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案2》 1、第一章 他人愿点石成金,我只求化土为玉。 ~~~~~~~~~~~~~~~~ 作画造像,最关键处,是点睛。 壁上飞龙,一经点睛便腾云而去。画中美人,美目绘就,即能走出画卷,变为鲜活。 那,土胎泥塑,是否亦会如此? 他缓缓将纤细笔端在墨液中蘸饱满,望着眼前的双目。 空荡荡的眼眶,是他预先雕好的轮廓,他闭着眼,都能轻易刻出这形状。 那双眼,时时刻刻,都在他的意海眼前。他完全不用思索,提起笔,勾、描、填,最后两点,即是目光凝聚处。霎时,那一天,那一刻,他的眼神,又回到了这世间。 他放下笔,手指虚虚摩挲着着这双眼,这轮廓,露出微笑。 他拿起吹筒,放到口边,釉水密密,均匀撒于坯上,再以笔刷补填,刷涂均匀。 十泥一灰,上上等釉。 草木灰可以配釉。人死后经焚,所化之灰,又与草木灰有什么差别? 他舔了舔指尖沾染的釉浆,将坯捧入匣钵,温柔得仿佛抱怀中的情人进了床帐。 匣钵入窑。 窑火起。 天地相接处仿佛也生起了火一般,那一抹鱼肚白的边隙上,掠出一抹绚红。 “喔喔喔――” 各户人家的老少公鸡此起彼伏地吊着嗓子,甫撑开一片光亮的天边泛出一缕红霞,老葛提着菜筐走到后院的菜窖门口,掏摸钥匙。 新知县张大人到任也有不少天了,县衙里的人跟他们这些在内宅伺候的人都还摸不透大人的脾性。山头上那位姥姥的事,令他们都极其地佩服张大人。朝廷也罢,衙门也罢,明面上肯定都说,这些全是人作怪,绝无灵异邪性,但张大人的法力与道行,他们都见识了,铭记了。 他们虽都想亲近大人,沾些灵气,但张大人喜怒不形于色,十分难以捉摸,比方说老葛虽是厨房里第一把勺的大厨,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张大人究竟喜欢吃啥。 以往厨房备饭,都是根据谢大人与老夫人的口味来的。谢大人是南方人,好吃甜鲜口味。张大人到后,礼部兰侍郎屈驾暂住在宅内,饭食均由侍郎府的厨子做,张大人跟着吃,他们这些人连洗碗水都摸不到,也不晓得张大人哪道菜吃得多。 昨天兰大人回乡祭祖,侍郎府的厨子们也随之而去,老葛等人才算有了在大人面前露脸的机会。 厨房这几天倒是一直在备着无昧法师的素斋。无昧法师与张大人既是师兄弟,想来口味相近。西北人,都爱吃面食,口味应是偏咸。法师吃面吃饺子,爱放点儿醋,还亲自做过一回榆钱面鱼儿给张大人吃,他们也都记下了。 老葛盘算着,如果早上熬个卤,配上面,再搭几个炒菜,还是有些j得慌。就先备下粥三种、面点几样、馄饨两种,荠菜鲜嫩,刚好剁馄饨馅儿,油饼果子也炸上,细面备好,万一大人想吃呢?另外再要些精致爽口又开胃的小菜。要让张大人感受到厨房的心意,及与侍郎府的厨子们不算太有差距。 春来有各样菜蔬可入膳,但老葛觉得,论起最适合醋溜的,还是大白菜,拣菜心中段切丝,清清爽爽,脆脆嫩嫩,定能得大人赞赏。 这时节大白菜本不易得,恰好菜窖里还存着几棵。老葛不放心那些毛躁孩子们,亲自来瞧瞧白菜都还可用么。且大白菜须得配些佐味之物方才鲜美,老葛记着菜窖下的冰室里还有半根火腿,正好搭配。 打开菜窖的门,老葛隐隐闻到一股异味。他点亮壁灯,见几个空木箱压堆在菜窖通往冰室的门上。 他拖开木箱,提着灯笼,推门进冰窖,只见藏冰箱上,直挺挺横着一物,上盖白布,布下形状,依稀是…… 老葛颤着手掀开白布,呼吸一窒,僵硬后退两步,猛回头,连滚带爬奔出菜窖。 “来人!快来人!!!菜窖里头有个死人――!!!” 2、第二章 张屏披上官服匆匆赶到了菜窖。 昨日,圣旨下,寿念山慈寿姥姥案,刑部侍郎王砚,查案机敏,与京兆府及丰乐县衙协同灵活,赐玉带一根,锦袍一领、如意一柄。 京兆府尹冯邰,办案严谨,推辨缜密,赐玉尺一柄、金花十朵。 礼部侍郎兰珏,博学强识,敦善行不怠,加封翰林廷讲学士,赐玉带一根,串珠两挂,笔砚一套、紫金袋一只。 圣旨又命,将在京郊新建一座观宇,赐名虚极观,藏《虚元秘卷》九部于斯。道人无昧,道心坚而有慧根,辨邪正清,赐号纯一道人,迁虚极观中清修。 圣旨最后,也提到了张屏。诏曰,丰乐县知县张屏,初到任,便犯疏忽职守、礼体不分、懈怠政务等数项过失,本当罢黜其职,发放还乡,然念其在案中协助之功,暂留任察看,赐刑典一部,着反省思过,日后不得再犯。 领旨之后,冯邰与王砚便即刻返京,兰珏也带着兰徽回九和县祭祖。 趁着下属准备行装的工夫,冯邰又将张屏唤到县衙中堂,严厉训诫了一番,并给了他一套自律小册。 “圣上教诲,你须时刻谨记。治理一县,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要规矩!若连你都不规矩,如何让下属规矩,百姓规矩?律不得束,政无从施,酿下的祸患,岂是摘了你一顶乌纱,砍下你一颗脑袋能抵得了的?!从今天起,夜省日思,时刻警惕,将这套册子放在身边读透背熟,一条条必须照做!” 张屏谢恩捧回小册子,依冯大人的吩咐,按照册子内容摆放在案头枕边,走动的时候怀中或袖子里也揣上一本。 此时此刻,到了菜窖门口,张屏停住脚步。 出来得匆忙,小册子忘记揣了,但小册子的内容他熬夜读了,深深记得―― 勘察现场,必须与捕快及刑房文吏至少两人同行,各司勘验、取证、记录之职。验尸,定要和仵作、文吏、捕快至少各一人同验。 但眼下,等捕快和刑房的文吏接到传话,从家中赶过来,大约得一个时辰。 菜窖,已先有老葛入内,之后又进去了几个下人。尸首,也应被碰过,越快看到越好。 张屏遂让人取来干净布巾和纸笔,唤过一名衙役:“你我一同勘察。”又向一旁无昧道,“劳师兄帮我记录。”自先察看菜窖大门。 菜窖门锁完好,锁孔上没有被尖锐铁丝等物新近划出的痕迹,门扇亦无拆卸损坏痕迹。 张屏唤老葛过来询问:“菜窖的钥匙共有几把?” 老葛灌了几口酒,已缓了过来,中气十足地道:“禀大人,共有两把,一把在厨房里挂着,谁来谁取用,另一把,应是谢大人那边管事的老郑头收着哩,之前凡这宅子里的锁,他那里都有一把钥匙。因大人住进来,大门并各房门的锁都新换过,也就没再要他那里的钥匙。但菜窖和柴房的锁都没换。” 无昧奋笔疾书,谢赋的声音从人群外飘进来:“老郑怎了?下官这就拿他过来!” 众人立刻退避出路径,谢赋入内,躬身施礼。 “下官参见大人,未经传唤,冒昧自行前来,望大人恕罪。只因这些下人之前也服侍过下官。大人乍迁入宅中,突生此事,他们恐与下官有关,便告知了下官。” 谢赋听着张屏说“谢县丞请起”的声音,在心中一叹,不知张大人会不会觉得谢某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他若这么想,本也是正常的。呵,我原该是个死人,只为全一个承诺,继续苟活于世间,便是被猜忌,又如何呢?不过似这晨露,湿我衣衫,寒我肤发,却,于我心无干…… 张屏眨一眨眼:“谢县丞?” 谢赋淡然再道:“大人请吩咐。” 张屏微笑了一下:“谢县丞若想一同查案,可与我一起进去。” 围观的衙役与仆役们都暗暗打了个哆嗦,张大人笑得如此深沉,是不是在怀疑谢大人? 谢赋恭敬又一躬身:“下官,不胜荣幸。” 张屏继续微笑着看看谢赋,走进门内。 谢赋踏着问心无愧的步伐追随张屏的背影,无昧捧着纸笔,欣慰地快步跟上。阿屏做官真是越来越像样了! 菜窖内十分混乱,越往里走,越有一股诡异的味道。张屏过来之前,衙役们唯恐菜窖里还有别的什么,先把菜窖翻查了一遍,即便之前存有线索,也都被翻没了。张屏十分无奈,盘算将冯大人赠的册子中关于如何勘察的内容请人誊抄几份,送给衙役和捕快们通阅。 他再深深吸了吸气,接过衙役捧来的布巾蒙住口鼻,转头问老葛:“这里也放调料?” 无昧和谢赋赶紧跟着蒙上脸。老葛也谢恩接过了一条布巾,回禀道:“蒜、干姜也存在这里,那边两个坛子里有腌菜,但都不会有这个味儿。” 这个味儿,就只能是…… 无昧和谢赋望向冰室方向,内心一阵翻腾。 张屏再问询当时菜窖中的情况。 老葛酒劲上头,有些亢奋,翻来覆去只说,跟往常一样,就是冰室门口堆了几个箱子,他觉得古怪。 那几个木箱,凌乱地歪在地上,都是细木板条钉的,不用多少力气即能搬起。张屏拉下蒙脸的布巾嗅了嗅箱子:“箱子,原本装过萝卜?” 老葛道:“菜窖里的萝卜,正月里就吃完了。凡是空箱子,都堆在门边,方便以后搁菜。” 张屏再问:“当时这几个箱子堆了多高?” 老葛愣了一下,在膝盖处比划:“就这么高。” 张屏仔细查看了一遍箱,没发现布丝线头或指印的痕迹,便命衙役将箱子搬去衙门留待再验,着人打开冰室的门,这时外面的衙役奔来禀报,仵作到了。 张屏立刻让衙役传进仵作,率先踏进冰室门内。 这冰室半在地下,由一道土阶通入,愈往阶下走,气味越醇厚。到得台阶尽头,灯光大亮,两根火把,数盏大灯笼,明晃晃地悬着,储冰瓷箱壁上与四周地面尽是融开的水渍。 两只储冰箱上,铺着一张薄席。那具尸体,就身覆油布,躺在席上。 两个守着尸体的仆役塞着鼻孔,讨好地禀报:“大人,小的们没敢乱碰这具尸体。” 张屏皱了皱眉,仵作赶紧跺脚:“诸位,快快熄了火把!冰过的尸首,再被这灯火热一烘,肤肉都要化烂了,可怎么查验?!” 仆役赶紧告罪。仵作在慈寿姥姥一案中大长见识,自觉在淬炼中得到了成长,见张屏走到尸体旁,立刻又抢上前:“大人,让卑职来!”一把掀开了盖在尸体身上的布,露出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容。 仵作一怔,抓着布呆在原地。 张屏将盖布全部掀起,只见尸体一身簇新青白缎袍,衣料在灯下闪着水般光泽,左手放于身侧,手向上举。右手在腹部,掌下压着一物,微露出一个尖角。 张屏略抬起尸体的右手,将那物取出。 是一片碎瓷,上绘着缠枝花纹。 仵作终于结结巴巴出声:“大,大人……这具尸……卑职……之前见过……” 张屏疑惑地抬起视线:“你认识死者?” 仵作摇头,紧盯着尸体的脸:“应,应该是他没错!左腮这里有块胎记。但,但小的见到他时,他已经死了!十几天前,卑职就在衙门里验过他!” 3、第三章 张屏眉间一紧:“怎么回事?慢慢详细说。” 仵作稳了稳呼吸:“禀大人!这个死者,小人记得特别清楚,十几天前,应该是……李头儿……也可能是吴头儿……?小人还真有些含糊了……总之,是捕房那里,把他送到小人这里来,小人验的他!” 死者当时浑身酒气刺鼻,脸庞胀紫,五官扭曲,口流涎液,手足挛曲。经查验,尸身只有些许滑倒时的擦伤,胃无毒物毒液,肝脾有病斑但无中毒表征。所以仵作判断是酒喝太多致骤然中风而死。 “小人真没发现这人死因有什么异常,刑房查过他的来历,他好像是个外地来的光棍,尸体无人认领,就送到义庄,在那边停两天,葬到后山。怎会,怎会……另外,这人被送来的时候绝不是穿这身衣裳!小人那阵子,没验过穿长衫的!” 张屏神色更凝重。谢赋插话:“下官虽无能,但县中凡有人亡故,死因、来历、生平种种衙门都务必会查证清楚。如果是身着长衫者,更需细验。这名死者的详情应已入册,下官这就命人去拿。” 张屏道了声谢,谢赋盯着地面:“下官惶恐,万不敢受。另外,下官治下无能,这具尸首应该是下官还住在这院子里时被放进来的。” 张屏问:“谢大人确定不认识死者?”显而易见,放置这具尸体的人是想籍尸体表达什么。 呵,果然。谢赋在心中一笑,继而稳稳地说:“下官,的确不认识死者。” 仵作扒开死者的领口,又倒抽一口气:“大人,刀口的缝线,跟小人验尸后缝的不一样!他肚里好像被填了东西!” 张屏迅速转身,端详死者的腹部。 “将尸体送到验尸房,让当时负责的捕快过来。” 再过了约半个时辰,捕快们与刑房主事赶到了衙门。 张屏正与仵作在后院尸房重新验尸。 死者的腹部再被打开,露出满腔灰土。 他的脏器全都不见了。 灰土粉末非常细腻,中间未被血污过的是灰色混合白色。张屏捏起些许嗅了嗅,除了血腥尸臭味外,还有药香。 仵作也闻了闻,坚强地说:“小人觉得,这里面混有药材香料,应是做防腐之用。” 张屏点点头。 整具尸体非常干净,连脚指甲缝里都没有污垢,显然被仔细清洗过。验不出尸体是直接从义庄被盗走,还是从土里挖出。 捕快们排队来辨认,很快副捕头吴寒认出了死者。 “禀大人,此人是卑职与陈久,黄乔三个送过来的。卑职等大意失职,当时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张屏遂与吴寒到门外,将陈久、黄乔也叫到近前。 “死者在哪里身亡?” 吴寒立刻禀道:“就在大街上,这人我记得还蛮清的。酒馆里喝多了,在街上走着走着就倒地上了。路过的人报到衙门,卑职们到的时候人已经死了。当时是拜慈……拜那个什么的时候,县中人多人杂。发现死者,卑职等都不敢懈怠,立刻把尸体抬回衙门查验了。” 谢赋将亲自找来的刑房录册翻至某页,捧给张屏。 册子上清晰记着―― 死者散某,非本县人氏,无身份文牒,名不确定。据相识人称其真名为材。绰号老叁。 年五十许,详未查得。 卒于三月初二,鸿运大街百巧纸鸢坊西侧墙边。 死因为酒后中风,已验尸确定无误。 无亲属。尸体三月初三送义庄掩埋。 录记末尾有副捕头吴寒、仵作闵念、刑书的签字及刑房的印章。 张屏从册子上抬起眼:“认识死者的人,是谁?” 吴寒和两名捕快努力回忆,黄乔抢先答道:“禀大人,是酒楼的人!” 吴寒不待张屏追问,紧跟着补充:“大人,是一壶酒楼的伙计,楼下跑堂的。” 黄乔猛点头:“是是是!增儿!” 谢赋冷声道:“当时为何不记录详细?速把人带来待大人问询!” 吴寒三人连声告罪,黄乔立刻前去带人。 张屏合上册子,向吴寒、陈久及谢赋微笑了一下:“你们,早上吃过饭了么?” 吴寒和陈久一凛,扑通跪倒在地。 “大人,卑职懒惰,未能速速赶来,请大人责罚!” “大人,卑职耽误公务,着实该罚,不敢求恕!” 张屏温声道:“本来,也不是你们公务的时辰。你们来得不慢。正好,我跟谢大人还有闵仵作也没有吃。让厨房去街上随便买些早点,咱们一起吃吧。” 吴寒和陈久心里又一紧。 “多谢大人关爱!” “大人如斯疼惜卑职,卑职感激涕零!” 张屏再笑了一下:“你们不必如此,一起吃早饭,很平常。” 吴寒与陈久饱含热泪千恩万谢起身。谢赋的心中也泛起涟漪。 本来当真以为这张大人是个耿直之人,却不想恩威并用信手施展,官/派浑然天成。唉,谢赋谢赋,你怎还如此痴愚?办案时洞察犀利,又身为刑部尚书的好学生,与礼部刑部两位侍郎大人打得火热的人,岂能真是个傻楞子? 大智者,方才若愚。 此时当下,既然选择留在这混沌世间,就也把该唱的戏唱好,即可。 他遂又冷声道:“大人如此宽厚,尔等日后更不可再有丝毫偷懒懈怠,公务之时,绝不能让大人等你们!” 吴寒陈久连连保证。 谢赋又转向张屏:“大人,早膳进些什么?” 张屏道:“随便,什么都行。包子、粥、油饼、豆浆……摊上有什么买什么,你们可以么?” 吴寒和陈久点头如捣蒜。 “多谢大人,当然当然,卑职等什么都吃得!” “能与大人一同用膳,便是啃泥巴也香甜!” 谢赋一揖:“下官,这就去吩咐。” 吴寒立刻道:“卑职去,卑职去!这点小事,交给卑职两人即可。” 张屏补充:“钱数,记清楚。” 吴寒陈久连声答应,飞奔离去。张屏走回房中继续验尸。 大家还是太客气了,不过,再过几天,应该就能熟悉起来,像朋友一样相处了。 早膳买来,张屏让人抬张桌子在验尸房外的廊下,与谢赋、吴寒、陈久及闵仵作一起吃。谢赋另命人备了些素食送到宅子里给无昧。 吴寒将这顿早饭置办得相当高明,包子、油饼、豆浆、稀粥,外加几颗茶叶蛋,样样遵照吩咐,充分体现了张大人想要表达的朴实无华。 刚看完那尸体,谢赋和闵仵作都不太想碰包子。谢赋遂先端起豆浆一尝,即知这堆吃食内涵不凡。 醇、香、浓、滑,要数种豆谷,加上山核桃、花生、杏仁、芝麻、茯苓等,用小石磨分开细细碾榨、精滤、调兑,才出得这般滋味。且材料虽多,浆仍素净乳白,更显精致。 谢赋再夹了一块油饼,油香酥脆,连他这样不大吃油炸物事的都觉得甚美。油炸的东西,要现出锅现吃才最美味,便是从衙门大门口拿到这里,都可能会有些疲软。但这块油饼,就好像刚从锅里捞出的一样。吴寒,怎么做到的? 他坐掌丰乐县衙数载,竟未发现吴寒是这样一个人才! 吴寒向张屏躬身笑道:“卑职就在街边随便买了些,也不知道大人吃着合不合口。” 谢赋细品豆浆,也细品着这陌生的世间。 张屏说了声很好,拿起一颗茶叶蛋,慢慢剥壳,想象着将尸体放置在菜窖中的人,剥下屋中尸体衣服时的情景。 案犯的意图、与死者的联系他暂时推测不出。但案犯这样细致地处理尸体,必是一个相当有耐心的人。 他得到了尸体后,应该是非常从容地除去了尸体原本的衣服,仔细清洗尸体…… 张屏用筷子夹住壳被剥得精光的蛋,将蛋身浸入豆浆,缓缓涮动,然后举起鸡蛋,看着蛋身上残留的浆汁滴回碗中,摸过帕子,仔细擦拭蛋身。 闵捕快和陈久滞住了呼吸,谢赋继续喝豆浆。 张屏把擦干的鸡蛋放进盘中,望着鸡蛋身体上一道不明显的线,微微眯眼。 案犯洗好尸体,重新切开仵作验尸后缝合的刀口,而后…… 张屏掰开鸡蛋,执筷挖出填在蛋黄处的馅料,捣碎扒出的馅团。 吴寒颤声说:“大人,此蛋做法,乃本地小吃的特色……” 张屏哦了一声。 或者,案犯是在开膛取出内脏后,再清洗的尸体。 他又夹起半片鸡蛋,在豆浆中轻涮,将残留的馅料渣洗净,再仔细擦拭。 案犯彻底晾干尸体,用灰土填满尸体腹腔,重新缝合,灰土吸收了尸腔的血湿,又混有防腐香料,使得尸体延迟腐烂。 另外,刚才验得,尸体的浑身包括头发,都被涂抹了油膏,应也是防腐之用。 最后,再给尸体穿上崭新的绸衣…… 张屏把两半鸡蛋合在一起举筷夹住,再在豆浆里涮了涮,又在黄酱中一蘸。 除了那片碎瓷外,这些步骤的哪一环,是案犯传达意图的重点? 衣服,腹中的灰土,还是…… 吴寒连腿都有些颤:“大人……” 张屏转目看向闵仵作:“你确定那几天只有这名死者被开膛验过?” 闵仵作立刻直起身:“小人确定。册子上也有记录,只有开膛验过的尸首,小人才会画一个圈注。那两天总共就有三四名死者,另外几名都是外伤致死。不用剖尸。唯这名死者可能是在酒楼吃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中毒,小人方才剖验。” 张屏凝眉。 那么,案犯既可能是认识死者,也可能因为这具尸体被剖开过才窃取。 做下这种种,还需要节省一个剖尸的步骤么? 张屏继续盯着鸡蛋,赶回的黄乔疾步奔来:“大人,卑职已把增儿带到。” 张屏放下鸡蛋,起身去往大堂。 谢赋慢条斯理再咽下一口豆浆配饼,放下空碗。冷汗潸潸脸色青白的吴寒膝盖一弯:“大人,卑职以后绝不敢再如此!求大人在张大人面前替卑职告罪求恕,卑职叩谢大人恩德!” 谢赋温和地拍拍他肩膀:“张大人心系公务,零星杂琐应未入目。日后好好做事便是。” 4、第四章 黄乔将增儿安置在大堂旁侧的偏厅内等候问话。 张屏甫踏入廊下,门槛内一个精瘦的人影扑通跪下:“小人叩见知县大老爷!” 张屏跨进门:“请起,你在一壶酒楼做事?” 增儿又磕了个头,方才爬起身:“小人卑贱,如何当得大人一个请字,折煞折煞。承大人垂问,小人姓曾,爹娘快四十了才得小人一个,故给小人起了个贱名增儿。小人现在一壶酒楼里跑腿儿打杂糊口。” 张屏道:“三月初二,有个人从酒楼出来后,死在街上。你可认得他?” 增儿此前已被捕快们询问过,立刻道:“禀大人,小人与那位客官绝非相识,只是他年年这个时候都来酒楼吃酒,故而小人认得。” 张屏问:“你的意思是,他常到酒楼?” 增儿赶紧道:“不是。小的方才没回明白,请大人恕罪。这人每年只来一壶酒楼一次。年年都是这个时候,二月底,三月初,反正都在清明节前,跟拜……跟以往拜刚刚被大人无比英明勘破的山上那庙的时候相近。” 张屏再问:“多年来一直如此?” 增儿抓抓后脑:“小的在一壶酒楼当差六年,他是在……小的当差的第二年,对,就是五年前开始,每年都过来。” 张屏接着问:“你为何记住了他?” 增儿一怔,跟着哈腰:“大人英明。酒楼里每日人来人往,便是每月过来一趟的客人,小的也未必记得住。只是这位同平常客人不大一样。小的打杂的这酒楼,在县里也算数得着的,酒菜都不便宜,说句令人不齿的话,小的这样的人,眼睛不由得就势利了。这位客官衣衫朴素,又次次都是一个人来,小人头回接迎时,的确有些怠慢。” 一壶酒楼一壶最便宜的茶也要五六十文,进出者大都是锦袍长衫。但散某每次进酒楼都是一身半旧短衫,增儿头一回招呼他时,差点让他先付账后上菜。 “而且奇的是,听他口音,不是本地人,是南边的。但他年年过来,必点两道尖儿菜,寻常人都不会点的。一道春波翠,一道明前雪。” 增儿窥见张屏眼神疑惑,即刻解释。 “这两道,都是外地吃不着的菜。春波翠又叫六鲜羹,乃当年太/祖皇帝爷爷驾临念勤乡时亲尝过的羹汤。用荠菜嫩尖、马兰芽儿、苋菜嫩尖、灯笼菜嫩尖、五方草尖儿、地木耳六样时令鲜菜,佐以山涧泉水煨成的老鸭汤,加芋儿粉,并嫩笋丝、豆腐碎等共制成羹。汤得熬足精华滋味,又要清亮无腻,没十几个时辰煨不出来。六样野蔬都是现摘洗,入汤的时候也有讲究,稍一久叶芽儿就不嫩了,但时候不够,鲜味又不能调和。非小的夸口,这道羹,御厨都做不好,先帝驾临念勤乡时,想吃这道羹,都是传我们酒楼的师傅去侍候的。” 张屏点点头。 增儿接着道:“那明前雪,就更难做了。乃取肋排极脆嫩的脆骨尖儿并那膝骨处最韧的筋肉,密法烹制。为什么叫明前雪呢?就在最后一道制法上。这时节,新茶尚未采,取那茶树梢的新叶儿,将骨肉煨过。这一道的分寸也极难把握,肉须得不被茶叶着色,无茶苦又尽得茶香。出锅白似雪,骨切小段,筋肉片成馄饨皮儿大小薄厚,酥韧若胶,茶味香浓。明前雪三个字,即是这般得来。此菜还有一道配菜,是暖房里养的小黄瓜,这时节,两根,比手指头粗不了多少的,就得一两银子。也切成小段,用一片肉卷一截黄瓜段儿,一块脆骨,蘸少许花椒汁儿,麻且不夺味,这就又成一道新菜了,叫雪润新柳。即是一菜两吃。” 张屏道:“这两道菜,得不少钱。” 增儿道:“春波翠一道二两银子。明前雪三两,单那小黄瓜就得一两哇!但不是钱的事儿,关键是费工夫,且看时节,必须清明节前才做得,菜农的暖房里的小黄瓜都是往京里王府里送的,我们轻易也不能买啊。我们酒楼的菜牌上从没写过这两道菜,都是本地的贵客老爷们晓得我们这里能做,到了这个时候,预先差人吩咐下,晌午或晚上过来吃。我们都不往府里送,送过去会减了菜味。” 张屏问:“那你们怎会做给死者吃?” 增儿赶紧再哈腰:“大人明察秋毫!这就是小的头一回就记得这人的缘故了。他真是个懂行的,大早上,我们酒楼刚开门,就来了,张口就点这两道菜。小的当时就说,客官真是会吃,这两道确实只有一壶酒楼有,但我们轻易不做,每年只订几席,今年都订满了。” 谁知散某掏出一锭大银,搁在桌上,再问,能不能做。 恰刚好前一日刚有两位贵客大老爷预定了这日的席面,一位订了明前雪,一位订了春波翠。厨房里怕做菜失手,一般会备出富余的食材。增儿不忍让一位非常想吃酒楼秘菜的客官失望而归,便去同厨房商量,加做了一道。 散某在酒楼待到中午,吃完即走。 “到了第二年,又是清明前某日,这位客官开门时就过来,还点名让小的侍候,仍是点这两道菜。之后直到今年,年年如此。” 张屏问:“你怎会知道他叫什么?” 增儿尴尬一笑:“小的头一回侍候这位客官时,不够恭敬。客官当时吃醉了,便训斥了小的,说让小的以后长上眼,记得散爷爷,小的当时还听成了三爷爷。对街卖花儿的刘妈妈有个外甥在通达客栈,这位客官年年都住那里,还是她同小的说,这位客官姓散。” 旁侧黄乔立刻躬身:“大人,可要卑职立刻去将通达客栈的人带来?” 张屏想了一下:“不用。”跟着又问增儿,“你们酒楼中,用的是什么颜色的碗碟?” 增儿啊了一声,一脸惊诧,跟着连连作揖:“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小的是折服于大人的英明!大人真是问中了关键,小人方才竟忘记禀报!这位客官,还有一样古怪,他要我们给他上菜端茶盛酒的杯碟碗盏,一概不能用瓷的。” 询问完增儿,张屏返回宅中,换上便服,刚出房门,无昧从廊下探身:“阿屏啊,谢大人过来了。对了,听说你刚才在衙门忙公务,早饭也没吃啥。我这边给送的饭多,我留了两个包子,你饿了就先垫垫?” 无昧将手中盘子递到张屏面前,瓷盘。 方才张屏给增儿看了死者手握的瓷片,增儿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指天画地发誓酒楼绝没有这样花色的器皿或摆件。 “这连枝纹,枝同滞音,开酒楼要的是客如流水,绝不能滞。我们平常连纸都不说,叫单儿或条儿。字叫做记。紫色的花儿也不能摆,沾这个色的一概叫红。” 无昧侧首瞅着张屏:“阿屏?” 张屏收起思绪,抓起一个包子:“我在想那案子,多谢嵋哥。”边啃包子边往前厅去。 此举不合冯大人小册子中的训诫。可兰大人说,事须变通。眼下宅子里的仆从都在衙门那边由捕快问话,四周空荡荡,没谁瞧见。 最后一口包子还没咽下,迎面便见谢赋立在通往前厅的路口。 “下官唐突,惊扰大人。” 张屏摸出汗巾擦擦嘴,咽下包子。谢赋盯着他身上的便服:“下官冒犯,大人可是准备微服查访?” 张屏道:“是。” 死者散某身上着实谜团甚多。 譬如,死者皮肤粗粝,双腿双臂筋肉凸起,上臂和手腕、脚踝及小腿的肤色粗黑甚于大腿,双手双足都有厚茧,指甲外翻,脚上有麻鞋袢磨出的痕迹,颈粗肩厚,肩上亦有茧。可知他是个经常劳作,常穿短衣,卷起袖口裤腿的人。 但据增儿说,死者非常懂门道,知道那两道菜做起来很花时间,每次都是酒楼一开门就过去。 等菜的一上午,他就在酒楼的茶厅里吃茶听曲儿。 他吃茶,也十分讲究。 第一道,先吃一碗核桃、白果、花生、杏仁、枸杞、茯苓等数样磨成的浆,并卷酥、面果等精致细点四小碟。 第二道,再吃一碗酪,配鲜果蜜饯、小柿团、及现切的果片等四样。 第三道,方才吃茶,或是陈普,或是祁红。再改上山楂糕、用香料精焙的干果等四小碟,慢品。解腻、消闲、滋养开胃。 增儿咂舌曰,他算是见识过不少贵人的,但真没几个比得上这位会吃。 吃正菜的时候,死者也不是只吃这两道,往往还要现点几样别的搭配,但酒每次只吃杏花酿。 因他绝不用瓷器,菜盘、饭碗、茶盏、酒杯都给他用的漆器,茶壶酒壶皆是铜的。 死者一直不怎么言语,也不大笑,每次吃到大醉才离开酒楼。 张屏问谢赋:“春波翠与明前雪这两道菜,你吃过么?” 谢赋一怔,而后道:“下官知晓春波翠是太/祖皇帝御口亲赞过的名菜,但未曾有幸知其滋味。”再向张屏一揖,“大人勤于公务,亲身差案,乃百姓之福。然,五月夏税征数,本月底前必须定下,户房等着大人复议。工部的大人这两天就到,如何接迎,礼房已拟了出来,请大人览阅,所需款项也得大人准批。今天再不定就来不及了。还有,玳王殿下方才欲攀爬行馆后院的屋顶,现下又要拆墙,馆丞正在跪劝。” 张屏闷声道:“我知道了。”转身回屋,换回了官服。 无昧又从廊柱边探身:“阿屏,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吩咐你属下做的,就跟我说。” 张屏看看无昧,自从古井姥姥案后,无昧的脸在县中人人认得,一上街就会被求卜卦赐福的团团围住。清晨半夜,还会有人在知县宅邸附近晃荡,感应灵气。衙役驱之不尽。 张屏再闷声说:“没事,捕快,都能办到。” 无昧嗯了一声:“阿屏,当官不易。我知道,你肯定能当得特别好!” 张屏沉默地从无昧搁在回廊栏杆上的瓷盘中拿起剩下的那个凉了的包子,几口吃完,折返前厅,与谢赋一同回到衙门。 5、第五章 刑房掌案总书苗泛与吴寒、黄乔、陈久等人候迎张屏在后堂廊外阶下,另一侧立着主簿刘休并户书林举、工书郑声、吏书彭桂、兵书徐鼎,还有一个满头大汗的礼书郝仁。 见张屏走近,郝仁率先抢上两步施礼:“大人,卑职等无能。驿馆那里十分不满意卑职等的服侍,要到衙门来,卑职等正在尽力劝着,那边一直想见大人。” 张屏简短道:“眼下没空,过一时再说。” 郝仁颤声应了,擦汗退下。在场众人对张大人的铮铮傲骨暗生敬仰。吴寒再抢上一步:“大人,卑职正准备去查那通达客栈,还有哪些需查,但请大人示下。” 张屏想了一下:“查问为什么死者身无文牒,也能住店。另外,查一下一壶酒楼会做春波翠与明前雪的厨子。” 吴寒黄乔等人领命,张屏又看向苗泛:“有劳苗掌案去街上的瓷器店,找行家问一问死者手中那片碎瓷的来历。” 苗泛立刻应诺,吴寒又道:“大人,这些卑职查即可。” 苗泛微微一笑:“大人正是唯恐你等过去,瓷器店的老板以为自己犯了嫌疑,会多生波折。” 吴寒咧嘴:“原来是这样,卑职愚钝,让大人和苗掌书见笑了。” 苗泛向张屏一揖:“请大人放心,卑职换常服过去,定不扰民。” 张屏点点头,又道了声有劳,与谢赋、刘主簿及其余五房掌案总书共入后堂。 众人在厅中礼毕按位次坐下,其余七人望着上首张屏肃然的脸,内心各种滋味。 五房掌书们心中第一味是愁,眼下县中困境重重。几房都顶着一脑门子急火。 第二味是紧,此次议事,乃是张知县上任的第一议,各房也都紧绷着精神,欲在大人面前表明本房于本县之重,希翼日后大人多多重视,多施恩惠。 这就又引生出了第三味的酸。之前谢大人最看重户房与工房,而今改天换地,张大人脾性不好捉摸,但心尖儿上的那个却一目了然是刑房,一到任就提携刑房参与大案,立下大功,风光露脸。 本来这场议事,六房之中,唯独刑房除了今晨大人家菜窖里冒出的那具奇尸外,别无大事。苗泛列席,也就是个喝喝闲茶,说几句不痛不痒话的陪衬,然却被大人亲自指派,微服查案,变成了他忙得没工夫参与议事,顿显其重。凸现别样的恩宠。 张大人方才凝视苗泛的眼神,与苗泛的那个微笑,深深印进了其余五房掌书的心。 大人,户房/工房/吏房/兵房/礼房才是本县至重! 谢赋超然地观赏着争名逐利的浑噩众生,淡然向上首道:“大人,各房皆有要务,便由兵房先禀?” 张屏点点头,兵房掌书徐鼎起身:“禀大人,县中防备周全。京师巡防营处发来公函,商定寿念山、念勤乡两处防守事务,请大人批复。另外,两日后殿下与兰侍郎移驾念勤乡,工部的大人前来寿念山,沿途如何布置,也待批示。” 京兆府辖下各县的军备防务,统一由京兆府及京师巡防营调派,县衙兵房仅负责城门城墙岗哨及城中日常巡防而已,知县无调兵之权,唯以兵房行公函来往承应事。 冯府尹临行前,着重交代张屏,挖掘地宫与玳王这边不能再出丝毫差池,张屏必须配合做好防卫布置,尤其牢记配合二字。怎么防卫,由京师巡防营的李副将主持,冯府尹与郭将军督管,张屏绝不能自作主张搞任何小动作。 刘主簿含蓄地提醒:“大人若要与副将大人商谈,卑职或掌书可去传达。” 李副将品阶远在张屏之上,理当张屏去拜见。 张屏道:“好。”又问,“城门防卫,我还有一事想问。若没有文牒,能否进出城内?” 徐兵书满脸愧疚:“进出城中,皆要验看文牒,但卑职前段时间疏于职守,城防或有懒惰,查看不严,使得许多贼人混进城内。兰侍郎、王侍郎驾临,县中也毫无察觉,竟还唐突冒犯兰大人,着实罪该万死。请大人责罚。以后城门防卫定会加强,绝不敢再有懈怠。” 张屏微颔首,他初次来丰乐县时,掏出文牒晃了一下守卫就摆手让过了。守卫只对异域相貌的人查看较为严格。 谢赋亦站起身:“此也与下官有关。请大人一并责罚。” 张屏道:“守卫以后注意些,即可。”继而望向户书,“今年的夏赋……” 户书林举忙起身:“大人,今年夏赋及丁役卑职已呈书上报……” 张屏道:“我看了。夏赋,很难交齐,对吧。” 堂内其余人神色都变得沉重。户书满脸艰辛,谢赋又躬身:“这也是下官的过错。下官一直着力修建寿念山,使得许多百姓不事耕种,田亩多有荒废。” 张屏道:“你这样做,是为了丰乐县好。”他看过历年典册,丰乐县在京郊数县中,考较民生,本是年年垫底,自从谢赋到任后,年年上升,至今已是数一数二。 提升的收入,一半来自寿念山,另一半是商贸税收。 丰乐县的土地并不太适合种庄稼,最好的一块被圈出成了念勤乡,属于皇田,年年所收直送皇宫,县中还要维护修缮,若皇上驾临,更须接驾。贴钱甚多。 寿念山往年的香火钱都进了私人兜里,谢赋修整后,直接由县衙管理,收入陡然提升,几条大街及各个大商号开启,衙门税收也越来越多,年年向京兆府上缴的赋税提升,又抵扣了许多百姓应交的田赋。 谢赋苦涩一笑:“可下官弄巧成拙。当时也是为了政绩。下官初到此县时,发现丰乐县粮产平平,亦无特产。京城几县,九和酿酒,顺安产茶,昌山有矿,唯独丰乐,除了一个村子葫芦种得好,其他的一无所有。这才想到修那山头,只图一时之利,不曾深思淫祀之患,最终祸害百姓。” 林户书与刘主簿都叹息劝慰。 “大人不必太多自责……” “岂是大人一人的过错? 张屏嗯道:“自责,也没用了。” 谢赋心中剧烈一痛:“若今年夏赋交不足,下官愿变卖所有家产,补足此数!” 林举与刘主簿忙又劝。 “大人万不要如此!” “定能想出办法!” 张屏道:“你变卖家产,根本不够,不是办法。” 他看了账册,数日前寿念山拜姥姥大法会捞的那一票尚不足以弥补接驾太后仪仗、重修寿念山顶的亏空。 “乡里许多田亩,种的都不是麦子。” 谢赋哑声道:“是,是下官当日劝百姓,麦子水稻亩产不高,不如改种一些新奇蔬果,一些可直供给京城,另一些许多路过的客商,尤其西域客商喜欢。” “还有几个乡,只种核桃葫芦之类。” 谢赋闭了闭眼:“是,大葫芦乡,葫芦直供京城。京里时兴盘玩核桃,下官命人试种,发现县中土壤十分适宜栽培,下官依照大葫芦乡的样式,命一个乡全部改种,此乡今年的夏赋也无法交上……” 张屏道:“盘玩的核桃非吃食类,无须占用太多田亩。” 谢赋凄然一呵。 “此乡靠近寿念山脚下,环绕方圆数里的田亩,下官为其起名曰福田,由衙门从百姓手里租来。零碎边角转租给有钱的香客自种,剩下的县里统一种稻米或瓜果,称为福米福果,其价约是寻常的两倍有余。现在肯定是没人买了……租田的香客已有不少要退。” 张屏问:“稻也来不及在缴夏赋时收吧?” 谢赋道:“是。稻才刚插秧,且也不敢拿这个缴粮……” 他索性不待张屏再问,继续交代。 “还有些空余土地,下官本预备改建成小宅样式,租赁与游人做休养之用,尚未完工……眼下这项也直接要废弃了。” 往年丰乐县要缴的粮大都是直接用银钱抵,或是从别处买来。而今县衙库银不足,都不知道够不够接驾工部来的大人和玳王这一摊。 若直接搜刮百姓,他谢赋就是千古罪人。 呵呵,当初跳下去,确实一了百了,但留下这一摊烂事,岂是他一命所能抵得?所以,活着,才是对的,必须活着,消账赎罪。 “请大人放心,下官性命立誓,定会解决夏赋之事。就算下官把自己剁了卖了,也不会让衙门和百姓为难。” 张屏道:“别这么说,有我。” 虽然他不像谢赋这么会赚钱,但钱,总能筹到。 其余人唯恐谢赋脸上挂不住,赶紧插话圆场。 “谢大人宽心,既有张大人的英明治理,卑职等无能,也会竭尽全力,夏赋之事,定能解决!” “是啊,如今尚有许多富余时日,总有办法。” 谢赋涩然道:“诸公不必宽慰。县中许多店铺,原是做纸扎香油生意,而今都要关张,银庄客栈,亦会客人越来越少。日后会越来越明显,集市一现萧条,店铺愈少,客商绕路,则境况更难矣!” 张屏道:“想这么多,没用。把眼下做好。” 谢赋努力咽下喉中苦涩腥甜:“下官受教,感激大人提点。” 张屏蔼声道:“不必客气。” 堂内其余诸人瑟瑟,大气也不敢多出。 张屏再将视线投向工房掌书郑声:“地宫挖掘,由工部来的大人主持,但所用人丁,还需县中出。这些是额外差役,能否让百姓择选,或拿工钱,或以此抵赋税?” 郑工书一怔:“大人英明!只是这工钱……工房这里,委实没有款项银子了。” 张屏道:“当然不是衙门发,应该工部出。” 郑工书再怔了怔:“大人,工部恐怕……”工部不让县衙侍奉就算了,让他们出钱? 刘主簿咳嗽一声:“大人英明!” 郑工书忙也称颂:“大人英明。” 张屏再问:“谢大人盖的那些院子,盖到哪一步了?” 郑工书道:“有不少差一点就盖好了。” 张屏道:“正好,慈寿村因地宫挖掘,须全部迁出,那些院子,可给他们暂住。” 郑工书与刘主簿又齐齐露出惊喜神情。 “大人着实英明!” “一下便两全其美!” 谢赋瞥见林户书似乎也不打算说些什么,便又慨然开口:“大人,下官第一批建的那些院落估计只能安顿十余户,远不够一村之数。” 张屏道:“慈寿山脚下的一些店铺,不能开了,也可暂改为住所。县中街道上关张的店铺亦是。” 这……林户书与郑工书悄悄看了看谢赋,丰乐县重新规划甚是齐整,居住之处跟买卖街道绝不混淆。 算了,天都变了,还计较这个? 两人也立刻露出茅塞顿开神情:“大人此举绝妙!” 张屏道:“只是暂时。后续村落还需规划。” 众人又齐齐称赞,一片欢欣鼓舞中,礼房掌书郝仁趁机递上本子。 “大人,慈航观太后娘娘新赐的匾额之恭迎悬挂事宜,玳王殿下前往念勤乡的安置及每日供奉,还有接工部大人的仪仗,下官都已拟好。请大人批阅。” 张屏接过,翻了几翻,抬眼。 “这些银子,为什么都要县衙出?” 郝礼书一噎。 刘主簿低声道:“大人,这些须得县衙出。” 张屏沉默,眼中闪过一抹坚定,谢赋突然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6、第六章 议事暂告一段落,时近午时。 众人步下台阶,都觉得阳光有些烫头。 张屏唤住谢赋:“谢县丞,且请留步。我想请教,丰乐县,是否从未种过茶?” 谢赋木然道:“下官曾想过,但丰乐土地,不适合种茶。” 张屏皱眉:“方才你说,顺安县产茶?” 谢赋无奈:“禀大人,顺安县与丰乐地势不同,多丘陵连绵,地势高而草木密便又多雨水,适宜种茶。” 张屏再问:“临近这些县,只有顺安产茶?” 谢赋道:“不错,虽然这几县离得近,尤其顺安紧邻丰乐,但真是一方地界一方水土,就他那里养得好茶。” 张屏道了声谢,与谢赋先后走出后堂,廊下苗泛与吴寒神采奕奕地候着。 苗泛先让吴寒上前禀告。 “大人,卑职等查了通达客栈,他们说,绝对是验看了死者的文牒才让他住的店。但文牒的确没找到。卑职等还又得到了新线索,死者到客栈,一直是住二楼最中央的丙字号房,如今已又住过好几拨客人了,卑职等再进去搜过,也没查到什么。” 张屏问:“客栈能否随意出入?” 吴寒道:“此客栈多是客商住,规矩甚多,客人须有房牌才上得了楼,楼上廊内时刻有两到三人守卫,门锁只有客人自己有钥匙,伙计打扫客房都是客人在房中才过去。因此卑职询问掌柜为何死者文牒不见了,掌柜的还直喊冤枉,说他们客栈绝对丢不了东西。” 张屏再问:“客房窗外的景色,房门位置,房间布置,有什么特别?” 吴寒呆了呆,立刻告罪:“卑职疏忽,只记得客房窗子正对着大街。客栈说,死者住店就是要求窗户一定对着大街。卑职这就再去查过。” 苗泛补充:“记得绘下图样给大人。” 吴寒连声应着,继而又禀:“卑职等也暗暗打听了一下一壶酒楼厨子的来历。这人卑职等原也认得,姓古,就是丰乐人士,他爹以前在京里当过厨子。他倒是一直住在县里,老伴梁氏,有三个儿子,一个娶了娃娃陈的闺女,一个娶了卖猪肉关四的闺女,一个娶了馄饨楼的皮儿梁的闺女,就是她老伴的亲侄女儿。都学不来他爹的手艺。还有两个闺女,大的嫁给了一壶酒楼贺老板的侄儿,小的嫁给了老板娘的外甥。” 张屏道:“他的夫人,还有亲家们,也都是本县人?” 吴寒道:“禀大人,俱是本县的老门老户。他还有七个孙子,三个外孙。都还小,最大的今年八岁。” 张屏若有所思地看向地面,苗泛上前一步,捧出那片碎瓷:“大人,卑职也向几间瓷器店请教过了。这片碎瓷,竟不是一般的瓷器。据瓷器店的人说,这瓷胎薄高白,叩之清脆,乃是上等好瓷,上面的连枝花纹笔法及色料也不一般,或是件官器,依形状来断,原器应是一只碗或一件花樽。” 张屏道:“不必避讳我的名字,是碗或瓶,对么?” 苗泛躬身:“是。几位老掌柜还说,这般精致的连枝纹,碗上用得较少。” 十有八九,是瓶。 苗泛再微微抬头:“一位老掌柜跟卑职提了,只有上好的瓷料与釉,才能烧得这般细瓷,卑职忽然想起尸身中的土,便折返衙门擅自取了一些给他验看,他说那土是瓷粉混了釉土。” 张屏沉吟片刻,再问:“一壶酒楼的小伙计不认识死者,发现死者后,死者的名字应该是从客栈处问得,去客栈的捕快有哪几位?” 吴寒思考了一下:“送尸体回衙门的是我、黄乔和陈久,后来我们仨去查问过酒楼和街道上,另有一拨去查的,应该是查了酒楼那边,是肖科、皮率、裘真吧……”跟着咧了咧嘴,“大人有所不知,这仨小子因为姓得古怪,所以回回都让他们仨一起出去,一起念就是小皮球。” 张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笑意。 吴寒瑟缩了一下,苗泛温声道:“捕房的册子里应有记录,让吴副捕头取来即可。” 张屏道:“还有这几天衙门各处的巡守,我也想看看。” 吴寒应喏,飞奔而去。 张屏紧缩眉头立在廊下,礼房掌书郝仁又满怀希望地挪了过来:“大人,隔壁的殿下……” 张屏硬声道:“那边最近的花销,都记下了吧?待会儿,把账本拿给我。” 郝仁擦了擦汗,颤声道:“卑职遵命。可殿下目前,十分暴躁。” 张屏道:“尽量让他少弄坏些东西。” 郝仁已知,让张大人移步隔壁当下是没有希望了,遂哀怨告退。过不多久吴寒取来了册子,张屏翻看数页,抬起眼:“捕快裘真,是否在衙门?” 吴寒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禀大人,裘真没过来。卑职觉得大人可能会传召他们三人,刚刚过去时顺便先问了问,肖科和皮率都在……” 张屏打断他的话:“速去他家,带他来衙门。” 吴寒再度领命飞奔到捕房,点了几个捕快,赶去裘真家。 裘真家中空无一人,正堂屋的桌面上,摆着几片碎瓷。 瓷薄且白,上绘着连枝花纹。 吴寒战战兢兢和手下们带着瓷片赶回衙门。 他们与裘真共事数年,常一起吃酒玩乐,除了裘真一直没讨娘子,自己一个过外,他们从未觉得裘真有任何异常。 而且裘真住的房子还是吴寒亲戚家的,吴寒的娘子还想帮裘真说媒,裘真说,他当年受尽老婆气,数年前丧妻后,再也不想续弦了。 “裘真小时候就在这县里街面上长大的,后来跟他一个堂伯去南边做生意,十来年前回来了,衙门招捕快,他就选上了。论资格,他还长过卑职,卑职无能,当真从未发现他有问题。” 张屏听罢吴寒禀报,站起身:“继续寻找他的下落。替我备马。” 旁听的谢赋随之起身:“大人公务繁忙,有事可吩咐属下。” 张屏神色肃然:“我得亲自去见府尹大人,把殿下的账册、工部的开销估算都拿来。” 7、第七章 谢赋的双唇不由得一抽搐。 “大人,府尹大人……” 府尹大人一定会一把摔了文书斥问丰乐县可是交不上夏赋了你才来本府这里胡搅蛮缠如若这些事还要来找本府朝廷留尔等何用身为一县长官连夏赋都不知该如何交全你这就摘下乌纱自行向朝廷请罪不要再出现在本府面前…… 谢赋望着张屏的脸,硬生生把在嗓子眼处乱跳的话压住。恰此时,刘主簿又从廊下冒了出来:“禀大人,隔壁察院的袁监察大人要见大人。” 张屏侧身:“我需即刻动身去京城,可否回来后再与这位大人相见?” 刘主簿神色复杂,小心斟酌词汇:“大人,袁监察已到了,大人还是去见一见……” 张屏眨一眨眼:“好。” 刘主簿再看看张屏,神色更复杂地问:“大人,已是晌午了,可要请监察大人留在衙内用饭?” 张屏向门外走:“来不及了,我同他道歉。” 刘主簿噎了一下,顿了顿才道:“遵命。” 张屏随刘主簿迎到前厅,即看到厅内上首端坐一身着五品官服的男子,年约三十五六,白面短须,形容清癯。 张屏入内施礼,并请恕未迎驾之罪,袁监察略一颔首:“近日闻县衙公务繁忙,故未曾打扰,今日想与张知县一见,便就前来。” 张屏一揖:“下官得见大人,不胜欣喜。请问大人有何事赐教?” 袁监察道:“本院就是来见一见张知县,未有什么要事。” 张屏再一揖:“下官不胜殊荣,然今日有要务,须立刻进京,不能多陪大人,望请恕罪。” 门外侍立的刘主簿两眼一黑。 袁监察盯着张屏板板正正的脸:“哦?不想本院竟打扰了张知县公务。张知县请便吧,本院告辞。” 张屏再躬身一礼:“下官恭送大人。” 刘主簿腿肚子抽搐,眼睁睁看着袁监察起身拂袖出门,凉风拂过鼻尖。 待张屏恭送袁监察出了大门,转返回院内,刘主簿方才小心翼翼地委婉道:“大人,察院的大人需谨慎迎待。” 张屏眨一眨眼。 刘主簿在心里捶胸顿足,又不能将话讲明,只得暗暗哀叹都怪自张大人来后丰乐县衙就跟上了天似的,神仙一个接一个,风浪一波续一波,竟是忘记向张大人暗示防范隔壁察院,这回只能捅下蜂窝忍着叮了。 人尽皆知,丰乐县内,最大的衙门并不是丰乐县衙,而是县衙西侧的京府察院。 御史台在全国各州郡均设立察院。各察院有五品监察督御史一名,六品或从六品监察使四到六名,督查各州县官员。 察院一般设在州府,唯因京兆府在京城,京府察院若也设在京城就与御史台本部衙门在一处,一来有些尴尬,二又不甚合下察之意,便在京兆府下辖的县中择一县设立衙署。 起先,京府察院想设在九和县,是当时的丰乐知县恳切力请,察院才设到了丰乐县。之后的历任丰乐知县饱经风雨,都暗暗痛骂过这个只顾自己媚上的老东西。 丰乐县以往比隔壁几县都穷,也是因为许多人慑于察院之威,不敢在丰乐县内活跃,行商买卖多在邻县。 直到敢拼搏,主意多的谢知县来了,丰乐方才焕然获新春。 传闻谢知县倒霉,姚家的案子虽然是主因,但平日里上面也没少收到察院关于谢知县的小条子。 本还奢想过,张知县之行事形容,或许甚合察院眼缘,不曾想今天张大人竟将主动上门的袁监察送客了…… 唉,丰乐的明天啊…… 刘主簿发现谢大人新写了一张“自强不息”的横幅贴在书桌前的正墙上,他决定给自己屋里也贴一张。 张屏带上账册,登上了马车。 车夫催马疾弛,几名衙役策马跟随,出了丰乐县城。 傍晚,到得丰乐县与顺安县交界处,马车忽然渐渐停下。 跟随的几名衙役便也勒马停住,却见车夫向着车内连连点头,又接过一张纸看了看,似是遵了张大人什么吩咐,而后再回座扬鞭,马车却离开官道,拐进了一条小路。 衙役们有些纳闷,便也上马继续跟上。 车马顺着小路颠颠簸簸,穿过村落农田,越来越偏离京城的方向。 衙役们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大,眼见夕阳半沉,暮色渐重,周围藤蔓丛丛,老树森森,越来越荒凉。 忽然一群惊鸟自树影中蹿起,几个衙役心中一颤,却听一声清鸣,远远天上,竟掠来一只白鹰,在他们上空盘旋。 几名衙役心中暗暗戒备,白鹰跟了他们一段路,远处的荒野中,隐有星点灯火出现。 白鹰一个俯冲,落到了前方的一棵老树的枝叉上,遥遥有两个策马的身影向这里奔来。 衙役们腾出一只手,伸向了随身的兵器。 那两骑人马渐近!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前方公务要地,闲杂人等不得乱闯!” 衙役们眨了眨眼,这两个人身上,赫然是京兆府与刑部的捕快服! 这两人看见他们,神情也十分意外。 马车停住,张屏下车。 “我有要事,求见府尹大人。” 京兆府的捕快施礼:“卑职需先去通报,张大人请暂候片刻。” 刑部的捕快亦跟着抱拳,咧了咧嘴:“张大人可先跟卑职过去。府尹大人与我们侍郎大人正在一处哩。” 旷野中的废墟处热闹非常。 断墙上灯火璀璨,残壁旁帐篷层叠。 王砚在四溢的烤肉香中大步流星跨出帐篷,瞅了瞅张屏,侧首笑向身后道:“哈哈,怎么样,老冯?我就说这小子肯定用不了多长时间就摸过来了!” 冯邰缓步踱出帐篷,盯着张屏,神色阴寒:“张知县,本府千叮万嘱,你却依然如故。你又自作主张,要抖什么机灵?” 张屏恭敬躬身:“府尹大人,下官有要紧公务,须立刻禀报。一是为了几笔款项……” “休多扯借口!”冯邰冷冷一呵,“将实话禀来!” 张屏微微抬身:“第二件公务是,今日清晨,下官府中的菜窖内发现了一具尸体。下官推测,此案与黄稚娘之死有关。” 8、第八章 王砚双眼一亮,冯邰微皱眉,转身走向帐中:“进来细禀。”再瞥了一眼王砚,“京兆府公务,请王侍郎回避。” 王砚咧嘴:“黄氏是我们刑部在查的这件旧案的关键。既然他已提及,本部院就必须听了。” 冯邰淡淡道:“本府并不知道什么案子,王侍郎未得许可,擅自挖掘。若再干涉京兆府公务,本府定会上禀朝廷。请治王侍郎越权之过。” 王砚挑眉:“老冯,不能这样啊。此案的卷宗可在我们刑部,按律,归于刑部的案件,地方衙门均不得再碰,若有线索,也需呈交刑部。他其实应当禀与我而非你。” 冯邰道:“原来王侍郎有读心术,这就知道张知县要禀什么了。请王侍郎放心,本府一向规矩行事。真有与刑部相关的,定会转告与你。” 王砚含笑抓住帐篷门帘:“何必这么周折?”转头问张屏,“你自己觉得,该禀与本部院,还是冯大人?” 张屏看看王砚再看向冯邰:“下官所禀款项事,当禀与冯大人。然,案子,或也与王大人所说刑部案件有关。” 王砚哈地一笑,冯邰神色更厉:“你如何知道有关?” 张屏恭敬地低头:“回大人话,这里现在挖掘的,是多年前因火灾灭门的蔡府遗址。十几年,蔡府小公子郊游受伤,就近到附近乡间的黄郎中处诊治,被黄郎中之女黄稚娘痴恋。黄稚娘身患祖传失心症,臆想蔡公子喜欢自己,遭乡长之子奸污,却仍以为自己是与蔡公子做了夫妻。身怀有孕,到蔡府认亲,屡被蔡府驱逐。蔡府失火的那一晚,她就在附近。” 黄稚娘目睹心上人惨死于火中,哀恸之下,疯症更重,后迷信神鬼灵异传说,将这场火灾归于天降责罚,才会在多日前,因寿念山的火灾,产生了天又降罚的疯念,绑架玳王和兰徽,要将两个孩子烧死献祭。 黄稚娘突然卒于县衙牢中,张屏对她的死有些怀疑,但因玳王求情,怀王将黄稚娘的尸体赐还予黄稚娘之女黄苋苋收葬,张屏只能验了一遍尸后就由黄苋苋将尸体带走。 验尸未有任何发现,还惹得黄苋苋哭闹自己母亲尸身遭剖,玳王觉得张屏违逆谕令,嚷着要找他算账。 黄稚娘绑架了玳王和兰徽之后,曾将他们关在蔡府遗址的一间地室内,那间地室中竟还有锁链。 