么这么敏感了?”皇帝舔弄起和春耳廓,轻轻咬了咬他耳垂。嗯,随着宫中时兴妆扮穿了耳洞,小小一个,窝在耳垂正中,教人忍不住用舌尖顶弄,“瞧瞧你,膝盖都抖起来了,太浪荡了些。” “呜……还不是陛下坏……”和春半眯着眼睛,眼白时不时翻出来,眼见着是要不行了。皇帝轻笑,看他两腿缠上来,不住往前挺腰,便晓得他快丢了,忽而停了手,手臂往下一插,借了力拔了他上岸,一副玉体横陈在地砖上。 骤然离了温水,外头虽烧了地龙,寒气还是激得和春一下醒神,眼见着快丢了的玉杵一下又软成了一滩,可怜巴巴地趴在地板上。 “陛下……!陛下太坏了!”小郎君很有些不甘心,胸口起伏着还在嗔怒,“臣侍这样以后都会不行的……!” “不会的,”皇帝跨上来,压着人亲起颈子,“只是受了凉,不会的,乖。” “可是……要是真的不行了怎么办嘛……您多的是新人,苦的还不是臣侍……”和春扁扁嘴,撇过头不想再看作弄人的君王,“臣侍还没有侍寝过呢,就要失了宠在殿里偷偷哭……” “前面不行了还有后面呢……”皇帝也不安慰小郎,手上反而在他身后臀尖上一拍,“谁说我们谢长使要失宠了?” 可这谢长使确还是孩子心性,闻言吓得身子一缩,两手抱着臀便往后爬,“不、不要……陛下……”他拼命护着后庭,见着逃不出皇帝臂弯才泄了劲,换了张狗腿的脸来,“那……能不能……用细些的……” “噗……朕逗你玩呢,”皇帝抚掌大笑,曲着手指弹了下和春胯下如意,“你这不是就又行了?”那地方不知是受了惊还是和春求生心切,已然颤颤巍巍又立了起来,顶在皇帝腹下,“你自己选,是用前面还是后面?” “当然是前面……!”和春生怕皇帝反悔,脱口便作了答复,还挺着腰将如意往皇帝腿间送了送,“陛下……说好了的……” 皇帝刮了刮他脸蛋,“瞧你心急的样儿,哪有这么浪荡的宫侍?没得规矩。”她自己解了中衣中裤吃了如意下去,“这下你可不是个小雏鸟了,嗯?” 和春这下哪还有心思回话,多说多错,索性弃了思索,只贯注在腿间去了。“那也是……是陛下坏……”他到底没得经验,只能凭本能顶腰,还需皇帝按着人在地上控制节律,才能勉强取悦到人,“陛下……” 才没多大会子,他竟然又绷起了腿,手臂撑起上身,怕是又要丢了。 小雏鸟儿,还学不会收放自如呢。皇帝也不打算怪罪,反夹紧了腿,腰肢往下沉去,深深浅浅地吃起这小郎君,“忍不住啦?忍着。” “呜……忍不住,陛下……您、您就治臣侍的罪吧……”这孩子,哪有打不过就直接举白旗的。皇帝瞧着他咬紧了牙关,连亲吻的余地都没有不觉好笑,故意压低了声音道,“看来你前面不行,还是得用后面呀……” “啊……!”和春一听这话,吓得猛然瞠目,呼吸漏了一拍,竟是一下丢了关隘,射软了,“呜……陛下、陛下……臣侍不行了陛下……”他哭丧起脸,认命般翻了身,“您要用后面就用吧……” 美人美意,哪有拒绝的道理。皇帝一掌拍上这自己凑上来的玉臀,发出清脆的一声响,“看在你头回侍寝的份儿上就算了,快些清干净了,朕可还没尽兴。” —————————————————— 好久没炖肉了!本想炖小狮子的肉,但写着想起来他喝了不少酒,应该是硬不起来了,遂转头抓来了小谢。啊其实我是很喜欢小狮子的啊……喜欢但是又很纠结,心动但是又很别扭,这不就很好吗!哎呀我喜欢的姑娘是我的仇人什么的,真香啊嘶哈嘶哈(bushi)。 万寿宴 ha it angwo.co m 冬至一早要接受百官朝贺,司天台要祭天祈禳,晚上还有宫宴。加之今上万寿节也在这一天,惯来夜宴是要大庆的。 宫宴流程繁琐,自侧君离宫后诸事一直是长宁代理,需高位侍君出面时才依着身份寻谢太妃或是沉少君撑场。虽说阿斯兰因有封号名属后宫第一,可到底是漠北送来的礼物,平时皇帝宠着也罢了,如此场合不好拉上台面去。 和春坐在底下总觉得椅袱底下有刺扎人,坐立难安,在座位上时不时左右摇晃,看着宫宴的菜色也不香了。其实今日宫宴的膳食都是他喜欢的,三宝鸭子,持炉珍珠鸡,红烩三丝,碧糯佳藕,还有些冬日特供的蒸羊羔蒸鹿尾,只可惜这椅袱底下有刺,吃也吃不香。 “别乱动。”阿斯兰坐在他上首,实在不耐烦了,拿肘子顶了他一记。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 o 18c g.c om “好哥哥,我实在是……”实在是受不了您那凶巴巴的眼神了啊!和春心里苦,和春说不出。宫宴排座次是按位分的,皇帝宫里就这么几个人,打头的煜世君不在,便以阿斯兰为第一,和希形对坐,再往下头里就是他了,正好就坐在阿斯兰右手边。 打从宫宴一开,他一坐下来,阿斯兰就一直把眼睛钉在他身上,从头瞧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不会一会儿散场了就要把他打死在御花园哪个角落里吧……阿斯兰的体格看着能打三个他了……恐怕还有得剩下。 唉……和春吃得胆战心惊——谁会想到宫宴前一天圣人就心血来潮召幸他了呢!但凡陛下召的是希形他也不至于这么难捱,好歹希形是坐在这位大哥对面而不是手边! 他瞧了瞧主座,陛下和长公主都对底下歌舞兴致缺缺,只在上头同燕王说话,见不着底下;林少使同李常侍难得面圣,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陛下今天一眼都没往底下瞧;倒是陆家哥哥见他左顾右盼的,对他举杯笑了笑。 “好好吃饭。”毓铭以口型做出几个字,晃了晃手里酒杯。 菊花淡酒,香而不醉。和春心下这才稍缓些许,挤出一个笑来也饮了一口。 可没想到就这么一小口酒,也被阿斯兰瞧了一眼。 “好哥哥……”和春觉得再这么下去他会吃不下东西,白费了一桌大菜,“少君公子……求公子别盯着小侍看……”想要陛下召幸就去啊,献个舞唱个歌什么的,林少使不就当众吹箫助兴了吗!总盯着我算什么事儿呢……和春腆着脸央告道,“您这般瞧着,小侍惶恐,只怕惹了公子不快……” “啰嗦。”阿斯兰睨了和春一眼转过了头去,“你只管吃就是。……不会再看你。” 呼……和春松了口气。总算是摆脱了这位仁兄的视线了。被他盯着总觉得什么时候就要被咬破喉管,悄没声儿地就咽气了。 “……谢……长使?”过了半晌,和春正吃到兴头上,忽而被阿斯兰拽了下袖子。 “公子……?”他不会要找麻烦吧……和春两只眼睛左右乱瞟,若阿斯兰突然发难,只怕近侧的林少使帮不到他什么,“公子什么事?” “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么?为什么你们争着给皇帝献艺?” 他不知道!和春瞪着眼睛,张着口啊了半天才终于缓过来,“冬至本是一年伊始是中原祈禳丰年的日子加之今日是陛下生辰小侍等身为侍御须得备些生辰礼聊表心意。”他一口气不带停地说完了,端起酒盏饮下一口才道,“没人同公子知会一声?” “……没有。我不知道……今天是她生日。” 您人缘真够差的。陛下生辰也不知晓,平日里没少给人脸色看吧。和春腹诽起来,却反而松了口气,开了话匣子,“没事,陛下不重视这个,他们……”和春压低了声音,“是为了陛下一幸,公子福泽深厚着,不缺这一回。” 谁知阿斯兰扯了个笑来,倒教人瞧出几分苦意。和春这才见着,他那杯中淡酒一滴未少——他竟一直在饮茶。 “公子,”和春看他这样子不由起了些同情,“你……要不要吃点硬菜?”他硬着头皮上去搭话,偏不知阿斯兰性情如何,只能找些漫无边际的话题,“惯例宫宴之后宫人们要放值,小厨房怕是没什么现成吃食,宴中多用些吧。像这道碧糯佳藕是甜的,又是糯米又是蜂蜜,公子约莫吃不惯,但蒸羊羔蒸鹿尾公子应当是可以的,还有这清炖老鸭汤,冬日里滋补养身极是合宜的。” “那桌上说什么呢。”和春正卖力推销晚宴膳食,冷不防皇帝看过来笑,“瞧你说得开心。” 和春赶忙站起来回话,险些带倒了桌上酒杯,“回陛下,臣侍瞧着公子胃口不佳,正劝他多用些。”他觑了阿斯兰一眼,见他半点儿应声的意思也无,忙扯了扯他袖子,低声道,“你也说点什么啊……” “阿斯兰,晚膳单子不合你口味?”皇帝笑,“叫他们再给你上两道你喜欢的?” “陛下可是偏心了,”希形举杯笑起来,“臣侍等都没有加菜呢,顺少君有的臣侍等也要有。”他一说了,连长公主也煽风点火起来,“陛下这心偏得没边了,臣也要加菜,阿兄你也说说,趁陛下这时候有的赏呢。” “一个个的,平日里短了你们膳食了?尽挑这时候敲朕的竹杠。”皇帝好笑,拍了下长公主手背,“你也起哄来。罢了罢了,朕桌上的菜品都分了给你们吧。长安,”她唤来内官,“朕的膳品每样都盛些给公子们,剩下的端去外头给各位大人。” “是。”长安应了喏,忙点了几个黄门帮着分餐。 皇帝便笑,“阿斯兰,你没胃口,可连累我的菜也全分出去啦。”她这话是故意说笑了。冬至是大宴,又是万寿节,皇帝同长公主两人食案除自己的那份本就还有三大桌用来赏赐,此时分了菜也不过是分那赏赐的大桌,御前食案上自是还摆得是。 可眼前这小郎君是个实心眼儿的。皇帝本是打趣他两句,他却道,“我桌上还有,你去我那吃宵夜。”一句话说得所有人都停了手里的食箸。 明晃晃的邀宠。陛下本就偏宠阿斯兰,他进宫以来都承宠多少回了,这下还要约陛下吃宵夜,也不晓得其他人心里怎么想。和春左右瞧了一眼,那抛了一晚上媚眼的林少使眼圈儿都红了,李常侍更是咬着唇不敢说话,只有希形笑了笑,自顾自地吃菜,还拉着毓铭一道吃。 还是燕王先回过神道,“北方有佳人,佳人自相约,一箪食,一壶浆,非为佳肴美馔,乃为美人之贻。陛下,佳人美意,可不好回绝了。” “阿兄是不知旁人苦的。”长公主拉了拉皇帝衣袖,“少使郎君宴上一支箫曲都比不上顺少君一句话,可见陛下素日偏心。” “就你排揎我。”皇帝作势要打,长公主也就配合着一缩身子,“朕可不敢应,今日里这一碗水端不平可要坏了,户琦的箫,清风的筝,一瞧就是花了许多心思的,哪能委屈了。”她冲如期使了个眼色,御前女官便会意下去了。不一会儿,带着人捧了些赏赐出来,“公子们心意到了,没有亏着的。” 这么看还是不送礼的好。和春埋头又吃了块鸭子,准不准备陛下都赏,随便意思意思比较划算。陛下自己都不甚重视。 “时辰不早了,朕先回宫去,你们……尤其和春啊,”皇帝瞧了和春一眼先行离席,“多吃些,别回头说朕短了你们吃。” “哎呀陛下……!臣侍哪就乱说这种事了!”和春口里鸭肉尚未咽毕,只有捂着嘴抗议,“臣侍这叫按时进膳!” 小馋猫还有理了。皇帝好笑,摇了摇头同燕王长公主出了内殿去。 还没走出殿外,却听着外头一阵喧哗,接着便是两个小宫娥赶忙着往外跑。 “如期,去瞧瞧怎么回事。”皇帝望了望,像是外朝宴桌上出了事。惯例冬至祭天毕了,文武百官都要在斋宫受赐宴席,只是本朝恰好万寿节也在冬至,便改了在西门承照台外摆宴。虽说是公休假,京官们却实在一整日都不得空闲。 “哎,陛下,是……”如期慌慌张张跑回来,却有些开不了口似的,“是户部李侍郎醉了,已打发了人去请太医来。” “单醉酒不至于如此阵仗,”燕王笑眯眯地,“陛下不便出面,臣去瞧一瞧端的,别是有什么岔子。”他也不理会如期回话,先带了自己侍从往文华殿去,给了如期一个眼色,“李大人有个长短可不好了。” “哎,哎……”如期觑了觑皇帝脸色,“陛下,这……哎呀,李大人是被灌醉的,在殿里晕倒了,殿下这去了……” 皇帝抬了抬脚,却悬在半空又收了回来,“让他去。朕不便出面,你去着人瞧瞧,若是端仪一时半刻醒不来,便寻一间偏殿安置下来,让太医院的人看着,不必出宫去了。”她望了望外殿方向,轻轻跺了下脚尖,“我们先回去……罢了,还是在此等等阿兄。” 长公主轻轻转头看了皇帝一眼。 中间隔了一道分隔前朝后宫的宫门,是瞧不见外殿情形的。 “李大人酒量极小,冬至用的菊花淡酒也只有三杯。”长公主忽而开口道,“酒后易出呓语。听闻翰林时期便常遭同期以此戏弄。而今平步青云,自然更要教人作弄。” “嗯,端仪是直性子。”皇帝舒展了眉目,“差些圆熟……其实不太像是许留仙的学生,可偏偏许留仙最中意他。” “许相自有许相的考量,陛下,”长公主轻声道,混了些几不可察的叹惋,“她总是谋算为上的。” 皇帝于是笑了笑,“我晓得,只是有些……关心则乱。” 夜里风起,带了些干涩苦寒。到底是冬至时节,京城气候算不得温和。 过了半刻,燕王仍旧没回,只打发了一个随身侍从回来禀报道,“陛下,如期姐姐已着人安排李大人歇在后头鸾凤阁。太医瞧过了,说是饮酒过甚,服了药休息一晚就好。殿下教大人们拉住了,叫奴先来禀报一声。” “好,朕晓得了。”皇帝颔首,正欲转头,便听长公主道,“臣先回上阳宫去。”没等着皇帝多说一句话,赶紧上了宫车往北边去。车行辘辘,没多久就走远了。 “……有那么明显么。”皇帝苦笑,挥退了后头婢仆,只带了法兰切斯卡一个人,“我本想着藏好些。” “你那眼睛都快粘前头去了。”妖精撇撇嘴,四下扫了一眼,“去鸾凤阁?你脚都转那边去了。” 皇帝闻言顿了一步,仰头看了看远处北宫门,左脚脚尖还朝外半开着。 似是过了许久,久到夜风都小些了,她才开口道,“……去鸾凤阁。” 主角先离了席,自然侍君们也没了束缚。去年宫宴和春带着人玩博戏被抓了正着,后头陪皇帝打马吊输光了本钱,今年是全不敢拉人了。是以只剩下几个没吃好的继续用着,说说话喝喝茶,没什么话的便先退了回宫。 阿斯兰到后殿换了衣裳,没叫宫车,在外头吹起了夜风。京城的风比之漠北自然是温软得多了,宫墙遮掩下朔风也没甚气力,不过吹些清寒之意来,正好醒醒神。 殿里地龙烧得太暖,又熏着甜香,闷人得厉害。汉人娇气,这点风也要说严冬。 “哥哥。” “吹吹风再回去。” “不是,哥哥……那个好像是陛下。”阿努格遥遥一指,隔着前朝后宫的门洞外青影一闪,看不清长相,倒是后头金发洋装的内臣格外显眼。 是皇帝。她行得很快,也没叫人跟着,只带了妖精一人往外头去。 阿斯兰没多想,散了后头侍从拔腿便跟上去,只留着胞弟在后头迈着步子勉强不跟丢。 他行得急,也没顾上早一脚踏出了后宫地界。侍卫先见过了皇帝,再见后头跟着的皇帝宠君也就不敢多问,只默默放了他出去。 待被法兰切斯卡拦住了,他才意识到跟着皇帝来了一间陌生宫殿。 “你来做什么,这里不是侍君该到的地方。”皇帝满面疑惑,“我叫人……”她意识到两人都没个婢仆跟着,一下又好笑,“你回宫去吧。” 阿斯兰脚尖动了动,又定住了身子,直直朝前跨过去,“我……我不知道今天是你生辰。” “嗯,无事。”皇帝不解他是何意,只点了点头,“我也不爱过生辰。” 法兰切斯卡略略后退半步,虽未拦他,身子却微微前倾。 谁知阿斯兰在皇帝身前一步处停了脚,两手急急摸进衣领,也不说话,只在衣襟内摸索。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领子里头解下来一条丝绳。他径直捉了皇帝手来,直直往她手心里塞。“你拿着,送你了。” 皇帝满心记着要进鸾凤阁里瞧瞧,心思不在这上头,反应了片刻才接了东西来看。 是一根编结好的红绳,上头还拴了些玉白的尖物,因常年佩戴,已被肌肤磨得光润,仍残留着些许原始的锋芒。 像是猛兽的牙齿。 绳上间杂了些细小的彩石珠子,配着绳结,也是一条漂亮颈饰。 她没说话,看着阿斯兰,等他解释。 “……不是珍宝,你不用这么看着我。” 皇帝张开手掌,任由丝绳摊在掌心,“你不再说点什么?”绳线上还带着男人的体温,当是在夜风里被吹得凉下去。 “权当是送给你的生辰礼。” “没别的了?”皇帝略微睁大眼睛看着阿斯兰,“真的不多说点?”寻常侍君要献礼物都是一大摞吉祥话典故寓意堆着说,便是块石头也能吹出花来,怎么到了他这里就这么……直白。皇帝半仰着头,眼前这个男人身形算得上高大,此时落在月光底下却有几分局促。 “是……是我第一次打到的猎物。是头狼的牙齿。” 皇帝张了张口,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阿斯兰,我的小狮子,你知道我今日庚岁几何吗。” 中原的皇帝是五十岁的老妪。阿斯兰想起来,又瞧着眼前的女子,眼睛转去了一边,“……真的是……” 皇帝没等他接受那个想法,直接打断了他,“待过今日,虚岁五十。”她叹了口气,重新将丝线系回阿斯兰颈子上,“你还是先想好,想清楚了再说。” “你嫌恶不是珍奇?” “我认为你是一时冲动。”皇帝抚平了阿斯兰衣领,“留着送喜欢的姑娘吧,也许以后还能有机会。” “没有了。”阿斯兰捉住了皇帝手腕,扯下绳线绕系在皇帝腕子上,“我没有冲动。我身上锦缎珠宝都是你所赐,我没有别的宝物可以送给你。” “这样不好,我的小狮子,你不该这样。”皇帝呼出一口气,看着那根丝绳缠在手腕上,“在宫里,不要付出真心。” ———————————— 我愿对每一个男主说:不要喜欢瑶瑶,会变得不幸。 现在可以说了,很久之前留的一个问题,解答瑶瑶现在到底喜欢谁呢,答曰,李端仪。 既然是虐男虐女虐空气,端仪显然也很难有什么好下场,嗯,嗯,嗯! 谎言 李明珠醒来时,月上中天,正是三更时分。鸾凤阁原本是皇家私宴之所,两层小楼,春日里楼上宴饮,倚栏临风赏歌舞,冬日里楼下摆席,三五亲近之人便正好殿中游戏作乐,若是累了,偏殿便有床榻供休息。 隔着寝所花窗瞧出去,正好对着御花园西南门,一墙之隔便是皇帝后宫所在。明珠只入过后宫一回,还是皇帝带着穿过御花园另往栖梧宫去,走的是小道,也不曾留心沿途殿宇。 若当时留心一番,此时便晓得墙那边是哪一宫了。 “大人醒了?”他才适应了殿里光线,便听见一个少男声音,当是哪个黄门内侍。 “内贵人安好,下官方醒,怕是扰着内贵人。” “大人过虑了,”那黄门见他醒了,精神也好,忙倒了杯水来,“大人用些水,醒酒汤一直在炉子上温着,小人这就拿了来。” “多谢内贵人,劳烦内贵人守在此处,实在是下官不好,不胜酒量。”明珠惯例地寒暄了几句,只不知为何睡在此处。虽依稀记得是叫户部的同僚灌了几杯酒,约莫是吐了一场,而后记忆便断了线,再便是醒来时候了。中途如何到了鸾凤阁,如何睡下,一概是茫茫黑影。 黄门守着明珠喝了水,忙忙取来了醒酒汤,“大人用些。戌初陛下来瞧过大人,大人还睡着。陛下亲嘱咐了,大人今夜便歇在此处,若要沐浴也有着,更衣也有着,要用些膳食也有着,这才留着小人几个守在此处,只怕大人夜中醒觉要人伺候的。” “未知陛下驾临,是为臣失礼,陛下不怪罪已是宽容了。”却还劳烦了她亲自来瞧这一处,也不知醉得人事不省时候有无什么失言。明珠心下叹气,上回便酒后失态,没管住舌头,圣人定是早有耳闻。 黄门听着就笑:“大人这是哪里话,您是国之重器,不过是宴饮酒醉,算不得什么。”他说着,一面取来一套簇新的衣裳,“陛下吩咐的,大人明日上朝怕没得衣裳,特意叫从尚服局取了一套新制的来给大人备着方便更衣。大人若要沐浴,小人便吩咐着去备水。” 明珠看看身上,原先穿的那套已叫去了,挂在衣架子上,瞧着污了一块。夹衣衬袍都好生收整齐挂上了,他身上还留着中单同里头中衣旋子,当是不便脱了衣裳,特意留来的。 也是,若禁中御前去了衣裳,只怕圣人也尴尬。 明珠手指搭上那套新的,一袭红裳,平纹软缎,缀了块云雁补子。里头配着绀青的直身,正是当季穿着,比得他原本那洗褪了色的自是好了不知多少。料子都是时新样式,大约是宫中哪位侍君备下的,叫圣人拿了来充作更衣。他惯不闻圣人内闱诸事,不晓得天子后院事,也不知冒犯了哪一位公子。 “有劳内贵人备水。” 一时间又是烧炉子灌水的声响,耳房里又忙碌起来。 阿斯兰盯着床顶。冬日里头,帐子也换了稍显厚重的料子,层层迭迭盖在床架里头,一放下来便瞧不清内外情状。他有些疲累,毕竟才闹了几回,胸口还剧烈起伏着,呼吸一时调不回来。 “谢长使……”他盯着床顶那几重红罗帐子,“昨天你们……听说,闹了一夜……?” “没有一夜,不然我今日朝贺祭天该起不来了,顶多到三更天,”皇帝犯起困来,搭话也慢吞吞的,“你突然说这个做什么,提起来旁的男人,你不会扫兴么。”她眼前忽而一暗,掀起眼皮子看见阿斯兰又翻了个身回来压在身上,一时有些无力,张开手掌捂了阿斯兰一脸:“你还能行?年轻人真是精力旺盛啊,今儿都几回了……乖,到时辰沐浴就寝了。” 指缝里漏出小郎君一双灰眸,卷曲的睫毛蹭得指节酥痒。 “你……”阿斯兰一口气憋上来,从脸上扯下皇帝的手,“你是在哄小孩么。” 怎么个个觉得这是哄孩子。皇帝没得法子,好笑道,“水也要了,是该沐浴安置的时候不是?”外头点起来的灯火隔着纱帐落进来,借着红影儿在阿斯兰一头卷发上染上一层金,流光溢彩的,更显得他容色艳丽,眉目深邃。 他胸口还挂了些细汗,顺着呼吸起伏缓缓往下滑落,直没入腹股里去。 “叫他们等着,”这漂亮的脑袋落下来,蹭在皇帝脸上,落下几道吻,散乱额发正好摩挲过鬓边,“你都陪谢……谢长使到了三更天。”看来他还是记不住和春名字,“再陪我一会。” 皇帝顺手戳了戳阿斯兰脸蛋,怎么在这攀比上了,还非得叫人把水端平,“他用后面伺候,你也想用?”她一时起了兴致撑起身来。阿斯兰惯来脾气硬,性子烈,要哄得像和春那般乖巧实非易事。可正是这般烈马驯服起来才叫人欢快,“让我试试?” 这小郎君立马让了路,直滚入榻内:“……不行。”动作太快,以至几许卷发还落入他口中,又被吐出来,“不行。” 大约是没想过这等法子,阿斯兰还下意识将手护在身后,生怕被皇帝钻了空子:“你怎么会喜欢那个。” “小郎君眼泪汪汪地趴在身下,泫然欲泣,面染丹霞,娇喘微微,不是很可爱么。”皇帝曲起手肘,撑着脑袋,一只手漫不经心滑过阿斯兰侧腰,顺着肌肉线条落去背后……但被他躲开了。 小郎君徒然张了张口,大约是没寻着什么骂人的汉话,只得瞪了皇帝一眼。 他在帐中总是不爱出声。除非皇帝故意说些轻佻言语,不然是不应声的,连气喘都憋在喉咙里,藏在深吻里,不肯露出一丝弱音教皇帝察觉——总是要显着他在这事上不落下风才行。皇帝只觉好笑,偏爱揶揄他几句取乐。 “你宫里的男人全都是温顺的绵羊,才愿意被你豢养,只会讨好女人。”阿斯兰死死捂着屁股躲在墙边,嘴上却还硬着,“我不会。” 皇帝挪近了几分,手指却仍在阿斯兰尾椎上画圈徘徊,“能养着这么多男人只顾取悦女人,也是天家气派。”她另一只手的手指在头皮上轻点几下,带着一头青丝微微颤动,“寻常人家,男人娶进门便是要带孩子做家事帮农忙的,只有年富力强时日有了孩子,以后才有分家的机会。哪有你们这么闲?” 况且寻常人家也多是娶一夫,甚至还有些富庶人家嫌婚娶要下聘不娶的,有的看上哪个便走婚一夜罢了,有的便买些小侍在房里,到了年纪打发出去自谋生路。事后男人不知赤子血脉,也无从谈起进门一说。 哪都像宫里主子似的,成天没什么事做。和春那提笼遛鸟的,廊檐下各色鹦鹉鹳雀都好多只了。 阿斯兰下意识视线下移,教皇帝瞧见了,一下笑出来,“怎么啦?” “……没什么。” “我还以为你肯让我……”皇帝没说完阿斯兰便一个翻身仰面躺倒,两手死死捂着背后,“不行!” 啧,脸都涨红了,又不是要他的命。可惜了……皇帝心下叹气,顺着动作压上去,手上却朝阿斯兰大胯捏了一把,激得人一抖,五官全都皱了起来,“真不答应呀?” “……不行!” “那就该安置了。”皇帝笑,自起身掀了帐子下榻去,“水还没备好?” “已好了,只看陛下何时要。”帐外传来长安的声音,“奴先让他们多备了一炉,就怕凉了。” “你倒知事。”皇帝睨了他一眼,有些好笑,“怕不是听墙角听得多了。行了下去吧,换了如期来。” 外头内官笑着应了,忙叫来如期跟着伺候圣人沐浴。 如期在外廊带着几个小黄门拿炭盆烤橘子吃。橘子皮一经火燎便是一阵清香,里头橘子肉教火烤热了,入口清甜又不觉凉。冬日里各色鲜果供得不多,唯柑橘一类常备,也成了宫人们的爱物。 她是御前紧着伺候的,又是宫官,自然少不了黄门讨好,都争着给她递橘瓣。 “如期,陛下叫你进去呢。”长安手里的拂尘扫了扫,又训斥起黄门来,“瞧你们这一地橘子皮,仔细着主子罚下来有你们好果子吃,还不紧着打扫干净了。”碧落宫里伺候的除阿斯兰带进来两个而外,多是皇帝从御前伺候的名额里拨出来的,以服侍之名行监视之实。这些人大多也是长安调教,这下一听师傅训话,个个赶忙低眉敛手,着紧收拾起果皮。 “哎,哎,老舅舅,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您可别骂他们呀。”如期嬉皮笑脸的,反挨了长安一记眼刀。 “谁是你老舅舅,胡乱攀扯,当心误了圣人差使。” “就去,就去。”如期眨眨眼睛,朝里望了一眼,“万一公子缠着呢……”那位是出了名的缠人贪欢,旁的内侍不清楚她们这几个御前伺候的可听得多了。她还没说完便被长安拂尘打了一记,“今儿不会了,快些。” 实在皇帝沐浴也不需如期忙活太多,几个小黄门便将粗使活计做了八九分,无非是叫她近身去伺候着。圣人好说话,过去看看水温挂个衣裳就是了,底下小宫娥也都熟习着。她这下忙忙先进了耳房,试好了水温,正好迎着皇帝过来,又上去伺候更衣。 “鸾凤阁那的人,留一个接引的,一个奉衣的,余下的明日早朝前叫回来。” “哎。”如期应了声,挂好衣裳,抹起胰子来,“奴想着问一句,您今晚上回栖梧宫吗,鸾凤阁那的人叫回来怕是不好叫跟来这。” “……也是。”皇帝轻轻叹出一口气,“朕实在懒怠挪回去,叫他们直接回栖梧宫吧,避着人些,别走主道,免得累了端仪名声。” “哎。”如期应了声道,“陛下,先头尚服局的遣人来报了一句,李大人身量高挑,此次是挪了……”她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内殿,“挪了备给少君公子的袍服紧着改了,又将谢长使的补子缀上去才取了予李大人,可是要再给两位公子补上?” 竟是原要做好了给阿斯兰的。这位主儿着胡服多,本是想着需有一套常礼服才叫尚服局备下好应付宫中宴饮,没想着这下还得后延。 “补上。银子你让法兰切斯卡从朕私库里拨,不必走公账。” “哎。”如期应了一声,没再多问。皇帝甚少开私库账目,连带着各宫的赏赐也不过是宫中份例。如今补了这一笔,无非是为了抹消一笔记档。 那都是主子和大人谋划的,如期懒怠深思,照旧忙手上的。耳房里水汽氤氲,溶溶白雾顺着漫上来,携着水流轻响充塞了狭小宫室。碧落宫地方大,却是在院子里,空旷的院落里植了几棵白玉兰,一面引了太液池的活水来造景,却实在宫室窄小,容不下什么人伺候。 “哗”一声响,皇帝抬头去瞧,原来是阿斯兰掀了棉帘闯进来。他身上只披了件中衣,敞怀露出里头肌肤,瞧得如期皱眉——塞外的蛮子就是不知礼数,身子被旁的女人看光了也没得羞耻。 “我看你一直没出来,就来看看你……别睡着。” 皇帝给如期使了个眼色,“你先下去吧。”待妮子退出去了,她才勾了勾手叫阿斯兰近前来,“我的小狮子,你好歹穿整齐些见女官。如期年纪小倒罢了,若是个年长些的,免不了要治你秽乱宫闱。” 阿斯兰没接茬,径直走到近前迈开腿跨进了浴池,“我不会。” “什么不会?”皇帝挑眉,转了一转才反应过来,“你会也没用,一旦败露,侍君宫刑,女官赶出宫。宫刑你当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挑着眉笑,在水下碾了阿斯兰一脚,“边上去,哪有你这般,没等着我……” “我给你洗。”阿斯兰打断了皇帝的话,两手盖上面前人蝴蝶骨,“让他们下去等着就行了。” 皇帝受了他好意,仍旧趴在池子边上,背对着人说话,“你这几日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比之前更磨人些。往日也不见你这么温柔小意,还专到栖梧宫找我。” “……我不知道。”阿斯兰在皇帝后颈上呼出一口气,“我没想好。” 没想好?皇帝略笑了笑懒得多说,只等他撞了南墙再伸手就是了,还能白得好处。“你想好就是。”她微微偏过头,由着阿斯兰伸手撩起后颈碎发,梳拢到发髻里去。非沐休日,晚间湿了头发不易晾干,自是须格外小心些,免得染上风寒。 武人手指粗大些,插入发中感触格外明显。这青年人做不来多少精细活,梳拢了几回还是有碎发滑落下来,惹得皇帝好笑:“别管它了,不过是几根头发。” “发如首,你们汉人也有这种说法,身体发肤。”阿斯兰终于拢住了碎发,这才拿起胰子抹上皇帝脊背,“断发如枭首,只有在父母和首领葬礼上才能剪下来表示尊敬。” “不随意毁伤就行了,民间男子还有求妻君头发做网巾的,算恩宠。”皇帝将头搁在臂上,半侧过脸去瞧阿斯兰,“难怪那时候你气呢,割了你的辫子,还绑了你回营。”她的脚在水下勾了勾,“这确不是有意折辱于你。” 地龙烧得暖,连在浴池底下,连水也凉得慢些。阿斯兰掬了一捧水,冲掉背上浮腻,“……我知道。”面前女子尊养了一年,原本块垒分明的肢体在无知觉中渐渐圆润光腻,只能在膏脂莹润下些微窥得些初见时的锋锐。阿斯兰两手从脊线中央往两端按去,推过背上仍留下凹凸的肌理,恰恰好在快要折角处停下来。 “怎么不往前了?” “……我不是来献媚。” 皇帝索性支起脸来,“我的小狮子,你都来共浴了,该不是真的只想当搓背侍子吧?”她有些好笑,“连伺候的黄门都很有些攀龙附凤的心思要费力调来做此活计,你可还是我的正经侧室呢。”皇帝先前没细瞧,这下转了脸过去才发现他底下亵裤还好端端穿在身上。啧,真是来搓背的。 要是换了户琦清风那样的,只怕早借着水温滚进池底了。 阿斯兰挪开了视线,“……你不是不想……” “大不了再辍朝一回?反正被弹劾的也不是我。”皇帝捏了捏青年人脸颊,他脸上刮得干净,有几片青影却不扎手,“你先头还一副雄心勃勃的样儿呢,我赏给你还不行?” “你这个……你……无耻!”他像是寻了许久才找到这么一个词来,逗得皇帝大笑,索性揽了人近前来,舐了下他下唇,“你也不是头一日到中原了,怎么还是只会骂这一个词?好啦,别咬着牙……” 真是,半点长进也无。如他这般受宠的,旁人都要以为他是多长于房中术了,什么遍体含香长躯生暖的,哪能想到其实是个拙的。皇帝费了点劲才撬开他牙关,这小郎君,早两刻还想着再来一回,这会儿又成了个贞洁烈夫了,勾勾舌尖都不主动些,实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被水浸透的中衣皱巴巴地裹在阿斯兰身上,皱襞顺着肌骨勾出隆起的线条,却刚好收折在肘弯之下,露出一截紧实的小臂——他收紧了手臂,攀在皇帝肩上。 