根据黄苋苋的供认及玳王和兰徽回忆画出的图样,这锁链上有铐锁,是拘禁人犯所用。 本朝严禁私刑,黄稚娘一个孤身女子,去铁匠铺打造这些东西,肯定会被留意。 蔡府有间这样的屋子倒不稀奇,大户人家宅院,都有些处罚奴仆的地方,但不能宣于明处,被发现了,官府就得查查。 张屏将自己的疑惑禀告过冯邰,但冯邰只吩咐他做好份内事,带走了有重大嫌疑的屠捕头。 张屏知道,王大人必定也早已注意到了蔡府的案子。 蔡府遗址在顺安县,黄稚娘也是顺安人士。张屏明白,重查蔡府火灾案不是他这个丰乐县知县能参与的,他本已准备继续默默查黄稚娘是否被县衙中人所害,倘有行凶者,就交给冯大人,等待冯大人和王大人查案的结果。 即便冯大人不告诉他结果,蔡府火灾若乃人祸,破案的过程和真凶肯定会有人议论,他应该可以听说。 “下官本未触及蔡府火灾案,但今天清晨,下官家的菜窖中发现了一具尸体。” 王砚道:“死状与黄稚娘相似?” 张屏躬身:“回禀大人,完全不同。死者月初卒于街上,被本县捕快抬回,验尸之后因查无亲属,抬到义庄收葬。然尸身却被人盗走,洗净之后,摘去内脏,腹内填满瓷土后缝合,手中塞入碎瓷片,穿戴绸缎衣履,放入下官院中菜窖的冰室内。今晨,厨子到菜窖取菜,发现尸首。” 王砚呵了一声:“看来案犯想向你,或那个名字和闹肚子有些相似的小县丞倾诉些什么。” 冯邰盯着张屏:“死者姓甚名谁,哪里人士?” 张屏道:“死者身份文牒尚未找到,据相识人称其姓散名材,绰号老叁,并非丰乐县人士,但每年清明前都会来丰乐县。住通达客栈二楼中央窗向大街的客房,到一壶酒楼吃两道秘菜明前雪和春波翠。三月初二,他在酒楼吃完饭后卒于街上。尚未验得其死于他杀的证据。” 冯邰道:“那他与黄稚娘有甚相关?” 张屏道:“下官已查到盗走及将尸体放置在冰室内的案犯,是县衙的捕快裘真。黄稚娘死于牢中的那晚,他也在县衙大牢内当值。” 冯邰微微眯眼:“仅是如此?依本府对你的了解,你恐怕是在查到了这条之前,就把这两个案子往一起扯了。” 张屏依旧恭敬道:“禀大人,下官的确是一开始就怀疑案犯是衙门的捕快。第一,从盗尸陈尸的手法来看,县衙内部的人嫌疑最大。” 根据死者尸身情形可推测,尸身应该是一送到义庄就被盗走了。只有知晓县衙刑房内部消息的人或义庄的人,才能如此迅速不留痕迹。 案犯将尸体陈于知县小宅菜窖的冰室内,他显然很了解这座宅子。 菜窖的锁没有撬过的痕迹,案犯或□□高明,或知道怎么获取钥匙。 菜窖在知县小宅的后院,但距离后墙很远,要经过厕房、花棚、水井、柴房等等,扛着或背着一具尸体,十分明显,也不太方便翻墙。 兰大人住进知县小宅后,宅院把守非常严密。再看尸体形态和现场布置,案犯必定是在之前将尸体放进了冰室。死者卒于三月初二,尸体运送到义庄,案犯还要盗尸洗尸在尸体腹中缝土等等,再要耗去一到两日。 剩下的这段时间内,谢赋独自去山顶的那天,众人为寻找他十分混乱,案犯最有机会携尸混进院中。 能够进入知县宅院的,除了谢赋的家人及院中仆役,也就只有那天帮忙找寻谢赋的捕快。 “而且,死者的身份文牒不见了,如果是在客栈丢失,最可能拿走文牒的人,是客栈的人或捕快。” 死者客房外的走廊时刻有小伙计巡值,客房的窗户正对着大街的中段,那条街白天人来人往,夜晚夜市通宵,小偷极难爬窗行窃。 冯邰哼道:“纯粹臆测,漏洞百出!死者的文牒可能是他带在身上时丢了!知县宅院的布置,有心人稍稍买通下人即可摸清!案犯或是使用了迷魂散钩索等道具带尸体进入宅院中!实则仍是人人都可有嫌疑,你就是按照臆想扯线索!” 王砚悠然道:“老冯,你这才是有些硬辩了。我就觉得这分析的没什么毛病,将他说的两条推测叠在一起看,的确捕快嫌疑最大。难道不这样分析查查捕快,非得想出一个能蹿到天上摘月亮的奇侠案犯?” 冯邰寒声道:“他把此案扯到黄稚娘才叫蹿到天上摘月亮!说到现在,可与黄稚娘有一根汗毛的关系?!” 王砚笑嘻嘻道:“你得让他往下讲呀,他刚讲到第二条。可能第三条就摸着毛了。”向一旁抬抬手,“来,来,端杯茶给冯大人顺顺气儿。张屏你接着往下说,冯大人要听的是让你到这儿来的线索。” 张屏稍稍抬身:“正如方才王大人所说,案犯陈死者尸身于冰窖,在尸体的腹中填满瓷土,手里放了瓷片,是要籍此尸传达某些讯息。酒楼的小伙计和客栈的人的口供中都称,死者有个怪癖,绝不用瓷器。下官因此判断,案犯应不是随便盗了一具尸体,他认识死者。” 王砚神色平静。冯邰脸色稍缓:“接着说。” 张屏道:“死者常穿短衣,手足及肩头有茧,显然常年劳作。但每年清明,都从外地来丰乐县,到一壶酒楼,花数两银子特意点两道十分贵且不在菜牌上的菜,一道春波翠,一道明前雪。春波翠是丰乐县昔年进上的御膳汤羹,明前雪,并不是丰乐县的菜,而是顺安县的。” 一般一个地方最特色的菜,都与当地的特产相关。 明前雪重要的一味材料,是茶叶。 要用清明节前,尚未采茶时,茶树上现摘的嫩叶。 但丰乐县,不产茶。 京兆府数县,只有顺安县产茶。 “下官推测,死者应与本县或顺安县关系很深,或在这两县中居住过。若他的身份文牒是被凶手偷走,凶手这么做,必有用意。下官还发现,死者的名字散材……” 王砚一挑唇角:“倒过来念,就是蔡叁。” 9、第九章 冯邰轻嗤一声。 张屏继续道:“下官由顺安县想起黄稚娘卒于县衙狱中之事,就找出县衙刑房的录册查看。在发现死者尸身后,有三名捕快肖科、皮率、裘真一起去死者住的客栈查看。谢县丞,独自微服散心,其家人及县衙的人出动找寻那晚,这三人也在。黄稚娘死的那夜,裘真在县衙大牢当值。” 冯邰道:“你就这么给他定了罪?” 张屏再稍稍抬身:“下官不敢妄断,但看几条线索,裘真确有嫌疑,下官想先查一查。他今日未到衙门,下官便让捕快去他家,裘真却失踪了,只在他屋中的桌上发现了几片碎瓷。” 张屏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又有两个小包,其上各贴着两张纸条,一张上写“死者手中瓷”,另一张上是“裘屋桌上瓷”。 侍从自张屏手中接过瓷片包,呈与冯邰。冯邰取过死者手中瓷片包,打开,端详那片绘着连枝纹的瓷。 王砚伸手抓过另一包,展开,与冯邰手中瓷片比较:“似是同一器皿的碎瓷。我对这个不怎么懂,老冯你怎么看?” 冯邰淡淡道:“好瓷。” 王砚侧首:“怎么个好法?府用?官窑?” 冯邰不答,却问张屏:“你查过瓷片来历否?” 张屏道:“县衙刑房苗掌书请几间瓷器铺的掌柜鉴定过死者手中的瓷片,几人都说,要上好的瓷料与釉才烧得出这样的瓷,并非寻常百姓所用。上面的连枝纹因同滞音,被商铺所讳。其余的,下官尚未查得。” 冯邰再问:“年份亦未查到?” 张屏道:“是。” 冯邰冷笑:“你倒答得干脆!查验此类证物,第一便要鉴其年份出处。若是古物,就查有无盗窃掘墓倒卖。如是今器,便着重查买卖纠纷仇怨。前朝奢靡,豪门富户好用此薄细瓷器,若存放得当,便看不出陈旧。你既然能从其他线索想到蔡家,怎就不想想这些瓷片是否仍跟那个和王墓有关联?!” 张屏道:“下官错了。” 冯邰瞪着他:“每次你嘴上认错都挺利索,却从来将本府的话当成耳旁风。一点疏忽或谬误,都能酿成大祸,到时候你也说句错了?!瓷分南北,南瓷秀雅,北瓷庄朴。连本府都看得出此瓷状似南形,瓷铺掌柜岂会不知?你却未得答案,可见是没想到要好好问询。” 张屏又称罪。 冯邰继续道:“你方才所说明前雪,的确是顺安县的菜。因烹制不易,极其奢靡,现今几乎无人吃。但顺安县志中有记载。你身为知县,京兆府及邻近县的史册,都应熟读。若你肯在来之前查查史料,而非纯粹臆测,就能确切禀于本府,一句实证胜过万篇推测!” 张屏垂首:“下官谨遵大人教诲。下官可否逾越请教……” 冯邰面无表情打断他:“不可。你的所有小动作、小心思,从此刻起统统收起。蔡府旧案,非你能触及。本府稍后会让人随你回县中,你将黄稚娘之死及散材尸首案所查线索卷宗全部交出,此后不必再碰,本府自会派专人来查。你做好份内事即可。” 张屏沉默了一瞬,躬身:“下官,遵命。但请款一事,还须细禀于大人。” 冯邰拂袖:“你且退下,将须禀之事写好呈来,本府自会批复。上禀公务,竟不呈文书。堂堂知县,如驿吏般跑来颠去,直撞本府面前,成何体统!只这一项,就当记你数条大过!” 张屏躬身受训,冯邰拂袖径入帐篷,王砚亦跟着进去,帐帘落下。 张屏直起身,默默走向马车,准备到车中取带来的纸笔,但听身后有人唤:“张大人,这边请。” 却是京兆府的两个随从端来了矮凳小桌和笔砚,摆放在空地上。 “张大人请这里坐,这些虽是府尹大人随行带的,但其他人也使过,大人尽管用无妨。” 张屏便坐下,随从又取来一个矮灯架,点亮灯笼。 “大人请自便,若有吩咐,再唤小的。” 张屏道谢毕,展纸研墨,头顶忽有振翅声,一只野兔啪嗒掉在他脚边,挣扎着扑腾了两下,挺直不动。继而,那只白鹰一个俯冲,落到了附近杆上。 一道人影奔来,却是王砚的小厮,捡起那只野兔。 “大人莫惊。此隼乃我们大公子的盐球少爷,是我们大公子最心爱的雪将军的儿子,才刚一岁,还不甚稳重,常爱淘气。它见大人坐下了,就以为想同它玩哩。” 另一名王砚的随行抬起戴了皮套的手臂,雪隼落到他臂上,随行为它戴上眼罩。 王砚的小厮再笑向张屏道:“鹰隼的眼,轻易望不得。盐球少爷算随和的,若是雪将军,知道我们大公子在这里,断不会让我们这些人碰,一定要大公子亲自放它。” 张屏不由再看了看暮色中被随行带远的雪隼。王砚的小厮将手中野兔放到一旁,上前替他铺平纸张。 “大人断案,真是奇才。这一回可是又查着紧要线索了。那瓷片儿,必是案情关键!是了,大人可知这蔡氏之前是做什么的?” 张屏停下笔:“不知。” 王砚的小厮搓了搓手:“据小的听闻,蔡府的老爷,当年曾是两江督造副使,专管九江一带的御瓷造办事务。” 张屏呼吸一顿。 王砚的小厮一叹:“这蔡老爷后来好像犯了什么事儿,先回了京里,再又卸了任。听说就是卸任后没几年,这座宅子失火,蔡老爷及妻儿老小十几口子,连同所有宅子里的下人,都不幸了。” 张屏问:“全无幸存者?” 王砚的小厮摇头:“小的是听说,当夜在那宅子里的,都没了。只有几个到外地办差的下人活着。据说,当时衙门查出是遭了匪寇,但京兆府这一带哪是寻常的地方,巡防这么严,多大胆的悍匪敢犯这案子?一直有人议论另有内情,什么蔡府的仇家云云。总之,后来案子是结了。如今再查……就待我们大公子与英明如府尹大人,聪慧如张大人一道平冤,非小的所能议论了。” 张屏凝眉沉吟。 帐篷中,王砚目光灼灼,盯着案上的瓷片。 “老冯,方才你训导下属,是你们京兆府的内务,我便未插话。但你说这瓷是南边造的,可能确定?年份你瞧着是什么时候?” 冯邰冷冷道:“本府不精于瓷器,尚不能定论。” 王砚道:“先把你瞧出来的都说说,不确定的先做参详也好。” 冯邰目不斜视:“本府只能瞧出其形似南瓷,其余不知。再者,为甚么要与你参详!” 王砚一啧摇头:“罢了,冯大人总不肯与我们刑部好好携手,罔顾我之诚意。” 冯邰冷笑不语。 王砚踱到门帘前,自缝隙处远眺唏嘘:“若佩之在就好了。” 正在案前批改兰徽今日所作咏游诗的兰珏,忽感到一缕阴寒之气袭上后背,不由抬首。随侍道:“老爷,晚风清凉,可要拢上窗?” 兰珏道:“不必了。成日碌碌,难得清风涤心。”便搁笔起身推门而出,头顶星子已现,明月半升,风里两三分幽香,草间四五声虫鸣。 乡野之地,真怡然也。几将暂忘凡俗事…… “爹爹。” 沐浴完毕的兰徽自回廊处奔来,灯下一脸的红包赫然。 兰珏问:“还疼么?” 兰徽正色:“请爹爹放心,早已不疼了。” 兰珏沉声道:“临睡前擦药,今日晚膳单与你做,莫要吃发物。” 兰徽嗯了一声。 兰珏在心里叹了口气,凡尘俗事,真是暂忘不了。怎么能暂忘? 就在圣旨下来的前一日,玳王带着兰徽捅了个蚂蜂窝,两人都被叮了一头包。 兰珏本以为,玳王经过一场惊险,怎么也能消停两日,没想到睡了一天一夜后这位祖宗就跟泡足了水的鱿鱼一般,又饱满了起来。 当时有怀王殿下在,谁也不敢管玳王。小小行馆,自然难以容纳玳王的尊驾。只待了半日,玳王就嚷着闷,要找地方逛逛。冯邰与兰珏一起劝阻,出了那般的事情,不能再让玳王乱逛。 怀王叹息曰,孩子都这样了,还不让他耍耍? 冯邰只得命张屏找个地方供玳王耍,张屏说他觉得行馆的后院就足够让玳王耍了。冯邰这厢正骂着张屏,那厢云太傅的儿子过来恭请怀王殿下到云太傅一位门生在丰乐的别府中赏花。 怀王殿下带着玳王欣然前去,谁知道玳王非指名要兰徽同行。 兰珏当真不想让兰徽去那种地方,寻借口推脱,怀王又含笑道:“兰卿放心,小王虽荒唐,但断不会让小孩子见着什么乌七八糟的事情。只是那家园景甚好,孩子们受了一番惊吓,需要散心缓一缓。” 兰珏只得咬牙谢恩。这才体会到了太后天天哭诉怀王惯孩子的心情。 去了约两个时辰,玳王和兰徽带着一头包回来了。 10、第十章 原来那座别府久无人住,这次云太傅的公子过来暂住,下人匆匆收拾,园子的旮旯里漏了一个大蜂窝。 启檀跟兰徽不知怎么就甩开了左右,逛到了那个旮旯里,启檀指着蜂窝问兰徽:“认识这个不?” 兰徽并未见过蜂窝,但看数只大蜂或栖息其上,或盘旋左右,想起书中读过,便大气地说:“蜂巢啊,谁不认得?” 启檀举起手里刚刚折下的树棍:“我小时候常捅这个玩儿,你捅过么?” 兰徽顿了顿,道:“为什么要捅它?” 启檀哈了一声:“小屁孩,连这都没玩过。” 兰徽涨红脸:“我是觉得没什么好玩的。” 启檀抡起棍子,作势刺向蜂窝:“你捅一下,就知道有多好玩了。想将它一击而下,须得好棍法。”棍花一挽,瞥向兰徽,“是了,这个有点高,你可能够不着。” 兰徽一把接过棍子,猛向上一跃,短喝一声,朝着蜂窝洒脱刺去! 嗡―― 待下人赶到时,启檀与兰徽已满头满手蜇痕。群蜂直追着他们出了园子,兰徽的衣袖宽大,略能护住头,甩开蜂,只是额头与脖子被蜇了数处。启檀穿了件窄袖胡袍,为显英武,还曾挺身迎击蜂群,头脸双手惨不忍睹,右眼皮与鼻子各被蜇了一下,高高肿起。 可怜那府邸主人本请得怀王与玳王驾临,正欢喜不胜,一下直坠地狱,忙请大夫看治。 待启檀与兰徽被抬回行馆,兰珏看着两个糊了一头药膏的娃,不知道该气该笑还是该心疼。 兰徽眼泪汪汪地坚强道:“爹爹,儿一点不疼。” 兰珏缓声道:“这下你可知道爹往日为何与你说,轻易勿伤飞禽走兽,勿毁巢穴,勿损胎破卵。此非教你有妇人之仁。只是人凡处事,事皆不可做尽,不可逼对方到绝处。野蜂尾后针,连着它的肠子,蜇了你,它也活不了。一个蜂巢,要许多蜂费得许多工夫才筑成,乃群蜂安身之处,被你无故捣去,它无家可归,退无可退,岂不要拿命与你拼?” 兰徽吸吸鼻子,不敢眨眼。 兰珏假意侧身,向窗外望去。听得,是兰徽飞快抹了一把泪,哑声说:“爹爹,儿知道错了。” 兰珏嗯了一声,回身揉揉他头顶:“有些事情,玳王殿下做得,然你不行。因殿下是先皇之子,圣上之弟。普天之下,莫非皇土。敬生惜幼,宽和仁善,殿下施之,乃恩德。你行之,乃必须,是为人之本份。” 兰徽又吸吸鼻子,重重点头。 启檀却不肯安生,闹腾让人再把兰徽抬来说话解闷,又嚷着心燥嘴苦,要吃冰过的百花百果露,脸上糊着膏药闷,要开窗吹风听戏。 左右按不住这位祖宗,唯怀王暂能镇得。云太傅的儿子即刻献来了几个小戏子,唱耍为玳王添趣,怀王又问冯邰能不能寻两个年纪小的丫鬟过来。 冯邰坚决回道,委实没有。 怀王含笑道:“冯卿放心,孤只为借他人之手警醒一下堂侄儿,绝无他意。望能相助。” 冯邰没奈何,这种事指望不上张屏,他只得吩咐谢赋从私宅里唤两个小丫鬟过来,应怀王殿下嘱咐,一定要年纪小的。 谢赋便献出了两个谢老夫人贴身使唤的小婢,年纪都才十岁上下,平日里在老夫人房中只做些拿拿枕垫,捧捧针线盒的差使,从未见过世面。刚刚听完老夫人的严厉嘱咐,脑子还翻滚着一些平日里听的皇宫里的诡奇故事,譬如宫女们一句话说错就会被塞进水井,夜晚的时候那些鬼魂就排着队爬出井飘来飘去等等,待进了玳王殿下房中,手都不知道如何放,一径瑟瑟发抖。 启檀粗声道:“抖个甚么,哪里来的蠢丫头!孤又不会吃人!” 胆子略小的一个丫鬟便偷偷哭了,另一个胆大些的,悄悄抬眼,瞄见启檀和兰徽的模样,愣了愣,不禁低头憋笑,用胳膊肘撞撞哭了的那个,示意她也瞧。 启檀一脸不屑,兰徽试图向两个小丫鬟笑一下,胆大的那个看见他咧嘴的模样,扑哧一声,又赶紧低下头。 小内宦将两个小丫鬟带下,怀王自屏风后转出,向启檀道:“瞧见了罢,若不忌口,乱挠伤处,再吹吹风,熬熬夜,作下一脸疤坑,从今往后,美人见了你,就是方才那样。便敬你是英雄,也等来世做牛做马再与你相见,这辈子是不想跟你打交道了。” 启檀哼了一声:“跟我多稀罕她们似的!”却不再闹腾了。 等众人都退下后,兰徽低声向启檀道:“我觉得并非人人都会以貌取人。” 启檀铿锵有力道:“不错,小影子,你要记得,将来娶媳妇,一定不要找这等庸俗愚妇!” 兰徽嗯了一声:“我若是娶妻,一定要娶像我娘那样仙子一般的人。” 启檀奇道:“你娘不是死得早么,你记得她?” 兰徽低头:“不记得了,不过我爹爹画过很多母亲的像,母亲临终前,还给我留下了书信,我知道她一定比仙女还美。” 启檀叹气:“我母妃也美,旁人都说她比杨贵妃还漂亮。不过我就不娶母妃那样的女子了。母妃什么都要用最好的,珠宝要最大颗,衣裙料子要最软最轻薄,父皇说他都有些招架不住。我如今一无所有,只是庶人,还是善解人意又温柔的女人好,当然也不能太丑。嗯,大丈夫心怀天下,小儿女之情,不当记挂。” 前来接兰徽回去的兰珏在廊下听得这番对话,不由失笑。 从柔逝前,强撑病体,写了一部《寄子书》留给兰徽,起自最浅显的三字句,往后渐深,行行篇篇,都是她对兰徽的谆谆嘱咐。 这叠书稿放在盒中,初时兰珏都不敢碰,待到兰徽认字的时候,兰珏方才终于能启开锦盒,从柔魂魄,仿佛自纸上字句汇起,把着兰徽的小手,盈盈微笑,细细叮嘱。 愿我子,长平安;食适度,知冷暖。书多念,字常习;勤早起,莫晚寝。动勿过,静省思…… 兰徽第一次读,脸上多有懵懂,抬眼拉住兰珏的衣角,稚声道:“爹爹,能否再与儿说说娘亲?” 这时之他,心中只有好奇。阴阳两隔之痛,舐犊情深之重,只能等他长大后,成家立业时方能体悟。 这次兰珏带兰徽归乡扫祭,兰徽作了两首怀念祖母的诗。兰珏读后,又不免叹息。 其实单就诗而论,于兰徽这个年纪,加上一头包的情形来说,尚可。 遣词造句虽稚嫩,隐已可见灵动。 只是诗里的怀念之情,全然造作。 从未谋面,自无多少情感。 晚膳时,兰徽一面扒饭,一面偷瞄兰珏盘中的菜。 平时他也未必就馋了这些菜,但现在,忌口,吃不得,这些看起来就格外诱惑。 兰珏淡然用饭,假装没留意兰徽垂涎的视线。 须得让这崽记得些教训。 他没告诉兰徽,其实捅马蜂窝这事儿,你爹我小时候也做过。 只是他当时捣蜂窝,不单是为了淘气。 11、第十一章 那时兰珏比现下的兰徽还小些,家里穷,买不起糖。过年时偶尔吃两块麦芽糖,都觉得是无上的美味。 有一回他病了,嚷着嘴苦,娘替人家做针线,没要工钱,换了一些蜂蜜,给他做了一碗蜜糖水。他惊诧世上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病也很快好了。 但爹因无钱买酒,大骂娘是个败家娘们儿,下雨天将娘推出门外。 于是娘也病了,总咳嗽。 邻居阿婆说,拿蜂蜜水炖梨子,吃一吃就好了。 梨子市集里可以捡得别人嫌干瘪或烂些了就丢了的,但蜂蜜定然捡不到,兰珏去店里头问价,伙计把他往外轰―― “滚滚滚,不是你能吃的东西!” 兰珏打听到,蜂蜜是从蜂窝里割取出来的,他立刻提了个大罐子,到城外找蜂窝。没走多远就发现了一个大蜂窝,他特别欢喜,心想割出一罐蜜,一半给娘做蜂蜜炖梨子,另一半拿去卖了。爹这两天总不会再发疯了。 说不定还能剩下几文钱,去他瞧了又瞧的书摊上,把那本带图画的书买了。 那蜂窝挂得挺高,兰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到树杈上,举起手中的棍子,向蜂窝一捣。 下场可想而知。 兰珏被叮得摔下了树杈,还好没摔出什么好歹,一边忍着剧痛,一边还想把那些野蜂扑打开,捡起那个蜂窝。 幸亏有一对贩柴的老夫妇路过,驱开蜂群,把他拦下。 那两个老人家十分心善,赶着小驴板车把他送回家。 “你这个崽好胆大。蜂子叮人可不得了,蜂刺有毒的,能把你叮死你晓得么?小小年纪一个人跑到外面来,还弄成这样,你爹娘得多心疼!” “那是马蜂窝,里面没有蜜。有蜜的是蜜蜂,蜜蜂都是人家养的,哪里能有野蜂蜜让你割?随随便便能割到,蜜还能卖这么贵么?你这个娃娃太有趣了!” 娘看见他满头包的模样,哭了。他也哭,哭着说要把那些蜂子都打死。 娘取水给他擦脸,轻声道:“那针长在蜂子的尾巴后面,叮了你,它们肠子也跟着出来了,活不了了。蜂窝,就是蜂的家,咱们人有个家不容易,蜂有个窝也不容易。你以为它们的家里有蜜,就去毁它们的窝,它们岂能不同你拼命?要是人家来砸咱们的家,你气不气?以后切莫这样了。” 就寝前,兰珏取药膏,亲自替兰徽补涂,兰徽又眨巴眼看他。 “爹爹,儿今日作的诗怎样?” 兰珏道:“尚可。” 兰徽扭动了一下:“儿想再作一篇文,思忆祖母大人。爹爹可能再告诉儿一些祖母大人的事?” 兰珏手微顿:“好。” 兰徽再动了动:“那,祖父大人的事迹,爹可否也告诉儿一些?” 兰珏收回手,将药膏放进小厮手中的托盘:“时辰不早了,你先睡吧。你的祖母,乃慈爱至善之人。她的事,爹明日与你说些。” 你的祖母,乃慈爱至善之人。 常行善举,怜幼惜弱。 瘦到像芦苇一般,捡到被风雨打下的雏鸟,受伤的野兔,也救治放生,而不是红烧清炖。 救下跳河的犯官之子,嫁为其妻,十几年供养着这个废人一般的酒鬼。 然娘仍常常笑,常常说,珏儿啊,你又拿水灌那蚂蚁窝做什么?它们又没有碍着你。它们那么小,你那么大,不要欺负它们。 那鸟蛋,放回窝里吧。不吃,咱们也饿不死。老鸟的孩子没了,多伤心。 人有个家不容易,蜂有个窝也不容易。 娘少有的一次生气,是兰珏说,要是娘你没救这个酒桶,也没生我,你就能过上好日子了,这世上就清净了! 娘一直很珍惜这个他觉得实在没什么必要存在的家。 终于有一天,酒桶喝了太多,再也没起来,世间突然静寂了。 娘伏在床边,身体无声地颤抖,他问:“娘,哭他做什么?这样,他也觉得正好。谁都正好。” 娘猛地扑打了他一掌,这才嘶声哭出:“这是你爹啊!他走了啊!他怎么就走了!你怎么就走了!你再不好也不能走――!!!” 这一刻兰珏才知道,娘真的是喜欢爹的。 后来,娘给他看过很多之前从未让他瞧见的,爹的东西。 密密写满批注的书、一卷卷的字画、一些没头没尾的文章。 娘说爹曾经想过振作,只是得知因罪此生不能科举,希望彻底断绝,方才开始酗酒。 娘说爹其实很有才华,几个教书先生与他讨论书本,都没辩过他,街上的秀才有不懂的都来问他。 那双拿筷子都抖的手,曾经能写很俊逸的字,画很美的画。 他看到了爹画给娘的画,画得很美,画边题了一首同样很美的诗。 为了不让这些东西被爹毁掉,娘把它们装在箱子里,埋到柴房下。 就因为这些陈旧残片,她守着一个行尸走肉的空壳十几年。 多年后,兰珏入朝为官,娶从柔的那日,他在洞房内歉然道:“委屈你从今以后同我吃苦。” 从柔嫣然:“与君相守,何来苦哉?” 这一刻兰珏忽然想到了爹娘,顿悟了娘对爹的情感。他想方设法求朝廷彻底赦了爹犯官之子的身份,让爹可以迁葬在娘的旁侧。 双坟不远处,就是那条娘救起爹的河。 静谧夜色中,兰珏立在廊下,似能听见水声。 若将这些说与徽儿,此时的他,焉能明白?, 便是来日到了能明白的年纪,心中应也始终有隔距,无甚切切之情。 亲情思忆,本就唯独至亲相伴之人,方才能至深至切。 兰珏不禁想,百年后,素未谋面的重孙重重孙之类,清明节来看他的坟头,定然也只剩下了几揖几拜,加上几篇“思哉先祖,忆乎贤德……”之类的场面了。 人人不过如此尔! 倒是张屏,眼下都有百姓偷偷到县衙附近烧香了,他再这么折腾案子下去,说不定多年后,能混个小庙,跟土地一样有个泥像。 若张屏成为泥像,一群小媳妇老太太擎着香对着其念叨着求大仙保佑早生贵子早抱金孙,不知道座上之像会不会突然幽幽冒出一句―― “世上本无鬼神,也没甚么能保佑你们这些。得靠自己。” 随从瞄见凭栏观星的兰大人突然浮起诡异的微笑,悄悄退下。 大人,可是参出了什么天机? 唉,大人这些天不容易,就好生歇歇罢。 次日清晨,兰珏又被人从梦中惊醒。 小厮禀报,九和县知县有要事求见。 12、第十二章 兰珏微有些诧异。 九和县的知县李p,是个十分会来事的人。 他自上任以来,从没刻意攀附过兰珏,但总是不显山不露水地,让人体会到他的周全。 此番兰珏归乡,他未前来拜见,只呈上了一封书函,但自兰珏的车驾进入九和县境后,所经道路皆平坦顺畅,绝无颠簸磕绊。沿途所见,尽是葱葱碧野,袅袅炊烟。农人耕种,村妇浣衣,小童牧牛,一派太平盛世和乐气象,全无嘈杂谩骂,撕打斗殴。 兰珏的别院及父母坟地四周,长树荫荫,短草茸茸,间或点缀零星野花。既无踩踏碾轧之痕迹,亦无鸟粪虫尸等秽物。河流清透,呼吸香甜,唯有自然清幽。 下人禀告兰珏说,并不是老爷来了才打扫成这样,平日里也是如此。县衙那边一直过来人照应,连茶水也不吃这边一口。 兰珏听罢后淡淡说了一句:“多劳烦他们了。” 以李p这般的行事作风及眼色,大清早就来打扰,必有缘故。 兰珏想了想跟自己能有关联的事儿。 难道是告老还乡的龚尚书听说最近丰乐县不太平,绕道走九和这边了? 兰珏更衣到了前厅,李p一身便服,向兰珏施礼。 “清晨唐突惊扰大人,着实失礼,望请恕罪。只因早些时候,下官接到消息,龚老大人归乡车驾将由本县经过,估计下午就到。” 果然。 兰珏浮出微笑:“本部院正唯恐错过相送老大人,多谢李知县亲来知会。” 张屏站在帐篷外,凝望刑部及京兆府众人热火朝天地刨挖。 昨晚,王砚的手下从兰徽和玳王被囚禁的地室内挖出了一方小匣。 匣子埋在地室中央,上面浅压一层浮土,与周围土层不同,明显是刚被人挖埋不久。 匣中躺着一片碎瓷。 这片瓷乃一件瓷器的底部,足圈残破,底款处仅余一个“忄”的上半部分。 少?小?还是“忄”旁的某字? 王砚问冯邰:“老冯,你有何见解?看得出这款识来历么?” 冯邰仍是面无表情道:“未经查实,本府暂无见解。” 属于器身的那部分亦绘着连枝花纹。冯邰将张屏带来的两片碎瓷与其拼接了一下。 死者散材手中的那片碎瓷的断口与它对上了。 冯邰脸色更寒:“杜吟g何在?!本府与王侍郎在查顺安的案子,顺安知县一头不露,一个丰乐的知县颠颠来了!简直荒唐至极!本府这个府尹真真羞煞愧哉,不如一头撞死向皇上谢罪!” 王砚抬手:“老冯,莫暴躁。这案子已经变味儿了,案犯不单是挑衅张屏或那闹肚子的小县丞,更在炫耀你我的举动都早在他谋算中。这是明着削咱们的脸。你要死,先等我把他逮着,脸回来了,你想怎么抉择都成。死活咱都不能丢人。” 冯邰冷笑:“京兆府的案子,京兆府自会解决!王侍郎的脸在哪里,与本府无关。” 京兆府的人急急赶去传召顺安知县,护卫悄悄向捧着写好的文书凑到近前的张屏道:“张大人,府尹大人一时无暇其他公务,大人稍后再报吧。” 张屏便默默退下,既然没人叫他走,文书也没呈上,他就留下了。王砚与冯邰带来的人多在连夜继续挖,随身的帐篷都空着,王砚的小厮招呼张屏和丰乐县的衙役在两顶空帐篷里歇了。 次日天刚亮,张屏起身,迎面碰见从帐中走出的冯邰,冯邰眯眼:“你怎的还在?” 张屏躬身行礼,刚张嘴,一侍卫飞马赶来:“禀府尹大人,顺安县杜知县到了,求见大人。” 冯邰冷冷向远一望:“传。”负手进帐。 杜知县滚鞍下马,望见张屏,微一怔,拱手致意,趋身进帐。张屏默默闻着早饭香气到一旁看众人挖土,但听遥遥一声清鸣,盐球从远处旷野中的王砚臂上展翅而起,王砚的小厮又笑吟吟跑来。 “我们大公子请张大人过去,想再问问那嫌犯的事儿。” 张屏即与王砚的小厮前去,冯邰的暴喝自他身后的帐中飘出。 “疯妇囚禁殿下之处,你竟敢如斯放置!若非本府算到王砚举动,跟随来此,只怕刑部把这里挖穿了你们还在睡觉!你这个顺安知县如何治理的县境?县衙刑房、此方乡里,难道全是摆设?!来人,把昨晚挖出的东西拿来给他看看!看看一个案犯,如何大摇大摆,把这偌大的物事埋在了殿下落难之处,向官府耀武扬威!” 随侍出帐奔向刑部的帐篷,捧来昨晚挖出的匣子。 冯邰拿起匣子,打开,视线一定。 “怎是空的?” 随侍战战兢兢捧回匣子,正要再奔向刑部帐篷,冯邰微一眯眼,道了声且慢,劈手取过匣子,大步出帐。 杜知县顿了一顿,也疾步跟上。 王砚正在帐篷前的空地上用早膳,下首围坐着刑部的一众爪牙,一抹油油的绿杵在王砚身边,手端刑部饭碗,赫然是张屏。 见冯邰到来,张屏与刑部众人纷纷施礼。冯邰看也未看张屏,径向王砚道:“敢问王侍郎,昨夜挖出的证物在何处?” 王砚眨一眨眼:“证物自然要好好收着,老冯你要它有用?” 冯邰道:“王侍郎将证物收在了何处?” 王砚含笑:“这就是我们刑部的内务了。” 冯邰冷呵:“京兆府顺安县境内挖出的证物,怎就成了刑部的?” 王砚悠悠道:“老冯,我来回同你说过多少次了,蔡家的旧案,卷宗在我刑部。刑部查案,各地官府须得配合,所取证物也归刑部所有。本部院重查蔡府案,我们刑部的人从蔡府旧地挖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刑部证物。” 冯邰道:“这件证物现与我京兆府在查命案有重大关联,疑为命案凶手放置,本府亦有权调看。请王侍郎拿出来。” 王砚一点头:“成。只是如老冯你一贯所说,做事须得合规矩。你先写个文书过来,待我看了,快马加鞭,送回京城呈给尚书大人。待尚书大人批复,一定立即拿给冯大人。” 冯邰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王侍郎,查案期间,私相授受,或向无关人等泄露公事及证物,该当何罪,你应知道。” 王砚一笑:“当然当然。老冯,可别给我扣帽子啊,我戴不住。”又一眨眼,“放心,咱们之间,那些虚头,能省就省。你既然着急,我便从简。那证物,待我这里验好了就拿给你看。但另两片,你也得让我多瞧瞧。” 冯邰冷笑:“那就请王侍郎瞧快些,别白费了偌大的脑袋上偌大的眼。”又一瞥张屏,“张知县若是在王侍郎这里吃饱了,就速回丰乐罢。”甩袖离去。 杜知县遥遥向王砚一揖,再向张屏抬袖示意,转身追向冯邰的背影。 “府尹大人,下官方才未来得及禀报,下官的确疏怠,未好生看守此地,请府尹大人重重责罚。昨日傍晚,下官接到公函,工部剧侍郎的行辕今日路过县境,下官安排驿馆接迎事务,一时耽搁,未能前来拜见大人及王侍郎大人。亦请大人一并重罚。” 冯邰停步,神色略缓:“哦?此地离官道不远,本府既在这里,不去迎一迎剧侍郎略显怠慢。王侍郎与剧侍郎私交甚笃,必也要掺合。你去安排罢。虽多了本府与王侍郎,亦不必铺张。剧侍郎奉旨公务,不会多停。一切合体即可。” 杜知县领命,冯邰又侧身:“张知县何在?让他把当呈的文书速速呈来。” 由李p安排迎送龚老尚书之事,兰珏便全然不用操心了。与李p闲话几句,即已知一概事宜,李p已尽安排妥当。 兰珏夸赞他几句,李p谦然受之,既未多激动,亦未多惶恐,姿态恰刚正好。 他的年纪也未到三十,当真前途无量。 京兆府的知县,毕竟与寻常的不同。 兰珏不由想到了隔壁丰乐县衙里的那个…… 嗯,总或有一个特别的。 兰珏即再沐浴更衣,前去官驿迎候龚老尚书。 按理说,先老尚书车驾之前,应有家人提前一两个时辰,赶至将驾临之地知会。然,过了午时,仍未有任何消息。 李p在九和县边界官道上安排的人也一直未有任何通报。 李p请兰珏先到静室休息,再等了一时,却把想不到的等来了。 随从悄声向兰珏道:“老爷,王大人派人过来了,说有十分紧急的事儿要见老爷。” 兰珏让随从将王砚的小厮带来。 王砚的小厮一身寻常打扮,未着家仆服色,恭敬跪下向兰珏请安。 “兰大人公务在身,小的唐突惊扰,着实该死。只因我们大公子有事儿请大人帮忙,这个忙也唯有大人能帮得。大公子吩咐小的连夜赶过来,但不要打扰兰大人休息,故而小的上午方敢前去拜见,门上与小的说,大人到这里来了。小的怕打扰,又怕耽误事儿,就自作主张过来了。此番错处,全在小的,大人尽管打骂,万勿怪我们大公子。” 兰珏道:“我这里现下正有些空闲,什么事儿就只管说罢。” 王砚的小厮又谢恩磕了一个头,捧出一个盒子。 “我们大公子说,这件东西,请兰大人掌掌眼。” 小厮打开盒盖,解开里面的锦缎包,露出一片碎瓷,呈与兰珏。 兰珏拿起那片瓷,仔细端详其上的连枝花纹。 “好瓷。这勾绘的笔法,非同寻常。” 再细看残缺的底款,双眉渐敛。 “我看不大准……不过,这瓷片如斯精美,再看款刻……竟有几分像泉瓷。真的泉瓷当真千金难求,坊间倒常有仿器,以我浅薄见识,难辨真伪……这瓷片,你们大公子从哪里得来?” 王砚的小厮咧了咧嘴:“禀兰大人,是我们大公子从地里挖出来的。不过张知县昨晚献上了两片跟这块差不多的瓷片给我们大公子和府尹大人。我们大公子说,这三块是一件器物上的。兰大人当真渊博,这世上东西的典故出处,少有大人不知道的。我们大公子和府尹大人都瞧不出这瓷片的来历。大公子这才命小的来请教兰大人。” 王砚和冯邰,不是应该回京城了? 张屏,不是应该在丰乐县衙里坐着? 兰珏云淡风轻地道:“你们大公子与冯大人又在一处查案了?” 王砚的小厮喜洋洋地道:“是呀,我们大公子与冯大人又在携手共办大案!张知县家的菜窖里突然出了一具尸体,跟这个案子似也有关!” 兰珏的右眼皮又微微一抽。 王砚的小厮再一作揖:“小的回去须细禀大公子,便斗胆叩请兰大人教一教小的,那泉瓷是什么来历?” 13、第十三章 王砚的小厮再一作揖:“小的回去须细禀大公子,便斗胆叩请兰大人教一教小的,那泉瓷是什么来历?” 兰珏道:“你回去禀与你们大公子,只说像是泉瓷,或说这片碎瓷原可能是曲泉石所制的一件瓷器,你们大公子应就知道了。说来我至今所见最大的一件泉瓷,即是在贵府。你们大公子书房里摆的那件五彩狮子盖罐,可让我好好开了一回眼。” 王砚的小厮一脸恍然,一拍额头:“大人说得是大公子书案边的那个狮子戏球大罐吧。小的记得是大公子迁府时,老爷赏的。正是大公子同小的们说,兰大人鉴过这罐子是件宝物,让把罐子摆到书案边。但小的猪脑,没记得住这罐子来历。” 兰珏含笑,王砚的小厮再又连连作揖:“求兰大人见谅恕罪,将这什么泉瓷的来历再教一教小的。兰大人晓得我们大公子一向不在这些陈设上用心,万一大公子忘却了,小的回去说不出什么来,小的的腿就要折了,只当兰大人可怜小的。” 兰珏道:“泉瓷,即曲泉石所制之瓷。非我偷懒不详细告知,只是一说曲泉石这个名字,你们大公子就比我清楚了。此人虽是当代人物,但堪称百年来第一制瓷大家,人赠名号瓷公子,乃数一数二的奇士。先帝时,宫中御用器皿,唯独曲泉石制的瓷不用礼部预定官样,由他制出呈上即可。十几年前,他忽然失踪,生死及下落至今不明,亦成一桩奇案,闹得沸沸扬扬。” 民间有好事者,将曲泉石失踪案、苏州孟氏鬼宅案等几件共列为大理寺四大奇案,衍生许多传闻故事。连兰珏这之前专心仕途学问,对刑案一窍不通亦毫无兴趣的人也略有耳闻。 兰珏在心中轻叹。 王砚与冯邰,必然对大理寺没破的知名大案一清二楚。这是又要对上邓绪了。 张屏,没得掺合?恐怕也会往里掺合…… 罢了,牛要喝水拉不住,本部院便不闻不问图清静罢。 说到不闻不问,想来玳王此时正在丰乐县的行馆内扑腾,被张知县不闻不问…… 兰珏暂放杂念,将瓷片还与王砚的小厮:“曲泉石此人行事一向不拘一格,所制的瓷器底款甚多,有钤泉石印者,有手刻意、怪、趣等字样者。看这片碎瓷的底款,应是怪字款。还有一些器件的名款镌在壶盖、器柄或器身诗画上,更有些根本无款。所以泉瓷十分难鉴,这片碎瓷也再请你们大公子找行家另鉴一鉴。我这酒瓶底都盖不住的见识,恐怕有错。” 王砚的小厮作揖不迭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大人这般博学,还如此自谦,小人这样的,合该立刻天上落下一道光,变做条地虫,土里钻去了。”再又连连谢恩,方才离去。 兰珏继续品茶恭候龚老尚书,但等到黄昏,仍无龚老尚书的消息。李p这般定性,都有些沉不住气,频频催人去探问。兰珏也不禁猜疑,龚老尚书平素行事极守时合体,断不会这样让地方衙门白等,连报信的都没有,该不会出了什么事情罢。 张屏没回丰乐县。 冯邰又命人唤住了他。 “工部剧侍郎已将来到,你听闻这个消息,回头就走,也不合体统。便留在这里,只当你前来迎接,伴剧侍郎一道回丰乐。” 张屏领命,让随行的衙役先回去报信,准备恭迎剧侍郎。 王砚听得剧繁将至,十分开心。 “敬农,我就不给你们添乱。等剧繁快走到这里了,你这边知会我一声,我同他说两句话便可。” 杜知县立刻道:“附近数里处,有一小驿,日常做转送邸报用,驿外有一亭,景致甚清雅,可请两位侍郎大人与府尹大人略憩。” 冯邰道:“你这里置办便宜否?勿要扰民。” 杜知县道:“十分方便。下官一定置办妥当。” 冯邰颔首:“那就去办罢。”又向张屏道,“你就不要掺合了,先在此处候着,待剧侍郎到了,你随着一道过去即可。务必记得什么是体统!” 张屏躬身:“下官遵命。” 然而一直等到下午,丝毫没有工部侍郎行辕将至的消息。但,地下,又挖出了东西。 冯邰正唤张屏过来询问谁给了你胆子和理由,写这种文书来向本府要钱,请听到禀报即刻放下手中的册子出帐。张屏默默尾随。 王砚站在一道断墙边,抬眼看向他们:“敬农啊,你休怪我多嘴。你们京兆府为什么一直荒着这块地方不闻不问十几年?” 冯邰阴沉脸色走到近前。 方才,捕快们率领一众杜知县新带来的杂役清掉这道断墙一侧一堆倒塌的残砖及木块杂草。扒开上面的浮土,竟见下方尽是石板。其中一块石板与其他石板之间的距离缝隙略大。 刚挖完大碗村地宫的捕快们顿时警觉起来,尝试撬挖砸推,果然触动机关,打开石板,露出另一块铁板。 又是一道门! 又有一间地室! 捕快们用铁钎顿了几顿,铁门即被撬起。 一具白骨趴在门下台阶上,手攥成拳,向前伸出,似还想奋力撑身而起,砸开门扇。 白骨头顶枯发上插着一根玉簪,袍衫华丽的纹饰上覆满尘土。 14、第十四章 京兆府的侍卫捧来箱盒,取出罩衫、足套、蒙面布巾、桑皮指套等物,冯邰穿戴完毕,附身查看尸体。 扫下落尘,包裹着白骨的衣衫竟毫无腐烂破损。 王砚若有所思地定了一瞬,再转而端详撬开的铁门,门后的锁与铁闩,都是打开的。 “此门的锁闩在内里,应该只做出口之用。另有入口。老冯你把尸体挪一边慢慢验,我下去看看。” 冯邰仍未理会他,指点文书绘出现场图样,将周遭及尸体现状一一记录,继而验白骨的双手。 “十指具在,拳内有尘,但无烧灼灰烬痕迹。” 文书奋笔记录。王砚不耐烦道:“这等废话还记?看这尸体及周遭,怎么可能是烧死的。” 冯邰依旧不理会,再查看死者头部。 “发多而密,色待验,长短待量。” 文书再记录,左右取下白骨的簪子,小心放于一盒内,王砚瞅了瞅:“这玉兰花骨朵样式甚是风骚。” 死者双足骨骼完好,双履亦完好。 浅口的缎履鞋底甚至近乎崭新,掸去落尘,绣着精致花纹的履面与死者的衣衫在斜阳下折射出光彩。 王砚道:“可惜这位少爷,竟这般结局。” 冯邰瓮声道:“王侍郎的结论总是下得挺快。” 王砚道:“若你不赞同,就把他的头抬起来看看。肯定没有花白胡子。死者的衣衫配饰具是少年人式样。如斯鲜亮的老员外,恐不多见尔。” 冯邰冷冷道:“恕本府不能拿死者与王侍郎闲话!”待文书都一一详细记录毕,方才指点手下,将死者翻过身。 头骨正面未见有胡须。 王砚环起双臂,冯邰无波无澜,继续验看。 “衣衫完好,骨骼暂未见伤痕,待验。” 王砚来回踱了几步,瞧向张屏:“你怎么看?” 张屏看了看冯邰,冯邰盯着尸体,仿佛王砚张屏等闲杂人士,俱是尘埃。王砚挑了挑眉:“大胆说,没关系。” 张屏垂下眼皮:“禀侍郎大人,下官推测,死者并非罹于火灾,死因另有缘故。” 王砚一勾嘴角:“何以见得?死者此时形状,十分像是火灾或遭匪寇时,奔进了这里,想从这扇门逃出。但外面的墙体树木倒塌,压住了逃路,他推门不得,被闷在这里,或被浓烟高热烘蒸熏呛而死,或是活活饿死。” 冯邰冷笑一声:“王侍郎方才言辞灼灼下过论断,死者非因火而亡,这就又反口了。便是将我京兆府辖下的官员瞧成傻子,也不该这般风趣。” 王砚咧咧嘴:“敬农此时倒是听得进人话了。” 张屏仍是恭敬答道:“回侍郎大人话,死者已成白骨,衣衫却完好,且太齐整了。人在急切求生时,捶打撞踹,尸身姿势不应这般模样。” 王砚颔首:“不错,死者衣衫过于整齐,姿态做作。你觉得凶手为何要这般摆弄他?” 张屏垂着眼皮:“下官暂且不敢论断。” 王砚一脸惋惜地摇摇头,转向冯邰:“敬农啊,你验得差不多了,就让点道出来,我下去看看。” 冯邰终于站起身,冷冷向随侍道:“来人,取布毡盖住台阶。凡上下人等,均不得直踏阶面。另去与杜吟g说,酒浆与醋,速给本府备来一些,顺安刑房的掌案,若没什么要务在忙,就同酒醋及仵作一道过来。” 随侍领命,京兆府的捕快们小心将尸体抬上担架,冯邰取下蒙面布巾和指套足套,直视王砚:“王侍郎既已重开蔡府案的卷宗,本府便想询问,当年刑部定论,蔡氏阖府均罹难于火中。做此结论,究竟有无仔细清点尸骨?收验之尸,是否真的一一确定身份?” 王砚正色:“此案卷册甚多,尚未尽送到本部院处。冯府尹说的这个事儿,本部院正也要去核查。” 冯邰呵呵一声,拂袖离去。王砚又一笑:“这老冯,问他一事,他便回将一军,总不肯吃亏。”好整以暇地等着京兆府众人将布毡铺上台阶。 张屏跟上冯邰:“大人,下官……” 冯邰面无表情道:“你那文书,本府延后再批,暂没你什么事。他处暂候。” 张屏躬身:“大人,下官斗胆逾越,想去那台阶下。” 冯邰脸色一厉:“他处暂候这四个字,你听不懂?一举一动还都要本府教你?!” 张屏默默退向远方,冯邰随着尸体进了帐中,待放置妥当,嘱咐侍卫好生看守,便折返回台阶处。 张屏定定地遥望着刑部与京兆府的几个捕快先下到内里,此前搬桌子给张屏的小吏瞅了张屏半晌,悄悄靠近了他:“府尹大人钧令,一向简洁精要,须细细体悟……张大人只要暂不打扰府尹大人,自便即可。” 张屏眨了眨眼。 头顶盐球一声清鸣,王砚与冯邰亦下了台阶。张屏快步赶了过去。 几个捕快尾随进入,把守在台阶边的侍卫并未拦张屏,王砚的小厮递给张屏一盏灯笼:“我们大公子与府尹大人恐已走到里头了,张大人须此物照亮否?” 张屏便接过灯笼,也踏着铺好的布毡,走下了台阶。 台阶,不甚高,连接的是一条甬道,略有斜坡,蜿蜒向前。 甬道上铺得是灰色的地砖,墙面泥得很平整。 地上墙上,除却积尘,皆未有火焰熏烤或脏污痕迹。 甬道尽头,有一扇雕花门,门后是一间宽阔厅室。 厅两边,各贴墙立着一排大柜,密密摆放着书册和一些瓶瓶罐罐。 正上首壁上,悬着一匾,上书四个大字――细参阴阳。 匾下厅中摆着一张书案,王砚与冯邰皆站在书案边。 案后椅上,仰坐着一具白骨。 白骨面前的桌案上,摊着一本册,画册旁,摆着两个罐子。 冯邰吩咐随从拿小刷轻轻扫去册上浮尘。 露出的册页右侧绘着一幅画,一个人站在大瓮前,手执木棍,搅动瓮中物事。 左侧则写着一行字―― 泉流水,淘六遍;浸三日,须清凉。搅九度,合阴阳;紫网筛,滤浊肮。欲得澄玉胚,须将躁气藏…… 王砚伸过手再翻了一页,却是左右两幅彩画。 右一幅是一人端着一个大竹筛,在筛着什么。 左一幅则是一人面对着一个盆,闭目端坐。 王砚道:“这些炼丹修仙的倒是样式越来越多了。” 冯邰淡淡道:“王大人太快下论断了。这并非炼丹。” 王砚哦了一声:“那你觉得是甚?” 冯邰不答,用布包住手,掀开了册子旁一个罐子的顶盖,捏起一撮白色的粉末轻捻,放到鼻边嗅了嗅。 王砚道:“老冯,当心些啊,谁知道这是甚么!” 冯邰置若罔闻,再掀开另一个罐盖,微一眯眼。 “张知县,你既然踅摸进来了,便来看一看。这东西,你可认得?” 张屏早已紧紧瞄着罐中,闻言立刻走到近前,躬身:“大人,下官能否也取一点内里之物?” 冯邰简短一嗯,张屏自随从手中接过桑皮纸套,套在指上,从两个罐中各捏出一点粉末,放在掌心混于一处,再仔细一端详。 “禀大人,这两个罐子中的物事,与散材尸身腹中的瓷土看起来一样。” 冯邰眼中光芒一闪,随即淡然道:“算你此番懂得了陈述谨慎。” 这厢王砚却抓起放在案角的一个卷轴,不待冯邰皱眉喝止,刷地展开,跟着咦了一声。 卷轴上绘着一尊像。 一尊美人塑像。 塑像摆在一张案上,背后一圆窗,侧旁立着一只美人肩瓶。 一根虬枝,斜插瓶中,延展于美人像身后。 美人像与瓶等高,乃坐姿,发梳云髻,额点花钿,长眉入鬓,美目若星,手握一卷书,微倚在圈椅扶手上,唇边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勾魂摄魄,又令人惊异。 勾魂摄魄,乃因这瓷像美色无双,塑刻如生,转绘者画笔栩栩。 令人惊异,是这殊然美色,别样独特。全无柔媚婉转,眉目笑容,透着一股玩世不恭的不羁。 寻常画卷或塑像的女子脸上,从来没有过这般神色。 画卷左侧题着两行字―― 此色非瓷色,梧枝唯吾知。 王砚一叹:“这些犯事儿的,个个都爱作作画,吟吟诗,挖挖洞。怎就不学的直接干脆些!” 冯邰道:“本府相信,王侍郎作案,一定十分干脆。” 王砚哈地一笑:“过誉,但肯定不比敬农场面仔细。” 在场左右都偷看张屏,指望他转过话题,张屏盯着画,一声不吭。 15、第十五章 左右无奈,只得自行圆场,一京兆府的捕快慷慨挺身道:“众大人请恕卑职鲁莽。大尹日常教诲卑职等,世间凶案,多由财色仇怨而生。卑职看这幅画儿,觉得或与情字有关。” 一刑部捕快接声:“众大人恕罪。卑职倒觉得,是跟瓷器有干系。罐子里的是瓷土,画里的也是个瓷人儿,加上先时张大人查着的线索,此前又挖到了瓷片。这些必是连在一起的。” 张屏嗯了一声。 冯邰冷道:“你嗯个甚么!” 张屏躬身:“下官觉得,这位捕快所言有理。另可先查查画中人的身份。一男子着官妓服饰,或有隐情。” 冯邰一瞥他:“这画中瓷人额间的蝶形花钿与袖口翠边的确乃伎饰。王侍郎还未说出,你竟瞧出来了。” 王砚道:“老冯你这话说得就有内涵了,什么叫我都还未说出?自进刑部,如同剃度;秦楚之处,久不涉足。” 冯邰淡淡道:“王侍郎想多了,本府只是觉得王侍郎涉猎广泛罢了。京兆府的库房里,现下还有一堆从花街教坊中取来的王侍郎的腰佩扇套。王大人若如剃度,满朝同僚,都是胎里金仙。” 王砚高挑双眉,京兆府的捕快假装不经意一歪身,撞了张屏一肘,连声赔罪。张屏说了句无妨,再端正向冯邰道:“禀大人,下官家乡西北,县中有官妓教坊,多是流配边陲的犯官家眷,故而认得服饰。画中瓷人指尖圆秃,骨节分明,不似女子柔荑。足尖出裙外身多,形甚大,加之神态与旁侧句子,应是一男子。” 冯邰瞧瞧他,微颔首。王砚正色:“塑像绘画均可能系作者凭想象而造。仅凭一幅画,不便论断。需得更多证据。” 张屏眨了眨眼,王砚卷起画轴,塞进袖中:“敬农,椅子上那副白骨仍是归你,我绝不干预。” 冯邰脸上掠过一抹讥嘲,径走向椅上白骨。 白骨瘫靠于椅中,身裹褐袍,足踏缎履。袍履亦都完好无损。膝上一蓬灰白须发。头骨枕于椅背,一顶软帽与一把束结的灰白发落在下方地上。 冯邰用长木筷架起软帽,仔细端详。 软帽沿圈与内衬微有些腐烂,灰白发间可见些许残肌。 冯邰目光冷肃,王砚亦神色难得凝重。 “唯独此处有余肤,恐怕这块头皮,被凶手单切下来了。” 张屏点点头。 两具白骨,整齐完好的衣饰,以及尸骨的姿态,都昭示着,两名死者,应是先被制成了白骨,再穿戴整齐,摆放成眼前的姿势。 若只为抢掠财宝,凶手不会这般做。 冯邰起身,退到旁侧,示意手下详细绘图,摘下蒙面布巾。 “昔日蔡府案的卷宗,王侍郎若此时手边有,请与本府一观。” 王砚道:“我已让人回京取去了,估计今晚即可送到。” 冯邰微颔首,仍望着白骨:“当日查此案的是贵部的哪位大人?” 王砚道:“窦方。”继而瞥了一眼张屏。 “卷宗我看过,窦方此人无论如何,不算个笨人。只是这案子办时,他在刑部尚且做不了大主,估计是另有人办了,卷宗最后算他批审罢了。” 冯邰神色中微透出了然。 当时的刑部尚书,乃云太傅的好学生樊浑。其时刑部清流,唯窦方一人,无甚实权。蔡府案多半是樊尚书的哪位爱部查了。蔡府罹于火难,尸骨清理、死者身份核实都十分困难,显然主查者也是得过且过,缉凶时频出笑话。樊尚书思虑日后隐患,便把最终定案批复的事塞到窦方头上。 此案后没两年,樊浑便因办案徇情枉法落马,其在刑部中的党羽数人同被贬放。窦方主掌刑部,却又做下了陈子觞冤案。再之后刑部迎来了尚书陶周风,也算得命运多舛。 却不想居然是因一个王砚,这两年又抖擞了起来。 不知能抖到几时。 王砚接着道:“蔡会火灾时五十七岁,这具白骨,须发颜色对得上。蔡会有三子,韦、粲、奂,俱同罹难。最小的蔡奂,就是被黄稚娘痴恋的那个,年方及冠。两江督造副使乃肥差,蔡会辞官归家,是因被人举报收授贿赂。估计与人钱财上的恩怨不少。” 冯邰问:“举报蔡会者,是何人? 王砚道:“这就得问御史台了。问他们须走文书,还没到那一步。但告发举报者,多思虑深重,行事克制谨慎。不大能做得如斯狠辣凶悍事。” 冯邰不置可否地一呵。 张屏默默挪动脚步。 他心中,有许多疑惑。 解尸为骨,手段狠辣。两具白骨,裸露在外均无伤痕,证明凶手或是极其擅长解尸,或有特殊方法。 凶手解尸后,又装扮摆放尸骨,显得冷静从容,更像是要借这两具尸骨表达什么。 但,装扮摆放尸骨后,凶手却把这里封存,令两具尸骨多年存于地下。 这,是为什么? 多年后的今朝,疑犯裘真用菜窖的尸体和几片碎瓷,将官府一路引到这里,挖开暗室,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张屏缓步挪到椅上白骨之后,京兆府的捕快们忙着绘图纸,存证据,冯邰和王砚亦未理会他。 张屏微屈膝,一个扎马步式,头向后仰。 冯邰冷冷道:“张知县,你在作什么怪?” 张屏立起身:“下官觉得,那根柱子有些怪。” 白骨仰头的视线所对,是一根贴墙大柱,一半被砌在墙内,直插顶上。 王砚一抬手,几个刑部捕快飞奔而上,敲敲大柱,砸开外皮,露出内里砖块。这根柱,是用灰砖砌成。 张屏心中盘算了一下,俯身查看书桌前的地面。再走到两座大柜边,先试着推了推左侧的柜子,嘎嘎几声怪响,书桌前两三尺外的一块地皮掀起,险些拍到缓缓在此处踱步的冯邰的脸。 京兆府与刑部的捕快们拥到地边的洞口处,这阵子总下地室,下洞的顺序再熟稔不过,先吊着一盏灯下去,过得一时,京兆府与刑部各派一名捕快,首先入内。 洞口飘出两位捕快惊叹。 “乖乖!” “禀大人,下方确有物事,但恕卑职眼拙,不能辨认!” 众人顿时摩拳擦掌,冯邰面无表情道:“张知县,既是你发现了,你便先下去罢。” 张屏躬身谢恩,自提着一盏灯笼走下台阶。 砖砌的台阶不甚高,数阶便下到底部。 张屏举着灯笼,照亮前方,定立不动。 又有脚步声自他背后而下,王砚眯眼:“这是,丹炉?” 冯邰轻嗤:“王侍郎当真一心向道,这分明是座窑。” 一座小小的,砖砌圆窑,一座旋梯,通向上方窑口。窑后即是那根半砌在墙内,通往上方,伪装成屋柱的烟囱。 窑前摆着一张案,案前有一蒲团,案上一尊香炉,炉内洁白的米上,仅插着三根燃尽的香柄。 屋子另一侧的墙角,还有一口小井,井口极小,连三岁小儿也不能钻下。 张屏提灯照了照井口,再回到窑边,俯身细细查看窑身及地面,掀开蒲团,查看桌底。 蒲团下及桌底的地面上,均匀覆盖着细灰。 京兆府的捕快上前帮张屏拂扫开灰,露出一片片暗褐色斑块。 张屏站起身,向冯邰和王砚一揖。 “大人,此处或是凶手解尸处。” 冯邰嗯了一声:“如斯一目了然,不必你多言。” 张屏再看向窑:“下官大胆臆测,凶手或将解下的肌肉……” 王砚夺过一盏灯笼,大步上了旋梯,提灯一望。 空空窑内,撒满白色石灰,正中央处,放着一尊瓶。 与那张美人塑像图中一模一样的美人肩瓶。 待出了地室,天已经尽黑。 一阵凉风袭来,张屏与王砚一前一后打了个喷嚏。 冯邰淡淡道:“王侍郎与张知县都受累了。” 前方灯火异常璀璨,人群中,一名王砚的小厮疾疾一闪,王砚示意他到旁侧,众人让开道路。冯邰冷笑一声,这厢,杜知县匆匆迎来。 “大人,工部的大人到了。恰好刚到。” 王砚哈了一声:“小剧过来了?!好,今晚我定要好好灌他一灌!” 杜知县面露忐忑,尚未来得及回禀,王砚已大步流星向灯火灿烂处而去。 冯邰皱眉:“本应本府前去迎接,怎可让剧侍郎绕道来此?” 杜知县躬身:“听闻府尹大人忙于案情,便未打扰,且,来的并非剧侍郎。” 冯邰一怔,只听不远处王砚惊诧道:“怎的是你?小剧在何处?!” 一个声音悠悠一叹:“远远一股不堪浊臭,几欲呕之,果是王砚这厮。本司身在朝中,难逃俗务,亦难躲秽物,孽也!” 夜深了,兰珏与李p仍未等到龚老尚书的消息。 近两更时,自兰珏的别院赶来了一位亲随。 “老爷,吴先生从京里过来了,未敢来这边打扰,现候在院子里。” 兰珏微皱眉:“他因何事过来?” 亲随压低声音:“吴先生只让小的先捎一句话,风疾卷云聚,明朝或得雨,老尚书这两日应不会离京了。请老爷先回别院小憩。” 16、第十六章 冯邰走至灯火聚拢处,向那与王砚对峙的人道:“何郎中路上辛苦,本府耽于公务,劳累何郎中到此相见。” 那人淡淡一礼:“公函已送达京兆府衙门,然府尹大人既在此,下官理应拜见。” 两个擎着执炉的随侍立在他身后不远处,炉中冒出腾腾香雾,令灯火聚处平添许多朦胧。 王砚咳嗽一声,抬手挥挥烟雾,冯邰颔首:“多劳何郎中,本府甚愧。请帐中说话。” 何郎中却道:“多谢冯大人,既已拜见,若无他事,下官便就继续前行了。” 冯邰微微一笑:“本府知郎中不欲耽搁,然天黑道路难行,待天明再启程罢。丰乐县知县已在此迎候,便由他明晨伴郎中同往丰乐。” 人群外,站在张屏身侧的小吏正要向张屏示意。冯邰已拧眉向此处看来:“张知县何在?” 张屏迈步上前,向那着正四品官服之人施礼:“下官,丰乐知县张屏,拜见郎中大人。” 何郎中轻描淡写道了声平身,正眼也未看张屏,只再与冯邰寒喧,更仿佛对面的王砚乃是虚无。 张屏以前曾听陈筹说过,王砚的夫人是何国舅的长女,太后娘娘的亲侄女儿。国舅爷的小公子以前也跟王砚一样在京里横着走,后来不知中了什么邪,突然信了道,闹着要出家。据说忽悠他的几位方士被王砚一窝端了,国舅感激王砚的救子之情,便把女儿嫁给他。 但何小公子仍是道根深种,闹得要死要活,一时吞丹,一时绝食,丹炉摆得像个迷魂阵,国舅府天天跟着了火一样,腾腾地向上冒浓烟,成为京中一大奇观。初到京城的老百姓首次瞻仰都觉得国舅爷真有钱,府里时时刻刻在烧饭,一天肯定得吃十八顿。 即便如此,国舅爷仍是动用权势,把小公子塞进了朝廷,官职还不低。 陈筹当时唏嘘向张屏道:“人与人真是不能比,就因为投了不同的胎,咱们拼死拼活念书,一辈子可能都吃不上皇粮。人家是被抬进六部,还不乐意。” 张屏借着阴影无人看清之便,默默打量了何郎中几眼,但听声音,再看面目身形,这位何郎中年纪甚轻,却蓄着三绺长须,直垂至胸,眼神语气,都淡漠至极。 冯邰再请他进帐,他总算答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极大的隐忍与勉强。似乎冯邰请他进的不是一顶帐篷,而是一间十年没打扫过的茅厕。 种种作为态度,必定是王侍郎的小舅子无疑了。 王砚却未与冯邰及何郎中同进帐篷,而是带着两个随侍走向一旁的空地阴影处。 王砚的众随从自觉散开四周守卫,旁侧无他人时,一年长些的侍从先行跪下。 王砚皱眉:“京里出了什么事儿?” 侍从叩首:“小的卑贱,不知朝政,只模糊听人议论,曾相爷被参了。老爷让小的给大公子捎个口信。” 王砚嗯了一声:“恭听父亲大人教诲。” 侍从站起身:“老爷说,京里一些事情,与大公子没什么关系。大公子不知不问便是。大公子这般勤于公务,才是应当做的,老爷很欣慰。大公子继续勤奋便好。” 王砚一哂:“难得爹褒奖我。替我上禀老爷,就说知道了。恰刚好又被我查到个大案子,或还得耽搁一时。待回去就去向他请安。” 侍从退下,旁侧的小厮上前,举起手中包袱:“禀大公子,小的已遵吩咐请兰大人瞧了东西。兰大人同小的说,这瓷片可能是一种叫泉瓷的瓷,同大公子书房里的五彩罐一样,都是一个叫曲泉石的人制的。” 王砚神色一敛:“当真是曲泉石?” 小厮叩首:“小的敢拿脑袋担保,兰大人说的是曲泉石制的泉瓷!兰大人推测残片底款应是个怪字,是那叫曲泉石的人常用的款之一。兰大人还说,只要告诉了大公子泉瓷和曲泉石这个名字,大公子就知道了。” 王砚的神色已恢复如常,微一点头:“泉瓷与曲泉石之事,暂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张屏静静望着王砚消失的方向,跟着王砚的两个随从之前来的方向不同,衣着也不同,其中一名应是京里来给王侍郎送信的,另一个是王侍郎贴身的小厮之一,携带的包袱凸显出一个方盒的形状。张屏想,他必是已从兰大人那里询得了碎瓷的来历。 身边忽有一个声音道:“张大人,同进帐否?” 张屏转过身,杜知县又向他拱拱手:“唐突出声,惊扰到张大人了。” 张屏道:“没有。” 杜知县再笑了笑:“一直忙乱,未能与张大人一叙。舍弟梦蘅,有幸与张大人同榜,故我见张大人,甚觉亲近。” 张屏恍然:“竟不知杜大人乃杜兄的兄长,是晚进疏忽了。” 杜知县立刻道:“某虽痴长张大人数岁,但与张大人同官同职,同与朝廷效力。张大人万不可如此谦称!”又问张屏表字,亲切地道,“张大人若不嫌唐突,私下里我便称你一声芹墉贤弟可好?” 张屏垂下眼皮:“多谢杜大人抬爱,不胜欣喜。” 杜知县望着他一丝也看不出欣喜的脸,温和地又笑了笑。 张屏嘴角也向上了一下。兰大人说得不错,与人结交,并非场面,亦很有宜处。朋友渐渐地多起来,令他觉得很喜悦。 杜知县又一叹:“只是未能得知来得竟是何郎中大人,招呼多有疏忽,某着实惶恐。张大人甚得王侍郎厚爱,先前可是拜见过郎中大人?” 张屏道:“未曾拜见过。” 这时王砚带着随侍大步过来,杜知县忙施礼,张屏跟着行礼,王砚随意地一点头。 “怎么在这里站着?” 杜知县恭敬道:“下官恐有传召,故未敢擅退。” 王砚哦了一声,大摇大摆进了帐篷,一名京兆府的小吏道:“两位知县大人也请同入罢。” 杜知县相让张屏:“张知县先请。” 张屏道:“还是杜大人先请。” 杜知县笑了笑:“那某便与张大人一同进去罢。”与张屏并行入帐。 帐内,冯邰与那位何郎中已入座,冯邰坐在主位,何述在右上首小桌后,两个捧着香炉的侍从立在身后。 王砚径直走到左上首的桌后坐下,抬手扇了扇风:“味儿忒呛了!那俩炉子,这会儿应该没什么蚊子,这里也没人跳大神,你们就出去罢!” 两名侍从看向何述,神色忐忑。 何述闭上双目:“无蝇虫之扰,却有你王砚之秽。” 王砚挑眉:“你觉得我能恶心死你,就先下手为强呛死我?” 何述长叹一声。冯邰开口:“本府不欲打扰王侍郎与何郎中相叙郎舅之情。只是夜色已深,恐怕耽搁何郎中休息,延误明晨行程。便请先略进些饮食。 正在下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杜知县忙躬身:“荒野之地,唯粗茶淡饭相奉,请府尹大人、侍郎大人与郎中大人休怪简薄,并恕下官不恭之罪。” 何述仍半闭双目道:“多谢府尹大人厚意。这个时辰,吾素不饮食。请府尹大人自便,吾饮清水即可。” 杜知县一僵。 王砚道:“我是饿了,老冯,那就把饭端上来,咱俩吃。” 杜知县尴尬看向冯邰,冯邰道:“便暂缓一时进膳也罢。正好过县境的文书,请何郎中先签一下。” 杜知县赶紧捧来文书呈上,又呈笔墨,却被何述随侍拦住。何述向随侍道:“取笔墨与我印信。还有那个小王八砚滴也拿来。” 杜知县瑟瑟,王砚眉头一跳,似笑非笑。 17、第十七章 何述的随从捧来两个方盒。略小一些的锦盒乃印匣,再打开另一略大些的提匣双门,内里竟是各式精巧小屉,或可拉出,或可旋开,形式各异,其内琳琅各种珍玩。随侍自其中捧出一紫檀长匣、一碧玉方盒、一莹润白瓷绘蜻蜓圆盒,还有一小小雕花银匣。 随侍再从紫檀长匣中取出细毫笔,自碧玉方盒内捧出一方古朴砚台,又从银匣内拈出墨锭,再启那白瓷圆盒盖,露出朱色印泥。 最后又拉开紫檀长匣一侧的一个暗屉,从中拿出一只瓷制小龟,黄壳褐爪,脑袋上嵌着一对红色宝石圆豆眼,半张小嘴,栩栩灵动。 随侍半跪磨墨,何述捏住小瓷龟的壳盖与下腹,几滴清水从小龟口中滴入砚台。 杜知县在桌边几乎站不住了,兢兢不知该看何处,何述提笔蘸墨。王砚只做看不见,摆手令小厮奉茶。 杜知县赶紧让人敬上茶水,王砚的小厮道:“大人不必劳碌,我们大公子晚上只吃几种茶,小的们自备便是。” 王砚道:“那小瓜盒子里的熟球饼儿还有无,吃那个即可。” 小厮遵命退下,稍顷,一群随从列序奉上王砚自带的茶具,尽是金银器皿,闪亮炫目。随侍架起小银炉,启开镂丝嵌宝石的小银匣,从中夹一块块墨锭大小的炭块,点火烹水。 那炭竟无烟,燃后绚如红宝。另一随从打开一只南瓜形的小金盒,用银筷夹出小团茶饼,以金碾碾碎,放茶末入小滤中,先冲水一滤,再入金壶注热水,斟出清透红汤,雪沫浮荡。 何述脸上闪过一丝不屑与讥诮,王砚举杯向冯邰道:“老冯,尝尝么?” 冯邰垂目:“多谢,本府晚上不吃茶。王侍郎排场着实奢华,这一堆宝器,本府眼都花了。” 王砚一笑:“都是多年用的老物件儿,路途使用耐摔耐掼。我一向不甚讲究,在家里吃茶,也都用瓷器,出门在外,就一切从简了。” 何述搁下笔,向身边随侍低语几句。 随侍即出帐,片刻捧来一只细竹编的茶k与茶炉小瓮,于旁侧架起小泥炉,将瓮中水倾入白泥陶炉中。另几名随侍启开k屉,仅取出一白瓷罐,一白瓷盖碗。待水开,注水温杯,再倾入白水,又过片刻,待水汽浅细,方才用小竹勺从瓷罐中舀出一从细嫩茶尖,托以细纱网,用清水一滤,投入水内。 盏内渐盈起浅浅碧青,半透过如玉似冰的瓷壁,晶若琉璃。 何述向让冯邰道:“这雪针茶前日才刚采下焙制,恰好下官新得一罐泉水,取自江水之源头处的泉眼,混有今春乍融的雪,极配这雪针,只是稍有些杂气,须以老泥陶壶烹后才好。府尹大人可要一尝?” 冯邰捧着青瓷盏道:“何郎中品茶着实讲究,但闻茶香,便知极致。只是本府晚上吃茶不易入眠,喝些枸杞菊花水便罢。招待不周,令何郎中一切自备,着实愧疚。郎中请自饮。” 何述微微一笑:“我一向亦不爱繁杂,总以为简素方是上品。只是品茶乃雅事,更为修心。若是不宁不静,不循五行生克之理,以金配木,暴殄天物之余,那金毒银锈随汤入腹,喝得脸青唇紫,身上长出绿毛来,岂不自作自受?” 王砚笑道:“生则有克,克中有生。譬如水克火而土灭水,然以土为壶,下面点火,就能烹水。这就是将克做生的用法。又如名剑可斩石断玉,又能以玉饰之,以石锐之。关键在用。” 何述一哂:“心中有剑者,见解总是清奇。” 杜知县捧着何述签好的文书,僵僵退到下首张屏身边坐下。张屏垂着眼皮,就着杜知县本是预备敬献给冯、王、何三位大人尝新的顺安新茶,默默吃着桌上盘里的糕。 王砚擎着茶盏一挑唇:“识得天地,用得规矩。满脑子只惦记着识而不知用,岂不无规无矩,一小竖子尔?” 何述脸色微变,冯邰及时地放下茶盏:“是了王侍郎,本府这里不便再多耽搁。那瓷片证物,你可已参详好?” 王砚道:“我真没瞧出什么,老冯你要是想看,就拿去研究吧。”摆手让小厮拿过来。 张屏抬起眼,看了看王砚。 冯邰的嘴边掠过一抹嘲讽,何述起身:“府尹大人谈及公务,下官便先告退了。” 冯邰温声道:“非不可宣之案件,何郎中不必回避。本府见何郎中所用瓷器皆精,似甚擅雅鉴,正想请何郎中相助,鉴一鉴器物。”摆手令侍从捧来那只在地室中取得的图册与那尊美人肩瓶。 何述瞧了瞧那瓶子:“哦?京朝中正为物件儿大闹是非,府尹大人这里竟也碰上了物件案子。这瓶子仿了泉瓷,仿得拙劣得很。造假的贩子着实不高明。” 王砚正色道:“鉴定证物可非儿戏,东西还没上手,瞧一眼就瞎说可不成。” 何述淡淡道:“有些东西,放在有些人眼前,便是让他瞧这摸着一万年,他也一无所知。吾岂与这类玩意儿论短长!”抬手拿过瓶子看了看,再翻看图册,又微微一笑,“这本即是曲泉石所著《瓷说》,泉石公子制瓷,与道意相通。世间多有俗夫效仿,岂能仿得!吾所用茶盏正是泉瓷,自夸行径虽极无耻,但请府尹大人一观,即知真与假的天地之别!” 王砚不语,冯邰轻颔首,何述微一蹙眉:“莫非府尹大人在查泉石公子的案子?这不是大理寺的案子么?王砚在此作甚?” 王砚仍神色自若地品茶,张屏眨了眨眼,恍然。 冯邰接过侍从自王砚小厮手中拿来的方盒:“本府不善赏鉴,又唯恐某些人知而不言,歪扯案情,使得越权擅查事生,方才请何郎中相助。看看是否要将此案及时通知大理寺。” 何述轻抚长须:“下官不才,但定尽微末之力,听凭冯府尹吩咐。” 王砚含笑放下茶盏:“那你们慢慢鉴着,本部院先去查那谋杀案的凶手了。” 后半夜,兰珏返回别院。 等候在内院偏厅内的吴仕欣敛身施礼。仆从合拢窗扇,退至廊下。 待门扇掩闭,兰珏方才问:“京里出了什么事儿?” 吴仕欣躬身,低声道:“曾相被参了,或……不日就会请辞。” 兰珏微诧异。 弹劾丞相非同小可,轻易不能为之。 且曾丞相已是一个空心得不能再空心的摆件儿,若从此位置上下来,恐怕云太傅再难找到一个这般软性的陈设。清流那边又对他百般怜爱,素拿他做枪头弹劾云太傅专权,可以说是兼得各方珍视。 谁会参他? “何人参了曾相?因什么参奏?” 卜一范这墙头草,纵容手下拿捏拿捏他兰珏倒罢了,不至于干这般蠢事。 吴仕欣露出一丝苦笑:“据传是御史台的一个楞头,清流那边的。说来十分荒唐,竟是因一套茶具参了曾相。” 18、第十八章 兰珏道:“曾相怎会用逾制之器?” 他语露不解,并非全然刻意。曾相为相这些年,无为无奈,唯一可称道的,只有“谨慎”二字。除却刚居相位时自嘲“本台”那次之外,再无一丝一毫漏出肠子的不满。千般委屈,都隐在腹中。行朴言素,体正神端。楚楚一人,默默独立。被清流们怜爱曰:“可叹曾公,唯幽无怨。”皇上也屡赐锦缎器物与他,谕:“曾相勿太俭朴,恐人疑朕之苛矣。” 若有人能从曾相的言行用度上挑出毛病,兰珏觉得朝中至少八成人得去大漠放羊。 “难倒那御史参奏曾相过俭过素?” 吴仕欣一脸艰难:“回大人话,参得并非俭素……而是说曾相……用器过荤……” 曾丞相别无他好,独爱品茶。每日签完该签的文书,便在紫微台内,携一壶一杯,闲观春花秋叶。 朝中每月,从三品以上朝臣,有官茶散茶两罐,团饼两盒。一般官员,一罐一个月也吃不完,不是拿回家用,便是分与下属。唯独曾丞相,搁在务政台内,自己就能喝完,往往还不够。 皇上亲政之后,曾丞相比以前更清闲,茶也喝得更多。 上个月,曾相的一位门生自江南来京中述职,送了曾相一把红泥小壶,并两个杯子。 这套茶器乃某制壶名家所作,曾相十分喜欢,他平时公务中所用的瓷具宜配绿茶白茶,但团饼熟茶更合陶器,曾丞相便将这套壶杯拿到台阁中吃茶。 兰珏疑惑,红泥陶壶,寻常百姓都用得,绝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东西。 “难道壶上刻了什么花,题了什么诗?” 吴仕欣神色更艰难:“回大人话,无花也无诗,是个素面壶,只在壶盖上镶了一颗菩提珠。只是……只是这把圆壶的样式有个别号,叫西施壶……” 西施壶,又名西施乳…… “参了曾相的是一个寻常的六品侍御史,姓耿名亳,故有个诨号叫梗脖子。” 兰珏听着有些耳熟。 “许是也参过我。” 吴仕欣一揖:“学生大胆该死,闻说,此事是与大人略有牵连。” 兰珏莞然:“御史台几时不捎带上本部院才是奇事,你勿要有顾忌,详细说便是。” 吴仕欣再一揖:“学生听闻,乃因如大人这般的忠臣屡遭诽谤,皇上圣明,便降下训谕,令弹劾须有实证,勿肆意中伤。太傅又让曾相多多端肃朝纲。曾相便请卜大人闲叙了几句。” 御史台的许多御史,这几年内心都十分憋闷,眼见怀王、云太傅与王太师把持朝政,党羽益丰。清流屡处下风。卜一范又是一根腰软的墙头草,使他们不能尽发铮铮之声。连一个兰珏,也是越弹越升。还令那些奸佞小人给御史台起了个绰号叫“弹弹起”。 这两天,兰珏加封翰林廷讲学士的消息传出,令许多清流愕然。 翰林院素为清流丛林,一向恪守清正风骨。似兰珏这等钻营之徒,下乡没几天,殷勤地狠拍了太后、怀王和玳王一通马屁,竟就要顶着翰林两个字招摇了,耻哉愤哉。 耿御史等几位出身翰林院的御史接收到丰乐县衙隔壁察院传来的消息,原预备再参兰珏一本,弹劾他借休省之名,与刑部王砚及地方官府私相勾结,越权干预地方政务,纵护淫祀,妖言媚上。 但这个本子没能递上去,卜一范被曾相召去了一趟紫微台,回来就压下了这个本子。 兰珏一笑:“本部院可没这么大面子。算算时日,亦对不上是本部院言行有失。” 皇上的训谕,必是因有人参奏了怀王近来在玳王之事上的一些作为。 曾丞相召卜一范,定也是善意地含蓄提醒,勿太急进,多弹弹他兰珏这样的便罢了,暂不便硬碰的,还当隐忍。 “皇上赐赏,非本部院一人,他们即便上本,亦不应单我一个才是。” 肯定少不了王砚。 卜一范这回压了本子,显然是自作主张。一不为突发慈悲,想送他兰珏一个人情;二并非慑于王太师之威。只因为,一看即知,这回的褒奖,全是皇上意思,这当口递个本子上去,不是敲打王砚兰珏,而是直怼皇上。 吴仕欣躬身:“风言风语这般谬传,学生愚笨,照样转禀,大人恕罪。” 兰珏道:“无妨,许多清楚明白事,只因许多人本不是拿明白心来看,便也瞧成不明白了。” 耿御史就没有瞧明白。 他的胸中激起一股悲愤。 兰珏这样的人,为何屡屡得志? 是因为这样给了他得志之机的朝廷! 为何朝廷是这样的朝廷? 因为污浊横生,遮蔽清明! 为何污浊能这样横生? 因为太多人软弱无为! 兰珏可恶,污浊可恨,但怯懦者,实为纵容,着实可鄙! 那个坐在紫微台,尸位素餐的人,才是最大的浊流! 耿御史慷慨执笔,书就振聋发聩一文,弹劾无为无能之丞相,还找了个十分不俗的题引―― 曾丞相的西施壶。 曾相有一壶,日玩夜把抚;盈盈可一握,名唤西子乳。形丰颜色润,恒常捧入出;频频濯甘露,闲闲捻顶珠;细细啜小芽,怜怜轻拭拂…… 呜呼,将个台阁做闺阁,愧为七尺大丈夫! …… 恶因腐朽生,却随纵容长!世间之极恶,非大奸之徒,大恶之事,而是视险恶为不见,知奸诈作不觉。此作为者,何堪为臣哉?! 耿御史恐此本再被卜一范压下,便抱定死谏之心,用了直达御前的天谏折。 折子先到了云太傅处,太傅看后,不知那些内容该不该让皇上看,又不便禀与太后,恰好怀王殿下刚回京,云太傅就先拿给怀王一阅。 怀王读后,抚掌一叹:“好一个奇志丈夫,好一篇妙趣文章!不想御史台,竟有这等人才。” 云太傅为难道:“皇上尚未大婚,这些文字,当不当直呈御前?” 怀王道:“这个你我不能擅作主张。”又与中书令李榈纫煌蜗辍 李大人正病着,看了这个,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商来议去无结果,怀王便让中书衙门抄了个净本,捧了原折和净本折至御书房,奏禀曰,臣等万死,压延了一折,只因其中有些粗俗文字,或会污染圣目,不知当不当直呈,便另备了一雅版,由皇上择定。 永宣帝已听闻了一些动静,曰:“朕已非孩童,有什么看不得。皇叔无需为朕费心。”径直读了全本。 这几厢折腾,太后也知道了,将卜一范传去哭道:“哀家妇道人家,本不应过问前朝政务。但卿等也不能由着什么东西都送到皇上眼跟前去!前日里启檀那番淘气,哀家已觉得来日无颜见先帝。皇上还未大婚,可从来没沾过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兰珏强板着脸,合上吴仕欣递来的信纸,放入烛火,纸页与火焰一同跌入桌上空盘,旋即同化为灰烬轻烟。 “这本子,你如何能弄到,如斯热闹,还是不凑为好。” 吴仕欣低声道:“大人,不妨的,朝中都传遍了,只怕明天满京城都能见着。”又看看凝望灯影的兰珏,“大人,既有种种非议,府中的器皿,是否也……” 兰珏侧身:“你在府里见过那种样式的壶?” 吴仕欣一怔:“学生……对器物……并不上心。大人这么一说,倒是……” 兰珏淡淡一挑嘴角。 圆壶小巧体略扁者,名曰西施;略大而形丰者,称作贵妃。初时确有闺房之意。只是品茶已成雅趣,些许粗俗,被世人忘却不提。 兰珏府中所藏所用之壶,都是方形、竹节、提梁样式,唯有一把大扁方,端正朴素。 在衙门里,只用一只青白瓷的盖碗,无花无款。 本部院毕竟是礼部的,岂会在这里翻船。 兰珏却不禁思量―― 曾相真的是端正惯了,不留意多想茶器样式,还将私器带自紫微台品茶? 从六品的耿御史,应不曾踏足紫微台,他是从别人口中听闻了曾相的茶壶? 既然已被人议论闲话,为什么没人提醒曾相? 兰珏盯着烛火心中自嘲一笑。本部院真是越来越能转任刑部了。 他面上仍一直凝重着,轻叹一声:“曾相怎样了?” 吴仕欣神色唏嘘:“皇上命人好生看着曾相……其实本是十分微末的事情,偏是那参本太荒唐……” 据说皇上与怀王都暗中派了人安慰曾丞相,永宣帝在奏折上批复,朕日常所用茶壶,有数把样式与卿所参之壶一般。公卿朝臣,家中亦多有此样式之壶。市集店铺,更多不胜数。岂不自朕至百姓,皆不雅哉?若卿之奏,则器物因形似而不雅者甚多,首当将宫中器物查检更换。朕不雅甚久,亦当自省过失乎? 虽是这般,但曾相的颜面已被这荒唐的折子尽数夺去,能不羞愤自尽算想得开了。告罪请辞,已是必然。 下一任丞相,会是谁? 太傅和太师,肯定还是想要另一个曾尧。清流这边,柳远履历有污点,当下最合适的,就是怀王殿下的丈人李榱恕 李樯砦惺榱睿韧诟毕啵硖宀缓茫峙轮c植涣思改辍t嗲n稍谒芄环庀嗟淖詈笞詈鲜适笨掏肆讼吕础 而他若封相,虽定会有大举动,但云太傅和王太师不用忍他太久。再则,以李榍辶髯鞣纾允静换崞剑嵴攵曰惩跏屏Αl涤胩k窒参爬旨 兰珏想,李榉庀啵辽僖延辛挚赡堋 若李槲啵肩蹇峙伦约旱娜兆咏行┎缓霉 李樯砦攘咸底羁粗氐牡茏樱沂档丶坛辛肆咸刀岳肩宓难岫瘛 朝中六部,兵部被怀王及王太师分而把持。吏部目前姓柳。刑部、工部风格奇异。 礼、户二部便成清浊两派着重争夺之地。 兰珏的新上司仇大人虽不参与派系,但端正廉洁,很容易被清流争取。剩下的就是拔掉兰珏了。 兰珏略略想了想自己那些不大能见光的小角落…… 吴仕欣的禀报,又提醒了他,有许多双眼睛在紧盯着他的一言一行,甚至连张屏都一起盯上,进了参奏折子。 罢了,能如何?就由他们盯。 最多不过去大漠搬石头,或南岛赶苍蝇。 本部院能不能过了玳王这关还不一定。 凌晨,兰珏做了个梦。 烈日炎炎,他在一望无际的大漠里刨沙子撬石头。突然,张屏从前方的一块大石头后冒了出来,手里捧着一个插着麦秸杆儿的大椰子。 “大人,先润润喉咙。你想吃炒面,还是汤面?” 兰珏猛睁开眼,醒了。 小厮服侍他起身,询问早膳奉在哪里。 兰珏淡淡道:“少爷已经吃过了?那就拿到房里来罢。粥羹即可,绝不要面。” 19、第十九章 顺安县郊野晨风清爽,张屏在晨光中走出小帐篷。 昨晚,王砚又下到那间地室中勘查兼思考案情,并命人继续挖掘蔡府废墟。张屏本想也到地室再看看,却被京兆府的文吏含蓄地拦住。 “张大人,何郎中大人已至,明日便需张大人陪同郎中大人往丰乐县里去,张大人请好好歇一歇,养足精神才是。” 暗示张屏不要在工部的人面前再往王侍郎跟前凑,掺合不该掺合的,让府尹大人为难。 张屏便走开了。 顺安县的刑房掌案与顺安的捕快们赶了过来,冯邰点名要的东西也一并送到,冯邰去验看那两具白骨,张屏跟上前,顺安的刑书也跟进了帐篷。 冯邰穿戴上验尸罩衫,露在蒙面布巾外的双眼冷冷将他们一扫。随从道:“府尹大人验尸,太多人在场恐怕打扰,诸位大人先自便罢。” 张屏又默默退了出去。 仆从们捧着杜知县敬奉给何郎中的东西打从张屏眼前经过,张屏瞥见一物,嗅了嗅掠过的淡淡气味,截住前前后后奔忙的杜知县。 “杜大人,何郎中大人应该不用檀香。” 杜知县一愣,继而笑道:“啊,张大人真是好眼力,难怪擅破大案,屡得嘉赏!” 张屏道:“是杜大人欲献的檀香甚好。然,郎中大人应是甚喜道术。喜道者,多不用檀。” 杜知县接着微笑:“那当要赞张大人鼻子好使了。多谢提点。惭愧本县的确不及张大人渊博!这忙前忙后的,险些又成了瞎忙。”再看向何郎中的帐篷,“惭愧本县无能,竟让府尹大人、侍郎大人、郎中大人及张大人都歇在荒野帐中。这般时辰,诸位大人竟还勤于政务,都未歇息。更衬吾之无能无用矣!本县要去郎中大人帐内问安了,敢问张大人还有什么提点指教?” 张屏道:“今夜乃庚申夜,郎中大人或因此不会睡。” 道家曰,有三尸神,寄于人身,昼夜录人罪过,每到庚申日,便上禀天庭,天庭再依照过错的大小,以此人的运数寿元等相抵。修道之人,常会“守三尸”,即庚申日晚整宿不睡,令三尸神不能脱出人体前去天庭禀错,这样寿元不会被扣除,便可求长生。 杜知县再一愣,跟着又微笑道:“啊呀,真真亏得张大人在此!不然本县当铸大错矣!多谢多谢!” 张屏道:“杜大人不必客气。” 一旁顺安县衙的小吏与衙役们静静地看着。 杜知县眼角皱纹叠起,与张屏作别。 张屏再四处转了转,无人理会他,暂时也没哪里需要他。明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就到小帐篷内去补了一觉。 杜知县还送了一桶洗澡水到他帐中,张屏先未沐浴,待醒来后再用凉了的水洗了个澡,更觉清爽。 出帐后他深吸了两口清气,前去向冯大人请安。 守在不远处的丰乐县衙役瞅着张屏,想含蓄地提醒他,昨夜府尹大人、王侍郎、何郎中、杜知县都一宿未睡。但又唯恐张知县怪罪他们冒犯,便就忍住,眼睁睁看着张大人向府尹大人走去。 验了一遍尸骨又批了一叠公文的冯邰站在大帐外,手端茶盏,布满红丝的双目望着张屏精神饱满的脸:“睡得香么?” 张屏看着地面:“承蒙大人关爱,下官睡得很香。” 一旁的随侍赶紧从冯邰手中接过茶盏,冯邰嘴角一挑:“饿了没,再去吃个早饭?” 张屏一揖:“多谢大人赐饭。” 冯邰神色一厉,转身进帐。 张屏抬起眼看了看落下的帐帘,旁侧先前搬桌凳给他的文吏低声提点:“府尹大人过一时要用早膳,张大人可是还要给郎中大人问安?先请便罢。” 张屏即向何郎中的帐篷去,迎面杜知县挂着两个黑眼圈儿,疾疾而来。 待到近前,杜知县放缓了脚步,与张屏抬袖互道问候。 “招待不周,惭愧只能让张大人歇在荒野帐中,张大人可睡着了一时?” 张屏道:“睡了两个时辰,多谢杜大人。” 杜知县又亲切地道:“是本县要多谢张大人昨晚的提点。本县这里正又束手无策,不知郎中大人的早膳要怎样安排,还请张大人再多点拨。” 张屏道:“郎中大人可能不用荤食,其余应当如常。” 杜知县呵呵笑道:“多谢多谢。唉,郎中大人在顺安县内诸多委屈,幸亏今日之后便有张知县周到侍奉了。还望张大人之后在郎中大人面前多多美言,请郎中大人恕本县怠慢疏忽之过。”再客气两句后离去。 张屏继续向前,只见一群侍卫,环卫在何述帐篷外数尺处,帐前只站着两个小童。侍卫迎面拦住张屏:“大人可是有事要禀?” 张屏道:“前来向郎中大人问安。烦请转禀。” 侍卫遥遥向帐外小童一抱拳,并不上前,小童纹丝不动,表明内里何大人仍在调息吐纳,不可打扰。侍卫回身向张屏道:“郎中大人此时不见客,卑职一定转禀大人的问候,大人请回罢。” 张屏道了声谢,转身回去。 丰乐县的衙役这才过来向他禀报,回丰乐报信的人应该已经到县衙了,接迎郎中大人的一应事宜一定会安排好,请张大人放心。 因还摸不透张大人对谢大人的看法,衙役们将“谢大人定会安排妥当”隐去,只称“衙门那边一定会按大人的意思,安排妥当”,将一切归于张大人的英明。 张屏点了点头:“这些礼仪,我尚不熟悉。幸而有谢大人。” 衙役们微一顿,其中一人敏捷道:“卑职也相信,谢大人定能体悟大人的心意。” 张屏再点点头,侧转身,视线飘往被侍卫把守的地室方向。 昨晚,王砚离去后,冯邰拿出从散某尸体手中、裘真家桌上,及黄稚娘囚禁玳王和兰徽的地室中所得的三片碎瓷,请何述一看。 何述细一端详,顿时变色:“此乃泉瓷真品!”再反复验看那足底碎瓷,“这……难道是怪字款?连枝纹乃俗器常用,泉石公子从不在俗器上用此款。但……看这笔法……的确是泉瓷……冯大人从哪里得来?” 冯邰道:“涉及公务,抱歉不能详细告知何郎中。”收起碎瓷。 张屏起身一揖:“下官斗胆冒犯,恳请大人赐教,泉石公子究竟是什么人?” 何述皱眉,杜知县震惊。冯邰冷冷一拍桌案:“混帐!什么地方,容你这般不知高低礼体?!滚出去!” 张屏告罪,退出了帐篷。 他惭愧自己的无知,也体会到了冯大人训诫中的苦心。 泉石公子到底是什么人? 或许只有回去请教兰大人了。 此时,京中,刑部尚书陶周风坐在车轿内,视线亦定在前方,心中万千思绪纷乱。 前方朱红大门外,一门童扑通跪倒,向轿子方向叩首。 “小的给老爷赔罪,万死不敢搪塞尚书大老爷,只是相爷此刻的确不在府内,只好等相爷回来再禀,求尚书大老爷恕罪。” 递帖的仆从未曾想竟见这等场面,一时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陶周风起身下轿。 那小童立刻再叩首连连,门前另外几个家丁也跪下了。 陶周风又看了看相府的后门,长叹一口气。 “只替老夫转两句话。我今日前来,唯想一叙昔年将赴科试,同习经籍时的往事。待师宪兄愿谈时再说。” 他回身入轿,车轿启行。 陶周风的话很委婉,他相信仆役定会把话一字不漏地转禀曾尧,他亦相信,曾尧一定能明白他的话。 细风熏熏入帘,一如数十年前。 那时他与曾尧都正少年。 莽莽不知天高地阔,一心只想着读书应试。偶尔也同张屏王砚这般的年轻人一样,闲逛淘气。 曾尧比他活泼些,家里管得也不那么紧,一得空,就到含德巷的小院里来找他吃酒。 “存式,存式,今儿我做东,请你开开眼,去瞧瞧朝朝阁的盼兮姑娘。真是弹得绝好的琴,联得绝好的句。秦兄他们几个也同去。” 陶周风正色:“我已订亲,便不去那样的地方了。” 曾尧不以为然地笑:“你就假正经罢,你那岳丈,非要你中了进士后才娶他闺女。敢情你一天不是进士,就得当一天的和尚。万一你跟国子监的廖祭酒似的,六十三岁才登科,你就在这院里自个儿熬到胡子白?” 陶周风再正色:“大丈夫求学立业,须先身正心清。”又一眨眼,“再则,书中自有颜如玉,阅而思之,独属吾一人。岂不比与你四五人同望一盼兮美哉?” 曾尧哈地一笑:“行,让你装道学!”转身离去。第二天着小童送来一个锦盒。 “我家公子说,既然陶公子不敢出去瞧美人儿,就送陶公子一位能在家里相陪的美人儿。” 陶周风道谢接了锦盒,打开一看不禁失笑―― 层层锦缎内,包着一把红泥小壶,形圆小巧,样式名曰西施。 另附一笺: 赠兄一美,案添闲趣,聊怡小情。愿存式兄振奋精神作文章,勇猛刻苦攻学问,手抱西施更抖擞,早日折桂见嫦娥。 陶周风笑让书僮取了两坛酒,亦草书一笺。 木鱼老树根,谢兄赠美恩。僻涩之人兢兢,慕兄倜傥,朝朝盼兮暮暮歌;仰兄高才,鹤拥青云自登科。 数月之后的科试,陶周风中了状元,曾尧被点为探花。 两人同赴御宴,曾尧拍他肩头笑道:“簪花至天宫,总算能娶嫦娥了。” 陶周风拱手:“当要多谢师宪赠的西施。” 一晃数十年已过,流云时时有聚散,桂花年年谢复开。然而有些事,就像脸上的褶儿一样,不能抹,不可消。 陶周风相信,即便他成了老糊涂,曾尧成了老糊涂,也会记得年少时的往事。 所以陶周风不相信,曾尧竟会糊涂到在紫微台内用西施壶。 他想问个明白。 20、第二十章 杜知县与仆役一起进帐,将早膳奉与冯邰。 冯邰视线一扫杜知县:“你可已用过饭了?若无他事,本府这里你暂无需过来。” 杜知县忙躬身:“多谢府尹大人关爱。下官正要上禀,县衙查到了这块地的一些卷宗,下官唯恐耽搁,便冒昧在大人进膳时禀报,望大人恕罪。” 冯邰神色一肃:“查到了什么?” 杜知县再躬身:“刑房掌书穆集正在帐外,随时可细禀大人。” 冯邰颔首令立刻传进来。杜知县又道:“下官屡屡疏怠,万死难辞其咎。但之前因殿下之事,县衙细细查过这里,本欲待大人归京时详禀。王侍郎甫入县境,便行挖掘。下官不知其故,未敢拦阻,只让他们再查卷宗。因尚无确切答案,就没敢禀报大人。求大人恕罪。” 冯邰简短道:“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本府都知道。无需多言。”转而看向已进帐的顺安县刑房掌书穆集,“都查到了什么?” 穆集战战兢兢道:“禀大人,卑职等查到,这块地乃是私地,故多年荒废,县衙也未多干涉。” 冯邰道:“是蔡家宗亲持有?” 穆集道:“禀大人,据户房卷宗载,这块地,原系蔡府所有。但前两江督造蔡副使生前将这块地做了幼女的陪嫁。这位小姐乃蔡副使三夫人所出,适前御史台伉监察次子。” 冯邰瞳孔微微一缩:“与了女儿做嫁妆,蔡家阖府还在里面住着?本府不曾听闻有这等风俗。” 穆集道:“县衙户房的田亩卷宗上,此地是蔡府案后才转至伉府二公子名下。卑职等又去查了一下,蔡氏小姐乃于蔡府案之前两个月嫁入伉府。这块地虽然上了礼单,但当时并没有过户到伉府。蔡府案之后,伉家才拿着礼单来,将此地过户。上呈府衙、户部审批,因为牵扯到案子,连刑部的文书都有。核查无误后,便归了伉府。” 冯邰颔首:“可有蔡氏宗亲提出异议?” 穆集摇首:“卑职等未见有记录。” 连寸土寸金的京城中,都有许多府邸因主人遭逢凶运沦为废宅,无人问津。蔡家宗亲不来争这块凶地,似乎在情理之中。 冯邰负起手:“那位伉监察,或伉蔡氏及其夫君,可都住在顺安,或还有其他田亩宅院在此县?” 穆集道:“卑职等未曾查到。只得知,伉监察曾任九江察院监察,后又迁调别处。数年前辞官,回了家乡秦州。听闻其长子在晋地谋了一官职。次子应是也在秦州。伉监察在京里有座宅子,多年不曾住过,只留了几个家仆照料。” 这么一看,顺安县的这块地长年荒置,好像也挺合情合理。 穆集战战兢兢地道:“卑职等,暂只查到了这些。” 冯邰神色和缓:“已是不错了。都先去吃饭罢。之前玩忽懈怠之错更须多反省,绝不可再犯!” 杜知县与穆集连声应是,退了出去。 出了帐篷,只听头顶有振翅声,一道白影冲天而去。杜知县松了一口气,府尹大人轻易不夸人,方才那句不错了,等同于甚大的褒赏。 他微微含笑吩咐穆集:“继续查,就照着这个思路。莫要等府尹大人想到了吩咐了再办。” 穆集沉稳地应着:“卑职明白。” 盐球在空中几个盘旋,欢快地扑向远方草丛中的野兔。 王砚立在晨光中,遥看杜知县带着穆集离去,一名文吏匆匆进入冯邰的帐篷。 “老冯应该已经查到伉家了,摸着这根藤捋下去,不久他就能捋出更多。咱们得快。” 一旁的刑部捕快立刻道:“大人放心,秦州那边,已经在查。九江处更不会懈怠。” 王砚微微眯眼:“联系到曲泉石案,一切便都能对上了。让九江那边暂勿打草惊蛇,此案关键,必在那里。待我亲自过去。只是眼下我须在此迷惑一下老冯,他手里藏着的料,更要速速弄明白。” 捕快抱拳:“大人英明,一切尽在掌握!” 王砚微微一笑,令捕快离去。远处一道笔直的绿影,矗立在帐篷附近的空旷处。 王砚的小厮笑吟吟向王砚道:“张知县真真是仰慕大公子,总见他在附近转悠。他昨夜还想再求见大人,被京兆府的人拦了。” 王砚一哂:“这小子但凡长点心,就该想着归顺我刑部了。老冯属驴他属牛,所谓风马牛不相及,何况驴和牛?又所谓牛头不对马嘴,更也对不上驴嘴。” 小厮道:“世上能有几人像大公子这般疼爱属下?但凡是个人,体会到大公子的光辉与英明,自就会折服,渴慕得到大公子的教导。” 王砚负手:“我一向不好张扬炫耀,更懒得理会京兆府。只是佩之不知怎的,十分待见这小子,再则他毕竟是尚书大人的学生,便略看顾他一二罢了。” 小厮咧开嘴:“大公子的一星半点恩露,于张大人即是滔滔甘泉哪!大公子可要小的将他唤过来?” 王砚挑起嘴角。见远处的张屏突然移动,却是向杜知县迎去。 王砚淡淡道:“不必了,免得让人以为我竟惦记老冯的人。先让这小子感受感受老冯的关爱也罢。” “杜大人。” 杜知县看着拦在眼前的张屏,却似先吃了一惊,再露出亲切笑容。 “张大人可是有事?” 张屏拱了拱手:“方才见贵县的差人送来文书与穆刑书,而后杜大人便与穆刑书去了府尹大人的帐中,可是已查到了蔡府这块地现主人的详情?” 杜知县呵呵笑起来:“张大人的眼可真尖哪!” 张屏肃然:“蔡府这块地之所属,乃是案情的关键。这位主人,是否不在顺安,也不在京城及附近?” 杜知县身边的穆集目光一凛,杜知县眼尾的褶纹再又叠起,叹了一口气:“张大人,对不住了。府尹大人适才吩咐,不得向任何人泄露。” 张屏垂下眼皮:“没事,多谢杜大人。” 杜知县又亲切地问:“张大人还有别的事吗?唉,我这里团团乱转,实在各处疏忽,望请海涵。” 张屏终于识相地拱了拱手:“抱歉打扰杜大人,先告辞了。大人请便。” 杜知县含笑目送张屏离去,旁侧小吏嘀咕:“这张大人,真是把顺安当丰乐了!昨天还跑到大人面前指手画脚地卖弄,跟他忒能耐似的。” 杜知县脸一板:“张知县岂是尔等可议论的,休要再让本县听见!” 小吏告罪。穆集低声道:“大人,卑职也觉得,这张大人有些过分了。岂能逾越至此。” 杜知县一叹:“唉,张大人与吾弟同科,年纪仿佛,本县看到他,只觉得亲切。年轻人甫上任,哪能事事周全?相信他不是有意的,只是年轻气盛,事事欲占上风,略显急切罢了。本县与他既是同僚,各治一方,怎能为着星星点点的小事斤斤计较?” 穆集一笑:“也是,这个案子,府尹大人毕竟还是让大人协办。府尹大人真真英明,哪位才是真才实学,明察擅治,他老人家一看即知。” 杜知县目光柔和:“本县这次也的确是有疏忽之处。更得谨记府尹大人的教诲。对了,张大人已经用过早饭了吧?” 小吏眨一眨眼:“从昨夜到此刻,忙得很,人手又不足,许是张大人与他手下的人自己带东西来吃了。” 杜知县神色一厉:“混帐!怎能如此怠慢!速将本县的饭先送去给张大人!张大人随行的饭食也要立即送上!张大人在顺安境内一刻,便要好好侍奉一刻!所食所饮所用,样样都要在本县之先!再发现尔等有一星半点的慢待,便滚远了,不要再回县衙!” 小吏忙跪下磕了几个响头,连声请罪,飞奔离去。 冯邰用完了早膳,命人将王砚请来相见。 待王砚落座,冯邰连茶也略去,直截了当道:“此番请王侍郎过来,是要告知,本府这边已查到,目前蔡府的这块地,归于蔡会的姻亲前御史台监察伉某名下。伉某目前人在秦州。加之此案与曲泉石有重大关联,本府今日便会正式拟文书,知会此案与大理寺。” 王砚一副悉听尊便的神情:“此乃京兆府公务,敬农自便即可,无需告知我。” 冯邰道:“王侍郎不能再继续挖了。” 王砚大模大样地倚坐在椅中:“本部院在查刑部的案子,有什么不能挖的?” 冯邰一脸淡然:“也罢,王侍郎必是不见公文不收手。本府劝了,便也尽到了责任。那就趁此先把款项结一结吧。” 王砚一眨眼:“什么款项?” 冯邰拿过案头的几本册子:“王大人为办刑部的案子,在丰乐县滞留多日,转而又在顺安县滞留。饮食用度,都应自付。加上因挖掘、搭建等行径对当地造成的损失,以及对周围百姓的惊扰,都须赔付。既然顺安县这里,王侍郎还要继续挖,就等之后再算。丰乐县的账目,本府这里已经整出来了。王侍郎看一看,先签了。立即拿出银子最好,若需要再回刑部核对亦可,但尽量不要拖过这个月。”一挥手,命左右将账本捧给王砚。 王砚一嗤:“老冯你穷疯了?!我这么多年头一回见要这个钱的!真真是开了眼!简直滑稽!” 冯邰冷冷道:“本府只是公事公办,却不知谈何滑稽,更不曾想竟替王侍郎开眼。王侍郎以往在他处如何白占钱粮,惊扰地方,本府不管。但京兆府境内,绝不可有。” 王砚定定看了冯邰片刻,一抬手接过账册:“行吧,待本部院看看,这是怎么算的账……一万两?!老冯,你怕是真疯了罢,我才在丰乐住了几日?刑部衙门,所有人的俸禄,加在一起才多少钱?京兆府的府衙县衙所有人的俸禄加一加又多少钱?你将我们刑部当银矿了罢!” 冯邰面无表情道:“王侍郎不必哭穷,外面天上飞的那只王侍郎的小宝贝,应就不止一万两。单它就抓了不少顺安县的鸡与兔。本府不知道刑部有没有矿,但因王侍郎的挖掘,丰乐县慈寿村一整个村,都要迁移。本府已经少算了许多。” “这都能算成刑部的?!”王砚冷笑,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丢给捧账册的随从。 “之前在丰乐,而今在顺安,我刑部多是吃喝自备。但有采买,亦按比市价稍高的钱数付给。尽请详查。其他杂七杂八,我这里统共一千两银子,足够了。若还需算账,你我就去圣上面前,请御史台帮着算。” 随从将银票捧给冯邰,冯邰取过。 王砚又倚回椅中,施施然盯着取过银票的冯邰:“至于盐球抓鸡捕兔之罪名,想是冯府尹不曾查证就给扣上了。竟没细想,这里人声鼎沸,为什么那些山鸡野兔还会凑将过来?自然是我让人带来放的。让盐球儿以为自己猎到,其实是我惯着它。” 冯邰淡淡道:“本府明白王侍郎遛鹰逗狗的一片真情。既然王侍郎不认同账目数额,本府就先收下头款,重新核对。也望王侍郎在京兆府境内勿要越权行事,滋扰地方。遛鹰纵马之外,再放兔养鸡,更与公务无关,再不收敛,本府真要请御史台协助了。” 王砚一点头:“行,尽随你便!”起身扬长而去。 冯邰命随从传张屏进帐。 “你可已准备妥当?即刻便陪同何郎中回丰乐罢。” 张屏沉声道:“下官……” 冯邰打断他:“黄稚娘及你家中发现的尸首相关的案子,按照本府之前的吩咐,你不必再查。本府会派一个人随你回丰乐,一切相关,你都交给他即可。”取过册子上一千两的银票,放到案前,“刑部在丰乐县的用度银两,都在这里了,你回去后再写一份详细账目,你不会,就交给谢赋,但最后要须你签印,而后上报。十日之内,本府要见到。” 张屏一揖:“下官遵命,多谢大人。” 21、第二十一章 冯邰盯着张屏的纱帽顶:“休要再让本府发现你阳奉阴违。” 张屏沉默垂首。 冯邰看着他那棒槌一般瞧不出半分悔改之意的身姿,微微眯了眯眼。 经过寿念山一案,他对张屏的看法本有了些改变,觉得此生确实有点真才能,并非全然弄虚作假投机取巧之辈。只要肯改一改那些不良的习气,或前程可待。 然而,张屏这一番的表现却令他大失所望。 摆出甚喜查案的模样,并受过邓绪提携,然曲泉石失踪案乃大理寺四大疑案之一,他却连曲泉石是谁都不知道。 端出个时刻勤勉努力的架势,却既不明任职之境的史料近况,亦不察上下之情。凭着小聪明猜出些许端倪,就忙不迭地颠颠赶来上官面前表现。至今尤浑然未觉,正因他只做表面文章,不肯用一丝踏实之心,使他漏掉了最重要的线索,无视了最大的嫌疑。 对最看重最得意,一心想以此求进的查案尚且如此,其他的政务,更可想而知。 为官多年,冯邰见过太多这般凭着一星半点小聪明朝歪门邪道上钻营的年轻人。他们各个都自恃机智,觉得自己善寻捷径,爬得飞快。却不知等待他们的是脚下的万丈深渊。 本着身为上官的责任,冯邰再次训诫:“为一县之父母,勤政治县才是根本。本府已反复与你说过许多次。投机取巧,一时得益,将来却要加倍还回去,绝无好结果。真正做好份内事,方才有你的正经前程。总之,自去好好思量!” 张屏再一礼:“下官多谢府尹大人教诲。”告退出帐。 巳时初刻,工部郎中何述动身前往丰乐。 冯邰相送,王砚也晃了过来:“这就启行了?此去好好吃,好好睡。其他我就不多说了。” 何述一脸懒得理会地敷衍抬了抬手,径直入轿了。 众人这里寒喧时,一直待张屏十分亲切的那名京兆府的文吏悄悄走到张屏面前,手托一匣,行了一礼:“张大人,府尹大人唯恐大人路上饥饿,特让人备了些点心给大人,大人路上吃吧。” 张屏接过,遥遥看向冯邰,冯邰从头到尾再未多看他。倒是杜知县目视这方,又对张屏亲切一笑。 临行时,张屏施礼辞别,冯邰只是略一点头。 在车内坐定,张屏打开那个匣子,只闻见一股熟悉的油香,匣内竟是一盘馓子。 张屏微微一愣。 他甚少吃零食,唯独常爱称点馓子备着。饿的时候嚼一把,香且顶饿。煮汤、下面的时候放一束,既多了一种滋味,又不用再搁油了。还能做包子与饺子馅儿。喝粥的时候就一些,在粥里浸得外软内酥也好吃。或者看书到半夜,干脆抓一把拿热水泡一泡,加点剩饭或咸菜丝,就是一碗十分提神的宵夜了。 且馓子十分耐放,称几斤,能吃好久。在京城读书的时候,张屏爱用一个带盖儿的小陶盆放馓子,馓子吃完后,直接拿小盆下面条或煮汤,盆里的油水和馓子渣儿一点不浪费,盆也更好洗。 陈筹每每站在锅边一边捞汤面一边感叹:“我的张兄呐,论会过日子,我只服你!” 但他的这个习惯,只有嵋哥、陈筹等寥寥几人知道。 冯大人怎会得知? 搁馓子的托盘下,还压着一张纸,上书三个大字――细细吃。 散发着油香。 是冯大人亲笔。 车马徐徐向前。 小吏回到冯邰身侧,悄声禀报:“……小人相信,大人特意命人备来这盒馓子的深意,张大人定能体悟。” 冯邰冷笑一声:“希望他真能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 再执迷不悟,本府也算尽心了! 车中,张屏望着馓子片刻,掰了两根,送入口中咀嚼。 香、脆、酥,浓浓的豆油味道和着芝麻香,与他平常所买的烧炼过千百遍的老油炸出的馓子滋味相差甚远。 张屏擦干净手,满怀着暖意与对府尹大人的感激,小心地盖上了食匣。 杜知县与顺安县诸吏一路伴送何述,直到顺安县与丰乐县境交接处。沿途歇息及饮食供奉无不周到恭敬。 张屏与丰乐县诸人缀在何郎中队尾。有饭就吃,给茶就喝。顺安这里沿途准备的原本都是迎合剧侍郎口味的大鱼大肉,眼下全部加紧改换了清淡素食。杜知县怕自用那些撤换的酒菜沾染荤气,惹得郎中大人不喜,便把大多的酒肉都便宜张屏一行了。 张屏与众随行默默地跟随,远远地吃肉,不打扰杜知县与顺安县诸人的忙碌,亦不凑上去献媚于何大人眼前。 顺安县的人瞧着他们,总觉得张知县格外有姜太公端坐钓鱼台的风范,心里七上八下的。 顺安礼房掌书悄悄向杜知县道:“这张大人年纪轻轻,却是稳得很。” 杜知县一嗟:“张弛有度,本县自叹弗如,你们多学着些。” 终于,红日再度西斜时,大道前方遥遥可见丰乐县的界碑。 界碑后的道旁,疏疏立着一行人。 半天空飘来几声老鸹叫,杜知县与顺安礼房掌书到何郎中车轿旁,恭敬拜送。 轿中淡淡回道:“一路劳你费心,让你送我至此,我亦甚不安。” 一清秀小童捧出一个托盘,上有几只盒子,乃赏赐之物。 杜知县忙再拜谢,感激涕零。 “下官顿首,唯盼郎中大人辕驾归时,再侍奉于鞍前。” 依依别情正浓,天空中却呱噪声不绝。锦帘内何郎中又恹恹道:“怎么乌鸦叫得这般凶。” 小童仰头看,杜知县也忙唤了个衙役来问。 那衙役叩首道:“禀郎中大人,知县大人,前面好大一群老……金乌,跟一团云似的,绕着一棵树叫。” 杜知县忙道:“金乌承日,想是献瑞之意。” 帘后何郎中轻呵一声:“旷野老鸹多,无须如斯附会。” 杜知县转身呵斥衙役:“怎不前去看看!” 衙役再叩首:“禀大人,金乌盘旋处是丰乐县境,小的方才见那边有两个人跑过去了。” 帘内何郎中又缓缓道:“不必惊它,天地万物,俱应时而生。它此时也是感时而鸣,自有其理,顺它便是。” 杜知县一揖:“下官受教遵命。” 张屏早已下了轿,一直默默立在环拱何郎中车轿的人圈之外。他皱眉看那群乌鸦,举步走向界碑。 界碑处的几人迎向张屏,躬身施礼,为首的是丰乐县衙礼房掌书郝仁。 张屏向他们身后看了看:“谢县丞在哪?” 郝仁轻声道:“谢大人得知是何郎中驾临,素闻郎中大人喜静,若县里迎驾的仪仗与临县送驾的仪仗相合,恐郎中大人嫌嘈杂。故命卑职等在此先恭迎,由知县大人陪伴郎中大人先缓行一段,细品县境景色。谢大人带人在三里外的亭中迎候。” 这亦饱含了谢赋的另一层周到――何郎中乃是头一回驾临丰乐县公干,甫入县境,先由张知县向郎中大人介绍丰乐的风土人情,独享第一份亲近之机。 又顾虑到张屏刚上任,恐怕对县内种种有些还不太熟悉,便让郝仁陪侍,他小小礼书,既可做代答,又不会夺去知县大人的光彩。