一下将人推开。 “你是不是,也只把我当作你豢养的玩物。”年轻人的灰眸冷下来,在眼窝里露出些锋芒,“我要听真话。” 戳破可没意思了。皇帝左右看了一眼,阿斯兰当即松了手。 “你想听哪方面的真话呢。”皇帝呼出一口气,“我对你说的都是真话,借你的名义,是合作关系,也当你是侧室。你想听什么呢,旁人说你得宠也并不假,他们看的是召幸次数。我的小狮子,你被关得太久了。” 沉默。 过了半晌,阿斯兰才又开了口,“明天晚膳。”他重复了一下,“明天晚膳……” “好。”皇帝没等他选定措辞。晚膳用完自然是留宿,他不通后宫里这点弯弯绕绕,倒是每次都能打到点上,“我会来。” ———————————— 属于是写不出来但强行写所以让小狮子出来卖肉了。oh他真的好纯情啊……瑶瑶反而是大猪蹄子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其实挺主动的),最后一复盘哎哟确实没说过喜欢啊都是自我攻略,孩子会哭的…… 小狮子属于是金丝雀当久了,思维就滑向了金丝雀,生活里没有其他的东西可供依赖才变得只能反复拷问瑶瑶是不是真心(真倒也挺真的只是不是那种真),《大明宫词》说得好啊,把一个男人放在女人的处境里,他就会变成一个女人,正是如此。 钩连 上林苑为皇家猎场,占了京城西北郊外山野,山背引地下温泉建了一座小行宫,再往西南去百里便是揽春园同燕王府。时近年关,京郊才下了两场大雪,林间走兽早早便躲入了洞府,没什么声响。 “陛下好雅趣,怎么今日想起来雪钓?”燕王老神在在,只擎着一根鱼竿盘坐岸上,由着浮标在水上扰动,“臣总泡在内宫也不好,您下次叫阿琦作陪吧。” 行宫久不修葺,亭台楼阁已很有些耗损。天子骤然驾临,只带了几个宫人匆匆打扫了主殿,让两位主子暂时有个容身之所。 “阿琦哪能吹冷风……再说了,她临时有公务……”皇帝呼出一口白气,“阿碧有妊了。” 这句话吓得燕王鱼竿一抖,“不是,陛下,这玩笑可开不得……阿碧……阿碧也过年纪了吧……” “是啊……高龄有妊,阿琦才带着周太医从宫里选了几个医士去看了,就怕她有个叁长两短,”皇帝笑了笑,执起手边茶壶自己倒了一杯,“约莫她自己也是以为年纪到了便没避妊。万一这胎生下来健健康康是个女孩儿,说不定还能解了我们几个的困境。襄王遗脉,也是高皇帝后人。” 谁知燕王笑起来,“哎哟陛下……您是忘干净了,襄王是男人,遗脉作不得数的。” 哦,还真是。皇帝松了肩膀,“只想着蝶若姐姐腹中那个不行阿碧总是女人,倒忘了襄王是舅舅,真是……”她歪了歪脑袋,一只手半撑着脸,由着鱼竿一上一下地颤动,“瞧着我是下不去了。” 燕王本还在笑,一听皇帝这话立马凛了神色,一下也笑不动了:“若若纳侍了?” “啊,原来阿兄还不晓得,前两日传回来的消息,姐姐有妊了,一月余,算来是阿兄回京之后的。”皇帝瞥了自家哥哥一眼,“姐姐的孩子往后还不是叫你阿耶,还能认没身份的生父?阿兄你若实在不畅快大不了待姐姐回京了处理了那个小侍便是。横竖咱们没福缘,有人帮哥哥招个孩子养着也是好的。” “……陛下您是女人,哪能理解生为男儿的难处呢。”燕王不欲多言,便换了个话头道,“似这般垂钓,也不知何时能钓上一条来。” “愿者上钩。”皇帝也是一般漫不经心,并不去瞧鱼线浮标,反随意踢了踢空鱼篓,“饵食之下,鱼儿也要犹豫些。我只想看看这鱼儿究竟咬不咬钩。” “若是咬了钩,该当如何?”燕王抬眼瞧了瞧四周,山顶温泉水汇入池中,虽不似山顶暖热,却也温凉,倒比林子里头暖和些,“锦麟若非池中物,非要跃上龙门,陛下当如何?” 皇帝随手捡了块石子打了个水漂。一、二、叁,叁丛水花,石头叁起叁落跌入水中央,惊走了池中鱼。她嗤笑一声道:“丢回水里。” “臣还以为陛下对池中锦麟爱不释手,要放了入湖海呢。” 皇帝于是挑了挑鱼竿,“换个琉璃缸就是爱不释手了?” “陛下天意,揣测众矣。”燕王笑,“臣在外听得太多,难免神思扰乱,将叁人之言作了真,以为那市中真有猛虎。” “鹿终不能为马。”皇帝手指曲起,以指腹摩挲起鱼竿,“鱼目又如何混珠?”她的指尖轻轻敲起竿来,震得竿尖摇晃,愈加要吓跑了水中鱼影,“让他们猜去,也当我看个乐子。” 燕王于是又想起核桃。久经盘玩的核桃在手心里滚动时候会光润顺滑,连相碰的声音都是柔润的,骨碌碌转起来,顺着指骨的升降在手心里流动,即使偶尔自指缝掌缘透出点形,也丝毫没有倾落之危。 也不知是手的动作愈加娴熟,还是核桃的边缘愈发光润。 皇帝抱着手炉,曲起指尖弹了一下鱼竿。鱼线晃动,荡开几圈涟漪。 “哎哟陛下您别再吓唬鱼儿了,这样下去臣可半条也没得了,臣是真心想来雪钓的。” “阿兄莫急,鱼儿这就要咬钩了。” 鸿胪寺卿是个不好当的差。对外头要堆一脸笑,往来使节客商朝贡全要经了鸿胪寺的手,左要逢源户部,右要打点礼部,时不时还得上尚书省讨个好处,往圣人跟前帮腔几句。若是许仆射倒还好,若遇上沉仆射可就要吃些闭门羹,那是一向认死理不肯转圜的,但凡超出律例之外便一概不予通达,便是皇帝亲自来了也不成。 自冯若真回家休养,卢晚才升了正卿叁个月。一听这下又是要经尚书省批文,手下小吏已然有些弃意。皇帝下了旨,来年漠北进贡各项均削减叁成,只用减免之物换一个人。旨意是下来了,可终究要走去户部入账、礼部入册,自然也要尚书省留档。 “胡闹!” 果不其然,要在沉仆射这里吃一回挂落。卢晚叹了口气,亲自将文书放到案前,“大人过目,这是陛下亲下的旨意。”中书、门下两省都只当配合上意睁只眼闭只眼便过了,横竖也不是什么大事。唯独碰上左仆射这个硬茬,扫了两眼便拍起桌子。 “陛下如此偏宠那蛮子怎生得了,迟早要废了朝纲!” “哎哟老兄弟这话可说不得哎,”许仆射才交代完公务,听着了赶忙拖了沉晨到后头,瞧了一眼案上文书,“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盖了印便罢了,啊,就当没看见,啊,还让卢大人见笑了。” 卢晚是一下也笑不出来。这老两位是天子近臣,沉仆射朝堂上犯言直谏的多了也不见什么实在打杀,您这位右仆射更是亲信中的亲信,朝上官得有叁分之一都是这位学生,她这会子要真有什么不妥怕是回去也未必能讨着好。 更别说从前卢氏支持惠王,与这老两位是针锋相对。 “什么小事,从着那妖侍奢靡、罢朝、现下更是说什么给什么,这么下去不是唔唔唔……” “我先盖上印,子熹的印我找找……哎哎,在这在这,”许留仙从沉晨腰带上拽下官印,一下敲上去,没留神歪了些许,“这下就好了,外务繁杂,还要劳烦卢大人处理。今日署内事务驳杂,改日再贺卢大人青云之喜。” 卢晚忍住了没去扶头上乌纱帽,着紧收了东西,“是,是,宰执美意下官领会了,往后诸多公务还要仰仗两位大人。”一作揖,提了官服赶紧地离了这是非之地。 “许梦得!你自己内宅荒唐也罢了,怎么还纵容陛下沉湎声色!”卢晚走远了,沉晨才从许留仙手下挣出来,“叁成上贡换一个阏氏,还不是那妖孽吹的枕头风么!” 尚书左丞正要进门,一听声儿又收回了跨出去的半只脚,赶紧识趣地退了出去。 退到隔间里一看,全是扒着隔扇听热闹的。 “收收脾气,收收脾气,”许留仙好生无奈,“陛下爱宠着哪位公子咱们为臣的有甚可置喙?不是也没闹着要立了那位为后么。子熹,你家四公子也在宫里,来日里得了宠你也要说陛下声色犬马?” “若真到此地步,不用御史上谏我先打折了他!” 哎哟,这老头是越来越倔了。许留仙连连叹气,年轻时候也不这样啊,那会儿看着也就是个刚直些的男书生,怎么老了满脑子都是那套伦理纲常这诫那规的。 也难怪沉四公子说什么都要求着进宫,这种家门哪是人呆的。 “打折?那是陛下的人,轮不着咱们。沉大人哪……圣人家事和咱们没关系,啊,没关系。” “国无君后,万一来日帝女降诞必得记在生父名下,昔日卢氏挟惠王乱朝,如今加一个塞北外家……”若依照先帝惯例,有君后时皇子皇女都是记在君后名下,惠王生得晚,才查档挑了生父,后头还紧着抬了孝端皇后,即便如此都没能阻着卢氏夺嫡。再看如今天子对那妖侍的宠爱,难保不出第二个惠王。 “那不也早着?”许留仙抬手自斟了一杯茶,啜了两口才道,“八字没一撇的事,咱们半截入土的人了操心那作甚。再说了,陛下英明怎会没后手,这位再得宠,还能比得过那一位先皇后?”今日这茶还是普洱,冬日里没什么鲜茶,便得是乌龙茶更好些,醇厚。 许留仙吹开漂浮的茶叶末,棕红的茶汤便泛起一层层涟漪。沉子熹读书虽多,到底是个男人,理不出圣人意思。那阿斯兰明摆着拉出来就是瞧朝臣态度的,若真喜欢得不得了,天子那性子,不得如珠似宝,还能叫他受人非议? 说白了,还不是没那么喜欢,正好拿来做筏子,男人懂什么。 上林苑空得很。皇家庭苑,占了皇城北郊的山野,就着山原地势围了一大圈,其间飞禽走兽便成了天家宠物。 中原皇帝喜华爱奢,后宫里更是鲜亮,男宠内侍为了得一幸顾无不是尽态极妍。阿斯兰解下衣带,织金缎面的褡护便松了领子,露出里头的贴里——自然也是织锦裁成。 宫中人说,那是皇帝爱重,才赏这许多珠玉绫罗。毕竟哪有不爱看夫侍打扮精巧的妻君呢,那是天家的脸面,清养着天下最俊秀的儿郎在宫里,也是天家气度。 从前的部下收走了他褪下的衣物,另递给他几件布衣。粗布的手感自然比不得时新样的织锦滑软绵密,粗粝织物在手里摩挲起来,里头填絮还有轻轻的沙声。 他捏着衣裳在手里。 “殿下是不愿意再穿朴素衣物了?还是离不开中原皇帝?” 阿斯兰沉默下去,换上了粗布衣服,“走吧。” 出了尚书省,卢晚便支了小吏去知会其他几部。总算是过了沉仆射这一关,其他几位大人也就容易得多了。她轻呼出一口气,登车往鸿胪寺官署去。 小吏一路来了户部。圣人这一纸诏令自然早发了给户部留档,是以张尚书也未曾多问便盖了印叫人誊抄落档。他不曾多言,口中轻轻漏出一声长息,抬了抬眉毛唤来李侍郎:“端仪,你也看看。” “是。”李侍郎拱了拱手,从上司手里接了诏令,没瞧上几眼便皱起了眉头:“大人,这……这怕是……” “嗯。”张允思甚至笑了笑,掀起眼皮子瞟了明珠一眼,“陛下爱重这位公子。” 明珠不应声,转了个话头回道:“大人,历来漠北贡赋以牛羊骏马为珍,另附些绿松青金南红之流,此番减免不知我等从何处削减起为好?” 他避开了这个话头。张允思没收笑意,只站起来将文书封好送走了小吏才回来道:“端仪以为呢?”圣人爱重这个副贰多过他这尚书是不消说的,朝里人谁不明白?许相得势,自然手底下学生也鸡犬升天,张氏身为今上外家,如今倒被皇帝疏远许多。 前两日他才自山南道回了京来复命,又定下了年后下陇右道巡查,中央人情繁杂,他一时解不出意思,有些犹豫:“下官……下官以为还是金银宝器上削减为宜……到底我朝马种不比塞北精良,削减此处怕军备不齐。”若是玉器珍宝之流,到底是上贡给禁内,损益都是圣人自己担着,影响更小。 他见过这位“陛下爱重”的公子,相貌瑰伟秾丽,加之一身气度,圣人喜爱也是有的。只是那到底是异族。殿院供职的几位同期透出来的意思是魏大人带头连参十数道折子,他们殿院不若察院在外巡按能装作不知,只能跟着魏大人一道上疏,还得亏圣人只是留中不发,若是按从前定远军案时候的脾气,怕是这几个说话的都要下诏狱。 张允思抬了抬眉毛,笑了一声,“如是,便按端仪说的办。” 明珠一惊,张允思这是什么意思?此事是经了他签字钤印,便是来日圣人问起来也是寻他的奏疏,他怎么还要听侍郎的意思?明珠敛了敛神,拱手行了一礼道,“还是要大人上奏天听,下官不敢专断。” “端仪,这位公子受陛下爱重,”张允思高举双手朝天拱了拱,他与皇帝算得表亲,面相上也有两分相似,“魏大人已上疏了多回也不见衰减,如今到了此处,只怕还需些劝谏。见你重理,我也欣慰。” 明珠不由得心下叹气,张允思是想要他去上疏弹劾顺少君。也是,那位公子受宠,自然不只是谢家这般大族着急,看来张氏也不例外——今上的外家,若今上驾崩,便不再是外家。他们想给宫里送人,却不敢明送,怕同冯氏一般惹了圣人不快,只能拐着弯表态。 这般态度摆了来,才好让今上再宣人入宫——不论是选秀还是旁的。 到底是陛下枕边的位置,即便不是来日帝女外家也能透出点圣意供揣摩。 他上回才被圣人挡了回来。她抓着自己的公服说,再想想,想想师相,想想梁国公。他以为她的意思是顺少君之事不会影响到朝政,不议论才是上策。只是今日这诏令……她既如此表态,必当是有所准备。 “大人见赏是下官荣幸,下官愧不敢当。”端仪避开话头,揖了一礼。去年开了选秀的口子,在朝在野的都起了心思送人入宫。他是许师相的学生,又受圣人爱重,挂的是师相与天子两边的意思。圣人自不欲他掺和其中,才紧着叫他出京督办,是美意。 张允思瞥了他一眼。 “罢了,想来你才回京复命,还有许多事务积压,我就不多说了。”张允思抬了抬衣袖,这才送了明珠坐下。 瞧不见眼色的家伙。 京城冬日温软,但到了北郊而外仍旧是一片肃杀。阿斯兰久不离宫,教宫殿里的暖炭温香熏惯了,这下换了粗布衣裳乍一出皇宫地界仍旧激灵了一下。 她若今晚听闻殿里没人,会难过吗。可她是那样冷血的妖女。 阿斯兰最后往南望了一眼。此行会一路向北,远离各州县城池走无人的山林荒原,迈出大楚的疆域回到塞北,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座下是皇帝的御马。黄金色的鬃毛光艳润泽,是被精心驯养的好马。他拍了拍这匹骏马,皇帝亲手递给他缰绳时候说的是“重要”二字,只是她的眼神太过真挚,还要教人以为那不过是不便宣之于口的私情。 貌若天女,心如蛇蝎。 他捏紧了缰绳,胯下一夹—— “嗖”的一声,一支羽箭贯穿了他身侧人的脖颈。 再往北去,是一望无际的荒原。 ———————————————————— 总感觉小狮子会做一些总有一天我会逆袭然后让你给我下跪的歪嘴龙王梦。 不好意思哈本文主角是瑶瑶。喜欢瑶瑶得把身段放软点。 他毫无疑问是男主垫底了,但可惜的是就算小狮子这样的男人在现实叁次元也是不存在的——毕竟他怎么说还是美貌+痴情+专一+负责+坚持只吃硬饭(我周围好几个富婆姐姐遇到软饭硬吃的傻登了)……这样一想就很悲哀啊。 沉鱼(上) 身侧这人从前是铁甲军中的百夫长,也是他力主潜逃回塞外。此时遭羽箭钉穿了颈项,鲜血喷溅而出,直染深了两旁人与马的衣裳毛色。 浓郁的铁腥气灌进阿斯兰鼻尖。他看着这个百夫长从马上软绵绵地跌下去,又被胯下受惊的马屁踏了两脚。 有埋伏。 这弓手极稳,不过几息便已取了数人性命。阿斯兰一手松了缰绳扶上腰侧,四下里环视了一周。 见不到弓手的影子。 皇帝吝啬,马夫手里不配弓矢,更无长兵。此时他们一行人手里没有弓箭,只有护身的短兵,若看不到弓手所在,断无取胜机会。 阿斯兰最后看了那百夫长一眼,“走!”他夹紧马腹,想要尽快逃离弓箭射程。 往北是荒原,那么弓箭手便只可能藏身在林中,只要往北去,便能逃离皇帝最后的防线。或许往后遇到追兵,遇到楚人官府缉拿,但只要一直藏身山林荒野,逃出大楚也并非痴人说梦。 或许有一日他会回到大楚京师,但必定得是攻入,以胜者之姿收取囊中战利品,而非被人捆上铁索丢到皇帝脚边。 但不止是弓箭手。 稍显密集的马蹄声从密林中疾驰而来,凌乱却有序,扬起尘土遮蔽了树下枯草。 人不少,且训练有素。追兵马匹迅速散开,自左右两翼包抄而来,两侧为首之人身着不曾见过的轻捷戎服,张弓搭箭,直取逃兵后心。 听闻中原人视良马更重于奴人,一匹良马可值百金。阿斯兰忍住了没有回头,扬手抽了一下马鞭,直冲往荒原。 不能回头。 选择了离开皇城,就绝不可以再被丢到皇帝脚边。她是狼群里高傲的头狼,败者永不可能入她的眼。 阿斯兰胯下是皇帝的御马。这是上林苑里最善奔袭的一匹,耐力尤佳,更善长途奔袭。相马时候他是对皇帝这般说,这匹马也确是千里良驹,早将追兵甩在身后。待他看清扬尘间,马蹄早已踏出了上林苑地界。他心下微微松了口气,直往北而去。 马背猛然一沉,骤然加多的负重使这匹千里马也慢了下来。 “你要不跟我回去?”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阿斯兰才发现手里缰绳早被另一双手握住。 皇帝的鱼竿猛然一沉。 “上钩了。”她一拉鱼线,竟然是一条肥硕鲤鱼,倒像是御花园里溜出来的,“不枉我守了两个时辰,腿也麻了。” “陛下好技法……”燕王捧得毫无真心,慢腾腾打了个哈欠,对着手哈了两口气开始卷线,“也该到晚膳时辰了吧……这条大鱼该怎么烹……” “今日吃锅子,这鱼就给后头宰了,剔干净刺涮鱼脍吃。”皇帝眨眨眼睛,招了招手叫人换上新暖炉来,又是将这条大鲤鱼收了,“这么冷,还是吃一品铜锅羊肉暖和,鱼做不得主菜。”一时间宫人们赶紧围上来,又是塞抄手套子,又是给换新加炭的手炉,又是赶忙把两个主子扶起来。 如期接着皇帝的话便笑道,“羊肉是早切细了叫带出来的,都锁在食盒里呢,锅子也都备下了。” “小妮子数你机灵。”皇帝点了点如期额头,“就等着先来讨赏。” “如期现而今也是姑姑了,”燕王顺口打起圆场来,“讨赏也是替底下人讨,陛下就赏些吧。” “哎哟阿兄您可真是我亲兄啊,”皇帝揶揄道,“这东西总……”她还没说完,一打眼,法兰切斯卡带着长秋监的人押了一堆伤员停在十步开外。 阿斯兰见她看过来,别开了头。 宫人们赶紧做完活计,躬个身子便碎步退下了。 燕王也收起神色,揣紧了手炉,拢了拢身上斗篷。 一时沉默。 半晌,皇帝才开口道,“去换身干净衣裳,今晚上吃涮菜同羊肉锅子,正好暖身。” 阿斯兰微微张了张口,抬着眼皮子看向皇帝。她今日穿得素淡,雪青的万字提花缎料斗篷,里头是浅到发白的月白外袍,整个人裹在斗篷的白狐毛里,说话时候呼出白气,神色有些看不真切。 他忽然想起来,昨夜里她留宿时说,“你真的不愿同我说一说么?”他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怎么说。”于是她也就不再多问,只道,“你想好就是了。” 分明那时候身体才交融过,言语间却更近萍水相逢。 皇帝瞧他久不言语,也并不多说,转身预备往行宫里去。 “等等。”阿斯兰声音有些滞涩,这两声近乎气音。他发不出声来,只能习惯性地伸手出去,才意识到双手早被绑在背后动弹不得,“等等。” 阿斯兰大口呼出两息,喉咙才终于不那么干涩了,发出有些喑哑的声音,“等等……景漱瑶。” 这下不仅是皇帝,连燕王也掀起眼皮子瞧他。 法兰切斯卡扫了一眼旁边那堆重伤逃奴,个个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倒逗得他发笑,脚下踢了踢阿斯兰,“喂,别人可未必领你的情啊。” 阿斯兰没同他搭话,只死死盯着皇帝道,“求你,让医者看看……看看他们。” 皇帝也顺着他眼神瞧了瞧暗卫中央那堆伤者,“阿斯兰,”她笑了出来,“我的小狮子,我为何要应你所求?宫中逃奴向来没有宽纵先例。他们挑唆侍君出逃,更是罪加一等。”她呼出一口气,“你要如何说服我保下他们?” 瓮中之鳖。 只有存在交换条件才有谈判的余地。 “我是你的侧室……”阿斯兰缓缓开口道,“我可以……”他想起前几日皇帝偶然兴起的要求,“我可以做好你的侧室。” 皇帝挑了挑眉尾,小指指甲敲在小手炉上,“那是你身为侍君的本分。”她脚尖微微转动,身子略向阿斯兰偏了偏,“依我看,你这些部下倒宁愿现在就死,不如从了他们。” 燕王一下笑出了声,见皇帝瞥过来赶忙掩口陪笑道,“臣一时没忍住,没忍住……” “说来平素后位空悬,那君后的亲蚕尚飨职责也是兄长担的,不若说说如何处置这些逃奴?” 燕王仍旧是一副笑面道:“依照宫规,奴籍没入宫中者,该杀。良籍或孤、独之人入宫为仆婢者,杖四十,罚俸叁月,发还本家,至于挑拨君侍,该杀……陛下是宽仁了些。” “不行!……不能杀。”阿斯兰急急出声道,他还被法兰切斯卡攥在手里,一时筋骨隆起,撑得绳子越发锁入皮肉,“不能杀……是我主谋出逃,你罚我一人就是,要杀要剐都随便你。” 皇帝笑了一声,上前半步,一手抚上阿斯兰侧脸,“我的小狮子……”女人的指尖扫过男人隆起的眉弓——毫无疑问这是一张俊美秾丽的脸,即使染上破败血痕也丝毫不减其艳质。那对灰眸随着指尖动作缓缓转动,对上皇帝眼神时微微垂了垂眼帘。 她就像是在爱抚受难的情人。她生了一张多情的美人面,无人不会贪恋她的指尖。 皇帝笑了一声,道:“你未免太自负了些。——先押回偏殿去,旁人收监入宫正司看管,至于少君……”她微微偏头,手指顺着脖颈滑过喉结,最后探入颌骨空隙,抬起阿斯兰下巴,“你有两条路,要么也入宫正司,要么刷洗干净换身衣裳来陪朕用晚膳。” 锦衣华服。 不知道皇帝从哪变出来的一套。法兰切斯卡解了绳缚,将一袭衣裳往阿斯兰面前一丢:“自己穿……你会穿的吧?”妖精丢完便大剌剌往椅子上坐了,单腿翘上膝盖,“我不伺候人的啊。” 阿斯兰抖开衬袍,闷声道:“……我知道,你是专侍奉皇帝的。” “啧……”妖精撇嘴,弹了弹舌头,“这说得……你们人脑子里除了交配有别的吗,真就一整年都在发情期啊?”他转头瞧了一眼偏殿隔扇,外头传来两声敲门声:“大人,陛下请公子往正殿去。” “衣服没穿好呢。”法兰切斯卡隔着门应了一声,“再等等。” 隔扇外又传出两声敲门声,原来是长安带着如意进来了。如意一见着师傅赶忙打了个千儿,“陛下要用晚膳了,怕是等不得。”这小子笑得谄媚,从抖开外袍来赶忙着给阿斯兰披上了,嘴上还不忘奉承师傅两句:“陛下也叫师傅您去呢。” “你还怕起你师傅我了?”妖精好笑,顺手理了理衣领,“你师傅得看着这位,不去也不行啊。” 阿斯兰教如意前后忙着穿好了外袍。如意才要给他围革带,被他拦了下来:“我自己来。” “哎,哎。”如意应了两声,偷觑起长安和自家师傅的脸色——长安微微点头示意他不必多忙,顺着这位公子就是;再看自己师傅……忙着拨弄额前碎发,没空搭理他。 师傅您这已经生得跟妖精似的了,就别再摆弄您那点头发了……如意腹诽,摆弄头发还不如换身鲜亮衣裳,长秋监的暗卫服制多少有点没趣儿。 “皇帝在主殿?”阿斯兰问了一句。 “是,陛下同燕王殿下在主殿用膳。”长安先走一步开了隔扇门,“只等着公子了。” 什么是只等着。分明是皇帝着意要折辱人。阿斯兰抿紧了唇,跟着长安的引路往正殿去。这行宫看着有些破败,梁上彩画已有些剥落了,摆设瞧着也发旧。往年不曾听过皇帝会在此留宿,是以无人注意过上林苑里还有这座行宫,也不曾想皇帝今日会在这行宫雪钓。 她怕是早得了消息在此守株待兔。 阿斯兰猛然醒悟过来,皇帝自冬至后每每留宿都要说他藏着心事,要不要同她说一说,原来是早料到这次“密谋”。他紧赶了几步,没等长安通报便一掀棉帘跨进正殿去。 “陛下先用些蜂蜜水暖胃吧。”青衣内侍年纪还不大,倚靠在皇帝身侧,先斟了一杯蜜水,“锅子里肉已下了。” “你学得好,你师傅教得也好,连这细处也记着。”皇帝揽过小内侍,“朕都想调你来御前了。” 那小内侍便跟着皇帝笑道:“我也愿意常见到陛下。” 阿斯兰听了两句,心下火气更盛,叁步并两步冲上去扯开了青衣内侍,才发现是阿努格。一时兄弟两人四目相对,阿努格愣神了片刻才垂下眼睛道: “哥哥。” 阿斯兰一下明白过来,揪着弟弟衣领把人半提起来,两只眼珠子瞪得快掉出来:“是你给皇帝传信?!” 皇帝瞥了那边兄弟阋墙戏码一眼,没等小的那个作出反应,拿着筷子敲了敲碗,发出几声清脆响声。法兰切斯卡当即得令,过来扯开了两兄弟,把小的那个推到皇帝怀里。 “你若不是来伺候的,朕便着人押你回宫正司。”皇帝没理会阿斯兰那冲天的怒气,只顾着抚平阿努格衣领,又把人搂在怀里安抚了好一会儿才道:“朕需要的是听话的内宠。” “你需要我的声望!我和我的部下才是你打杀王廷的筹码!” “小的这个也能做到。”皇帝端起蜂蜜水啜了一口润喉,“而且,比你更听话,更好调教。” 阿斯兰在法兰切斯卡手底下动弹不得,早已是面目涨红,肌肉鼓起,却只能冲皇帝喊道:“你说过不碰他!他才十叁岁!” 燕王身侧服侍的内官手抖了抖,不慎洒了几滴汤水出来。燕王瞧见了,使了个眼色,挥手让他下去避避,又换了个人来。 “你在同朕讲条件?”皇帝总算是斜了一眼过去,“你若老实做个宠君,也不至于有今日之事。再说宠君重在宠,年纪小不更事原不算什么。” 她需要给外头看的面子,不是什么欢爱的里子。阿斯兰一下泄了劲,平复了呼吸道:“让他下去,我来。” “陛下还是喜欢哥哥多一点,这就要赶我走了。”阿努格故意抱了抱皇帝腰身才从她怀里直起来,还不忘在皇帝领口蹭了蹭。没大没小的崽子。皇帝好笑,意欲玩笑几句,没想到那边法兰切斯卡才松了手,阿斯兰一下冲过来,拎起幼弟就是一拳头砸在脸上。 “没种的东西!”阿斯兰想是被阿努格最后那句激怒,这一拳用了十足的力道,早殴倒了尚未成年的幼弟,直将人压在身下扭打。阿努格年纪尚小,气力哪比得过他,便是奋力也没能还上手,只听着哥哥在上面骂了几句漠北话,正要打下第二拳—— 被法兰切斯卡捉住了。 妖精好没法子,一脸烦躁,反剪着阿斯兰双臂迫着他站起来:“差不多得了,不是你亲弟弟么。” “我没有他这样的弟弟!” 皇帝那边招来长安,带这小崽子下去给太医瞧瞧,别留了伤痕,燕王却幽幽补了一句:“先帝朝不是没有十叁四入宫待幸的君侍,似这般主位身边儿的,提个六品常侍,待几年通了人事再晋封也无不可。”他声音不大,却刚好够殿中人听清。见几人连着阿努格都回头看过来,燕王才以衣袖掩口笑了笑,“端看陛下心思。” 这个哥哥……火上浇油,真是亲哥哥。皇帝无奈松缓了颜色,转头对阿斯兰道:“有年纪合适的,何必再挑个小的呢。”她伸手过来,面上含了几分笑意:“不是说你来么,除了羊肉还想涮点什么?白人参好么?冬笋好么?要不要叫人给你调一碟酱菜?” 阿斯兰再驽钝也晓得皇帝是在给他台阶下。待法兰切斯卡松了力,他便就着台阶接了皇帝指尖来:“我不用酱料……你想吃什么,我给你涮。” ———————————————————— 沉鱼(下) 一顿晚膳,各怀鬼胎。燕王早早吃够了告了离席,叫人备车回上阳宫去,留下地方给皇帝同她的“宠君”。阿斯兰挂心着宫正司那边,也无心多用,只能等着皇帝放了箸才低声道:“我……我先回栖梧宫等你。” “嗯。”皇帝接了漱口茶,含了一口吐掉才接着道,“法兰切斯卡会跟着你。” 阿斯兰还欲再说,一想到现下还需讨她欢心,又闭了嘴,也接下茶杯漱口。往常皇帝宽纵,他想先搁箸便先停箸,想中途离席便中途离席,皇帝不说什么,自然底下伺候的也不敢多言;如今她懒怠再做面子,内廷的繁文缛节便格外难做。 果如明心所言,宫中规矩再多,多不过皇帝欢心一条。 宫人收走了茶杯,待主子站起来往外头去了,才来撤下案几碗盘。一时只听见殿里窸窸窣窣的声响,外头却没得话音。 “怎么了,”皇帝看他在后头亦步亦趋跟着沉闷,才终于开了口,“想好说什么了?”她拢了拢斗篷,又迅速地将手缩回抄手筒子里头。 冬日里夜长,天色早暗了下来,只有行宫里还有几豆灯火。未曾扫清的积雪堆积在石径两侧,偶有几堆细细小小的,仍落在石板缝隙里,皮靴踏下去有格格的沙声。 皇城北郊是一片荒野,上林苑不过是荒野里一块围场,而这座有些破败的行宫是上林苑边角处一座汤泉宫。 “……我之前不是要骗你,第一次打猎到的猎物,我愿意给你。” “嗯。”皇帝应了一声。 “还有我……”阿斯兰在皇帝身后别过头去,只盯着地面上幽微的反光,“我可以……可以让你……” 皇帝停了脚步,半偏过脸去瞧他,长眉高高挑起。 她在等。 阿斯兰意识到,她是在等他自己跪下乞怜。 “你给他们一条活路……随便你怎么处置我。”他的声音变得生涩,“……后面,也可以。” “噗嗤,”皇帝笑出声,“呵……”她似乎是很有些意外,却又实在忍不住笑,“我的小狮子……你、你思索了一整晚,就只想到这个?你当我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就只是贪图你的色相?”她露出很有些微妙的神情,略微摆了摆头,却仍忍不住笑,“你究竟是看低你自己还是就只知道这个……罢了罢了,你都这么说了,不受这美人恩反倒显得我不解风情。就当是这般交易吧,我会同长安交代一声。”她仍旧是揶揄的神情回望过来,“你可真是……真是可爱啊哈哈哈……” 皇帝笑个不停,摆摆手要叫人备车回宫,才走了两步便被阿斯兰抓了手腕,“……等等。” “嗯?”皇帝眨眨眼睛。 “我……我原本应该说什么?” 她这才收敛了神色,换了张温和脸面来:“自然是你说的,声望、御下、以及忠诚。我的小狮子……”她另一只手藏在狐皮筒子里,举着空余的半个筒子套上阿斯兰的手。手炉在筒子里熏得狐皮暖热,刺得人手背发痒,“你不只是个摆设,你还有许多事能做。只是靠这个……”那狐皮抄手带着他的手缓缓移至下腹,“并不长久。” 不长久。她说,不长久。阿斯兰半垂下眼帘,脸上也松缓下来:“好,我……我会听你的。” 那手炉在筒子里被塞入阿斯兰掌心。手炉轻小,外头以丝缎裹着绵絮填满了,只留几段气孔,就这般塞入掌心难免熄灭,只留七分余温暖手。阿斯兰正茫然接了手炉,手背上狐毛触感却渐次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温热的掌心肌肤。 “手都教吹裂了。”皇帝轻声笑,“怎不用些膏脂?司造局的人没给你送去么?” “我没那么娇气。” “罢了,就当是我命你用的,你拿我殿里的去吧。”皇帝好笑,“权且作饶你部下的条件。” 阿斯兰这才反应过来,叱了一声道:“你根本没想杀他们。” 皇帝闻言越发乐道:“都等你来求,捱过两叁日只怕轻伤的也要成了重伤,到时可真同我哥哥所言一般,逃奴该杀了。”她见着阿斯兰还要出声,便在抄手中掐一把他虎口,“今日损了几人?” “……一人。” 皇帝回身往殿内挪去:“我会着人安葬他,只是你这些部下……”她呼出一口气,阿斯兰只怕她要反悔,却听得她道:“我会送去别处依照宫人惯例看管,你们是见不着了。” 阿斯兰脚步一顿。 “是你们中原人说的杀鸡儆猴么。” “也不算是吧……”皇帝失笑道,“杀他一人,你的部下能就此收了出逃心思么?”她略微回过头来道,“罢了,你们只管好生待着,或许来日自有我送你们北上的时候呢。” 阿斯兰一路都没说话。 上林苑回宫抄近道要不了许多时候,皇帝没带多少人出来,自然也没什么随从,不过两辆车便装齐了。皇帝才用了晚膳,也是一般斜倚在车壁上昏昏欲睡,年关底下明日起封了笔,倒是难得几日闲。入冬前叫人往云州给崇光那小祖宗送了些冬衣并各色贴补,结果前几日报说被退了好些回来,那些衣裳皮裘锦缎的太贵重了军中穿着不合适,宫里制的些熏肉酱菜之流倒是拿去营中分了。 弱冠了,长大不少。 她一转头瞧见阿斯兰,独个儿缩在车角落里,正襟危坐的,紧张得厉害。 说来崇光还比眼前这位年纪长些,可崇光那小祖宗还孩子似的,这位……老成是老成些,就是别扭。她一下便有些好笑:“我的小狮子,我是会吃人么,你身子都僵硬了。” 这位公子张了张口,又避开了皇帝眼神,仍旧是不说话。他先前应了皇帝帐中事,后头想明白了却不好收回前言,只不晓得皇帝要如何作弄人,是以全不想搭话。 皇帝也不恼,反轻飘飘地补了一句:“明日阿努格调来栖梧宫,我再叫尚宫局补给你一个贴身的内侍。” “不行!” 这不就应声了么。皇帝好整以暇,抱臂笑道:“总不好教你关了宫门动私刑。如你今日那般行事,亲弟弟也能打坏了。” “不行。”阿斯兰瞪了皇帝一眼,“……你说了,不会动他。送他入你宫中无异于羊入虎口。”皇帝风流轻佻,对好颜色惯来不拒,又是那么一副面相。 “那便要看你了。”皇帝笑,“我对小孩子没兴趣,但我需要一个漠北出身的宠君。” 阿斯兰轻轻哼出一声,眼神转到车厢角落里去:“……我知道。我会做好你的侧室。” 若说他前次说这话还有几分迫于形势的讨饶意味,自以为凭色相便能换取皇帝宽仁,这次便很有些下定决心的意思了——皇帝沐浴更衣已毕,待入寝殿安置便见着他端坐在榻沿上,耳饰发饰佩戴得整齐,衣裳却将将好半敞开,稍露半爿饱满的胸膛。 哎呀。皇帝一时忍俊不禁,叫宫人们都下去了,只留着法兰切斯卡在外间待召,独自掀了罗帷进去。 听得脚步声,阿斯兰也抬头见着皇帝进来,先抬了抬胳膊,似乎是觉不妥,又起身走几步半跪到皇帝身前,亲吻她的脚尖。 “你怎么了?怪矫情的。”皇帝拿鞋尖抬了他下巴起来,“侍寝规矩里可没这一条。”阿斯兰顺着她动作仰起颈子,发卷上金色的光泽便顺着弧度轻盈下落,最后闪至发梢,照亮一段暗白肌肤。真是……她轻轻勾起唇角,“都跪下来了,替朕除了鞋子吧。” 阿斯兰没说话,只垂着眼帘,将她脚上的软缎鞋除了去。皇帝换了一只脚,仍旧支在他下颌底下。他才将这一只也除了,不料皇帝忽而前倾身子,将脚尖探入衣襟,直冲小腹。 “……”阿斯兰咬紧牙关,手臂上青筋暴起,原本暗白的肤色迅速染上一层薄红,只两只手仍维持着原先捧着皇帝脚踝的姿态。 他在忍耐。 他的手已为着皇帝动作成了托着她小腿中段,腰板却仍挺直了不肯多一丝动作。 女人的脚趾在他小腹上逡巡,时而抚过僵硬到隆起的肌肉,时而勾过块垒间的沟壑,最后停留在心口,夹起他立起的乳首,摩挲拨弄,揉压挑捻。 他的衣襟早已松脱,颤颤巍巍挂在肩上,随时都要脱落似的。 此前房中行事,除了初夜而外皇帝总惯着他,他想在上面也多依了,至多不过言语挑逗几回,揶揄几句罢了,是以阿斯兰从没想过她那爱作弄人的性子原来在榻上也是一般无二。 或许早有预兆,只是她没完全显露出来罢了。阿斯兰想起来,她虽大体依着他,交欢时却偏爱挑拨几句,抑或是忽而玩弄阳物不许泄身,抑或是抚弄身体却不更进一步。 皇帝瞧他生生忍着不发一语,只面上翻红,鼻尖冒汗,更越发升起坏心思来,故作站立不稳往前跌了半步,那原本抚弄阿斯兰胸口的脚尖便也不由得落下,脚掌恰好踏在他下腹。阿斯兰下面早立了起来,本就是忍耐时候,便被皇帝踩了下去。 “……唔!”这下他已是额上青筋也暴出来,浓眉皱起,牙关紧咬,下腹块垒更是坚硬如铁,尽了全力才忍住姿势不曾崩塌,也不曾多言一句。 “对不住,不是故意要踩上去的。”皇帝面上陪笑,脚下却是包住了他腿间鼓起,着意在上头转了几转,忽而感到一阵濡润。 他已出了前液。 皇帝收了动作,赤脚立在阿斯兰腿间,等他缓了精神才扶起来,“生气啦?” “……”小公子别过头不肯看她,胸口仍起起伏伏缓着呼吸,“你下流。” 他实在不会骂人。皇帝笑,拖了他手来捏起指尖:“我想着你说……”她还没说完便被阿斯兰打断:“随你的便……我答应了就不会反悔。”说着自己抽了衣带,令中衣完全落到地毯上,甚至半转过身,腰身微微下陷,“随你处置。” 偏生就不肯看皇帝。 “哪就要这么急?”皇帝咯咯直笑,眼光扫过床头。先前同长安交代了一声,东西倒是都已送到了。只是……她又瞧着面前少年人,还绷着呢,不急。她照旧拉了人坐下来,捏着指尖笑:“给你手上抹些膏脂润一润好么?都皲裂了。” 果不其然被瞪了一眼:“……你别作弄人。” 这下可真是……皇帝不急侍君急了。皇帝失笑,“我还想缓一缓呢,只怕你吃不住。” 阿斯兰本能后退,面露警惕之色。皇帝偏爱折腾人,她说怕吃不住想来也决非什么温和手段。他目光四下环视,将将好落在先前长安入内放下的锦匣上。原先瞧着还不起眼,深青丝绵包裹的木匣,还只当是皇帝私物,现下再看……他抬头剜了皇帝一眼。 皇帝正要安抚几句,没想到他头一偏道:“……我说过了,随你怎么处置。” 哎呀……皇帝笑了几声,见他脸色愈发难看,索性扯了中绔系带来,绕在他头上。 蒙住了眼睛。 “不看见当好些。”她柔声笑道,“我在呢。” 视野骤暗。阿斯兰只听见几声窸窸窣窣,间或有木板开合的声音,从方位看当是先前那锦匣,看来那里面确是皇帝要用的房中物什,只不晓得究竟是什么玩意。 她的指尖落在下腹,指甲绕着脐眼转了两圈,才替他褪了中绔。胯下一凉,又一阵温热覆上来,阿斯兰便知是她的掌心,微微侧身将东西往她掌心送了送。 蒙上眼睛倒比平日里乖巧得多了。皇帝揽过阿斯兰,在他额上落下一吻,怀里这少年人正安静下来,却没想着她早抽了自己中绔系带,正这时候将他两手反绑在背后,打了个死结。 “景漱瑶……!”阿斯兰挣扎起来,无奈两手被反绑,只能在皇帝怀里扭动,“松开……松开……!” “不是说随便我处置?”皇帝在他耳边轻笑,“好啦……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她含上了少年人双唇,却是将他手腕上那死结系到了床柱上,令阿斯兰离不开床榻叁步以外。 唇舌交缠间,阿斯兰渐渐松了力,半倚在皇帝肩上,待皇帝吮够了,他才发现已被绑得严严实实了。 “你……你无耻……!” 皇帝顺手一掌拍在他臀上,发出一声清脆响亮的拍打声:“老实点。”他还欲再挣扎,又是一掌拍来,“别乱动。”她毫不收敛力道,两掌下去底下这两团肉蒲团已然染了烟霞,阿斯兰也咬着牙不再挣扎,只下唇咬紧了,面上硬得很。 “生气啦?”皇帝挑了根玉杵,约莫手指粗细,手指长短,正蘸了膏脂,一打眼瞧见他那受气的样儿,不由得戳了戳他脸颊,“我说了怕你吃不住呀……” “我没有。你还有什么把戏都随你的意。” 这不就是气着了。皇帝好笑,给了肩膀在他下颌,一手握上囊袋,另一手捏着玉杵“别怕。”这还是支细小的,只怕他头回用后头受不住罢了,若要换了那正经玉势,只怕眼前这年轻人当场便要闹起来。 “唔……景漱瑶,你……”阿斯兰扭起腰来躲避那支玉杵,逼得皇帝又是一掌拍下,这才安静下来,“不舒服。” “很快就好了。”皇帝轻声道,缓缓退出了玉杵,剜了一圈油膏又才重入进去。有了初次润滑的膏脂,这下再入便容易许多。皇帝一手抚弄阿斯兰前头囊袋,一手扶着玉杵带着油膏缓缓滑入甬道。才入了一寸许,便听见他喉咙里变了音,滚出几声轻吟来。 “不许丢了。”皇帝前面又是一掌掴下,激得阿斯兰一抖,腿上肌肉绷紧了,不自主蜷起来。 “嗯哼……别打……会忍不住。”他咬着牙回道,喉头已不觉漏出几声低吟,后腰也本能耸动起来,顺着皇帝手里的小玩意儿前后摆动,揉皱了身下褥子,“也别……别玩前面。” “我若是偏要呢?”皇帝眨眨眼睛,一下挤着玉杵入进深处,逼出阿斯兰一声娇吟,才松了他后面,腾出手来,却是捏起他早泛红立起的乳首把玩,“可别丢了呀,我的小狮子,也别挣扎太过,玉势若入深了取不出来可只好这副样子传太医了。” 她就是着意折辱人。阿斯兰哼了一声:“还不是你……你下流……” 这才哪到哪啊。皇帝瞧他这受气又委屈的样子玩心更盛,竟是取了支细金簪来,趁着泉眼翕张,推入了阳物里头。 “唔……!啊……景漱瑶你……拿出去!快拿出去!”才入了个尖尖,阿斯兰便在榻上死命挣扎起来,浑身通红,筋肉僵硬鼓起,撞得床板吱呀作响。金簪俗名“一点油”,便是簪首如油滴般圆润,簪尾却是轻巧细小。皇帝捏住簪首,轻轻旋转,一手扶着男人腰身,安抚似的在他颈上唇上落下轻吻。 “小心扎坏了……嗯?”她柔声道,“没事的,只是怕你忍不住丢了……吃得住的,吃得住的……” 那一点油缓缓没入阳物,直到只剩下一点金油露在外头,皇帝才松了手,让阿斯兰躺在自己膝上,指尖深入卷发,摩挲起少年人的头皮来,“缓一缓,缓一缓。”她柔声道,另一手又伸向玉势,模仿媾和姿态,捏着那玉势深入浅出,擦过肠间一段软肉,带出丝丝缕缕的清液。 “呜……”阿斯兰声音变了调子,才发出一半便被他生生憋了回去,只咬着牙受着,却不成想皇帝见他这样子反作乱起来,摩挲头皮的手指一下伸入口中,拈起舌尖捏揉起来,沾了一手的银涎。 皇帝还故意将手指抹去他鼻尖让他闻自己涎液。 “你……你总该玩够了吧……”阿斯兰声音有几分发颤,张着口喘息起来,“能不能……我想……想出来……” 皇帝便瞧了一眼他底下,东西早涨硬了,红红的立在那里,还隐隐露出几分筋脉形状。 说起来宫中是有许多内官猜测他生了副大物才格外得宠……从前没细看过,如此比较起来,也确是一副好本钱。若不是在宫中,也当是女娘们喜欢的外形——又硬又臭的脾气不提也罢。 “想泄身?”皇帝俯身低笑,又抚上了他腿间尘柄。外头那一滴金油随着伞柄微微颤动,教皇帝一拨,便又是一声低吟。她惯来爱作弄人,虽做出一副要取了金簪的样子,却仍缓慢把玩囊袋同蕈头,只在那滴金油周围打转,并不取出哪怕一点。 “哈啊……嗯……想……”小郎君在皇帝膝上软成了一滩肉泥,早没心思忍耐娇吟了,“让我出来……求你……” “好呀。”皇帝轻飘飘应了下来,果真取了金簪,又取了块帕子包在蕈头上。几番盘玩撸动,阿斯兰正觉舒爽,才松了心神,忽而被她一捏丸袋——酸胀痛楚并松快一齐袭上脑门,激得他两眼翻白,腿上哆哆嗦嗦喷了一帕子。 他才被折腾了一处,这会子松了神有些恹恹,皇帝谅他是头回,便也没再动他,径自下了床去倒水喝。法兰切斯卡听见里面响动停了,将隔扇推了个缝,露出一线脸来:“你不是把人玩坏了吧?” “不至于。”皇帝自己倒了水咕嘟咕嘟灌下去,笑了一声,“累着他了……下次换你来?” “哎哟喂,你好事没想过我,这事你想我倒快……狗皇帝,也没见过你对我这么轻声细语的。”妖精倚在门边笑,“你还是快进去吧,里头那个等急了。” 皇帝还没反应过来妖精意思便听见阿斯兰在里头叫她名字,叫了几声竟还带了几分呜咽。她一下有些无措,忙倒了杯水进去。 “景漱瑶……”阿斯兰忽而发现身子底下没了皇帝体温,反应过来她走了,只怕一会子宫人要进寝殿收拾伺候看到这副样子,忙叫起她名字。中原人避讳,不可直呼人姓名,皇帝尤甚。只是她似乎没那么在意,那金发碧眼的中官也总是连名带姓地叫,她也不生气。 “嗯,我在。”皇帝轻声道,“我只是出去倒了杯水。”她说,“毕竟这副样子叫宫人也不好。”她抬起阿斯兰身子,仍旧倚靠在肩上,“喝点水?” “好。”他这会子乖巧,皇帝便也没多说什么,将杯子碰去他唇边,微微倾斜,便见他喉头滚动,将水尽皆吞了下去,只一两滴自唇边溢出,顺着下颌脖颈一路没入心口。 “……还要么。”一杯水饮尽,阿斯兰试探问道,“你是不是……还没尽兴?” 哎呀……皇帝挑眉,“再来怕你受不住了。”她先解了绑手的腰带,放了人下来才去松眼上蒙布。他惯穿青黑绔,这腰带一圈一圈蒙上去自然是什么也见不着,皇帝取了东西,才摸着里头一片濡润:“你哭了?” “……”阿斯兰又不肯说话了。 “好吧,就当是我过分了,”皇帝陪笑道,“叫宫人伺候你去沐浴好么?收拾了寝殿才好安置。” “好。” —————————————————— 有言曰:如果一条狗驯起来特别容易,那是因为这条狗喜欢你。 送给小狮子。 他实在是内里纯情而外在别扭的类型,如果他遇到的是少年瑶瑶,说不准两个人也能纯爱一把然后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但他遇到的是现在的瑶瑶。现在的瑶瑶失去了太多次,又当了二十年皇帝,已经没有能力纯爱了,她现在只能做到假装纯爱了。 不过现在这种装出来的爱,也只有小狮子崇光这种男大会信了。 心不在焉 如期在暖阁隔扇外敲门时候正是卯时叁刻。冬日里头,百官上朝延后到卯正两刻,自然皇帝起身也在卯时叁刻,极少时候拖延至卯正。今日是年节底下封笔第一日,虽不必上朝,到底起身时辰不好耽搁。 法兰切斯卡还在迷迷瞪瞪。他才洗漱了,这会儿披了件外袍回来便看见如期立在隔扇外头,那手是伸出来又缩回去,就是不知道该不该敲门。 “回去吧,景漱瑶没起呢,吃点东西再来。” “大人您说的轻巧,万一陛下起了叫不到人,我们这当差的全得领罚。”如期叹了口气,往后一望,一溜好几个宫人,各捧着梳洗用具候在外头。她深吸一口气,还是敲了下去:“陛下,该起身了。” 是该起了。皇帝在床上应了一声,却实在懒怠动弹。 “唔……”阿斯兰听见响动也皱起眉头,迷糊着挪了挪身子,“再睡一会儿……”他睡觉不老实,夜里翻身将寝衣带子也蹭开了,一头乱蓬卷发同筋肉糊在皇帝身上,烘得人燥热。 偏生还非得把人腰扣着,想让他多睡会儿自己出去都不成。 “如期该等急了。”皇帝推了推,没推动,“你独个儿留在暖阁睡就是。我起身不是你起……你动一动……” “……再陪我一会。我知道今天不用上朝……” “不用上朝也得起身啊……”皇帝颇为无奈,索性放弃了言语劝服,径直在底下踹了一脚将人蹬下去,“如期——”她坐起来吩咐道,没想到背后一声倒抽冷气。 “疼……”阿斯兰彻底清醒过来,却是捂着腿心在榻上打滚,眉毛打结皱成了一团,眼底还有盈盈泪光,“你干了什么……” 踹了一脚……皇帝思索起来,话虽如此也并未上劲,不当反应如此剧烈才是,“给你叫个医士瞧瞧?只怕昨晚上伤着了。”她正说着,如期这边已带了人入内伺候梳洗,当先捧了水来漱口擦脸,又是伺候更衣梳头。 “陛下,师傅说今日瞧着要下雪,得穿厚实些,还特意叫奴拿了一只昭君套子呢。” “哎哟,”皇帝不由失笑,“这下可得梳发式了。”她说了两句,又想起阿斯兰还在榻上受矬磨,忙叫了长安,“去太医院寻一位男医士来给公子瞧瞧。” 太医院除当值医官而外还另有医士,掌院里药草、推拿、针灸之类,多为男人,方便后宫行走,少有的几个女医士也是挂属栖梧宫,偶尔六尚局的女官染上时气,叫不上太医,也唤医士看诊。 “别!”阿斯兰赶忙制止了长安,“我能好,别叫医士……我睡一会就好了,别叫医士。” 讳疾忌医。皇帝好笑,却还是让长安去,没理会这小郎君那点好面子举动,仍旧叫梳头娘子来盘发。 殿中伺候皇帝的多是宫娥,这会子反不好叫阿斯兰起身了。几个年轻女娘,见圣人难得要好生梳头了,一时忙将梳洗东西放了在后头瞧,一面还撺掇起梳头娘子来:“让姐姐梳个牡丹头吧陛下。” 梳头的陈娘子听了忙呵斥道:“陛下要梳什么发式也是你们置喙的,再说牡丹头只怕不经得昭君套子压。” “哎哟,年节底下,纵着些便罢了。”皇帝好笑,“瞧这群小妮子,回头让你们长宁大师傅好好治治这嘴快的毛病——丹娘,盘个圆髻罢了,哪用得上那么复杂的发式,疾行两步便要散了。”梳头娘子是归属尚服局的内人。宫中唯御前有几位女内人,其余侍君殿里内人都是男子。先帝时候也用过男子为侍御内人,不过后头总觉不如女内人贴心,又用起了女内人。到皇帝这时候,已成了御前贴身为女官,底下内侍同后宫侍君用男官的惯例。 这张丹娘原是宫中从外头养生堂选进来自小养着的内人。七八岁分入了尚服局学针线,后头又学了梳头手艺,便又归入栖梧宫专管皇帝梳妆,现而今已过而立之年了,倒较长宁还年长几岁。宫中女官皆是御前行走,常人以为近臣高官,便是长年宫中当值也有得奉承。内官到了二十叁四年纪放出去,若是外头还有家人的,总有好些官宦人家来说媒。如长宁、丹娘这般无亲无故的,也惯有人家巴结奉承,房中置一位正室郎君亦不在话下;男子如长安那般虽有人家忌讳,只怕招惹了皇帝内宠,但到底放出去的也还很有些富庶人家愿迎回府教养后嗣,做个当家人。 只除长宁性子冷淡瞧不上男人,丹娘房里却是已有了人,还是尚寝局里的内侍官,配了在宫中过活罢了。 “是。”丹娘先应了下来,“奴瞧这昭君套子华贵,上头这眉心玉透亮得很,还是簪戴些许的好。” 这是合起伙来下套了。皇帝好生无奈,道:“罢了,今日就依你们一回,随你们折腾去。”几个小宫娥就等这句话,圣人松了口,忙不迭就要使陈娘子去开了圣人妆奁,瞧着怎么插戴都是好的,连如期也凑近了想比划比划,偏被皇帝瞧了一眼,才领着宫娥们退下。 待陈娘子给皇帝梳妆毕了,正好长安也领着医士到了殿外。阿斯兰憋在帐子后头良久,只听着外头宫娥嬉笑,哪还有睡得下的。好容易这会子清静了,却是长安领了一个年轻医士来看诊。 晓得他避讳,皇帝老早将殿里人都遣了出去才掀起帐子:“你要我陪着么?还是我也出去回避些许?”她难得有一日妆扮了,虽仍旧是清淡颜色,看着却比平日里更俏丽许多。 “……随你的便。” “这也随我?”皇帝失笑,“那我在此陪着吧,只怕你讳言罢了。”她说着叫长安领那医士入内来。这医士瞧着年纪轻轻,也不像是经验老到样子,倒教阿斯兰颇有些疑虑。没想着他尚未开口,长安却已然了了两位主子意思,开口解释起来:“这位是小萧医士,乃是男科圣手萧太医之子,从前崔侧君也惯用他们父子的。今日萧太医告假在家,奴便请了小萧医士为公子看诊。” 这位小萧医士不卑不亢,见了主子便即行礼:“臣萧云卿见过陛下、公子。” “嗯,”皇帝摒退了长安,只留着小萧医士在内殿,笑道,“劳烦小萧医士。” “陛下此言是折煞臣了,”萧云卿低头躬身道,“怎敢当圣人劳烦呢,为公子瞧病是臣福分。”他这边说着,手上却是排开药箱针包药罐一系小物,先为阿斯兰搭了脉,沉吟片刻又问道:“敢问公子是何处不适?” 阿斯兰瞪了一眼皇帝。 “晓得啦,我回避好不好?”皇帝笑,起身欲要出了内殿,反被阿斯兰叫住:“等等,我不是要你走。我是……”他咬咬牙,将头转向一旁,“胯下疼。” 小萧医士面不改色:“烦请公子与下官看一看。” 皇帝识趣地背过身去。 过了片刻,才听见小萧医士细细问起来:“公子早间可有方便?方便可有不适?” “尚未。” 于是小萧医士告了一声罪道:“陛下容禀,臣需公子先行方便后再详问。” “嗯。”皇帝也不便多说什么,“你快去吧,我等你回来。” 阿斯兰一走,内殿便只剩下皇帝同萧云卿。皇帝见不得里头没声儿,便随口问道:“你父亲从前是负责侧君的?” “是。侧君房中不顺,家父曾开过几剂进补调养方子。”皇帝没问的,他也不多答。宫中侍君最忌讳男科一节,生怕圣人耳闻了再不召幸。侧君如是,后头林少使也是一般。如这位公子似的让圣人陪着听诊实在是头回见着。 皇帝笑了一声:“是劳累你们父子了。”崔纯如最是好脸面,想必嘱咐了不少不欲言传之说。男人么,到了那么年纪都是要衰颓的,本也没什么,偏生宫里侍君怕失宠枉死深宫,倒是极重调养之术,想来这萧太医一家没少收宫里主子的好处。 “陛下这话真真折煞,侧君公子待人宽厚,劳累是哪里话。”萧云卿避过了话头,只笑了笑,“太医院当值,自然便以宫中主子为要务了。” 没过多时,阿斯兰回来了,见着萧云卿便压低声音道:“像被针刺。” 萧云卿瞧这位公子神态,又是清早在栖梧宫寝殿里头,瞧了那么多侍君隐疾,哪还有不明白的。一下舒展了脸色道:“公子怕是帐中行事太过,伤着了,这几日休养些许便好,七日内断不可再行房了。下官再为公子开一剂止痛消炎的膏脂,调养几日便好。公子年纪轻,身子健壮着,不必忧虑。”他倒不避讳,皇帝就在身侧也敢对侍君说“不可行房”四字,还真是个妙人。 阿斯兰于是瞪了皇帝一眼。皇帝只是笑,唤了长安来送小萧医士出去。 “……你到底用了什么东西。”待人走了,阿斯兰看向床尾,显然不愿多置一词。 小郎君生气了。 “金簪……”皇帝向他身边坐下陪笑道,“我和你赔个不是好么?今晚上你还是宿在我这里,没人敢嚼你舌根子。”皇帝从后面环抱过来,顺手捏起阿斯兰脸颊,“别生气啦,去洗漱了用早膳,好不好?” “……是我先答应给你。”阿斯兰仍旧是不瞧皇帝,“我回我那里睡,留在你这里我做不到。” “我叫人送你回去?”皇帝笑,“原本今日封笔,我还想着留你在殿里的。” 哪知阿斯兰转头又剜了皇帝一眼:“你说了让我在这里吃早饭,你是黄金乡的女主人,你不能毁诺。” “好好,”少年意气,脾气也是一阵一阵的。皇帝见他气消了些许,自然从善如流,先接了话头来,往小郎君脸上香了一口,“你先换了衣裳,我等你梳洗完再传膳。” 这早膳用得不痛快。 法兰切斯卡在阿斯兰凝视下终于受不了,撇着嘴角叫如意拿来托盘各式样盛了些另去了他处用膳,桌上氛围才总算松快下来。皇帝瞧了只是笑:“你怎么连法兰切斯卡也容不下?”约莫是昨夜里打通了任督二脉,阿斯兰今早倒格外爱使小性儿。皇帝今天封笔,不必上朝见人,心下畅快,也尽纵着。 “……他每天都在外面听,昨天也听了,我不想看到他。” “嗯,”皇帝接了漱口茶来,漱了一口才笑道,“他耳力好,自然是听全了。”待再饮一口饭后花茶,便是皇帝定好了年前最后再批些折子。 阿斯兰见她又要忙公务颇有些不满:“我听说你今天是不用写的。封笔的意思是不动笔。”他原本定下昨日离京便是为了今日封笔,百官休假,要召卫队搜捕也要慢上许多,更易顺利出京,是早摸清了。 哪想到…… 她是看不透的头狼,不知什么时候便自草里树后探出头来,只要最肥美的那一只羊。 “好郎君,我的小狮子,今年已是清闲年份了。”皇帝指了指一旁供朝臣入座的椅子,随口与阿斯兰调笑道,“不若去年,到了腊月二十九我还在看战报,今年便最后将桌上这些理完就好了。” 去年此时眼前这位小郎君还在灏州城下耀武扬威呢。皇帝想了想他那样子,怕是那么一捧大胡子,咬牙切齿咒骂杨九辞妖女不得好死的,不由笑了两声。见阿斯兰一眼瞪过来,又赶忙随手拿了封折子掩饰。 这折子原来是李明珠上的贺表。原该是正旦过后上的,只近年朝中事少,许多朝臣惯例二十五先上一封,正旦过后再递一封。他在张允思手下做事,张允思惯爱做这等把戏,生怕皇帝浑忘了还有这么个外家表亲,自然底下人也不敢不从。 “臣李明珠拜上。朝惟旧表,元将新岁,年经己申,历行廿五……”皇帝懒得看下去,挑着瞧了瞧里头内容,很好,前头都没甚实事,便径直自后头看起。 最末附了一封请安疏。倒不玩那骈四骊六的酸文了,写了些朝中见闻,最后颇为直白道:“臣窃闻圣意,欲舍叁成朝贡换一女入京。而今贡赋有数,岁余常定,及马种牛羊等不便改易,私损金珠宝器之例矣,万望察考。” 哦,原是说此事。前日张允思才奏报过了,却不敢担这直谏的果,便没敢盗名,当时便批了叫鸿胪寺去办。只怕端仪此番是怕她事后降罪,只好写上一封。皇帝好笑,继续往后看,最尾却写道:“宴飨良时得蒙赐服,虽上表已矣,心念圣恩不胜言表,特再拜敬上,伏愿陛下圣躬安和。” 亏着还特意走私账避开了宫中档案,就是为着不教人知晓,只以为是他自己置办的。后头也没见他穿两回,上朝还是那么身半旧不新的袍子,也不晓得避的是什么嫌。 “这个人,是不是上次你去看过?”阿斯兰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过来,约莫是瞧见“赐服”二字,“冬至那天。” “嗯,是啊,”皇帝指尖点了点折上小楷,李端仪的书字习的是颜体,总是苍劲有力,半点不错漏,同本人是一般,“他是户部侍郎。” “他很年轻,不像高官。” “他今年叁十二,比起你来是不年轻了,”皇帝笑,“他是章定四年科的探花,如今也算是宦海沉浮十六年,还是占了入仕早的好处,十六岁便中了进士。”只可惜不如他座师圆滑通透,还欠些火候。年少成名之人多有些盛气,李端仪那时候才入翰林院便同崔平叫板,弹劾侧君本家,若非当时李俊如暗中运作,只怕早死在外放路上了。事后李六还同燕王私下抱怨,这么个早早同本家闹分了出去的后生,最后本家还不得不保他。 如今磨了这些年,总算是收敛许多。 “我听说探花是选最年轻漂亮的书生。” “嗯,是啊,他是当科年纪最轻的进士……”皇帝眉眼柔和下来,“原本糊名阅卷,他的卷子是我与几个考官一致赞许的,险些便要点他做头名了,后头一瞧是……”皇帝微顿了半拍,“是这么个十六小郎,才又改作了探花,另点了旁人为状元。——说起来,杨九辞也是那一科的,不过是二甲第四名,这一科出了不少人。” 杨九辞在灏州经营多年,名声在外。果然阿斯兰听了她名字便哼了一声:“……妖女。” 小郎君气性大。 皇帝瞧着好笑,顺手拿折子尖尖戳了戳阿斯兰鼻尖,“你若要留在这便好生待着,随便找点什么打发时间。再教你窥见折子内容可不成了。”宫中长日无聊,皇帝倒还很有些事做,只不晓得这些年轻小郎君成日里如何打发光阴——和春那般也罢了,整日不是遛鸟便是逗猫的,他那窝猫到了冬日里越发粘人,简直要赖在榻上不肯走了,小子可乐着,成日里抱着猫摸;旁人却不晓得做的什么。 小时皇帝也曾翻墙去些侍君院中窥视。即便受宠如谢贵君,白日无事时候也是一般愁容,瞧见她来才又摆出一脸笑,要习琴要念书;至于那无宠的,不过靠着宫中份例度日罢了,有心争宠的,便在御花园等处走动,无心争宠的,便关在房中,有看书的,有做针线的,总之是得寻些法子打发年华。 今日起得迟些,又有那琐事耽误了,现下已是日上叁竿,日光正好透了窗上明纸落进来,洒了些暖意——原来是个响晴天,是长宁看岔了。 阿斯兰半边轮廓融在那点子日头里,卷发翘起的发梢闪着金光,反在脸上蒙了一层暗紫。他仍着胡袍,剪裁紧窄,将将好勾出身形,一点没有越过皇帝桌案外那点空隙的意思。“我不会看你的折子。”他靠着窗边坐下,皇帝书斋里净是经史子集之类装点门面的书,独角落里摆了一盆兰花,增了几分活气,“我……我就留在这。”他换了一口气,“我想留在这。” 皇帝正蘸了朱墨在李明珠的折子上批了个“上朝多穿,不必封存”,一时没留神,随口回了句“好”,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猛地把头抬出公文:“你昨儿个还想着跑回去呢。” 她心思不在此处。 殿里烧了地龙,熏炉炭笼更是烘得暖和。皇帝几乎是裹在皮毛里头,半支着脑袋,手上细管毫笔蘸了朱墨停在砚台上,只有书纸上头红痕格外显眼。 他坐在离御案最近的一张椅子上,似乎抬手便能抓住皇帝衣摆的风毛。 “……是说今天。”阿斯兰盯着折子上那几团朱墨,“是今天。” 不合时宜 yu zhaiwu .a s ia 过了未正,宫里竟真飘起了雪。 皇帝拢了拢斗篷,叫驾车的法兰切斯卡缓些行,只怕是宫道上雪未除尽,结起冰凌来,马蹄要打滑。 “要去哪。”阿斯兰随手拨着车里头炭笼,半撩开车帘,由着外头灌进来冷风。车里封闭,再不撩车帘,炭笼烧不起来。后头没跟宫人,皇帝不要人跟着,阿斯兰自昨日后也没侍人在侧,便只这么叁人罢了。 “你只管同我去就是了。”皇帝呼出一口白气,“我记得你上次是直接送进宗正寺了?”她伸手过去取暖,车里备了炭笼,便不必加手炉了,“年前你的人会送出去,我陪你去见一面。” 是去宫正司。 中原皇帝残暴,连着宫闱里头也是一般血腥。阿斯兰自小听这等传闻听得多了,再来听宫正司的名号便自然联想起旧时草原上处置罪奴的刑室。皇帝惯来说话说一半,便承诺了要留一命,怕也只是“留一命”。 就如同……如同她说只是“合作关系”一般。 “是宗正寺。” “宗正寺是处理皇室宗亲案卷之所,宫正司却是宫中内侍受刑地方,论起来自不如宗正寺好。”皇帝翻了翻手,以手背对着炭笼,“若要掩人耳目,却也只有走一道宫正司,届时便说是宫中内侍,犯了错处,贬出内宫罢了……若教人晓得我藏了这许多人在宫中,怕要遭言官死谏。虽说死谏不理会便罢了,但到底还是别有的好。” 阿斯兰忽而笑了笑:“原来你怕文官。我一直想,你会砍下他们的脑袋,挂在宫门口。”更多免费好文尽在:y ushu w u.li v e “文官给我下的绊子可不少……”皇帝也笑起来,“又不能随便杀,哎呀,可比武将麻烦许多……有党争的时候呢,忙着找对党的不是,同期座师乡党姻亲,净是拉关系的筹码;党争平了呢,就开始寻我的错处。你来了之后呢,但凡是个想树直臣名声的,都要送一封弹劾你的折子,车轱辘话来回说……好生没意思。” “……有很多么,骂我的。” “多着。”皇帝指了指炭笼,“若是烧来取暖,我能省下好些炭火。”她笑了笑,半低下头去盯着笼中炭火,“我怎么就不能偏宠外族人了……这些文官,明着是弹劾你,实则是要骂我昏庸无道。有些呢,怕皇权旁落,后廷乱政,哎呀,万一未来帝女染了外族血,让中土易主怎么好呢;有些呢,没得折子上,便跟风上一份,怕万一落下了以后成了旁人攻讦把柄;还有些呢,是想推着选秀,好塞自家后生入宫,想做未来皇帝的外家……再不济,宫里的受宠了,族中得个恩荫也是好的。” 一说都是正经科举考上来要治国平天下的,一瞧……不提也罢。皇帝手肘支在膝盖上,半歪着脑袋,炭笼微光只能打亮半边脸颊,车帘子没放,风一吹有些泛红。 阿斯兰忍不住去撩皇帝耳边垂落的碎发,“……原来在他们眼里,是我抢了他们的权势。”皇帝难得簪戴了,细巧的几缕金线流苏挂在鬓边摇曳,“……和我的兄弟们一样。中原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人性本如是。皇帝瞧他那一时还感伤起来的神情不由笑出来,年轻人,还是将人想得太好了些,“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又想得到什么呢,我的小狮子?” 阿斯兰徒然张了张口,看向一边的角落,没说话。 宫正司比不得宗正寺整洁舒服。透过半开的栅格天窗能瞧见里头人有医士照料过了,却并不如何细致,只维持了最必要的清洁,关押在禁室里。 司正是个约莫五十的妇人,见他是皇帝陪着来的,晓得是得宠的侍君,也不过微微弯了腰道:“公子见谅,奴这处地方便是如此,管教罪奴之所,不好破例,劳烦您将就着。” 皇帝不过候在外头,才分了手,此中人态度便翻了个颜色。 