更会让何郎中觉得,这些都是张知县身在顺安县侍奉时,百忙中的尽心安排。 郝仁偷眼看了看面沉如水的张屏,谢大人这番全然为张大人着想的用心,张大人领情么? 张屏点点头,已在唇边的另一句话没有出口。兰大人说过,事宜顾大局、看时机。 眼下问,不合适。回县衙再说。 他又看向那群鸦乱叫的树,顺安县那边也跑了几个人过去。 郝仁兢兢又道:“卑职等也是才到这里不久,不知怎么的,方才有个老鸹飞过来叫了几声,过一时竟招了一群来。卑职让他们去轰了。” 张屏再拧起眉,夕阳下,只见早先过去的两名丰乐县的小吏飞一般地跑了回来。 张屏心中的猜想坚定了,他立刻快步走向那树,顺安那边过去的几个护卫何郎中的侍卫亦折转飞奔起来。 张屏截住脸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吏。 “禀、禀大人……树、树那里、有……有具尸……尸……” 张屏也跑了起来。 大树下,一具身穿短衫的尸首跪在一个土坑中,额头抵着坑沿,双手伸在坑外,掌心向上,仿佛叩首献礼。 两手共托着一块碎瓷。 色白,胎薄,半爿勾勒着精致的连枝花纹,另半爿是残了一块的底足,豁口的足圈环着底款,是个缺了半截“忄”的“怪”字。 22、第二十二章 又有两道人影一先一后从顺安县那方飞奔而来,远远将其余人等甩在后方。 张屏半跪在地,掏出布巾,裹住右手,轻触尸体裸/露在外的后颈。 肌肤冰冷,尸身已僵硬,然未嗅到明显尸臭。 大约死了超过六个时辰,但不出一日。 不过,冯大人的《沉疑浮症录》中说,倘若死者生前患有消渴等病症,或是被某些特殊药物毒杀,尸僵会提前或推后出现,且保持的时辰与寻常不同。 张屏盯着死者头顶。 花白头发以木簪结束在顶,死者应已过盛年。 一身半旧的褐色粗布短衣,后襟还打了两个补丁。但后颈与双手的肌肤却十分细腻,掌心无茧,右手的拇指、中指的指腹,及中指上端左侧微凹。 这是常写字的手。 “张大人。” 张屏抬头,见一张陌生的面孔,身着县衙衙役服饰,站到跟随张屏过来的丰乐县衙役旁侧,恭敬向他一揖。 “小的但凭大人吩咐。大人可要先验看尸体?” “先勿动尸身。”张屏转首向丰乐县的衙役道,“取纸笔,录绘尸体及周遭情况。” “卑职这里有。” 另一从顺安方向奔来的衙役尚未站稳便立即接话,飞速打开斜背的小箱,捧出一套笔墨本册。 “卑职燕修,窃踞京兆府刑房副职,奉府尹大人之命前来侍奉,因大人另有要务在身,卑职未敢冒昧打扰,本欲到了丰乐县境再行拜见。不恭之过,请大人责罚。” 张屏站起身,他早就留意到这名一直在顺安县送驾的队伍里,带着京兆府刑房专用小木箱的捕快。猜到应就是冯大人所说跟他到丰乐县接案子的人。 “那你应更熟悉如何录记,就劳烦了。” 燕修道:“大人抬爱,折煞卑职。卑职尚未知皮毛,唯竭力不负大人吩咐。” 先到的那名衙役热情地凑到他身边:“兄一个人恐忙不过来,我来帮你捧墨。” 张屏道:“由我县的衙役做即可。请速将案情禀报侍郎大人与府尹大人。” 那先到的衙役再恭敬地一揖:“小人的同僚已回去禀报了。请大人放心。” 燕修怔了一怔,突然浑身一震,反应过来:“你、你是刑部的探子!” “那厢究竟出了什么事?” 车轿窗上的锦帘一挑,何郎中不甚耐烦地看向轿外。 杜知县正在腹内拟着含蓄的草稿,何郎中随侍的小童已脆声回话:“禀公子,好像是前边大树底下有具尸首。” 杜知县忙跟着道:“禀大人,因在丰乐县境,下官不知详细,张知县已过去了。想来不久便来回禀。” 何郎中未语,帘子依然挑着。 杜知县又道:“张知县至顺安县境迎候大人,一直侍奉在侧。尸首出现,原因未明,应非张大人懈怠之故,请大人勿要责罚。” 何郎中一脸淡漠:“尸者,死后之蜕也。凡生于这世间,谁可逃一死,谁不将成尸。不过又一你我前辈之君罢了。且不可唐突,更无需惊乱。” 杜知县连连哈腰:“必然恭敬,必然恭敬。下官愚痴一徒,碌碌官场,得聆大人垂训,方才大悟矣。” 何郎中淡淡道:“无妨。我亦如你一般,仅是尘间一蝼蚁,又不能沉醉浊世,苦哉,竟不如你毫不明道。”忽地起身,“想你们衙门须依章法行事,我这般径直过去,也不好,便去一拜这位前辈罢。” 杜知县一惊,扑到轿前恳切拦阻:“郎中大人,丰乐县前日便有一桩命案,凶犯正在缉拿,突又出现尸身,恐有他故。若前方死者乃蒙不幸,遗躯恐不便大人观之。若有唐突大人之况,下官等更万死难以赎过。下官斗胆冒犯,求请大人暂屈尊驾,待下官等查明后禀报!” 何郎中却未理会,一脸淡漠地下轿,随侍左右列序,将杜知县挤到一旁。 杜知县扑上前再劝,何述懒懒一声轻呵:“方才前边的消息刚过来,你这群衙役里即有一人野兔似的朝着来时的方向跑了,必是王獠安插的眼线。尔等却浑然不知。若他是个刺客,此刻我也待验了。还如此做作个甚?” 杜知县一抖,兢兢匍匐于地,何述径从他眼前走了过去。 身穿衙役服的刑部捕快咧了咧嘴,露出雪白的门牙,又向张屏恭敬施礼:“小人桂淳,与同僚许丁奉侍郎大人之命秘密保护郎中大人与张大人。侍郎大人觉得那想将蔡府悬案再度翻出的凶徒行事太过诡诞,唯恐其再犯案,故特吩咐卑职二人暗中察看,必要时听凭张大人差遣。” 燕修冷笑一声:“兄台冒充县衙公职,可是触犯律法了。” 桂淳仍是向着张屏恭敬地道:“请张大人恕卑职未能先行请安之过。依照朝廷律例,刑部官吏查办案情可于地方依法便宜行事。卑职自己冒犯之罪,则不敢同求大人宽宥。” 燕修冷冷道:“便宜行事,须先得地方衙门许可。难道张大人事先知情?” 桂淳道:“燕副捕头此话太逾越了,莫非在质问张大人?” 燕修一噎,向张屏抱拳:“大人,卑职绝无此意……” 张屏肃然截断他的话:“先看案情。” 燕修应喏,立刻翻开册子,桂淳极其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砚台,帮忙研墨,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燕修僵了僵,冷着脸提笔记录。 他跟随冯邰查案数年,记录现场极其熟稔,转目若电,运笔如飞,精准快细。张屏缓缓绕坑踱步。 坑中土颜色很新,是刚挖不久。 看痕迹,用具是一把铁锨。 张屏在旁边的土地上刨了两下,土壤比较松软,但看铲痕,挖土者每一锨都挖得不深,用力不算大。 张屏摸了摸尸体的上臂。 这坑是死者自己挖的,还是另有其人? 张屏半跪在坑边沉思着,桂淳突然开口:“张大人,卑职斗胆,冒昧禀句拙见。这凶犯每每作案,似都要大人看见。” 张屏皱了皱眉。 燕修道:“张大人尚未验看尸身,桂捕快这就断言死者乃被同一凶手谋害,未免太急切。” 桂淳恭敬地道:“卑职是看了这枚瓷片儿就斗胆揣测了,张大人勿怪罪。若真是同一凶犯所为,此犯极其胆大凶残。且,如此行事,仿佛还有什么其他目的一样。大人恕罪,卑职觉得,好像故意想让大人看见。” 张屏盯着死者的双手:“或并非想让我看见。” 丰乐县衙的衙役低声道:“大人,郎中大人朝这里来了。” 张屏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土,向何述迎了过去。 “大人,前方有尸首,请留步。” 何述顿住脚步,视线漠然掠过张屏。 “死者,生者之先也。既道途相逢,本司便来一会。” “不能会,死者可能是被谋杀。” 旁侧随从喝道:“大胆!” 张屏一礼:“大人请恕下官冒犯之过,前方尸身及身侧证物所示线索,疑与一桩正在查的案子有关,捕快正在录绘尸身及周遭情形。下官等尚未勘查。不便观看。” 何述眼中掠过一丝不耐,绕过张屏,径自继续向前,张屏退步闪身,又拦在他面前:“大人,此乃案件现场,不便观看。” 何述的视线落向远方,几名侍从涌上,将张屏挡到一旁。 张屏略提高声音:“何大人,干涉县衙刑房公务,非律法所允。” 何述没听见一样,徐步走到树下,张屏绕开侍卫,又赶了过来:“何大人,请留步。” 燕修、桂淳与几名衙役齐齐施礼。 何述仍如他们都不存在一样,垂目看着尸体,抬袖一揖,继而正要转身,却瞥见燕修身边摊开的册子。 “这是什么?” 燕修道:“禀大人,是卑职所绘尸身情形图。” 何述仍看着册子:“亡者手中是甚?” 燕修道:“禀大人,是一片碎瓷。” 何述视线一敛,冷然徐步离去。 谢赋率领迎接仪仗在三里外的亭子里恭候何郎中在张知县的陪伴下驾临,却久候不至。 突然远处一匹马卷着尘烟而来,谢赋的右眼皮猛一抽搐,一股熟悉的不祥感破心田而出。 小衙役滚下马。 “大人,县境界碑那里突然出现一具尸首,知县大人命小的速速通报给刑房,让多几个捕快与闵仵作一起过来!” 谢赋一步跨到小衙役面前。 “郎中大人辕驾哪里?” “郎中大人暂停在界碑那里哩。” 谢赋声音一紧:“你说的尸体……在咱们县这边,还是顺安县那边?” “当,当然是咱们县这边……”小衙役瑟瑟,“所以知县大人才让小的……” 呵,呵呵……果然啊,上天,你让谢某苟活于世,是为了更多磨砺。 想是前生做过许多的孽罢。孽未了,则此生不能尽也…… 谢赋望着斜阳,淡淡在心中一笑,抓过一匹马,翻身上鞍。 行辕仪仗遥遥可见时,暮风已更寒凉。 谢赋滚鞍下马,郝礼书如见了亲爹一般向他扑来。 “谢大人――” “你怎的在此?” “郎中大人不喜人多气浊,命卑职等不必侍候,滚一边待着。卑职就滚来这里待着了。” “郎中大人在前方小憩?听说有具尸体,又在哪?” “郎中大人在前边,尸体在那边。” “张大人是在郎中大人那边,还是尸体那边?” “尸体那边。” 谢赋闭了闭眼,又在心中淡淡一笑,取下纱帽,托在手中,朝何郎中的车轿方向行去。 一道身影从侧方快步而来,拦住了他。 “谢县丞。” 谢赋躬身:“张大人,下官疏忽,竟使郎中大人辕驾所经处出现尸首,罪责难逃,这便前去请罪。” “此非你所能预料。”张屏肃然,“不必自责。但我有件事想要询问。谢县丞能否与我去旁边一叙。” 谢赋抬眼看了看张屏坚定的双目,随他走到一旁。 茸茸短草尚不能蔽覆黄褐的土地,于斜阳下散发着独特的淡香。 张屏在一处空地上站定。 方才燕修录记完毕后,他已让衙役们先将尸体抬出。 死者短须花白,看面容约六十余岁,双唇发乌,指甲青黑,是被毒死的。 然浑身却看不出绑缚、挣扎或其他击打所造成的伤痕。 仿佛他是自己喝下了毒/药,跪在了坑中。 可显然,又不是。 死者嘴角和鼻腔流出的血都被仔细擦拭干净了,启开口,才能看到牙缝与口腔内残留的血渍。 死者无法自己做到这些。 凶手仔细清理摆放尸体,似也在叮嘱查案的人―― 不要想错了,他是我杀的。 张屏背向斜阳,凝望谢赋:“谢县丞熟悉裘真否?” 谢赋从容地道:“下官之前甚少直接吩咐捕快做事。或他熟悉下官。” 张屏再问:“裘真以前是否企图对你做过些反常的举动?” 谢赋道:“下官不记得有。” 张屏继续问:“谢县丞再请仔细想一想,当真从未见过被人摆放在菜窖中的死者散某?” 谢赋深吸了一口混着土味儿的绒草气息:“下官当真不记得见过死者散某。张大人若是怀疑什么,请直言。” “据目前证据所示。”张屏声音与神情都没有起伏,“本案的疑凶,先陈散某尸体与地窖,再摆放尸首于此地,都是为了让某人看见。” 谢赋突然又想一声长笑:“当世青天神断府尹大人与王侍郎先后驾临,张大人亦声名远播,或那案犯是想引起诸位大人注意,卖弄能耐。” “或,他另有意图。” 张屏依然维持着同一神情望着谢赋。 “谢县丞是南方人?家乡哪里?是否曾居于两江之地?” 谢赋浑身一颤,神色陡然寒厉。他扯了扯嘴角,哑声一呵:“张大人,你既已得知,就敞开了明说罢。” 23、第二十三章 张屏肃然地一拱手:“冒昧唐突,但我需请教谢大人的家世,才能继续查这个案子。” 谢赋讥诮厉笑一声:“多谢张大人如此看得起下官。谢某的确是歌伎之子,但若张大人欲扯些子虚乌有之事损辱家慈声誉,就请先杀了下官!” 张屏的脸上第一次闪过一丝诧异。 之前他接到冯大人赐赠的馓子,除却感动于大人的关爱,更也悟到了其中的另一层涵义。 府尹大人正以身作则地告诉他,本府十分关心你,了解你,连你喜欢吃馓子这样的事本府都知道。你又可有像本府一样关心县衙的同僚? 张屏也明白了冯大人教导他时痛心疾首的缘故。 根据种种线索显示,谢赋的身世中,必有与本案相关的重大线索。 张屏本应该知道,但因他并没有真的关心与了解谢赋,所以不曾发现。 大人,下官知错。 谢赋眼崩血光,满脸紫胀,死死盯着张屏。 张屏垂下眼皮,突然取下官帽,解带脱袍。 谢赋身体一晃:“你,你做甚么!” 张屏折叠官服,与官帽一起放于地上,跨步拦住转身欲走的谢赋,深深一揖。 谢赋脸上红紫更浓,喝道:“张大人到底想做甚!” 张屏再一揖:“张某的确不知谢兄家事,但为查案之故,必须询问,望请恕罪。” 谢赋摇头,亦拱手还揖:“张大人且不要再如此,真真折煞谢某。谢某乃为父族所弃之卑贱身,又屡犯大过待贬,怎能当张大人如此大礼?!” 张屏抬头:“目前在查之连环案的案犯,初次犯案,疑似为杀了散某,这一点尚待查证,盗走散某的文牒,已确定无疑。之后方才又盗走散某的尸体,陈于知县宅邸的菜窖中。” 谢赋冷笑:“张大人觉得谢某就是那案犯?!” 张屏道:“谢大人不是案犯。然案犯如此作案,是为了宣示与人。当时我尚未到任,王侍郎早已返回京城,凶手如此作为,针对者,只能是当时还住在知县宅邸中的人。” 谢赋道:“张大人的意思是,案犯是要杀人给谢某看?为什么?” 张屏望着他:“当下正是要查出为什么,否则,案犯可能会继续杀人。” 谢赋的眼神平静了些许:“谢某不记得与人结过大怨,或者有,但我不记得。” 张屏道:“案犯先在散某腹中填入瓷土,又屡屡留下瓷片,都是为了将案子与一位名叫曲泉石的制瓷名家相连。” 谢赋道:“下官不懂瓷器,家里也没人懂这个。” 张屏继续道:“案犯再一次杀人,是在丰乐县大牢中杀了黄稚娘。因为他忽然得知,当年顺安县蔡府遭火难时,黄稚娘在场。蔡府或是遭人蓄意灭门。蔡府家主蔡会,二三十年前,曾任两江督造副使,于九江一带督办御瓷烧制。” 谢赋凄然一叹:“我知道张大人在暗示什么。只是张大人既然有通天彻地洞悉古今的能耐,为何不从别处查访,要如此当面问谢某?即便向府尹大人请教也罢!再则,九江与江宁,虽皆属两江之地,但距离甚远。张大人又凭什么这般联想?那蔡府案,下官记得,十几年前就结案了吧!” 张屏的目光一敛。 谢赋的母亲,竟曾是江宁的歌伎? 两江督造,总管江南、江西、徽州三个州府的采买造办。 江宁乃江南州府所在,两江督造衙门也设在江宁。而九江在江西郡,蔡会虽然主管九江御瓷事务,但身为两江督造副使,应也经常在江宁。 脑中念头如闪电,张屏仍缓声陈述。 “十几年,刑部的确已将蔡府蒙难一事定为流寇所为,然府尹大人与王侍郎挖掘蔡府地下,已有重大发现。刑部关于此案卷宗,由前尚书窦方署名,但并非窦方所查,案情应另有隐情。” 谢赋一怔,片刻后再一声冷笑:“窦家不认谢某一事天下皆知,莫非还有窦家人的账要算到我头上来?!” 张屏又定住了。 “谢县丞与前任刑部尚书窦方,是亲戚?” 谢赋也定住了。 他与张屏大眼瞪小眼对视半晌,方才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地道:“张大人真的丝毫不知谢某的身世?” 何述盘膝坐在轿前的蒲团上,从小童手中接过茶盏,淡然远眺。 “那张知县与另一人,怎的脱了衣服聊起来了?” 随侍之人道:“看服色,另一个当是丰乐县的县丞。” 杜知县打了个哈哈:“许是张大人左右奔波,有些热了。下官这便去请张知县过来?” 何述半闭双目道:“不必,如斯袒裎,定有要事,不要打扰他们。” 杜知县只得躬身领命,与众人陪何郎中一起,静观远方。 张屏与谢赋浑然未觉远处的视线。谢赋静默半晌,闭了闭眼:“罢了,反正迟早张大人也会从别处得知,下官便如实禀报大人。下官本应姓窦。先严乃定州府窦氏嫡支长子,家慈是……是……” 是数十年前,秦淮河上,最有名的歌伎燕钗,一手琵琶动天阙,王孙公子,豪掷千金,难买一曲清歌。 “窦家本商人,做钱庄买卖,那通福号钱庄,原先就是窦家的。窦家向来嫡长承家业,幼子及旁支读书。前刑部尚书窦方就是旁支之子,算来是下官的堂叔,后来他断了冤案,带累得窦家生意也不好了,而今钱庄多半被人盘去。” 张屏肃然聆听。 谢赋继续面无表情道:“先严本应承继家业,然他年少时却喜欢读书,便离家去江南游历。不幸途遇水匪,盘缠尽被劫去,仆从皆亡,先严也险些一同蒙难。” 据说是那水匪头目的夫人,见这位公子白净漂亮,心生怜爱,趁夜将他放了。 “先严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幸而被几个路过的僧人所救,便随僧人到了江宁府大宝相寺,某日他在寺中洒扫,遇见了前来上香的家慈。之后,下官就不细说了。” 落魄书生,风尘佳人,一见倾心,最老套不过的故事。 张屏嗯了一声。 谢赋继续道:“恰好朝廷下旨,于次年加开恩科,似先严这样的商贾之子,也可参加科举。家慈便伴先严入京,拿自己的积蓄,在京中置一小宅,供先严读书。在江宁时,先严便已娶家慈,家慈为先严日后功名着想,甘为侧室。但先严乃定州府人,需先回定州应试,入选后才能参加京试。” 张屏聚精会神地听着。 谢赋再顿了片刻,接着道:“张大人若爱听书看戏,随后之事也该猜得到。总之就是先严回定州之后,便再无音讯。家慈当时已有身孕,不便舟车劳顿,只能在京中苦等。后来辗转得知,先严过了州试,然始终不见先严回来。家慈苦等不过,便撑着临产之躯,在京试结束那日在试场外苦等,希望见先严一面。” 当时临近中秋,天气仍十分炎热,她站了许久,便晕了过去。 “幸而当时有人路过,救了家慈,家慈便生下了下官。”谢赋苦笑一声,“相救家慈的,竟是先怀王殿下。先怀王殿下查到先严的确在试场内,只是一直不去见家慈而已。” 后来燕钗曾对谢赋说,她与窦公子,其实早有间隙。 窦公子虽然爱读诗书,想考科举,但天分有限。 吟诗作对,下棋绘画,他皆远不如燕钗。 甚至读经书典籍,陪伴一旁的燕钗跟着看上几页,就能指点他思虑许久的困惑。 燕钗十分想帮助夫君精进学业,但她发现,她只要开口谈学问,窦公子便越来越暴躁。她便不再碰书本笔墨了,可后来,她只是想弹一支曲子替夫君缓解疲惫,窦公子就勃然大怒,甩门而去。 “承蒙怀王殿下恩典,竟与王妃殿下一同出面,让窦家与先严迎家慈归宅。然发榜时,先严未在榜内,与他一同应考的堂弟,即前刑部窦尚书却得高中。先严以为,是家慈向怀王殿下进了谗言。” 他大骂燕钗:“你这贱妇,惯会蛊惑男子,却拿我当你做侧妃娘娘的垫脚砖!只恨我运背眼瘸,竟被你所祸!” “先祖与祖母,对家慈之辱骂更加不堪。家慈当时已无生志,道,自知不配再入窦家之门,但下官乃窦氏骨血,只要他们带回下官即可。然……” 谢赋又苦笑一声。 “窦家不肯认下官,说下官来路不明。” 窦老夫人骂道:“你这贱奴娼妇,我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养出一个来路不明的野种,送进我窦家做长孙。待到他长大,正好你也皮衰色弛,倒贴钱也骚不到一个老头了,到那时再哭淋淋冒出来认儿子,搬运我窦家家产与你娘儿两个受用。呸,滚你x的!我窦家清清白白老门老户的人家,绝不会出娼妇之种!” “这原本,也是寻常一官司,只因先怀王殿下,竟上达圣听。” 先怀王惊诧道:“世间竟还有如此出乎戏文之外的薄情寡义之人与事,孤真是开眼了!” 燕钗悲愤之际,作得一赋,怀王将此事奏禀先帝,将这篇赋也呈与圣览。先帝闻之,先也诧异于窦家之无情,又读了赋,惊讶于燕钗之才,便请先太后将燕钗传召进宫垂问。 燕钗泣禀曰:“民妇昔年的确曾为歌伎,然只卖艺,以清白之身嫁与窦生,自甘为妾,不想竟至今日情境。民妇愿从此与窦家断绝。民妇贱躯,死不足惜,然幼子无辜。窦家不肯相认,若勉强为之,只怕这孩子以后的日子也难过。但求太后娘娘垂怜,重新赐他一个出身,让他能读书应试,清清白白凭自己立足于世。” 太后本想留燕钗在宫中做女官,也被燕钗婉辞。 “家慈不愿下官长在众人议论之中,便带下官远避琼州居住。下官如今姓氏户籍,皆蒙先太后所赐。家慈求太后赐下官姓谢,是为使下官及后人永生永世叩谢浩荡天恩。” 张屏缓缓点头:“谢县丞什么时候得知了自己的身世?” 谢赋垂首:“下官十岁时,家慈便将旧事告知。待六年前,下官中了科举,就又有许多人想起了下官的身世。常有人说……” 常有人说,他只排在二甲末尾,竟然能做到京兆府的知县,是沾了昔日圣恩之光。 谢赋正要把这句话说出口,残存的理智突然挣扎冒头,令他想起张大人在进士榜单上的名次,及张大人现在的官职,及时地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所幸张屏并未在意他这句没说完的话,只又问:“窦家,可曾来找过你?” 谢赋一呵:“找我做什么?窦家生意虽败,家底尚有,毕竟还出过一位尚书大人。我而今一个小小县丞,俸银几钱?只怕还防着我分家产。” 但他在中进士之后,却有几次,察觉身后有人尾随。 刚到丰乐县做知县时,还曾数度在府外遇见一辆大车,车中一位银发老妇,两眼含泪,定定看他。 “先祖与先严均已驾鹤数年,身后遗有二子,如今窦家生意应是长子在管。我也不知他们近况。张大人可派人去查看,大人所说那案犯,若是因前窦尚书当年所断案子有误,要找窦家后人算账,也不该先来找下官。” 张屏又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谢赋躬身:“下官已无其他可告知,便先请告退,去何郎中面前请罪。” 被张大人这么一剖析,案犯疑似冲他而来,他更得去请罪了。 谢赋啊谢赋,你本就是个不该生的人,多余地活在这世间,才会因你生出这许多事端罢。 谢赋再在心中长长一叹,张屏突然又肃然地紧盯住他:“谢县丞,你错了!” 谢赋一愣。 张屏皱眉凝望着他,兰大人说过,话说得过透,容易伤人,有时候不妨点到为止。 张屏觉得自己刚才追问谢赋,似乎有些过分,他本想接着对谢赋说―― 令堂如此不易,你更要好好地孝敬她,不该之前竟想着跳崖。 你若死了,令堂怎么办? 但思虑了一下,他只语气深重地道:“谢县丞,多多爱惜自己。” 谢赋哆嗦了一下,后颈的鸡皮疙瘩顶着寒毛粒粒崛起。 “下官,多谢大人关爱。” 这张大人真有些邪性,不会懂读心术吧。 张屏仍凝望着他:“待回城之后,可否容我拜见令堂?” 谢赋气在喉咙中一梗,噎了片刻,生硬地道:“下官需先上禀家慈。” 张屏道:“多谢。” 24、第二十四章 张屏与谢赋同往何述轿前。 何述已品茶毕,回到车轿内静坐。 小童询问:“二位大人欲禀报甚么?” 谢赋深深施礼:“下官有负知县大人嘱托,未能清查道路,致郎中大人途遇惊扰,特来请罪。” 小童并未入帐禀报,径直道:“我们大人说了,无常非常人可料,已有亦不能为无。请两位大人不必多言其他。大人也不想过问县衙的公务,只问一句,能启行了否?” 张屏道:“能。” 谢赋再深深一作揖:“下官但用性命担保,前方再不会有……” 轿帘一动,小童打断谢赋的话:“那就立刻启行吧。” 张屏向车轿一揖:“下官先请告退,将尸体送回衙门。” 小童表情一顿,谢赋两腿一晃,赶紧大声道:“禀郎中大人,知县大人乃是唯恐前方仍有不周到处,先行前往安排。” 四周沉寂了一瞬,轿帘又动了动,小童躬身入轿,继而挑起轿帘。 何述半垂着眼,视线落定在张屏身上,片刻后淡淡道:“那你自去忙罢。” 张屏施礼道谢,在杜知县与顺安县诸人怜悯的目光中退下。 谢赋忙忙也告退,快步追上张屏。 张大人,你不伴迎郎中大人,却要先带尸体回衙门,即是表示郎中大人还不如一具尸体。你是也活腻了么? 这话,谢赋说不出口,他只能待左右退下后,将声音压到最低:“张大人既然说凶手是冲下官而来,怎能由下官陪伴郎中大人!” 张屏道:“案犯只是想令你想起某事,暂时不会加害你。” 案犯原应是以为谢赋会在县境交界处迎接何郎中,才把这具尸体摆放在树下。 他屡屡的挑衅行径,极其大胆,却也极其缜密小心。 这个时候对谢赋或何郎中下手,既不能全身而退,也达不到他想要的目的,他不会做的。 谢赋低嘶:“张大人怎能保证?谢某怎样都无所谓,但何大人绝不能有丝毫闪失!” 张屏肯定地道:“放心。” 谢赋绝望地闭了闭眼。 罢,罢。就听天由命罢! 杜知县率领顺安县诸人恭送何郎中离开顺安县界。前方,张屏带着几名衙役与那具无名尸首早已向着丰乐县衙赶去。 谢赋一直紧紧盯着张屏一行的动向,唯恐张大人带着尸体就这么径直踏上官道,让何郎中的行驾变成送棺的孝子贤孙。 还好,张大人与车绕了个弯儿,扎进了旷野小道。 谢赋松了一口气。 张屏一行只有一辆车,谢赋与同来迎候何郎中大驾的人自也不敢乘车,所以那具尸体便被请进张屏的车轿内,两名衙役在车内照料,防止尸身颠簸损伤。张屏让几名衙役伴车先走,又再到那棵树附近查看痕迹。 案犯很小心,坑边只有一串脚印,与死者脚上的鞋子相同。 脚印从树根处起,仿佛死者是从树里走出来的一样。 四周再无其他足迹或车辙。但有不少短草都被踩平了。 被踩平的遍布四面八方,稍远的地方还能见得到牲畜的粪便,可见一些路过的行人会来这空地上歇脚,附近村庄的人家也会过来放牧。 最近没有下过雨,草地上的痕迹极难辨认。 但张屏想,时间有限,案犯只能清理一定范围之内的地面。应该还有些地方,有痕迹可循。 只是案犯是从哪个方向来,又往哪个方向去? 留在附近协助查看的京兆府燕修自西北方奔来。 “卑职在前方发现了一些牲口粪,较为新鲜。” 张屏赶到他指路的地方,粪附近,可见几枚清晰的蹄印,朝着大树的方向。 刑部的桂淳亦跟着俯身看了看那些蹄印,用手丈量。 “这应该不是马,是驴。而且驴不大。” 几人再分散找寻,又在附近土壤较松处找到了几枚与那些蹄印相似的浅印,朝向相反的方向。 张屏半跪在地上,定定盯着这几枚蹄印。 桂淳道:“这些蹄印儿应就是昨天或今天上午踏上的,卑职大胆揣测,差不多就是凶手的座骑了。那么凶手就不是用车,而是骑着这头驴,带着死者跟挖坑的铁锹到了这里。然后,他在一个地方下了驴,很可能就是前边那块大石头,石头旁的草芽都被啃秃了。凶手把驴拴住石头上,带着死者到树下,杀害了死者。再扫去了附近的蹄印和脚印,骑驴离开。” 燕修道:“那么案犯不止带了铁锹,还带了扫帚,一头驴上,倒是载了不少东西。” 张屏仍定定地望着蹄印。 桂淳又道:“我们侍郎大人有句教诲,卑职觉得太好了。侍郎大人说,这世上的案犯,有许多种,有一些,犯了事,吓得不行,还有一些,自以为自己特别机智,案子做得尤其妙。就得大人这样的神断来告诉他们,其实他们的漏洞有多么多,错得有多离谱。” 张屏盯着地面,喃喃:“是,漏洞太多,错得离谱。” 这几枚蹄印上无其他足迹覆盖,朝向大树的较深,是因为当时背上负重多,返回时少了一个人,就浅到几不可见,再加上粪便判断,应是凶手留下的。 且,根据步距大小估计,这头驴,并不高大。 如此一头驴,负重有限。 死者身量中等,驴背上应还有挖坑及清理现场的工具。 那么,驴背上,顶多能再驮一个瘦小的人。 可张屏询问过裘真的外貌。 裘真是一条身长八尺的伟壮汉子。 张屏起身追逐蹄印的来处,追了约一刻钟左右,前方出现了一条小路。 张屏越过路,到对面再找寻,没有痕迹。 丰乐县的衙役不敢落后,趴在道路上寻找,桂淳摇摇头:“兄台,别找了。你看这各种蹄印轱辘印儿,这种人来人往的道路,追查足迹是查不了了。” 张屏站到小路中央,向两侧眺望。 小路向南应是官道方向,往北蜿蜒探入一抹树林。 张屏自衙役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 得知龚尚书暂会留在京城,兰珏便立刻带兰徽动身返回丰乐县。 李p在一处驿亭便服相送,既恰当地表示恭敬,又无有使人议论兰珏因私惊动官府之嫌。言辞态度也是极其恭谨合体。 连兰徽都对九和恋恋不舍:“爹爹,儿觉得这里甚好。”不大想回去继续听浪无名吹牛。 兰珏心叹,爹也觉得这里好,想与你在这里清静赏春。然皇命难违啊。 不知是否被情绪所染,过了九和县境,悠然的暖风似都顿时空寡了起来。 那位姓谢的县丞做知县时着实是喜欢规矩,左右田亩方方正正,道路笔直,树木也都整整齐齐棍子一般直插天空。全然不似九和那边的自然意趣。 但沿途倒是有迎候供奉。 明晃晃的一个四方棚子搭在官道边,几个县衙礼房的小吏带着些衙役候在棚内,恭敬行礼,奉上饮食。盘碟杯壶却也丰盛。 兰珏在车中吩咐管事传话并给些赏钱:“十分有劳,令本部院心甚不安。” 管事讨好向兰珏道:“张大人身为大人的门生,孝敬大人着实尽心。” 兰珏只淡淡道:“太过铺张。”内心曰,张屏正在跟王砚冯邰挖土,能想到本部院才怪。这迎奉应也是那位姓谢的小县丞安排的。 本部院进了丰乐县,即算将行教导皇子的公务,如此,不算违制。只是若与九和那边比较,不免令人叹息。 这么规规矩矩地数里一迎下来,兰珏也有些疲惫,眼看天色不早,便命转行小路,避过几处棚子,留一缕清风与官道,也可速速赶到县衙。 一想到玳王,兰珏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浓浓暮色沉沉而降,疾驰的马车突然变缓,兰珏正要询问,听得车外遥遥喊:“来者何人,敢冲撞我家大人车驾!” 下人在帘外低声道:“老爷,只是道上有几个不知高低的路人过来了,前面已经去问,不妨事。” 兰珏未回话,心道,丰乐县近来也出了不少事,应不会有匪寇这时候冒出头吧。 静了一时,又听见人喊:“尔等又是谁?竟敢冲撞我们知县大人?!” 兰珏一顿。 管事忙忙来报:“大人,张知县着实尽心,竟亲来迎候大人。” 兰珏挑起唇角:“着他过来罢。” 亲来迎候?是追着什么凶徒过来的罢。 过得一时,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轿帘挑起,一道熟悉的身影伴着一股马粪气味出现在灯光内。 “学生拜见大人。” 兰珏含笑:“甚巧,你怎会在此?” 张屏微微抬起身:“学生追查案犯,转上此道,不想竟遇见了大人。” 果然。 张屏又抬了抬眼皮:“那案犯,早已逃窜,应不在此方,大人放心。” 兰珏失笑:“哦。” 张屏看了看他,又垂下眼:“学生另有一要事,正要请教大人,可否禀报?” 25、第二十五章 兰珏已猜到他要问什么,遂颔首。 张屏道谢,一旁的兰徽起身向张屏行礼,没忍住转过脸打了个喷嚏。 兰珏吩咐左右:“夜晚风寒,给少爷取件披风,将我的袍子拿一件与张知县。” 管事领命,请张屏先到车外,过了一时,张屏返回帘外再次求见,官服已换下,穿了一领兰珏的蓝地灵芝云纹袍,头发也重新梳束整齐,下人还替他抹了些发油,连鞋也不知哪里找来一双换了,总算再没什么殊异的味道。 兰珏便着他进车内,左右奉上茶水点心,将帘子放下。兰珏道:“看你形容,应是奔波许久,想未用饭。先吃些茶点稍垫一垫。” 张屏果如兰珏所料地一揖:“学生感激大人厚爱。然冒昧想向大人请教一个名叫曲泉石的人。” 兰徽裹着披风扭动了一下,竖起耳朵。 兰珏也不多废话问张屏为什么要问这个人,只道:“此人乃一位制瓷大家,世人常称其为瓷公子。十几年前无故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据说还成了大理寺四大奇案之一。” 马车已又继续前行,车厢内灯烛光芒映在张屏眼中微烁。张屏再恭敬道:“大人可知道他身世详情,及他因什么失踪?” 兰珏道:“为什么失踪,大理寺都没查明白,我自然不知。但此人身世,我尚且略知一二。他本是江南郡湖渚人,原姓阳,名,乃随他母姓。他外祖家是制陶世家,曾开商铺阳壶堂,连京城都有分铺。他外祖阳籍,号湖上老人,更是赫赫有名。” 湖上老人不单是制壶大家,亦善篆刻,好诗画,偶会在壶上刻题自己作的诗画,又自创十二种壶形,人称湖上十二式。 “现而今一把湖上老人手制,只有钤款的随式壶,价便可抵京里一座两进的宅子。题刻诗画款,更是千金难得。” 兰徽瞪大了眼:“惭愧儿从未见过。” 兰珏淡淡看了他一眼,兰徽立刻低下头:“爹爹,儿错了,不该插话。请爹爹责罚。” 张屏道:“学生,也未见过。” 兰珏向兰徽道:“罢了,看在张先生的面子上,这次便不罚你。”又再看向张屏,“湖上壶,我也只见过一两次。” 如斯珍贵,只因稀也。 又为何珍稀? “湖上老人幼承家业,前半生十分顺遂,只是子息不旺。至年逾半百,才得了两个女儿,便就认了岳父命,将技艺传授长女,并为女儿招赘曲姓一书生为婿。” 曲生是当地知名的才子,父母双亡,家境贫寒,诗画被不少人追捧,但不知为何,总是考不中科举。湖上老人招他做上门女婿,一是欣赏他的才学,二来想着女儿制壶,女婿题诗,既可承袭自己的技艺,又可算一桩美谈。 据说阳氏大小姐长得十分美丽,才情不俗。曲生入赘后,与娘子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不少人嫉妒曲生的好运,嘲讽曲生是上门女婿,之前曾与曲生相交的一些人也跟着调侃。曲生常觉难堪。 “当年入赘商贾家的读书人也不能科举,这一项近年才改了。曲生从此不能科考,心中应是有些遗憾与不甘,时常同人一起吃酒,吃醉了偶尔做了一些含些不满的诗句。时该阳氏逢劫,当时朝中有人攀诬东海守将任庆谋逆,任庆酷爱品茶,与湖上老人有些交情,阳氏因此遭查。” 任庆只是一员小小守将,攀诬任庆谋逆者其实意在东海侯,这一点兰珏便就略过。 查抄任庆家宅时,发现任庆家中简素,家产甚少,根本不可能谋反。 攀诬者便说,任庆必有同伙,这同党之一就是阳氏,密助金银与任庆谋逆。 湖上老人名号中的“上”字也被指为僭越,乃有不臣之心的体现。 “这些诬陷多是无中生有,但就在这时,有人献出曲生曾写的诗,本是抒己不得志的字句,经攀诬者剖析,竟成谋逆的佐证。” 兰珏将声音略放缓了些,他未让兰徽避开,直接同张屏说曲泉石的身世,也是希望兰徽引以为戒。 人生于世间,幼时要学会言语,长大却要明白何处不可言语。因一时心绪激荡,脱口致祸。言辞或字句中有了错漏,即便当时不发作,被有心之人记下,待到适当时候再拿出。从古至今,有多少人,皆因此遭劫。 “任庆未免祸及他人,在狱中血书鸣冤后自尽。湖上老人在狱中病逝,曲生没捱过刑讯,其妻阳氏小姐也悲痛而亡。阳氏被抄家,店铺被封,因没有查到其他实证,被判男子刺配边关,女子充为官奴。” 张屏的视线又一闪,想起了蔡府地室里那幅画中身着官妓服饰的男子瓷像。 兰珏接着道:“阳氏小姐与曲生婚后生了一子一女,那女孩先天不足,一直生病,抄家时受到惊吓,也不幸亡故了。阳府只剩下湖上老人未出阁次女和大小姐与曲生所生之子,阳二小姐担心外甥根本捱不住流放,也会死在路上,为保其性命,竟使了一计瞒天过海。” 张屏道:“阳小姐告诉官府,死的是她的外甥?” 兰珏颔首:“阳二小姐谎报外甥病亡,将外甥扮作女子,与她一起到江宁府为官奴。” 兰徽在,兰珏便不把官妓点明了,张屏垂下眼皮,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兰珏继续含蓄道:“曲泉石那时年纪小,不会立刻做侍奉之事,且有姨母回护,只是先学些琴棋书画之类……” 他相貌秀美,年幼尚未变声,竟混迹在被教习的女孩子中,一直未被识破。 “过得数年,任庆被诬陷案便得昭雪,阳家亦跟着被赦。湖上老人有一知交,姓郎,是江西郡九江制瓷大家。湖上老人逢难时,郎老爷恰好也重病在榻,未能为其奔走,临逝前交代后人,定要设法相助阳家。其长孙郎今在阳家翻案时来到江宁,阳氏二小姐说出将外甥扮成女子的秘密,并将外甥托付与郎家,自道身已为奴,愧对先人,便就自尽了。” 兰徽啊了一声,眼眶红了,张屏的脸上又闪过悲悯。 兰徽吸吸鼻子:“爹爹,儿冒昧多话,儿觉得,这位阳夫人护外甥周全,可叹可佩,其实不必……” 张屏道:“阳夫人姓侠而刚烈,其善可叹。” 他自然明白兰大人未明说的曲折。 谋逆犯属亡故,官伎入籍,都要验明正身。更不用说,在妓楼里更衣洗漱,起卧如厕。为什么阳家少爷可以一直扮作女子瞒天过海? 是因阳家常行善事。遭逢劫难,很多人没有能力为其鸣冤,却甘冒极大风险,默默帮忙遮掩,替阳家保全这一点血脉。 阳二小姐在翻案后说出了外甥的真实身份,使其可以重新光明正大做人,但那些曾帮他们遮掩的善人们所做事也同时暴露了,若被认真追究,后患无穷。 阳氏二小姐自尽,是用自己一条命,扛下所有的责任,报答保全他们的人。 兰珏一叹,接着道:“阳家少爷随郎今到了九江,郎家待他若自家子侄,还让他学习制瓷。但阳家有家训,阳氏子孙,只可承自家技艺。他便改回父姓曲,名泉石。” 陶与瓷看似相近,实则技艺与行内的规矩天差地别。 “曲泉石极有天赋,在郎家学习两年,便与学徒一同制瓷。他将外祖传下的制陶技艺与制瓷相融,竟渐渐自成流派。” 制陶重在泥料、器形及陶师技艺。 从前朝至今,皆尊陶器之至上至雅为茶器。 而茶器之第一,是壶。 所以,最好的陶师,是壶师,如湖上老人。 湖上老人逢难时,所作之壶大多被毁,存世甚少,今日才会价胜黄金。 而制瓷,则除了瓷土之外,釉料配制、烧造、器形,也是极重。 从淘土制胚起,到烧制出窑,每一道工序,都由专人制作,拉胚者,只拉胚;施釉者,只施釉;连切修底足、放器入钵都是专人专项,分工井然。 “九江附近盛产瓷土,九江之瓷,可为当世第一。一城一县之中,有许多瓷厂,互有竞争,各家也都有自己的绝技。如郎家当时的绝技就是配釉与施釉。釉面莹润如玉,颜色或清雅,或明艳。还能仿烧出前朝失传的名瓷。郎家的釉料方只传承继家业的子孙。” 张屏道:“那曲泉石学了没有?” 兰珏道:“一开始没有,但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学。” 从淘土开始,直至瓷器出窑,样样工序,他都学,学得极精。 “而且,他竟破了瓷厂的规矩,开始自己单独制器。” 与陶器不同,瓷器之重,乃是大器。 因为大器极易损,不好烧制。前朝甚至有为烧制内用的大龙缸,瓷师以身殉窑的故事。 太/祖皇帝得天下后,特命宫中大缸一律用铜制,莫再劳害工匠。 然,重大器的传统,又在曲泉石这里变更了。 “曲泉石独制小器,如壶、杯、盏、瓶等,且如其外祖父一般,自创器形,式样别致,为许多雅士所喜,后竟名动公卿。” 与寻常瓷器不同,曲泉石独自所制的瓷器,一件一样,除非烧制时残损,才会做一件同样的。否则即便同样器形,题款钤印也各有所别。 如此更投风雅之士所好。 “曲泉石这样做,有违瓷行的规矩,许多人不满。但执掌郎家的郎今十分欣赏,力排众议,任由曲泉石放手继续,甚至帮着曲泉石同制。许多泉瓷,都是曲泉石制器,郎今施釉。后来,曲泉石竟研制出了比郎家秘传更好的釉料及施釉的方法。” 有人说是郎今违反家规,将祖传的秘方告诉了曲泉石,曲泉石再研究改造。 敬仰瓷公子的人则说,泉石公子天纵奇才,根本无需什么郎家的秘方,就是某晚对月饮酒,偶有所悟,随随便便就配出来了。 总之,曲泉石一个人的名头渐渐高过了整个郎家,甚至高过了所有九江的制瓷世家。 “曲泉石所制的瓷器,起先是搭在郎家所制的瓷器里卖的。但渐渐世人开始只买他做的瓷,称其为泉瓷。曲泉石不单天纵奇才,又相貌俊美,擅诗文,行动风流,便被称为泉石公子,后又得尊称瓷公子。” 一日,先帝驾幸怀王府,先怀王亲奉茶献上,先帝捧盏诧异,此似玉非玉,竟是瓷耶?且形状端雅,皇叔何得此物? 先怀王奏曰,此为民窑之器,乃一名叫曲泉石之人所制,当下此人所制之瓷甚是风行,臣附庸风雅,便也收了几件。 先帝把玩茶盏曰,如此美器,难怪风行。 先怀王将府中的几件泉瓷进献,先帝十分喜爱。不久后,朝廷便令九江曲泉石承制御瓷烧制。 曲泉石写了一封信,恳切上禀自己的身世,称自己卑微之身,不堪承大任。自己的制瓷技艺全是郎家所教,郎家才应是烧制御瓷之选。 先帝得下臣转禀,竟未震怒,只笑曰:“知恩图报,朕岂可夺其志?且朕知奇才往往不喜拘束。若拿着官拟的样式让他烧,只怕他也烧不出好器。”竟就命郎家承制御瓷,但每年曲泉石所制瓷器,不拘样式,要呈上几件。 郎家世世代代,都梦着有一日能烧制御瓷,这时终得偿所愿。 但,波折又生。 一向亲厚曲泉石,待他胜过自己亲兄弟的郎今,忽染重病。 “在那一年御瓷献期将至时,郎今病逝。郎今之弟成为家主,他与曲泉石素来不睦,据说在制这批御瓷时,他与曲泉石有些争执。” 郎二爷想通过主制这批御瓷树立自己的家主威望。 但瓷工其实都听曲泉石的。 “郎家许多人都不满曲泉石肆意妄为久矣。有传言说,甚至在制瓷时,一群人直接围住了门,不准曲泉石靠近窑炉。” 张屏皱了皱眉。 兰珏再轻叹了口气:“这批御瓷及时制出呈上了,曲泉石却不见了。” 没人知道怎么不见了。甚至何时不见的,都有数种说法。 郎家的人言辞灼灼地说,御瓷封箱准备进上时,曲泉石还去跟郎二爷要钱,说大家从此以后就拆伙了,不给钱不能将他的瓷器一同进上。 郎家的下人却说,曲泉石在被堵在门外之后,就不见踪影了。 “此事惊动先帝,先帝命大理寺与地方官府详查此事,但一直找不到曲泉石的踪迹。” 郎家人一口咬定,曲泉石是自己跑了。这人做事诡秘莫测,为什么跑的,不知道,可能就是笃定了郎家离不开他,想坑郎家一把。 敬仰泉石公子的人有一部分猜测泉石公子是将自己与郎今视为伯牙子期,郎今病逝,他便飘然退隐。 但更多人是坚信郎家人唯恐曲泉石夺了郎家家业,将他杀害。 甚至有人依据此事写成话本小说,书中直言,“二爷”杀害“石先生”后把他扔进了窑内。出窑的御瓷中,一尊天青色的瓶上红丝血线开片,瓶口点点殷红痕迹,即是“石先生”血肉精魄所结。 此书被泉石公子的仰慕者奉为圣典,结队到京城,朝着皇城的内库方向痛哭。殿中府与礼部不得不出来辟谣,说当年上呈的御瓷中并没有这样一尊瓶子。 泉石公子的仰慕者们仍是不信,又传说那瓶子是被郎家扣下砸毁了,还有一说是扔到水里了。 至今清明,九江城边的江面上,还会漂着一群泉石公子的仰慕者,边哭边洒酒祭奠,请善泳者下水打捞,看能不能捞上传说中的瓶子。 大理寺查不出泉石公子的踪迹,被众人痛骂无用。主查这件事的少卿有段时间都不敢出门。 兰珏揉了揉眉心,张屏望着桌面沉思。 而今犯下数桩命案者,一步步都在明示曲泉石之案。 他,是否是一个敬慕瓷公子而致使心智扭曲的人? 26、第二十六章 近四更时,兰珏与张屏一行回到丰乐县城。 车近城门,忽被拦下。张屏下车,只见红光映天,城墙上及城门处层层兵卒,城门前一身着重甲的小兵向兰府的仆从道:&得罪了,上头吩咐,无论何人,都得验明身份,方可入内。& 张屏遂上前,县城衙役跟着捧上牒纸,一身着百总服饰的军官验过,方才道:&原来是张知县,失礼。&又看向车轿。 轿外仆从掀开车帘,兰珏端坐其中,管事前来道:&我家大人扫祭归来,欲往城内。列位尽可查看。& 那百总向轿中躬身:&卑职见过侍郎大人,冒犯之处,望大人恕罪。&摆手,让路放行。 兰珏微微一笑,着仆从传话:&我们大人说,这个时辰入城,辛苦诸位了。& 那百总仍是面如铁板道:&卑职等诸多失礼,竟承大人如此客气,着实惶恐。& 兰珏也不以为意。这些兵卒的装束兵器一望即知是京师巡防营的,京师巡防营一向由亲王掌管,而今执掌者是皇上的另一位堂叔嘉王,唯听皇上调遣,连王太师的面子也不买。京中大小官员无不敬让他们几分。这位百总这般举止,已算极其礼待他兰珏了。 张屏与丰乐县的衙役们骑马先行进城,两侧街道,列队森严。前方蹿出一个人,扑到马前,高呼&大人&,却是县衙兵房掌书徐鼎。 张屏便又下马,徐鼎禀道:&谢大人已恭迎郎中大人至行馆。卑职想着侍郎大人与大人定也快回来了,便在此迎候。& 张屏点点头:&有劳徐掌书。& 徐鼎又趋近些许,压低声音:&听闻又有凶案,郭将军谕令严守城内。为图稳妥,特又调了一位防御使来坐镇。大人放心,行馆那边十分安稳,谢大人方才多带了礼房的人前去迎候何郎中与兰侍郎。& 张屏嗯了一声,再点点头。 往县衙一路,天色渐明,辨不出愈蓝愈浅天幕上的彤色是霞光还是被兵卒手中的灯火光芒晕染。 格外璀璨的县衙门前,一名身披铠甲的男子越众而出,迎向车轿。徐掌书忙向张屏道:&这位就是京师巡防营的防御使。& 张屏与那男子对视,两人都愣了一下,男子爽朗大笑:&我就说张知县的名字怎么听来耳熟,竟然是你!& 张屏亦笑了起来,此人竟是他数年前与无昧一起到玄天宫送贺仪时,沿途因某案件结识的千总俞明彻。 &俞大人,许久不见。& 俞明彻一拍他肩膀:&不必见外。果然你还是考了科举,我就知道,你必在官场有一番作为!& 兰珏在轿内望见他二人谈笑,微有诧异,不想张屏交友如斯广阔,竟认得京师巡防营的人。 俞明彻与张屏笑着聊了几句,大步走向兰珏的车轿,兰珏下车,俞明彻施礼道:&下官京师巡防营骑军防御使俞明彻,参见侍郎大人。& 兰珏温声道:&本部院休省之中,防御使不必如斯客气。& 俞明彻道:&下官奉命护卫殿下与大人,大人有事只管吩咐。& 兰珏又询问玳王的情况,俞明彻简单回答,殿下正睡着。兰珏眺望行馆,见围墙屋顶仍在,料想玳王应没出什么大乱子,便道:&本部院暂不去行馆打扰,先另往一处更衣。& 俞明彻道:&大人下榻何处?下官派人随护。& 兰珏道:&到张知县宅中即可,本部院前两日曾在那里住过。& 俞明彻皱了皱眉,旁侧张屏开口:&大人,学生家的菜窖中刚发现一具尸首。& 咦?竟是懂事了。 兰珏嘴角微扬:&本部院不知案情,不过,前日本部院在你院中住的时候,那尸体已经在菜窖里了罢。那时住得,此时尸首已被移出,更加住得了。& 张屏难得地定了一瞬,继而躬身:&学生恭迎大人。& 俞明彻略一思索,眼下行馆内正在忙着接待何郎中大驾,看那位谢县丞四脚朝天的模样,是不能应付这位兰侍郎了,便一揖:&下官护卫大人过去。& 兰珏道:&防御使需照看各处,不必多劳。本部院自去便可。& 俞明彻再恳请一番,便点了几个人护卫兰珏的车轿转入知县小宅。 刑部的桂淳和京兆府的燕修一直不显山不露水地随在张屏旁侧,桂淳趁空上前悄声道:&大人先自去休息,可能恩准卑职一观散某尸首?& 张屏沉声道:&树下的那具,也该运回来了。稍等片刻,一起看。& 燕修道:&卑职大胆插话,此时尚不是县衙刑房及仵作公务的时辰,大人劳累许久,更需沐浴休息,卑职可等白日再看。& 桂淳笑道:&是,是,卑职也是有些糊涂了。那先请大人歇息。& 张屏便着人先安排桂淳和燕修二人歇息,自先回到宅中。 知县小宅中的仆役们没想到有了菜窖那事,礼部侍郎大人竟还会屈尊至此,又齐齐懵住,幸而一回生二回熟,懵了一阵儿后立刻反应过来,迅速奉迎侍候。 兰珏与兰徽各自沐浴更衣,张屏便到县衙后堂的侧厢房草草洗了个澡,躺在临时搭的床铺上合拢双目,顿时沉入梦乡。 上午,刑部尚书陶周风早朝毕,缓缓步向宫门。 方才早朝上议举新相,云太傅竟亲自向皇上举荐中书令李槲啵涞秤鸱追赘胶停钪诔即筱怠@榱成喟祝呱掖恰s佬鄣溃&朕尚年少,朝务多托赖众卿,丞相尤为朕所倚重,容朕思虑几日。&这才暂缓了此事。 陶周风一直未作声,出殿后,几位同僚拉他私语,请他同去相劝李椋菀辛嗽铺牡募榧疲耸辈坏币馄σ陨琊10兀怀械o辔弧 陶周风回想方才殿上李槊闱客a4慈圆幻馕2暮蟊常闹刑玖丝谄焐虾a耍鸸谌耍雷源┕砝骸 似乎所有人,都已当曾尧是一纸翻过的书页了。 鸟雀遥遥欢快啾鸣,春意渐浓,幼枝新披青绿。 年少时,总慷慨立志要做参天巨木,成社稷栋梁。然多年后方才明悟,其实人人皆是朝廷这棵大树上的一叶,或因风吹雨打,或时节已至,凋枯落地,又有新叶再生。 行至宫门外,家仆上前,扶陶周风登上车轿,轻声道:&老爷,方才有人送来一封信,请老爷一阅。& 陶周风看着老仆捧上的素色信函,心中一震,抬手接过。 待老仆退下,车轿启行,陶周风拆开信,封内素笺上,只有龙飞凤舞的寥寥数字-- 老枝垂垂。枯藤逶逶。旷乎闲情。趣乎共杯。 陶周风将信笺折好,收进怀中,过得一时,方才挑开车帘:&先不去衙门,回府。& 张屏这一觉睡得极沉,酣畅黑暗中,忽听遥遥有声音在唤&阿屏,阿屏……&张屏猛一睁眼,床边的无昧惊了个趔趄。 &无量寿福!阿屏呐,哥知道你需得多睡会儿,本不应该打扰你……但是,前段时间帮了咱们好大忙的那位姓柳的小公子又来了。原来兰侍郎是他姑父,他说他本当先拜见他姑父,然有要紧事儿必须同你说。衙门内外都在忙要紧的事务,他怕打扰,就说是来找我的,我就来找你了。& 张屏摸过衣袍迅速穿戴整齐,就着小衙役端来的脸盆抹了一把脸,随无昧穿过后院。 柳桐倚站在紫藤花架下,向他拱手,满脸歉意。 &芹墉兄,对不住。我奉邓大人之命,前来提调曲泉石相关案件的卷宗。& 27、第二十七章 张屏凝视柳桐倚,没有说话。 柳桐倚神色则更歉然:“芹墉兄……” 张屏忽而开口:“柳兄要提谁的卷宗?” 柳桐倚道:“贵县衙在查案件中,凡与曲泉石案有关的,我都想看一看。” 张屏道:“大理寺如何知道丰乐县衙有曲泉石案的线索?” 无昧在心里跌脚,阿屏呐,人不能这么做事儿!柳公子前阵子刚帮了你一个大忙,特特地跑来给你送图纸,你才能破了那个古井案。而今要从你这里拿个案子,他上司吩咐他来,他也不能不来啊,你这就把脸子甩上了,让人家日后还怎么跟你处! 他忙打个哈哈:“阿屏,我大胆多嘴插句话,你跟柳大人都见谅哈。这里不是谈事儿的地方。柳大人到了之后连茶都还没喝一口。不如你陪着柳大人找间屋子慢慢说话?” 张屏仍盯着柳桐倚,纹丝未动,柳桐倚道:“我不可多透露与芹墉兄,只想查看卷宗。” 张屏道:“请柳兄先取公函与我一观。” 无昧捏了两手心汗,柳桐倚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公函在此。” 张屏双手接过,仍看着柳桐倚:“柳兄没带画像?” 柳桐倚一愣,双眼跟着亮了,却眨了眨眼:“芹墉兄,什么画像?听闻芹墉兄家中突现一具尸首,手握瓷片。前日挟持小殿下的妇人在丰乐县衙牢内暴毙,疑凶系丰乐县衙捕快,已失踪,家中留下两片碎瓷。冯大人与王侍郎现在查的蔡府,与曲泉石案疑有牵连。我这才过来的。” 张屏道:“瓷片我已上交与府尹大人。” 