禁室里有人转过头来瞧了他一眼,却又一哂,将脸转了回去,道:“没有脊梁的狸奴儿,女人又给你喂饱了多少肉汁?” 昨日前这人便不信他能成功,只道说“王子被女人偷了魂灵,大概离不得中原人的宫殿”。 阿斯兰默然垂首。他忽而想起小时大人以中原皇帝吃小儿恐吓他们的故事——原来中原皇帝哪里是吃小儿呢,她只要人的心。黄金宫殿里的女妖,她只要人的心。 “……皇帝与我许诺了,我留在她身边,她会保证你们衣食无忧。” “皇帝?只会向中原女人哭叫乞食的幼崽还是去抓母亲的裙摆吧。” “噗嗤。” 不是禁室里传来的。 阿斯兰四下寻望,原来是皇帝听见了里头说话。她半托着下巴眨眨眼睛,顺口揶揄道:“我的小狮子,我怎么不知道你在男人面前这么乖巧?你是还在父舅膝前谨承庭训的幼子么?”皇帝一眼斜给司正,那妇人即刻带着人悄没声儿退了出去,只留着皇帝同她身侧近卫内侍,“哎呀,我还以为那是你弟弟才要做的事儿呢。” 女人的长眉高高挑起,杏眼微眯:“既然都来了我大楚地方,做客也好做生意也好,吃了我的茶好歹该听听我这主人的规矩不是?良家子自有律令护佑,罪没内廷的逃奴可没有。” 皇权至高无上不过来源于人心恐惧,所谓秩序不过是多数人愿意相信的神迹。若是无信无怖之人,此刻举起屠刀,轻而易举便能杀灭皇权幻象。 于是皇帝笑道:“我的小狮子,你想让他们做内廷该杀的逃奴,还是……” “不行!”皇帝话没说完便被阿斯兰打断,“别杀……”他停了半息,音声渐弱,“别杀……” “我自然是依着你的,我的小狮子。”皇帝只是笑,“你怎么说我都依你。”却没想着被小郎君剜了一眼。 哎呀学聪明了,看出来了嘛。皇帝笑得有些轻佻,斜斜掠一眼过来,果不其然禁室里头人神色各有变化……也不是铁板一块。 说到底,人都是会恐惧的。恐惧大部分源于未知,而死亡正是最大最无解的未知。皇帝袖中手指轻敲虎口,引得冬装窄袖里厚实的皮毛搔在骨节上,带来几分微痒。她右脚挪了半步,脚尖朝外,正待转身时候教拉住了。力道不大,轻轻一挣便得松脱。 但她停在那里。 织锦在皇宫里不是稀罕物。连宫里说起来最拮据的李常侍也有好些。皇帝的便服也不过如此,没什么特别的,里头皮毛不过寻常兔绒,外头面子也是素淡颜色,被拉住时候也没得响声。阿斯兰的手指穿过短而蓬密的兔绒,攀过略有些棱角的桡骨,终于停在了掌心里头。 皇帝的裙摆微微颤动,原来是裙下两脚摆正了。 “你说,会保他们衣食无忧。” “我说了,都依你的。”皇帝仍是不接话。 她手心不算暖和,有些凉。阿斯兰忽而冒出这不合时宜的想法,嘴上却终于道:“我想保他们安全,我会留在宫里,做你的侧室。” 雪又大了些。 法兰切斯卡歪了歪伞,挪了大半到皇帝头上。 皇帝正挑那无人处踩,一下掀起眼皮子觑了一眼道,“那孔雀裘娇贵,你这般淋雪要浇坏的。”一句话吓得法兰切斯卡又将伞面挪了回去,逗得皇帝大笑。 “……你要能大方点我至于这样?还笑,别笑了!” “哎呀,日子难过,皇帝手里也没余钱啊……”左右没得旁人,阿斯兰先着人驾车送回碧落宫了,皇帝便张口没了遮拦,“得了得了,还不是你自个儿选这娇贵料子,实在真浇坏了再换个旁的面子翻新一下就是。” 于是妖精更不敢挪伞了:“剩下那些哪有这个漂亮。” 啧……骚包的败家玩意儿。皇帝忍不住腹诽,长了这么一张漂亮脸蛋还真给他神气上了,也怪不得侍君瞧他不顺眼。“好么,你便也只好娇惯这衣裳些,这料子不易织,再给你凑一件斗篷面儿得好久了。” “我护着衣服,到时候你真的淋出风寒还不是骂我,哪有你这样的,怎么说都是我有问题。”妖精撇撇嘴,“不该是你不坐车来的么。” “那可不一样。”皇帝转身踢了一捧雪起来,濡湿了鞋面绣花,“我做了皇帝呢,我就是牵头鹿上朝说它是马,就会有大把人乐意附和说是的陛下它不仅是马,还是一匹难得的千里马。所以我说是你的错,自然就是你的错呀。” 妖精一闪身躲过了雪粒子,“你少用那套东西压我。骗骗别人行了,小心把自己也绕进去。”他才一转身,没想着又是一团雪球丢过来。皇帝没仔细捏,竟是途中便在半空散开了,“景漱瑶!” ————————— 周五再更一次,啊无大纲裸奔好痛苦,我到底是怎么奔出四十几万字的是奇迹吗 析而不殊 “周大人瞧着,世子阁下而今如何?” 清玄观里清净,前几日早将一干面首隔在了西院禅房里头,无人能走脱了去,只怕泄露机密。 “是……”周太医捻着袖口,斟酌了好一会才道,“如今看来胎象平稳,并无大碍,只是……只是阁下到底不是青春年纪,又是头胎,来日里怕生产艰难些。”她两手合在袖口底下不住摩挲手指骨节,一张脸快要埋进宽袖里去:“阁下孕中切记不可多食,不可久坐,以免胎儿过大,分娩艰险。” 室内于是沉默下来。过了好一阵子,长公主才叫了起,道:“陛下虽说记岔了,到底宗室里是晓得的,阿碧,其实你不用……” “殿下多虑了。”襄王世子笑,反手握住了长公主的手,“臣这孩子不是为了……为了宗室来的。她既与臣有缘,臣便愿意全了这段缘分,与陛下无涉。”她摆正了衣角,朝天拱手道:“陛下若看上了这孩子要接进宫里养,我也是不愿的。” 长公主微微瞠目,转而又笑了笑:“想来陛下记起来襄王是舅父,也不至于定要接了孩子入宫去,会随了你心意。” 世子没应声,只笑了笑。皇帝需要一个继承人,这是宗室中人心照不宣之事。她已至天命之年,虽说如今瞧着容颜不衰,身轻体健,连癸水也还奔涌着,却到底不知何时便要失了眷顾。先帝四子,幼子早逝,连皇帝而内的余下三人皆无生养,若要从近支宗室里挑继承人,便只有余下几位大长公主孙辈中择优。只是先帝已是高皇帝幼子,又是中年才得了皇帝,她几位姊姊的孙辈,说是皇帝堂侄,年岁也不比皇帝更轻多少。旁支入嗣,若不挑年纪轻不知事的自小养在宫里,只怕未来还要推了皇帝宗庙,闹出小宗夺大宗的乱子。 皇帝忌讳此事,这才放过了沉仆射提议选秀的上疏。只可惜如今……饶是她避世清玄观也有所耳闻,皇帝专宠漠北送来的妖侍,朝中直臣生怕来日帝女染了蛮夷血脉,一时间尽皆弹劾上疏,只是奏章大多被皇帝留中不发罢了。 若此番是个女孩,以皇帝的性子,只怕是抹了内档也要入嗣大宗的。一路伴读过来,皇帝那不择手段的习性她早熟知了,襄王是男人又如何,谋反族诛又如何,这孩子权当是皇帝亲自诞育的就是。 皇权就像是宫墙瓦上的黄金——那点子耀目的光彩是真金还是琉璃釉不重要,只要瞧着是金的,是日光颜色,就可以说它是黄金,就会有人信它是黄金,是天家至高无上之权柄。只要有人愿意信,它就是真真正正的黄金。 “我只盼望陛下福寿绵长。”世子笑,轻轻摇了摇头,“阿琦,现在不宜思虑太远。好比你是镇国公主,陛下如今常指燕王殿下监国,你或许没想过,若有一日陛下未留明文旨意……” 皇帝无嗣,朝臣便会以长公主为尊,皇室里的男丁不过是女人的替代品。如今是长姐长兄在前,万事考虑完备,一旦其中一角陷落,自然是长公主补上。 年关底下昼短夜长,才不过申时,天光已全暗下去,只有几个小内侍轻手轻脚地点亮了殿里灯烛,晃晃悠悠带起了几点光亮。 长公主两指捻着衣裳飘带,没说话。 长姐长兄从不提皇室后嗣之事,是以她也总无想法。宗室里头人来来去去,婚丧嫁娶见得多了,似乎也不觉有无后嗣是什么着紧事情。如今阿碧盘算起来她才发现,原来近支宗室里已没得年纪合适的后生了。大楚皇室定下皇帝三代而外不享宗室爵禄之规,而如今皇帝三代以内宗室已几无人丁。 难怪朝臣这两年上疏愈发频繁了。 “你呀……”世子好笑,点了点长公主手背,自斟了一杯茶来,“陛下刻意避着此事,你怎也被陛下带偏了?”她想了想又忍不住自嘲,道,“不过也是,陛下本也不愿你为此牵绊。她若一直不表态,朝臣必要将主意打到你身上了。喏,像那个姓沉的老头不就是,也只有陛下忍得下他。” 她心底约莫还是怨恨沉仆射。长公主绕过了这个话头,招手叫了随行的内侍添茶上糕饼:“自小便是这样,分明陛下只长我一盏茶,倒像是年长了好几岁的长姐。” 桌边灯烛炸了一声,灯花爆开,照着墙边影子颤了一颤。 “总是怜你身子不好。”世子叹了口气,起身自拿了把剪子挑了灯花,眼皮有些重了,“陛下这些年也……”她终究是咽了话头下去,揉了揉太阳穴,“倒不说这个,小时你不也跟在陛下后头,她爬玉兰树给你摘花,你还巴巴在底下接着呢。” 长公主于是笑出来:“没想着宫人同谢贵君报信,于是跟着陛下的宫人又多了一倍。她不喜欢人跟着,便改了翻墙跳假山偷溜出来,有一次还吓着罗常侍,罗常侍那么个斯文人,瞧见她坐在树顶上吓得话都说不直了。” “是啊,宫里孩子少,陛下又是其中尤其会折腾的,我父亲说,陛下还是像……”世子住了口,手指点了点,“多些,你反倒是最像先孝敬皇后的。” 皇帝不爱听人言肖母,讳言多了,也就成了习惯。世子心下叹了口气,到底皇帝是皇帝,拂逆她意思谁也担不起后果。清玄观避世,避外间人言,却避不得皇帝耳目。她是因父亲谋逆伏诛被软禁在此的,皇帝言道宗室血亲析而不殊故留一命,若再犯了皇帝忌讳……她到底不是少年公主了。 早在十数年前她就应该知晓的。 章定元年春,崔氏子择了二月十五行侧君册封礼。原是好端端司天监算出来的一个良辰吉日,不想行仪才过半,天色便转了阴沉,周身闷灼,天将雷雨。 侧君位同副后,中宫无主,说是副后也不过是为将来封后定的一步台阶。皇帝钦定了侧君叔父中书令崔平为正使,副使便是皇帝伴读,襄王世子景泓碧。崔氏势大,有了后宫里头的侧君,有了前朝宰执的中书,崔平自然面上是一派喜色,连天色不好这点也轻轻放了下去,任由司天监丞说了些春雷喜雨之类的吉祥话圆场。待册封使宣旨毕了,行礼谢恩,拜过太庙,便是御前几位中贵人领了侧君车驾往后宫去,正副册封使归还使节,另至皇帝的栖梧宫谢恩复命。 皇帝早端了一副笑面在宫里,世子同中书入内时正打发了近身的内官竹白往侧君住处去送封赏,瞧着还有几分新婚燕尔样子。见册封使复命而来,又是叫人添了茶,又是叫人添了赏赐。 她脸上薄施了些脂粉。粉黛细腻,薄薄一层不细看是瞧不出来的。只是隔得近了便能发现,水粉底下还有些乌沉——皇帝是以脂粉掩饰憔悴形容。世子顺着皇帝虚扶动作起身,略微避让得远了些,将御近处身位让了给崔平,也不多话,谢恩谢茶,缓缓退至次位而坐。 这荣宠的面子是做给人看的。皇帝此刻不需要与这个伴读叙旧——这不是她选近亲宗室持节册封的目的,她需要的是崔氏的忠诚,或者说,合作。世子无意参与此中寒暄,另避了一避,只专注于手中茗茶。 一番客套夹杂体己,虚虚实实探让了几个来回,皇帝才总算送走了崔中书。世子见人走了,这才慢悠悠站起来行礼道:“本该臣先行恭贺陛下才是。” 皇帝掀起眼皮子瞧了她一眼,旋即收敛了神色道:“贺我再得佳人?……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阿碧。” 究竟是不必说,还是她不爱听。世子眼光在内殿地毯上转了一圈,由着皇帝虚虚扶她起身了,才道:“臣以为侧君公子是难得的贤良人。” “……侧君出身高门,稳重宽厚,德才兼备,平日里进退有度,当得起侧君的身份。”皇帝没迎这个话头,反倒是绕了半圈,说了些冠冕堂皇的东西,“说来他外家表亲,像是定了你的世子侧夫,襄王舅舅眼光自然是好。” 世子愣怔了一息。母亲赘入皇家,去得又早,她为着与皇帝姊妹年纪相近,自小养在内廷,与府中诸事反倒生疏。而今父亲替她相看侧室,她却还浑然不知,竟是要定下了。 皇帝瞧她神色不似作伪,便解释起来:“前两日宗正寺收的奏本,襄王舅舅奏请的是龙城王氏的近支公子,从前令少君的堂兄,王璇王四公子。” 王氏?王氏主支的小公子押了给皇帝,再押一个近宗男给她?怎么说都不甚合宜。她正室杜氏不过一寒门士子,还是先帝在时赐的婚,这人本是选秀上来,因俊美端方赐了出来。父亲一向不满他出身寒微,性子温吞,如今却要另聘一个高门子弟为侧夫……世子垂下眼皮,眼珠转了半轮才道:“多谢陛下告知。” “舅舅怕是忧心夫婿不得你意,王家公子,总是好的。”皇帝半勾着唇角,似笑非笑道,“怎么也是大族公子。” 世子忽而心下有些惴惴。正这时候响亮一声惊雷炸在近处,唬得她一抖,忙行礼陪笑道:“臣失仪。” 皇帝面色如旧,半点没有怪罪意思,只笑道:“宗正已允准了,约莫两三日后传旨到襄王府,怕阿碧你还须先同世子夫知会一声。”圣人言下之意,自然是襄王独断奏请的赐婚……而皇帝也不知如何考量,竟也允了。她携了世子往内殿先坐了,笑道:“瞧着外头要下雨,不若便留在朕这里,待这阵雨过了再出宫。” 世子心下只记挂那毫无预兆的纳侧之事,忙后退半步,拱手作揖道:“雨尚未落,臣不便多扰圣驾,先行归家的好。”她见皇帝面上无愠色,笑允了跪安,忙同引路内侍一路往外朝去,叫仆侍套了马,趁惊雷才落而雨水未至,慌慌驾车往王府而去。 才出了宫门,远天擂鼓声动,天门启阖,赐下一泼春水。 本朝宗室齐在京中,亲王无封地,公主无汤沐,三代往后尽除爵禄。皇帝才经三代,宗亲府邸也多在京中,京城东南近支宗室咸聚,成了百姓口中的“公主城”。 长公主才自清玄观乘车出来。这时节里,贵胄多爱打马御街前,显出些风流不羁,而长公主承旧制,出府乘车缓行,以稳妥为要,又是另一派雍容气度。先帝初封爵位时候,长公主不过从公主旧例,赐府邸一座,年俸若干,反倒是今上累加爵位至镇国公主,俸银才越过了兄长燕王。 “殿下怎么忧虑起来了?”月华瞧长公主一路不发一言,忍不住打趣了一句,“饮些茶吧。” 长公主接了茶,有几分心不在焉:“我从前没想过这些。阿碧自小是王世子,长姐长兄相继为储君,她们思量得多。我总觉此事离我远着,精力又不济,便不爱理这些……”她吹开了茶水,正欲饮下又放了杯,“阿碧说得对,此事难遂她意。” 天色已晚。车帘被风掀开一道缝隙,隐约得见外头夜市几星灯火。年关底下,许多铺面都关了门,只有寥寥几家还敞开了门做今年最后几笔买卖。马蹄踏在城里石板路上,声响较平素亮些,隐约有回音。几个小童在外头摔鞭炮,才听了声便忙避去路边。 月华不便多言皇室中事,只得轻手轻脚收了茶水,缓缓言道:“其实陛下不曾透出音信,殿下又何必多虑呢?好容易年节底下了,殿下只管放宽心就是。” “我也只能放宽心了……”长公主笑了笑,“陛下决断也非我能左右。罢了,倒是前些日子来府中递拜帖的士子,你可回了?” “已回了。送来的礼都退了去,又另赠了些文房与他。其实殿下还是太过宽仁了,便是张尚书引荐,殿下为了避嫌不见也无不可。” “承恩公府等着往宫里塞人呢。”长公主笑,“往后有的是给他吃闭门羹的时候,如今反倒不好得罪。怎么说也是表亲外戚……我猜,他们想送青妹家的十三郎入宫……论起来还是先皇后外侄。” 只看他们如何安排。长公主指尖点了点盖碗,漠北那位公子得宠不知瞧眼红了多少人家。从前皇帝不纳后宫也没人敢想,而今见了几位宠君的架势,想钻研的人家都有点塞人的意思。与其便宜了个漠北蛮子,不如教自家儿郎搏一搏。 但若皇储自阿碧而出……长公主放了茶盏,不由笑了笑。难怪阿碧如此警觉,眼下情形无论如何谋算,陛下都是抱一个近支幼子最合宜,偏巧她此时有了妊。她摇了摇头,此事究竟还得看长姐意思,如今还早着。 马车慢了下来,外头驾车娘子轻声道:“殿下,门房来报,王大人派人递了拜帖。” “哪位王大人?” “王青瑚王按察。” 长公主猛地坐起来,“他来我府上做什么?可说了何时来访么?” “说是初二时候。” 王琅自回京后便一直赋闲。原本定了巡安西府,圣人也另下旨意派了旁人,加之一整月不曾召见,如今怕是坐不住了。长公主思忖了片刻,道:“他既来访,便递个信去宫中。怎么说他也是先帝侍君,我不好私会。” —————————————————— 上一章有大量增补更新请注意。 下一更要开车了再不开车我要疯了,这不是个开车文来的吗! 【番外】(赵二HEIF)月上麒麟儿(一星加更 “这是怎么了,跪在外头,也不怕染了风寒。”皇帝正迈过了宫门,打眼瞧见阿斯兰跪在外头,便停了步子端着手笑,招了侧近一个宫人来,“怎么叫顺少君跪在此处?”她掠过一眼,不防与阿斯兰眼神相交,小郎君哼了一声转过脸去,仍旧挺直了脊背,只两手在身侧紧握成了拳头。 他不服。 这小宫侍本是栖梧宫底下分了给阿斯兰,闻言觑了长安一眼,见师傅点了点头才道:“我们家公子对君后不敬,殿下罚了公子在此处思过。” 哎哟……皇帝失笑,这是亲亲君后殿下生气了呀。她眨眨眼睛,刻意抬高了声音问道:“你们家公子做什么了,惹了君后生气?皇后罚他跪多久哇?” 步蟾宫殿宇宽广,规制等同栖梧宫,若不高声些殿内听不见。 “陛下要给他求情今儿就别进臣宫中了!”内殿里同样高声回道,瞧着皇后殿下可算是真气着了,都不叫宫人传话,定要由他自己喊这么一句,非得叫阿斯兰在外头跪着不可。皇帝瞥了一眼先头那小宫侍,示意他说下去。 小宫侍缩了缩身子,头快埋进自己胸口才低声道:“公子照了规矩来晨昏定省的,殿下说公子来了这些时日也不换了装扮,一身……”他觑了一眼阿斯兰才接着道,“一身蛮子衣裳,不合规矩,便罚公子在外头跪着,没说跪多久。侧君求情了也被殿下罚了回宫抄书。” “这不是挺好看的……”皇帝摸了摸鼻尖,越说越小声,“何必非要换汉人衣裳……”她尚未嘟哝完,君后便自内殿走出来立在门口,瞪着眼道:“他这么身衣裳,不服我朝管教,逾制不说,岂非蔑视我国威?陛下就纵容着这个妖孽?” 这么个罪名扣下来饶是皇帝也不好驳斥君后了。更何况侍君面前,本就不好下皇后脸面,若当众驳了皇后,未来后宫管教难做,更是麻烦。 “我就是问问。”皇帝赶了两步往殿门口去,给君后陪笑道,“既是说他衣裳不合规矩,叫他回宫去换身衣裳便罢了,何必摆在此处,还白叫你动气。瞧瞧你,脸色多难看呢。”皇帝扫一眼院子里头,空空荡荡,初春京城还冷着,风一扑刺得脸疼,“花房也不给你院里摆几盆花木挡风。我的好若安,好君后,朕瞧着花房里新培了些山茶牡丹之类,晚些时候叫人给你送些好的来好么?” 她惯来会说些好话唬人。君后背过身去,面上却是生生忍住了笑,仍不肯放下面子要同皇帝撒气:“他狐媚惑主,藐视君上,要罚抄宫规……”皇后顿了顿,伸出两个指头来,“二十遍。” “好。” “还要禁足!一个月不许出来。” “好,好好好,后宫里头我都听你的。”皇帝一面挽着皇后手往殿内去,一面冲外头使了个眼色,扬声道,“都听见了,皇后罚顺少君禁足一月,宫规二十遍,还不带你们公子回去。”几个内侍即刻会意,搀起阿斯兰便往外退,赶紧地先避过这阵再说。 眼见着阿斯兰一干人退了出去,皇帝才叫人都下去了,道:“他不过是外头送来的,宠几日与漠北做个样子。你与他争什么呢,到底你才是我亲自迎回来的皇后呢。” “不一样!”君后一撇脸,“他才十九!那么一副妖孽样子,陛下还不是宠着宠着就迷上了!崔氏要害臣,您不也留着侧君的命;那、那阿斯兰年轻漂亮,谁知道哪天您就要扶他位分了,连侧君都说您必会护着他的!”他说着竟带了几分泣音,“臣三十岁了,又不是那等绝色,陛下不爱看也是有的……” 侧君说什么也信。崔氏那样子,留他一命不过是做给士族的恩典,还挑唆起皇后来了。皇帝半垂下眼帘,眼珠子便在眼皮子底下转了半轮。崔氏后头再说,如今当安抚下眼前君后要紧。她于是笑,绕了半步到君后侧后方,冷不防一把搂了他腰肢来,下巴搁在皇后肩上:“哦……说来说去,原来皇后是醋啦,嗯?” 她臂弯里头的身子便扭了扭,却不敢便挣开去,“臣身为君后,不敢犯善妒一条。” 哎哟,这脖子梗得……皇帝蹭了蹭下巴,“就你我二人,吃味了说就是,没有外臣要参你的。参了的我也驳他回去。” “……陛下都专宠他三日了,臣生气还不行……” “那不是也禁足他一月了?”皇帝手不老实,早在君后腰上胡乱摸索起来,“他禁足了,侧君在宫里抄书,还不是我们君后殿下独得椒房专宠……我可是连选秀都替你挡下了的。” 皇后年岁渐长,自今年来已有些奏疏上来,言道皇后年纪已至而立不宜招嗣,望天子另选二八儿郎入侍,充实后宫,襄助帝女诞育云云——自然是一一被皇帝驳了回去,用的还是皇帝亲父孝敬皇后故事。孝敬皇后张氏年近天命才招来今上同长公主,而今皇后不过而立,正是壮年,岂有不宜招嗣之理。 更何况皇后本家掌北境兵马,公府势大,几个上疏清流见皇帝态度坚决也不敢再多言,此事便就此不了了之。若非漠北新送了阿斯兰这么个烫手山芋来,只怕宫里难添新人。 只可惜……皇帝忍不住笑,才有了个新人,咱们这君后不就吃上味了。 “哎呀陛下……臣说正事呢……”眼见着穿系整齐的丝绦就要被扯脱,皇后赶忙扶了衣襟躲闪起皇帝双手,“还是白天……” 内殿金砖锃光瓦亮,金水似的倒映出两位主子纠缠的影来。 “你十几岁的时候可没管过青天白日的,入宫这几年怎么成了老儒生?朝臣参你的什么都忘啦?”皇帝着意打趣道,“要是禁中传出去你不愿……” “臣……”谁知皇后脸上竟泛出点红晕,急急忙忙打断了皇帝说话,“臣知道……不许选秀!不许听他们的!”他应当是真怕落了善妒名声,忙找补道,“怎么也等臣四十岁……” “竟宁,你好没志气……”皇帝咯咯发笑,“当二十年专宠的皇后就满足啦?不想做一辈子的唯一人?” “那不是……”君后不似方才气势,声音渐次低了下去,“臣怕,臣怕招不来帝女……前朝大人们参的,臣都知道……” 无非不过是他少年入宫便做君后,皇帝又为了他处置了崔氏满门,椒房专宠,到头来也没能替皇帝招来子息,这才使得旁人上谏选秀有了口子,还要说他善妒。 从前没入宫时候觉得,只要入了宫,能时时相见,弃了外头功名利禄又如何,便以功勋爵位再朝堂上换一个内爵名分又如何,只要能堂堂正正与人说那御座上天下最尊贵的女子是他妻君便可;但真得偿所愿入了宫,甚至成为了她的中宫皇后,却总有些不称心如意之处。 不单是碍眼的侧君,更有前朝非议,还有……君后重责。 “招不来便招不来,这有什么的。”皇帝寻着罗汉床坐了,顺势带着皇后也倒在她怀里。君后武将出身,身子健壮紧实,压在身上很有些分量。皇帝挠了挠他侧腰,轻声嗔道:“别就这么坐我腿上……”一下反倒打散了殿内略有些沉重的气氛,教皇后笑着挪了身子下来。 “沉仆射说……” 皇帝一听君后也要提沉子熹那老儒生的名字,赶忙掩了他口:“别,别提他名字。”皇帝蹙眉,一副牙疼神色,“他的话朕若一字不落全听了去,而今可得真成圣人驾鹤西去了。”她见皇后还要说,一时情急,全身都上了劲,压着那只手按在他唇上,直将人推倒在罗汉床上,“别说那扫兴的。” 君后微微瞠目,眼瞳中微光流转,随即那眼睛便弯了起来。他握住皇帝手腕,轻轻一挪便拿开了掩唇的手:“臣不说了,凡事有陛下呢。” “你晓得有我还这么吃味呀?”皇帝在君后身上撑起身子,伸出食指在君后耳廓挠了挠,“罚阿斯兰也罢了,连崔纯如那求情的也罚。” “……那不一样嘛……”皇后偏过头去不看皇帝眼睛,“阿斯兰受着宠还每日间的没好脸色,臣瞧了他来气。要是臣还在定远军,他哪有什么破城机会。”皇后说着还忍不住比划了几下,他本就是军中拔出,若非入宫来做了君后,去年新任的大都督便该是他了,“早一刀砍他下马去,还来宫里神气。” 斜掠入窗的夕照将罗汉床上人影推到地板上,手影翻飞了几下,是君后设想的兵阵。天子袍角垂落到地板上,将将好盖住了兵阵后半的阴影。皇帝一下出了神,没意识叹出一口气来。 “陛下……?”君后停了手,轻声唤了一句。 “竟宁……”她绽出一个浅笑,却没笑进眼睛里去,瞧着有些疏离,“你会后悔么,入宫做了皇后,再也不能上阵杀敌,只能在宫里,每天见一些人,安排一点琐事。” 这下却是换君后笑了。他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忍不住伸手挠了挠发顶,却不想被赤金的发冠硌着了手:“臣还以为陛下想什么呢……臣当年还想着,这下没能打下几座城池,必拿不出功勋叫陛下答应臣了,没想到……” 没想到她早备好了礼,她备下冠礼两份,便是让他二择其一。 一份是任命诏书,从此他是定远军里的云麾将军,也是国朝的新侯爵;而另一份,便是皇帝的封后诏书,从此入宫去做她身侧并肩的男人。一件是麒麟做底的吉服,一件是满绣翟鸟的皇后朝服。至于此次出征军功有无,更是被她以旁的说法圆了过去——总归皇帝御驾亲征又一次大胜,自然她说什么也无人敢有微词。 彼时崔氏业已伏诛,侧君将废,她正是迎立新后的好时候。待他加冠成年,那皇后翟衣与龙凤冠便早早送了来梁国公府,甚至他封后的册封使,也是皇帝专挑了亲兄燕王与宗正长公主两位宗室,其身份之贵重,当无前例。 于是皇后咧开嘴,手臂环紧了皇帝,笑道:“臣不后悔,毕竟是臣自己选的。”人说大楚朝以日为尊,天家景姓乃日光意,自然其中天子为日,其神鸟栖于梧桐;而天子中宫为月,其神兽步于蟾宫。日升而照万物,月映而承日之光,相替行于人间。步蟾宫中人,正是天下唯一与她并立之人。 “臣只怕七老八十时候,陛下嫌臣老呢。” ——————————— 婚姻里肯定会有各式各样遗憾和矛盾的不能一帆风顺,所以必然需求一方或双方的付出和牺牲来经营。 这是我的观点。 所以是不是赵二公子不死就完美无缺呢?其实也不会。或许在某些深夜里赵二公子也会遗憾没能继续他的功业,只是小狗狗会自我开解,想想这是自己选的,当时就是想光明正大和瑶瑶在一起也就放下了。瑶瑶自然是常怀愧怍,希望每个人都尽可能是最完满的状态,所以尽力补偿,这样才不至于重复先帝和张皇后的失败。 析而不殊 “周大人瞧着,世子阁下而今如何?” 清玄观里清净,前几日早将一干面首隔在了西院禅房里头,无人能走脱了去,只怕泄露机密。 “是……”周太医捻着袖口,斟酌了好一会才道,“如今看来胎象平稳,并无大碍,只是……只是阁下到底不是青春年纪,又是头胎,来日里怕生产艰难些。”她两手合在袖口底下不住摩挲手指骨节,一张脸快要埋进宽袖里去:“阁下孕中切记不可多食,不可久坐,以免胎儿过大,分娩艰险。” 室内于是沉默下来。过了好一阵子,长公主才叫了起,道:“陛下虽说记岔了,到底宗室里是晓得的,阿碧,其实你不用……” “殿下多虑了。”襄王世子笑,反手握住了长公主的手,“臣这孩子不是为了……为了宗室来的。她既与臣有缘,臣便愿意全了这段缘分,与陛下无涉。”她摆正了衣角,朝天拱手道:“陛下若看上了这孩子要接进宫里养,我也是不愿的。” 长公主微微瞠目,转而又笑了笑:“想来陛下记起来襄王是舅父,也不至于定要接了孩子入宫去,会随了你心意。” 世子没应声,只笑了笑。皇帝需要一个继承人,这是宗室中人心照不宣之事。她已至天命之年,虽说如今瞧着容颜不衰,身轻体健,连癸水也还奔涌着,却到底不知何时便要失了眷顾。先帝四子,幼子早逝,连皇帝而内的余下三人皆无生养,若要从近支宗室里挑继承人,便只有余下几位大长公主孙辈中择优。只是先帝已是高皇帝幼子,又是中年才得了皇帝,她几位姊姊的孙辈,说是皇帝堂侄,年岁也不比皇帝更轻多少。旁支入嗣,若不挑年纪轻不知事的自小养在宫里,只怕未来还要推了皇帝宗庙,闹出小宗夺大宗的乱子。 皇帝忌讳此事,这才放过了沉仆射提议选秀的上疏。只可惜如今……饶是她避世清玄观也有所耳闻,皇帝专宠漠北送来的妖侍,朝中直臣生怕来日帝女染了蛮夷血脉,一时间尽皆弹劾上疏,只是奏章大多被皇帝留中不发罢了。 若此番是个女孩,以皇帝的性子,只怕是抹了内档也要入嗣大宗的。一路伴读过来,皇帝那不择手段的习性她早熟知了,襄王是男人又如何,谋反族诛又如何,这孩子权当是皇帝亲自诞育的就是。 皇权就像是宫墙瓦上的黄金——那点子耀目的光彩是真金还是琉璃釉不重要,只要瞧着是金的,是日光颜色,就可以说它是黄金,就会有人信它是黄金,是天家至高无上之权柄。只要有人愿意信,它就是真真正正的黄金。 “我只盼望陛下福寿绵长。”世子笑,轻轻摇了摇头,“阿琦,现在不宜思虑太远。好比你是镇国公主,陛下如今常指燕王殿下监国,你或许没想过,若有一日陛下未留明文旨意……” 皇帝无嗣,朝臣便会以长公主为尊,皇室里的男丁不过是女人的替代品。如今是长姐长兄在前,万事考虑完备,一旦其中一角陷落,自然是长公主补上。 年关底下昼短夜长,才不过申时,天光已全暗下去,只有几个小内侍轻手轻脚地点亮了殿里灯烛,晃晃悠悠带起了几点光亮。 长公主两指捻着衣裳飘带,没说话。 长姐长兄从不提皇室后嗣之事,是以她也总无想法。宗室里头人来来去去,婚丧嫁娶见得多了,似乎也不觉有无后嗣是什么着紧事情。如今阿碧盘算起来她才发现,原来近支宗室里已没得年纪合适的后生了。大楚皇室定下皇帝三代而外不享宗室爵禄之规,而如今皇帝三代以内宗室已几无人丁。 难怪朝臣这两年上疏愈发频繁了。 “你呀……”世子好笑,点了点长公主手背,自斟了一杯茶来,“陛下刻意避着此事,你怎也被陛下带偏了?”她想了想又忍不住自嘲,道,“不过也是,陛下本也不愿你为此牵绊。她若一直不表态,朝臣必要将主意打到你身上了。喏,像那个姓沉的老头不就是,也只有陛下忍得下他。” 她心底约莫还是怨恨沉仆射。长公主绕过了这个话头,招手叫了随行的内侍添茶上糕饼:“自小便是这样,分明陛下只长我一盏茶,倒像是年长了好几岁的长姐。” 桌边灯烛炸了一声,灯花爆开,照着墙边影子颤了一颤。 “总是怜你身子不好。”世子叹了口气,起身自拿了把剪子挑了灯花,眼皮有些重了,“陛下这些年也……”她终究是咽了话头下去,揉了揉太阳穴,“倒不说这个,小时你不也跟在陛下后头,她爬玉兰树给你摘花,你还巴巴在底下接着呢。” 长公主于是笑出来:“没想着宫人同谢贵君报信,于是跟着陛下的宫人又多了一倍。她不喜欢人跟着,便改了翻墙跳假山偷溜出来,有一次还吓着罗常侍,罗常侍那么个斯文人,瞧见她坐在树顶上吓得话都说不直了。” “是啊,宫里孩子少,陛下又是其中尤其会折腾的,我父亲说,陛下还是像……”世子住了口,手指点了点,“多些,你反倒是最像先孝敬皇后的。” 皇帝不爱听人言肖母,讳言多了,也就成了习惯。世子心下叹了口气,到底皇帝是皇帝,拂逆她意思谁也担不起后果。清玄观避世,避外间人言,却避不得皇帝耳目。她是因父亲谋逆伏诛被软禁在此的,皇帝言道宗室血亲析而不殊故留一命,若再犯了皇帝忌讳……她到底不是少年公主了。 早在十数年前她就应该知晓的。 章定元年春,崔氏子择了二月十五行侧君册封礼。原是好端端司天监算出来的一个良辰吉日,不想行仪才过半,天色便转了阴沉,周身闷灼,天将雷雨。 侧君位同副后,中宫无主,说是副后也不过是为将来封后定的一步台阶。皇帝钦定了侧君叔父中书令崔平为正使,副使便是皇帝伴读,襄王世子景泓碧。