前天晚上,王侍郎与冯府尹方才各自从兰大人和何郎中处确认了瓷片是泉瓷,这件案子与大理寺曲泉石案相关。 即便王侍郎或冯府尹立刻知会了大理寺,他们也只能先传信回刑部或京兆府,最早昨天上午,邓大人才能接到消息。 但看柳桐倚的衣着及面容,并非连夜赶来的模样,应该睡了觉,洗漱过。 这时辰就对不上了。 “计算时日,府尹大人或侍郎大人若有文书知会大理寺,应在在柳兄动身之后,柳兄方才所说的案情,应是沿途及到达丰乐县境内后所听闻。所以柳兄前来,另有缘故。” 柳桐倚哦了一声:“芹墉兄以为是什么缘故?” 张屏的神色仍是肃然:“大理寺是否在寻一个人,与曲泉石案有关?” 柳桐倚彻底笑起来:“芹墉兄,你真是神了!怎么就猜出我是来找人的!”跟着又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纸,展开。 “我的确是因此人前来,芹墉兄可见过他?” 张屏接过纸,看到了意料之中的那张脸。 “昨日在丰乐县与顺安县交界处的树下,发现了一具尸体,十分肖似画像。” 张屏再抬起眼,看向柳桐倚。 “画中人,是谁?” 柳桐倚的神情也转为肃然:“画中乃前御史台伉监察。芹墉兄能否立刻让我看看那具尸体?” 无昧打了个冷战,小声道:“阿屏,你和柳大人谈公务,我就先告辞了。” 张屏点点头,柳桐倚向无昧拱手:“多谢道长引我与芹墉兄相见。” 无昧忙不迭还礼:“无量寿福,这算啥事,柳公子不必客气。”小碎步跑开。 张屏再问柳桐倚:“这位伉监察与曲泉石案有何关系?” 柳桐倚道:“此人曾任九江察院监察使。芹墉兄,我们边走边说。” 张屏便引着柳桐倚往县衙后院的停验之所去,一路听柳桐倚简述他来此的缘故。 “前日,伉监察的长子找到邓大人报案,曰其父失踪了。张兄应该知道,我们大理寺一般不接报案。” 按本朝律法,大理寺一般只审理从其他衙门提调的案件。凡与在任官员有重大关联的案件,也统归大理寺查审,但亦须经过调档取证,并有吏部、刑部核准或朝廷的特别批文,方可受理。寻常人等不得自行前往大理寺报案。 “伉监察的长子托了一位熟人求见邓大人。” 那位熟人约邓绪出来吃酒,待邓绪到了,伉监察的长子突然从屏风后扑出来,求邓大人救救他失踪的老父。 “邓大人曰,如此乃越权上告,私约报官更是有违律法,大理寺不能受理。请他先报与地方衙门,待核审的确当归大理寺查,大理寺才能接案。” 伉监察的长子哭道,家严或已逢不幸,某方才不惜万死,相求大人。并取出一封信。 “原来这位伉监察,多年前就辞官归乡,一直住在秦州。其长子原为云中府通判,将迁调陇南,正忙于整理箱笼时,忽接到其父来信,信的内容十分蹊跷。” 信只有一张纸,两行字―― 为父已独往京城,汝速也跟来。 “其实伉监察一直与次子同住。张兄可知那次子是谁?” 张屏摇头。 柳桐倚道:“冯府尹和王侍郎在查的那位十几年前亡于火难的蔡副使,伉监察的次子是他的女婿。” 张屏神色一凝。 柳桐倚继续道:“伉通判甚是疑惑,为什么父亲前往京城未让弟弟陪同,却写信令他跟随。他正要派人去家中询问,忽有一名从秦州的家仆前来,询问伉监察是否在此。伉通判大骇,家仆道,伉监察突然有一天不见了,只给二爷留了一张字条为父去汝兄处,不日将归,勿念。家里急翻了天,立刻派人赶来问问老爷子到了没。” 伉通判比照两张字条,懵了。 伉监察平日不苟言笑,教子严厉,所以,应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想散心解闷逗逗儿子。 伉通判猜测老爷子可能是被绑票了。 但两张字条都的确是伉监察的真迹,且运笔稳健。老爷子是如何在被绑之际从容写出这两张字条,并且将其中一张寄出? 究竟是老爷子临危不乱,绑匪另有企图,还是别有隐情? 虽有疑惑,有忐忑,伉通判仍是毅然地立刻动身赶来京城。 “伉通判到了京城后,伉家京城宅院的家仆却说,伉监察确实回来了。” 众仆从都说,当时伉监察是坐着一辆朴素的小马车回来的,从赶车人的衣服和马车的样式上看不出来历。 众仆从都以为,这马车与车上的仆役都是秦州那边家里的。 伉监察一个人进了宅中,吃了一杯茶,让管事的拿过账本来看了看,道,这次进京急促,未让下人预先预备,就不歇在家里了,另去朋友府上住。只吩咐好生打扫宅院,过几天大爷也会过来。又让管事的转话,让大爷在这里等着他。而后便又登车离去了。 有仆从觉得奇怪,暗暗跟随伉监察的马车,发现马车往淳和行馆去了。 众仆从十分激动,觉得老爷可能是要起复了。 伉通判听罢一肚子疑惑,在宅中住了两日,各处打探父亲消息,然从伉监察的旧友到淳和行馆看门的,都表示这段时间从未见过伉监察。 第三日清晨,伉通判接到了一封信,信封中仍是只有一张字条―― 陈曲折与大理寺,可见为父。 柳桐倚道:“因伉监察是在京兆府失踪的,伉通判亦属外官进京,邓大人便让伉通判到吏部禀陈进京缘故,再到京兆府报案。此案起处在地方,失踪者其子是地方在任官员,且此案干系大理寺旧案。故可速速转到大理寺。” 张屏道:“伉监察本人并非在任,监察使一职极容易得罪人,何以断定此案与曲泉石案有关?” 只凭字条里“曲折”二字有个“曲”字? 牵强。 如果只看这些线索,就算伉通判接到的字条里说了大理寺,这也应该是刑部的案子。 柳桐倚不能说,其实邓大人一直有留意寿念山一案。结案之后,邓大人就意味深长道:“以王砚之急进,冯邰之惜时,结案之后竟还双双盘桓在丰乐县城,必各自另有所察。那个绑了殿下与兰珏之子的疯妇,是把俩孩子关在蔡府旧址的一个地室罢。或就是此地,要翻新土。” 于是当邓大人见到伉通判时,立刻就想到了伉家与蔡家的关系…… 再看到伉通判在京城接到的那张字条中的曲字,更不难想到十几年葬身火海的蔡副使、而今失踪的伉监察这对亲家,与九江及曲泉石的联系。 为什么字条点名让伉通判违法越级找大理寺? 邓大人常曰,查案,需得抓住一丝虚空之气也能嗅出案情。 “此案简直腥气扑鼻。”邓大人望着字条说。 张屏又看看柳桐倚:“柳兄还没说,你为什么会来丰乐?” 柳桐倚一叹:“我正要说。因为伉通判又收到了一封信。” 信封内仍是只有一张字条,上书五个粗糙的大字,绝非伉监察笔迹―― 汝父在丰乐。 张屏皱了皱眉。遥遥见燕修与桂淳自另一条岔路向他们迎来。 燕修望见柳桐倚,眯了眯眼,露出客气微笑,远远施礼,桂淳立刻拱手,绽开笑容。 张屏停下脚步:“只有字条,没有别的?” 柳桐倚摇头:“没有。” 张屏再问:“他哪日收到的信?” 柳桐倚道:“前天早上。伉通判立刻告知了大理寺,故邓大人即刻派我前来。” 那么,柳桐倚应该是昨天赶在京师巡防营到达之前进了丰乐县城,找了地方住下,今早才来衙门。 燕修与桂淳见张屏与柳桐倚驻足谈话,识趣地未有上前。 张屏再问:“伉监察的长子到京城后收到的第一封信是哪一天?” 柳桐倚道:“六天前。” 六天前,散某的尸体已经躺在菜窖里,但尚无人发现。 前天,蔡府遗址的地室被挖出,王大人和冯大确定了案子里一直出现的碎瓷是曲泉石所制之瓷。 昨天,伉监察的尸体出现在了丰乐县与顺安县交界处的树下…… 柳桐倚望着张屏拧起的眉头:“芹墉兄可是有了推测?” 张屏抬起眼皮:“柳兄来时,伉监察的案子是否已转到了大理寺?” 柳桐倚微微一笑:“昨夜必已转到。芹墉兄可看公函,日期是今日。刚刚飞鸽传书与我。” 张屏面无表情:“鸽子带不动硬封公函。” 柳桐倚继续微笑:“飞鸽传书仅是代指,乃我大理寺特殊的快速传信之法。不论我今晨如何得来,此时我将公函交与丰乐县衙时,公函丝毫无违制之处,对否?” 张屏转身,沉默前行。 柳桐倚轻快地追上他:“芹墉兄还未告诉我,你怎么猜到了我的来意。” 张屏道:“因为那具尸体。” 案犯的每一步,都在操纵查案的人去往他希望的方向,仿佛拈着棋子前行。 树下的尸体虽然姿势与手中的瓷片都表明了他与案件的联系。然而谁也不认识死者,让案情进展有了困难。 这不是凶手想看到的。 他一定会用某种方式,告知官府尸首身上的线索。 柳桐倚突然到来,并非偶然。 是案犯让他来的。 28、第二十八章 张屏与柳桐倚继续缓步向前,燕修与桂淳这才迎了上来。 两人早在方才将柳桐倚上下打量了一番。有八分猜到了他打从哪来的。 这时候来找张知县,两人聊着往验房去,还能是哪里来的? 剩下两分犹豫,只是这小哥长得忒不像干这行差事的,一副世家小公子哥儿的模样,倒似礼部翰林院那边的人。 大理寺新近竟改了作风? 桂淳先笑盈盈一抱拳:“鄙人桂淳,刑部一微末小卒尔。冒昧冲撞,请教这位公子名讳?” 柳桐倚含笑拱手:“幸会,在下柳桐倚,闲在大理寺挂职。” 桂淳和燕修心里都咯噔一声。 柳……桐倚,别是先柳老太傅那位在大理寺的孙子吧…… 那他就是,张知县的同年。那一榜的状元。 他的姑父,是一手提拔了张知县的兰侍郎,现正下榻于张知县的宅院。 狠,大理寺这一招真是太狠了! 桂淳立刻露出讶然笑容:“公子难道就是兰侍郎的内侄?幸会幸会!兰侍郎与我们王侍郎可是至交好友!我们刑部与大理寺又素来亲睦。难怪我方才远远瞧见公子,就油然生出一股欣悦。” 柳桐倚谦然道:“桂捕头万不可如此敬称。在下年前刚入大理寺,比之二位乃属晚辈,还当请二位多指教。” 燕修亦挂着笑容与柳桐倚厮见,只见其言谈应对滴水不漏,不禁想起府尹大人曾经的教诲―― “王砚这头兰花螳螂固然可恶,但张牙舞爪多在明处。倒是邓绪那只大尾巴喜鹊,常蹲在树杈上假作观风,瞧着雪白的一个肚皮,里头全是机关算盘。” 桂淳转向沉默站着的张屏:“张大人,卑职此来打扰,乃为……” 张屏打断他的话:“我和柳断丞,正是要去验房,一同去吧。” 谢赋匆匆从行馆赶往县衙方向,觉得脚下有点儿打飘。 昨天,他使尽浑身解数,好不容易将何郎中迎至行馆,既要让何郎中舒适歇下,又不可惊扰玳王殿下休息。直将一腔心血烧到见底。 好不容易侍奉了何郎中用膳毕安歇,听闻张大人亲自迎来了兰侍郎的归驾,县中京师巡防营的将卒亦要照应周全,谢赋觉得自己就这么里里外外瞎撞了几趟,天就大亮了。 礼房掌书郝仁扶着他的胳膊道:“大人,郎中大人已歇下,殿下平日都要近巳时才起,且先歇一歇,进些饮食吧。” 谢赋将自家小厮端来的,老夫人亲手熬的老参汤递给郝仁一碗,把自己的那碗两口灌下,连碗底的参片也嚼碎咽了,血红的眼珠看了看郝仁蜡黄的脸:“此刻给我张床,我也不得安生地睡。你先自去歇吧。我再转转。” 正说着,兵房、工房、户房的掌书便结伴而现,皆一脸急切,手捧文书。谢赋转过身,慨然迎了上去。 兵房有京师巡防营未来两日将在县境内巡防布置事宜文书。 工房有慈航观修缮及地宫挖掘文书。 户房有将挖掘地宫之上的大碗村迁徙等种种相关的事宜。 都,十万火急。 都,需要,知县大人亲自审批。 县丞无权无法代劳。 郝仁结结巴巴道:“慈航观悬挂匾额典礼相关,卑职亦急需请知县大人示下。” 张大人在何处? 听闻昨夜兰侍郎下榻张知县宅中,张知县到衙门后院厢房歇了。 谢赋便率领几房掌书急奔县衙后院。小衙役说,张大人已经起来了,与无昧法师带来的一位公子聊了一时,往验房去了。 刚下肚的老参汤顶着熬出的急火噗噗往脑门上蹿,滋出点点金星,谢赋浑身一晃,不待他人搀扶,便坚强地稳住,发足再赶往验房。 知县宅院中,兰珏再又更衣。 玳王因前日受惊与伤病,这几天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但他身为近日将要教导玳王的人,起卧举动必须规矩,天一亮,便不能再合眼。 到了张屏的知县宅院内,兰珏沐浴更衣后,喝了一杯茶,焚香遥拜皇城,再向皇上御赐的戒尺行礼,之后便捧一卷圣贤书,端坐案前。 小厮到案前添茶,向他道,张知县怕打扰老爷休息,去衙门后院睡了。 兰珏淡淡哦了一声,心中却愕然,张屏竟然去睡了? 此时此刻此地,身有官职的,只怕没人敢眨眼,张屏居然敢偷空睡觉?! 兰珏想肯定是小厮随口说错了,不当计较这两个字。张屏若到了这个份儿上,那不叫傻与楞,该叫疯了。 又看了一时书,兰珏再唤小厮来添茶,小厮道:“方才小人听外面说,有位小公子来找张知县,竟依稀是柳小少爷模样,说跟着院子里那位道长往衙门那边去了。” 兰珏再淡淡哦了一声,继续垂目观书。 柳桐倚过来,莫不是也来调案子? 冯邰和王砚已各派了一个人跟着张屏,现在大理寺也掺合了进来。 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再翻出一桩大案。 京兆府和刑部掐得热火朝天,又都摩拳擦掌想抽大理寺的脸。 大理寺怎可被抽,必也要让京兆府和刑部明白,谁才是彻晓阴阳的爷爷。 怎都挑中了这块地儿! 兰珏揉了揉太阳穴,小厮又到门前,捧着一张拜帖。 “老爷,有客求见。” 兰珏看那帖乃是晚辈帖样式,搁书接过,打开,略意外。 求见者并非柳桐倚,而是云太傅的次子云毓。 29、第二十九章 兰珏再更衣,到了厅堂。 张屏这知县小宅只有一间像样的厅。且因张屏仅带了个包袱来上任,厅内唯有县衙配发的一张方腿平头大条案,四把光面漆木头椅子,一张方桌。显然是宅中官役发现张大人竟一杆光棍一缕风,愕然之余,赶紧从库房扒拉出来的。桌腿椅子面儿上划刮磕蹭处临时拿颜色相近的漆补了,斑斑块块好似贴了膏药的癞疮。厅内也都是仓促打扫,墙壁未曾重新粉刷,之前悬挂字画处痕迹昭然。 前日兰珏初下榻于此,兰府的下人着实看不过去,将这间厅稍布置了一下。从其他厢房里寻来了两把椅子,搭配大桌摆放在上首。将那原先的四把一样的椅子置于两侧,从侧厢找了两张原本放花盆用的小几搁在两侧椅子中间充当茶桌。 幸亏兰大人此行乃为陪伴玳王殿□□习民生疾苦,随行带了些备用的朴素陈设,就拿了一套蓝底竹枝纹的椅垫搭背与桌布,铺陈于桌椅小几上。兰珏又命人从箱笼中取了一幅自绘未落款的山水耕读图,并两卷寓意勤俭奋发的诗句条幅,将正墙和两侧墙壁上的痕迹都遮了。 管事再趁兰珏在九和别院时进言:“小人看那张知县着实清廉,家里连成套的茶器也没有。老爷此番再到丰乐,不知殿下还要在行馆休养几日,若老爷还暂住于张知县宅中,有客来了,奉茶都不便利。小的斗胆请问,可要带些备用的器物过去?” 兰珏道:“这些杂事,你看着办便是。择几件闲着的带上即可。”顿了一下,想到京中的曾相,又唤住管事,“只需素简能用,万不可逾制。也罢,还是你选好之后,呈来我看看罢。” 待凌晨又进知县宅院,兰府仆从不待兰珏吩咐,立刻着手布置,到了厅门前一望,两眼一黑。 只见厅中墙面复又光光,所幸桌椅仍按他们布置的位置摆放,然椅垫搭背都换成了酱色,条案上左右各摆着一只喜字福字花的大肚子圆罐儿,一对粗壮红烛,两盘糕点果品。兰府的下人几乎要问张大人是不是在这两天娶上了媳妇。 还好条案正中央不是一个大红双喜或一个福字,乃是一座绚丽泥塑。一条胖大的鲜红鲤鱼被一簇蓝盈盈的水花儿托着,正要蹦过一个翠绿翠绿又有两根红柱子的大门,门上写着四个涂了金粉的大字――喜乐吉祥。 宅中仆役道,前日兰大人移驾行馆后,张知县便吩咐将厅中字画都摘下封好,椅垫桌布等也都洗干净了,一起收在箱子里。张大人正准备等兰大人这次驾临时亲自送去。 现在的厅堂,是无昧法师帮张知县布置的。 兰府的下人哭笑不得,也不敢贸然替老爷开口说这些东西原就是送给张大人的,只含糊道,无昧法师这些陈设招祥引瑞,更适宜摆放在知县大人的卧房。请取之前的字画陈设来,速速换上。又将从别院带来的一尊无款刻的邢窑贯耳八方瓶,一只三足鼎式炉摆于案上,再点缀一块朴素嶙峋的天然奇石,从院子里的杏树上剪一根结着骨朵的枝条插在瓶内,厅正中地面加一块蒲毯。恰刚好赶上云太傅的公子前来拜望兰大人时,权作接待用,勉强不致失礼。 兰珏在上首坐定,仆从引着云小公子入内。兰珏起身,云毓笑盈盈行礼,他此来也只着一件素简长衫,然粗陋厅内,顿觉锦绣绚绚,宝气满堂。 待入座,兰府小厮用新取来的无款邢窑盏,沏了明前芽茶奉上。云毓方才道:“前日因疏忽,致小公子遭逢蜂祸,故今日冒昧前来请罪。不敢求恕。” 兰珏道:“原是犬子顽劣,自作自受,更劳累小公子许多,怎还敢当此言。某如坐针毡矣。” 云毓再又拱手:“大人如此才是让晚生无地自容。”又询问兰徽近况。 兰珏回道已近痊愈。 云毓欣然道:“晚生心方稍安。”再一抬袖,“今日带了些小玩意儿,权作赔礼,望大人不弃。” 兰珏立刻道:“怎如斯客气,万不能这般。”这厢云公子的两位随行已抬着一个小箱子入内。 云公子令随行将箱子大大方方打开,内里当真是各色竹、木、藤制成的玩器,精致奇巧,但所用材料皆非贵重。兰珏心知肚明,这些玩意儿,并非送给兰徽,而是备给玳王殿下玩耍的。 下人已向他禀报,这两天,云小公子多在行馆陪伴玳王,玳王殿下以前几位伴读也来了。殿下方才能勉强安生到今日。 然这云公子虽日日向玳王问安,却不曾私献宝物,如今更将备好的玩器以赔礼之名送给兰珏,当真是十分周全。 兰珏依着礼数恳切推让数次,方才道谢收下。 云小公子却未随后告辞,又饮了一会儿茶,顺着兰珏再问云太傅安的话头说了两句家常,忽而道:“大人那位高中状元的贤内侄,听闻是与晚生年岁仿佛。” 兰珏道:“应长小公子两三岁。” 云毓叹了口气:“真吾辈之榜样矣。家严时常训斥晚生,看看人家的学问,为父怎就生了你个只会玩的逆畜!” 兰珏微笑道:“小公子聪敏俊秀,当世翘楚。来日更出华彩。不才如兰某这般窃食俸禄者,多应惊惭。太傅与小公子怎可如斯自谦。” 云毓即起身行礼:“大人万万勿如斯谬赞,晚生当遁地三尺矣。” 兰珏下座扶住,再请其入座。云毓又道:“晚生着实仰慕贤内侄许久,然只远远见过,未得有缘结识。昨日于街上偶见一身影,十分相似。故今日顺便冒昧一问大人,倘若当真是柳状元,能否恳求大人为晚生引见?” 总算是点到了正题。 兰珏缓声道:“小公子望见的,或确是桐倚。他正在丰乐县内,此来乃为公务,我亦未曾见他。”眉间一敛,“这丰乐县内,新又有了凶案。” 云毓的神色亦变了变:“听闻柳状元而今在大理寺。晚生不敢议论朝政。但柳状元若为案子而来,惊动大理寺,或是凶徒狠劣。请大人务必小心。” 兰珏道:“多谢小公子。小公子自也当心。” 其实无需云太傅派儿子来提点,兰珏早就考虑过丰乐县这块地方一案乍平一案又起,要不要向圣上进言,将玳王挪个地方反省,以保平安。 然今日此时,太后用侄儿换下剧繁以钦差之名到了丰乐县。第一个开口提这件事的,就不能是他兰珏了。 兰珏唤来随侍的小厮:“可有桐倚少爷消息?” 小厮回道:“禀老爷,桐倚少爷尚不曾来拜会。” 兰珏摆手命其退下:“桐倚少爷若过来了,立刻禀报。” 另一小厮入厅添茶,捧给兰珏一张纸条。 兰珏打开纸条,只见上书两行大字―― 小的叩首禀告老爷:听说桐倚少爷正与两位京兆府与刑部的捕头,在县衙后院的验尸房,同张知县一起商量着分尸体。 兰珏合上纸条,丢于茶盘上:“我这里正见贵客,零星小事,无需禀报。” 小厮称罪退下。 兰珏一脸心忧苍生地眼望着门外青天,长长一叹曰:“望这案犯,已被缉拿。” 此时,丰乐县衙中,验尸房内。 散材与那具无名尸各自陈于竹榻上,一道棉布帘后,是新又挖出的黄稚娘的尸首。 屋内气味熏然。 张屏、柳桐倚、桂淳、燕修脸蒙布巾,沉默注视尸体。 闵仵作、刑书苗泛侍立旁侧。 柳桐倚取出一张伉监察的画像,与无名尸比对。十分符合。 苗泛轻声道:“大人,不如请断丞大人和两位捕头一同去外面,着闵仵作先禀报查验结果,再进来复验罢。” 张屏微颔首,与众人一同走出验尸房。 摘下蒙面布巾,众人皆深深吸了一口气。 苗泛捧出记录验尸结果的册子,闵仵作抱了抱拳:“昨夜尸首运来衙门,苗刑书立刻命小的查验。小的未敢懈怠,然因无能,此时只验得无名尸首系中毒身亡,毒乃口服,胃中无余渣,或乃药汁,或粉末丸剂极易溶解。何毒尚未验出。尸身暂无验得其他伤痕。双手指甲中亦无皮屑或血迹。” 即是说,尸体没有挣扎过的迹象。 柳桐倚道:“死者是被迷晕后灌进□□或自愿吃下□□毫无反抗?” 燕修道:“若是被迷晕后灌毒,药丸不易送服,一般是灌服药汁或药粉。然因昏迷时多不会吞咽口水,药汁与药粉残余舌齿间较多。” 闵仵作道:“死者口中未验到毒粉。但也可能是被毒发后所吐的血所化。” 当下验尸的结果对案情进展毫无帮助。 桂淳道:“在下冒昧说一句,而今,柳断丞、张大人、燕兄及某虽是在查各自衙门的案子,然这些死者彼此联系,案情亦相通。不如各自将能说的相关线索说出。正如我们尚书大人与侍郎大人所说,查案,乃为真相。为洗查案情,惩治罪恶!所谓功劳与虚名算谁的,都不重要。我们刑部与兄弟衙门,坦荡协作,肝胆相照!” 燕修面无表情:“感人肺腑,令某动容。那就桂兄先请?” 桂淳爽快一抱拳:“柳断丞,张知县,那某便先说了。目前我刑部的判断,案犯疑为十几年前,残忍谋害蔡府满门的凶犯。” 燕修冷嗤一声:“贵部衙门,真真坦荡。” 桂淳继续道:“此歹徒犯下滔天罪行,侥幸漏网,十几年后,却发现仍有人知当年行凶真相。便就再又行凶。” 燕修道:“如此,两具男尸手中瓷器何解?” 桂淳道:“由蔡府别庄地室可知,蔡府私制瓷器,案犯定与此有联系。案子还待追查,联系需继续查得。” 燕修神色更嘲讽。 桂淳正色道:“燕兄若不赞同,可反驳在下。我们刑部办案,一向欢迎指正。” 燕修淡淡道:“燕某无话可说。京兆府办案,向来需证据确凿,方可定案,不敢妄揣。如今京兆府辖下丰乐、顺安两县境内,忽有三人遇害,又出两具旧尸。需得仔细勘查。” 桂淳挑了挑眉:“燕兄,冯府尹正与我们侍郎大人携手办案,你这里却说这三具尸体都是你们京兆府的,忒武断罢。” 燕修哦了一声:“某只是陈述事实证据,不似桂兄那般天马行空。” 桂淳道:“请教天马行空是什么意思!” 燕修嗤道:“先请桂兄告诉在下,验尸房里的第一具尸体,遇害于张大人到任前,请问若如贵部推论,凶手杀此人作甚?” 桂淳道:“此死者手中有瓷片,与蔡府遗址的能合上,可见必有联系。案子未破,还待追查,请问有哪里不对?”不待燕修开口,又抱一抱拳,“某语气有些过了,请柳断丞和张知县恕罪。其实某与燕兄前几日各自跟随侍郎大人与府尹大人一同办案,本也互相了解,应求同存异。是某言辞不当,望燕兄海涵。”说着,看向了柳桐倚。 燕修亦看向柳桐倚,再拱手:“初次相见,便令柳断丞见笑,羞惭不已。” 柳桐倚还礼:“二位捕头客气。更惭愧在下聆听案情,徒然懵懂,毫无见解。我乃奉命查找失踪的伉监察,竟于县衙见到一具尸体,面貌与伉监察相似,须立刻知会衙门,请其亲属前来相认。有打扰诸位公务及其余不当之处,望请见谅。” 呵呵,不愧是大理寺的人! 燕修与桂淳互看一眼,燕修道:“柳断丞太客气了,卑职万不敢当。不知断丞是要请伉监察的亲属前来丰乐县辨认,还是要将尸体带回大理寺?” 柳桐倚道:“我无专断之权,须先知会衙门。” 桂淳仍爽朗地注视着他:“卑职唐突一言,断丞得快些,尸首可不禁放哪,时日愈长,愈难辨认。” 柳桐倚道:“多谢捕头提醒,定会尽快。” 张屏、苗泛、闵仵作与丰乐县衙其余人等皆站在一旁,沉默观看这水泼不进的场面。 副捕头吴寒亦闻讯早早赶来,一直侍立在侧。此前他错媚于张大人面前,唯恐张大人铭记,急需立功表现,见此时场面尴尬,大理寺、刑部与京兆府的三位特使为着验尸房里的三具尸体剑拔弩张,便殷勤一笑,抱拳上前。 “诸位大人,小的有一愚见,冒昧发声。眼下恰有三具尸体。疯妇黄氏,如桂大人所说,与蔡府案相关,当归刑部。最后运来这具,既然面目与柳大人所寻的某位大人相符,就留待大理寺衙门查证。剩下最早的那具散某尸首,苦未查得原委,府尹大人英明如神,府衙刑房敏捷神武,定能一查即知……” 苗泛尴尬一揖,向左右衙役使了个眼色,几名衙役会意扑上,将吴寒拖了下去。 张屏终于开口:“此案,我需再查两条线索。一是裘真。” 树下无名尸的线索与裘真不符,也尚未了解他的详细生平。 “我立刻再查查他的家中,看是否有线索疏漏。” 听别人禀报再多,也比不上自己亲见。 桂淳道:“大人若需卑职协助,只管吩咐。” 燕修低头:“张大人,卑职唐突。然府尹大人之命,大人清楚。不容耽搁。” 张屏又看了看他:“我知道燕捕头因何而来,我至少还需一日,能否通融?” 张屏的视线掠过他,又投向远处。 燕修微侧身,瞥见一道身着县丞服色,直奔此方的身影。其身后,还跟着数名小吏。 燕修瞳孔微缩,看来张大人尽知谢县丞的身世及可疑之处。应就是之前单独与谢县丞谈到脱衣服那时,问出了真相。 府尹大人单单派他燕修前来,就是因为他和谢县丞的母亲一样姓燕。府尹大人觉得如此这般,可以起到暗示张知县、震慑谢赋母子、及在问案时以同姓为名义套套近乎等各种功用。 张知县迅速领悟,不枉费府尹大人的一片苦心。 燕修垂目望向地面:“府尹大人知道张大人这两日公务繁忙,故而特意吩咐过卑职,只要张大人明白,可稍稍缓之。” 谢赋即将奔到验尸房前,却见张屏几人竟向他这里行来。 谢赋整衣疾步迎上:“大人,下官冒犯,有十万火急公务,急需呈与大人!” 张屏停下脚步:“我要再去查验裘真家中,可否将公文给我,我在路上看。” 30、第三十章 县衙正门大敞,张屏步出门外,与防御使俞明彻低语数句,随即同柳桐倚、谢赋先后登入一辆马车。桂淳、燕修及县衙的几房掌书也各自上了之后的车。众车带着一队骑马的捕快,向着城西方向奔去。 县衙隔壁,察院的一名小吏透过门缝瞧着街上的阵仗,与身侧同僚笑道:“这位张知县真真是事多亲为,轰轰烈烈。场面上比先前的谢知县强出几大截了。” 同僚接道:“两位都是场面人,不过张知县的场面铺得更带款。陶老大人敦厚大儒,学生却有慧根。” 先说话那小吏道:“尚书大人只是墙上的夫子画儿,兰侍郎才是受香火的正神哪。” 那同僚眼角褶皱叠起:“这就难怪了。” 丈余外的廊下,袁监察执书而立,漠然不语。 约两刻钟后,马车抵达裘真住处所在的小巷巷口。张屏在车内仔细看过最后一页文书,提笔批复,盖上官印。文书递出车外,小衙役接过,飞奔捧与工房掌书郑声。郑声翻身爬上一匹快马,急驰往寿念山。 张屏仍待在车中,将另两本十万火急的文书先看完批好,方才下了马车。谢赋暗暗松了一口气,张大人毕竟还是知道轻重缓急的。 吴寒带着几个衙役早已候在轿外,此时赶紧迎上,恭敬禀报:“大人,裘真赁的这几间房是卑职三姑奶家的。卑职敢以性命担保,卑职家与卑职三姑奶奶家都是咱丰乐的老门老户,多少辈人住这里,绝对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大人若有疑惑,请尽查之,卑职立刻将家谱奉上!” 张屏简洁地说:“眼下不用。”继续前行。柳桐倚、桂淳与燕修三人都看了看吴寒,吴寒躬身施礼,油然生出一股受宠若惊的欣悦。 小巷颇深,近年经过县衙主持修缮,巷形笔直,墙壁雪白,瓦片齐整,石板路干净光滑。各户一色深漆黄铜环双扇门板,一对鼓形小门墩儿。唯独门上贴的对联各不相同。 巷子中段左侧的一户门外站着两名看守的衙役,即是裘真住处。 吴寒又出声道:“苗掌书猜测大人或会再亲来验看,一直命人严加看守。” 张屏微点了点头,苗泛无奈吴寒这不上道的马屁,亦开口:“下官见识浅陋,不敢妄揣大人的心意,只是街里坊间,难免有几个好事儿的人。下官加派人手,也是防着有人偷溜进去翻看。” 谢赋跟随于旁侧,心中深深羞耻――尔等能否莫要在大理寺京兆府和刑部的人面前如斯丢人? 唉,罢,罢。昔日谢某居于知县位,或吴寒等亦是这般逢迎,某却浑然无觉。只因其时身在戏中,说不定嘴脸比他们还要可笑,何来资格议论他人哉? 这世间,人人皆是名利场上的碌碌过客罢了! 谢赋将万千情绪化作一叹,看向天际流云,苗泛轻咳一声:“谢大人,请先入内,卑职随后。” 谢赋恍然发现张屏与柳桂燕几人已进了院中,自嘲一笑:“竟是走神了。”也自入院。 院中一片狼藉,地砖尽被刨起堆在一旁,裸露的泥土地面上一个个坑洞,都是拿长杆的小铁钎钻出来的――探探地下有无密室。彰显丰乐县衙众捕快经历姥姥庙一案历练出的觉悟。 张屏沉默扫视院内,桂淳侧身瞧向吴寒:“挖成这样,令三姑奶奶怕要郁闷了。” 吴寒抱拳:“卑职不敢欺瞒,查这里的时候,卑职的三姑奶奶是有些想不开,还过来瞧过。卑职就劝说了一下她老人家,晓之以理。她老人家便说,若能查出案子,把这院子拆了都成。” 桂淳赞叹:“好一位深明大义的老人家!” 一旁的衙役忍不住互望一眼,都想起了昨天老太太顿着拐杖指着吴寒的鼻子大骂“你个白眼儿的小兔崽子!”吴寒连连给三姑奶奶作揖讨饶的情形。 张屏突然出声问:“院子里之前有没有树?” 吴寒反应了一下,赶紧答:“禀大人,这院里没有树。多年前有过一棵,被雷劈了。卑职的三姑奶奶觉得不吉利,就把树挖出来了。之后就没有了。” 张屏再问:“裘真住进来时有没有?” 吴寒道:“没有没有,那时候树早就挖了。裘真倒是在院里钉了两根杆儿扯绳晾衣裳。卑职等来搜查时,怕下头藏有什么密匣,就把杆儿薅出来了。墙根那里两个大些的窟窿就是钉竹竿的地方。竹竿小的们也锯开看了,里面没东西。可再呈给大人验看。” 张屏没说什么,缓步走进了屋内。 小院的正屋是标准的一条脊屋子隔做两间样式。一间做堂屋,一间做卧房。 屋内的地砖也都被掀开了,桌椅摞在一起,柜箱大敞。苗泛禀报:“房梁上也尽都搜过。” 燕修拧起眉:“敢问搜查之前,可有绘下屋中原貌?” 吴寒道:“自然!只是难与京兆府的图绘相较,俺们都是些大老粗,就用粗办法,大概画个框,标上柜子在哪凳子在哪就成。” 张屏继续沉默。桂淳笑一笑:“屋顶搜过没?先前我们侍郎大人办过一桩大案,有条线索就压在屋顶瓦片下面。” 吴寒一脸顿悟:“卑职竟没有想到,多谢赐教!”竟是一副立刻就要卷袖子上房的架势。张屏面无表情道:“先不用了。” 吴寒瞧了瞧张屏的脸色,暂到一边站定。 张屏在屋中缓缓踱步:“摆放瓷片的桌子,是哪张?” 吴寒小心翼翼再看看张屏的脸色,重新抖擞精神指向堂屋上首的大案桌:“禀大人,就是此桌。” 张屏再问:“它之前在什么位置?” 吴寒道:“就摆在这里。此物忒狼瑁鸬牡胤讲缓酶椤1爸暗人巡橹缶桶阉不乩戳恕w雷由舷露疾楣耍环11职蹈瘢裁皇裁纯毯邸! 柳桐倚道:“摆放于上首桌案,似有尊崇之意。” 张屏也这么想。他继续查看家具,燕修摸了摸窗框与窗棂,回身看吴寒:“你们搜查屋子时,可有擦过窗扇?” 吴寒看看左右衙役:“应是,没有。” 旁侧捕快应道:“没有。小的们想窗户里应该没什么机关,就没动窗户。只是挖厅里地面的时候开窗透过气。” 燕修捻了捻手指:“上面只有浮灰,窗缝无积尘,这人挺干净。” 吴寒佩服地看着燕修:“正是,卑职来搜查时还说,看不出裘真家里头还挺干净的。平时穿得也瞧不出什么,此人果然深藏不露。” 张屏抬头:“你们平时不曾到过他家?” 吴寒愣了一下:“回,回大人话。确实不曾来过。他家里没婆娘烧菜,都是在外头吃酒罢了。” 桂淳一直在四下打量,也回身开口:“其实这房子瞧着挺不错,看地段也好,外头那条街挺热闹。应不便宜。” 吴寒干笑一声:“因是卑职的同僚,适当照顾了一下,比市面上的稍低些。” 桂淳问:“每月得多少?” 吴寒道:“约莫一年五两银子。” 桂淳道:“那也还成了。丰乐与九和可是京兆府拔尖儿的县。京城里就是在寺院赁两间厢房,一年也得一二十两了,而且抢破头都租不上。更别说这么齐整一个小院儿。” 吴寒道:“桂捕头谬赞了。这屋子跟院子是托了衙门的福翻修了的,先前就是两间小破屋,一直没人住。这也就不瞒知县大人与诸位大人了,三姑奶奶她老人家起先是把她与卑职三姑爷爷的寿材搁在这里的。后来卑职的三姑爷爷驾鹤,停在这院里头过。三姑爷爷仙去后,三姑奶奶她老人家想多些钱压腰,先是想着把这两间屋卖了。一直没卖出去。” 原来当地有种说法,白头到老的夫妻,若有一个人先过世了,过世的那个往往会回头来找老伴,拉其下去相陪。三年是一个坎儿,过了三年这关,还在世的那位就能继续长命百岁。 吴寒的三姑奶奶将过世的老伴停灵在这个小院里,又打算把小院卖掉,就是对付这个说法的一种禳术―― 据说鬼魂一般会回到他离开时的那个地方。 让他找不着,自然就带不走了。 但这小县城里的老户人家彼此知根知底,都晓得这屋子以前有过什么,更明白吴寒的三姑奶奶打得什么算盘。自然谁都不肯来买这两间房。买了,不就等于把把自己当三姑奶奶的替身送给老头带么? “后来三姑奶奶又打算租,正好裘真要换房,卑职在中间说合了一下。” 裘真说自己在衙门里当差,没什么忌讳。三姑奶奶想借裘真的公门阳刚之气来镇镇屋子,双方一拍即合。 “最开始估计一年最多一两银子,其间有个客商想买这房子,三姑奶奶有些心动,裘真说他也想买,打算先去借借钱。” 张屏目光一聚:“找谁借?” 吴寒抓抓后脑:“禀大人……卑职当真不知道……当时没细打听。这街面上也有放贷的……” 张屏嗯了一声。吴寒继续道:“然而先前那个买家听着了租这房的人也想买,还是衙门里的人,就退了。” 三姑奶奶为了把房子卖出去,当时也想赶裘真搬走,就出钱修补了一下房子,这回打了水漂,就涨了一回租金。 “裘真说他在这个地方住熟了,谈了谈价,又接着住了。再之后就是衙门统一翻盖房子。” 张屏问:“翻修的时候裘真也在这里住?” 吴寒道:“那倒没有。当时衙门在城北临时设了安置的住处,屋宅被翻修的人可过去暂住。裘真就在那里住着。正好因临时搬去的人多,衙门要派人巡卫,他趁便得了这个差事。在那里住了两三个月,分文房钱不用付,还另得了一份薪俸,可把他美坏了!” 吴寒咧了咧嘴,想起当下情形,又忙转为肃然。 桂淳仍是上下打量房子:“我说这小院儿怎么如斯精致,若我有钱,都想买一个这样的院儿了。” 燕修道:“桂兄忒谦虚了,跟着王侍郎当差,还能没买个小院的钱?” 桂淳正色:“燕兄这玩笑过了,都一般地领朝廷俸禄,我们每月几个钱的薪俸,燕兄能不知道?” 燕修道:“贵部屡建奇功,朝廷多有赏赐,京城人人皆知,都羡慕得紧呐。” 桂淳道:“朝廷的恩典,某感恩涕零。我们刑部,自尚书大人、侍郎大人而下,仅秉一个清字与一个正字!桂某虽无能,亦只愿肝脑涂地,报谢浩荡天恩。” 旁边众人看他二人杠着,都出声圆场打岔。 一直未说话的柳桐倚道:“不过这小院瞧着的确不错,若要买,到底需多少钱?” 桂淳笑道:“估摸着得个一二百两银子罢,只是柳断丞住这里不合适。” 谢赋心中一震,深深看向柳桐倚。 柳…… 莫非…… 其余人都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谢赋听闻议论修房旧事心绪激荡,苗泛便道:“衙门先前已顾虑到,房屋翻修后,若有人高价收购,恐怕扰乱民生,因此当时便与各户订了契约,县衙免费修房,但修好的房子五年之内不得买卖。” 柳桐倚赞道:“如此甚好。惠民许多。” 谢赋垂下视线:“然租价还是涨了。” 柳桐倚道:“人人皆有求多之心,物愈好,价愈高。常情尔。” 谢赋涩然一呵。 燕修道:“只是以眼下的价租这么个院子,每月怕也剩不下多少钱了吧。” 吴寒道:“谁说不是呢。所以卑职的三姑奶奶之前又要涨价。卑职也帮着裘真求她老人家降一降。然她说跟跟这一条巷子的街坊邻居彼此都认得,她若给了裘真太低的价,被旁人知道了,拿着这个价去租邻居的房子,邻居各家得骂她。说来也是道理。卑职说破了嘴皮子,好歹算是帮着压下了一些。” 燕修若有所思地再看向屋内。 吴寒又补充:“卑职当时是以为,裘真可能是在这里住得熟了,横竖他也没老婆孩子要养,除了吃酒,没别的可花钱的地方,所以价涨了这么多他还是接着住。然而案子一出,卑职也想到了,裘真一直要在这儿住,是不是有什么缘故,方才搜查得格外仔细。”怯怯偷瞥张屏的脸色。 张屏问:“裘真原本就是丰乐县人士,之前在县里没有家宅?” 吴寒摇头:“回大人话,他家原先穷,爹娘在世时也是借宿亲戚家,因此才会跟着亲戚去南边讨生活。” 张屏走到方才看过的一张小桌旁:“这桌上有墨迹,裘真常写字?” 吴寒满脸钦佩:“大人真真英明!卑职等是在裘真房里抄出了字帖纸张和笔墨,还有几本书。平时当真看不出他竟爱文墨!这些都与其他物事一道送回衙门了,大人可随时验看!” 张屏又嗯了一声,柳桐倚看向屋外:“敢问隔壁住的是……” 吴寒流利答道:“东边是对老夫妇,自家做糖饼买卖,女儿嫁得远,儿子做皮货买卖,常年跑商,不同他老两口住。” 燕修插话:“记得府尹大人昔年在西南时,曾办过一件大案,最后凶手就是路边开茶铺的老两口,做雌雄双煞数十年,不知有多少过路的健壮客商成了摊中的包子馅儿。” 吴寒哈腰:“卑职一定再细细地查!”又继续禀,“西边住的是个书生,姓陈,听说是科举落榜,觉得京里房贵,就来这边租房读书,以备下届科考。” 张屏呼吸一顿:“他叫陈什么?” 吴寒抓了抓后脑:“回大人的话,卑职,卑职一时忘记了,好像是两个字来着……” 柳桐倚温声道:“甚巧,我有位朋友,也姓陈,科考后就去云游了。敢问这位陈公子可是年岁约二十余,身量甚高,俊眉杏眼,双颊有笑靥?” 吴寒回道:“回断丞大人的话,卑职见的这个书生年纪倒是跟大人说得相近,白白净净的,但有些矮胖,眼也不大,卑职没见他笑过,不知有无酒窝,恐怕不是了。” 张屏垂下视线,走出堂屋。 厨房与厕房也能挖的都被挖开。张屏转了几转,折回衙门。 出小巷时,路边围了不少百姓瞧热闹,吴寒指着人堆里一个穿褐色长衫探头探脑的身影道:“大人,这就是那隔壁的陈生了!卑职想起来了,他就叫陈笙!卑职这头壳里装的真是猪脑子!” 张屏的视线在那张陌生的扁方脸上一定,走向人群。 众百姓一阵沸腾,张屏朝那陈生示意,衙役将其带到张屏面前。 陈生十分激动:“张大人想是不认得小可了。小可乃邢州试子,先时曾与大人打过照面……啊呀,是柳、柳!柳状元柳大人?!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小可今日真是烧了高香了!!!” 柳桐倚微微一笑,拱了拱手。 张屏也拱手道:“我想请问陈兄,与裘真为邻时,觉得此人如何?” 陈笙忙作揖:“张大人切莫如此客气,小可一介白丁,怎当此礼。小可也才搬来这里没几个月,在城中书馆帮忙,赚些贴补,未怎么与邻居照面。不曾见裘某有什么异常,更没想到他竟然犯了事。” 张屏再问:“有无见过什么人出入他家中。” 陈笙思索片刻,摇头:“没有,成天就见他一个人。除却早晨鸡叫后就起来练拳有些喝哈声响,其余时候都挺静的。有时候巷子里的老人家出摊收摊,他还帮着推推车拿拿东西,小可还觉得这人是个热心肠,没什么差爷架子。不曾想……唉……”又道,“啊,我知道衙门的案子都常不让外人知道,我绝不乱打听哈。才就是人都堵在这儿了,我看有差爷在这里站着,就也在这里站了站没进去。” 张屏微笑了一下:“我知道,多谢。” 陈笙看着他毫无情绪的双眼,也勉强笑了笑。 柳桐倚含笑再拱手:“多谢陈兄,今日公务在身,不便相叙,来日再请陈兄品茶谈诗。” 陈笙咧开嘴:“太客气了,太客气了!某何其有幸!那我就先告辞了,你们忙吧!”连连拱手离去。 张屏凝目回望巷中一瞬,转身登车。 31、第三十一章 回县衙的路上,张屏盯着手中的公文,眼神有点发直。 坐在侧方的谢赋轻声道:“大人不妨暂且歇息片刻,过一时便到衙门了,莫要太过操劳。” 张屏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收回视线,重新落到公文上,继而渐渐移动,显然当真在读阅了,过得片刻,翻动一页。 谢赋也垂下目光,心道,张大人这回得恨上我了。只是眼下的确有太多事比这案子更要紧。唉,横竖总要有人唱这黑脸罢。 便由谢某来,何妨? 上首的柳桐倚如同来时一样,一直捧着一卷书看,自然从容。 回到县衙,已是巳时。几房掌书聚拥轿前,恨不能将张屏分扯成数块,每块再长成一个整人,批复这一摊摊的事儿。 柳桐倚、桂淳与燕修站在外围端看,也丝毫没有先到哪里歇会儿,等张知县忙完了再来的意思。 就在这当口,行馆那里的口讯也到了―― 何大人让张知县过去一趟。 张屏朝着传话的小吏一礼:“诸多事宜尚未周全,下官暂不能前去拜见,请郎中大人恕罪。” 小吏深深看了看张屏:“那我便这样去回了,张知县先请等着吧。” 谢赋抢上一步:“下官一同过去,向郎中大人解释!” 小吏道:“郎中大人一般不见未召之人。县丞也同张知县一起先等着吧。” 谢赋两眼一黑。 恰在此时,又有一人自通往后衙的小巷内出来,守卫的兵卒看出他身上兰府家仆的衣饰,让开道路,由他径直走到张屏面前。 “我家大人让小的知会张大人一声,若得空了,请过去一叙。” 张屏一揖:“烦请先行回禀,下官即刻过去。” 工部的小吏尚未走远,不禁又回身看了看张屏。 张屏却浑然未觉,径直在众人异样的视线中向苗泛道:“裘真家中取来的证物都在证物房?” 苗泛道:“禀大人,尚未。取来的物事太多,还没来得及分类录册。同以前办案时新取来的证物一样,暂时放在证物房旁边的空屋内。 张屏道:“裘真家物品摆放的样式,都已绘下?” 苗泛再回:“禀大人,只有草图。” 张屏道:“找两间隔断的空屋,我记得后院侧厢就有,拿些桌椅,将取来的证物按照裘真屋内的陈设大致放置。柜子不好搬,可以不必摆放。柜内取出的物事,放在裘真屋内搁柜子的位置即可。” 苗泛微微怔了怔,随即道:“下官,遵命。” 张屏再转向柳桐倚、燕修和桂淳,拱了拱手:“三位可先去看证物,或稍稍歇息。我失陪片刻,随后就来。” 柳桐倚询问地一望燕修和桂淳,继而还礼:“敬请自便,吾等先去后衙。” 县衙众人皆心情复杂,又不便多言,眼睁睁瞧着张屏撇下众人,赶回知县宅院。 兰珏在堂中,刚听得管事的禀报“张大人方才忙得连何郎中传唤都告罪说得过一时才能过去,听得大人要见他,立刻便过来了”,正不知该做何表情,张屏已到的传报便到了。 兰珏向小厮道:“让张知县廊下稍待。”转入内室,换上官服,再入堂内。 张屏进得厅堂,向堂上施礼:“下官拜见大人。” 兰珏道了声平身,又道:“你既在忙公务,何郎中亦传你问话,若急,可稍后再来无妨。 张屏肃然道:“回禀大人,下官之公务恰有间隙,何大人传唤下官,乃为慈航观祈福事宜,下官尚未能确定仪程。大人传唤下官,应正是为了仪程之事,故下官需先拜见大人,方才能拜见郎中大人。” 兰珏诧异,不想伊竟机灵了起来。 “不错,本部院唤你过来,即是知会你供奉太后娘娘所赐匾额与一应祈福法会须遵之礼体。” 兰珏微微抬手,旁侧小厮立刻捧上一本册子。 “本部院若一一说与你,怕你也难以记得。就将此册拿去参详罢。” 张屏一揖,恭敬接下:“下官拜谢大人。” 兰珏道:“别的也没什么事。既然公务繁重,你便退下吧。” 张屏又一揖:“下官告退,下官多谢大人。”端正退下。 小厮瞅瞅张屏的背影,又偷看兰珏,怯怯道:“老爷,小的斗胆多嘴。小的听闻,有许多闲话,说张知县……” 兰珏端起茶盏:“你是觉得我该同张知县说,让他做事分清主次?” 小厮忙哈腰:“小的万万不敢!小的怎能如斯逾越!” 兰珏一挑唇角:“冯府尹与王侍郎亦在查案,你觉得他二人分不分得清主次?” 小厮一怔,啪啪给了自己两耳光:“是小的愚钝,小的知错了!” 兰珏呷了一口茶,悠然想,只怕整个县衙,加上隔壁行馆、隔壁察院,大多觉得张知县疯大了,晾着太后娘娘的匾额和钦差侄儿,盯着一个案子查。 应没几个人发现,张屏恰恰歪打正着,抓住了最要紧的点。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太后娘娘的匾额,而是行馆里的玳王。 自玳王被贬后,诸多奇事便赶集似的登场。 若是玳王再出一回岔子,连皇上都恐要被民间议论。 一个凶犯,在刑部侍郎与京兆尹的眼皮子底下与层层把守中神不知鬼不觉地连杀数人,到底意在何处? 兰珏原想本着有趣之意,略略暗示张屏,案子查得不错,正是要如此力排众议查下去! 但他还是没说。 左右说与张屏也是对牛弹琴。不论说不说,他肯定一脑子装得都是案子。 楞有楞的福,就随他去吧。 这个事情上,真糊涂的是太后,其实不该让何述过来。 关键时候,就显出怀王殿下与云太傅的老谋深算了。 兰珏冷冷打了个呵欠。 横竖,本部院做好自己份内事即可。其余的,都随便罢。 32、第三十二章 张屏返回县衙三堂,翻看兰珏给的册子。 册子不甚厚,内容列叙清晰简明,一些条目另用小字添注,恰都是张屏有疑问的地方。张屏通读一遍,归纳仪程顺序,另书于纸上。让人叫来谢赋、礼书郝仁和工书郑声,先将那张写好的纸与兰珏的册子一同递给谢、郝二人。 “这是兰侍郎交待的程仪。我不大通礼仪,二位看看我写的还有无疏漏?” 世人皆知,兰侍郎精于书法,日常公务与题字书画笔迹截然不同,亦是市面上鉴定某些字帖是否兰侍郎真迹的凭据。 郝仁一眼看见那册子上的字迹即知是兰大人亲笔,立刻哈腰:“大人折杀卑职!按照兰大人的吩咐,定是不能再妥当了。” 张屏道:“但我不知道我写对了没,两位还是请看看吧。” 郝仁连连应着,又用请示的眼神转看谢赋。谢赋无奈――奉承得好,是兰侍郎和张大人开心,但出了错漏,大家都得完。唯有早看淡红尘的谢某唱这讨嫌的角儿了――便恭敬将兰大人的册子陈在面前桌上,摊开张屏写的纸,仔细核对。 这厢张屏再问郑声:“地宫及四周的地图绘好了否?” 郑声当即取出呈上,张屏展开来看,绘制细致,还标出了几个工房觉得适合做开挖之处的地点。 张屏点点头,又问:“有多少人手可供调用?” 郑声早有准备,再呈两册,一册内详列大概需用的人丁、工具等等,另一册则是现可调用的人手和器物,末尾页用谨慎的小字书明还需调拨的经费。 张屏盯着最后一页,深深皱眉。 郑声踌躇地看了看张屏:“大人,当下春忙之时,且临需迁移,部分百姓也有情绪……其实这些可用的劳力已是卑职估算最多能调用的人手了。卑职准备再去和林户书商议商议。” 郝仁也怯怯插话:“卑职这里也正要禀报大人,行馆那边还需再支取些用度……” 张屏问:“衙门现还能支出多少银子?” 郑声郝仁一脸艰难,谢赋闭了闭眼:“据下官估计,快空了。” 堂中静了一瞬,张屏哦了一声:“先等我想想办法。” 郑声和郝仁心中一跳,谢赋也抬起了眼,三人一齐想到了张大人带回的那张一千两的银票。 京城盛通记银号,全国各州郡皆有分号,门脸都不算大,匾额朴素,极少接私客。传说其实一半算是朝廷的,有些朝廷不便直接出面出钱的地方,便会有盛通记现身砸钱。据说只有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才能将家资存在银号内。寻常即便是家资亿万的土财主,也进不得这家门槛。 银票上一个朱色的花式章戳,他们也是头一回见。大约是去取兑银子时可享受什么殊荣。 若这一千两是府尹大人给的,肯定走官账,由京兆府衙门那边直接给现银。 眼下却是这张票据,那就只能是…… 刘主簿正在犯愁怎么入账,且谁去换兑。 去兑的时候,会不会突然被几双手拖进某条小巷? “不长眼的东西,我们大公子赏你们个脸就罢了,还真敢来兑银子!” 张屏看向他三人:“仪程可有问题?” 郑声和郝仁赶紧垂目做慎慎状,谢赋正色:“禀大人,恕下官斗胆不敬揣摩侍郎大人的意思,仪程中是否再添补两项更妥当?”旋即在郑郝二人钦佩的视线中将自己刚刚写的一张纸条躬身呈上。 张屏接过看了,又点头:“嗯,是应该补这两条。多谢。” 谢赋超然地道:“大人抬爱,下官惶恐。”跟着又将心一横,深深一揖。 “大人,下官另要再禀些话。堂中并无外人,下官就直说了。下官听闻,何郎中性情与王侍郎殊异,素不耐冗杂事务。且郎中大人身为天眷,此番更奉天命,督管我县工程。刑部若插手我县刑讼公案,尚要通过府尹大人。而当下地宫挖掘,周遭村落迁徙安置,皆要报请工部。寻常刑案,牵扯不过数人。工程安置,系一县民生关键。倘若这段时日因些许小事,令郎中大人有了不快,只恐来日方长。下官见识浅薄,斗胆进言,求大人三思。” 郑声和郝仁紧盯地面,心中纳闷,自从张大人来后,谢大人怎也变得越来越让人不认得了。 张屏面上却无甚波澜,只又嗯了一声:“好,多谢提醒。” 谢赋心中一呵,罢,罢,即便之后再有什么,总算谢某也尽力了,不负此县!遂再施礼:“大人若无他事,下官告退。” 郑声和郝仁跟着告退。 张屏将仪程又誊写了一份,把谢赋添补的条目加上,与郑声呈来的文书一同揣进袖中,再唤过一小吏,要来一个包袱皮,将案头待批的公文包了几本,前往隔壁行馆。 丰乐县因是京兆府的属县,行馆的规格比其他地方小县高出不少,占地远大过县衙。馆内隔出数个院落,各成天地。 行馆把守森严,张屏通传数次,在大门外、门中、前院、廊下各等候数次,方才进了内院。 等候的间隙,张屏就让小吏打开包袱皮,拿出一本公文看。 在中庭游廊候着时,一阵嘈杂声传过来,张屏从公文上抬眼,辨认了一下方位,是东北方。 陪候在廊下的行馆小吏低声道:“想是殿下又与那几位小公子玩起来了。” 张屏露出疑惑眼神:“什么小公子?” 小吏作揖:“小人该死,忘记禀报大人,殿下的几位伴读公子,都从京里过来瞧殿下。” 张屏问:“都是谁?哪个让他们进来的?” 小吏一梗。 能当玳王殿下伴读的还能有谁?王侯公子们。 “前日,云太傅的公子来向殿下请安,几位小公子就一同过来了。小的只知,里面有位小公子是大长公主殿下的孙儿。” 张屏再问:“这两天,他们都来了?” 小吏道:“是。” 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侍候殿下。 张屏的眼中又掠过一抹阴霾。左右打了个哆嗦,小吏的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所幸方才去通传的仆役出现在了角门处。 “张大人,请入内院吧。” 张屏把公文放回小吏手中的包袱里,进入角门。 再在小花园与内院处各候了两次,终于到了何郎中下榻的莲清园前,小仆拦住跟着张屏的小吏:“到这里,就只能张大人一个进去了。” 张屏看了看小吏手中的包袱,仆役又道:“大人也只能带要禀的公文。” 张屏嗯了一声,走进月门,仆役引张屏站到墙边,又有一位工部的小吏迎来:“来者哪位,欲禀什么事务?” 张屏一揖:“下官丰乐知县张屏,求见侍郎大人。” 那小吏道:“张知县稍后,待我去通传。”转身径走进前方厢房,推门进入,直穿过厅堂,迈出后门门槛,向着对面廊下遥遥示意。 廊下青衣小童进门:“少爷,那张县令到门口了。” 盘膝在上首帐中的何述闭目端坐,纹丝未动。 另一褐衣小童道:“这个时辰求见,还有点眼力价么?那么喜欢拿样子,就让他候着拿一拿。” 青衣小童道:“人家可是一路没忘记,听说是批着公文进来的。” 褐衣小童道:“这可真是厉害了。咱们少爷这么忙,都不曾有这副姿态。” 何述微睁开双目,缓缓吐出一口气息:“星点微末,怎至心动言出耶?” 两名小童称罪认错,撩开帐帘。又一蓝衫小童用一托盘托着一只小玉盒与一白瓷茶盏上前。褐衫小童打开托盘上的玉盒盖,用玉勺挑出一勺乌黑膏脂,调进茶盏内的水中,何述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青衣小童道:“恭贺少爷,少爷这些时日神光敛目,体溢芬芳,修为更进了。” 何述一呵:“又嘴乖。自我内丹被王砚那王八羔子所坏,这副残躯,只能堕落红尘待毁罢了。而今也不过为得少一丝污秽,多一分清静。” 青衣小童道:“小奴不敢言道,但觉得之前那虚空子法师说得极是,少爷当日劫难,怎说就不是为了破而立之?少爷如此坚心诚意,悟得大道只是迟早。” 何述又轻轻一吁,起身着小童为他穿戴冠服:“让那小知县进来罢。” 青衣小童领命出屋。 褐衣小童道:“公子胸襟真非旁人能及,这知县太有福气了。若是遇到旁人,不知怎么拿捏他呢。” 蓝衣小童抿嘴:“这算个什么人?咱们公子又是什么身份?难道竟与他较真儿么?” 褐衣小童恍然:“是小奴错了。” 何述也不言语,懒懒走到外间厅中坐下。 青衣小童和小吏已引着张屏在门外等候,何述视线略一扫,示意准入,张屏入内见礼。何述问:“先行者可安好?” 张屏知道他是问树下那具尸体,遂道:“禀大人,逝者已矣。好或不好,下官不能代答。但杀害死者的凶手,下官一定抓到。” 何述道:“既已矣,前尘恩怨,分明如何,不分明又如何?” 张屏略抬头:“禀大人,据线索推测,杀害死者的凶手已连杀数人。若不分明,或还会有人遇害。罪需从法,是古往今来刑律之根本。因此下官必须查个明白。” 何述一吁:“都是执念。罢了,方才本司唤你,你说没空。这会儿却过来,又有什么事?” 张屏再一揖:“大人传而未至,下官知错。下官前来呈禀御匾供悬仪程及慈寿村地宫挖掘相关文书,请郎中大人批示。” 何述哦了一声:“拿上来吧。” 褐衣小童从张屏手中接过文书,捧与何述。 何述先拿起那本仪程文书,翻开扫了一眼:“兰珏写给你抄的?” 张屏答:“下官不通礼仪,得兰大人指点,自行归纳出几条,又经同僚谢县丞修正了两条。” 何述微挑起嘴角:“你倒爽快。只是这兰侍郎,想过问我们工部的事儿,知会本司罢了。从你这里绕弯子作甚。” 张屏略抬起视线:“下官以为,兰大人并无此意。” 何述微侧首:“那你说一说,兰侍郎身正休省,却于本司传召地方知县相谈之时,先将张知县叫去,让你写出这么一本东西拿给我,倒是什么意图?”懒懒斜倚上椅靠,“本司身负之钦命,兰侍郎又预备插手多少?” 张屏再一揖:“下官无资格作答。大人之前传唤,下官未至,是下官自己的行径。与兰大人之后的传唤无关。” 何述又哦了一声:“你说本司先前传你,你未过来,不是因为兰侍郎召你过去?” 张屏道:“禀大人,不是。传唤下官的那位可以作证。是下官先回禀暂不可过来。之后,兰大人那边的口讯才到。” 何述缓缓道:“怎的本司与兰侍郎差不多同时传唤你,你倏忽没空,倏忽得闲,如斯反复?” 张屏躬身:“下官知错。预备上禀的文书,下官尚未备好。故请暂缓拜见大人。兰大人传召,下官不知是什么缘故,就先过去了。” 何述口气仍是徐徐道:“兰珏官位高本司半阶,我与他差不多同时传你,你先去他处,原本不错。只是他正在休省,礼部与此县,应也暂无公务须相谈。” 张屏未做声。 何述又拿起另一本挖掘文书,翻了一翻。 “本司的确是临时才接了此职。不过工部有人要过来,知会这边的文书应是多日前就下了。怎的张知县直到今天,还未备好文书?仪程竟是要方才兰侍郎教了你,你才得以写出给本司?” 张屏继续盯着地面:“下官知错。” 何述将手中文书丢回桌上,口气仍然和缓:“传而不至,虽有怠慢之嫌,然本司念你……你是新任知县不久,对罢?” 张屏道:“回大人话,是。” “念你新任,就不多追究了,下次莫要再犯即可。” 张屏又施礼:“多谢大人宽恕。” 何述淡淡接着道:“但搁置公务,临时拼凑文书呈报上官,乃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之过。本司暂去你知县之职,你应能明白,且无异议吧?” 张屏仍垂着眼皮,神色恭敬肃然:“下官之过,大人尽可责罚。但大人若要免下官职务,当报知吏部与京兆府。” 何述懒懒摸了摸怀中,又掏了掏袖口,旁侧褐衣小童呈上一物。 何述接过那物什:“抬眼看看。” 张屏掀起眼皮,见何述手中举着的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牌子,顶有钦命二字,牌上正中另镌四个大字――权可赏夺。 张屏拜倒在地,何述袖起牌子,懒懒道:“来人,除张知县帽服。” 33、第三十三章 张屏霍然抬头:“大人,下官可能再看一看御赐令牌的另一面?” 何述有些意外,袖起手:“本司为什么要给你看?” 张屏直视他双目:“回大人话,但行律法,便需明示。大人既然用御赐令牌代律法罢黜下官,亦应让下官看个分明。” 何述一嗤:“在本司这里没这个规矩。” 张屏道:“这是朝廷的法度,人人需遵循。” 何述闭起双目,缓缓抬起一只手,挥了挥。先时去县衙传话的那名工部的小吏进得门内,向张屏道:“张知县,请脱下袍冠,出去吧。” 张屏端正向上首再一躬身:“即便郎中大人即刻罢黜下官,下官也需回衙门交归官印,结束文书,方能除冠去袍。” 何述仍闭着眼,不语。小吏道:“那张大人就请速速吧。莫要在此耽搁了。” 张屏便再施一礼,退出厅堂。 等在外面的县衙文吏隐约得知里面不太好,见张屏面无表情出来,正不晓得该如何迎上,张屏已与他擦肩而过。 文吏忙快步追上:“大人……” 张屏边向前行边道:“劳驾你先带公文回衙门,我立刻便过去。” 文吏顿住脚步,眼睁睁看着张屏转过回廊的转角,往东北方而去。 褐衣小童在门外探了探身,转身回到厅内:“公子,那个姓张的,听说往那位殿下那边去了。” 另几个小童表情各异。 何述打个呵欠:“兰珏过去请安了罢。” 褐衣小童抿嘴一笑:“是,然他竟以为那是根大腿,可用来压公子么?” 何述再打个呵欠,站起身:“早先问安时,殿下尚未起,本司也须再过去一趟才是。” 张屏一路行到玳王住处天青苑的月门外,把守的护卫都还不知道他已被何述罢了职,只当他是救玳王兼查案有功的县令,虽然未得赏赐,但能让皇上在圣旨中特意□□,已是很不一般的待遇了,且又与兰侍郎关系匪浅,肯定不是平白无故地过来。便一路放行。 张屏请守门的侍卫帮忙通报,侍卫痛快地道:“张大人请稍候,殿下在内里的园子里赏春,通报须略待些时候。”又笑了一笑,“兰侍郎也正在园子里。” 张屏一揖:“烦请速速通报。” 侍卫还礼入内。 这天青苑修成了一个葫芦形状,门不算大,入内有一条甬道,极易把守。再过了一道门,内里院落是几间雅致房舍,布置精致。后又有一道门,连着一个园子,石笋碧竹,月池舫榭,尽是江南式样。似这初春时节,嶙峋石上,才铺浅薄茸绿;澄澄水面,乍浮星点小萍。杏花瓣叠云雾,海棠蕊垂金丝,仿佛混沌之中,独破出一方玲珑仙境。 此园乃那位将察院请到了丰乐县的某前任知县所修。该公政务无能,专攻媚上,苦思迎逢,忽有一天福至心灵,梦中游得一园,依样修出,令名满天下之园林大家都赞叹不已,可见精诚所至,不论精在何处,总有奇迹。 也因这园子着实太美,酷爱工整对称的谢赋到任后,修遍丰乐各处,独独放过了这里,不曾动一草一木。 兰珏端坐在园中亭内,和气凝神,不分心叹息地上的断枝残花,池边的歪石瓦碴。 池塘内花树中,一群妖魔鬼怪跳跳舞舞,正在演祝融战共工。 几个裹着鲛服贴着鱼鳍的大汉从池底蹿出,嗷嗷嚎叫,一个披着火红披风的男子分花踏枝而来,呼地向池中喷出一股烈焰! 那火焰落到水中,竟然未熄,反而轰地燃得更烈,火势在水面蜿蜒成一道符文,将几个大汉团团围住。几个鱼服汉子身上哧哧冒出黑烟,嗷地潜进水中。 亭外席上,众少年击掌叫好,数名仆役向水中花丛内丢掷赏钱。 启檀靠在枕垫上掂着一枚果子,不甚有兴致地跟着应了一声,晃了晃搭在栏杆上的脚。 “令郎怎的没跟兰侍郎一同过来?” 兰珏道:“此乃行馆,犬子无故不得前来。” 启檀哦了一声:“那孤……嗯,对,现如今我也下不了口谕,那我让谁给你句话吧,叫他过来一同耍耍。这戏法儿虽然无趣,也比一个人玩强。” 兰珏道:“多谢殿下恩典,臣与犬子感激涕零。然殿下即将移驾念勤乡,请以静养为宜。犬子顽劣,更不堪此时过来添乱。” 启檀嗯道:“早些去乡下也好。在这园子里,都憋得寡淡出鸟来了!” 兰珏神色一敛:“殿下!” 启檀眨眨眼:“我是说,我而今寂寞仿佛笼中的一只雀,兰侍郎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兰珏起身一礼:“殿下乃先帝之嗣,圣上胞弟,岂可自比燕雀。若殿下如此,臣等如何立足。” 启檀打个呵欠:“随口一说,兰侍郎何必一惊一乍。”向亭外一瞥,视线定向一个随侍,“咦,你在这里打圈儿作甚?” 那小侍跪下:“禀殿下,丰乐县的知县在园外求见哩。” 启檀撇了撇嘴:“那个姓张的?他来做什么?” 兰珏也有些疑惑,并隐隐有了些许不祥的预感。 这厢启檀已摆了摆了手:“罢,叫他进来吧。”将果子丢进口中,跟着外面呀呀哇哇蹲在树杈上唱开的红衣男子的曲调哼了两句。 兰珏沉默端坐,片刻,便见一抹熟悉的绿入得园来。 小内宦引着张屏向亭子这边走,树杈上,红衣男子一抖披风,大喝一声,周围的屋顶处、树枝上又闪出数道红色身影,手中迸出滋滋电光,拉出一道火花四溅的大网。 启檀喔了一声,击掌两下,亭外少年连声叫好。 火网罩向池塘,水中蹿出一条格外大的黑影,正撞向大网,突地,一根大棍斜刺里插来,挑住火网,猛地一扯。 树上几个红衣人愣住,脱手松开手中线头。眼睁睁看着池塘边那道突兀的油绿将手中的大棍转了几下,浸入水中,火光竟猛地蹿起,池内的几个鱼服戏子忙向一旁闪避。 刚刚一同怔住的几个少年轰然大笑,连连击掌。 张屏待火光熄灭,方才放下手中的棍子,紧皱双眉,直直走向亭边席间的少年。 “此乃丰乐县行馆,唯有得朝廷派任,前来或途经本县公务之官员方可入内。敢问诸位是谁,来此可有文书?” 几个少年又都一愣,兰珏心里一叹,正要起身,启檀哈了一声,抬手:“有趣,兰卿不要动。瞧瞧他说什么。” 兰珏只得继续端坐。 那几个少年神色也已恢复自若。 正中一位束着明珠抹额的少年道:“我们是来瞧殿下的。殿下住在行馆中,应是可随便见客的罢?” 张屏面无表情:“既在行馆中,会客当等同任内官员。按朝廷律例,官员于行馆内会客,不得饮宴铺张,更不可听戏耍闹。” 另一锦袍少年道:“但殿下在这里住着,一直都听戏看唱耍,听说怀王殿下还帮他请来着。怎的今天就不行了?” 张屏道:“前日怀王殿下有公文知会本县行馆。因殿下先受惊吓,又被蜂蜇,行特例两日,且将宽阔厅室权做戏厅,饮乐都在其内。未有违制。今日两日之期已过,诸位若无公函,擅在园中嘻闹,即是违律。” 锦袍少年还要开口,先前说话的那少年用肘轻一碰他手臂,朝张屏拱了拱手:“如此,是我等有过了。”向旁侧丢了个眼色,左右随侍再向四周示意,那些水里树杈上花丛中的角儿们便纷纷起身,开始收拾。 启檀从栏杆上收回脚,站起身:“是我让他们过来的,怎了?” 那名束着抹额的少年仍是彬彬有礼向张屏道:“但这戏耍班子,确是我们带来的。与殿下无干。” 又一名少年道:“是啊,你这一口一个违律的,不然就将我们拿下喽。” 其余几个少年几声闷笑。 兰珏起身一拱手:“殿下恕臣违令,臣……”启檀又一抬手:“没你的事。”朝亭外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朗声道:“他们是我叫来的,这戏耍也是我想瞧他们才带来的,违了什么律,你只管和我说便是。” 张屏抬起眼皮看着他:“此乃违制,但所犯非刑律。非本县所能处置,本县只能按律上禀,园中损毁,会先详列条目,请诸位照价赔偿。诸位若无公函,也不可继续在此逗留,请速速离开。” 兰珏又朝启檀一揖,转身向亭下缓声开口:“张知县,本部院奉旨侍奉殿下,若殿下作为有不当之处,本部院身在此处,第一当问侍奉不当之过。” 张屏向他恭敬一揖:“大人身在休省中,且不能直接过问地方政务。下官从未向殿下明言行馆规矩,乃下官之过。只是此时已言明,还请诸位速速离去。” 那束着明珠抹额的少年又一笑:“这些都是我等的过错。园子的损毁,折算出来,我一定照价赔偿。”又转身向启檀一礼,“今日过来却给殿下添了事,是我等错了。便先告退,来日再来瞧殿下。” 启檀一挑唇角:“不成。我还闷着,你们怎么能走?再让人重把席面摆上,拿戏单子来,咱们再吃一回酒。” 那少年道:“殿下伤处未愈,也禁不得我们闹,还是静养为上。我们真就先告退了。” 启檀冷冷一呵:“你们是瞧我成了庶人便不听我的话了罢。今儿我不说走,都不能走。” 张屏皱眉,微抬起头,兰珏转身又向启檀一揖:“殿下,容臣失礼。然下午殿下便将移驾念勤乡,此刻确宜稍憩片刻,好生进膳。” 启檀脸色一变:“怎的下午便走?不是还得两日么。” 兰珏道:“殿下恕罪,确系今日下午移驾。先时是臣未能详细禀明。”又回身看了看亭下,“几位公子既恰好在丰乐县内,得知殿下移驾,前来问安,合情合礼。只是臣这里疏忽未能知会县衙,着实有过。几位公子便伴殿下再略坐片刻,稍后一同用膳罢。” 众少年中为首的那抹额少年立刻躬身道:“多谢侍郎大人,是小子等不知礼数,扰了行馆与殿下清静,稍后定将偿金与赔罪信一同送到这里衙门。望殿下恕罪。” 启檀哼道:“你们有什么错,一口一个恕罪的。” 兰珏含笑:“诸位前来,正是与殿下添了许多兴致。微末小事且先暂放。诸位先请亭内坐下。也请殿下先容臣告退片刻,安排些许事宜。随后再来侍奉。” 启檀不甚耐烦地道:“成,你先下去吧。” 几名少年也向兰珏施礼:“多谢兰侍郎。”随即入亭内坐下。 众仆役沉默有序地安排戏班众人撤下,清扫园内,重新捧上茶果。兰珏缓缓行至张屏身侧:“本部院有些事务要知会县衙,张知县一同出园吧。” 张屏应了一声遵命。兰珏径直向园外走,出得甬道,却见何述携两名小童立在游廊下,张屏垂下眼皮,恭敬向何述见礼。何述看也没看他,只懒懒向兰珏一礼,兰珏客气还礼,两人均未多话。待张屏跟着兰珏一前一后转过游廊转角,何述方才微微侧身,向那方瞧了一眼。 两个小童眨了眨眼,何述捋一捋长须,又半闭起双目。 张屏随在兰珏之后出了行馆,径直回到县衙后堂,左右看出气氛不对,识趣退下,合上房门,兰珏端坐到上首椅上,方才缓声开口:“张知县,不论你先前看过多少戏文话本,都须知,身着官服,行事不可如戏。” 张屏看着地面:“大人,学生只是依律行事。” 兰珏叹了口气:“你只管这般行事,就不曾思虑其他人?” 张屏仍看着地面:“下官不曾想过会让大人担责。” 兰珏淡淡道:“此事与本部院并无太大干系。我是问你,可有想过你县衙同僚,行馆诸官?” 今天张屏这番举动,得罪的不止是玳王。院子里的这群少年,为首的那个,就是长乐大长公主的幼子、鸿胪寺卿薛沐霖的胞弟、今上与玳王的表弟薛明霁,另一个则是东海侯的么孙刘摹f溆嗉父鲆捕际蔷┏前屋偷墓箅泄樱乱徊缍ゼ舛幕焓滥酢 张屏一个人开罪了玳王与这群少年,但他既是丰乐县知县,这笔账,恐怕会被记在整个丰乐县衙的头上。 这些少年不消几年就会进入朝廷。哪一个随便动动手指,都够一个小小的县衙官吏喝上一壶。 兰珏盯着一动不动的张屏有些无奈。 “玳王殿下年岁尚幼,今日之事,其实不过是玩闹之时,稍过了些许。” 张屏道:“但如此滋扰损坏,学生若再不制止,恐不可收拾。既有律令,便须遵守。” 然你如此行事,只会让事情更不可收拾。 兰珏心中涌上一股倦意,揉了揉额角:“本部院得你自称一声学生,便就老脸当真与你铝骄洌诵惺拢荒苁笔笨炭潭既缍俗茫灰嗣看缑看x枷癫榘浮s指坏媚米畔钢δ┙诘绷烁蠊鳌>僦厝羟幔蔽颍侥芙舜尤荨! 张屏闷声道:“学生不知轻重进退,但只愿守律法严明。” 兰珏道:“那你以为,世间为何有律法?” 张屏道:“为了匡正天下,使一切规矩有序。” 兰珏失笑,再问:“何又为严明?” 张屏沉声道:“即是奉律守法,严正明白,一丝不苟。” 兰珏再问:“那你以为,是人重,还是律法重?” 张屏道:“学生以为,一切律法,都是为人而定。因此若这律法合乎人理,未有偏倚,便需遵而守之,方可得真正清明。” 兰珏沉默片刻,再长吐一口气:“罢,本部院辩不过你,也不及你明法知律,就不多献丑絮叨了。你好自为之吧。” 张屏抬起眼:“大人,学生……” 兰珏抬了抬手:“本部院当不起你这般谦称。” 张屏眼中有光芒闪了闪:“大人。” 兰珏道:“你先退下罢。待有他事,本部院再着人知会你。” 张屏又看了看他,垂下视线望着地面,深深一礼:“大人,学生告辞。” 34、第三十四章 兰珏端坐未动,任张屏退出门外,门不曾重新合拢,一眼便望见张屏绿油油的身影直奔着验尸房的方向去了。 兰珏又叹了口气,唤随从入内,吩咐立刻准备前往念勤乡的车驾仪仗。 张屏匆匆转过屋角,带着两个小衙役候在树下的吴寒殷勤地迎了上来。 “大人当真英明!卑职等遵命将两间空屋照着裘真家的摆设稍微布置了一下,果然有发现!” 张屏眼中光芒亮了亮,由吴寒引到证物库与验房之侧一排用作临时停放物事等用途的矮屋处。 末尾两间屋门大开,门外竖着两根棍,扯了一根晾衣绳,俨然按照裘真小院里的样式布置。 苗泛侍立在门外,门内,柳桐倚、燕修与桂淳站在布置成厅的屋子正中,正在议论什么,闻得张屏到了,三人回身,都先让到旁侧,柳桐倚道:“芹墉兄,我与燕兄桂兄皆有发现,但你先看,稍后我们再聊。” 张屏点点头,跨进门内,扫视四周。 屋内家具大都是衙役们临时寻来将就,中堂挂着一幅雄鹰展翅图,笔法寻常,是路边字画摊儿几十文一幅的品相。上首一张大案桌与裘真家的大小仿佛,放着两片碎瓷。 堂屋靠西侧墙边摆着一张矮方桌,桌上有一只酱色粗瓷提壶,一只斗笠碗。桌旁两把矮脚带靠背的竹椅。墙上挂了一把捕快配刀、另有一把长刀、一把剑,刀剑柄的缠布都磨得明了。角落里还有个架子,上一层搁着一只荷花游鱼纹的青瓷壶,一对同色的荷花苞莲蓬花纹青瓷杯,一只绿釉罐,罐上有一群女子吹笛弹琵琶。架子下几层蒙了一块布帘儿。 苗泛道:“裘真屋里搁着的是个柜子,上面没门,下面有门的那种。卑职等无能,一时找不着一样的,就找了个架子顶了一下。有柜门的地方拿帘子盖了。” 一壁说,一壁撩开布帘,露出里面的物事。 “这里头的东西和上边的一样,都是裘真家拿过来的。搁的位置应该也跟之前不差什么。” 张屏再点点头,俯身看帘内的东西。 靠上一层架上有一只黑釉小酒瓮,旁侧摞着两只与桌上那只一模一样的斗笠碗。 下一层搁了一块磨刀石、一只锤子,另有一只小篓,内有些钉子、剪刀、麻绳等物事。 张屏抱出小酒瓮,掀开盖子,里面还有多半坛酒。张屏在坛口嗅了嗅。吴寒立刻插话:“禀报大人,酒卑职等还是略懂一些的。这酒肯定就是街上孟记酒铺二十文钱一斤的私酿。卑职也常喝这酒。这坛子乃是去年端午节衙门里发的雄黄酒坛子,人人都有一坛,这坛子卑职家也留着,被我婆娘拿去腌蒜了。” 张屏放小瓮回原处,再站起身,又看向东侧。开向院内的窗下放了两把朱漆圈椅,一张方几。 这间屋与隔壁的屋不连着,故而捕快们拿笔在墙上画了个门框。张屏再扫了一眼屋内,柳桐倚问:“芹墉兄如何看这些陈设?” 张屏道:“与在裘真家中所得结果一致。” 桂淳笑道:“的确,从器物可知,嫌犯平时喝茶喝酒,都使得是碗,好茶具与茶叶肯定是留着待客的。” 柳桐倚走到那个打扮成柜子的架子边,拿起雕花的绿釉罐,打开盖子,里面片片小叶色碧清芬。 “这罐中雀舌应是去年陈茶。此罐釉质肥厚,模印花。这套杯壶瓷质虽细腻,然器形呆板,壶和盏上的纹饰都是贴花,在下看不大准,但觉得色泽亦与真正越窑或龙泉窑的瓷色略有差别,或是哪里仿烧的。工都不算细,应非名品。与贵县茶店老板的言辞一致。” 燕修拿起一只青瓷盏翻转过来:“卑职无柳断丞这般见识,不过这个底款得庆堂卑职倒认识,京城南市也有铺子。大都是卖寻常老百姓使得家伙事儿。卑职的街坊邻里,也有人买他家这样成套的壶盏送人。公侯世家门第,肯定不用这样的东西。” 桂淳接话:“但若是像某这般的粗想要附庸风雅,瞧着这壶样子挺雅致,罐子花样怪精细,多半就买了。” 柳桐倚笑道:“在下亦不懂瓷器,只是家中长辈喜欢,跟着听了一些。但知这样开得起铺面的民窑大瓷坊器物多是一套相同工序下来,制得快,本钱低,价格就实惠,其实有许多不输官器,在下常去市集转,就爱在摊上买些小物件。只是像这样的贴花模印花,虽然精致,但模子与贴花,都是预先制好,再经统一贴印,许多器物一模一样,而手绘手刻的件件不同,价钱肯定就高些。” 桂淳一脸恍然:“原来如此。”向柳桐倚抱抱拳,“卑职受教。” 柳桐倚拱手:“献丑卖弄,令诸位见笑了。” 张屏紧锁眉头,沉默盯着屋内。 桂淳问:“张大人可是另有发现?” 张屏似是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暂,还不能下论断。” 柳桐倚道:“我也有许多没想明白的地方,芹墉兄尚未看隔壁,我也一同过去再看看罢。” 燕、桂两人也表示跟随,四人出了屋子,到了隔壁门前,苗泛已站在门外,抬手轻轻叩门,屋内两个小衙役打开门扇,待张屏等人入内,立刻关上,在门扇下方拉一道布帘。 苗泛又歉疚地道:“这两间屋之间不连着,只能这般布置。这门扇的位置,大约就和裘真卧房的窗扇一致。这张书桌本是摆放在窗下的,上面物事多,不好挪动,就搁得稍偏了一些,大人勿怪。” 张屏嗯了一声,凝目看向桌上。 桌上竟有一个笔筒,里面插了一粗一细两枝毛笔,一方砚台,一只笔洗。桌一侧摆了一本大楷和一本小楷字帖,另有一叠纸,其上压着两根铜镇尺,尺上各镌刻一行字――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张屏翻了翻纸张,最下面的一张上都是比照字帖写的大字,运笔勾捺十分不规整,能看出有些笔画顺序不对。 桌子另一侧还摆了一只小木盒,桂淳道:“张大人请打开看看,里头东西有些意思。” 张屏打开盒盖,盒中有两枚印章。 一枚石料褐中带红丝,狮子滚球钮,翻转过来,印面上是反刻的裘真印三个篆字。 另一枚貔貅钮,石料绛红,印面上是本正闲章四字。 桂淳道:“柳断丞、燕兄与某方才即是在议论,本正二字到底是裘真的表字,还是这人其实真名不是裘真,本正才是他的真名。” 燕修道:“但看这两枚章,应是在一家铺子里刻的。” 苗泛插话:“卑职方才也禀告与三位大人了,卑职与衙门里的其他人都不知道裘真有字。平日里都喊他老裘或裘真。只是……” 苗泛又指向墙边的一个架子。 “大人请看这摞书,也是裘真的。” 架子与隔壁那间一样,也是下面蒙了布,上面敞着。架上码着一摞书,张屏一本本看书名―― 《磊磊丈夫,浩浩胸襟》,《涵养第一功夫》,《识人志》,《独善流》…… 再翻开封皮,每本第一页下角都钤着本正闲章印记。 桂淳向床上一比:“枕头底下还有一本。” 张屏依言翻开枕头,是一本《圣人语》,里面摘录了一些《论语》、《道德经》、《荀子》中的句子,每句旁都有白话解注。第一页也同样有本正闲章印。 柳桐倚问:“芹墉兄如何看?” 张屏望着书页:“裘真很上进,本正应是他的字。” 柳桐倚点头:“不错,真者,本正。这么钤在书页上,也不像有多少避忌。” 苗泛叹息:“此人果然城府甚深。平日里在衙门表现的确与寻常衙役无异。全然想不出私下如此。” 张屏再问柳桐倚:“柳兄如何看这两枚章?” 柳桐倚道:“惭愧我于印石篆刻所知不多,但看这石材,都是市集上常见的料子,兽钮雕功寻常。镌刻也非名家章法。” 燕修接话:“依某估计,这一对,顶多四五百文钱。” 张屏神色更加凝重。 几人出得这间屋,一道人影便直扑而来,却是谢赋。 “大人,下官打扰。殿下即将移驾,请大人先速移步衙门。” 张屏定身,向谢赋深深一揖。 谢赋一怔,跟着再躬身:“大人!” 张屏却又转身,向着柳桐倚、燕修、桂淳三人亦一揖,双手取下顶上纱帽。 “张某已被郎中大人削去官职,身乃庶民。不可再在衙门中久留。” 众人皆愣住。 张屏又朝谢赋一揖:“衙门事务,此后全交与谢大人。公文俱在三堂中。草民稍后可与大人过去,待大人理顺清楚再自离开。” 谢赋双目呆滞:“不,不是……你……” 张屏复又转向柳桐倚、燕修、桂淳三人:“之前张某对裘真的判断过于武断。由种种证物可推,裘真或许与一个人有关,但张某已无法继续查证,三位可去询问。” 谢赋抢上一步:“且慢……诸位大人恕罪,容下官唐突失礼。张大人说被郎中大人除去官职是何意?郎中大人是工部官员,怎有权任免地方官吏?可有吏部批文?府尹大人可知?怎能说免就免?!公函总也要有一张……” 苗泛与两个随行文吏赶紧扑上前将他拦住。 桂淳同情地看着张屏,燕修沉默不语,柳桐倚敛去复杂神色,和声问:“芹墉兄欲让我们去见何人?” 张屏道:“隔壁察院,袁监察。” 35、第三十五章 将玳王移驾的要紧事项一一吩咐妥当,兰珏微觉有些头晕眼花。玳王与几个玩伴尤在午膳,行馆馆丞请兰珏用膳,兰珏推却,只略一坐,饮了杯清茶,稍一歇老腿,便先回到知县宅院更衣。 管事的迎将上来,禀报道,行装已整好,随时可启程。少爷已用过了午膳,在房中小憩。听闻老爷未在行馆那里用膳,厨下备了饭,老爷可要稍进一些? 兰珏其实没有胃口,但思忖去往念勤乡一路是场硬仗,若腹中空空,恐精力难支,便颔首道:“也罢,就端到厅中来吧。” 仆役们陈铺桌案,奉上菜肴。最后一道汤上罢,管事的亲自拿漆盘端了一只汤碗,躬身奉与兰珏。 “老爷,张大人与无昧法师已走了。临行前到厨房里擀了些面,说是来不及向老爷辞行,便以此略表心意。小人见老爷刚好未用午膳,就冒昧让出厨子把面下了,老爷看是否用一些?” 兰珏瞧了瞧卧在清汤中的细面,微皱眉:“这个时候他与无昧道人要去何处?” 玳王即将移驾,慈航观法会更需预先演练。这关头最最少不得的知县和法师两人一道出门了? 方才本部院不过说了他两句,竟使起性子了不成? 兰珏思量这不像张屏能干出的事儿。还是为了查那案子吧,难怪冯邰训他。 管事的偷眼看看兰珏:“回老爷话,张大人既被罢黜,自然不能再逗留于县衙与此宅中。刚刚老爷在行馆时,张大人就……” 兰珏一怔:“罢黜?” 什么罢黜? “张屏被罢了官职?几时?谁罢的?” 管事的再悄悄一瞅站起身的兰珏,又迅速瞧向地面:“回老爷话,就是晌午时,老爷与和郎中同时传唤张知县,张知县先来了这边,之后再去行馆时,何郎中因张知县疏怠公务,当即罢了他的官职。老爷……” 老爷你不是之后还因张知县冲撞玳王殿下,将他叫去训了一顿么,怎的看来好像…… “老爷……不知此事?” 兰珏慢慢道:“你说何述中午就罢了张屏的官职?” 管事的迎着兰珏冰冷的视线跪倒在地:“小人先时就听行馆那里传来闲话,也不敢信。但方才张大人的确去了冠服,到这里来收拾了行李同无昧法师一道走了……” 兰珏面无表情地站着,管事的跪了一时,又试探抬眼:“老爷,小人斗胆多嘴一句,小人也疑惑,何郎中身在工部,如何能即刻任免地方官吏。” 兰珏的神色松动了些许,缓缓坐回椅上:“何郎中身为钦差,有罢黜一县令之权不足为奇。” 管事再道:“但小的总觉得……” 兰珏眉梢又一敛,管事立刻垂下眼:“是小的多嘴了,老爷恕罪。” 兰珏神色归于平静,执筷挑起碗中细面:“那他几时走的?无昧道人乃皇上钦定主持慈航观法会之人,怎能也一同离去?” 管事道:“小的隐约听得,张知县临走前先安排无昧法师挪到别的地方住,但他自个儿是真走了。大印交了,官袍纱帽也留在衙门那边了,说是把手上的公文都交代清楚了再走的。其实张知县临行前,还托小人帮他禀呈老爷一句话……” 兰珏神色又微寒:“那你为何不早早报来,兜这偌大弯子。” 管事的告罪:“是小人糊涂,请老爷责罚。张知县让小人转禀老爷,他有一事相求,无昧法师是他师兄,情胜亲生兄长,因他方才到此。请老爷开恩多看顾法师。” 兰珏再挑了挑面,放下了筷子。 丰乐县衙众人都觉得,县衙的风水可能有点问题。 不知是否之前谢大人修缮太过,到处拆建,挖动了哪条气运脉线,怎的专克知县,谁当谁倒霉。 几个时辰前,张大人还风风光光与兰侍郎同乘同行,和新来的防御使谈笑风生,再同大理寺、刑部、京兆府的特使共查奇案。一眨眼竟被一捋到底,削成白丁。 比谢大人被贬时更迅更猛。 兰侍郎竟没有保一保张大人。 大理寺、刑部和京兆府的人也都半点不多言。 衙役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大人极其干脆利落地脱下纱帽,除去官袍,交出大印,还得分出人手抱住眼珠血红嘶声大吼“张屏,你不能就这样走了!这摊子事儿怎么办!”的谢大人。 张屏向谢赋一拱手:“谢大人,之后一切有劳,并请多关照我师兄,保重。” 谢赋再一阵猛挣:“不行,你先暂时留下!事必不至于此!” 六房长官率诸吏依依送别,苗泛与刑房众人更多红了眼眶。 “大人,此后山高水长,保重。卑职等相信,大人不日必将起复,乘风更上一层云。” 张屏还礼一揖:“告辞。” 玳王和何郎中在隔壁行馆,兰珏下榻于与丰乐县衙后的知县宅邸,兵卒多防把守在这两处,丰乐县衙的正门反而是守卫最少的。 张屏便从大门出了衙门,无昧悄悄从前方小巷的守兵堆中探了探身:“阿屏。” 张屏走到巷口前:“嵋哥。” 左右的守兵无声地散开,留出一块空地。无昧抓住张屏的胳膊,红了眼眶:“阿屏,你往哪去?” 张屏向上动了一下嘴角:“嵋哥,放心,我有地方去。” 无昧嘴唇哆嗦着,半晌抬袖擦了一把眼:“哥真想跟你一块儿走了。但要这么着,就是抗旨了,你更得受连累。你放心吧,你出来赶考之后,我为了能出家,经卷跟科仪都可劲儿背过。那法会,也不能就我一个,其他的肯定都是真正的高功法师,我跟着他们混就成。你晓得,哥别的不行,混还是有一手的。” 张屏道:“嗯。” 无昧再吸了吸气:“谢大人这般的好性子,他家里人肯定也都是和气人。我借住这几日,一定妥当。你放心吧,我得空就多替他们念念经,还有……” 张屏点头,拍一拍无昧的手臂:“嵋哥,保重。” 别过无昧,张屏背着包袱独自走在街道上。 穿回粗袍,足踏布履,一步步前行,他心中竟更觉踏实。道路两侧店铺景致,与骑在马上坐在车轿中时所见殊然有别。 玳王将要移驾,主街暂已清道,把守森严。张屏转入小街,路上行人亦不多,有些认出了张屏,诧异注目,甚至远远尾随一段,张屏也不以为意。 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东市街,张屏举目四望,视线落到一块写着“得庆堂”三个字的匾额上,径直走去。 店铺内十分宽阔敞亮,中间一道细竹隔扇将店中分做两块。西侧临门处摆放一张大条案,下方一排木箱。按花色样式整整齐齐摞放着碗盘杯碟,还有一排瓷瓮。靠墙的木架上则是成对的瓷碗、各样花色的瓷制酒器。 东一侧亦是整面墙的竹木格架,格内尽是茶器,或盏或壶。架前一张长木桌。其上陈铺松针纹茶垫,桌角供着一盆文竹,几缕香烟自一方小小假山般的奇石孔洞中蜿蜒而出,升腾融散。 奇石旁有一尊瓷像,少年形容,眉目秀美,宽袍长袖,倚靠桌而坐,手捧一展开的卷轴,神态疏旷。 张屏打量瓷像,店中柜台内,一独坐品茶的老者仔细瞅了瞅张屏,双眼一亮起身,跟着一瞥门外,再一端详张屏身上的旧衫,笑容满面迎出,恭敬一揖。 “尊客驾临,小老儿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不知尊客想买什么物件儿?” 张屏还礼:“老丈不必客气。晚生只是随便看看。” 老者笑眯起双眼:“尊客请尽管瞧。若嫌这格架上的器具不堪入目,内间还有雅器。另有些珍品小店中未备,但有图册可供览阅,若是尊客喜欢,小店即刻从京城总铺里调来。如仍无中意的,客官亦可将想要的式样告知小店,小店可专为尊客制出。” 张屏道:“贵店不止一间铺子?这些瓷器都是自家烧制?” 老者道:“小店在丰乐只有一间铺子,总号在京城,数个州郡都有分铺。京城附近与燕州府的燕川、沙台,河南府的宝丰,都有小店的瓷厂。有烧粗器的,也有壶盏雅器。因是自家窑出自家铺子卖,价格比那各处进货的铺子公道。” 张屏问:“贵店在南方可有窑厂?” 老者又一笑:“小老儿不敢在尊客面前说瞎话,确是没有的。我们得庆堂的瓷器俱是北窑。瓷行南北有别,南边的也少进我们北窑的瓷器。” 张屏点点头,又看向东墙的格架:“我在别处见过一套得庆堂的青瓷杯壶,上有荷花纹饰,不知贵店可有。” 老者略一思索,道了声“客官稍待”,步入内间,过了一时,捧着一只黑檀木的方盒出来,放到案几上,打开盒盖,露出躺在锦垫中的一壶一杯。 “尊客看这套如何?” 张屏取出那套壶杯,瓷质摸起来比裘真家的细腻了许多,凝若脂,润如玉,天青颜色。杯的大小裘真家的近似,但盏身略圆润。茶壶样式更加不同,上部略小,下略大,壶盖上一道弯梁提钮。壶身独擎一朵荷花,瓣尖栖着一只蜻蜓,杯上云般的波浪托浮几片圆叶。水纹似在流淌,蜻蜓栩栩待飞。 壶与杯底部唯有几个小点,却无钤款。 老者殷勤道:“尊客的见识真是绝了。这套杯壶,乃小店宝丰窑所出,京城总铺里有两套,小店这里一套。京城铺子里的一套是素面,一套蟹爪纹。寻常人等用宝丰瓷,都好那光面的。唯独这套有花饰的单单只小店这里备了,可巧就被尊客问到,真真与尊客有缘!” 张屏道:“但我问的不是这样的。” 老者一顿,跟着又浮起笑容:“那尊客所问的是?” 张屏比划了一下:“颜色比这个偏翠,壶身扁圆些,壶盖是圆钮,瓷没这么细,厚些。有两个杯子,壶和杯下都有得庆堂三字。” 老者犹豫片刻:“尊客所指,可是偏南边越窑或龙泉窑的那种青色?” 张屏摇头:“我不大懂瓷,不知所指何色。” 老者原地转了个圈儿,啊了一声,匆匆到西侧大桌下的木箱中翻了翻,掏出一个小醋碟:“尊客请看是不是这个颜色?” 张屏两眼一亮:“十分相近,比这个再稍淡一些。”接过小醋碟翻看底部,“得庆堂三个字也和这个一样,只是描了金边。壶身上除了荷花以外,还有一条鱼。” 老者道:“是两朵大花,一条胖鱼,杯子上几个小莲蓬?” 张屏点头:“是。” 老者再看了看张屏,复又堆起笑容:“原来尊客是说这个!但请稍待。”又奔向后方,推开另一扇小门,在一堆架子与木箱中翻找。 张屏踱回东侧,继续端详桌上那尊瓷像。门外一道身影迈进门槛。 张屏抬眼,微愣,定定看着那人缓步行到近前。 “大……” 兰珏淡淡截住他话头:“虚礼暂且免了。我着人向城门处找你,你却逛到这里来了。” 老者在小门内探了探身,端看这情形,立刻捧着另一个盒子奔了出来,将盒子放于案上,忙不迭向兰珏行礼:“小老儿拜见贵客!一时疏怠,未能远迎,该死该死,万望恕罪!” 兰珏温声道:“老丈不必多礼。”又看向张屏,“我须即刻返回,你先随我出去。” 张屏向兰珏一揖,转头看看老者。 老者赶紧掀开桌上黄竹盒子的盒盖:“请瞧瞧是不是这套。不是小老儿再去找!若是了,两位请先自便,小老儿先把东西在这儿搁着,尊客什么时候得空了什么时候再看。” 张屏看向盒中,走到桌边,取出杯和壶,仔细端详,双眉展开:“不错,多谢老丈。” 兰珏瞧着他捧在手里的那把壶熟悉的样式,眉头微微一跳:“你买这把西施壶作甚?” 张屏抬起眼皮:“大人知道此壶的讲究?” 兰珏神色一敛,轻描淡写道:“只是一套寻常茶器尔。” 老者哈了哈腰:“小……草民斗胆多嘴一句,不论自用或送礼,还是先前那套配得上身份。” 兰珏一瞥另一套壶杯,张屏却仍紧抱着那把西施壶,向兰珏眼前送了送:“请教大人,学生若以此壶请大人饮茶,大人以为如何?” 兰珏眉角再微微一挑,老者又哈哈两声:“草民忽而想起,后头炉子上还烧着水,怕是壶底要熬穿了,先请暂时告退,望请恕罪!”连连作揖,刺溜闪向内门。 张屏眨眨眼:“学生方才的言语可是有哪里不妥?” 兰珏面无表情:“没什么不妥。只是此壶……你若是买回去留着日后娶媳妇用,倒是相宜。确是另一套好些。” 张屏道:“学生不解,这两把壶形式相近,为何大人会这般说?” 兰珏看向他双目:“这又是哪处案情关键?” 张屏垂下眼皮:“还请大人详细赐教。” 兰珏无奈,这会儿还案子个没完,倒是看得开!遂直截了当道:“桌上那套壶,应是宝丰瓷,比你手中这套当要贵上许多。两把壶样式也不同,那把是秦权,你手中这只是西施。” 秦权壶,官场送礼最喜的样式。 手中握之,便是权柄在握。 举壶斟茶,取意权倾天下。 秦权壶一般只配一杯,自饮自用,谓之权不可分与他人。与手扪西施之境界可谓天差地别,不知怎么能看成相似的。 张屏道:“学生觉得,花纹也没什么差别。” 兰珏道:“乍看相似,意差甚远。那把秦权上一荷一蜻蜓,意为一品清廉。杯上浮叶水云纹,附意平步青云。你手中这把……” 张屏再眨一眨眼。 兰珏冷冷道:“壶身双头莲花,即是并蒂莲。加上下面那条鱼,又叫鱼水和合。杯上的花骨朵小莲蓬,乃连生贵子也。” 36、第三十六章 张屏又瞅了瞅手中的壶,摸摸壶上花纹。 参曾相那本折子里的几道小句浮于心海,兰珏面容无波无澜。 张屏再抬眼,仍抱着壶问:“倘若以它待客……” 兰珏淡淡道:“西施贵妃,已是寻常款式,大多人家皆用。不多留意器物上纹饰者大有人在,本部院乃因身在礼部,方才略知一二。倘若单看此壶花纹雅致,就将其买回,待客使用,本部院以为,并无不妥。即便访客识得,亦知是主人不懂方才如此。器物只是器物尔,何太计较附会?” 张屏的双眼又亮了亮:“多谢大人。”将手中西施壶放回桌上。 那老者又从内门中探出身,小步趋至近前作揖:“这两套壶杯大人若喜欢,小老儿便先收好。大人若得空,可回头再细看……” 张屏拱手:“不必了,多谢老丈。晚辈先出去片刻,但桌上这尊塑像,请老丈先勿收起或转卖,晚辈有些疑惑想稍后请教。” 老者一怔:“张大人万勿如此厚待,折煞小老儿。大人所指……是桌上这尊陆圣?此乃小店供奉的祖师爷,不敢妄动。” 张屏又面露疑惑:“晚辈已非知县,请老丈不必如此尊称。敢问陆圣是……?” 老者道:“茶圣名讳上陆下羽也。” 张屏道:“著《茶经》的陆羽?久闻茶铺中多供奉其神像,不想瓷铺中竟亦有。” 老者揖道:“只因小店这半爿尽是茶器,亦稍带卖些散茶。有客人买茶器时也常先试壶,故在案上供了一尊陆圣。” 张屏道:“晚辈之前见过陆羽像,多是中年相貌,颔有须。” 老者笑道:“陆圣仙身,有许多法相。” 张屏又道:“但为何不供奉于龛中,却在桌案之上?” 老者再一笑。兰珏道:“你且先随我出去,稍后再问老丈。” 张屏垂下眼皮:“是。”随兰珏走出店外,老者深揖相送。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几个身穿寻常衣饰的下人环立车旁。兰珏率先进了车内,张屏随入,侍从放下车帘,兰珏开口道:“你方才问那尊店中所供那尊陆羽像,本部院不知何意。但陆羽神像的确形态各异,供奉亦与寻常神佛不同,那般供于案上,并无错处或不恭。最早茶铺中供奉茶圣像,即是置于店门前或案上,生意好时,便摆茶水果品供奉,生意冷清,就用热水浇淋。今饮茶时摆放的茶宠,相传即是从此例衍化而来。今日已改,神像面前,你贸然相问,店家唯恐冒犯,或不会直言告知。” 张屏眼中闪过一丝欣悦,起身一揖:“多谢大人赐教,学生茅塞顿开,可不必再返回店中。” 兰珏淡淡道:“坐下罢,此时不必这么多规矩。你被何郎中罢职之事,为何在行馆中时不告诉我?” 张屏道:“请大人恕学生未能尽言之过。” 兰珏微微皱眉:“本部院并非要听你请罪。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张屏道:“学生暂时没打算。” 兰珏道:“也罢。你此时留在丰乐或去京城都不适宜。若想先游历各方,疏省心绪,譬如南下赏春,本部院恰在江宁有一小宅,你可暂住。近处有一千江书院,其中几位大儒,才学极高。静心听听书甚好。” 张屏又垂下眼皮:“多谢大人,但学生还要在丰乐待几天,之后想去别处。” 兰珏竟有种意料之中的感觉:“还是为了案子?” 张屏点头:“嗯。” 兰珏看了看他:“然你此时,不得再碰官府公务。” 张屏道:“学生明白,学生私下查。” 兰珏无奈一叹:“想来你亦晓得,此番去官,无论陶尚书或本部院,怕都帮不了你。却难得你这般豁达。” 刚刚上任的小知县,眨眼被削夺官职,还没机会做出任何政绩,绝无复职之望,也不能再度科举,等于这辈子的前程全部断送。 搁在有些人身上,只怕寻死觅活的心都有了。他竟还一脑子案子,真不知该不该夸他的心量。 张屏抬眼看看兰珏:“学生其实有些许黯然。只是此事非学生所能左右,无能为力则不必再为。就先做可做之事。” 之后,车到山前必有路,只要肯做事,总能吃得上饭。 兰珏再看了他片刻:“也罢,本部院知你自有主张。只是丰乐县,你的确不宜再多待,尽量速速离去。” 张屏再顺下目光:“大人放心,学生应不会留太久。” 去官之人,第一大忌便是逗留任地,眷恋徘徊。但本部院不把话说透,只怕你还当是撵你罢。兰珏在心中复一叹,张屏却又抬起眼:“学生明白,大人是为学生好方才如此劝告。只是学生此时确需留下。” 兰珏一顿,竟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叹,依稀有一丝当年听见兰徽喊第一声“爹爹”时的感觉,过得一瞬,方才从袖中取出一个锦袋:“这里有江宁那宅子的钥匙,还有一封荐帖,你可递于书院。” 张屏眨了眨眼,手却没动。 兰珏再微皱眉:“你读了这些年的书,若一遇坎坷,便想着去卖面,甚不合体统。本部院得你自称一句学生,与你这些,你先收下即可。去或不去,还看自己决断。” 张屏站起身,再向兰珏深深一揖:“学生心知大人的关爱,无限感激。请大人放心,学生知道应该怎么做。” 兰珏再定定看了他片刻,长长一叹:“此番何郎中削你官职,确有本部院的缘故。你若……” “学生觉得并无大人的缘故。”张屏沉声开口,“请大人恕学生唐突。大人一向关爱学生,学生十分感激。学生多谢大人。” 兰珏沉默半晌,只得吐出两个字:“也罢。” 张屏又一揖,微抬起视线:“学生告退。大人此去乡间,请多保重。” 兰珏微颔首:“承你吉言,你亦多珍重。” 张屏退出马车,站至道旁,目送马车离去,身后忽有人唤:“张大人。” 张屏侧身,却见一名小吏自不远处的树下走来,向张屏一礼,服色却与县衙文吏不同。 张屏还礼:“张某已身无官职,请直呼名字即可。” 那小吏笑了笑,口气仍客气道:“小人等候许久,见侍郎大人与张先生言谈,未敢打扰。小人此番乃奉监察大人之命前来,请张先生前往察院一行。” 街道上守卫更严,主道两侧已拉起帷帘。小吏引着张屏灵活地穿梭于一条条小巷,终于到达一道高墙边。 张屏向上看了看白色围墙的顶瓦,小吏在一扇角门处轻叩两下,门扇打开,小吏向张屏示意:“张先生,请吧。” 张屏跨进门内,扫视四周。他到任丰乐县多日,一直忙碌奔波,竟是今时今刻才得以近处细观县衙旁边的察院。 京府察院,五品衙署,故围墙高出隔壁县衙许多。白墙墨瓦,取清白分明之意。廊瓦脊檐,制式亦与县衙不同。 唯独院落并不大,布置十分简洁,小吏引着张屏穿过后院,一路也未见几个侍卫差役。未过多久前方朗朗一道大屋,即是三堂。 小吏请张屏廊下暂候,自入内通报。张屏继续打量,但见廊前两柱上题一副楹联―― 两袖入清风,静忆此生宦况; 一庭来好月,朗同吾辈心期。【注1】 小吏闪出门外,招张屏入内。 张屏跨进门槛,向上首施礼。端坐于上首椅中的正是曾到县衙找过他的袁监察。旁侧椅上陪坐者,是柳桐倚。 袁监察命张屏平身,又道:“此番唤汝前来,乃为他事。但本院徇例当问一句,张知县怎的突然去职?” 张屏躬身:“草民疏于公务,被郎中大人免职。” 袁监察神色无波,微一颔首:“张知县既已去职,县衙公务,本不当再着你参与。只是此事非同一般,谢县丞一知半解,亦不能立刻前来。柳断丞道,近日几桩案件,一直是你在主办,故召你前来询问。你离任前,为何让柳断丞来找本院?” 张屏微直起身:“回大人话,因若要寻出接连几桩命案之凶手,必须先找到县衙失踪的捕快裘真。草民方才冒昧,请柳断丞来见监察大人。” 袁监察仍是平缓道:“丰乐县衙不见的捕快,怎生要到察院来询问。” 张屏抬起视线,望向袁监察:“因为裘真不仅是捕快。” 袁监察平静地注视他:“何意?” 张屏道:“草民此前疏忽,前日监察大人突然到访县衙时,未思大人之行的深意。直到今日察看裘真日常所用器物,方才悟到自己的失误。” 袁监察道:“本院倒听得有些糊涂。” 张屏又站直了些许:“前日下官发现,丰乐县衙大牢关押的女犯黄稚娘或系被人所杀,当晚当值者是县衙捕快裘真。此前一名死者散材突亡后,其身份文牒忽而不见,当时奉命搜查客栈的捕快中亦有裘真。下官以此推测裘真有嫌疑,但裘真忽而不见。下官刚收到裘真不见的消息,监察大人便到访了县衙。” 袁监察哦了一声:“敢情你因此怀疑本院乃共犯?” 张屏道:“草民万不敢如此大不敬。其实当时草民只以为大人是恰好到访。然而之后再查线索,却与裘真不太对得上。今日草民查看裘真日常所用器具,发现裘真是个勤奋上进的人。” 袁监察道:“衙门差役,上进岂不是必须?” 张屏道:“草民查过,裘真在衙门一向与众人无异,从无奋发求进之表露。然私下在家中,却读书练字,努力向上。所图前程,应非在县衙。” 勤习武、苦练字、刻印章、读励志文章……种种物证昭示,裘真志向远大,且是志在官场。 “按本朝律例,吏与差役不可科举,不可为官。文武两职,亦轻易不能转调。除非此人另有身份。草民也一直觉得,裘真能进衙门当差,有些奇怪。” 县衙差事,亦非寻常人轻易能得的。要经过层层考核查验,户籍更须清白。 “裘真少年离家,多年后才归来。县中已无亲人,离家的经历不可考,这样的履历,本不=能进入县衙刑房做捕快。” 但裘真却进了。 “如此或有两个缘故二。其一,当年县衙有官员徇私给了裘真官职;其二,裘真另有可以进入县衙的倚仗。草民在查看裘真日常所用器物时,亦发现,裘真家应是经常有位贵客到访。” 裘真的房子总是打扫的很干净。 屋中有一个角落布置得十分雅致。 裘真爱喝酒,不懂茶,却买了附庸风雅的茶壶和很贵的茶叶,是为了招待贵客。 袁监察嘴角挑起一抹嘲讽:“你可知有多少官员富商甚至胡人常盘桓丰乐及京郊其他几县,置有私产?” 柳桐倚站起身一礼:“请监察大人恕下官唐突,张屏已非知县,有些话无法上禀。大人可能否容下官禀陈?” 袁监察点了点头,柳桐倚走到张屏身侧:“请大人再恕下官冒犯之过。据下官所知,依照本朝律法,官员私与他部官吏互通消息,乃大过,更不可能得赏升迁。唯有一处例外。” 袁监察微微眯眼。 柳桐倚再道:“下官亦听闻,御史台督察各地官府,除却察院外,在一些衙门中还伏有秘察使,秘密察录官员举止,上禀台阁……” 袁监察冷冷呵斥:“何处传言,岂敢乱谈!” 柳桐倚一礼:“下官知错。但一凶悍案犯或正在丰乐县境内,须及时缉拿,下官惶惶,方才口不择言,望大人体谅。” 袁监察静静地看了他二人片刻,闭了闭眼:“本院问你大理寺的上官何在,你说无暇过来。府衙或刑部亦忙得很。本院却要在此听一小小断丞与一草民胡言乱语,着实荒唐。” 柳桐倚又从容一礼道:“下官羞惭,无地自容。” 袁监察一呵:“罢了,大理寺何须如此自谦?本院不知你二人一通胡言乱语究竟是何用意。” 张屏恭敬接话:“柳断丞与草民只想尽快见到那个人。” 袁监察神色一厉:“什么人?” 张屏抬眼与他视线相接:“监察大人前日到县衙找草民,就是为了此人。但之后监察大人一直沉着不动,是因为此人未死未失踪,藏身到了监察大人这里。” 袁监察蓦地起身:“混账东西!你可知如此胡言本院能怎么处置你?!” 张屏垂下视线:“请监察让柳断丞与草民见一见他。之后草民任凭监察处置。” 袁监察一甩衣袖:“本院这里,的确有一前来鸣冤之人。本院不知何故,想找知县问询,丰乐县衙却是一直忙得很,无暇回复本院。冤情乃前张知县在任时所生,本院不知大理寺怎会搅和进来,但既然一时半刻,府衙、大理寺或刑部都来不了更主事的人,你二人便先看看罢。”竟就拂袖而去。 张屏与柳桐倚并肩静立堂中,门扇闭合,屋角屏风后转出一人,俯身下拜。 “小人裘真,见过断丞。” ―――――――――――――― (附,正文【注1】处楹联是古代察院楹联,非我原创,特此注明。) 37、第三十七章 天光渐薄,暮霭愈重。一驾寻常车轿停在京城含德巷前,一身家常旧衫的陶周风下了车,独自步入巷中。 长巷幽深,青石板路凉滑,炊烟升腾,围墙内犬吠孩童嬉闹,尽是浓浓市井味道。 巷子尽头处的那扇旧门,似也与数十年前无异。轻轻一推,门扇便闪出一条缝,陶周风跨进门内,落上门闩。 转过影壁,穿过紫藤架,疏疏竹影中,小轩窗半挑,门扇虚掩。 厅内左侧镂花木隔后,曾尧同从前一般捧着一卷书坐在书案前,手边还摆着一盏自斟的茶水,侧身望向陶周风。 “可算等着存式了。” 陶周风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只站在原地。曾尧拍拍手中书册:“你看书倒还是这般杂,不怕被你孙子瞧见,他爷爷竟看西山红叶生。” 陶周风憋在喉咙里的一声长叹与“师宪”二字尽化做短短一笑,走到案前。 “小娃娃们而今都爱看什么《云外剑仙》、《混天异魔录》之类,我亦是因为日前有桩案子,与这本书中一些陈述相关,故而寻来看看。” 曾尧悠悠道:“偏你总能寻着些冠冕堂皇的缘由。” 陶周风拉过一把椅子,同多年前一样,与曾尧对面坐下。 “我也想问师宪一个缘由。” 丰乐县,察院三堂内。 张屏拖过一把椅子,放在站起身的裘真面前:“坐。” 裘真再躬身:“小人不敢。” 张屏道:“我已被罢职,裘捕快不必客气。坐下,慢慢说。” 柳桐倚亦温声道:“有许多疑问将要请教,此时堂中言语,柳某亦会斟酌上报。便请不必拘礼客气,坐下详谈。” 