崔氏势大,有了后宫里头的侧君,有了前朝宰执的中书,崔平自然面上是一派喜色,连天色不好这点也轻轻放了下去,任由司天监丞说了些春雷喜雨之类的吉祥话圆场。待册封使宣旨毕了,行礼谢恩,拜过太庙,便是御前几位中贵人领了侧君车驾往后宫去,正副册封使归还使节,另至皇帝的栖梧宫谢恩复命。 皇帝早端了一副笑面在宫里,世子同中书入内时正打发了近身的内官竹白往侧君住处去送封赏,瞧着还有几分新婚燕尔样子。见册封使复命而来,又是叫人添了茶,又是叫人添了赏赐。 她脸上薄施了些脂粉。粉黛细腻,薄薄一层不细看是瞧不出来的。只是隔得近了便能发现,水粉底下还有些乌沉——皇帝是以脂粉掩饰憔悴形容。世子顺着皇帝虚扶动作起身,略微避让得远了些,将御近处身位让了给崔平,也不多话,谢恩谢茶,缓缓退至次位而坐。 这荣宠的面子是做给人看的。皇帝此刻不需要与这个伴读叙旧——这不是她选近亲宗室持节册封的目的,她需要的是崔氏的忠诚,或者说,合作。世子无意参与此中寒暄,另避了一避,只专注于手中茗茶。 一番客套夹杂体己,虚虚实实探让了几个来回,皇帝才总算送走了崔中书。世子见人走了,这才慢悠悠站起来行礼道:“本该臣先行恭贺陛下才是。” 皇帝掀起眼皮子瞧了她一眼,旋即收敛了神色道:“贺我再得佳人?……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阿碧。” 究竟是不必说,还是她不爱听。世子眼光在内殿地毯上转了一圈,由着皇帝虚虚扶她起身了,才道:“臣以为侧君公子是难得的贤良人。” “……侧君出身高门,稳重宽厚,德才兼备,平日里进退有度,当得起侧君的身份。”皇帝没迎这个话头,反倒是绕了半圈,说了些冠冕堂皇的东西,“说来他外家表亲,像是定了你的世子侧夫,襄王舅舅眼光自然是好。” 世子愣怔了一息。母亲赘入皇家,去得又早,她为着与皇帝姊妹年纪相近,自小养在内廷,与府中诸事反倒生疏。而今父亲替她相看侧室,她却还浑然不知,竟是要定下了。 皇帝瞧她神色不似作伪,便解释起来:“前两日宗正寺收的奏本,襄王舅舅奏请的是龙城王氏的近支公子,从前令少君的堂兄,王璇王四公子。” 王氏?王氏主支的小公子押了给皇帝,再押一个近宗男给她?怎么说都不甚合宜。她正室杜氏不过一寒门士子,还是先帝在时赐的婚,这人本是选秀上来,因俊美端方赐了出来。父亲一向不满他出身寒微,性子温吞,如今却要另聘一个高门子弟为侧夫……世子垂下眼皮,眼珠转了半轮才道:“多谢陛下告知。” “舅舅怕是忧心夫婿不得你意,王家公子,总是好的。”皇帝半勾着唇角,似笑非笑道,“怎么也是大族公子。” 世子忽而心下有些惴惴。正这时候响亮一声惊雷炸在近处,唬得她一抖,忙行礼陪笑道:“臣失仪。” 皇帝面色如旧,半点没有怪罪意思,只笑道:“宗正已允准了,约莫两三日后传旨到襄王府,怕阿碧你还须先同世子夫知会一声。”圣人言下之意,自然是襄王独断奏请的赐婚……而皇帝也不知如何考量,竟也允了。她携了世子往内殿先坐了,笑道:“瞧着外头要下雨,不若便留在朕这里,待这阵雨过了再出宫。” 世子心下只记挂那毫无预兆的纳侧之事,忙后退半步,拱手作揖道:“雨尚未落,臣不便多扰圣驾,先行归家的好。”她见皇帝面上无愠色,笑允了跪安,忙同引路内侍一路往外朝去,叫仆侍套了马,趁惊雷才落而雨水未至,慌慌驾车往王府而去。 才出了宫门,远天擂鼓声动,天门启阖,赐下一泼春水。 本朝宗室齐在京中,亲王无封地,公主无汤沐,三代往后尽除爵禄。皇帝才经三代,宗亲府邸也多在京中,京城东南近支宗室咸聚,成了百姓口中的“公主城”。 长公主才自清玄观乘车出来。这时节里,贵胄多爱打马御街前,显出些风流不羁,而长公主承旧制,出府乘车缓行,以稳妥为要,又是另一派雍容气度。先帝初封爵位时候,长公主不过从公主旧例,赐府邸一座,年俸若干,反倒是今上累加爵位至镇国公主,俸银才越过了兄长燕王。 “殿下怎么忧虑起来了?”月华瞧长公主一路不发一言,忍不住打趣了一句,“饮些茶吧。” 长公主接了茶,有几分心不在焉:“我从前没想过这些。阿碧自小是王世子,长姐长兄相继为储君,她们思量得多。我总觉此事离我远着,精力又不济,便不爱理这些……”她吹开了茶水,正欲饮下又放了杯,“阿碧说得对,此事难遂她意。” 天色已晚。车帘被风掀开一道缝隙,隐约得见外头夜市几星灯火。年关底下,许多铺面都关了门,只有寥寥几家还敞开了门做今年最后几笔买卖。马蹄踏在城里石板路上,声响较平素亮些,隐约有回音。几个小童在外头摔鞭炮,才听了声便忙避去路边。 月华不便多言皇室中事,只得轻手轻脚收了茶水,缓缓言道:“其实陛下不曾透出音信,殿下又何必多虑呢?好容易年节底下了,殿下只管放宽心就是。” “我也只能放宽心了……”长公主笑了笑,“陛下决断也非我能左右。罢了,倒是前些日子来府中递拜帖的士子,你可回了?” “已回了。送来的礼都退了去,又另赠了些文房与他。其实殿下还是太过宽仁了,便是张尚书引荐,殿下为了避嫌不见也无不可。” “承恩公府等着往宫里塞人呢。”长公主笑,“往后有的是给他吃闭门羹的时候,如今反倒不好得罪。怎么说也是表亲外戚……我猜,他们想送青妹家的十三郎入宫……论起来还是先皇后外侄。” 只看他们如何安排。长公主指尖点了点盖碗,漠北那位公子得宠不知瞧眼红了多少人家。从前皇帝不纳后宫也没人敢想,而今见了几位宠君的架势,想钻研的人家都有点塞人的意思。与其便宜了个漠北蛮子,不如教自家儿郎搏一搏。 但若皇储自阿碧而出……长公主放了茶盏,不由笑了笑。难怪阿碧如此警觉,眼下情形无论如何谋算,陛下都是抱一个近支幼子最合宜,偏巧她此时有了妊。她摇了摇头,此事究竟还得看长姐意思,如今还早着。 马车慢了下来,外头驾车娘子轻声道:“殿下,门房来报,王大人派人递了拜帖。” “哪位王大人?” “王青瑚王按察。” 长公主猛地坐起来,“他来我府上做什么?可说了何时来访么?” “说是初二时候。” 王琅自回京后便一直赋闲。原本定了巡安西府,圣人也另下旨意派了旁人,加之一整月不曾召见,如今怕是坐不住了。长公主思忖了片刻,道:“他既来访,便递个信去宫中。怎么说他也是先帝侍君,我不好私会。” 却说皇帝接连两日召幸了林少使,宫中已有内侍观望起了风向,只怕是林少使莫名其妙地便要复宠。法兰切斯卡说起内侍间的风言风语只笑:“我看你和林户琦吃饭也就那样。”他一面说着一面给皇帝开背,“哎,反正你这几天不用见人,我们出宫去吧。” “唔……”皇帝抬了抬右肩,“这里揉揉……可行,只是出宫也左不过在京城里头逛逛,年节底下铺面也没什么开着的,总不好又去烟柳地方。” 妖精也想起来,手上便松了劲:“哦对,明儿你还有宫宴……我还想悄没声儿出京去,看来也不行了。” “宫宴也就是宫里这几个,加上我哥哥妹妹……初一才恼火呢,一大早要受朝贺,要赐宴,折腾好一通了才能休息。”皇帝趴在榻上将头转了个向,“说来去年是谁接见外命夫来着?” 去年此时侧君早离宫去了。外朝朝贺自然是皇帝受着,后廷朝贺却是须皇后主持。皇帝惯来将这琐事甩手丢了给侧君不理,侧君离宫后更是交了给长宁,若非中贵人请旨极少过问。妖精思索了好一会儿也未见答,一时沉默下来。 “……谢长风吧……?”过了半晌,妖精才犹疑着吐出来,“要么就是赵崇光。就这么几个人,既然去年你收了贺表,肯定有人管了。” “也是,今年让希形去吧。他身家清白又是主位,若年纪小怕压不住,便叫谢贵君……”皇帝猛然直起腰来,“谢贵君还能动么。” 妖精一手又将人按了下去躺平,顺势捏起肩颈来:“冬至时候不是都烧糊涂了么,又过了个把月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皇帝整张脸埋在软枕上闷闷地笑:“临时抱佛脚?罢了,希形若压不住也叫他硬压……哎,”她又侧头露出脸来对着妖精,“要不我让阿斯兰去受朝贺?朝官们必定个个如吞苍蝇,谁叫他们天天上弹劾折子。”想是觉此提议可行,皇帝甚至又加了一句,“他去受朝贺,你跟在旁边陪着。” “嘶……你是要跟大臣打起来啊……”妖精一脸牙疼表情,“他们要整阿斯兰你就拼命推是吧……你什么人啊景漱瑶,怕他死得不够快?还要把我也拉下水,哎哟,你可真难伺候,我不去。” “还不是这群文人,折子写得像快亡国了……哪里亡国了,我看他们少贪点墨少玩点人情关系税负还能再往下减些。”皇帝忍不住啐了一口,“早看他们不顺眼了。再吵吵每家征个儿子进宫,我倒要看看他们成不成乌眼鸡。” 法兰切斯卡一下停了手,俯身在皇帝耳畔低声笑:“你养得起吗?”一头蓬松金发轻轻搔在皇帝耳尖,引得人发笑。 皇帝一下泄了气:“……养不起。多养一个侍君要花多少人力物力……先帝时候内帑富裕尚且没能长久支撑,我还是省着点花吧。”她舒出一口气,伸手挠起妖精下巴,“你倒会抓我软肋。” 妖精线条分明的颌骨顺势往皇帝手心里蹭了蹭,一偏头,半张脸便紧贴上女人指节的弯曲:“那些大臣都说我是你养的狗嘛,我得会看主子眼色。”他眨了眨眼睛,琉璃珠子似的眼睛便也闪了闪。 真是一张好脸。 “说你是狗你还得瑟上了。”皇帝好笑,手指收紧,那张瓷白脸上即刻显出一片浅淡红晕来。 “别捏……你什么人啊,这么一来我还怎么给你推背……” “不推了就是,太医院找个俊俏医士就能做的事,也不是非你这个半吊子不可。”皇帝索性翻过身来,拽着妖精一下滚进榻里,“其实上回的小萧医士就不错。若非阿斯兰在场……” “那人是看男人的。”妖精笑了一声,打断了皇帝后半句,“推拿不在行。我特意问了,是黄医士手艺最好,我才找他学……怎么样,还可以吧?” 要不说这妖精不通人性呢。皇帝好笑道:“可以——总算不是那没轻没重的了。”她在榻上塌了腰,“谁说是瞧中他推拿本事了?你当太医院里的医士和太医是一样的么?尤其这双十年岁的,能与医官一般么。” “啊,你看上萧云卿了?”妖精微微瞠目,随即撇了撇嘴,“萧云卿哪有林户琦和阿斯兰漂亮,你什么眼神,放着好看的不要,想睡长得一般的。” “男人得要新鲜的,横竖是内宠,又不是选皇后。”皇帝侧着身子伸出一条手臂,白净修长的一条自锦衾里头舒展出来,淋了雪的树苗似的直指帐顶:“再美貌的,瞧过几日也没意思了。男人的美貌就像花房里的花,开两个月便到期了,还得等花房育出下一季的新种。你只等着瞧,男人过了三十五,腥的臭的全上来了,个个都没法多看。” “所以还是我好嘛,”妖精腆着脸凑上来,摆着那张白净面皮在皇帝眼前得瑟,“这不是很符合你们的要求?没毛没味,还不会老。” 去他的。“哦……”皇帝佯作深思样子,衾被底下却是猛地踹了妖精一脚,一个翻身压过去,“你还学会蹬鼻子上脸了。”床榻内侧狭窄,冬日里的厚实衾被一下全被撞散了开来,翻出花花绿绿的潮水将人裹起来,困住那点子温热。 水色的琉璃珠子倒映出几点波光,在红罗帐子底下却显得浑浊了些。上下翻转。法兰切斯卡难得沉默了片刻,徒然眨了几下眼睛,色泽浅淡的卷曲睫毛扑扇出细小尘灰,飘散在帐子里。人的呼吸是热的。他忽然不着边际地想起来,即便在冰封的雪山深处,人的呼吸也是热的。 “你怎么了,突然没了声儿,像个头回侍寝的小鸡崽子。”皇帝一下拉了妖精回过神来。 “你才小鸡崽子……你想做?” “不然呢?”皇帝挑了一绺金发在手里盘玩,指尖渐次掠过妖精耳骨轮廓,“难不成你还想我说,‘好心肝儿,就给了我吧,我将来必定与你正夫之位的’么?”她似是觉得有趣,想了想又道,“哎,也不是不行。” “我不行!”妖精眼疾手快,赶忙捂了皇帝的嘴,“……要做就做说这个,你不嫌恶心我还觉得恶心……算我求你,别唱这种戏码,你想怎么玩我陪你就是了别恶心我……” 皇帝大笑,一下从榻上支起身子来,任由锦衾顺着脊线滑落下去,在腰侧堆成一座青丘,“嗯……我想想……”她沉吟了好一会儿,“要不你给我看下那个,自己舔自己那个。” “那不是花楼里头细君节目,你都看多少回了……算了算了不给你看谁知道你还有什么花样……”妖精嗔了皇帝一句,自解了衣裳扣子,褪成了赤条条一树白身,两条腿架好了,脊背便一节一节弯曲下来,带着腰线折成了一个角。他本是猿臂蜂腰螳螂腿的身形,平日里瞧着纤长利落,不想这时候这身形反成了掣肘,脊背中段弓如虾线,颈子上筋脉虬曲突出,却正好只触到尖端。 皇帝伸手拢起几缕金发挂到他耳后。侧身瞧去,恰好是妖精锋利的鼻尖。才露出头的水珠挂在鼻尖上,同底下硬挺立起的弯钩一同微微发颤。 那自小训练的细君们实在过于熟练,演起来都没了新意,哪比得过这等美人不情不愿弯下脊背来得有意思呢。皇帝看他伸出舌尖,试探着舐去泉眼上新冒的清液不由松了力,自躺下来撑头瞧他神色变化——可惜,这妖精终究非人,只是遵照指令罢了。 忽而有些无趣了。皇帝抖了抖脚,故意以指甲尖轻刮过妖精尘柄,自上而下,正在血色充盈处留下一道青白,激得妖精一抖,两袋玉丸回缩几下,险些丢了。 “你这都什么癖好啊……”法兰切斯卡抬头嗔了皇帝一句,又低下头专注起前事,将将好含了个头入口,又偏了头侧身上下舔舐。皇帝瞧他左右上下折腾了几下,又以口内舌尖挑弄起来,只不往底下去,颇有几分不得劲。如此往复了几回,瞧得皇帝没了耐性,索性一手按了那颗金毛脑袋一吞到底,另一手抓了丸袋在手心里盘玩,顺势以小指尖刮过尘柄下小道。 “唔……!”妖精甫被按了头便伸手去抓皇帝手腕,无奈反抗不得,只有被迫顶入咽喉。他气道教堵了,满面雪肤迅疾被染得通红,额上青筋鼓起,只能在皇帝手下松劲时候偷歇一口浅入,下一息便被强按下去,一急一缓,深浅相间,一下帐中没了旁的声响,只听见浅浅水声。 皇帝瞧了片刻没了兴致,手上渐松下去,悠悠唤了一声:“法兰切斯卡……” 妖精动作骤停,两腿间丸袋缩了缩,转瞬凝在那里。 “怎么呛到了似的……”皇帝挪了挪身子,握住了妖精根茎,手指习惯性捏紧了几分,“要不算了吧法兰切斯卡,我有些……”她还没说完便猛然被法兰切斯卡推开。妖精两脚勾起,膝弯上跳,背脊骤然抖了几下。 竟是丢了。 他松开太慢,不防还是呛了几口入喉,余下却是全沾在他自己脸上,顺着颌骨往下滑落,连额前碎发梢也染上几滴,污了原本一张美人面,看去狼狈得很。 “你……咳咳……”妖精面上通红,胸腔收紧了,随着咳嗽声鼓出筋脉形状,隐隐发出几声风箱似的回音,“咳咳……别捏啊……” “我没想到……”怎么这时候忽然丢了……皇帝愣了须臾才想起来去安抚法兰切斯卡,一手已将近贴上他脸,忽而又缩了手指,从床头拿了块帕子盖上他脸,“擦了脸,以盐水酽茶漱口了再来。” “你可真没良心景漱瑶。”妖精胡乱抹了一把脸,起身便走,衣衫仍散乱着也不理会,只管趿鞋,“你满意了就要开始犯洁癖赶人走,也不……” 法兰切斯卡顿住了脚步。 “你怎么了?”皇帝瞧他反常也起了身,看清情形后笑起来,“哦……你怎么来了,我的小狮子?还瞧到我内殿里来了?” ————————— 丝戏狻猊 阿斯兰站在碧纱橱门边,定在当场,说不出话来。 “哦……你怎么来了,我的小狮子?”皇帝瞧了他一眼,面上带了几分笑,“还瞧到我内殿里来了?”她看起来心情颇佳,半倚在床柱边上,身上只披了一身衾被,抱腹小衣松松垮垮挂在颈子上,像是午睡才过。 还没到夕阳西沉时候,内殿日光犹亮,将花窗木纹投到人脸上,有几分晦暗不明。那金发碧眼的内官衣衫不整,显然是才从御床上滚了下来。即被堵在卧房里头,他也只是慢条斯理系起衣裳扣子,没半点慌张样。 “我是……” 尚服局的内人一早便到了碧落宫门口。这两日圣人连着留宿在林少使处,却没见着添了多少赏赐,反倒是这位公子,早先圣人便吩咐了制的吉服朝服,到底是紧赶慢赶终于年关前改好了,今日正好送了来。 领头的内人叩下宫门,开门的是顺少君贴身的小侍。这位小侍虽说年岁尚小,却是得了圣人青眼,安排随在栖梧宫令长安身后见习的。内人先行见了礼,这才领着身后诸人往宫里头去。 阿斯兰这几日夜里睡得不沉,早间便起得晚些。阿努格领了内人入内时候他方才用过了早膳,漱口的茶水还捧在宫人手里。汉人规矩,饭毕以酽茶漱口,他虽向来不爱,到底做了一年,也已习惯了。 “什么事?” “回公子,是陛下钦赐公子的朝服同吉服各一袭,奴等已制好了,特意给公子送来。” 阿斯兰抬眼瞧去,内人们一字排开了,各自托盘上都捧了东西,这领头内人左手边似乎是朝服,赤罗大衫五梁冠,右手边却是吉服,宝蓝缎底狮团纹。 “送错了,是虎。我记得狮子是一品和二品。” “没送错没送错。”内人笑道,忙叫了那捧衣裳的内侍往前来,“陛下亲自吩咐的,说狮子好,与公子相衬,特赐了公子狮纹用在吉服上,该是奴恭喜公子一声,这等恩宠公子还是头一个呢。”吉服本属节庆衣裳,略逾制些也不妨事,不过是显一显天恩罢了。朝服倒仍旧是虎绶,圣人瞧着并没晋封意思。 阿斯兰懒于应付这些内官,抬手揉了揉额角。皇帝面子功夫做得好,还不是转头就找了那么个病秧子。阿努格见哥哥脸色不好,却是摆了个笑脸出来,忙掏了些金瓜子给内人头领:“辛苦哥哥了,这是我们家公子请哥哥们吃茶的一点心意,哥哥们莫嫌弃。” “这可是折煞奴了不是?公子的喜气哪是人人能沾上的,能分得这么些便是奴等福份了。”内人行了礼,留了衣裳才退出殿外,留着阿斯兰宫里内侍收入箱笼。 他各式华服不少,除了少君份例以内的各色四季衣裳,均是皇帝有了主意便叫尚服局制了送来,时新巧样累了许多,外头总说是他奢靡铺张,实际全不过是为了打扮齐整,好讨她的高兴。如今再添这么一件逾制吉服,少不得又要被弹劾参奏。 “午饭之后去栖梧宫……谢恩。”阿斯兰叫人收了东西,冷着脸甩出一句来。 “是。”内官应下声才道,“既是往陛下处去,虽说是谢恩,也合该备些东西。依着公子们的惯例,倒是糕点为多。从前侧君在时,总是亲手做些糕点汤水送了去栖梧宫。” “侧君?侧君是谁?” 这内官一下反应过来说漏了嘴,皇帝惯不与人提侧君之事,其余公子议论也从不传与阿斯兰耳中,他自然不晓得皇帝原还有个侧君。只是这下话头已起了,又不好糊弄过去,只好道:“侧君已离宫去了,公子您自是没见过的。” “能离宫么,这里的男人。” “是陛下的旨意,送了侧君出宫的。”内官斟酌着道,心下却暗自腹诽,侧君打着省亲回乡的名义出宫,至于为何又再没回来,自然是不废而废,不必回来了。如今陛下自有新欢,哪想得起他来。人说见面叁分情,这下面也不见,如何能有情。 “走了,没有回来。” “是……尚未回宫。” 阿斯兰没再问,自回了暖阁,又叫阿努格进去给他挑衣裳梳妆,择了一套灰鼠皮里子的织金夹衣,各式耳挂耳环项链穿了个珠光宝气。他惯穿胡服,衣裳也总紧窄贴身,束上蹀躞带便不觉冬服臃肿,皇帝也爱看——年轻美郎君谁不爱看呢。 待过了午膳时辰,一身打扮好了,这才往栖梧宫来。 “我是……我是来谢恩。”阿斯兰半晌反应不过来,连说话也木木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法兰切斯卡,声音也低。 瞧这话说的,硬梆梆没半点意趣。皇帝先示意妖精下去了,这才叫了宫人进来伺候更衣:“所以就进我内殿里来了?——你们也不拦着些?”后头半句却是对如期说的。 小妮子听了忙一个滑溜将话头顺过去:“公子向来不必等通报,奴也……实在拦不住。” “你不用罚他们……!”阿斯兰抢了话头去,“罚我就行,我不用一个小孩替我顶罪。” “罚你什么?”皇帝好笑,“你是想抄书还是想罚俸?或者自己去宫正司领板子?” “……随你。”阿斯兰在皇帝穿好夹衣时候终于挪开了视线,“我不知道这算什么。” “宫人没拦住你,总是打叁五个板子的事。”皇帝穿好外袍,掸了掸袖子,叫宫人都退了,“你擅闯内殿……倒是可大可小,抄几遍宫规也就罢了。你是正经受册的公子,若脱了衣裳赤条条躺在宫正司打板子,我颜面何在。” “是我自己进来的,她们拦了,她们没错。不能打,我可以去跪着。” “噗嗤,谁叫你跪了,”皇帝一伸手,掌心摊平了摆在阿斯兰眼前,“既是来谢恩,怎么谢法?”少小郎君,分明是自己殿里待不住,又没处可去,寻了个由头过来坐着。皇帝心下好笑,总不能陪他叙话一下午,后头虽闲着,到底陪他叙话颇没意思。 小公子眼神便飘忽起来,在地毯上游移:“……我听说要送糕点,我不会那个,我烤了羊腿,现在冷了。” 嚯,真有啊。皇帝便往外头瞟了一眼,见阿努格自碧纱橱后头探出脑袋来,讪笑道:“凉了怕是不好吃,已交了给如期姐姐送去小厨房烧热了。没成想陛下要得急。” “倒也不必催,不过是个噱头,是吧我的小狮子?”皇帝抓了阿斯兰手来,他正两手握成了拳紧贴在外袍两侧,拇指还在摩挲腰上荷包,端的是无所适从,“我猜着,尚服局给你送衣裳去了?紧赶慢赶算赶上了,正好明日宫宴后日朝贺有得穿。” “……是。”阿斯兰点头,手指张开任由皇帝把玩,“逾制了。你们汉人不是最重礼法。” “逾制了……那又如何?我偏就要赏了给你,拿着就是。”皇帝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这才哪到哪呢,礼法是约束下臣的,皇帝做做样子就是了,总不是二十年前,他们说什么我都得忍着。”阿斯兰手心一阵刺痛,低头去看,原来是皇帝掐紧了指尖,指甲盖都发白了。 “你在与文官斗气……为什么?” “看不顺眼。”她玩得够了,甩开男人的手,又一下想起什么似的,将阿斯兰按在椅子上,“还是说你想听……”皇帝身影在灰眸里放大,阿斯兰只能回视她的黑瞳。她在笑,呼吸顺着轻笑缠入鼻尖:“‘因为我喜欢你’呀?” 阿斯兰绷紧了脊背。似乎有一轮呼吸没能续上,他感到胸内杂音贯耳,轰鸣着阻断了思绪。 像是溺水。 他忽而想起上年砭骨的河水里,意识朦胧时候抓住的一段浮木。那实在并不是什么浮木,而是女人的脚。 是,她的脚。 阿斯兰首先移开了视线。呼吸重回心胸,河水轰鸣远去,眼前仍旧是皇帝寝殿地毯。时近黄昏,朦胧夕光透入内殿,映出几束尘灰。他微微张着口,低声道:“你不是……不是理由。” “你想听,我便说与你听?”皇帝瞧他形容可爱,忍不住捏了捏小公子耳尖。啧,都红得透亮了。“因为我喜欢你,我愿意为你与朝臣相争,你封做少君实在是委屈,我实在是愿意给你贵君仪仗的。唔……还有什么?我想想……” 皇帝尚未想出新的,便已被阿斯兰抢了白:“我不想听假话。” “真的你已听过了。”皇帝一下收了兴致,身子一直推开隔扇出去,“同你我不曾有虚言。”自然是除方才那几句而外。不过……皇帝忽而笑了笑,若真封他做贵君,还不晓得外头朝臣作何表情呢。若沉子熹那般的,不会殿上触柱死谏吧——哎哟,那可真要闹大发了。 “陛下,陛下,方才长宁姑姑来了一趟,”她才走出内殿,阿努格便扑上来,将如期都挤到了身后,“姑姑说如意馆画师已预备好了,瞧陛下什么时候去……陛下,到底是什么事啊?” “哦……是画像,我登基也有二十年,加上后宫有了这么些侍君,该画一批容像了。”只可惜崇光那小祖宗远在灏州赶不及,只有等明年他回京再安排绘制了。皇帝见身前着小崽子眼睛都亮了便笑,“你哥哥要画正经容像,要么着人给你也画一幅小像?正经容像拘束得很,反是小像没甚制约处,如意馆里头画师都爱画,也画得更好看些。” 小崽子正要欢欢喜喜谢恩,没料到自家哥哥出来拦住了,道:“给他画什么小像。” 一时皇帝也瞥了阿斯兰一眼。 “我听说……能画像的只有你的正室和侧室,不用给他画。” 皇帝略挑起一边眉毛,眼珠转了半圈,在两兄弟之间徘徊了一处才道:“那是正经容像,有些名望的人家都要画的,家主与主夫一张穿戴整齐的合像,好供在家庙里。小像没那约束,闺阁男子青春女娘想画的都会画。”选秀时候许多远京州县的公子便是送小像供内官瞧,瞧中了才安排入选。只是这等事若说与阿斯兰听,只怕他更要忌讳了。 阿斯兰瞋了皇帝一眼,张了张口又沉默了片刻才道:“好吧。” 后宫里头拢共就六位侍君,如意馆掐着指头叫主画容像的几个画师画了,待装裱完好送与各宫观赏又收回,已是六月了。 皇帝这两月都住在园子里。今年逢着燕王妃与襄王世子两位宗室贵女有妊,老早便挪了人在园子里清养。内官拨了许多,连皇帝都改了秋狩后回宫的定例,直言要待两人顺利生产后再行回宫。贵女生养是皇家大事,朝臣听闻了也无法置喙,只得往返京城与京郊奏本议事,虽取消了常朝,反倒比朝会更劳神。 “说起来王青瑚到九月也要回京了。”皇帝端了个冰碗歪在竹榻上,没半点姿态,有一搭没一搭和一边的长公主说话。姊妹两人皆是一般样子,只不过长公主是歪在摇椅上,自执了柄宫扇摇得懒散。她肠胃弱,向来不敢如皇帝一般饮食放纵。 绣屏后头的琴师十指不停,弦音不断,拨的是一首《潇湘水云》。 “年初二时候他来我府上……”长公主困乏得厉害,眼皮子也半睁不睁的,“像丧门犬呢……阿姐也太刻薄他了些……不过他也该领些矬磨,男人年纪大了仍受宠的……难免狂些。”若是什么外人见了,怕是要惊骇于长公主此般凉薄言语,与素来温良和善样子相去甚远。她以扇掩面,轻轻打了个呵欠,“更别说还不是劳心劳力的主夫……王氏也不送个年轻漂亮的来。” “他那几个姐姐妹妹现下谁不是听他的?王青瑚也就是嫁到我们家了,不然只怕要使尽手腕坐上王氏家主的位子,倒逼他妻君入赘。”皇帝拈了颗葡萄喂进嘴里,“他往那板上一张脸,几个姐姐妹妹要还敢送儿子给我,只怕过两日被他药傻了都没知觉。”皇帝轻轻叹了口气,“这狗养出了狼性儿,其实不该要了。” “陛下还是心软……”长公主挪了挪身子,半侧躺在摇椅上,“如今连顺少君那几个人都留了命送侧君处去……从前可不是这样。”襄王谋反,便拉出一大串牵连其中的宗室,不是斩了便是幽禁至死;后头崔氏谋反,更是叁族尽诛,牵连者大多千里流放,连族谱都销毁殆尽,如今太平日子过得久了,便心慈手软了。 皇帝便笑:“不好食言。左右每年有宫人去安平换值,如此送出去不引人注目。” “该杀,陛下,该杀的……” 是该杀。皇帝指尖没入冰水,骤现的寒凉缓缓刺入皮肤,封闭了触觉。是该杀的。狮虎不可再次生出爪牙,笼中金丝雀也不该保留飞行的双翼。是该杀的。 绣屏后一声涩音,《潇湘水云》戛然而止。 皇帝掀起眼皮子瞧了一眼:“心乱,自然指下便乱。”可惜了,正到佳处。 “奴……奴该死……”琴师慌忙抱了琴出来,倒头便跪,脸埋在地下半点不敢抬起来,“扰了陛下兴致,奴该死……” 宫里乐师何时穿得如此风尘了……几层薄纱外衫罩在身上,隐约还能得见轻颤的背脊同脊梁骨上薄薄一层雪白皮肉……倒是一副好皮相。皇帝有些不耐,早知便叫个女琴师来,琴技如何也罢了,总不至于如此碍眼。她瞥了一眼,原来是琴弦断了……好没意思。 “下去吧,自己寻了乐正领罚。” 这琴师却没敢动,只抬头觑了长公主一眼。 “哦也是……”皇帝笑了笑,转头对长公主道:“他是你带来的人,你处置吧。” 长公主面含笑意,却是道:“曲有误,周郎顾……只可惜这误得不是时候。罢了,你抬头教陛下瞧瞧你的脸。” 皇帝没说话,只点了点榻上搭手的竹夫人,半眯着眼瞧那琴师。只见他怯生生抬起脸来,声音还微颤着:“奴……奴见过陛下……”哦,原来是纯生。 “难为你还替他赎了身……”皇帝笑了一声,翻身仰面歪在榻上,懒得再看底下跪着的男人,“既然长公主领了你来,便做个夜者吧。长安——” 外头守着的内官忙小步入内来:“陛下。” “带纯夜者下去梳洗了,送去……”皇帝顿了一拍,又想起什么似的,“就送去竹里馆住着,再让尚宫局安排一位教引公公教他规矩。” 纯生出去时候还叁步一回头往内殿瞧,皇帝只好待长安领着他走远了才道:“弄他进来做什么,随他在外头做个花魁便罢了,收进来了那点子风尘气便没了趣味,怪没劲的。” “我也晓得……”长公主也颇为无奈,“总不是前些日子京里贵女春宴游园,叫了他们来弹曲助兴,没想到隐蔽处教他绊住了……到底是伺候过陛下,落在外头只怕哪日被捅出去。左右在府中我已叫人教了些规矩,验过身子了。” “哈哈哈哈哈……罪己诏!”皇帝大笑,“届时沉子熹魏容与必要上一摞折子折腾我写罪己诏!” 长公主也好笑起来,阿斯兰自入宫起便为着受宠遭弹劾不断,若叫人晓得当今皇帝也逛青楼岂非要比了前朝的亡国之君,“沉大人怕是要拉了学生们宫门上谏。” “哎哟好妹妹别提这个……沉子熹这人上了年纪之后越发成了道学家,我瞧他是没事可干,同样是花甲之年,看看许留仙,每日整饬吏治改革税法多带劲呢,连着今年察院都不得闲。”也是因为察院实在抽不出人手,皇帝才借着长公主的台阶起复了王琅,又命他往朔方道去了。 长公主不好多言前朝政事,便就着此处换了个话题道:“我记得今年顺少君是住抱朴斋,便在纯夜者的竹里馆侧近,顺少君怕容不下新人呢。” 皇帝骤然睁开眼睛,手指往竹夫人上一敲:“我可正是瞧着他两个有那么一面之缘才叫去竹里馆的,没点儿好戏岂不辜负了?” ———————————— 我水剧情就会拉当期男主出来鞭尸哈哈哈哈,辛苦了小狮子!下顿给你吃好的! 【现pa番外】纯情房客恶房东 *是现代paro小狮子篇,处男小狮子被瑶瑶半哄半篇吃干抹净之后的故事 *被叔叔赶出家门租住在瑶瑶家里的男大小狮子x母亲去世接管家族企业的瑶瑶 *小狮子在此处是瑶瑶对手企业曾经的三公子,所以超便宜租金租给他房子原本是故意恶心他的 *虽说是便宜租住但其实第一个月还是没能付上房租所以肉偿了 *肉偿原本是瑶瑶恶作剧提的但没想到小狮子当真了扭扭捏捏真的做了(瑶瑶:很好吃下次再来) *前情设定是瑶瑶刚和正宫尤里在外地度了周末,但返程航班延误 以上是背景设定和前情提要 ——————————————— 景漱瑶到家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太晚了,她想。多亏了这连绵不绝的暴雨,航班整整延误五个小时,原本预计到家应该刚过零点,还能洗澡睡一觉再去公司,没想到延误了这么多,只好在飞机上睡了。 大宅灯还亮着,多半又是法兰切斯卡熬夜打游戏了。他这个人就没有把别人家当别人家的自觉,说是保镖实际上跟大爷似的,蹭吃蹭喝蹭住。唯一的好处是长得好,打扮好了也能装一装绅士气度,有时候能拉出去撑场面。景漱瑶叹了口气,和司机客套了几句,让他进门喝口茶用点吃的再走,但司机明天一早要送小孩上学,便叫他开了自己的车回家去了,顺便在微信上发了个红包,权当作是熬夜的补偿。 这座大宅离市区有些远。早年建的别墅区了,都是在半山坡或者城市远郊,此时深更半夜的,周围只剩下一点虫声,连狗吠都听不见。几盏路灯幽幽地亮着,似乎是有些疲倦,白光微微地发灰。 还好之前和助理提前安排好了,明天早上没有安排,可以睡一觉吃点东西再去公司。