张屏点点头,在柳桐倚旁侧落座,裘真看了看他二人,再一抱拳:“多谢断丞,那小人便领命了。”将椅子扯到身后,斜坐到椅面一角。 柳桐倚待他坐定,方才再开口:“请问裘捕快为何假作失踪,前来察院?” 裘真道:“回断丞话,有人冤枉小人杀人。小人无法,只得来找监察大人鸣冤。” 柳桐倚问:“谁欲冤枉裘捕快?” 裘真抬起眼,看向张屏。 张屏亦看着他:“裘捕快当值那夜,犯妇黄稚娘暴卒于狱中。你可知缘故?” 裘真瞪视张屏:“疯妇黄氏,意欲加害玳王殿下与兰侍郎之子,乃犯十恶不赦之重罪。当送交京城,重刑诛之。在小人当值之夜,此妇却忽而暴毙,小人也甚疑惑。” 张屏再道:“数日前,有一名叫散材者突亡于街头,你可认得此人?” 裘真道:“小人不认得他。之后小人与两名同僚一起去客栈寻他身份文牒,亦未寻见。” 张屏道:“既然都与裘捕快无关,说清楚即可,为什么要跑?” 裘真道:“因为不跑,小人就没命了。” 张屏的目光一凝:“怎说?” 裘真不语。柳桐倚又温声道:“裘捕快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裘真视线转向柳桐倚:“小人没什么不能明说的。前日夜间,有人来到小人院中,欲杀小人。” 张屏问:“什么人?” 裘真道:“没看清。” 张屏再问:“有几人?用什么兵器?如何行凶?” 裘真冷着脸道:“有两个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十分瘦小,高的那个也不算壮。他们潜入我院中,想先用迷香将我迷倒,然后行凶。像是熟手。幸亏我察觉了动静。” 张屏问:“如何察觉的?” 裘真仍是向着柳桐倚道:“实不相瞒大人,小人的功夫尚算过得去,那天夜里恰又睡得不是太沉,隐隐听见似有人翻进院中……” 刚开始,他以为是贼,忽却见窗外有星点火光一闪,而后有气味从窗缝里透进来,他就觉得不对。 “小人一个穷捕快,家中有什么可偷。连迷香都用上,怕这偷儿还不够本钱。小人想着这事蹊跷,就拿布蒙住口鼻,先翻身滚到地上,再滚到屋角……” 张屏肃然问:“为何不滚去床下?” 裘真的眼角中露出一丝隐忍:“寻常人等,被闯空门,第一就是躲在床下。因此贼人若入屋不见人,最先搜的也是床下。再则躲在床下,视野极差,更不适合还手。若是那贼有几分功夫,先劈床板,人就被压烧饼了。我听着外面动静人影,不像一个人,若要还手,须得有把握。” 柳桐倚赞叹:“电光石火间,裘捕快判断能如斯睿智迅捷,令人钦佩。” 裘真谦然抱拳:“柳断丞谬赞。小人只是当差多年,有些经验罢了。” 张屏道:“而后如何?” 裘真瞥了他一眼,依旧看着柳桐倚:“小人平常家中只有一个人,里屋去外屋的门从来不关,只有个帘儿。小人就大胆先从墙边爬到屋外,隐隐见外面门上映着一条黑影。小人想,这是要包我粽子了,便先跃到了外屋梁上。幸亏小人动作快,刚上去,外屋门就开了,里屋的窗扇也有了动静。” 柳桐倚轻叹:“着实惊险。” 张屏问:“来者有何举动?” 裘真依旧对着柳桐倚道:“还能有什么举动!小人在梁上,只隐隐看到一条黑影,手中拿着一把兵器进了屋。就在这时候,从窗户爬进里屋的那人嘀咕了一声’跑了’。外屋这个立刻就点亮了一个火折子,里屋也亮了火。也就是这一声,我觉得里屋那人应该是个女的。” 张屏的双眉微聚,柳桐倚的神色亦变了:“裘捕快说那个矮小者,是名女子?” 裘真点点头:“应该是个女的,轻功不错,出手阴狠,但招式绵软,扭腰跃腾那个劲儿也不是爷们能有的样儿。” 张屏问:“裘捕快可有看清他二人大概容貌?” 裘真道:“没有。俩人都一身黑,蒙了脸。” 张屏跟着问:“裘捕快在屋中便与这二人打起来了?” 裘真道:“没有。我趁外屋这人往里屋去时,就跳下地,冲到门外了。” 张屏问:“为什么?” 裘真一脸隐忍:“大人是问裘某为什么没有一扑而下,与这二人搏命?恕小人冒昧,这般时刻,与人交手,第一先求保命,第二才是求胜。小人不知他们外面有无同伙。若是有,小人在屋里动手,打了一个,一群堵进来。我难敌得过。冲出去,即便有埋伏,或打或逃,都多一分施展之机。如果没有,那更是我走运了。” 柳桐倚颔首:“如此决断,当真聪慧。” 张屏道:“即是外屋之人点亮火折之时,裘捕快只看到了他一个人。” 裘真冷冷道:“是。仅能看得出是个瘦高个儿,举动一看就是老练家子无疑。冒昧一说,乍一瞧与张大人有几分相似。” 张屏道:“我没有练过。” 裘真呵了一声:“只是这么一比方,张大人请勿要误会某另有所指。” 张屏微笑了一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我已被罢职,裘捕快请勿要尊称。对了,裘捕快这时手中有无兵器?” 裘真望着他的脸,目光中露出警惕:“方才忘了说,我常在枕边放一把短剑,下床时携了。平常使的长刀挂在外屋墙上,当时来不及摘。小人就握着这把短剑冲到门外……” 张屏再问:“当时你穿鞋了没?” 裘真硬声道:“没有,如此情况,哪里来得及穿鞋。我光着俩丫子攥着短剑就冲到了门外……” 张屏点一点头。 裘真道:“我的两脚伤了甚多,张大人现下要先验验么?”一撩袍摆就要脱鞋。 张屏阻止道:“不急,先说要紧的。我已被罢职,不必尊称。” 裘真盯着他:“敢问张前任知县大人觉得裘某方才说的哪处不要紧?” 柳桐倚和声道:“裘捕快如方才一样说即可。请教捕快冲出门外之后,如何了?” 裘真视线再转回柳桐倚处,坐正:“回大人话,算裘某那晚走运,门外并无其他人埋伏。那两人跟着从屋中冲出。” 张屏又问:“这两人是从门冲出来的,还是从窗?” 裘真面无表情顿了一顿:“我背后没长眼,听动静应是门。我先上了院墙,这两人追得甚紧,还丢了几枚暗器,万幸没打中我。我翻下院墙,一路往巷外跑,这两人就一路相追。”再看一眼张屏,“对了,矮的那个轻功尤其好,一直在院墙上追,高的那个就在我身后。” 张屏道:“为何不与他二人打斗?” 裘真喉咙中又呵了一声:“这二人的功夫一看就不差,我光着俩脚丫子从被窝里刚爬出来,短剑对长刃又吃亏,还不知刚才有吸了点迷烟有无影响。与其硬碰,不如跑到街上。因为殿下与众位大人,满街都是巡卫,碰见一队,我便赢了。” 柳桐倚道:“识得局面,做得应变,裘捕快真丈夫也。” 裘真涩然一叹:“但当时街上竟没有巡卫。我就继续跑。那个矮的迎面拦住了我,我与这两人略交了交手。惭愧难敌,受了几处伤。” 裘真一把扯开衣襟,卷起袖子,露出胸前及手臂几处包扎。 柳桐倚动容,裘真道:“不妨事的,只是轻伤,还好他们的刀剑上没毒。然最最离奇的在后头。就在这时,突然前方有火光,来了一队巡卫。与小人交手这两人立刻飞身离去,我以为得救,便向那队巡卫奔去。然而忽然发觉不对……” 张屏眼中光芒一闪,柳桐倚诧异道:“怎的不对?” 裘真缓缓道:“这群人穿着县衙衙役的服色,但我一个都不认识。” 张屏与柳桐倚都没再开口,静听裘真接着陈述。 “虽然当时夜里,他们挑着灯笼光线暗,但小人在县衙当差这么多年,衙门里的人化成灰我都认得。我一看就感觉不对,立刻转头便跑。那群人就在后面追了上来。我也来不及想是怎么回事,就钻进了另一条巷子里。之后甩开了他们,便藏身某处,待这些人都散了。我不敢回家,也不敢回衙门,就到了察院,找袁大人求救。” 张屏截住他话头:“你到察院,是否是在袁大人去县衙之后?” 裘真道:“是,张大人已将某定为疑犯,且自己去顺安了。” 张屏皱眉:“你将自己遭遇尽数转告给了袁大人?” 裘真道:“是。” 张屏神色凝重:“那群人是否以为你死了,才离去?” 裘真略一沉吟,张屏追道:“事关案情紧要,请说实话。” 裘真点点头:“是。某当差这么多年,得罪过不少人,也怕人报复。自然要给自己留条退路。实不相瞒,我当时是逃进了一个废宅中,那院里有口井,我知道井沿下有个暗洞。那群人以为我沉进了井中,还先往井内打捞,再取水和泥,用石泥封住了井口才离去。” 他不待张屏或柳桐倚再问,略一顿又道:“幸亏那个暗洞连着的是一条暗道,可以直接出了那个院子。我不敢立刻出去,在里面又待了许久,我身量高,惹人注意,费心伪装方才跑到察院。” 张屏猛地起身,奔出了三堂,扯住一个院中的差役:“监察大人在何处?” 差役一时怔住,四周廊下冒出一群侍卫,袁监察自中堂后门踱出,挥退左右。张屏上前一揖:“斗胆冒犯,请教大人。当日裘真所禀,大人可有上报京中?” 袁监察皱了皱眉。 张屏抬起眼,再追问:“眼下县中增派的人手,是否与大人上报有关?” 袁监察负手慢慢道:“本监察在丰乐县中,仅行督查之责。所察所奏,均属御史台内务。身在此职,更不敢行越权之事,只是依律而为。” 张屏紧锁双眉盯着他:“请大人明白告知,将裘真的言语上报了没?” 袁监察神色一沉,张屏一揖:“草民唐突,然……” “大人,急报!” 廊下冲出一名文吏,向袁监察急急一礼,一瞥张屏。 袁监察侧身,用目光示意其直接禀来。 那文吏遂躬身道:“大人,外面出事了。小的听闻,是侍郎大人遇刺,尚不知殿下安否。” 张屏拔腿奔了出去。 第 38 章 第三十八章 张屏一径穿过察院,从大门冲了出去。 门外森森尽是兵卒。 几个兵丁拦住欲往县衙方向跑的张屏。 “做什么的?” “闲杂人等速速退下!” 张屏停步:“在下姓张,半日前还是本县知县,刚被郎中大人罢职。听闻侍郎大人遇刺,前来看看。” 几个兵卒神色顿时一变,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小兵迅速钻向县衙方向,数柄长矛的矛尖对准了张屏。过得一时,一个人带着方才去报信的那个小兵分开众兵卒大步流星而来,竟是俞明彻。 张屏向其拱手见礼,俞明彻抱了抱拳,神色中有几分无奈:“张兄请随某走一趟吧。” 张屏望着他:“敢问俞大人,侍郎大人可有受伤?” 俞明彻未答,只侧身道:“这边请行。” 张屏遂沉默地在数柄矛枪夹裹中行进,前方小兵将蔽道的帷幔掀开一条缝,着他几人入内。只见县衙门前空地一片狼籍,门扇大开,张屏一路走向大堂,没看见半张相识的脸。 迈进堂内,一股药味直冲鼻腔,张屏一眼看到上方左侧端坐的那袭熟悉的绯袍,松了一口气。 兰大人神色从容,无丝毫异样。遇刺的果然不是大人。 大堂正上方,何述的声音幽幽地飘了下来。 “正要派人去拘你,你倒自己来了。可是来瞧瞧本司死了没有?” 张屏转目,却见长案后的何述神色阴寒,两侧太阳穴各糊着一块被半压在官帽下的崭新膏药,其余看不出什么异常。 张屏迅速垂下视线,恭敬一揖:“禀郎中大人,草民方才一直在察院,监察袁大人与大理寺柳断丞可为草民作证。草民听闻有人行刺,便出察院询问。” 何述冷冷呵了一声:“你倒是很好奇又十分关心本司哪。” 张屏道:“草民并不知遇刺的是郎中大人。” 何述双眼一眯:“哦?来人,先将这厮拿进大牢。” 左右正要上前,一直沉默观看的兰珏与张屏同时道:“且慢。” 何述大怒:“大胆!竟敢在公堂之上,本司面前说且慢,还有没有规矩!拿下!” 兰珏微微一笑:“何郎中这是要连本部院一起拿么?” 何述面露诧异,微侧首:“兰大人何出此言哪?” 兰珏温声道:“本部院只是不解,张屏既已说明,事发时他人在察院,何郎中为何还要将他收监。故出声拦阻,何郎中见谅。” 何述又哦了一声:“原来方才兰大人也有言语?恕下官惊魂未定,没能听得。此人既说他不知遭刺的人是下官,那便证明他另有图谋。他若行刺下官,必是因下官将他罢职,他心怀不忿,行凶报复。若意图行刺的是他人,其目的缘由或非同一般,必须先押入牢中,细细拷问。” 张屏道:“禀大人,草民从未想行刺过任何人。” 何述厉声一咄:“公堂之上,岂由你肆意妄言?来人,先将他的嘴堵上!” 公堂左右侍立的,亦非县衙的衙役,而是何述带来的侍卫,闻言立刻上前,张屏又道:“草民并非嫌犯,大人此举不合律法。”话未落音,即被布团塞住了嘴,几个侍从拿绳索将他捆了个结实。 何述悠悠品了口茶:“咆哮公堂,还跟本司说什么律法,本司没赏你几十杖,已是罔顾律法。” 兰珏沉默旁观,心知何述一向性情乖僻,眼下胡搅蛮缠,一来为找个人泄愤,其二,也是最关键的,是听说张屏从察院出来,以为张屏去找察院喊冤,便先下手收拾了张屏。三则亦是特意让他兰珏瞧着,明白自己也保不住张屏罢了。 对刑律审案,兰珏确实不甚熟悉,何述又顶着一个钦差身份,纵兰珏官高他半阶,一时却难以压住他。 兰珏心念一转,便微微皱眉:“不知何郎中因什么证据断定,张屏与行刺之事有关?” 何述道:“本司方才已向兰大人说了啊,本司刚将他罢职,就突遭人行刺。他难道不可疑?” 兰珏道:“他自称从未想行刺过任何人,连遇刺的人是何郎中都不知道。” 何述再呵一声:“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哪个穷凶极恶之徒会轻易认罪?再则,本司刚刚更与兰大人分析了,如果他意图谋害的不是我何述,难道是兰大人或殿下?那更加大逆不道了。必须严加审问。” 兰珏露出几分气急的表情:“行刺之事发生时,他人在察院,如何□□行刺?” 何述徐徐拖着话音:“图谋不轨者,有个同伙不是很常见么。” 兰珏问:“何郎中可有证据?” 何述懒懒道:“正是暂还没有,才要先押进牢中细细审。若证据确凿,还审什么?或押送京城,或就地正法罢了。” 兰珏正色:“全无证据,仅凭空猜疑,何郎中就要将一个确证不可能到场行凶的人缉拿下狱,恐不合律法。” 何述一挑唇:“怎的兰大人也头头是道地讲起公堂规矩与刑律了?本司记得,兰大人仍在礼部,此时还身在休省之中吧。难道在不知不觉时,调去了刑部?” 兰珏淡淡道:“行刺之事或与殿下有关,本部院亦在现场。且何郎中遇刺,按律或回避由他人审问,或亲自提审疑犯时,有其他官员旁听。故本部院才身在此处,做种种询问,绝无他意,更无其他缘故。” 何述再哦了一声:“如此说来,兰侍郎连声发问,神情切切,绝不是因为这张屏与你关系非同一般。” 兰珏神色一变:“何郎中,你此话何意?” 何述悠悠然瞧着他:“兰大人怎么急了?本司奉旨到此,不知行刺者究竟欲刺何人,兰大人又乃休省之身,这丰乐县暂时无知县。本司虽想避嫌养伤,但当下嫌犯只能由我亲自来审。兰大人对此有意见?” 兰珏缓缓起身:“何郎中便用这等态度与本部院说话?” 何述一副诧异神色:“本司,哦,下官的态度有哪里不妥么?” 兰珏不语,冷冷俯视他。 何述不屑地微微一撇嘴角,却还是慢吞吞地扶着桌子站起了身:“下官不解,请兰大人赐教。” 兰珏一甩袖子:“本部院先回去了,何郎中自己慢慢审。” 何述抬手一揖:“恭送兰侍郎……嘶~~” 兰珏侧回身:“何郎中,怎了?” 何述轻描淡写地道:“下官,无事。兰大人莫要担心。” 兰珏的语气无比关怀:“但你面色发白,双唇泛乌,怎可能是无事?来人,快扶何郎中坐下,传大夫。” 何述扶住桌子:“下官当真无大碍,兰大人慢走。” 兰珏一叹:“你这不扶着桌案都站不住了,还逞什么强?” 何述松开手欲站直身体,脚踝又是一疼。兰珏上前扶住他手臂,何述下意识后退想挣脱,腰又一颤,再倒吸一口冷气,抬眼对上兰珏溢满怜惜的双目,胃中一阵翻腾。 罢,罢,一个大意,动摇心性根本,竟是上了这姓兰的设下的套。 就说这根炼了千年的老油条怎会突然大失常态,原来是故意卖破绽,让他当其为回护那张屏方寸大乱,令他一时得意,言语失当。如此,便可借机发作。他就不能以有伤在身之故推脱不起。只要起身,便会牵动伤势,而后姓兰的即能…… 兰珏再轻声一叹,吩咐左右:“速取担轿来,抬郎中大人去行馆,传大夫再细细诊治,莫要漏下什么未查出的隐伤。” 何述淡漠地咬紧牙关:“下官当真无碍,兰大人请先回吧。” 兰珏未看他,只环视左右:“尔等便由着何郎中任性?快,扶他去歇下,传大夫。” 左右只得上前,搀住了何述。何述盯着兰珏,露出冷笑。 姓兰的,你好,好…… 王八羔子王砚,不单是你,你的一个个狐朋狗党,亦都是吾此生的魔孽! “啊啾——” 数百里之外,正翻身上马的王砚打了个喷嚏。 小厮立刻扑到鞍前:“天晚风凉,大公子再加件披风。” 王砚一笑:“哪来的风。十有八九是老冯在偷着骂我,要么是老邓。别是他们已经转过弯来了。抓紧时间赶路!”一抖缰绳,径向远方驰去。 “啊啾——” 官道上,车轿中,冯邰亦掩住了口鼻。 车窗外的侍卫露出惶恐神情:“傍晚天寒,大人请保重身体,勿要太操劳。” 冯邰收起巾帕,道了声无妨,示意其继续禀报,侍卫道:“果如大人所料,王侍郎已备好了船,当下人也赶去码头了。” 冯邰淡淡道:“他郡事务,本府无权干涉调看,将线索告知大理寺罢。” 何述被抬走了。仍留在公堂上的侍卫眼睁睁看着兰珏走到案后,在正大光明匾下缓缓落座。 “谢县丞醒了否?” 一人回禀:“县衙暂无人来报消息,应是仍在昏迷。” 兰珏微颔首:“何郎中伤重难支,当下无人问案,事急从权,本部院便暂来审这一堂罢。” 侍卫乖觉,迅速替张屏松绑,取出他口中布团。 兰珏垂目下望:“你方才说,何郎中遇刺之时,你在察院中?” 张屏低头:“禀大人,草民不知何大人在什么时辰遇刺。但此前草民一直在察院。袁监察、柳断丞还有察院中许多人都能为草民作证。” “何郎中声称,他罢了你的官,你心怀怨恨,故有行刺嫌疑。你作何解释?” 张屏微直起身:“草民逾越,斗胆请教大人,何郎中究竟在什么位置遇刺?凶手用了什么凶器,以什么手法行刺?郎中大人上午才罢了草民的官,县衙守卫森严,行刺不易。” 兰珏淡淡道:“行了,你先退下吧。” 张屏一怔:“大人这就要放了草民?此不甚合理。” 兰珏看着他:“你连何郎中怎么遇刺的都不知道,怎会是凶手。” 张屏垂下眼皮:“这些有可能是草民的谎言。” 兰珏面无表情:“你说没说谎,本部院还是能瞧出来的。你扎个风筝,需要多长时间?” 张屏又顿了一下:“要看是什么样的风筝。” 兰珏瞥向旁侧:“将凶器拿来。” 侍卫依言退下,未久捧来一物,不待兰珏吩咐,便递到张屏面前。 张屏神情又一变。 这竟是一件十分古怪的物品,一个竹篾大环,上端是一个半截纸扎人,纸人多半已稀烂,眉眼口鼻零落却仍可分辨,看来更觉狰狞。下方连着三角大风筝,中间破了一个大洞,边缘有烧灼的痕迹,尾部飘着两根纸条,其上各用粗旷笔迹写着一句话—— 偌大双目,不见无边冤雾; 好显一脸,撑开广阔青天。 兰珏沉声道:“不到半个时辰前,本部院侍奉殿下起驾,何郎中与丰乐县衙众人相送,甫至距离县衙门外长街中段,此物忽现于天空。” 众侍卫立刻举箭射之,这东西却向着送行的何述等人直扑而下,咻咻飞射了两枚小箭,洒落一些嗤嗤冒烟雾火星的碎屑。 侍卫上前护驾,不少人躲闪避逃。 “初时,何郎中端然屹立,不闪不避,于人群中若一磐石砥柱,淡然曰,让本司来瞧瞧这究竟是个什么妖孽。” 这东西果真也就直冲着何述来了,侍卫当然不能眼看着何郎中遇险,便要护他离开。何述仍慨然欲挺立不动,正在一拖一定的纠葛中,这东西突然轰一声巨响,何述受惊,险些被砸中脑袋,万幸未受伤,只闪了腰,扭了脚踝。 张屏翻看这堆奇怪的凶器。 “草民以为,风筝下是绑了个小机关,如弹弓一般,能弹射些炮仗之类的小物件。上面这个纸人,其实是盏大孔明灯。因那机关略重,单一个风筝不宜带起,风筝也不好放飞。才又连接此物。孔明灯所用的油蜡盏,也与机关相连,先烧断引线,使得机关弹射小箭碎屑之类,最后再引爆一个炮仗类的□□包,将机关也炸碎。” 兰珏嗯了一声:“听来颇有道理,或就如你所言。” 本部院放你你不走,这还算是嫌犯,就当堂查起案了。 若非堂上坐着的是本部院,接下来你能有好果子吃? 兰珏便淡淡道:“你如斯了解凶器,难道此物就是你做的?” 张屏毕恭毕敬道:“禀大人,草民刚被罢职半日,此前与何郎中无冤无仇,来不及做这样的物事。此物放飞亦须场地,必早有谋划。且草民此前一直在县衙内,可接近大人与殿下,若想行刺,亦不用做这等布置。而且……” 他又将风筝翻来覆去一瞧。 兰珏道:“有话直说,不必吞吞吐吐。” 张屏道:“草民逾越,再多言两句。这物件的机关看来不甚像能取人性命,或重伤他人。” 第 39 章 第三十九章 兰珏问:“为何这般结论?” 张屏再一揖:“草民斗胆请教,风筝上所携凶器可有毒?” 兰珏看向一侍卫,那侍卫立刻答道:“验过了。无毒。” 张屏道:“风筝携带的机关轻小,所发凶器力道不高,况当下天仍甚寒,人人衣着厚衫,侍卫更着铠甲,力恐不能透,除非刚巧命中双目或颈项才可伤人较重,若要取人性命,不当用此物。” 他又捧起风筝。 “至于其所携□□,都不能将这风筝炸碎,伤人之力更是有限。” 兰珏道:“无论真实意图为何,此举都是行刺,本部院虽不司刑案,亦知当判大罪。若如你所言,凶手事先布置,费尽心机,目的是什么?” 张屏看着地面:“草民不敢妄下论断。” 兰珏淡淡道:“本部院并非让你审案定罪,你既然说了这么多,再说说假设亦无妨。” 张屏道:“只从当下的证物来看,或是鸣冤,或是恐吓。” 兰珏看了看那堆奇形怪状的纸扎篾片:“你是说风筝尾巴上那两行字?这字迹……” 张屏道:“大人可让人去核对笔迹,但县城居民甚多,颇费工夫。” 兰珏吩咐左右:“取笔墨。”又向张屏道,“你写几个字来验看。左右手都写。” 张屏默默地一揖,提笔挥毫。 兰珏将他所写字条与风筝所携纸条一一对比,面无表情道:“证据不足,便暂不将你收押了。你且退下。本部院只是越权暂审这一堂,其他大人或还要问你话。你先勿离开县内,随时听候传唤。” 一拍惊堂木。 “退堂。” 张屏恭恭敬敬退出堂外,朝后堂方向望了望,默默走出县衙大门,四下仍不见一个县衙的差役,唯有侍卫与兵卒。【1】 【6】 【6】 【小】 【说】 俞明彻从护卫堆中迎出来,拍拍他肩膀:“就知道你定能平安无事地出来。这场乱子你怎么看?” 张屏摇头:“暂时不能判断目的。”又拱手,“俞大人能否容我去拜访一个人?” 俞明彻爽朗一笑:“瞧你话说的。只要不是行馆或衙门等戒严之地,其他人人可行处,你自然也能去。” 张屏道了声谢,与俞明彻别过,径直绕进旁边小巷,走向县丞小宅。 陡然远离一众兵卒,长巷中,小院外,一片空落,十分清冷。但即便是张屏,亦能感觉到,阴暗的角落里,树影中,仍数双眼睛,在静静观察。 小宅大门前空空荡荡,唯有悬着的两盏灯笼晕出一片暖黄,张屏走到光内,叩了叩门。 门缝处一道黑影一闪,大门吱呀打开,一个老仆立在门内。 张屏拱手:“草民张屏,来探望谢大人。” 老仆忙揖道:“张大人莫要这般客气,快快请进。无昧法师也在里面哩。” 张屏跨进门槛,入鼻一阵花木幽香,前方厅堂处,亮着融融灯光。 厅中茶烟袅袅,曾尧提起陶壶,拨了拨小茶炉中炭火,再点燃桌上灯烛,掀起袍角与左腿裤边,露出苍白肿胀的肤肉。 陶周风猝不及防,心重重一缩,陡然失色。曾尧笑了笑,放下袍子:“足上还有溃肉,就不露出来恶心你了。再过些时日,或就腿不能行,身有异味。所以我想着,趁还能动弹的时候,来与你叙叙。” 陶周风在刑部多年,已惯看生死,此时仍觉眼前一阵虚白,双手微颤,反复只道:“师宪,怎会……怎会……” 曾尧一叹:“都好些年了,我一直没与你说过,朝中多数同僚也不知道。从京城名医到乡间野方,能求的都求了,各种药也吃了。得这消渴症,看运看命,许多人只需饮食起居稍留意些,照样能活百岁。但若不好,也凶险。生死由命,我已认了。” 陶周风猛起身扣住他手臂:“怎能如此说。必有对症之方!你……你……” 曾尧拍拍他手背,将衣袖抽出:“你啊,一把岁数了,遇事仍是如此,亏你还掌着刑部。所以我一向才不服气了,明明你是这么个样子,怎的人人都说你性沉稳,有定性,比我会处事。” 陶周风缓缓跌坐回椅上:“师宪……” 曾尧慢悠悠品了口茶:“话到这里,索性一并都说了吧。虽然年轻的时候,你我算是至交,但我心里一直不服你。论学问,我书读得不比你少,下得工夫至少与你一般的足,文章写得比你快,句子联得比你好。论心智,你这人又不灵便又爱死抠,我比你活泛又识机变。论相貌,我倜傥英俊也不输与你。即便而今比,你瞧瞧你的腰腹、你的头发胡子和你的褶儿,我便是病肿了,亦比你风姿翩翩。” 他放下茶盏,再望着陶周风通红的眼眶,又一笑。 “所以哪,我就左思右想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说你强过我,事事你皆压我一头。考科举,你是状元。拜座师,柳大人说你性情纯厚,能沉得下心,来日前程无量,我就无缘入他老人家法眼。我到底比你差在了何处?我琢磨了又琢磨,琢磨出一个结论——我哪里都不比你差,只是没你会投胎。谁让你是名门世家公子,我是市井商贾后人。” 陶周风涩然道:“师宪……” 曾尧微摇了摇头。 “于是我那时就想,若我与你一般的出身,还会样样都被你压着么?存着这么个念头,心里就有东西种下了根儿。我这辈子做得最亏心的事,便出在这条根上。” 陶周风眼中火光微微一跃,曾尧沉默片刻,继续注视着他的双目:“科考前,我送你的那把壶,你还留着么?” 陶周风哑声道:“那把西施壶,我一直收着。” 曾尧嘴角又一扬:“好好藏着,千万别砸了。那可是湖上老人亲制的壶,而今卖了你家半个宅子都未必买得来。若是我进了朝廷再送给你,可就成大案了。你我都得先去御史台喝茶,再去大理寺坐坐,即便运气好,也是要成塞外双侠,把玉门关的地扫穿。” 陶周风心中一震:“湖上老人,是……” 曾尧轻描淡写道:“是了,我当年一直在你面前半遮半掩的,没把家底都告诉你。但你应知道,我家祖上是做茶叶买卖的,曾在江南一带有几间铺子。因此与制壶世家阳氏有交情。后来先祖弃商,自先父一辈起开始读书科举,但与阳家一直未断往来。湖上老人与先父同辈。我幼时,曾和他的长女订过亲。” 陶周风艰难道:“从未……听闻你订了亲。” 曾尧道:“我哪好意思跟你说。你未来的娘子是太史令千金。我将娶的却是卖壶的生意人家女儿。且我到京城备考后不久,自以为见了世面,明白了谋身求进之途能走哪些捷径,当避什么阻碍,便同家里说,硬是退了亲。” 他打量陶周风的神情,又自嘲地一呵。 “没想到吧,我那时看着与你好得很,却有这么多你不知道的事儿。我刚到京城时,湖上老人还来瞧过我,当我是未来女婿,给我送东西,我不想与他家扯上,不肯相见。后来,因是先父也一同来了,才硬把我叫去……” 湖上老人那次包下京城最有名的酒楼,他方才在父亲逼迫下勉强去了,席间几个阳氏的远房子侄及门生,他整席没有好脸色,饮下两杯酒,便起身道,多谢世伯一向对小侄的厚爱,小侄自思身陋性鄙,一介书生,前途渺茫,不敢耽误令千金青春,便请世伯收回信物,另择佳婿。 “湖上老人,真名士也。我这般无礼,他子侄皆怒,连先父亦要怒捶我,他却起身道,姻缘姻缘,欲成婚姻,便要看缘。女与子合,更是为好。不情不愿,不喜不悦,不是好缘。又何必强求。小时候大人说一嘴,但日子还是得孩子们自己过。说句生意人的俗话,强按头做不得善买卖。小郎既觉与小女无缘,小女亦是同小郎无份。就一解两欢喜也罢。我那时鬼迷心窍,见此行事,不生叹服悔过之心,只觉得喜出望外,赶紧掏出定物。” 他父亲脸上挂不住,怒骂道,小畜生,若解了这桩婚,我也没你这个儿子。从今后随你去哪里捡个姓,休进我曾家的门! 湖上老人却反过来劝曾父,小郎好学问,必成大器。只是与小女无缘,又何必怪他。若曾兄不弃,儿女婚姻不成,同辈间亦如常走动。 又道,实不相瞒,小女亦是被我惯得厉害,我也怕她来日与夫婿脾气不合,今日这般,长远看,与你我两家,倒都是好事。 陶周风沉默地听着。 曾尧继续道:“我那时候总是去勾栏走动,亦是想让阳家觉得我品行不端,主动退婚。后来婚退了,我还有些他们家的东西,他们也不愿收回去,我瞧着也糟心,就拿来打点或送人了。” 他再看了看陶周风。 “是了,听得这些,依你的脾气,我送你的那把壶便是能把半个京城买下来,你应也不想留了。那就寻个什么途径处置了罢,只是别还给我。阳家的东西,我不配拿,此壶更不当被我玷污。” 陶周风胡子一抖:“处置做甚?休说得仿佛你十分知道我似的。老夫也有许多事儿,许多性情,是你不晓得的!如此贵重之物,正经是压箱底的物件,若我哪日也丢了官,还可拿出应急。” 曾尧一愣,继而失笑:“是是,是我不解存式也。” 陶周风嗯了一声,又道:“如此,是你负了人家的姑娘,那女子后来遭人非议,或之后所许非人?” 曾尧再一愣:“存式啊,不会我说了这半日,你还未想起湖上老人是谁罢?” 陶周风皱眉:“我的确不精于茶道,不过已然明白大概。此乃一江南壶师,你曾经的丈人。” 曾尧拍了拍额头:“怪我。是我当要先讲明了。不过存式啊,存式,你真是……听得阳这个姓,你竟还没想起来?几十年前,江南郡,湖渚。壶师阳籍。东海……” 陶周风蓦然顿悟:“是太阳的阳字,而非木易杨?难道是东海任庆冤案中被卷进的阳氏?这家有个孩子,即是后来去了九江,制瓷甚有名气,却突然失踪,成了大理寺悬案的那个?” 曾尧长叹:“果然你对大理寺的悬案记得更清楚些。” 陶周风唏嘘:“是我一时不曾想到你竟与此事有关。那么,曾与你订亲的女子……难道……” 曾尧缓缓道:“她那时亦不幸离世,后来改姓曲的那个会烧瓷的孩子,就是她的儿子。” 第 40 章 第四十章 陶周风愕然,盯着曾尧斟酌了又斟酌方才道:“你虽负了阳氏,但之后种种你既不能预料,就算……做了阳家的女婿,或也无法更改……” 曾尧沙哑道:“但我干了见死不救的事儿。” 陶周风再微怔。 曾尧长叹了口气:“阳家出事的时候,我正在并州做知州,闻得冀州府同知一位将要有缺,思谋进取。其实我早一年就有消息,东南一带可能有人要遭殃,家里当时都搬到了北边,只有几个远亲还在江南,我想着应不会与此有牵扯,便未与家人提及。” 曾尧与阳氏解了婚约后,曾父觉得无颜再在江宁府住,正好曾尧的大姐嫁到山东,二弟曾舜在泰山书院读书,曾父就索性举家迁到山东待了几年。曾尧高中榜眼后,先在朝中待了数年,娶了恩师翰林院掌院翁学士的女儿,生了两子一女。曾母爱孙辈,常思团聚,曾父的态度也有了松动。后曾尧的两个弟弟也娶妻生子,考取功名,各携妻儿去任上。曾尧放了外任,知辖一州,又新添一千金,趁机迎父母来并州同住,曾父终于点头。一家三代合聚,十分美满。 “忽有一日,我接到姐夫来信,说阳家有人找到了山东,好像是阳家摊上了什么事,想求人帮忙。姐夫唯恐我一听个阳字便无情回绝,方才在信中告知,原来这些年家中与阳家仍有来往。” 曾家搬到山东,湖上老人猜到曾父心存羞愧,便主动寄信与曾父,只谈诗文书画,后有事到山东,还约曾父一同吃酒。曾舜曾禹能在泰山书院读书,并非书院看顾曾尧的岳父翁学士的面子,而是湖上老人与讲学的几位大儒是挚友,为曾舜曾禹写了荐信。曾舜之前还险些因曾尧悔婚一事不能入学,湖上老人写信后方才无事。 曾父搬来和曾尧同住,仍觉得惭愧,没向湖上老人提起。凡与湖上老人书信来往,或逢年过节往阳府寄礼物,都先寄到山东,或吩咐女儿女婿置办,再转送阳府,因此阳家一直以为曾父还在山东。 “我收到了姐夫的信,觉得既然先君先慈都与我同住,再与阳氏有牵扯,着实有些尴尬,也怕先君听了着急,就瞒下了这事。我当时的确没想到阳家牵扯进了任庆的事,还以为他们做生意有了什么麻烦,只回信给姐夫,让先瞒住了老爷子,问明白是什么事儿。若阳家想借钱,就给他们一些,请姐夫垫上,之后我再送钱过去。谁知信刚发出,阳家的人就找到了并州,我才知道,他们这回是来找我帮忙的……” 来的是湖上老人的一个挂名弟子,想递帖进知州宅邸被门房拦了。门房的眼光久经历练,一眼就看出这人身有冤气,像是来哭求什么的,防守格外严谨。此人苦苦哀求数日,花了不少银钱疏通,才求得了个通报的机会。 曾尧听了通报,吩咐千万不要让此人靠近府邸,让老太爷身边的人瞧见,自又犹豫一阵儿,终于点头召其到城郊一座亭中见。此人当时已几乎身无分文,连棉袍子都当了,在城隍庙里窝了两夜。 曾尧记得十分清楚,那天正值大寒节气,天甚阴。他裹着大毛氅乘一辆小车到了城郊,走到亭中,旁边的树林里立刻转出一个穿着破布鞋和单薄长衫的年轻男子,在亭前纳头便拜:“晚生郦匀拜见大人。” 曾尧见他浑身瑟瑟,头脸与双手冻得青紫,眼见是等了甚久,也有些不忍,就让他进亭中坐下说话,另命左右到轿子里将自己预备替换的家常袍子取来与他披上。 郦生再拜道:“大人厚赐,晚生涕零不敢领受。只求大人救救家师。” 曾尧令随从都退到远处,方才明知故问道:“尊师是……” 郦生道:“恩师名讳上阳下籍,与大人府上老太爷乃至交。而今恩师被人攀诬重罪,身陷囹圄,百般无奈,只得来求大人垂怜。” 他十分懂事,绝口不提其他过往,口口声声只求曾尧看在老太爷的面子上救救湖上老人。 曾尧一看这情形,即知湖上老人摊上了不一般的大事,本以为是经营不善买卖纠纷或因什么缘故被官府封了铺子之类,或多或少给些银子便罢,方才同意见见郦生,不想却尴尬又棘手,于是泛泛道:“本州官属晋地,与江南相隔千里,上有朝廷律令,更万不敢越权干预他方公务,不知何能相帮?” 郦生又拜:“恩师闲云野鹤一生,平日只制壶诗画,从不谈朝局时政,小小草民又怎会思大逆不道之事,与乱党牵扯?实实乃被诬陷冤枉!然主审诸官员不分青红皂白,附会定罪。四处求告无门,方才来求大人帮忙……” “我当时脑子里嗡的一声,浑身都凉了。”曾尧苦笑,“我都顾不上想湖上老人怎么会牵扯进谋逆的案子。只想着这姓阳的跟我是多大仇,犯了谋逆的事儿,千里迢迢特意跑来找我,唯恐我不能跟着丢官没命是吧。我与他聊的这一会儿,可能就被什么人瞧见了,记下了。我当时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走,但还是没走……” 陶周风唉了一声:“人临危难,心生怯意,亦属常情。你毕竟没走,即仍存怜悯……” 曾尧打断他话头:“我不是心存怜悯,也不是什么残留了什么善念,而是觉得,若那时有人盯梢,我跟这姓郦的聊了一阵儿,起身就跑,更可疑了。于是我一变脸,猛起身……” 他一变脸,猛起身,厉声道:“阳籍竟是逆贼乱党?实话告诉本州,你可在潜逃?!” 郦生复跪倒:“禀大人,晚生愿与恩师同难,却当真未被连坐,大人若不信,可将晚生拿下,向南边询问。” 曾尧又将话稍放松些:“你既如斯自称,可见是读过书的,既为圣贤门生,第一要明辨是非,犯上作乱者,大罪无赦。” 郦生高声道:“恩师绝非谋逆,乃被诬陷!” 曾尧再变脸:“你可知诽谤朝廷命官,又当何罪?!” 郦生叩首:“晚生只知恩师一家遭攀诬,命在旦夕。晚生无能,不能以一己之身换恩师平安,亦不敢让大人沾上晦气,听闻大人的挚友乃柳相爷门生,晚生只叩求大人通融,晚生自去京中跪求相爷,绝不牵扯大人。” 陶周风惊讶:“那郦生是要……” 曾尧道:“嗯,他是要我帮他见一见你,然后通过你再去求当时还是相爷的先老太傅。” 陶周风捻须:“我当时应是在……” 曾尧道:“在礼部,做仪制司郎中,正五品,比我高了半阶。” 陶周风眨了眨眼,犹豫了一下,曾尧将他没出口的话说了出来:“我知道,我当时就知道,如果我跟你说一声,以你的性子,肯定会帮他递话给先老太傅,说不定他真能见着先老太傅,替阳家鸣冤。” 陶周风又唉了一声:“不过,任庆被诬的局确实厉害。谋划者布置数年,伪证与判诬者的供词环环相扣,几乎□□无缝。恩师与几位心知或有冤情的老大人当时都束手无策,眼睁睁见忠良蒙冤。幸而苍天有眼,数年后终有证据,令沉冤得雪。然含冤而逝者已不能复生。恩师仙逝时,仍耿耿于此事……那郦生当时即便求到恩师座前,怕也……”<a href="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 曾尧慢慢道:“眼下只有你我,咱们敞开来说亮话。当时那个局,真正图谋的是东南的兵权,连任庆都只是抓来当鱼线的罢了。但主谋未想到任庆如此刚烈,豁出阖家性命,顶下全部冤名,竟没能从他这里撬动了东海侯。小小阳家,一个民间的壶师,岂在他们眼中。本就是地方官员想立功,捎带连坐罢了。先老太傅虽那时不能替任庆翻案,却或可能救得下阳家。甚至我都想过,是否当时郦生手里有什么证据,因阳家是被冤枉,也能反推到任庆……” 陶周风一叹:“往事已矣,焉能推论?” 曾尧道:“这么想,是有些夸大了,亦或郦生最终找了老太傅,也救不了阳家,但总算是尽了人事,听天命也甘心。当时我只要说一句话,就能给阳家一线生机。但我没说。 “我只想着,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往京里递话,就可能被人知道,到时候牵扯进谋逆,或者丢官或我全家没命。即便犯了嫌疑,我升同知也无望了。我没有半丝同情阳家和那郦生的心思,也并非在考虑会不会连累你或先老太傅,满心唯有我自己的周全,只琢磨怎么摘开此事。” 他就冷冷问郦匀:“犯上谋逆乃第一大罪,这等大案,相爷怎会不知?” 郦匀立刻道:“相爷或知主要,细微难以确切。晚生只求一个陈禀冤枉的机会,求大人施恩!” 曾尧等的就是这一句,顿时厉喝:“大胆,竟还无法无天诽谤丞相!来人,拖他下去!” 郦匀只叩首,天上落下榆钱大小的雪片,覆在他身上,都不能化,未久茫茫一层白。 “大人若要晚生性命,晚生立可死,只求大人一句话的恩典。晚生求求大人!!!” 他磕头磕得血染石阶,抱住亭柱不松,随从拉扯不去,一个仆从使了个巧劲,在他颈后敲了一记,将其敲晕,方才掰开胳膊,拖到了旁边。 “我恐郦生继续闹下去不可收拾,就让一个心腹趁他晕着把他丢到几里外的官道旁,给他包两件看不出来历的厚衣服鞋子,加一袋碎银。近几天再多注意着,防止他再回来。最要紧别让父亲知道。” 陶周风谨慎地问:“郦生……之后可还活着?” 曾尧沙哑道:“放心,我还没丧心病狂到那种地步。若郦生当时被我的人除了,今日我就不会仅有这等报应了。” 陶周风皱眉:“他未被卷进冤案?” 曾尧摇头:“后来姐夫那边同我说,这人是个受过湖上老人恩惠的秀才,算不得他正式磕头入门的弟子。但若阳家不出事,可能他就娶湖上老人的幼女了,所以才如此舍命替阳家奔走。毕竟亲未成,也不算正经门生,案子就没牵连进他。” 他再长长一叹。 “这事我以为瞒住了先君,后来不知怎的还是被他老人家得知了。到底听说了多少,我如此待郦生的详细他老人家是否知晓,我都不清楚。那时阳家已定罪,救不得了。先君将我叫面前,当着我夫人,几个孩子,还有一院子下人的面,抽了我几杖,骂了我一句畜生,说今生最悔之事,是生了我这么个东西,而后命人收拾行李,当天便回山东了。先君平生慈爱,即便我年少时,他偶尔责罚我,也从不在他人面前罚。从那日之后,先君未再与我有过只言片语的教诲,无论我如何磕头认错,他老人家都闭门不见,直到……” 曾尧抬手按在眼上,泪终于流了下来。 “直到先君离世时……我在榻前……他老人家闭着眼,不肯瞧我……只问了我一句,「夜可寐否,心能安否?」” 陶周风从袖中抽出汗巾,曾尧摆摆手,抬袖擦了擦眼。 “家人恐我因被先君厌弃之事落下不孝之名,致仕途不顺,都替我将此事牢牢瞒住。可瞒得了外人,岂能自欺欺天?我这一生,丢了一个义字,也失了一个孝字。不义不孝,却窃踞尊位,怎得安哉?这么些年,我心里总有个感觉,这事早晚有一天会发作。果然就在数月之前,我等来了。” 陶周风眼神一闪,坐得直了些。 曾尧一呵:“你这副啃了个大厚皮包子终于吃到馅儿的模样,真不愧对刑部尚书的位置。” 陶周风尴尬地摸摸胡须:“究竟出了什么事?” 曾尧从他手里抽过那条没收起来的汗巾,擤了擤鼻涕,再抿了口茶,清清喉咙。 “前月,我的一个学生邹泰从南边外任回京……” 陶周风道:“即是奉旨巡检两江盐税的邹泰?” 曾尧点头:“对,对,你要拿纸笔先记下否。稍后我再给你画个押?” 陶周风正色:“不了,你先说着,老夫记得住。画不画押,看情况再说。” 曾尧再颔首:“成。我说到哪了?对,邹泰回京。他不知我当年的那些事,以为我本是江南人士,定思故乡,就给我捎了几样小物件儿。其中有一把壶。他携着这几样东西到了寒舍,我接了,随手打开,待取出壶时,他咦了一声。” 邹泰一脸诧异地说:“怪了,盒中明明应是一把绿泥提梁钟式壶,怎的变成了朱泥西施?难道店家包错了?可学生记得,启程后在船中还打开过……” 陶周风听到这里,双眼微微一眯。 曾尧扯扯嘴角:“邹泰是北方孩子,平日不好吃茶,不大懂这些茶器。但我一看那把西施壶,那器形、泥料、制艺,即知,多年前种下的因,大约是要有果了。” 陶周风问:“是湖上老人所制的壶?” 曾尧道:“不是,但器形、技艺都极其相似。” 陶周风道:“湖上老人既是名家,想来效仿者甚多。” 曾尧一哂:“凡名家贤士,皆爱著书立说,人人可去书肆买,为何仍有无数人要磕头拜师,求入门下?所谓言传身教,得老师当面传授,毕竟不同。学问如是,书画如是,手艺功夫如制壶更如是。那把壶的形状、制壶的手法,非亲授弟子或阳家的嫡系传人不能有也。” 陶周风仍犹豫道:“然世人摹先贤书画,亦有得其精妙者。或就出了个制壶特别有天分的孩子?” 曾尧道:“我还没说完。我打开壶盖,见壶底刻着一幅画,是一片水上斜伸出一根树枝,一只黄鹂栖在枝上。” 陶周风变色:“水面即湖上,黄鹂乃郦生?不过一水一雀,乃寻常绘画样式,是否……” 曾尧道:“没有哪款壶将画刻在壶内,且,那黄鹂身上还披着一层雪。” 第 41 章 第四十一章 陶周风沉默了。 曾尧接着道:“我一看这壶,什么都明白了,只对邹泰说,或就是店家装错了。现在这把也甚好,器形十分圆润,我喜欢,留下了。” 陶周风问:“之后?” 曾尧道:“之后,我等了几日,未等到什么恐吓的书信,出门亦无人行刺。我不知换了这把壶的人意欲何为,索性将壶带到衙门,天天用它喝茶。似乎里头也没淬毒……” 陶周风再问:“然后?” 曾尧道:“然后,就是老夫被参了一本。再然后即变成当下了。” 陶周风又眨了眨眼,知道这样问不对,还是问出了口:“就……这样?” 曾尧瞅着他:“你嫌老夫这个结局不够带劲是吧?” 陶周风唔了一声:“自然不是。只是……老夫觉得,那耿御史……” 陶周风想起耿御史的诗作,老脸微红。 “老夫觉得,他着实是耿直而已。” 曾尧颔首:“是,那弹劾看来,并非有什么阴谋,仅偶尔而发,形势至此。但我总有个感觉,这事尚有后续,却又不知会续在何处……”<a href="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 陶周风缓缓抚摸胡须。 曾尧再饮了些微凉的茶水:“我今日来找你,一是想与你说说这段旧事。陈压在我心上许多年,而今同你讲一讲,总觉得心里轻快些。二则,听说大理寺的邓绪素善断案,最会推敲这些蛛丝马迹,我一个去职待罪之人,直接去找他有些不妥,你代我和他说说。” 陶周风皱起双眉,刚要沉声吐出一个好字,曾尧便大笑起来。 “逗你的,我来找你,自是想烦你帮我琢磨此事。” 陶周风道:“论断案,我确实不及邓寺卿。” 曾尧悠悠道:“然论与我的交情,论心软周全,他皆不如你。我也瞧过他们查案上报的折子,现在年轻人做事,都张口证据,闭口线索。仅一把可能是拿错了的壶,讲与小邓小冯几位,只怕要说我这糟老头子疑神疑鬼,因早年的亏心事无端臆想了。唯你能懂我为什么想查。” 陶周风沉吟。 曾尧再一叹:“似咱们这般年岁,有些事看开头便知以后。费如斯心思,必不仅为白送一把壶敲打我一记,定有后续。又如恶疽,越是迟迟不破,内里憋的毒越大,症结越重。我病成这样,仍旧惜命,可不想哪天血流肠断。你得护好我这把老骨头啊。” 陶周风盯着他的双眼:“你当真是让我护着你?还是让我拦着阳家的后人或门生,令其莫走错了路,铸成不能回头的大过?” 曾尧眼中灯光明亮,又一笑俯身,从桌下阴影里捧出一盒。 “存式,我把它和一堆的谜,都交给你了。” 陶周风接过盒子,打开,小巧圆润的西施壶在灯下晕出柔和光泽,顶上的菩提珠微微泛黄。陶周风不由又想起耿御史的诗……立刻收敛念头,端正心神,肃然捏住珠子,掀开壶盖,迎亮端详。 一只头顶积雪的黄鹂,爪握细枝,背衬水波,犀利与他相望。 陶周风盖上壶盖,将壶放回盒中,郑重抬起双目:“我定不负师宪所托。” 张屏跟着谢家老仆转过影壁,穿廊进了中院。 这县丞宅是一座小小的院落,比张屏在宜平做县丞时住的院子还要局促些。盖因既在京兆府治下,旁侧又有察院督镇,宁减三分为谦逊,不敢逾越毫厘。 谢赋被贬之前,丰乐县原县丞迁调数月,位悬宅空,恰好谢赋遭罚转补,也被人暗叹时也命也。 内厅处灯火明亮,谢赋一袭家常夹袍,于阶下相迎,无昧站在他身侧。 张屏上前见礼:“谢大人可好些了?” 谢赋轻呵一声:“待罪无能之人,何谈一个好字?更无地自容,羞居此位。请万也莫称我什么大人,真折杀了。若不弃,直呼我名便可。我虚长几岁,厚颜冒昧称一声贤弟,亦望休怪唐突。” 张屏道:“谢兄言重了。下午之事,不可预料,亦非谢兄之过。” 谢赋惨淡一笑:“贤弟宽厚之人矣。然某一怯懦无能之辈,于乱时不能护殿下与侍郎、郎中大人周全,未捕捉逆贼,竟先惊惶厥地。罪深耻甚,惭愧仍活于世。” 张屏肃然道:“请谢兄万不要如此自责。还当速速抓住案犯。” 一旁的无昧连忙念了句无量寿福:“谢大人,天晚风凉,贵体才愈,请进厅说话吧。”跟着瞅了瞅张屏。 阿屏哪,哥知道你急着抓犯人,但谢大人已经不是你的属下了,他这会子心里比哪个都急都难过,你就别再一个劲儿地催着人家抓犯人了。 谢赋侧身:“多谢法师提醒,贤弟请移步屋中,惭愧我现下一头雾水,两眼乌黑,正不知如何是好,急需赐教。” 张屏回了一句谢兄客气,与谢赋和无昧一同进屋,谦让落座毕,谢赋又道:“贤弟是爽快人,谢某也不迂回客套了。下午逆贼行刺之事,你怎么看?” 张屏道:“不是行刺。看似鸣冤,是为引人瞩目之举。” 谢赋按住眉骨:“当时天上突地飘出半截纸人,挂着一串鞭炮就冲过来了。难道是姥姥案的孽党仍有残余?” 张屏道:“和新案有关的可能大些。” 谢赋抬起头:“但为什么?我们丰乐县没建过窑,没烧过瓷,更不知道什么烧瓷的公子!多年前的蔡府大火在顺安县。那烧瓷器的,听说更是南方人,跟丰乐隔着万水千山。怎的一个两个,都赶来死到丰乐县里!” 无昧念了句道号:“逝者已矣,贫道相信,他们也不想枉死,更不是有意来扰丰乐县的清静。” 张屏道:“事出即有原因,绝非偶然。唯有查出真相,缉真凶,得清白,方能抚冤魂,安县境。” 谢赋长长一叹,脸色在灯下格外蜡黄:“我知贤弟今晚来访,不单是为探某病体。” 张屏起身一礼:“的确还有一事,望请答允。” 谢赋尚未答话,门外闪进一个双鬟小婢,竟是先前去行馆服侍玳王的小婢女之一,在门槛处盈盈福身,稚声道:“婢子唐突打扰,求请恕罪。晚膳已备好,请尊客、法师和少爷移步,到暖厅进膳。” 谢赋脸上闪过一丝疑惑,无昧站起身揖道:“贫道出家人不能用此饮食,拜感厚意,先告退了。”又悄悄看了看张屏。 张屏再拱手:“多谢谢兄。案情紧迫,无暇领受美意。” 谢赋亦已站了起来,看看那小婢,轻叹一口气:“贤弟莫要推辞,晚膳乃家慈安排。” 张屏顿了一下,垂下视线:“如此,张某感激领之。” 暖厅在内厅旁侧,出门一转即到。 无昧再向张屏和谢赋道别,自回客厢,小婢推开合拢的门扇,张屏谢赋跨进暖厅。屋中唯两座盆景与花架,两枝落地烛台,一扇屏风,一张圆桌并几个圆凳而已。 圆桌上竟只摆了三盘菜,桌边仅立着一个婢女,却是也在前日服侍过玳王的那个年纪大些伶俐些的,朝向张屏和谢赋福身施礼,脆生生道:“贵客到访,厨下仓促,只备得粗饭薄酒。这桌上菜肴,两样素的,乃一碟菌子菜心与一盘姜汁腐皮白果。主一道是湖鱼茨菰,望请贵客勿怪怠慢。” 张屏一揖:“甚感厚赐。”到桌边坐下,夹起一块鱼肉就吃。 谢赋的眼神微一闪烁,陪着入座。 小婢执起桌上酒壶,斟满小杯:“贵客若觉堪能入口,请进一杯家酿果酒相配。” 张屏道了声谢,一口把酒喝了,继续吃菜。 小婢女眨眨眼:“贵客可有什么想说?” 张屏肃然自菜上抬起目光:“好吃。” 小婢女再眨眨眼,瞧瞧谢赋,敛身:“婢子先告退片刻,请贵客与少爷恕罪。”出了房间。 谢赋犹豫了一下:“贤弟……” 张屏停下筷子,一副凝神聆听的表情,谢赋话到嘴边不知如何吐出,便咽回肚里,改举箸旁敲侧击提点道:“只三道菜,着实寒酸,皆是家慈亲自吩咐厨房所做,都是南边口味,不知贤弟尝来如何。” 张屏道:“很好。” 谢赋噎了一下:“难得贤弟喜欢,就……多吃点。” 张屏遂继续吃,半片鱼将吃完,门扇开启,方才的小婢女手托一个漆盘入内。 “夫人恐菜太少,贵客吃不饱,又命厨下做了荠叶羹一碗,椒盐鸭茸酥与枣泥卷一盘,请贵客尝之。” 张屏起身又一拱手:“再谢厚赐,然晚辈欲请教之事着实关系重大,不敢延误。请夫人体谅,容晚辈即刻拜见。” 小婢女瞪圆了眼:“咦,你明白的呀。” 谢赋尴尬呵斥:“不得无礼。” 张屏肃然看着她:“夫人的前三道菜,意思是猜到晚辈心中念头乃想向夫人请教江宁府因果,湖上遗孤之事。以酒准晚辈近前请教。现下却又以此两道菜示意夜已晚,延押到明早再说。但县中案犯已迫不及待,耽误不得。” 小婢女睫毛轻扇:“公子既然明白得紧,为何方才奴婢斟酒时不与少爷商量,求见夫人?” 张屏皱眉:“我以为,须得吃完了饭。”正好他一直没吃饭,的确很饿。 小婢女扑哧笑出声。 谢赋不得不接着轻斥:“放肆。”又向张屏道,“仆婢无状,冒犯了。” 小婢女低下头,偷偷吐吐舌头。张屏道:“我知如此请求着实冒犯,但仍须拜见夫人。” 谢赋萧瑟唏嘘:“实不相瞒,早些时候,府尹大人手下那位燕捕头与刑部的桂捕头亦以探望为名欲上门来。若今晚贤弟不得答案,明天也不好过。请容我先去禀报。” 张屏颔首,静候在屋中片刻,又是小婢前来传话,引张屏转回内厅。 厅内添了几根灯烛,更加明亮,张屏在客位站定,谢赋对面陪立,过得片刻,闻得脚步声响,挡在内门处的屏风后人影绰绰。跟着,两名小婢与一个老妪陪侍着一位美妇自屏风后转出,张屏垂目看向地面,深躬见礼。谢赋也躬身道:“儿请母亲安。” 妇人在主位落座,和悦向张屏道:“公子请入座。”话音微带着南方腔调,十分柔婉。 张屏坐下,谢赋亦坐了。小婢捧上茶,与老妪都退回屏风后。 谢夫人又道:“犬子连接蒙公子照顾,不知如何报答。老身这里先谢过。” 张屏道:“夫人客气。谢大人也帮了晚辈甚多。今天晚辈冒昧前来,是为向夫人请教一些多年前江宁府的旧事。” 