景漱瑶慢腾腾地把手在门锁上一按,“嘟噜”,大门开了。 客厅里没声响,只有几盏树形台灯亮着,没开主灯。看来是这几盏落地灯离一层阳台太近了,远看才以为没关灯。景漱瑶甩几下脚腕丢了鞋子,趿上一双拖鞋便往里走,走过沙发时候一甩手臂,把包扔了进去,听见“咚”的一声响。 “唔……你回来了……” 怎么还有人呢。景漱瑶拖着脚走过去,扶上沙发靠背瞧了半晌才看清沙发上睡了个人,他太高了,在沙发上抻不开腿,蜷成了一个言字旁,深棕色的卷发潦草盖在脸上,还掉了几根在嘴里。哎呀,这包就正正好砸到了他头上,把人砸醒了,包也滚到了地板上。 “你睡在这做什么……”她走过去捡起包,拿脚推了推沙发上的人,“醒醒,去房间里睡,回头凉了。” “别踹……”这人迷迷糊糊的,捂着眼睛翻了个身,朝向沙发里侧躲开那只脚,“我想等你回来……” “你等这半夜干什么,去房间里睡。”景漱瑶在飞机上刚睡了一觉,正是精神时候,便也随这人一起折腾,“好啦……我都回来了总该回房啦……”她推了两下没推动,索性一屁股坐到沙发旁边,手指从套头T恤下摆爬进去,顺着青年精壮的腰身一路向上,如多足昆虫般在人侧腰张开了指爪。指甲尖尖轻轻触上腰间肌肤,骨节一张,一收,如昆虫的触角,在腰上轻扫。 阿斯兰本还在咕哝,这一下被惊得大叫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弹起来,见是景漱瑶坐在地上才松了口气,“你、你别挠我痒……” “这下醒啦?”景漱瑶歪着头笑,手仍在他衣服里没拿出来,“睡客厅容易着凉小西几。”她顺手捏了捏阿斯兰腰上软肉,“回房去?” 青年眼帘垂下来,浓密卷曲的睫毛盖住了眼珠,看不清神情。他头发有点太长了,景漱瑶想,原本半披肩的长度是最合适他脸型的,现在已经没过了肩头,快到能扎马尾的长度了。 “你别捏……别捏腰……”他还有些迷瞪,语气也比平常黏糊,倒不像狮子,完全就是一只猫了。“唔……”他正在回神,忽而身上一抖,喉头紧了一声,“别乱摸……” 原来衣服下面那双手已经爬到了胸前,在那两团发好的面团上捏了一把。 “就摸一下,男菩萨,给我摸一下。”景漱瑶眨眨眼睛,“不愧是玩体育的,手感真是好啊……” “……你上次说,我们只是房东房客的关系。”阿斯兰绷着脸,眼珠子直直盯着面前女子,却没有阻拦她手上动作,“我发了实习工资,现在交得起房租了。” “我给你道歉,让我再摸一下,就一下!”她说到做到,最后摸了一把腹肌便收了手,“好啦!”女子拍拍手,扶着沙发边沿站起来,“谢谢你男菩萨,别忘了回房睡!”她正拿了包要往楼上去,没想到被阿斯兰拉住了。 “……我不是不让你摸的意思。”阿斯兰带着女人的手落在胸前,“就是……我不愿意只是为了抵房租才……才做那种事。我、你、我……”他重重呼出一口气,“我不想……不对,我想……也不是想,就是、就是做那种事要有感情。” “啊,”景漱瑶半抬着头看他,“可是我有男朋友,呃,还有个未婚夫,你都认识的嘛。” 她完全知道自己的意思。她就只是玩玩。 “……”阿斯兰垂着眼睛看了景漱瑶良久。深夜的城郊半山寂静得只能听见外面虫鸣,连带着时间也仿佛被拉长了几倍。青年灰色的眼珠半藏在睫毛后面,漫出几分寂寥来。他沉默了半晌才道,“……至少,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能不能,假装一下。”他顿了顿,嘟囔了一句:“我知道你想找借口和那个未婚夫退婚才玩这么花。” “你都知道了,假装起来不会难过嘛……”景漱瑶抬起手臂,摸了摸阿斯兰发顶,“只是单纯的身体关系不好么。” 他斩钉截铁道:“不好。” “好吧……”女人的手臂绕过阿斯兰肩头,抓住了他后脑,“像这样?”她笑,从后推着阿斯兰脑袋低下去,仰头在他嘴角印了一下,“晚安吻?” “嗯。”阿斯兰先是点了点头,后又觉得不够似的,一手扶上景漱瑶腰身,低下头含了一片唇瓣来。 他就只是吮吸唇瓣,含住又松开,就只是干燥地碰触唇瓣,唯有一丁点从口腔里逸出的水气沾湿了呼吸,是樱花味的——李施德林出了新品漱口水,前两天在楼下便利店看到了,阿斯兰便随手买了一瓶回来替换上用完的那瓶,被景漱瑶看到了,还笑他原来喜欢粉粉嫩嫩的樱桃小丸子。他当时什么反应呢?景漱瑶想起来,他好像是咕哝了一句,“我以为你会用这个口味”。 其实景漱瑶用的是紫色的,最强效六合一款——应该是葡萄口味吧,总之和李施德林的其他产品一样甚至更甚,呛辣刺鼻,漱一次仿佛整个口腔黏膜都要更新换代一次,每次买一大瓶回来慢慢用,也不换新口味。 东西就和人一样,一直是老的用惯的更合心意——不论是鞋子形成了脚还是脚形成了鞋子。 这个干燥的吻没有持续很久,因为阿斯兰实在是缺乏技巧。景漱瑶好笑,看来他上次说第一次是真话了,还是小雏鸟呢。她含了一片唇瓣来,以舌尖轻轻扫了一下,“这样……”她在间隙里笑道,才发现阿斯兰一直是闭眼的。 “……你不要笑。” “我没有笑你呀,”景漱瑶索性把手搭在他肩上,“还要不要再来一次?” “嗯。”阿斯兰重新吻过来,这次学会了轻舐唇瓣。学得挺快。景漱瑶心下暗笑,却早一步将舌尖滑入他口中,顶了顶舌根,带来湿濡的,黏腻的碰触。 腰后的那只手本能地滑到了前胸,却生生停在肋骨侧。 “你怎么了,想摸?” “……嗯。”阿斯兰声音又低了几分。他原本就是低沉的声线,再低几分快要听不清他说什么了,“你是不是觉得恶心。” “那你再让我摸几下?”景漱瑶笑道,“先让我回本。” “好。”他往前挺了挺胸,贴得更近了些,由着景漱瑶伸手到T恤里面,滑上胸口,还坏心眼地故意挤了一把胸上红珠。 “唔……!你别……别掐……”阿斯兰手掌才覆上女人前胸便被如此作弄了一回,一下咬紧牙关,好容易才忍住了没哼唧出声,还没缓过来,便又被吻上了。 她没理会年轻人那点轻巧的抱怨,只管品尝那双颜色略有些暗的厚唇。两人都偏着头,鼻尖却仍时不时抵上对方脸颊,嗅到中间交换的水气与呼吸。棉质的T恤前胸鼓起来一块,醋酸缎面的圆领衫也被皱皱巴巴。 手下的小腹一缩一鼓,连带着块垒分明的触感也一下明晰一下模糊。肌肉放松时候是软的,像是揉好醒好的面团,形状分明,确实柔中带韧带一团。景漱瑶的手缓缓下落,终于探入一处孔洞,指尖插入,旋转,硬而尖的指甲便挠过里面软肉,那小腹也便大幅缩进身体里。阿斯兰终于没忍住,漏出几声轻吟,身体快速抖了几下。 紧贴着的下腹传来一点湿意。景漱瑶探手去摸,运动短裤浸湿了一小片,恰好在腿心。 再去看他表情,小狮子红着耳朵尖尖,却是扁着嘴一副受委屈的样子。 “你不准笑!” 约莫是上次小雏鸟丢太快被笑实在过于没脸,这次他根本不敢看景漱瑶,垂着眼睛,像是要哭了,“别笑!” “我没笑你。”景漱瑶后退半步举起双手,“真没笑。”只是两颊仍鼓着放不下来,“我要是有半句虚言瓜尔佳氏全族无后而终!” “那也是瓜尔佳氏全族的事。”阿斯兰撇撇嘴看向一边,两手轻轻挡住被洇湿的裤子,“你又不姓瓜尔佳……你别摸……!” 原来她已经又摸上去了,手掌拨开阿斯兰遮掩的双手,贴着洇湿的一块缓缓上下滑动。 “可你还是硬的哎……”她眨眨眼睛,故作疑惑道,“这么快?” “……刚才没……没有完。”阿斯兰假装咳嗽了一声,“我就是没忍住……你别……唔……别摸了……”他忍不住蹙着眉头,咬紧了后牙槽,却还是没忍住漏出了几声喘息。但他似乎很不愿意发出声音,立马咬上了自己手掌。 “叫一声我听听嘛……”景漱瑶又贴近了些,扬起下巴去含了阿斯兰耳垂,放在口中反复舔舐。他平时总戴一枚白金夹黑色陶瓷的耳环,此时也被裹在口里翻来覆去,冲撞着耳洞。 可惜阿斯兰就是咬着牙不出声。 “那好吧……”景漱瑶像是放弃了,收了手便转身去拿包准备上楼,“晚安。” “等等……!” 她故作惊疑回头看向阿斯兰,眨了眨眼睛道:“怎么了?” 小猫咪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哎哟,脾气还挺大。 景漱瑶于是笑:“你不是不愿意嘛,仿佛是我在强迫男大。” “我没有不愿意……” “所以?”景漱瑶挑眉道。 她在步步紧逼,不让人有一丝一毫的退路。她回身两步,贴在阿斯兰耳边轻声道:“你想要什么呢?小狮子?” 无处可逃。 阿斯兰支吾了几秒,才总算把头偏向一边,闭着眼睛道:“我想做……和你。” 哦,这还差不多。景漱瑶于是又笑:“那你还不让我摸呀……嗯?”她的手再次回到了原位,贴在那片滑腻的布料上缓缓滑动。那双手不时曲起第一节指节,修剪好的指甲尖便刮搔过系带,震得阿斯兰一抖,差点又要泄出来。 他隐约觉得景漱瑶在偷换概念,但一时脑袋空空,什么反驳的话也想不出来,只能站在沙发边上,两腿发颤,直至坐回沙发上。 景漱瑶并没有因他避无可避而停手的意思,反而变本加厉,整个手掌重重压实了,压得阿斯兰动弹不得,无论如何扭腰,要害处都会被她的手掌紧紧困住,被她的指尖反复摩挲,直到他终于忍不住喘息,用力顶了几下腰,她才放了手。 “你……”阿斯兰才去了一次,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景漱瑶像是快哭出来,“你过分……” “哎呀,小狮子,弄得你不舒服啦?”谁想到她半点歉意也无,反而欺身上来,在彻底湿透的裤子上摸了一把,“泄了这么多呢。” 阿斯兰扭过头去不看她了。 “好啦……对不起嘛,你别在这生气,还是回房去睡好不好?”她索性骑坐到阿斯兰腰上,捏起他的脸颊来,“别生气了嘛……” 过了好一会儿,阿斯兰才闷声道:“……能不能,去房间里……再、再做一次……” 这下轮到景漱瑶瞪眼了:“你们年轻人真是……精力充沛啊……” “……你才比我大几岁,就说我年轻人。” “你都没到法定结婚年龄呢,怎么不是年轻人。”景漱瑶顺口回道,“我都被逼婚了。”说是被逼婚,实际不过是崔家从他们家那儿子毕业了就开始催罢了。她本想拖延几年,男人通常等不得,自然也就放弃了,她正好找个喜欢的。哪想到崔家已经快放弃了,偏偏这位崔大公子认了死理,非得纠缠下去,知道她包养男大还有男朋友也不在乎。 “……到了年龄你就和我结婚么。”阿斯兰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说错了话,又强行找补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和你的未婚夫不一样,你就,就假装一下就行……” “嗯……”景漱瑶从善如流,避过了这个话头,勾着阿斯兰脖颈咬了他耳尖一口,“你喜欢这样?” 这个体位本就暧昧,她还动了一下腰,性器隔着薄薄几层织物在暗中相接,惹得阿斯兰呼吸粗重起来,“唔……你别动……” “小狮子,你又硬啦?” “……” “那你还做不做了?” “……做。” 还是挺诚实的。景漱瑶好笑,手指从阿斯兰腰上轻推,半褪下他裤子,却被他握住了手腕,“别在这……去房间里。” 才到了房间里,阿斯兰一把关上门,却突然顿住了。 景漱瑶看了他两秒,忽然笑起来:“你不会是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做了吧?” “你不许笑!”阿斯兰回身把人锁在怀里,“我怎么会不知道!” “当然了,反正不是第一次了嘛,”景漱瑶顺着他动作,只伸手绕到他腰后,揉起那对浑圆柔韧的翘臀。这么好的屁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玩上,她有点可惜地想,男人就这么几年可爱一点,越往后越没劲。她想到这里,顺手在阿斯兰屁股上拍了两下。 “唔……!”阿斯兰身子抖了一下,原本正要往床上去的脚步一顿,手上便松了力气,刚好把人放到床沿上。一时间四目相对。 眼见着景漱瑶又要笑他,阿斯兰赶忙压了身子上去,却只是先吻了唇角下来,引得景漱瑶咯咯直笑,偏了偏头示意他亲吻耳尖。 她刚度了周末回来,心情好得不行才会这么有耐心。阿斯兰忽而有些酸涩,不愿意让景漱瑶看见他的表情,忙埋了头下去,吮吸起她的锁骨,两手滑入衣摆,抚上了女人后背,轻轻一挤,松开了内衣搭扣。 “裤子。”她翘起腿道。 阿斯兰于是又去解裤子纽扣。“嘶啦”一声,拉链破开,松松露出内里肌肤。 窗帘没有拉紧,外面隐隐透进几缕熹微晨光,落在卧床上,令景漱瑶捂住了眼睛,“去把窗帘拉严实。” 室内没有开灯。窗帘拉严后变得漆黑一片,阿斯兰过了好一阵才适应了黑暗,看清家具的轮廓。 他正要回到原位,却发现床上人不见了。 阿斯兰心下一沉,忙摸索到床头台灯,扭亮了,四下寻望却都看不见人影,正要转身时候才发现她正站在自己背后:“哎呀,我还想吓一吓你呢。”景漱瑶笑,趁阿斯兰没反应过来的间隙伸手一推,欺身上去,坐到他脸上。 “唔……你后一点……喘不过气……”阿斯兰推了推身上人,好不容易露出鼻子来,忙大口呼吸了几口又躺回去,“别吓我……我还以为你不见了……” “不会丢了你的,小狮子。”景漱瑶俯身下去拨开阿斯兰散碎的额发,轻吻他的发顶,“不用怕。”她引导阿斯兰双手握在腰上,才又坐回去。 上次仗着这小雏鸟是第一次,半哄半骗让他舔了一处,所以这次他也没有挣扎的意思,顺从地便伸了舌尖出来,轻巧拨开两瓣厚唇,吻过内里柔软后终于找到了花心宝珠,轻轻顶弄舔舐起来。 “嗯……小狮子,很好……”她手指插入阿斯兰的卷发,轻轻挠起他的头皮。原先“小狮子”是幼时逗他玩才叫的,后来逗弄久了,也叫成了习惯,反倒不习惯叫他的大名了。景漱瑶弯着腰,变换角度让他舔吻上来,发出细细的喘息。 阿斯兰约莫是得了她鼓励,不满足只是像上次一样浅尝辄止,干脆握着她的腰下压,吮吸起肉珠来。这样就像在接吻一样,他忽然想到,她讨厌的未婚夫必定没有这样吻过她,不然她为什么那么讨厌那个男人?他越这么想越用力吸吮花心,直至感到她腿心一抖,水液染湿了他半张脸,那双厚唇快速翕张了几下,才总算停了下来。 景漱瑶四肢发软,顺势伏倒下来,看着阿斯兰舔了舔嘴唇,吃尽落在脸上的水液。“你偷偷看片子了么……” “没有……我没有那种习惯……”阿斯兰胸口大幅起伏,翻身抱住她的腰,把头埋进女人胸口,“我就是忽然想……你那个未婚夫肯定做不到……” “他是不会这样,他接受不了……很没意思的一个人。”景漱瑶有些困了,眼睛半睁不睁,却忽而一个机灵,想起来似的,“套在我包里,你出去拿?” “不用……上次的还有……没用完。”阿斯兰拱了拱脑袋,“我来拿,在床头柜里。” “你上次不是用了三个么……怎么还有……”第一次不会戴弄破了一个,后面泄了两次用掉了两个,按理说三只装的是全用完了才对。 阿斯兰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我以为你后面还要做……买了大盒的……”没想到她就只是逗人玩,根本没想过这个。 “哎哟……”景漱瑶咯咯地笑,小腹笑得发疼,“我记得你买的那个牌子还不便宜,让你破费了小狮子……”她还记得那个牌子标志性的白金镭射大数字包装掏出来的时候,她还想着看不出来啊原来阿斯兰是老手,这下可有点没趣了。没想到拆了包装他反而手抖,一个戴不稳还戳破了一个,这才支支吾吾交代还是小雏鸡。 “我怕你嫌弃那种一般的。”阿斯兰轻手轻脚起身,伸长了手臂去够床头柜把手。 景漱瑶闭上眼睛想了想:“我好像是没用过那种特别便宜的……”不过说起来几家牌子都差不太多,其实没必要非得买那个牌子的。 几声窸窸窣窣的响动之后是实木相击的沉闷声响,再有两声滑轮摩擦音之后,景漱瑶才听见塑料纸包装发出的脆响。一时间又是几声布料摩擦声音,又是几声塑料纸摩擦音,过了好一会儿,阿斯兰才又躺回来:“还是……还是像上次那样么。” “我不想动了小狮子,”景漱瑶翻了个身趴在阿斯兰身上,“你看着办?” 上次看他是小雏鸟,半天找不到地方,索性用了女上位。今天真是太累了,觉也没睡好又刚去了一次,实在一点都不想动了。 “嗯……嗯。”阿斯兰一手抱腰一手拦后脑勺压了回来,正伸了下巴想索吻却忽然又停住了,弓起腰去扶自己那阴茎。 “你怎么了,要亲又不亲的。” “……还没漱口,怕你觉得臭。”他低着头摸索了好一阵,才借着手指触感找到了位置,总算完成了目标,前后缓缓动起腰来。上次全程节奏是她把握的,这次她不想动了,阿斯兰只有盯着景漱瑶的反应调整动作。 她伸直了手臂,勾上阿斯兰脖颈抱在怀里。“快点。”她轻声道,两手胡乱抚摸起男人后背。年轻男人总是要精瘦许多,就算是阿斯兰这样肌肉明显的也摸不到多少脂肪,更别说他这会儿全身都绷着,硬得像石头。 小雏鸟听话,加快了腰上动作。他感受到穴口一张一缩地配合,知道现在这样刚好,咬牙忍住那点酸意,停了一拍,才有抬起女人两膝缠在腰上,重新压回去前后顶弄起来。“嗯……小狮子……阿斯兰……”她的指甲在后背抓挠起来,眼皮快要闭上,只露出一线眼白。 或许至少有那么一点,她喜欢我。阿斯兰把人从后颈捞起来紧贴在怀里,腰上快速冲刺了几下,终于瘫倒在床上不动了。 “你不许笑我快。” “哎呀我哪笑你了……”景漱瑶有一下没一下梳起阿斯兰一头卷发,“你今天很棒,很可爱,我很喜欢。” “……不是敷衍我。” “不是。”小雏鸟,确实有点没劲。景漱瑶摇摇头,“不是敷衍你,很可爱。” “……”阿斯兰一脸的不信。 看他又生闷气不说话,景漱瑶从他身上溜下来,笑道:“去洗洗?”阿斯兰正要瞋她一眼,却听她又笑,“我也一起。” 阿斯兰很不自在。 “你别看……”他站在浴室里左支右绌,就是避不开景漱瑶的视线,“转过去……” 景漱瑶好整以暇靠在浴室边上看他:“就给我看看,也不是没看过,你怎么还羞耻上了。”她懒得上楼拿浴室拖鞋,索性赤脚踩在地砖上,“那我来脱?” “不行!”阿斯兰躲得更远了,“你上次害我光着走出去的。” 唉,这是前科太多了。其实上次也就几步路,这浴室在他房间里面,又拉了窗帘,哪会有人看到。景漱瑶反省了几秒,转过身去自己脱了衣服,打开水阀门,温度正好。 阿斯兰看她有了放弃意思,先刷牙漱口——当然还是樱桃小丸子的漱口水,正好和景漱瑶错开。待漱完了口,他才转头脱了裤子扔进脏衣篮里——这条裤子已经脏透了,明天必须洗了才行。脱了裤子,他才要脱上衣,景漱瑶趁他不备,一下转过来,将将好看见一身腱子肉,线条流畅,体格匀称,胖瘦适中,惹得她不断发出“啧啧”声。 阿斯兰瞠目瞪着她:“……你转过去!……转过去!” “都给摸了怎么不给看呢……男菩萨,给我看几眼嘛……” 阿斯兰被她无赖的态度折磨得崩溃,赶紧扯了一条浴巾围裹在胸前,“不许再看了……!” 待收拾整理完,天光已经大亮了。 好困。 景漱瑶踢掉拖鞋直挺挺滚进被窝。好困,早知道不陪他玩了。“阿斯兰……”她睁不开眼睛,迷迷糊糊叫道,“今晚上就睡你房里啊……”她声音越来越低,也不知道阿斯兰听到没有。 待房间正主洗漱完出来,正要掀开被角却愣了一下。 她留在这里了。 阿斯兰蹲下身,找齐了被踢到千里之外的两只拖鞋,蹑手蹑脚摆齐了放在床边,才绕到床另一侧,扯了一小块被角盖在身上。 天已经亮了,现在是清晨五点四十五分。 —— 丝戏狻猊(中) “啊……陛下……奴……不、臣侍、臣侍不能……臣侍受不住了陛下……” 阿斯兰一骨碌坐起来,拍得床板一震:“什么妖人狐狸精!吵死了!”他睡在临水的轩窗边上,正对面就是幽篁林和竹里馆。竹里馆临水一面是花窗琴室,只在夹墙内隔了薄薄一丛青竹便是卧房。那纯夜者声儿响,偏偏全落进他耳里。 那头似乎听见了阿斯兰怒吼,求饶声停了半拍才又呜呜咽咽响起来,这次倒是压低了几分。 “顺少君生气了,朕可得加倍罚你。”皇帝轻笑,斜倚在榻上,拈起一串珠链在指尖转了转,“这南珠串子你若能全收进去朕便赏了给你,琴也不能错音。错一个……”她手上的软鞭鞭梢晃了晃,“加一下。” 纯生咬着唇,两眼泪汪汪的,忙不迭地点头。他应邀助兴遇见恩客合该去谢恩招呼一番,更何况那是张家娘子,若能攀上了从良自然又比勾栏里好得多。哪想到一声“燕娘”出口被身旁女官斥骂了才知道那是长公主,他细想一番便晓得了“张家娘子”是长公主孪生姐姐当今圣上。圣人在勾栏间寻花问柳乃是秘中之秘,一朝露了底,外头风尘郎命贱,自然不是进宫便是被处死。幸而长公主仁心,替他赎了身,在公主府里安排验身学了规矩又送他进宫来。 皇帝随手拿了柄拂尘给他:“咬着,别吵着顺少君。”这拂尘木柄上了大漆,咬在嘴里一阵生漆的刺鼻气。纯生不敢驳了皇帝意思,只得双手捧了尘柄来,横亘着咬入齿间,磨得唇角生疼。 花楼里头郎倌们不论卖身不卖身,龟公爹爹都是要仔细着郎君们皮肉的。肌肤要滑腻莹白如脂如玉,身子也须得清瘦利落。面皮更是金贵,不能有一丝磨蚀痕迹。纯生自小便是往花魁的路子培养,便是后头捧场的贵女稀了出来卖皮肉也自矜着,非有格调的贵女不迎上画船,何曾受过这等皮肉苦楚?不过是皇帝花儿草儿的看多了,不甚在意罢了。 他本不是顶好的相貌,放在内宫这等地方便更要泯然众人。既无家世又无位分的侍君,所能仰赖不过圣人那点宠爱,哪有敢不顺着她的道理。纯生压着声儿呜咽,后庭穴口一翕一张,吞咽起皇帝手里的南珠串子来。那南珠是今年新贡的,顶顶好的一斛珠,颗颗圆润饱满,白亮温润,尽皆是指甲盖一般大小,一颗一颗刮过穴口,深入穴壁,又被后来者推入更深处,刺激得人酥了身子,泄出些清液来,濡湿了外袍。 后头受着刑,手上又如何奏琴?偏偏皇帝还叫他弹《广陵散》。纯生喉咙里漏出几声娇吟,指上却早忘了拨弦。教皇帝逮着了,一鞭抽上肉臀,又是一声压抑的哭叫。 “朕来听琴,你却哭给朕听,这不是该罚是什么。”皇帝软鞭梢又是一抖,在一对肉蒲团上抽出一声脆响。 那珠串原是要做了背云,底下还留着一个金镶玉坠子,晃晃悠悠沉在男人腿间,拖了半颗珍珠出来顶在穴口。男人这下被抽得穴口一缩,又将那半粒珠子吞了回去,只留底下坠子吊在那,拖着穴壁往外翻。 纯生双腿打颤,缓缓弯下腰去抚弄琴弦——凳子早教皇帝抽了,前头给他赐了珍珑,后头又赏了一串珠子,此时只能半沉着腰弓身去抚琴。世言当下琴艺之冠乃圣人胞兄燕王,而长公主虽以工笔丹青闻名,在音律上亦有不俗造诣,连圣人自己也算得精于此道——她哪是缺琴师,不过是以此拿人取乐罢了。 贵女们多有些玩弄人的癖好,她是贵女中的贵女,又哪里是轻易好相与的。纯生两手搭在琴上,按准了徽位,背后却忽而传来一阵柔软触感,原来是皇帝亲手给他披上一件外衣。她两手从背后环抱过来,在胁下替他绑好衣带,这才撤了拂尘,又探开将将合拢的衣摆——那底下空无一物,只有白花花两条腿在其中晃荡。 阿斯兰杀进来便瞧见皇帝搂着新宠听琴,下巴仍搁在男人肩上磨蹭。她那新宠半眯着眼,抹了口脂的唇微微张开发出轻喘:“陛下……”纯然一副恩爱样子。 “呀,你来了,外头人也不通报一声?”皇帝没有半点起身意思,仍旧搂着新宠笑,“对不住,吵着你午睡了。” “……”阿斯兰黑了脸,三步并两步跨过来,揪起纯生衣襟便是两个响亮耳光,打得人两颊肿起嘴角流血,瞧着是上了十足的力道,将纯生头也打偏过去。“臭水沟里的下贱东西!枉我那时还可怜你,哪晓得现在都爬到我头上了!”他骂得流畅,也不晓得从哪学来的诨话。皇帝制止了宫人,自斜倚回罗汉床上,换了个舒服姿势瞧两人反应。 这几日纯生哭叫声儿怕是阿斯兰听了不晓得多少,临水一轩之隔却忍到现在才发作,还真是难为他。 纯生只被打得眼冒金星,愣楞地对着阿斯兰一张阴沉沉的脸,连哭都浑忘了。 好没意思。 这琴室四面透风,原是竹里馆背后最僻静所在。此时寂静无声,反倒方便了外头水波荡漾的清音,搭着微风落入轩内。 皇帝随手挑了块盘中蜜瓜,咬了一口,嚼出细微的响声。“我的小狮子,两个耳光就消气啦?”她才拿过的软鞭就在罗汉床上,压了一柄竹扇。阿斯兰瞧见那软鞭,这才反应过来那哭叫从何而来。 “……是你过分。”阿斯兰咬着牙道,“让他住别处去,别在我眼前晃。” 皇帝挑眉,眼珠子转了半轮笑道:“好,让他换个住处。”她拍拍手叫人进来收拾,却没想到紧跟着跑进来的是阿努格,见了皇帝便跪下道:“求陛下绕过哥哥。” “我哪有罚他。”皇帝好笑,转头冲后头宫人吩咐道,“带纯夜者去里头卧房,叫个医士来瞧瞧,别给打坏了——起来吧,你哥哥凶着,我怎么敢招惹他呢。”她这话说得揶揄,阿斯兰面上也不自在起来,别着脸道:“我打了他,我甘愿受罚。抄书还是罚钱都随你。” 皇帝笑了笑,没搭腔,只叫人扶着纯生先回卧房去休养着。待人都下去了才笑道:“那你跪下?” “扑通”一声,阿斯兰直挺挺地跪下来,仰面直视着皇帝:“还有吗。” 他年初时候就这样。皇帝才不过召幸了几日林少使,他便要找些借口往栖梧宫来了。林少使身子弱,也不敢学他截胡,只得在殿外冒着风苦候。偶尔皇帝先叫人入内用些热茶,还要受他的眼色。 真是被惯得无法无天了。皇帝好笑,说着是受罚,实在是宁愿受罚也要发作的脾气。这回打过了,下回还要发作。 连和春那呆的都说,陛下今儿来了臣侍处,明日里臣侍可不敢出宫门了。 皇帝抬抬下巴冲阿努格道:“将你哥哥鞋袜除了。” 向来宫正司的板子都是打在屁股上,犯错的宫人脱了裤子打的。俗话说刑不上大夫,侍君便是最低等的夜者也是天子侍御,内宫里有爵位的命夫,从没有脱了衣裳挨打的道理。阿努格怯怯替阿斯兰脱了鞋袜,露出里头一双白脚来。他脚底还有些长年蹬马游牧的硬茧,一年余了也没消下去。 阿斯兰挺直了脊背,抿着唇不说话。 “左右两只脚心,一边三十下。”皇帝将软鞭一丢,“你给他上。” ————————— 我实在忍不住先发一个先行版因为我先想到了一个现pa梗想搞搞那个。 无脑戏真的好快乐啊…… 丝戏狻猊(转) 原来这几个临时入园来的是新任鸿胪寺卿并礼部尚书两个。可怜江蓠六十多的人了,坐了大半天马车,颠簸摇晃了一路,这会儿腰也有些打不直。皇帝见了忙叫如期给她搬了张椅子,笑道:“虚礼先免了,坐下休息会儿才是。” “多谢陛下体恤,臣实在是受恩感激。只是今日事情急些,该先来禀报陛下。”江蓠没多推辞先坐了,“是上年陛下的旨意。” 卢晚晓得这会子该她回话,便接了江蓠话头来道:“冯大人今年作钦差已见过王廷主使了,上次陛下要的人这回是定远军派了人马送回来,只是主押送官是……赵公子……”卢晚觑着皇帝神色,见皇帝略有惊愕便知这并非皇帝旨意,怕是军中揣摩着派的,“公子下榻驿馆怕是不太合适,臣想着叫沉寺丞去替了公子来,再请两位中贵人迎阏氏。” “你思虑周全,自然是好的。”皇帝叫了如期来,“你着人往宫里说一声,让尚宫局派两名女史到鸿胪寺,你再从栖梧宫挑几个人也跟着去,要沉稳些的。”像如期这般跳脱的就不行,不晓得那阏氏是什么性子,还是稳重的更妥当。 “哎,”如期应了一声,往外走了两步又回来,眨了眨眼睛:“陛下,奴还是叫人打扫飞琼楼?” 小妮子……皇帝飞了她一眼,笑道:“是,还是飞琼楼,将瀛海宫里人也一道拨过来。” 卢晚瞧着也忍不住笑,片刻收敛了神色才继续奏报道:“今年贡品单子已移交江大人了,只是臣见着使臣里头有许多生面孔,今年可要多安排些戍卫?” 上回那等刺杀之事到底是给朝臣都留了后怕。 “加上护送阏氏的定远军就是了,皇城司不用动,十六卫人马多拨两队,朕写一封手谕,让如约去传旨。”皇帝笑,“思晦,你接任鸿胪寺卿也有一年余,依你看,这回那新王汗要打什么主意?” 卢晚忙后退一步躬身拱手:“臣不敢妄自揣测。” 太谨慎了些。皇帝与江蓠对视了一眼,这个老狐狸反而优哉游哉笑了一声,道:“陛下想必已有计较,何必为难臣等。” 皇帝好笑,斜飞了江蓠一眼:“朕久在庙堂,也该听听你们见解。江赤玉你个老狐狸少装蒜,先听听如晦说法。” “臣……”卢晚腰更低了些,脸在大袖底下变了几变道,“臣以为,这位新汗未必不想行旧事,只是他已伤了元气难再起事。如今顺少君在宫中独得圣心,他须得有些表示拉拢从前的主战派,以免陛下……”卢晚吞吐起来,圣人心思不可猜,猜中了不好,猜不中更不好,“以免这些人扰了我朝安宁,再起狼烟。” “此次来使,只怕也存了几分试探我朝实力的心思。” 到底年轻,还有些藏不住事。皇帝扶了卢晚起来,对江蓠笑了一声:“江赤玉,你一个,许梦得一个,再添上一个刘立本,三个老狐狸,净装傻充愣为难年轻人。”她这才转向卢晚道:“说得不错,因利而聚,也终要为利而散。咱们此番也只能充充胖子,秋狩安排还需得缜密些——江赤玉,听见了吧。” 江蓠这才站起来拱手道:“臣领旨,自当为陛下解忧。” 还解忧……若非瞧她一把老骨头皇帝真想弹她乌纱帽。在这装腔作势起来了,莫不是在燕王手底下兢兢业业七八年,将人逼成了燕王一样的笑面虎?“江赤玉你真是……罢了罢了,随你去,递一封折子来就是。” 江蓠听了,一面回话,一面伸手在袖中摸索了片刻……掏出一封折子,双手奉上,先呈了给法兰切斯卡。 “……朕就知道你装蒜。”皇帝哭笑不得,接了折子来瞧,果然这老狐狸已安排得明明白白,雅乐见礼,马球赛,骑射弓马,最后才是行猎,比往年更多了些仪程,真是只等着皇帝发话了。 “江大人深思熟虑为君分忧,是臣比不及的。”卢晚笑着解围,“只是最终都要陛下明断圣裁,臣等才好安排下去。” “听你这油腔滑调,莫不是来路上江赤玉口授?已然是一个路数了。”皇帝随口打趣道。卢晚这等世家子,自小便习得这般世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也不小——如若不然,卢氏也难在名利场中屹立不倒。“就按这里头的办吧,若行得太明显反落了下乘。” 卢晚同江蓠领了旨便自回了京中去,如期却是搭了宫里送人的便车回来的。待她到了清音堂已经是傍晚了,皇帝才叫人伺候着用了晚膳,见她回来复命便问起来:“煜世君从驿馆接回来了?” “公子乘的车应当在奴后头些,想来是马上要到了。”如期往外头张了一眼,“陛下,师傅叫奴多问一句,宫里几位公子可要同去秋狩?” 往年自然是不去的。这等行猎之事,也不是后宫君侍抛头露面的地方。 “怎么问这个,宫里有人想去?” “回陛下,呃,师傅说您今年只带了两位公子,谢太君如今又离不开人,您身边人少了,只怕瞧不出气派来。” “哎哟,这不是马上就三个了?”皇帝好笑,“只怕你师傅是想照拂宫里那几个。罢了,你叫几个人回宫安排着,让林少使也来瞧瞧热闹。”她细细吩咐了几句,又叫安排林少使住了烟霞阁。这地方远着些,省得又去碍着阿斯兰眼睛。 “哎呀,您考虑得周到,都不用奴想着些了。”如期诺诺应了下来,“少使郎君这下也有福啦。” “你和你师傅怎么都这么偏心林少使,那谦少使李常侍也不见你们多关心两句。”皇帝嗔了两句,“还是你这小妮子动了凡心啦?” “哎哟陛下您别笑奴了,郎君们什么身份,哪轮得到奴偏心呢。”如期连连摇头,“林少使生得好嘛,奴想着您多看看美人也舒坦些——顺公子太凶啦。”小妮子撇撇嘴嘟囔道,“明明阿努格就很好。” 皇帝好笑,故意绕远了话题逗如期:“哦,给你两个赐个婚?你今年也十五了,赐个婚也无不可,他年纪小些你便再等两年。”这也不过是玩笑话,真要给阿努格那小崽子赐婚,只怕还要过他哥哥那一关——阿斯兰定是不会松口的。 “陛下您怎么总拿奴玩笑呢!”如期跺跺脚,“奴……哎呀奴哪就到思凡年纪了!奴还小,还小,还得在陛下身边待十年八年呢……”小妮子挤挤眼睛,笑得贼眉鼠眼:“再说您看奴也没犯事儿,就别赶了奴走嘛。” 这若教她师傅看见了,少不得要罚她的功课。皇帝好没法子,无奈笑道:“得了,朕这宫里净养出些辟谷修仙的,你师傅一个,带着你这个徒儿又是一个,自贝紫往下,你们这修仙的倒成了师门家传了。”她正说着,唤了人来更衣,外头慌慌张张小跑进来一个小黄门,道:“陛下,公子……” “慌什么呢,顺少君来了便放他进来。”皇帝好笑,“你们也拦不住他。” “不是,不是……两位公子在外头、在外头杠上了……!” 阿斯兰难得坐了步辇,此时宫人放了辇轿下来,他便比崇光矮两头。 “……景漱瑶说我可以进。” 崇光越发看他不顺眼起来。早听闻这一年多圣人对他极度偏宠,如今更是连通报都不用了。他现在进去……似乎也不必等通报。他一下有些泄了气,随即又抓了个话柄来,“你不与本宫行礼也罢了,怎还敢直呼天子名讳,大不敬之罪你今日总逃不掉,该受杖责,本宫今日便送你往宫正司!”他本得了旨意住来园子里,自早不及待要先来见皇帝,哪晓得这个蛮子也来了,摆明了是要截胡,可见平日里是多无法无天。 阿斯兰不欲同他争辩,漠然甩下一句:“景漱瑶要打我让她打,你还没资格打我。”他往左右看了一眼,“扶我起来。” 他左右皆是栖梧宫里拨出去的,早溜进去通报皇帝了。这下见颇不好收场,两个都是皇帝宠君,论起来崇光位分还更高些,既不晓得皇帝届时如何偏颇,便也不敢妄动。 “……扶我起来。”阿斯兰重复了一遍。 “公子……”侍从摇了摇头,“您脚上还伤着,别勉强的好……” 阿斯兰咬牙,若非先前时候被景漱瑶打了脚心,他现在也不至于只能坐在此处听崇光的责难——这等幼稚小鬼,摔他两下就老实了,至于景漱瑶事后如何折磨人,他受着就是。“……那你想怎样,送我去宫正司?” 崇光一下泄了气,嘴上却仍旧不肯饶人:“……本宫没有那掌六宫事务的权,只有禀明陛下治你骄横无礼的罪。” “嗤,结果还是要拉女人裙摆。”阿斯兰斜睨了崇光一眼,“官职是女人赏的,爵位靠这张小脸,连打架都要躲到女人身后,幼稚小鬼,让开。” “啊,崇光不是年长一岁么。”皇帝转向崇光笑道,“小祖宗,他怎么招你了,动这么大气。”她拉了拉崇光袖子,“脸上都憋红了,怎么,怕费了朕胭脂呀?穿这么多,曳撒也罢了,怎的连罩甲都穿上了,热不热?”皇帝说着还伸手戳了戳崇光脸蛋。不软了,这小祖宗,在灏州折腾得瘦了一圈。 阿斯兰两手握成了拳头,没说话。 “臣侍想着面圣,就穿整齐些嘛,陛下看看好不好?”崇光被皇帝带走了话头,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忙改口道,“哎呀陛下净糊弄臣侍,是他、他不等通报,还直呼陛下名讳……陛下您也忍着他!” 咳……皇帝一下笑僵在脸上,看来这下没能蒙混过关。这两样是她准的,若此时说了实情,显得像是帮了阿斯兰,只怕这小祖宗如何不依;若偏心他太明显,只怕阿斯兰又生闷气,回头不好处置。 可崇光已瞧出来皇帝这左右为难的缘由,心头更是憋得慌,气呼呼道:“陛下就是偏心他……!臣侍就知道,陛下必定是想着怎么糊弄臣侍呢,待臣侍回灏州去,又能和他怎么、怎么、怎么卿卿我我的……!” 皇帝觑了一眼阿斯兰,他拉长了脸,只盯着清音堂门口的太湖石瀑布。 这下可好了。 “小祖宗,只要你想好了便仍回来做公子,也好日日在一处?”皇帝揽了崇光腰让他近身来,冲长安使了个眼色,“如此你不必总盯着旁人,朕也安心些,灏州多苦呢。”她一面说着软话一面带人往堂内去,“好不好呢?” “……不好,臣侍还没做出点什么事情来……”崇光扁着嘴,“臣侍就是……就是……就是看不惯他那轻狂样子,根本不把人放在眼里!” “他轻狂,你岂不是更轻狂了?”皇帝好笑,捏了捏少年人鼓起的腮帮子,“御前喧哗,你说说该治什么罪?也就是今日他脚上伤着动不得,不然等朕来你两个怕是又要打到一起。哎呀,说起来去年你俩打架,谁赢了啊?” 崇光顿时萎靡,声音低下去成了嘟囔:“……他赢。他很会摔跤。” “那你在军中多练着些?”皇帝笑,回头看阿斯兰,不期然与他对上了视线。阿斯兰仍旧沉默着,却是缓缓移开了眼睛。 “臣侍也练啦,臣侍可从没缺过训练的,唔,如今臣侍也能百步穿杨的,就是……就是,唉,臣侍近身还是比不过刘校尉……”那幼稚小鬼的声音渐渐远了,想来皇帝已带他进了屋。 “公子,奴安排……” “不用,”阿斯兰打断了长安,“我就回去……不用叫人了,不用,不用。”他摆摆手,让人抬了步辇,“我们回去,坐船回去。” 清音堂到抱朴斋不远……清音堂到飞琼楼也不远。其实顺着清平河走水路,清音堂到哪里都不远。阿斯兰坐在船头,抬头望着天边新月。这等中原文人喜欢的江南小调他不曾体会,自然也没有文人那些山水归去的乡愁。 倒不如说是头天来园子里,皇帝带他游园讲了几句,他才对什么小桥流水、山水清音始有体味。揽春园三十六景,什么碎琼乱玉,幽篁居仙、松月石泉、沧海一粟、乘月归云……都是些文人把戏,那是他们汉人喜欢的,原本与他没什么干系。 甚至在归云仙馆,他还无知无觉评了一句“这是你哥哥的画像”,闹得皇帝语塞了半晌才道,“……那是我爹。”然后他才看见画像底下小字——故孝敬皇后张氏像,两人好一通尴尬。还是她自己笑说“都说我哥哥肖父,先帝也如此说,你看错也不稀奇”,才算揭过了这一遭。 夜幕沉沉,压在水道两边亭台上,静谧得只剩下四周水波荡开声响。宫苑里已入夜了,宫人走动也稀下来,喧闹之声渐息,天与水,云与山,草与树,一切界限都变得模糊起来,化成了一片平整无际的空茫。阿斯兰忽而想起狐皮手筒,在上林苑行宫中,在柔顺软滑的狐毛里,摸索着握上来的纤长的手。 他不自觉叹出一口气,才发觉灯中烛火将要燃尽,烛芯爆出一个灯花来,发出哔啵的脆响。 夜已三更,他乘船回来已在此处坐了不知几个时辰了。这几个时辰,想来皇帝是早已留那幼稚小鬼在清音堂了……哦,她说那小鬼比他还年长一岁。 “哥哥,该睡了……啊,陛下……” “我几时起她又不管。”阿斯兰冷哼了一声,却一下又转了脾气,转身欲要吹灯,“我去睡,你也早点睡。” “怎么不管?万一我明日来瞧你在睡,可不得灰溜溜又走去他处。”皇帝打了个哈欠,自往藤床上坐了,“我好不容易才等崇光那小祖宗睡熟了……” 阿斯兰一下睡意全无,死盯着皇帝瞧。她一身便服,主腰外头只披了件褂子,显然是才沐浴过,下裳也没围上裙子,只着了一条单裤,裤脚松开,全然一身内室打扮。 “怎么了,怕我唬你呀我的小狮子?”皇帝困乏得厉害,眼皮子都快睁不开了,“我想来想去我亲自来一趟最好了,叫人来传话怕你生我的气。”她懒懒往阿斯兰身上靠,“明日你得早些起,我安排了人来见你,哦……”皇帝一指阿努格,“你也早些,陪你哥哥……” “奴晓得了。” “谁?”阿斯兰伸手揽住皇帝,让她枕上颈侧免得她滑落下去,“我要见谁?” “哎呀总不是害你……你见了就晓得了,明早可别睡到日上三竿,论着我也得来一趟……”皇帝顺势在他颈间蹭了蹭下巴,又摸了摸发顶才一个打挺站起来,面上仍是一副倦怠样子,不住打着哈欠,“好了,我还得回去,省得明早上崇光那小祖宗来找你麻烦,你早些睡。”她俯下身子最后偷了一口香,才摇摇晃晃出了门。 丝戏狻猊(合) 今日阿斯兰醒得早——平素皇帝不理会他何时起身,他总是睡足了才叫梳洗传膳,偶尔皇帝下朝来瞧他也撞上他还睡着。 今日却是早了。他下意识摸了摸枕边,才想起来昨夜是独寝。皇帝只是早间来说了两句话便走了。她说,要回去陪那个幼稚小鬼,怕那小鬼来寻他麻烦……阿斯兰自嘲般笑了一声,掀了帐子唤人来梳洗。 才不过两月,竟已成习惯了。 “公子今日起得早,离出发往上林苑去还有好些时辰。”今日梳头的侍子换了个中原人,想是阿努格仍在梦里,“可要仔细梳妆些?到底秋狩也是大日子。” “嗯。”阿斯兰应了一声,“弄好点。”他想了想,半偏过头又朝侍子补了一句:“我记得匣子里有一条织金抹额,用上。” “诺。”侍子福了身,自转头去开妆奁,翻找起各色首饰来。 他各色金玉首饰繁多,初时作礼物送了来便陪了许多珠玉器,为的是教皇帝龙颜大悦;后头皇帝爱幸,又另赏了许多珍珠宝石,制了许多串饰耳饰。这会子一件一件寻摸起来,倒教人眼花缭乱。那内官先替阿斯兰净面匀妆,才择了一件赤红织金锦贴里,再罩了一件绀色缠枝莲纹纱曳撒,穿戴好绦带绦环护臂革靴一系物事才佩起首饰。 “这么多准备做下,看来是要见心爱的姑娘了。”偏间里才梳洗完了,里头人进来见阿斯兰严妆已毕,笑说了一句,“是皇帝陛下?” “阿姆,哥哥要害羞的,这样直说。”阿努格摇了摇阏氏手臂,小声笑起来,“他就像是河里的贝壳,不到死地绝不张嘴。” 阿斯兰闻言瞪了弟弟一眼,却撞见阏氏含了笑意的目光,只得微微点了点头,耳尖飘起红云:“……嗯。”只是她此时恐怕正和那个小鬼言笑晏晏,哪还顾得上他。昨夜里她说着回去陪那小鬼,当真用了晚膳便回去清音堂再没回来过,用脚也能想到夜里定是召了那小鬼。他还嘲笑那小鬼的官职爵位都是靠摇尾巴讨来的,可那小鬼只需要摇摇尾巴她就不再看他了。 “我听说今天是打猎的节日,你也给皇帝陛下献上你的猎物,她会看到你的。”阏氏笑道,“对我们勇猛强壮的雄狮来说,带回猎物应该不难。” 阿斯兰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脚。萧云卿的药很好,这两日下来已经可以缓步走动了,只是他昨天换药特别嘱咐不能上马,以免伤处开裂。他勉强笑了笑:“……不难。” 可皇帝根本没打算让他上马。 他的位置在皇帝身侧不远处,看台上专设了桌案,原是为马球赛准备的。燕王与长公主今年均未列席,是以皇帝左右两侧便是侍君位置,正好阿斯兰与崇光一左一右,再往下才是林户琦同纯生——谢太君如今离不开人,和春也一同留在了园中。 “夫人,公子。”才入了场,长安便迎过来,先行了个叉手礼才道,“陛下嘱咐了,夫人如今虽未得册封,也该列于王侯之席,”长安往一边让了半身,示意阏氏各位王侯座次,“请夫人随我来。” “这位……”阏氏的汉话并不流利,思索了一阵也不得措辞。长安见了忙笑道:“夫人莫急,陛下允了让少郎君与您一同列席。”他冲自家徒儿使了个眼色,阿努格便心领神会,拉了阿姆往那边去:“哥哥要陪皇帝陛下,我们去那边看台看着,走时再一起回去。” “我不用同皇帝陛下行礼吗?中原人最重规矩。” 阿努格原样说给师傅,长安听了便笑:“陛下恩泽,夫人今日随意便是,不必拘礼。您若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叫少郎君同奴说,务必尽兴。” 皇帝自己便不爱那些繁文缛节,若非今日需得来这么一遭,她只怕连样子都不愿装了。这话自然是不能与阏氏明言,长安也只有些微暗示一番,待礼乐了结了,再叫人去细细询问就是。他对徒儿笑了笑,待阿努格领着阿姆去了,才又带阿斯兰上座。 “你来啦我的小狮子,今日这身想必花了不少心思。”皇帝见他来了便笑,“好看,我喜欢。” “……你、”阿斯兰顿了一下,吞了后头言辞,偏过头去不看皇帝,“你再说一句旁边那个小鬼要咬人了。” “还不是你狐媚惑主!”崇光不服气,当堂骂了回去,“一副妖孽样子。”他不敢在此处撒脾气,只得压低,只教阿斯兰与皇帝听见。皇帝好笑,伸手搂了他腰来:“小祖宗,朕这两日可净陪你啦,怎么还这般气性呢。” 法兰切斯卡在御座后立得笔直,只抬头望天。不错,今天瞧着是个大晴天——皇帝自己招来的俩大麻烦,好难得一年碰一回,端看皇帝怎么将独木桥走稳了——这不比打兔子有意思? “那……陛下只盯着他瞧……”崇光声音低了下去,“臣侍也打扮啦……” “是啊,天气再热也不能忘了在外头添一件罩甲,是不是赵幼棠?”皇帝故作严肃地点头,“嗯,必得要曳撒配罩甲,才好一彰赵幼棠赵校尉俊美风流。” “陛下您怎么还揪着不放了!臣侍那不是想穿给陛下瞧瞧么,那等赐服平日里也穿不上的……”崇光鼓着脸坐下来,“您还打趣臣侍呢,这名儿是陛下起的,竟也没人同臣侍讲。” 他说的是冠礼取过表字后之事。小郎君嫌亲爹起的这表字太小家子气,“幼棠”“幼棠”,还不是说家中末子,显得人没长大似的。他从小便觉大名文气太重不似武臣,长大后表字又更显得幼稚。如此嗔怪了好几日,赵殷被缠得无法,最后只得交了底,将大名由来和盘托出,才说这表字也是从大名而来,闹得小郎君几日下不来台——总不能为了这事与皇帝置气。 “若非你父亲提,朕也不记得啦,你不喜欢这名儿过两日朕赐你个新的?” “……陛下说什么呢,陛下钦赐的名儿呢,臣侍哪有不喜欢。” “可你不就不喜欢么。”皇帝朝崇光脸上捏了一把,“一个名儿罢了,朕还不至于为这点事要治你的罪。想换个什么样的?同朕说了朕想个新的。” “不换。臣侍不换。”崇光咧着嘴笑,“这名儿是陛下起的,就是陛下与臣侍的缘分,那会子臣侍没出生呢就先有了与陛下的缘分。臣侍不换,嘿嘿,换新的红线就断了。” 傻小子。皇帝好笑,只怕来日被人卖了还要倒找钱给人家。“赵幼棠,你可真是朕的小祖宗。罢了罢了随你吧,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安抚了崇光,才又回头瞧底下人打马球。 过了两年,底下游戏的公子们也换了一波——官家公子嫁出去作了人夫,哪还好再在场上抛头露面呢,这是给年轻女娘公子们搭的台子。上回那朱家世子皇帝还有印象,后头考了武举,进金吾卫谋了个职位,今日当在巡防之列。 今年这马球赛倒有些无趣,这里头再没出个如朱家世子那般弓马娴熟又运筹帷幄的,瞧着成了两队少年人策马追球,多少缺了些观赏意趣。 “懂战术的那个女人马术不佳,她队里人也不会配合。”阿斯兰皱眉道,过了片刻才憋出来一句,“……不如你。” “谢谢你啊我的小狮子,”皇帝哭笑不得,“今年是少些意趣。说来也不过是勋贵家人的交际场罢了,不必如此认真——说再多你我也下不了场。” 阿斯兰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头上珠饰也随着动作轻摇,在日头底下折出亮光:“我知道,不会给你惹麻烦。” 这边马球有了结果,那为首的小女娘瞧着很有些疲累,大口喘着气就上前来谢恩受赏,步履却是一丝不乱:“臣谢过陛下。”瞧她打扮,当是文臣女娘……可惜素来通晓京中小道消息的哥哥不在侧,不然倒能打听些详细。 “皇帝陛下,”待那女娘受赏退了下去,便出来个漠北使臣,“启禀皇帝陛下,年年均是天朝上国子弟马球赛娱目,今年小人愿提议看些新东西。”这人汉话不甚流利,像是临时习的,瞧他身形魁梧,阔面大耳,浓眉大眼,一身利落打扮,显见着是个力士。 生面孔。皇帝挑眉,昨日还与江蓠商议此事,闹了半天原来在这等着呢。不接茬显得小家子气,接了茬若输了又下不了台……真是麻烦。 “哼。跟着叁叔下跪求和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么威风。”阿斯兰冷哼一声,“跑来这种地方卖弄有什么用,有本事去神封。” “嗯,是啊,”皇帝顺口小声揶揄,“真正在神封耀武扬威的是你嘛。” “……还不是输给你。”阿斯兰泄了气,闷声道。 皇帝此时却不好再理会他,只笑道:“这倒有趣,不知贵使有何提议?”她指尖敲起御座扶手,发出有节奏的“叩叩”声。 “回皇帝陛下,”那使臣单膝跪地,一手抚心一手举过头顶行了个大礼,“小人听说天朝君子有六艺,其中就有射箭与骑马两项,还有射柳祈福习俗。小人不才,想提议马上射柳,就以马球赛草场为界,在其中设路障,以最终抢夺柳枝多者为胜。想来天朝人才济济,皇帝陛下定不吝赐教。” 这话说得……皇帝心下冷笑一声,还将人架上高台不得下来了,看来今儿这新戏是非唱不可了。她脊背后靠,换了个端正姿势来:“既然贵使有所提议,想来贵使正有此人选教朕领略一番弓马本事了。” 这提议刁钻,不仅需要迎战之人弓马娴熟,更需要马上近身格斗抢夺对方战利品,骑术、射术、搏斗叁者缺一不可,若非熟练战士不可为,哪是场上这些锦绣堆里养大的勋贵家人所长。 那力士于是微笑着躬下身子:“不敢让皇帝陛下领略,是小人愿领教勇士们的武艺,却不知哪位勇士愿意赐教?” 皇帝环视了一圈场下。一阵静默,底下人均神色不虞,只是片刻间倒还没有……“我……”左侧崇光腰身浮动,教皇帝察觉了,一把按了他下来:“你去做什么,即便第一回要输也不该你去打头阵。” “陛下……!”崇光压低声音,“臣侍总能应战……!” 皇帝死死按住崇光,面上却仍神态自若,微笑朗声道:“可有谁愿与贵使切磋一番?” “陛下……!” 皇帝没理会崇光,反倒低声吩咐起法兰切斯卡:“若两回皆不得胜,法兰切斯卡……” “我来。” “臣愿往!” 法兰切斯卡还没来得及应声,场上应声两人却几乎是同时站起,待皇帝察觉这动静为时已晚了,阿斯兰早已起身与那使臣对上视线。他没看另一人一眼,只沉下眉毛冷声道:“你输了待如何?” 使臣却是讪笑着对阿斯兰行礼道:“见过叁王子殿下,小人不敢冒犯王子。” 阿斯兰仍旧逼视那使臣:“你输了待如何?” 这几句出口均是汉话,阿斯兰眼瞧着是不打算放过这使臣了,定要逼他当堂认输不可。 那使臣不曾想到阿斯兰会半路杀出,眼珠子转了几转才笑道:“小人既是来讨教功夫,输了也是技不如人,自甘认输。” “输就是输,不用你认。你若输,你,和你身后这几个,今日不得再上马背;若我输了,我今日也不再上马,”阿斯兰没给他留余地,眼光自漠北使团中人脸上依次滑过,“可以吧?” “自然,输家今日不再上马。”使臣不敢退缩回去,只得应下阿斯兰条件,心下腹诽怕今日难取胜,却没想到阿斯兰此刻又看向场上另一应战之人:“你去还是我去?” 那另一人面上不见多少神色变化,仍旧是一派从容之色后退半步,躬身拱手行了个礼,朗声道:“公子身份尊贵,臣不敢争锋,请公子先行。” 皇帝眉头缠结,只沉声叫内侍下去准备场地。 “我不会输。”阿斯兰看她神色整肃,以为她还在担忧比试胜负,指腹搭上皇帝手背,而后指节与手掌才渐次轻轻落下,“我不会输,不会让你丢脸。” “……我晓得。”皇帝仍旧松不开眉心,在御座上换了个支头的姿势,指尖点起扶手,“我也不会让你输。” “我不需要……不需要你的手段。”阿斯兰手掌一下收紧了,“我会赢。” “我们的勇敢的雄狮想为他心爱的姑娘带来胜利。”阏氏朝阿努格小声笑道,手上绕起一串珍珠。这串珠子以莹润粉珠串成,其中点缀了几粒金珠,只在珠串正中央串了一颗雪白圆珠,组起总共叁十六粒的长串,在手上绕了两圈才将将好垂在腕边。 这是昨日皇帝的赏赐。皇帝早膳后到抱朴斋,正好她才接入园子没多久。皇帝与她见过礼便笑道早听闻阏氏嘉名音珠,正是珍珠之意,当即从腕上褪下一串珠串作见面礼,又另说笑道既是自王廷要了人来,过两日还将封个爵位,好长居京中。 这是不打算放人回去的意思了,音珠拨弄了一下珠子。中原的皇帝似乎不会在脸上表现喜怒,总是很得体的笑容,像萨满的面具一样黏在脸上,无论如何舞蹈也不会落下。她忍不住往皇帝的方向看了一眼,阿斯兰似乎才与他心爱的姑娘说了什么,正迈下台阶去寻马。 阿斯兰走得不快。皇帝不在意他是不是一定能赢。她只是坐在御座上,看着底下内官挂上柳枝,设下路障。她同那个金发碧眼的内官说,“看着点,实在不行可只有用你了”。 她更相信那个内官。 “公子,马来了。”御马监的宫人仍牵来了那匹黄金马。这马看见他,打了个响鼻,又跺了跺前蹄,最后蹭了蹭阿斯兰脸颊。 他面露疑色看向内官。 这内官便笑:“陛下身边的长安公公来吩咐的,说这匹马与公子熟络,便驾这匹马。”那内官又从身后人处取来弓箭道:“只怕没有公子惯用的弓,这一张公子先试着,若要换时也有些可换。” 阿斯兰摸上这弓,没有多余装饰,没有雕工画彩,没有镶宝嵌玉,只是一张弓。以槭木、牛腱同犀角制成的弓,尾端装有弓弰,下臂略短些。 是适宜马上射箭的弓。 他试着拉了一下,很硬,是强弓。 “很好用,不必换。” “这张是陛下先前吩咐制的新弓,是咱们武库里现在最适宜马上用的弓了。”内官弯下腰替阿斯兰绑上护腰与箭袋,“公子可要先试射?” “不必。”阿斯兰整了整装,“上场吧。” 他回头看了高台上皇帝一眼。她似乎是在哄那个幼稚鬼,一边说笑着还伸手摸了摸他发顶。阿斯兰沉默着转过头来,一踏马镫,翻身上了马。 ———————— 什么又到月末了?更一个 丝戏狻猊(终) powenxue15.com ———————— 马球赛场地不大,却七弯八绕设了许多路障。阿斯兰驾马飞跃过一个路障。那使臣的马不比皇帝这匹快,已落在后头数尺。但真正难关却不是此时的奔驰,而是这几枝悬挂的柳枝。他必须出箭射落,还要夺稳了在手中才行。 他自箭袋里抽出一支箭,张弓,搭箭。马上射猎需要快速拉弓瞄准。弓不必太强,甚至不必挽满,但必须要快,以免错过猎物。 涂白的柳枝就挂在前方球杆上,在风里飘荡。阿斯兰眯起眼,箭头对准柳枝,松弦,放箭。 箭矢乘着马匹奔袭速度飞跃而出,带起一阵风声,擦过阿斯兰耳尖。 这不是他的箭,他的箭矢早已离弦。 阿斯兰猛然回头,只见那使臣才放了弓,朝他咧嘴笑了一下,这才打马赶上来,手已伸向箭袋,欲抽出第二支箭。 这个使臣不仅要下皇帝面子,还想佯装意外要他的命——直接射马太过明显,只好装作射柳姿态,只稍稍放低弓面,瞄准他的首级。 阿斯兰咬紧牙关,策马急奔,转身松开一边马镫,一个翻身半挂在马上,率先握住第一枝柳。 柳枝一共十二条,间距不等。若论起战术该是与对手错开行动,以先手抢夺柳枝,在最后一段平路再夺对手柳枝为佳。但那使臣却只是跟在阿斯兰身后,几乎与阿斯兰同时张弓……皇帝皱起眉头,叫了法兰切斯卡来:“你去看着点。” “他可说不要你帮忙了。”妖精戏谑道,“你不怕伤了人面子回头和你闹?” “我更怕输。”皇帝板着脸,“若是寻常子弟下场也罢了,输了我便让你作底牌;他身份究竟不同,输了是我们技不如人还要寻漠北人上马,教人以为我们没得弓马娴熟的年轻人后继。” 崇光本就委屈,如今听了皇帝言语更觉郁结:“臣侍也愿意去啊……还不是陛下觉得臣侍必输……” “小祖宗……你若还是梁国公府五公子自然去得,可你如今坐在朕身侧,朕怎能让侍君轻易抛头露面呢。”皇帝放软了声音,“你下去打头阵反而显得咱们没人。阿斯兰朕也该拦着的,只是没拦住。只他本就是漠北来的,不拘这礼法罢了。” 崇光半信半疑盯着皇帝道:“陛下真的不是觉得臣侍会输么……” 他必输无疑。皇帝只怕说出来这小祖宗又要闹别扭,于是柔声道:“怎么会呢,你去军中历练了年余,弓马怎会不熟,朕没有不信你呀。”她弯了眼睛,微微笑着瞧崇光:“你不信朕么。” “臣侍信。臣侍怎会不信陛下呢……”崇光轻声道,“臣侍不敢不信陛下。”想看更多好书就到:po18e.vip 皇帝耳尖微颤,却没再说话,只轻轻叹出一口气来,仍回过头去看场下。 阿斯兰已夺了五条柳枝,只需再有两道便可直奔外场而去。后头那使臣紧追不舍,除中途被他抢去叁道柳枝而外,头上也被箭镞划了几道,早间内官替他梳的发式已全散乱了,一头卷发四处飘飞,活像雄狮的鬃毛。 他不住拢着头发,伏低身子以免被长发挡了视线。余下四道柳枝,看似仍占先机,可若再教身后这人夺去先手这先机也转瞬即逝。他咬咬牙,使劲一蹬马镫,拽起缰绳跃过一层路障。 此处距贵胄云集的看台已有很长一段距离。若这人下定决心要取他性命,现在便是动手时机。阿斯兰取出一支箭,张弓,搭弦……若不是怕给她惹麻烦他恨不能一箭回身射死这只老鼠。他恨恨哼了一声,弓弦拉开半满,向高处一矢而出,正对彩旗间隙一条白柳。可使臣箭矢紧随其后,“噗”的一声闷响,“真是对不住王子,”那箭矢正插入肩上皮肉,旧伤复发,阿斯兰臂上一松,长弓便脱了手,被使臣马蹄踏断,“要怪只怪您太多情。” 那使臣翻身接下柳条,率先驾马前驱,扬长而去。 阿斯兰昨日并没想到,早早起身后,女官们一顶软轿送来的是音珠阏氏。 难怪她说让阿努格也预备着。 “阿姆!”阿努格一见母亲便奔了出去,直扑进阏氏怀里,“阿姆!啊……是陛下……是陛下接您来的吗!” “姆妈。”他究竟不能同阿努格一般毫不顾忌,只有先点头叫她一声,“阿努格在这里很好……没有人为难他……屋里还有些奶子糕和冰酪,姆妈也来吃点吧。” 阏氏点头,让阿努格带着进屋:“阿日斯楞,你还没有和我说,你过得好不好?我们的雄狮和皇帝陛下……我听说皇帝陛下很喜欢你。” “……很好,姆妈,我也很好。”他视线飘远,见着皇帝的华盖已缓缓而来,“……她……皇帝也很好,对我很好。”他约莫笑得久了,待与阏氏进了屋才发觉两颊肉有些酸,放下来还松了一口气。 可惜这点为保体面的伪装还是被她发觉了。她看阏氏同阿努格母子情深,游园时候话说不完,轻轻扯他衣袖带他往前几步才道:“你还是寂寞?” “……我不是只会摇尾巴撒娇的狗。” 皇帝瞧他这嘴硬的样子不由无奈:“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我的小狮子,你在羡慕阿努格。”她手臂穿过来挽上他臂膀,“我晓得她不是你生娘,她只是阿努格的娘亲。但我想着,接她来与你见一见,或许你心头好受些——好歹她也在你生娘去世后养了你十多年,与生娘何异呢?” 她说这话时候眼里含着笑,与他对上视线还眨了眨眼。她总是这样,一眼看穿人心却只装不知,在前路上挖好了陷阱只等着猎物掉进去。 “你的目标不止这一个。你要留她在这里,是让我不能背叛你。” 她没有否认。她只说:“我会善待音珠阏氏,封她爵位,赐她府邸,让她与我朝贵女无异。” 她卑鄙。 那老鼠说得不错,要怪只怪他爱上了中原皇帝。若中原皇帝不是她,早在大婚时候他就已一刀刺死皇帝逃回漠北,何来如今死局——部下兄弟养母皆被皇帝攥在手里,他自己也成了皇帝笼中鸟雀。 但她正是中原的皇帝。 阿斯兰遥遥望了看台一眼,恨恨一声折断肩上箭矢,叁两下以断箭作钗挽了个发髻,箭羽还硬梆梆地立在头上。他深吸一口气,直起脊背攥紧缰绳,扬鞭策马直冲使臣。 长弓已碎,若要护她体面,只能抢夺对手柳枝。 同她说过了,不会输。不需要她那些手段,他决不会输。 黄金马乃是西域马种,四肢矫健修长,极善奔袭,是难得的千里马,便是漠北也少有这等良驹。此时没了张弓一事,再不须他临时勒马,只需撒开了蹄子往前追上对手。叁丈,两丈,一丈,阿斯兰拍了拍马颈子,“多谢你。”眼见着快要并辔,那使臣早见他赶上来也放了弓箭,抽出猎刀迎面劈来。阿斯兰踩紧马镫,顾不上脚心撕裂之痛,一把抽出腰上弯刀抵上对方刀刃。刀剑相交,清冽的金属声震得人耳鸣。他一手抵挡使臣刀刃,另一手趁其不备探向怀中—— 却被对方扣住了手腕。 那使臣看准了他肩头中箭,扣着手腕往下转动,逼着阿斯兰沉肩,那箭头也就越埋越深,直入肌理。以后可能都不能射箭了,阿斯兰忽然想到,一下笑了出来——要怪只怪他自己爱上皇帝,非要站出来保她的体面。 脚心一阵微凉的潮湿涌来,肩上痛楚则越发深入骨髓——两处伤都要恶化了。阿斯兰闷哼了一声,索性抽了拿刀的手,转攻对方颈子,逼得使臣只得收手回援。 正是现在!阿斯兰一咬牙关,刀尖转朝下,破开对方衣襟,勾出来全部四条柳枝,另一臂肘弯一回,拂了几枝顺风飘过来,再借着胯下马匹神速,抓了柳梢胡乱塞进怀里。 他决不会输。马鞭一下抽在马臀上,黄金马纵身一跃,翻过最后一个路障。 看台一片叫好,只是这呼声并不如何热烈。是阿斯兰的胜利。他取胜并不能鼓舞楚人气势,自然呼声也低些。不过愿赌服输,漠北使团中人今日是不得再上马了。皇帝松了一口气,那使臣中途动念要取阿斯兰性命之事昭然若揭,只不过碍于眼下局势,双方都得存几分体面,看破也不得说破。 令人窝火。 皇帝面上维持着笑容,说了好一通勇士英杰之类的赞许套话,又叫内官去捧了些金银丝帛赏下,才算了结了这一桩事,松了一口气,转头命人去叫萧云卿来。 阿斯兰才领下皇帝的赏,还未下马便听崇光牵了一匹马出来道:“我要和你比试!” 皇帝一听崇光声音暗叫不好。这小祖宗还是沉不住气要出来生事。她瞥了后头内官一眼,法兰切斯卡忙将人挡了:“没用,他们挡不住赵崇光,我去替你看着就是了。”妖精眨眨眼睛低声笑道:“你想让谁赢?赵崇光?” “……崇光不能输。”皇帝转回身,那两人已冲入场内,同是天子侍御,也没哪家公子敢拦着,“你去看着点。” 法兰切斯卡轻笑了一声,从后头跃下看台,抄小路奔入内场。 阿斯兰没了弓箭,两人只比马术。这场子那黄金马先头已走过一遍,此时只随着背上骑手动作跃上跃下,反而是崇光与胯下马不甚熟稔,磨合了好一阵才提起速度,已然是落后阿斯兰一截了。 景漱瑶想得没错,赵崇光这小子喊声大,但真是必输无疑。阿斯兰的马好,马术也好,经验还比他多,赵崇光这急性子,马本来已比不上阿斯兰那匹了还要与马磨合,更不说马术也不如阿斯兰那等马背上长大的。妖精撅起下唇吹了口气,吹起额前碎发,“这要怎么搞?要是给那匹黄马屁股上戳一刀回头还不杀了我。” 早知道这么麻烦还不如他一开始就下场了。反正是皇帝身边内官,横竖都挑不出毛病来。妖精整整精神,往场边跃开。 正在妖精头疼之际,阿斯兰却反倒勒了一下缰绳让马慢下来。他眼角余光隐约捉到一丝金发光泽闪过。皇帝要让那个内官出手了。他环视了一圈四周,没找见妖精身形,崇光却已追上来,虽还有些距离,但要超过去也不是难事。 他又看了一圈。 原来在树冠里头藏着。他瞧见那内官独有的阳光似的发色,在树冠里头藏着。 呵……阿斯兰忽而想笑。他拍拍马臀,却不再催马前行。“累了就下场吧!”崇光高声笑道,一个错身便越到了前头。他才与胯下坐骑磨合好,此时正是加速时候,几个跃起跨过路障直奔终点。阿斯兰没应他的话,只让黄金马撒开蹄子随心跑出去。脚底一片冰凉湿意,大约是马镫太硬,足弓隐隐作痛,皂靴如在水中浸过一般沉重。阿斯兰忍不住往看台上望了一眼,转瞬便笑笑收回目光,松开了缰绳。 “公子。”待阿斯兰终于下得马来,萧云卿已在场边候着了,“公子帐中请。”年轻医官躬身示意阿斯兰入帐:“下官奉陛下之命在此恭候公子。” “……嗯。”阿斯兰又回头望了一眼。皇帝正抱着那小鬼说笑……也是,他赢了赛马,自然该得些好处。他嗤笑了一声,想抬腿进帐,脚下却踉跄了一步:“进去吧。” 萧云卿不多说话,只叫人拉好毛毡不叫透风进来,才让内官服侍阿斯兰躺下,除去他鞋袜。皂靴粉底已浸红了,除下来还带着一阵腥气,云袜更是成了红褐底,拿起来硬梆梆地勾勒出双脚形状。 “公子这是何苦呢。”萧云卿叹了口气,自药箱里摸出一卷柳叶刀,“这脚叁日内不能再下地了,公子须静养。”这脚底已被生生磨碎了皮肉,露出马镫的凹痕来。 “……我肩上中了一箭,劳烦你看看……你不要报给皇帝。” “下官不能隐瞒……公子,”萧云卿招呼内官剪开阿斯兰衣衫,忍不住皱起眉头,“这伤也瞒不住。”他只瞧了一眼便叫了个内官来,“劳烦贵人禀报一声,叫陈院使来瞧瞧。公子须切开肌腱取箭头,陈院使是最擅长的。” 内官领了命,忙去叫了医官——自然也一并报了皇帝知晓。尤其陈院使是女子,若切开皮肉取箭头自然要瞧去他身子,皇帝不能不知晓。 “……”皇帝却碍着此时还在宴饮观猎之时不好离场——显得她多爱重阿斯兰似的,只得转头叫来法兰切斯卡:“你去瞧瞧他,有什么缺的就安排人取,宫里也好园子里也好,总之都取了来别耽误……尽力治好他。” “她从来都是这样。”阿斯兰见只妖精来便哂笑一声,“是我想多了。” “想什么?想景漱瑶来看你,和你说点好话,然后你就又热血沸腾了?”妖精大马金刀往胡床上坐下,径直示意医官们给阿斯兰疗伤,“什么金发女妖和船夫的故事啊,一听到唱歌就不开船了,撞上海礁直接送命……你也快了,再这么来两回可就真送命了。” “……你好吵。”阿斯兰偏过头去,“话多。” “一会儿喝了麻沸散你就听不见了,别慌。”妖精笑,“听说一碗下去能睡好几个时辰。” 阿斯兰只笑了一声:“也好。”他看着医官先包扎好了脚心,又拿了一坛烈酒来。 “公子莫咬着舌头。”一个医官轻声道,倒了些烈酒在茶杯里,“很疼。”一杯酒顺着肩头淋漓而下,还没流尽便又是一杯,酒液冲淡了肌肤上血迹,只留下几丝浅红。 阿斯兰紧咬着牙,后背肌肉虬曲鼓起,脸上爆出几条青筋,一张脸皮早染得通红,两手还在竹席上挠出刺耳的尖声。 “麻沸散还没好吗!”陈院使大步迈入帐中,只往胡床上看了一眼便高声叫道,“炭火呢,热水呢,烈酒和油灯呢!你们都在干什么!磨磨蹭蹭的!” 萧云卿本在一旁专心处理阿斯兰脚上腐肉,听了这几声吼也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冲妖精低声道:“我最怕陈姨了。” “萧云卿!”像是听到了他的抱怨,陈院使立刻连名带姓喊起萧云卿来,“就那点腐肉刮这么久?!手上不利索趁早回家跟你爹修男科去!”吓得萧云卿全身一抖,只得在一旁连连应声,生怕惹恼了陈院使又是一顿好骂。 陈院使这一通雷霆训斥到底有用,不多时便有个小药童端了一碗汁水来了:“大人,麻沸散煎好了,现在就服侍公子用下么?” “用!赶紧给他喝了,省得取箭头时候哼哼唧唧的还乱抓乱挠烦人。”她两步跨过来,只看了一眼便骂道:“中了箭还和人打架,生怕箭头埋得不够深?以后都不打算用手了是吧!” 阿斯兰被这一通炸雷劈头盖脸来了一发,一时愣住了,只得讷讷道:“我……” “不用哼哼唧唧的!麻沸散一口干下去就行了,喝完给老娘趴好!” 延嗣 阿斯兰醒来时已近中夜,帐中昏暗,更无人侍候在侧,只能听见外间草虫鸣叫。这一碗麻沸散效力太足了些,竟一下睡到了夜半。他视野尚不适应暗处,迷迷瞪瞪摸到枕边,发现身边坐了一个人。 “醒了?” 是皇帝。帐子里没点灯,更无宫人侍候,约莫是被她打发出去了。 “趴着吧,陈院使说你这支箭头埋得太深,得休养好一阵子才能好。”她轻声道,“这回算我欠你的。” 阿斯兰在床上摸索起来。顺着竹席的纹路左探右探,才总算摸到一片温热——是皇帝的手。“我……我没有输给那个小鬼。比马术我不会输。” 皇帝轻轻“嗯”一声,“你弓马比崇光娴熟。” “……我是输给你。”阿斯兰低声道,“我知道,我赢了他你没面子。我看到你那条金毛狗了。” “你看到啦……”皇帝语气很轻,还带了点笑,“嗯,难怪法兰切斯卡说不知道你怎么就突然勒马了,没他动手的机会。”她的手抚过阿斯兰一头卷发,指甲在男人头皮上刮过,有沙沙的轻响,“我的小狮子啊……” 一时静默。帐外一队巡逻的禁卫军走过,皂靴底踩在草上还有沙沙的响声。 阿斯兰听着头皮上轻轻的沙沙声有些昏昏欲睡,低声嘟囔起来:“你是在摸猫儿么……” “你怎么不是猫儿了?我们汉人有个故事叫‘照猫画虎’,可见猫与狮虎差别不大,”皇帝笑,顺手拨弄起他耳尖,“嘴硬脾气也臭,与谢长使那几只小狸猫没什么不同。” “……哼。”阿斯兰瞪了皇帝一眼。“……我听说过了秋狩要迁回宫里。” “今年不会。”皇帝索性挪了身子,半躺到阿斯兰身侧,“今年怕一整年都要留在园子里……等阿碧和蝶若生产休养。子嗣是大事。”她顺手挠起阿斯兰下巴,“你想留在园子里?唔……园子里风景好,又清静,我也喜欢住这边……” “不是。”阿斯兰打断了皇帝,“那是你们的喜好。我是……” 只有在这里,她身侧才没那些莺莺燕燕。只有在这里,才只有他们两人,一道用膳,一道游园,她偶尔兴起还会和他一起掰羊腿吃得一手油,最后叁两下抹他脸上。 “我是不喜欢宫里多事。” “哦……没办法嘛,天家规矩多,也是天家的气派,”皇帝笑了笑,外头流进来的一线夜光打亮了她的轮廓,勾出她发髻形状,“得用来唬人的。” 帐中昏暗,帐外只虫鸣而已。偶尔几声整齐脚步,也很快便远去了。阿斯兰望着面前那方剪影,摸索着探出手,却只捉到皇帝的袖角。 她没去外衣。 她不是来就寝。 “……你还要去找那个……” “我还得回中帐去。”皇帝抽了衣袖坐起来,“今日事情繁杂,我才了了就来瞧瞧你,刚巧赶上你药劲过去。好好歇着,明日挪你回园子里静养。” “等……不,没什么,你……你说今年都会留在别宫里是么。” “是啊,怎么着也得年底才挪回去,一多半在园子里过年了。”皇帝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你想什么呢,你得一直在我眼皮子底下看着,旁人都撂在宫里你也得随我住园子……该不会你怕我把你独个儿丢园子里不管了吧?”皇帝大笑起来:“哎哟我的小狮子……” “……不准笑。”小郎君声音闷得很,原是已将脸埋进枕头底下去了。 “好好,我不笑了就是,”皇帝忍不住又想笑,见阿斯兰瞪过来只好捂住嘴,“咳,罢了不扰你休息了,我也该回中帐去,至于那要你命的,回头再与他算账。” 只是漠北那群人都走了,皇帝到底也没借这由头重处使团,只又收了许多矿产马种权当是对面对中原的诚意。只怕小郎君心下不快活,皇帝又着紧封了他母亲为国夫人,又另赐了一座府邸在京中,只当作是给阿斯兰的补偿——这下倒惹得崇光好生不快,直到回军中都不许皇帝亲送,夜里便乘了马回营去了。 到底是还在置气。皇帝听闻也没得法子,只好叫如期借着赏赐的由头带人去营里送了些早先备下的里衣冬袍。 只是阿斯兰缓了好几日才觉出不对来——他贴身的侍从少了一个,换了个中原人,名唤如风,原先那个自秋狩那日后再没见过。 “啊……他与漠北通风报信,我给叫拖回掖庭蒸了。”他问起来皇帝便说了,“你那叔叔要你的命你以为为着什么?总不是瞧我宠你到了无法无天地步,怕你借我的势反攻回去。你在宫中详细都是他透出去的。” 阿斯兰张口语塞了半晌才道:“……你……你当真残暴,杀了就是。” “蒸人是么,”皇帝笑,“得要些酷烈手段才好杀鸡儆猴……你叔叔给我送了叁十个美少年,其中不知多少细作呢。全杀只怕动作太大,正好他们都在掖庭,我也便就在掖庭处刑给他们瞧瞧,也叫他们少动些不该有的心思。”她说这话时面含微笑,眉目柔和,同平日里与他嬉游时并无分别。她甚至打趣道:“莫非你怜惜他们孤苦,想要我也接来封个更衣夜者之流?” 她没有心。阿斯兰忍不住盯着皇帝瞧。她没有心。他忽觉可笑:无心之人,如何动心?她只是与人取乐罢了。 “……你想睡早睡了,和我说什么。”无非是拿他反应取乐。阿斯兰挪开视线不想再看皇帝,可无奈皇帝探着身子缠过来,直压到他身上,“……你干什么。” “嗯……看你不上当了,有点新鲜。”皇帝眨眨眼睛,侧身避过阿斯兰右肩,半只身子挂在榻内,“我还以为你又要骂我无耻好色登徒子呢。” 阿斯兰又将头扭回去:“……你把我想成什么。你、你今天没公务吗。” “推了。”皇帝答得干脆,“早间阿碧有点落胎迹象,今日朝见全推到明日了,守着她好了才来瞧瞧你,你要不乐意见着我那我走?”她作势便要起身,却一下被拦腰困住了。 “……我没有不想看到你。——你、她……”小公子眼珠子四下乱转,慌慌张张找话头,“那个孩子,你为什么这么关心。” “唔……若平安落地是个女孩,我是想立为继承人的,自然得上心。”皇帝失笑,顺势跨坐上侍君腰身,“你晓得什么缘故你总被弹劾?总不是前朝那些人生怕来日天子长女是个带外族血统的。我么虽说天癸还通畅,到底这把年纪,说不好还能生几胎。若这长女成了独女,太子还怎么立呢。天子亲生的有一半外族血总不合适,旁枝过继来却又绕不过天子亲生正统……” 阿斯兰微微睁圆了眼睛,嘴巴张合了几下,终究是没说话。 皇帝于是自顾自笑说下来,开了个玩笑道:“说不定给你净个身他们就安静了。” 净身。阿斯兰自晓得这意思:“那……你怎么想。” 她拿了自己一绺头发在指尖搓捻,时不时用发尾搔挠他脸颊:“待阿碧生了再说吧,若是个女孩我便想想法子怎么给她拱上太子位置,若是个男孩么……封个爵位随阿碧教养……”她长叹一口气,“阿碧定然不愿,可我总不能不为我自己打算。” 过了好半晌,阿斯兰才总算滚了下喉结:“你……”他许久不张口,声音干涩得很,困在喉管里反复滚动,像沾了许多绵絮,“你不想……不想亲生一个么。” 他不敢看皇帝眼睛,低垂着眼帘只能看见自己吊在肩上那只手臂——陈院使不许他乱动,尤其忌讳他这种侍君为争幸不要命,索性将这只手臂捆严实了吊在颈子上,睡觉也不让摘,只能侧身睡觉。为此皇帝还抱怨与他同榻硌得慌,索性回了清音堂过夜——纯生过了秋狩便与林少使一同挪回宫去了,听闻宫内是希形主持分了自己宫里一间偏殿给他住着——如今园子里侍君只有阿斯兰与和春两人。 阿斯兰忽而后悔将这话说出口。明心教他侍寝规矩曾解释说“宫里的公子郎君们,最要紧是助陛下诞育帝女,是以才有许多教习规矩,均是为阴阳和合精血交融辅延血脉而生”。她后宫里的男人就像是牧人豢养的种马,配不出小马驹便没用了——可她说,帝女不能沾染外族血。 在她的马群里他不过是一匹装饰门面用的牡马——逢人便牵出来展示主人的威武与富有,可终究不能用以配种,是老去之后便会被无情宰杀的牡马。他没有资格,也不该问她这话——她若真动了念,还能有多少心思与他? “哦……”但皇帝只是笑,“我想不想的……这么多年不是都没得着么,宫里又不少了年轻男人。再说了,不就是为着这事才架着我选秀,这么些小公子选进来也两年余了,嗯,你也算一个。” 他也算。阿斯兰收紧了手臂,掌心下意识往底下滑落,“……我也算么。” “你也算。我既没有赐药给你,自然是要算的——我的小狮子,就因为你也算,你才会被骂的。”皇帝不知想着什么笑了一声,又道,“我的小狮子,你再摸也没有的,我前两日才经过癸水了。” “你……我、我不是……”阿斯兰一下耳尖炸开似的发烫,手一闪神便缩得没了影儿,只剩下被陈院使绑起来那只右手臂硬梆梆地贴在身上,“我没在想那种事……!” “哪种?”皇帝凑近了脸去堵他,“是帐中之事呢,还是姅妊之事呢,还是嗣储之事呢。” “都没有……!”阿斯兰半瞋半怒地剜了她一眼,随即又烫着似的缩回眼神,“……都和我没关系不是么,陈院使不准我……我也不能是你的孩子的阿爸……是吧……?”他笑了一下,“你们汉人总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不用绕来绕去,我懂。” 他那一对浓密眼帘密实地盖在眼珠子上,一低头,额发便散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但皇帝不用看也晓得他什么表情——必然又是满眼的阴雨,他还不会掩藏情绪。 皇帝轻轻将自己手掌按上阿斯兰胸前,“你心跳很快,我的小狮子,你不痛快。”她轻巧地避过了先前的话头,俯下身去碰阿斯兰鼻尖。男人左右摆头躲着她视线,最终却仍然避无可避,被皇帝一个偏头拦了去路。 是吻。水气清浅,自下唇缠裹而上,滑入口中,轻巧抚过最柔软的一片肉。是异于常时,不带色欲的吻。阿斯兰想躲,她这点温存不过是随手的施舍,远在她的江山社稷子嗣福泽之后,但身后的大迎枕被围栏架着,他无处可逃。“唔……不行……”他唯一能动的那只手教皇帝抓住了,按在榻上,连挣扎的余地都未曾留下。 即使是狮虎,她也不会留下反扑的余地,只要去尽了爪与牙,任是何等猛兽也只能伏地求饶。爱是下位者才有的祈求,她做惯了皇帝,有的是年轻俊美的男人捧着,她不在乎这个。她需要的只是一匹漂亮的牡马——甚至不需要这匹牡马配种。 “……你走。”过了半晌,皇帝才放了手。她轻轻抬起男人下颌,却反被阿斯兰躲开了:“你走,我不想看到你。你走啊!走!” 皇帝仍旧替他将额发挂到耳后,露出耳上大大小小的珠宝坠饰。“好……按时换药,好好歇着。”皇帝目光只停了一瞬,便起身下榻,往清音堂去了。 自音珠阏氏留在京城,阿努格便被皇帝送到了娘亲府上去,没再来过园子里。皇帝怕阿斯兰身侧少人伺候,又另叫长安从栖梧宫拨了内侍来补上,自此,他身边已全是皇帝的眼线了。 “公子……”过了许久如风才在外敲了隔扇,“是萧医士来换药。” 如风在外等了一阵才听见里头吩咐:“……让他进来。”他这才松了口气,轻手轻脚推开隔扇领萧云卿入内。“公子,萧医士来了。” “嗯。”阿斯兰闷闷应了一声。 萧云卿让药童先去伺候阿斯兰解了绑带,才又松开衣襟,去了纱布。“公子,臣斗胆说一句,气闷易使气血阻滞于内,不利于痊愈,反伤脾伤肝。” “……与你无关。” 萧云卿便不再多说了。往常这时候皇帝总在侧陪他换药,今日只他一人,又是这般情状,但凡不是个瞎的都能晓得他怕是怎么与皇帝吵了一架。宫里男人,也就这般得宠的敢拿乔,过两日晾凉了,天子有了新宠,怕没处哭的。 说到底,宫里容不下傲骨。 “阿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长公主本陪着襄王世子在园子里闲逛,看皇帝又踱回清音堂,随口便笑了一句,“现在是那位公子换药的时辰吧?” “人要赶我走——”皇帝好无奈,只得苦笑,“脾气忒大,不想看见我呢,我再不走怕要被枕下如意砸脑袋了。” “这可是……”襄王世子忍不住也觉好笑,“臣倒没想着陛下也有情场失意时候。那位顺公子确不是一般人。” “哎哟可别。”皇帝挪开一步,“我多少年没吃过这闭门羹了……”她摇了摇头,“小郎君心头不痛快,先头还问我怎么没亲生一个皇嗣呢后头就翻脸了,我还是少去招惹为妙。”男人念想么,无非是好说话的妻君,有正室的面子也有专房的里子,再有个血脉相连的子嗣……这小郎君一个也落不着,自然心头不快要使性子了。 ……也不是没经过这般事。皇帝叹了口气,让襄王世子看得好笑道:“陛下且让他冷静几日,男人么,成日无事可做就要使些小性儿,一会子说你不真心,一会子说你待人不公,少两匹料子几个花瓶也要来哭,冷几日没得小性子使了,自然便乖了。” “啧,”皇帝横了她一眼,“阿碧,你有本事对世子夫也这么说。”她与正夫杜氏感情甚好,襄王谋逆案发后她别的都不求,只求了正室一条活路。只可惜杜氏身子不好,近年总缠绵病榻,虽一并带在园子里,却几乎不出住处,唯恐过了病气给世子。 阿碧听了便笑:“可他又不与臣使小性儿,若真有此时臣还求之不得呢,偏偏榆木脑袋,什么事儿都忍着。五十多的人了还忍,臣瞧着他迟早得把自个儿气死。” 叁人里只长公主一人未婚娶过,此时倒不好插话,只得陪着在石板路上走。阿碧已有七个月身子,正是重的时候,叁人也不好走快了,便在日头底下缓行。 七月过后太阳渐温软了,落在桂花树叶上还有点点金光,晒得人松快。 “你少纳几个面首,也少气他些。”皇帝扶了阿碧另一边手臂,“往后还要他抚育小的,小侍们唧唧喳喳难免乱他心思。” 世子轻飘飘瞥了皇帝一眼,状似漫不经心道:“陛下说笑了,若是个女孩,可怎好与他抚育呢?” 一时静默。一直走过了叁块青石板,皇帝才笑道:“到底是亲父。” “他算哪门子亲父……既非生父也非宗父,更做不了养父……”阿碧长叹了一口气,“陛下怕是忘了,臣也是罪臣之后。” 襄王 正殿大门“砰”地一声被人踹开,裹着一阵深秋的冷风: “景漱瑶!这人找你!” 妖精不是个晓得规矩的。夜叩宫门视同谋反,他竟也将人带进来。皇帝勉力挂着面上的笑,只问道:“谁啊?” “阿瑶……陛下……!”这人发髻散乱,冠子吊了一半在外头摇摇欲坠,衣裳也没穿得周正,一身家常的夹衣,连鞋子也跑落了一只,见着皇帝便扑到她脚边,“我爹……我爹联合皇城司和几个县君县主要反……!” 总算来了,皇帝不自觉笑起来。 自夏秋来暴雨连绵,河水泛滥,前几月才令崔平并许留仙几个督办了赈灾修堤,尔后又冒出檄文称皇帝弑母弑君,矫诏夺位,得国不正故而天降灾祸惩治人君云云。事后虽将写这檄文的书生下狱斩首了,却反遭王氏、卢氏一干门生上书,搅得人不得安宁。 这么个寻常书生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写什么檄文广传叁道两府十叁州,只是这谋划的只放出这么一束狼烟,贸然大动干戈反显得皇帝心虚故而按兵不动了几月。 倒没想着是今日。 “好了……好了,阿碧……”皇帝轻声缓拍世子后背,又是叫来银朱为她绾发戴冠,又是叫内侍去拿衣裳来伺候更衣,“来得这么急怕没用晚膳吧——贝紫,给世子阁下布菜——阿碧,你用些汤水压压惊。” 她瞧着不见多少慌乱,叫法兰切斯卡出宫一趟传令后便照旧用膳,半点张皇也不见得。倒是一边的侧君端着碗的手有几分抖:“陛下……” 皇帝瞥了他一眼道:“你且去暖阁里歇着吧。”那意思便是不必在此强撑。她恐怕瞧不上深闺里头没见识没胆气的男人。侧君一时又羞又愧,咬着嘴唇跪下来:“臣侍不敢……臣侍与陛下共进退。” 要他共进退什么。皇帝心下一哂,却另寻问道:“门已关了么?” “是,回陛下,日精、月华、清越叁门均已闭锁。” 回话的是定安侯朱琼。她方奉召延兵入宫而来,自东西角门宫人行走路径混入宫里,陈兵清越门外,虎视前朝叁殿。若要宫变时,当先须得抢入宫中,讨伐天子无道,则须让天子死无对证——自然便是要往栖梧宫而来。 若自北门而入,要穿过北值守庑房、御花园、连理池、上阳宫、步蟾宫、和合殿、东西六宫,小路错杂兵力分散,不若自东华门西华门及南门而入,一鼓作气顺着分隔前朝后宫的游凤街直逼日精、月华二门——只要这舅舅不是个傻子。 “嗯,”皇帝颔首,“银朱,贝紫,你们带人将朕晚膳分下去,天色不早,教众将士用些吃食暖暖身子。” 话虽如此,到底今日阿碧入宫报信,假若襄王舅舅是个清醒的,便不是要今日也得今日起事险中求进,待到明日……只怕皇帝叫人一搜,便什么都落不着了。 于是朱琼也笑:“陛下体恤,臣先替小的们谢过陛下,也谢过两位姑姑。”她拱手一礼,正要提剑往清越门去,却听见外头脚步杂乱,还有宫人们一声高过一声的喊叫: “走水了!走水了!北苑走水了!” 西华门外紧邻鸾凤阁,乃是皇帝私宴之所,正值入夜时分,此处空无一人,连洒扫宫人也不见,只几盏零星宫灯点染宫道。 天子居所还在宫道尽头。 皇城司使吐出一口气,今日事要么成,要不死,绝无第叁种可能。若果真世子入夜出府已至宫内,则天子只怕已有预备,他与襄王绝无胜算——不过而今,若天子已得消息,就此偃旗息鼓便更近俎上鱼肉,举事反倒尚有一线生机,倒也别无选择。 距襄王殿下发觉世子失踪已有一个半时辰。两个时辰前他在襄王处密谈时听见外头竹丛里有响动;一个半时辰前襄王杀入世子院落发现堂屋里只有世子夫一人,痛骂亲女,将那没用的男人投入秘狱;一个时辰前襄王带人与她分头行动。 而今。 宫墙另一侧骤起人声,高呼“走水”,他一抬首,见皇城北苑果然已燃起熊熊火光,煌煌照夜如白昼。 信号已起。 北苑无人居住,又多怪木奇石与亭台楼阁,而今深秋时节天干物燥,既便于数人潜入纵火烧宫,更易调虎离山,引走宫人侍卫一干人等。她抬手,打了个手势令手下不要妄动。还要等一会,等城门上的侍卫也分去人力往北苑,这白虎门才不会固若金汤。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听见血脉震动声响。 再吸一口气,血气翻涌,直冲上脑。 最后调整一次呼吸——她终于一挥手:“攻城!” 合抱巨木自宫城墙根下冲出——原是十数人抬着那攻城木直冲宫门。 “轰!” “轰!” “轰!” 久未修葺的宫门没几下便被撞碎了门闩,自中央透出一道缝来——宫内嘈杂的人声顿时明晰,只要再一下—— “砰!” 白虎门洞开,再穿过西华门,不远处便是天子居所,栖梧宫。 来了。 皇帝站在栖梧宫后殿,只望着北苑火光。 北苑是先帝流芳宫所在,建造时候靡费甚巨,乃至耗尽了内帑私藏,里头花木石林造景俱遵八卦方位奇门遁甲之术,景致无一不精巧繁复,算得上先帝心血。她即位后只叫停了修筑工事,不曾想过拆毁,却没想着这么一座宫殿竟毁于今日。 “调虎离山之计。”皇帝嗤笑了一声,“先帝最后那点残迹,今日竟毁于她亲兄之手,好啊……”她佩上弓箭长剑登上玉阶,见栖梧宫外朱琼已陈兵列阵肃穆而待,朗声道:“火光已起,白虎告破。舅甥龃龉本我家事,不当扰于外人;如今乱臣惑众,庙器不安,故托众位匡扶拱卫。今夜执戟面南于阶前者,尽是我朝忠义之精良,清正法统、扶宗庙之要务,当即重托于诸位,待来日明镜高悬时候,朕自当竭力以报今夜诸位之勇毅!” 丹陛之下,玄甲齐整,皇帝仪仗率先一振大旗,朱琼率先单膝跪下道:“臣等惶恐!身沐天子之恩,自当鞠躬尽瘁以报之,此本分也!”她身为右卫将军,表态之后全军单膝而跪应声附和。 皇帝心下忽觉好笑。先帝因幼女入嗣,即位之初为稳固皇位本就诛杀了好几位兄姐,而今皇城司使是先同乐长公主长女,同乐长公主避过了先帝时候事变,得了个寿终正寝,长女如今却密谋事变……想来这一系也只得尽诛了。 至于皇城司与金吾卫的兵马……东家是吃饭,西家也是吃饭,自然是谁许利多就是谁,争来斗去,这些人眼里还不是景氏族亲阋墙谇帚。 种种大罪,般般檄文,不过是一层精巧的面纱罢了。 忽而火光煌煌,东华、西华两门破开,皇城司兵马当先自西冲入宫道,襄王所领王府府兵略后片刻,两相往后叁宫夹击而来。 “放箭!”朱琼高呼一声,立时箭如墨雨,铺满宫道上空缝隙。 后叁宫地势高于宫道,宫墙高筑,地利稳便,若要行刺天子便只得攻破日精、月华、清越叁门中一门。皇帝身立丹陛正中,衣袂飘飘,翠华摇摇,毫无躲闪之意。 此刻唯独怕烧宫。宫殿皆是木构,若火把坠落点燃宫室,只怕轻易便教人混水摸鱼了去。皇帝定了定神,抬脚迈下丹陛。法兰切斯卡忙跟上步子,叫宫人退入殿中,护着皇帝往前线去。 “舅舅!舅舅不知何故夜入宫门放火烧宫,天家龃龉羞于为外人道,夜闯宫门不合规矩,还请舅舅回府去吧。”皇帝朗声道,“朕不愿与至亲见刀枪,快些收兵回府吧。” 她话音刚落,便猛然被法兰切斯卡扯得身子一歪。 “锵”的一声,一支长箭钉入玉阶,正好便是皇帝先前位置。 “景漱瑶!你弑君杀母,安能稳坐栖梧宫?弑君不忠,杀母不孝,逼杀宗室不仁,囚禁兄长不义,你有何脸面忝居帝位!天降大涝,路散疫病,就是对你这等不忠不孝之人篡权夺位的警示!我等今日便替天行道,为先帝肃清门户!景泓碧!枉你身为我家长女,却不分黑白笃信这不忠不孝德昏君!” 他一声高呼,底下皇城司同各个公主府兵也连声附和:“思齐太子独子同光郡王乃是正统所在,你却无故幽禁,早已不顾血亲之实了,还在这说什么不愿见刀枪!” 襄王大骂,策马迈上玉阶直逼皇帝:“我现在就取你性命告慰先帝之灵!” 寒光一闪,襄王手中长枪舞出车轮似的残影,直逼皇帝脖颈而来。 宣政殿两侧廊下宫灯全灭了,墨黑阴影浓烈地积在雕栏之后。待仔细看时,才能见这阴影里人头攒动,原来是伏在廊下的金吾卫兵士。数百卫士静伏廊下,几缕夜风拂过,只留下功能轻微的摇动。 自天子诏令传来,他们已在前朝候命半个时辰有余了。 “殿下……”副将轻声唤道。隔离开前朝后宫的凤仪门那头已经喊杀震天,人心躁动,身为左金吾卫大将军的燕王却仍旧在此陈兵不动。 “再等会。”燕王一抬手,贴着门板听外间喊声。 嘈杂。人声马声打杀声此起彼伏。燕王透着门缝往外瞟了一眼,宣政殿内仍旧黑黢黢没半点火光——襄王的人马只对准了皇帝而去,并无人效法前朝先行夺门。他深吸一口气,才一挥手令人自文华殿而出,冲破凤仪门:“襄王谋反,我等左金吾卫众人奉命勤王保驾,诛杀乱臣!” 凤仪门大开,又是数百箭石自凤仪门城楼如雨如瀑飞坠而下,数百禁卫迅速散开,自后背围杀起皇城司兵马。 襄王一回头见燕王驾马立于军中,一下回身一枪:“你们兄妹狼狈为奸,是我景氏之耻!景渡顼!你身为先帝长子却不思反正,只顾与这奸人沆瀣一气,恬不知耻,何德何能当宗室之长!” “舅舅此言差矣。”燕王骑射不精,只得手忙脚乱抵挡襄王长枪,“陛下乃先帝御笔亲封的太子,先帝驾崩陛下即位乃是顺应天地伦常的道理,舅舅旁支亲王,却纠集了这许多郡君县主意图扰乱朝纲,毁我宗庙法统,陛下不忍见我家亲眷相残,本王今日乃是替陛下扫清门户!杀!” 他只顾手里满弓拉弦,一箭钉入襄王马背,却没挡住襄王反手一枪搠来,登时手臂血流如注,染黑了缁衣玄甲。 “……”皇帝见亲兄被刺落马上,长眉紧蹙,抽了一支箭便搭弦而出,“法兰切斯卡。” 一道黑影自皇帝周身而出。 “噗”。 呼啸一声,红雨漫天。 原来是皇城司使被皇帝一箭射穿了颈子,栽倒而下。 黑影蹿回皇帝手中,还反擒了一个男人。 是襄王。 “贼军首领业已伏诛!谋逆主谋业已被擒!”朱琼见主谋两人均已落网,忙回身高呼:“陛下宽宏,即刻放下刀枪,尔等听信小人之言谋逆夺权之罪,陛下必不深究!” “尔等乃是被奸臣蒙蔽!如今逆贼伏法,尔等即刻停手,还可得陛下宽宥!”金吾卫副将高呼,一面带人封锁东西华门,凤仪门再落,将剩余残兵困锁在宫道上。 “景漱瑶,你敢不敢保证先帝之死与你无关!”襄王在妖精手中仍在挣扎,“你弑君杀母之人,何敢长居帝位!” “先帝驾崩于道人作乱,朕心甚悲。舅舅若说此事是朕责任,朕无可异议,是朕未能及时护驾,才致此局。”皇帝沉下声音,“是朕勤王不力方有今日!” 几只昏鸦飞过金顶,落下几声长鸣。 “哈……景漱瑶,你做贼心虚,也有今日!”襄王冷笑一声,对皇帝张目怒视:“尔竖子昏君,无能之人,只可惜我败于景泓碧那忘恩负义之流!” 他自去年为世子聘王氏公子,今年王氏借水灾由头发难,却没想到最后这竖子竟不识好歹,反水倒戈投了皇帝! “景泓碧!我且看你投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昏君之下,日后是个什么下场!”他在妖精手下挣扎不得,只能往后一撞,惊得妖精不防松了手。 皇帝不由后退了半步。 一时赤泉洒落,闷声一响,原来襄王已自刎清越门前了。 她确是岑妹亲女。她与岑妹初登大宝时一模一样。襄王看皇帝走近了几步,忽而想起自己从怡王改封襄王那日,内官宣了旨,岑妹亲自走下玉阶,将他从地上扶起。 原来浮生若梦,一晌贪欢,悠悠已过五十载了。 “陛下,侧君求见。” 皇帝闻言略一皱眉:“不见。”话刚出口,随即又深吸一口气,捏紧了手中笔杆,换了副神色来,“等等,让他进来吧。” 襄王政变才过了不多久,宫里仍旧到处大修,他身上还有些路上的烟尘味。皇帝略微蹙眉,旋即便恢复了如常笑意道:“这天气瞧着要下雨,简郎怎么过来了?” “臣侍……臣侍……”他让身后侍从将食盒呈给了银朱,见皇帝睨了他一眼不由吞吐起来。怕不是要给他崔氏后生求什么恩典,皇帝心下不耐。崔简爱体面,这等求人之事自是不惯于开口,可偏偏他那等大家子,入宫便是为了族中权势。 好没意思。 那夜往后,宫中生擒皇城司兵马并各宗亲府兵查验身份后牵出一连串宗亲之名。先思齐太子独子同光郡王指使门下文臣造写檄文播于天下;已故和乐大长公主两子清宁、清宜两郡君、同乐大长公主一系清和县君、清雅县主并宁王一系清平县主走私盐铁兵器,派遣府兵随同襄王一同谋逆,经大理寺少卿沉晨之手审了,自然是全判了抄斩。 宗亲之血,自此而落。 “既是不便开口,先坐下吧。”皇帝懒怠多应付他,仍旧批复前头折子,“叫人给你上些茶点来,你歇着些,朕批过折子便陪你好么?”她略笑了一笑,“实在是事务繁杂了些。” 那折子是前些时候王琅上的请罪折子,言及族中不尊今上妄信妖言之人除他那长姐吞金自尽而外已尽数绑缚了——至于到底是不是真自尽天晓得——不日便将由州府移入京中叁司会审,请皇帝按律判罚。 按律?按律当斩,当抄家,当流放叁千里。皇帝只觉好笑,她政变前才给王琅办了及冠礼,虽为着他是先帝侍君不好大办,到底也是请了襄王与谢太君给他加冠唱赞的,推恩赏赐了好些东西,这会子再判个满门抄斩,不说王氏参与襄王案如何,若她这皇帝对王氏赶尽杀绝,面子上也不太能过得去——他赶着忙上了这么一通请罪折子,自然是要放他一马的。治人便同驯猴,乖的给个枣,闹的给一鞭,往复几回自然便听话了。 皇帝但笑,随手批了,才叫贝紫传膳。 侧君一听赶忙从椅上起身来,忙去督几个内官摆膳,待瞧着摆膳好了才亲试了箸,笑得有些羞赧:“臣侍想着先瞧瞧咸淡……” 那日襄王夜袭内宫,他坐守后宫,倒是管束住了惊慌的宫人,加之事后组织救火有功,崔氏在前朝力压为襄王一派求情奏疏,本也该赏的。 总之不过是暂存他处,来日里清算时候,再教他们连本带利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