谢夫人蔼声道:“请教二字言重了。老身昔日曾在烟花地,因此常有议论,更连累我儿遭人指点,饱受坎坷。但人生在世,步步行来即为命定,又是自作自得,昔日今时,皆是己身,过往无需避讳,更也避讳不得。请公子勿多顾虑,有话直言便可。” 她自称老身,算来也应年近五旬,然肌肤白皙若雪,浓发乌黑,深色裙衫难掩窈窕身形,看来至多三十余。面容娴雅秀丽,神色气度十分温柔端庄,唯独一双美目盈盈灿然,透出些许刚强。 张屏再拱手:“敢问夫人可认识一个叫曲泉石的人?他是湖渚一位制壶名家湖上老人阳籍的外孙。” 谢夫人凝眉:“曲泉石这个名字,老身不甚熟悉。但湖渚阳氏,我的确识得。那时江北江南,谁人不知湖上老人之名。后阳家被谋逆案子牵连,他家二小姐不幸身入教坊。老身幸得二小姐教授书画,小姐实与我有半师之恩。” 张屏道:“曲泉石是湖上老人长女之子,即夫人所言二小姐的外甥。据说其父本是入赘,他曾随母姓阳,名叫阳潄。有传言阳家获罪时,他被姨母阳氏二小姐扮成女童,长于烟花之地。夫人请放心,晚辈这时询问,只当线索,不会使官府翻查藏匿等事。” 谢夫人眉心微蹙:“阳潄这个名字,老身亦无印象。但二小姐确与一女童一起入了教坊,听闻是她的外甥女。当时十分幼小,大约是在教坊中被当捧针拿线的使唤。老身应见过一两次,模样却记不清了。”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com 换源app】 张屏又抬袖一礼:“能否请夫人将所记得的阳二小姐与这孩童的详细告知晚辈?” 谢夫人沉吟片刻,缓声道:“阳家遭难后,阳二小姐被罚入贱籍。老身其时年纪小,只记得人人都感慨老天不公,湖上老人这般的一个善人,可叹竟无善终。二小姐沦为官奴,属官家教坊,老身在私楼。官奴多是侍奉官老爷们饮宴,她起先应是面容有伤,身有病尚未养好,亦不甚会舞蹈弹唱,故开始并未侍宴。教坊让她教女孩子们书画。老身尚在习艺,楼里请她来教习,老身因此得缘相见。” 谢夫人又描述,阳二小姐乃是位容貌脱俗的美人,虽有这般遭遇,仍未落悲切无助之相,只是绝无笑容,举动言语间,藏着坚韧与英气。 “连我瞧着都不禁想,若阳家未出事,她仍是深闺小姐,天真烂漫,巧笑倩兮,该是怎样的娇艳无双。” 谢夫人深深叹息。张屏追问:“夫人可知阳二小姐之名?” 谢夫人略思索片刻:“入教坊后,皆会另取名字。当时人人都称她栀娘,恐非本名。二小姐的真名或是映繁二字。老身听旁人这般唤过她,那人似是她的情郎。” 第 42 章 第四十二章 张屏立刻道:“夫人可知这情郎姓名样貌,当时年岁几何?” 谢夫人微微凝眉:“我当时只远远瞧了几眼,加上事隔多年,当真记得不甚清楚……那男子当时年岁甚轻,至多二十余,十分瘦削……是个书生的模样……” 张屏目光灼灼:“夫人记得这些已甚好。能否详细告知晚辈当时情形?” 谢夫人略一思索:“且容老身再仔细想想……具体日子真忘记了……应是二小姐来留仙楼教习画技不久的事。我们清部的姑娘凭才艺吃饭,若不想真的落了肮脏,各样技艺须得学得好。姑娘之间相互较量,论勤奋比科考的男子们也不差什么。二小姐书画绝佳,人人都想私下多向她请教,我亦如是。但二小姐每次来楼里,身边都有人看着,防止她私逃,到时辰即走,我们想单独同她言语也甚难。看着她的人中,有一位刘妈妈,身量甚壮伟,却其实貌凶人善。因她一人抵得两三个婆子的力气,有时二小姐退步更衣,只她一个跟着。那一日我看准了课间二小姐前去更衣,身边唯有这位刘妈妈,就找了借口也出了屋子……” 楼中单备有给二小姐更衣和临时洗漱的静室,在姑娘们习艺的小楼二楼边角,下方是空旷的院落,和清部接雅客的小楼相对。 燕钗特意绕到二楼侧旁回廊的柱子后,打算等二小姐出来假装有事刚上楼,迎上前向她指教,听见静室的门响,应是二小姐出来了,正要从躲藏处出来,忽见对面清部接客的小楼忽然开了一扇窗。 “我以为是那间房里的姑娘开的窗,怕被她瞧见我偷着向二小姐请教,就又缩了回去,不想却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喊,映繁……” 燕钗遂偷偷地张望,见那窗内站着一个年轻男子。刘妈妈扬了扬手臂,似在令此人退下,但没有出声。 “我离得远,看不大清此人模样,只是瞧着他穿了一件青白色布衫,头顶束着方巾,人十分瘦,面上无须,是个年轻公子。” 二小姐低声问刘妈妈可能容她片刻,又保证绝不会逾矩。刘妈妈仍未言语,二小姐行到了栏杆边,福了福身:“罪奴栀娘,不知公子何人,但请自重,休要拿性命玩笑。”说罢转身便走。 那男子仍眼睁睁看着,二小姐却是朝着燕钗藏身处走来了。燕钗在柱子后躲藏不住,只得现身。 “二小姐与那刘妈妈瞧着我,先是吃了一惊,我赶紧轻声道,「小姐放心,我眼昏耳聋,且记性不好,什么事儿都眨眼即忘。」刘妈妈直瞅着我,脸色眼神都十分吓人,二小姐却按住了她的手臂,向我道了声多谢,就又回屋教习了。我也只当从无这回事,从未与人提起过。” 张屏肃然问:“是否二小姐当真不认识那位男子?” 谢夫人甚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老身当时年纪虽不大,有些事却是一眼就能瞧得出来的。二小姐只回了那男子一句话,但姿态语气,绝非素不相识,而是牵绊甚深。之后她与我说话时,眼眶还是红的。”大风小说 张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那男子当时所在的房间内,应也有位姑娘?” 谢夫人道:“是,老身正要告知。那位公子那日点了楼中的一位姊妹凝露相伴。她长我三四岁,待我一向如同亲妹妹。我心中对那件事有些好奇,当晚便假装当玩笑问她,听闻她今日见了位俊俏体贴的佳公子,可投缘否?我们平日里时常这般调笑。她回我时也没见什么异常,只笑着说,莫提了,一个穷书生,想是攒了许久的钱过来开眼了。她弹琴弹得手指都疼了,也没见他多给一文钱,离去时,门口侍候的脸都青了。” 张屏皱眉:“凝露姑娘难道认识此人?” 谢夫人道:“认不认得老身不敢断言。身在此行,有条不成文的规矩,相见时听客人所说之言语,皆要不当真,不过心,更不存心,别后即忘,只当一无所有。” 可惜数年后,她却一时昏头,忘记了不当真的教诲,错信那寡义无情的窦某,险些毁了一辈子。 前尘往事在谢夫人脑中一掠而过,她随即将其抛到一旁,某一关键却忽从堆积厚厚灰尘的记忆角落中冒出。 “对了,凝露当时还跟我说,枉她叫了那男子那么多声栗郎,与他谈诗论文,谁想那人就一个子儿也不多给。她真想敲这抠门儿的木疙瘩一头栗子。” 张屏眼中闪过一丝欣喜:“即是那男子的名字中,有个栗字。” 谢夫人颔首:“只不知究竟是名是姓,音同栗的字亦甚多。但按平日里的习惯推断,那人多半是姓栗。” 张屏拱手:“能知这些,于案情已甚多益处,多谢夫人!” 谢夫人眼尾含笑:“张公子客气了,老身几句闲话,能帮上忙便好。” 一旁的谢赋心中各种滋味纷繁。案情有进展,再好不过。但听母亲说起那些旧事,仍不禁微微尴尬。他便继续一言不发坐着,只当自己是个盆景。 张屏又问:“二小姐后来如何?” 谢夫人道:“后来,她再来我们楼里教画,仍与先前一样,连那刘妈妈见着我时,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张屏问:“不知二小姐教了多久的画?” 谢夫人道:“到我们楼中教授,约有半年。”又轻轻一叹,“她蒙冤落入这污泥中,起初能有这数月的清静,已是不易了。教坊肯放她出来,也有一说是不想养闲人。她须得学弹唱歌舞,教些字画,是替教坊把栽培的银钱赚回来。” 张屏道:“但晚辈听闻,因湖上老人多行善举,教坊中人对二小姐十分照顾……” 谢夫人微摇头:“阳家是犯了谋逆的案子。他人稍被牵扯,即可能满门性命难保。且官家教坊规矩森严。其内多是犯了事的良家女眷,谁人从前不娇贵,哪个当下不可怜?眼见得多了,心也就硬了。即便那时教坊中人有心回护,盯着二小姐的人这么多,又怎能护得了?” 张屏敏锐地问:“夫人说,盯着二小姐的人很多,是何意?” 谢夫人的面容浮现出深深的悲悯:“二小姐之父是那位名声赫赫的湖上老人。一团泥巴,经她父亲的手一捏,即是千金之物。对着一个美丽的女子,或不少君子可坐怀不乱,但若面前是点土成金之术,世上有几人能不动心?” 张屏瞳孔微缩:“当时有很多人以为二小姐懂得湖上老人的制壶之术?” 谢夫人颔首,再长长一叹:“阳家当时只剩下了她和那个孩子一大一小,众人亦皆知,湖上老人一向把女儿当男子般教养。二小姐的书画皆得其父真传,怎可能唯独没学制壶?甚至有传言,湖上老人做的一些壶中,样式婉约的,其实是两位阳氏小姐手制,更有谣传,湖上老人曾写了一部记录他制壶秘技的书,只有二小姐知道藏在哪里。” 张屏深深皱起眉头。谢夫人接着道:“当然,之后这些也多是老身道听途说,未必切实。那时大家也都偷着议论,阳家被人按了个谋逆的罪名,确乃旷古奇冤,但二小姐不幸入了教坊后,也多亏这个罪名保全。” 那些垂涎她父亲制壶之术的人,因怕被人说成是谋逆同党,不敢直接抢她到身边。 官家教坊的姑娘,侍候的是达官贵人。有了身份的人物,大都有对手,觊觎者互相牵制,彼此都不易明目张胆地下手。 ”所以老身一直钦佩二小姐的聪慧,周旋在这刀山火海中,竟能让自己和那个孩子手脚俱全地活着。” 谢赋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开口:“那样的局面,一个弱女子,真能仅凭周旋保得性命周全?” 谢夫人和张屏一起看向他。谢赋的脸颈涨得通红:“我非要恶意揣测,污损一位高洁女子的名节……只是,若想对付一个弱女子,这世上太多下作的手段……” 张屏定定地瞅着他,转而又看向谢夫人。 谢夫人眼帘微垂,再一叹:“老身当时年幼,只是听人议论得知一星半点。老身所知,已尽言。” 张屏又站起身,向谢夫人深深一揖:“夫人,晚辈不敢评断先人,只觉得观一人品行,当看其心。且,那时与二小姐密切相关者,或就是今日谜案关键。请夫人告知。” 他抬首,注视沉默的谢夫人。 “晚辈请教夫人,当时都有哪些人,垂涎于湖上老人的制壶技艺?又有何人,得以接近二小姐?” 谢夫人无可奈何地瞧着张屏,忽侧首向屏风后道:“笼烟袖雪,去瞧瞧厢房的灯火。厨上明晨的膳食单子,方嬷嬷再去对一遍吧。” 两名小婢领命从屏风后的内门退下,方嬷嬷却是从屏风后转出,向着谢夫人施了一礼,自正门退出。 待门扇合拢片刻,谢夫人方才道:“非老身有意隐瞒,只是时隔几十年,确实记得模糊。而且说明白一些,当时敢惦记阳家秘传又让众人看出的,皆钱权兼有,不是某某大人,即是某某员外,某某监察,那时都胡子一把了,又都不是好人,据闻有些还参与了诬陷谋逆案,后来谋逆案沉冤得雪,这些人多被下狱,或斩或流放。能活到而今的,应是寥寥。” 张屏又问:“请问,夫人听来的议论中,可有提及当时二小姐权且与什么人特别地周旋过?” 谢夫人再蹙眉回忆:“当时管着朝廷在两江采买造办的熊大人,守军一位姓魏的官爷,江宁府某位姓蔡的大人,在谋逆案昭雪前后都获罪了。据传,当年三人都曾为二小姐争风吃醋过,他们的一些罪证是二小姐给了官府。但这都是市井闲话,未必属实。” 张屏动容,紧跟着追问:“夫人方才说,其中一位官员姓蔡?” 第 43 章 第四十三章 谢夫人颔首:“临县那个满门被害的蔡家,老身听赋儿说,公子与衙门新近正又查着。当年江宁府的那位蔡大人,跟他家同姓,是否为亲戚,老身就不得而知了。公子可去查查。” 张屏抱拳:“多谢夫人。晚辈还想冒昧再多询问,夫人之后可与二小姐再有交集?” 谢夫人道:“二小姐不到楼中教画后,老身与她隔了约一两年才又见过。” 那时燕钗甫刚崭露头角,京里某位告假归乡的大人宴请名士,她与几位姊妹前去侍宴,席上还有官家教坊的姑娘,其中一个就是二小姐。 “二小姐她……变了甚多。” 身裹罗裙,额点花钿,清丽若海棠,仍存着与他人不同的高雅气度,然于席间奉酒弹唱,谈笑从容。 “我瞧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只觉得她不该是在这里的人,却偏偏在了这里。我瞅了个空,到她近前,问她可还记得我。她就同我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 席间,主人与众宾客吟诗联句,其中一人道:“是了,听闻这席中有位阳氏小姐,才貌双绝,尤擅书画,不知哪位?” 二小姐正在一人身边斟酒,仍旧斟而未动,倒是另一位女子嫣然道:“尊客说的,想是我们栀娘。”朝二小姐一指。 那人便看向二小姐,似笑非笑:“佳人怎未出声?” 二小姐放下酒壶,起身一礼:“罪奴栀娘,只见此时花灯映月,流云逐星。不知哪有太阳。故未答言,尊客见谅。” 那人笑道:“妙哉。姑娘如斯擅对,请饮一盏。” 二小姐大大方方道了声谢,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那人再笑:“不想婉约佳人,却豪爽善饮。再吃一盏?” 二小姐又接过,再饮了一盏。 那人复举杯:“此盏亦敬姑娘。素问酒助雅兴,醉添墨彩。姑娘饮却此杯,便以这席间情景为题,作一幅画如何?” 二小姐却一施礼:“奴不胜酒力,恐提笔手颤,贻笑大方。” 那人温声道:“姑娘忒自谦矣。”说话间立刻有仆从端来案几笔墨。 谢赋又忍不住插话:“听来像是早就准备好的,这席面是个套儿。” 谢夫人道:“当时人人都瞧出来了。我以为二小姐会再推辞。没想到她说了一句献丑了,竟坐到案前,提笔便画。” 其余的姑娘们仍或歌或舞或劝饮。约两刻钟后,二小姐画成,又起身施礼道:“此间景色富丽,众尊客老爷皆气宇非常,非工笔华彩不能描绘,然奴画技粗陋,不擅于此,故照着窗外景色,草草作一幅月色河景,望请恕擅改之罪。” 仆从拿起那幅月色河景图,与主人及众宾客观赏。布局精巧,秀美婉约。众人交口称赞。劝二小姐作画的男子亦颔首道好,跟着举杯吟了一诗。众人又是称赞,有人道:“贤兄此诗,与栀娘之画乃绝配矣。何不题于画上?” 那人谦虚几句,真就拿过笔来,书诗句于画上,而后搁笔凝望二小姐:“陋句污画,姑娘海涵。” 二小姐盈盈一笑:“公子这般字句,题于奴画,当是奴与拙作之至幸。” 谢赋又不禁开口:“母亲,那男子年岁多大?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听谢夫人的种种回忆讲述,心中早已将二小姐当作神仙一般。不,单神仙亦不能形容。命运多舛深陷污浊,却不屈于苦难,品格坚韧又高洁的二小姐,实是身在俗世却高于云端的女子,万丈红尘里的唯一。 天地间竟曾有过这样的佳人,又有谢某这般不堪的浊物。呜呼,惭杀,愧杀! 眼下,听着这一段,某男子显然是在耍手段,博得二小姐的注意。谢赋不由得想知道,此男到底是怎样一个东西,揣着何等的用心? 谢夫人看了看他:“我正是要说。那男子作出一副风雅姿态,与二小姐调笑,其实胡子一把,褶儿也不少,家里正厢侧房该塞得满满腾腾。那诗我记不得了,但当时在我瞧着真不怎么样,字也就那回事罢了。这样的人,本也常见,员外的岁数偏要作个风流倜傥公子的形容,或与几个同类的互相吹捧,或作诗舞墨,调戏年轻女郎。” 谢赋厌恶道:“忒不端正!” 谢夫人又深深看了一眼自己儿子。 张屏出声:“二小姐一直对那男子虚与委蛇?” 谢夫人道:“是。老身当时不大想看这个场面,借口更衣,出去了一会儿。“m.166xs.cc 她站在廊外时,却听见两个也刚从厅中退出来,与二小姐同一教坊的姑娘轻声议论—— 「又是个不知死活的傻子。以为白花儿好摘呢。」 「也不想想,若抬手就能摘,哪轮得到他?」” 张屏与谢赋齐齐看着谢夫人,话中的深意一听便知,他们自也了然。 谢夫人接着道:“待我回去,那男子仍在与二小姐谈笑,两人仿佛十分投契。散席前,此人又做了两首诗,还说再请二小姐作一幅画,下次相见时再拿。二小姐亦答应了。待回去前,我再向二小姐辞别,询问日后若有缘,可否仍向她请教画作。她也只笑盈盈地答道,好,十分谦和客气。回去之后,过了几日,我隐约听闻,那个与二小姐调笑的文士吃花酒时和人争执,被人打了。家里的妻妾也闹起来。再几日又说他犯了什么笔墨官司,被拿到官府,虽没问罪,也在牢里过了数日,受了些罪,花了挺多银子。” 谢夫人望着沉默的张屏:“公子应知老身所说周旋之涵义了。” 张屏问:“当时传言与二小姐相从密切的,是哪位?” 谢夫人道:“老身之前说了的几位,还有些已记不得名字的,当时都有传。” 谢赋口腔中泛起酸苦滋味,谢夫人接着叙述:“此后我与二小姐再见,又有两三回类似情形,与她调笑的人之后也都倒了些霉。我与她说话,她也一直十分客气,我怕她以为我也是什么别有用心之人,或拿着之前的事有什么歹意,便不多扰她了。我与二小姐统共也只这般见过不到十回,后来她不怎么去席面侍奉,她的事我便又只是听说了。” 张屏问:“二小姐离世之事,夫人可知详细?” 谢夫人沉默了一瞬:“说实话,老身听闻时,不敢相信。那时谋逆案翻案,阳家沉冤得雪,二小姐也脱了罪籍,当即离开江宁,回湖渚了。阳家抄没的家产大都被那些贪官污吏吞了,但查抄之后,在官府有份名录,多少会补返一些。宅子田亩店铺。应也能收回来几间。足够她和那个保全下来的孩子过活。” 可二小姐回到湖渚,将湖上老人及其他家人的尸骨重新安葬后,却变卖了收回的所有宅田店铺,包括阳家的大宅。 人人都以为,她打算拿着这些钱财,带着姐姐留下的那个孩子,到另一个地方安家过活,说不定还能再找到一位良人,相伴一生。 却没想到二小姐把钱财分与被冤案牵连的几位湖上老人的弟子家,为姐姐的孩子操办了婚事,待一切安排妥当后,自尽了。 她死前还留下了置办后事的钱,并在遗书中请其父在世的一位弟子将她与父亲和姐姐葬在一起,托付几位在世的湖上老人弟子轮流照看父亲的坟墓。 “我后来想,她能将这些安排得如此周全,或早已存此心志……” 那个被父亲与姐姐宠爱,无忧无虑的阳映繁,在阳家蒙冤破碎时,已一同离世。 剩下的那具躯壳,那缕魂魄,只为等到冤情昭雪,保得阳家遗存的血脉周全。 谢赋只觉得眼前一片空白,无意识地紧握扶手。谢夫人轻拭脸上的泪痕。 张屏沉声道:“或还有其他原因?夫人说,二小姐为其姐留下的孩子操办了婚事。阳家大小姐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已经在阳家被害时死去。跟着二小姐进教坊的那个若是女孩,二小姐如何解释突然多出了一个活着的外甥?” 谢夫人再拭了拭眼角,疑惑地睁大眼:“没有多出一个男孩。公子方才说时,老身便很疑惑。阳家活着的那个孩子就是个女孩,抄家时受了惊吓,有些痴傻,说不出话。跟着二小姐在教坊中几年,一直被当跑腿的使唤。” 张屏眨一眨眼:“二小姐如何给这个孩子操办婚事?” 谢夫人道:“就是……嫁了啊。这事当年也颇多人议论,还被编进了戏文和说书弹唱的话本中来着。好像那女孩出生时就跟外地某个也是做生意的人家订了娃娃亲,还是将来要继承家业的长房嫡孙。阳家出事时,未敢多拖累准亲家。待翻案后,二小姐写信给那家人,把一切详尽告知,并说若他家嫌弃,可立即退婚,但若娶,必须立下重誓,一生善待。” 谢夫人曾偷偷想过,若当时那户人家想退婚,是不是二小姐就不会自尽了。 她为了那个孩子,另找一个地方,过新的人生。 但…… “那家人表示绝不悔婚,立誓定会让阳家姑娘幸福过活一世,不受半点委屈。立刻把与小小姐定下婚约的小郎君送到湖渚,大红花轿把小姑娘迎娶回府。那孩子当时还小,那户人家立刻办婚事,乃表明诚意,先让阳家姑娘坐稳正室主母之位,也让姑娘换个地方精细调养。且说二小姐和那家人都请大夫看过,那孩子吓出的病是能治好的。待医治补养几年,身体痊愈,姑娘也长大了,正好能圆房了。” 张屏再眨了眨眼,谢夫人所言与兰大人说的着实出入甚多…… 他认真思考—— 瓷公子曲泉石,应该是个男人吧…… 第 44 章 第四十四章 张屏再问:“夫人后来可曾听说过阳二小姐那位情郎的消息?” 谢夫人摇首:“老身不曾听说过。老身也瞎想过,为什么后来未闻得有人回来找二小姐……可能……早就成亲生子了吧,说不定二小姐托付身后事的湖上老人弟子中就有他……” 若是戏文话本,痴慕二小姐的男子定会在阳家沉冤昭雪后出现,与二小姐前缘再续,花好月圆。【1】 【6】 【6】 【小】 【说】 “人生毕竟不是戏文。” 张屏又深深皱起眉,话锋再一转:“那位名叫凝露的夫人,之后如何了?” 谢夫人微一怔:“公子是想问,她之后与二小姐或那姓栗的男子有无关联?老身觉得应是没有,她年岁比我大些,应酬的场合不同,那时已无需去奉宴了,不大可能与二小姐照面。老身也不记得她提起那姓栗的男子再来找过她。” 张屏追问:“这位夫人而今在何处?” 谢夫人微笑起来:“老身说不准她现下在哪里。她嫁了个富商,而今算是我们当时那群姊妹中过得最好的一个。”转而看向谢赋,“就是你汤姨。” 谢赋惊讶:“原来母亲说得竟是汤姨!”继而向张屏道,“这位姨母乃家母至交,一位十分传奇的长辈。” 谢夫人含笑道:“凝露的事儿与公子要查的案子应无关系,说来话也就长了,故老身方才一直未曾多言。她本是良家女儿,父母也是做小买卖的,只有她一个闺女,出门进货遇到船难,都不幸亡故了。叔婶吞了她家财产,十分苛待她。她叔叔是个赌棍,没几年将家产输得精光,她那没良心的婶婶就把她卖到楼里抵债。幸而她除却美貌聪慧,更有一样世间少有的品性,就是心大,懂得随机应变。” 几岁的女童,带着一身被婶婶打出的伤痕,在小黑屋中大哭。老嬷嬷和她说,就算哭死,从今后也得认命在这里过了,是想笑着过,还是哭着过。 几年后,小燕钗也被卖到这里,在小黑屋里哭个不停时,凝露端着一碟点心进屋,大人一般地和她说:“莫哭啦,哭瞎了也没用,妈妈们保管让你死不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当然能过得好些,也能过得差些。你从今日起,就得自己选了。” “她同老身说,像她,立刻就选了要笑着过,苦头少吃了很多。但要吃另一样苦。” 学习的苦。 琴棋书画、舞蹈歌艺、作诗吟赋,样样要精通,要玩命下功夫,楼内只有极少的姑娘能在清艺司。 而后还要懂得攒钱,学着在许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把值钱的物事藏起来,赶在年龄到了,不能继续待在清艺司的时候,把自己赎出去。 “凝露还有一样本事,极精于算学记账。老身的一些积蓄都是用她教的法子存下的。据说她小时候那般被婶婶苛待,仍能在叔婶的眼皮子底下帮着邻居跑腿拿针线挣下铜板儿买吃食。” 在楼中卖艺时,凝露一面暗暗攒钱,一面还帮着老妈妈们算帐,预备万一赎身不成,就混个管帐妈妈之类的当当,好过卖身。 “她常与老身说,不管前面有什么,都试着蹚蹚行行,总能找到下脚的地儿,说不准刺窠窠后面就是条好路呢。” 谢夫人笑着抬袖擦了擦眼角。 “也就因记着她这句话,方才有今日的老身。” 谢赋不禁动容,谢夫人歉然看着张屏:“一说不相干的旧事,老身就不禁扯远,公子见谅……凝露比老身早些离开那里。当时有个姓孟的客商,年岁有些大,但人极风趣和善,有一回他又与几个客商来楼中谈买卖,凝露在旁侍席,听出他们所谈的买卖账目有些不对……” 孟客商临走时,给了凝露不少赏钱,凝露唤他暂留一刻,另几人打趣了几句佳人不忍别,今夜桃花开就走了。老鸨也以为凝露晓得自己年岁已大,打算进浑汤池子了,任凝露将其他侍候的人都打发走。待四下无人时,凝露方才道,大胆相留,并非他意,听贵客方才谈的事中有些不解,因贵客每次过来,都极照顾,奴便斗胆违了楼里的规矩,想与尊客一言。 孟客商初时不信,还道凝露是想留他宿夜寻了借口,待凝露细剖析与他听,方才恍然,又不由惊诧:“我做了大半辈子买卖,今日被人多灌两杯昏了头,竟不及你一个女娃。” 凝露谦虚道:“奴不过是旁听者偶尔得智罢了。” 燕钗与其他姊妹当时只觉得凝露帮这孟客商有些不值,这回之后,老鸨定会觉得凝露打算卖/身,逼她接客。 凝露告诉燕钗,她如此是为报答那位孟客商。一年多前,这位客商与朋友来楼中吃酒,妈妈唤凝露去侍席。当时凝露正在藏钱,临时把一张银票塞在袖里,舞蹈的时候掉了出来,孟客商替凝露遮掩,说银票是他掉的。待临走时又把银票悄悄塞回给凝露。若无他相帮,只怕凝露要被老鸨打掉半条命,所有的钱都藏不住了。 “凝露说不能昧着良心看孟客商吃一大亏,只当豁出去了。” 谢赋感慨:“汤姨一向豪侠义气。” 谢夫人道:“正是呢,我那时候问她,怎么不去江湖上当个女侠算了。” 凝露说,她也没那么侠气,孟客商问她,可想要什么报答?她说自己留了他一晚,之后就不能当清娥,要去陪夜了。只求孟客商和老鸨说,很喜欢她,暂一阵儿不让她接别的客。容她再准备准备。 孟客商十分痛快地答应了,吃茶到天亮就离去了。临行前依照凝露所言与老鸨打了招呼留了银子,让凝露一月内不接别客。 凝露团团乱转筹钱,想替自己赎身,燕钗把攒下的梯己都借给她。但变卖首饰,找个可靠的不会卷款逃跑的人假装情郎来赎身都极其困难。正束手无策时,那孟客商又来了,仍点凝露做陪,道:“你这小姑娘,可贵得很哪。我向你家妈妈问了赎你需的银钱,竟要六十两金,你自己攒的私房钱够么?” 凝露呆了呆。 孟客商又道:“你说暂缓一阵儿接客,定是暗谋打算。但你若有小情郎相帮,想来无需我开口替你缓日子。便是你自己一个的举动了。或你有处得好的姐妹将梯己借给你,可即便凑足了数目,你出去后怎么过活?你的姐妹们没了钱,日子也不好过啊。” 凝露一向心转得极快,反问:“贵客说这些,难道有能帮奴的方法?” 孟客商笑起来:“真是个不得了的小姑娘,本还想看你哭一哭,你立刻问上我了。” 凝露道:“尊客面善心善,又问了奴的身价,定是想相助才说这些。” 孟客商笑着点头:“是,我就是问你,我赎你,你愿不愿意?” 凝露知道,孟客商是此刻她能抓住的最好的一根救命稻草了,立刻道:“若诚心相待,凝露愿与尊客为奴为婢。” 孟客商含笑道:“定让你有个妾室的名分,不会让你做奴婢。只是你随我出海,多要在船上待着,可怕闷么?晕船否?到得番邦夷地,饮食风俗与我□□迥异,更得常常见那些红黄蓝绿的胡番夷客,小姑娘家,恐不能适应。” 原来这孟客商的娘子前几年就病逝了,但他常年出海办货,动辄在外数月乃至一年半载,若娶个年少的继室夫人,夫人定要在家掌管宅院,长远独守空房不甚妥当。索性就把宅子交给母亲管,自己在外跑着。待见到凝露美貌聪慧,不禁动心,想收在身边,一同出海,不再空对孤灯。 凝露爽快答允:“尊客安心,奴定尽心侍奉。只再求尊客一事,奴毕竟出身卑微,兢兢恐辱尊客门楣,若他日尊客迎娶了正房夫人,不能留我,恳请休要再发卖,容我自行离去。” 孟客商有些意外,一笑道:“你这小姑娘想得挺多啊。”再一点头,“行,依你。”便替凝露赎了身。 “凝露后来与我说,她当时觉得,她和孟客商此时只是有些义气情谊。孟客商替她赎身,是想找个陪同出海的伴儿,她跟了孟客商,是觉得当个客商的妾比卖身要强太多了。算是各取所需。她最欢喜的是竟能出海见世面,她这辈子做梦都想游遍四海五湖,居然歪打正着圆了梦,真是开心得要飘起来了。她又不能表现得太欢喜,居然还与孟客商签了个什么契书,写明了她一心一意跟着孟客商,绝无贰心绝不辜负,孟客商若厌了她不想要她,或将来的大夫人容不下她,也不能打骂转卖。只任她自行离去。两人真的签下名字,还按了手印儿。” 张屏正色:“晚辈觉得,这位夫人思虑周详,做得甚对。” 谢夫人看了看他,嫣然:“老身冒昧一问,张公子尚未娶妻,应也未有过心仪之人罢?” 张屏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谢夫人含笑摇了摇头。 凝露离开青楼,与孟客商一同出海,两年后,她就成了孟夫人。 孟客商教她做生意管账,她本就有天赋,学得飞快,没几年常出海的大客商便人人都晓得孟夫人汤氏手腕了得。 “老身那时能顺利离开楼里,亦是她帮了我一些。” 只是,她没有凝露的眼光,爱上了个无情无义的东西,乃至后来被窦生所负,落魄的那段时日,她也没脸让凝露知道。 直到燕钗得到先帝恩典,与儿子改姓谢,定居琼州,才又再与凝露通信。未久凝露和孟客商竟带着一队商船到琼州看她,这时凝露已生了二女二子,掌管着孟氏一半的家业。 谢赋插话道:“我小时候整天盼着孟伯父与汤姨过来,一来就带着各种好吃的好玩的。” 谢夫人道:“是,为娘教不了你的那些买卖算帐之类的事儿,你也有人问了。” 谢赋尴尬道:“母亲不当此言,儿亦常向两位孟家兄长请教经书学问。教儿子策论的夫子,还是孟伯父荐的……” 孟客商十几年前病逝。谢夫人带着谢赋前去吊唁,凝露抓住她哭道:“你知道么,孟向这个呆子,他……他……临……前还和我说……再和我签个文书吧……我再有心仪之人……尽可嫁了……谁也不能说什么……他准的……我说他再敢这样胡扯……我,我就不放他一个人走了……他眼里我竟是这样的么?” 孟向说:“我眼里,你当然是这世上最好的,不然我怎么第二次见你时,就打算娶你?” 凝露哭道:“呸,你是想找个妾做伴,瞧着我还挺合适。” 孟向道:“你当时那身份,虽我是商贾,也没法直接娶啊。必须先妾再抬正,才能名正言顺入户籍和我孟家族谱。再说……以你那时谨慎小心的劲儿,我说直接娶你,你敢嫁么?肯定想着……这年纪能当你爹的糟老头子……是打算拿你炼丹,还是祭天?” 孟向病逝后,凝露取代他执掌孟家家业,直至今日。 张屏道:“汤夫人可还常与夫人通信?又或曾来此间看望过夫人?” 谢夫人道:“仍是常通信,但她如今掌管着商行的事物,又有了几个孙子,难以抽身。二则赋儿在任上,她说得替我们娘俩避嫌。故老身随赋儿到此县后,她只来瞧过我一回。” 又轻轻一叹。 “老身不觉与公子说了这么久的闲话。或是因公子提及二小姐,令老身思起旧事。老身也曾想过,若二小姐如凝露一般性情,又或她能与凝露一样,也遇到一个真心待她之人……” 是否二小姐的结局又会不同。 张屏肃然追问:“晚辈需再详细请教夫人,汤夫人来探望夫人,具体是在何年何月?” 谢夫人一怔,继而忆道:“是五年前吧……当时天还挺冷……还……没出正月?” 谢赋道:“已二月里了。汤姨与孟大兄先到京中领批引,出了正月才能领得。之后孟大兄先回南边,汤姨过来住了十几日,三月初一,母亲还与汤姨一起去那个山,现如今改成慈航观的地方烧了香……” 谢夫人点头:“是了,说这个我就想起来了,是二月。” 张屏的目光一闪。 确切说,应是五年前二月的下旬…… 死者散材也是在这时第一次坐在一壶酒楼大堂,点了明前雪和春波绿。 “敢问汤夫人所做的生意中,是否包括瓷器?” 谢夫人神色微变:“张公子,凝露与二小姐并无交集,更不可能掺合进阳家或其他什么案子里……” 谢赋出声:“瓷器自然是有。出海生意,绸缎布匹与瓷器茶叶向来最好卖。在丰乐有店铺的商户,往来经过本县的客商,也多有做瓷器买卖。” 张屏拱手:“请夫人和谢兄再仔细回忆,在丰乐的这些年,是否还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或见过什么奇怪的人,尤其与瓷器相关的……” 谢夫人微微蹙眉,谢赋道:“张兄此问,某确实有些不解。” 张屏道:“方才听夫人思述往事,皆是与阳二小姐的交集,所有的人或事,都围绕着阳家的冤案。夫人对二小姐的外甥并无多少印象。” 在谢夫人所说的故事里,孩童曲泉石仿佛一个做摆设的小角色,与关键不大相干。 但阳氏是制陶世家,菜窖中的陈尸腹内塞的是瓷土。 瓷土与陶泥完全不同。 影射湖上老人旧案,应是塞陶泥,摆陶壶碎片才对。 从散财尸首开始,案犯一件件抛向衙门的,却全是瓷物。 “案犯陈散某之尸于菜窖,又连用瓷土瓷片,明指阳二小姐的外甥,瓷公子曲泉石。若夫人和谢兄与长大后的曲泉石毫无交集,为何案犯要这么做?” 第 45 章 第四十五章 谢赋脱口道:“凶犯怎么想的,图什么,家慈与谢某如何知道?” 张屏再深深看了看他和谢夫人,瞧得谢赋心中七上八下,竟不禁开始思索,难道我曾在不知不觉时…… 谢夫人亦仔细思量片刻,摇首:“惭愧此时的确想不出什么与公子所言之疑点相关的……那孩子若尚在人世,当下年纪应在四旬左右。不论是男是女,相隔数十载,由稚童到壮年,即便至亲骨肉,亦难相认,何况老身只寥寥见过他数面。” 张屏又拱手:“再请夫人多想一想,尤其是到丰乐县的这几年,所遇的,回想起来有些蹊跷的人或事,能与此人此事对得上的。” 谢夫人仍是一脸茫然,再凝眉想了片刻,露出一丝歉然神色:“着实仍是毫无头绪。这样罢,请公子容老身慢慢回忆。当下时辰已不早,公子若不弃,不妨就在寒舍暂宿一晚。” 张屏却起身:“多谢夫人,晚辈还有别处待去,先告辞了。夫人与谢兄若忆起了什么,先告知无昧师兄或派人唤晚辈过来即可。” 谢赋跟着站起:“当下城中戒严,半夜三更,贤弟往何处住宿?” 张屏道:“谢兄放心,我有地方住。” 谢赋望着他坚定的脸,忽地想到了兰侍郎、柳公子,还有刑部和府尹大人的人……便没再多话,只叹了一口气:“如此,我送送贤弟。” 张屏拜别谢夫人,与谢赋同行至前院,又请谢赋留步。互道别过时,他忽又问:“五年前的二三月份,谢兄在县中行何政令举措?” 谢赋微一怔,继而答道:“当时我刚到任不久,正忙于重新规划县境等公务。” 张屏再问:“拆除旧屋,重新修建及规制街道民居,是否就在那时?并请教城中南北各区及街道按什么顺序修建?” 谢赋道:“我一到任就开始着力重修县境,那时已经重整了几个月了。自然是先翻修城门,重修连接城门及中心的主街,再拆建百姓住处。全城及各片修建筹划、实施步骤都有卷宗记录。” 张屏拱手:“我想看看六年前至五年前四月之间的重修卷宗。” 谢赋立刻答应:“明天早上我就拿给贤弟。贤弟还要我办什么,直说即可。这要紧的关头就无需多客气了。” 张屏亦点头:“好,正是还要请谢兄明日上午派人搜一搜百巧纸鸢坊。” 谢赋又一愣,随即恍然:“是,下午行刺殿下的是风筝,所有的纸扎铺子都该查,但风筝铺子必最可疑!” 张屏接话:“且散材是死在百巧纸鸢坊的西侧墙边。” 天,竟忘了这一项。谢赋头皮微麻,感觉背后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张屏与他又一揖作别,身影转瞬没入门外浓夜中。 谢赋定定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回内院,只见谢夫人扶着婢女站在廊下。 谢赋上前行礼:“时辰甚晚,露重寒凉,请母亲早些歇息。” 谢夫人徐声道:“正是要去睡了,只是有几句话想嘱咐你。这位张公子品格罕贵,乃至诚君子,绝非池中人物。益与之深交。” 谢赋低头:“母亲睿智,只要他看得上儿子,儿定诚挚相交。惭愧儿起初心盲眼瞎,只因张贤弟行事有些不通世故之处,便生怨怼之情,只待后来才知其人品敦厚,实君子也。” 谢夫人轻叹一口气:“起先听闻朝中贵人多对其青眼有加,为娘还有些纳闷,今日一见才知究竟。你啊,只想想看你被罢官时如何,人家被罢官比你冤了十倍,又是什么表现,就该知道张公子的品行,及你比人家差在何处了……” 谢赋汗流浃背,羞愧不敢抬头:“母亲教训得是,儿子无地自容。儿亦觉得,张贤弟眼下虽遭磨难,必不会久于困顿。” 谢夫人缓缓道:“磨砺之于君子,便如宝剑明镜经淬炼,历则愈利愈明。倒是……张公子,尚未成亲?” 谢赋道:“是。” “唉……”谢夫人又叹了一口气,瞧着谢赋,神色里浮出几分遗憾,“我怎就没生一个闺女。” 张屏离开县丞宅,走进幽深的长巷,通往知县小宅的岔口处飘出一盏灯笼。 “张公子,侍郎大人有话询问,烦请随小人移步。” 张屏顿住:“大人尚未歇息?” 老仆道:“尚未。公子请速过去吧。” 知县宅中一片沉静,廊下院内不见半条人影,四周厢房俱暗,唯厅中亮着暖黄灯火。 老仆送张屏到廊外阶前,即退下。张屏走到门前,只见兰珏一袭茶色地云裥瑞锦袍,端坐于屋中上首。张屏心中微涌起一股暖意,垂下眼皮在门外行礼道:“学生张屏,拜见大人。” 兰珏淡淡道了一声进来,待张屏入内,又道:“只是有几句话问你,不必拘礼,坐吧。” 张屏道谢在下首侧方落座,门外立即冒出两名仆从,先一人捧茶盏奉与兰珏,另一名将一托盘放至张屏身侧小几上,托盘中搁着一只大些的白瓷盖碗并一碟点心。二仆无声施礼退下,张屏见盖碗边的小锦垫上放着一只小勺,便掀开碗盖。碗内竟盛的是羹,松仁、枸杞、果碎、核桃仁等缀于羹汤内,衬着如玉的白瓷,仿佛嵌了宝石的玛瑙冻一般。张屏心中再一暖,起身一揖:“多谢大人赐饭,学生方才在谢大人家吃过了。” 兰珏有些诧异,还当他在谢家一通乱问才大半夜被赶了出来,不想居然混了顿饭?行为处事竟是大有长进了。 “此不算得饭食。想是厨下不知这个时辰你能否吃得茶,便备了此物,只当浆汤进些罢了。或略有些甜,你若尝不惯,可让他们换茶上来。” 张屏道:“多谢大人,不必换,学生能吃。”再又坐下,立捧起小碗,舀了一勺羹。 羹入口,温热适宜,仅是微带甘甜,张屏品不出是什么调制,只觉美味非常,再拿起一块点心,也是香酥无比,遂又吃了两块,尽量不失礼仪并飞快无声地将羹喝尽,整理仪容。 兰珏赶在他又起身道谢前制止:“不必多礼了,正事为先。当下案情可有新线索?” 张屏道:“仍有许多疑惑待验证。学生正有一处不解想请教大人,本案出现的第一个死者,生前在酒楼吃饭吃茶,一概不用瓷器,只用漆器或铜器。学生粗鄙,不甚通茶食器物用法,不知此人如此行径,除却对瓷器有别样情绪之外,是否还有其他涵义?” 兰珏问:“饮茶亦用铜器或漆器?” 张屏道:“是,酒楼伙计道,此人饮食十分奢靡。生前每年都花数两银子到酒楼吃两道名贵菜品,明前雪和春波翠。在酒楼中盘桓消遣,吃茶亦很讲究,先吃一道各种豆谷等材料磨的浆,再吃酪,最后才吃熟团茶。绝对不用瓷器,盘碗茶盏酒杯都是漆器,茶壶酒壶是铜器。”m.166xs.cc 兰珏失笑:“十分作派,但作得不对。此人应非出身官宦人家或书香门第,或是哪里得了横财,方才如此。” 张屏双眼一亮:“大人为何如此说?学生不解,还请详细赐教。” 兰珏道:“本部院不甚通茶道,亦知用铜漆之器饮茶为不雅。茶忌俗气,壶盖茶盏皆不可扣于漆盘或桌面之上,除却为洁净之需外,亦是唯恐沾染漆味,扰了茶香。茶壶则以上等陶瓷或金银为佳,或可用锡。此人若忌瓷器,用银器或锡器亦可。再则他先吃浆,再吃乳酪,最后方才吃茶。吃茶可还配了果点之类?” 张屏道:“各种糕点干果蜜饯,配茶吃的是山楂糕、干果之类。” 兰珏含笑摇头:“真是把饮茶之忌统统犯了。牛乳山楂之类,味重夺茶香,配茶乃市井吃法,嗜茶风雅者,绝不可如此。那酒楼亦应不甚懂饮茶之事,竟就给他备了这些。” 若是被隔壁何述听到,怕是要一把火烧了那家大行邪道,玷污茶事的酒楼。 张屏目光灼灼听兰珏说毕,起身再深深一揖:“学生茅塞顿开,诸多困惑可解,更顿悟自己险些犯了大错。悔未早些请教大人。多谢大人赐教!” 兰珏又一笑:“坐下罢,你在本部院面前无需这般拘谨。”端起茶盏,“本部院天亮之后即要再陪伴殿下前往念勤乡,丰乐县中案件,乃归冯府尹权辖,县衙亦当上报京兆府衙,或由刑部大理寺兼查。总之,似我这般休省之身或他部官员不便再多过问。但凶犯宜速速拿到,一两日内有个结果最佳。你亦仍须在此县内几日,无他事方可离开,万不得再行触犯律法之事。” 张屏点点头:“多谢大人提点,学生知道了。” 兰珏微挑眉,真的知道了,明白了? “已是这个时辰,城中戒严,你便到院中空厢内歇着吧。” 刚归座的张屏却又站了起来:“多谢大人厚爱,但学生不便再留宿知县宅中。” 兰珏微皱眉:“这时候,你还能去何处?” 张屏道:“学生去住客栈。” 兰珏放下茶盏:“街上皆是巡卫,便是容你到了客栈,店家也未必让你住。” 张屏垂下眼皮:“学生实则是想住进那位用漆器吃茶的死者曾住过的客栈,亲自勘察。” 果然还是为了查案。兰珏无奈:“也罢。” 张屏略略抬头:“那学生先告辞了,大人这几日劳神费心,也请快去歇息。” 本部院也想歇,只是宫里和隔壁行馆中的诸位大神直让本部院提着胆揪着心,一刻不得安生,连你也很不省心…… 兰珏按了按太阳穴,淡淡道:“如此,你便去吧。若再有困惑或难解之事,可往念勤乡告知本部院。” 张屏抬眼望了望兰珏:“多谢大人,大人保重。”随即退出门外,回到微寒夜风中。 仍是方才传他过来的那位老仆引着他出门,快到门口时,一名仆从自后方赶来,唤住他两人,与老仆到一侧低语几句。片刻后,老仆回到张屏身旁,引他自后门出去,却继续向前走。张屏停步拱手:“老丈请回。” 老仆提着灯笼恭敬道:“公子毋需客气,折煞小人。小人奉老爷之命,送公子去客栈。” 张屏怔了怔,垂下眼皮:“多谢大人,那便有劳老丈了。” 出巷回到街上,果然防守森严,每隔一段路便有岗哨,更有一队队兵卒举火执戈巡护。 张屏与老仆两人一路被盘查,每次皆是老仆上前与兵卒低语两句,即得放行。老仆虽上了岁数,脚力却不慢,竟是一路平顺地到了鸿运大街,通达客栈的招牌即在前方。 张屏又停下脚步:“多谢老丈,老丈请回,我自进去即可。一路承蒙照顾,请教尊姓?” 他在兰珏府中待过一段时日,吴士欣、孙管事乃至许多仆从他都认得,这位老丈却十分眼生。 老仆拱手:“公子着实客气,小老儿姓茂,名青余,行十一,公子若嫌小人名字拗口,唤我老茂或茂十一即可。” 张屏亦抬袖:“我不知是茂管事,失礼了。” 他在兰府住着时,曾听孙管事等人提过,兰大人府里除却内外管事,还有一位姓茂的总管事,行踪神秘,多打理兰大人别处的事务。今日竟得见真容。 茂管事慢悠悠道:“公子万勿再折煞小人,老爷有命,务必送公子进了客栈,订上客房,小人方才可返。请公子休要推脱,一时巡卫过来,又要一番耽搁。”自先走向客栈紧闭的门扇,举手叩门。 门仍关着,内里亦无人应声,茂管事也不急,一直持续缓缓地笃笃叩着,同站到门边的张屏深深看了看茂管事。 茂管事叩门的响声、节奏,他似曾相识。他知道许多常年往来各处的商贾或江湖人士,都有自己行当派系的一套行事方法,与人招呼时的词句,衣衫配饰的穿戴,乃至问询叩门,吃茶敬酒,都暗藏玄机,传讯表意。茂管事这敲门的方法应是其中之一。 过了一时,门内响起脚步声与起闩声,门板开了半扇,一个穿熟褐缎长衫的白面胖子视线扫过茂管事,定到张屏身上,微微一愣,随即笑容满面揖道:“贵客驾临,小店怠慢。恕罪恕罪。着实对不住,店内当下满客,没有空客房了。” 茂管事仍旧不紧不慢道:“公子着实困倦,掌柜可能通融?” 褐衫男子眼尾堆笑:“张大人本是拿八抬大轿都难请来的贵客,小店合该焚香敬迎,只是大人也知道,这几日城中戒严,进出不易,往来客人多有滞留,小店连马厩都拦出一些做了通铺,着实无法待客。”抱拳连连作揖,“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张屏道:“我已被罢官,不是什么大人,掌柜无需这般。天快亮了,不然我先在大堂坐一坐,看早上有无人退房?” 那掌柜一怔,面露难色:“张……公子也知,城中都是巡卫,小店这里不单做饮食生意,若公子在堂内坐着……” 张屏道:“没事,有人来查了,我同他们说。” 掌柜的神色更艰难,正要再开口,茂管事慢悠悠道:“公子不然就先回去,老爷另有住处备与公子。公子身负御赐法典,久留于浑浊之处恐有不敬之过。” 掌柜的腿一弯,扑通跪下了,砰砰几个头磕在地上:“小人万死,叩见万岁圣典。” 张屏眨一眨眼,皇上赐的刑典只是一部总纲册,不甚厚重,他本先托给嵋哥保管,嵋哥说守着这个肝颤,睡觉都不敢合眼,他就又仔细包好装在小书匣内背在包袱里了。见兰大人、到察院、上公堂、去谢赋家他都未曾提起,原来茂管事知道。 他遂解下包袱,捧在手内,肃然道:“请问掌柜,天亮之后,可能容我看一看那位多日前突亡于街边名叫散材的客人曾住过的客房?” 掌柜的颤着嘴唇,正要说话,他身后又飘出一个声音:“芹墉兄?” 淡青的人影走近,是柳桐倚。 “果然是芹墉兄,我就猜到你要过来。” 掌柜的迅速侧身挪出空档:“张大人,正是这位贵客订了大人想住那间房。” 茂管事向柳桐倚行礼:“小人请桐少爷安。” 柳桐倚讶然笑道:“竟是茂叔,望代请姑父安,并问徽弟好。看来芹墉兄是从姑父处来。“ 掌柜的脸色仿佛待烧的纸钱一般,努力殷勤微笑,茂管事后退两步:“既然桐少爷在此,小人便不再多扰,先回去向老爷复命了。请公子与少爷早些安歇。” 张屏还礼:“多谢茂叔。”柳桐倚亦一同别过。一旁掌柜的尤在思量如何将圣赐宝典和张屏供奉入内,尚未拿捏出恭敬字句,柳桐倚已笑吟吟向张屏道:“张兄,先去房中说话吧。” 张屏点点头,将令掌柜的腿肚抽筋的包袱背回肩上:“嗯。” 掌柜的赶紧朝窝在桌椅堂柱后咬指观望的几个小伙计瞪眼挥袖,两个反应快的一溜烟跑来,边哈腰边擦楼梯:“二位贵客小心脚下,上请,上请~~” 掌柜的目送张屏与柳桐倚的背影往楼上去,擦擦额头的汗珠,眯起双目。 这位前知县张大人,实实是深不可测。 他老人家,当真被罢官了? 第 46 章 第四十六章 张屏随柳桐倚上到二层,入鼻一股淡淡幽香,一道长廊向两侧延伸,东翼西翼各有三间客房。楼梯口守着两个少壮男子,装束与小伙计略有不同,东西两翼的廊道两头亦各站着两人。 客房都在楼廊南侧,北一侧是雕花廊窗,镂花精巧,竟未用窗纸,而是镶嵌着各色琉璃。地面铺着厚软的唐草纹毡毯,客房门两边与靠着廊窗的地面另嵌着一道麻色粗毡,专供店中伙计行走。两个引路的小伙计站到粗毡上哈着腰向张屏和柳桐倚道:“此乃我们客栈待诸位贵客的敬意,不使小的们与贵客的尊足同踏一个地方。” 柳桐倚含笑道:“我等风尘仆仆赶路,鞋靴泥泞,其实远不及你们洁净。” 小伙计道:“客乃贵客,再泥的鞋子,也非小的们可比。” 张屏默默继续左右扫视,服侍他们的两名小伙计已知他们是来干什么的,一脸恭敬地候在一旁。几名护卫小二仿佛石雕一般,纹丝不动。 柳桐倚又客气地道:“贵店陈设着实雅致,我先前来时只顾着休息,未得细看。现下我二人这般赏玩,是否打扰其他客人?” 两名小伙计偷眼向楼梯下一看,瞄着了掌柜的神色,其中一人乖巧地低声道:“恳请二位轻声些儿便可。” 柳桐倚道:“必会谨慎,多谢。”张屏也跟着点头。 小伙计作揖陪笑:“客官太客气了。小的们惶恐。” 张屏仔细打量廊中的灯盏——楼梯两侧与各个房门间隔处的廊顶上,俱悬着一盏大灯。顶座皆铜制,灯罩竟是无色透明的琉璃。左右廊壁亦有壁灯,也是铜座琉璃罩,映照着一侧的七彩琉璃窗扇,格外富贵明丽。 两个小伙计垂手小心翼翼瞅着张屏,柳桐倚向东侧示意:“芹墉兄,这边居中一间,便是丙字房了。” 小伙计中矮些的那个立刻溜着墙边粗毡再折转到了那间房门前,却是恭敬地问柳桐倚:“可准小的启门?” 柳桐倚微一颔首,小伙计方才推开门扇,内里几盏落地大灯,照出雅致陈设。地铺花砖,壁悬绣帷,又以落地紫檀多宝架将客房隔做内外两间,外间一座描金山水大屏风,椅设锦垫,案供清玩。 内间锦帐大床,靠墙两个螺钿嵌花大柜,兽钮铜香炉中升腾轻烟。 张屏站在门处眨了眨眼:“这,是丙字房?” 跟他想的丙字房不大一样。 矮些的小伙计道:“是。小店的几栋小楼价格各异,临街的这大堂上的一层一直就是待贵客的,因为衙门规定,各家店铺内院的楼不得高过当街的门脸楼,这一栋上下两层都比后面的楼高些,光照好。虽有许多贵客不喜欢临街的客房,怕吵嚷,但咱们丰乐的夜市十分出名,就有些客人喜看街景,逢年过节的时候,在客房内就能瞧见烟花,因此这六间房都是上房。” 张屏道:“你们管上房叫丙字房?” 两个小伙计都笑了,仍是那个矮些的道:“禀大人,这六间房,又分甲乙丙丁四等。最东边那间,比别的房多一扇东窗,景致更好,又是个大套间儿,是甲字房。最西边的那间,与东边的房大小格局都一样,但小店多招待做生意的客人,客商大都爱个旭日东升的彩头,最西的房若逢夏天,西南窗齐晒,也热些,故比甲字号房低了些许,称乙字号房。” 高些的那个补充:“可也有客人喜欢西边的,其实跟甲字号房什么都差不多,价钱又便宜些,有时候比甲字房还还多人想订。” 矮些的小伙计再将话头接过:“横竖迎客楼这一层甲字房乙字房都只得一间,订都要看是否凑巧。丙字房就东西两边的都一样了,东边这间,叫丙字一号房,西边的是丙字二号。靠楼梯的那两间因来往都要从他们门前过,不及其他房间清幽,就是丁字号房,也是东边的丁一,西边的丁二。” 高些的那个又道:“因甲字房和乙字房各还有个小楼梯能下去,其实丙字房这两间也不吵闹。只是房间略小些,一般都是一位或两位客人住。” 张屏问:“那位名叫散材的死者,一直都住这间房?” 两名小伙计都顿了一下,仍是那位矮些的先开口:“小的不敢在贵人大人面前装模作样,便如实禀告了。那位客人的确只住过这迎客楼的丙字房,先前衙门派差爷来详细问过,小店特意翻出了前几年的账册。那位客人头两年住的丙一,前年和去年住的丙二,今年又住了丙一这间。” 张屏再问:“这栋楼的丙字房只有两间,为何他一直能订上?” 散材每年过来的时候既是清明时节,更是丰乐县拜慈寿姥姥的旺季,竟然能订到这样一间好房,实在奇怪。 高些的小伙计道:“小店的客房可预订。他上一年付订钱,就能预留下一年的房。” 矮些的那个跟着道:“他头一年怎么住上的丙字房,惭愧小店真的记不得详细了,单看录客本上,之前有位客人住了两晚就走了,想是过来拜之前山上那个……那个什么……临时有事走了,刚巧被他订着,他觉得好,就让预留了下一年的房。” 张屏问:“他当时就说,次年的这个时候会再过来?” 矮些的小伙计点点头:“看账册上,是。交了订钱了。” 张屏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皮。 柳桐倚道:“冒昧一问,此前可有客人在此房中丢失过物品?我看廊上一直有人,行窃应不甚易。” 矮些的小伙计苦下脸,又抱拳一揖:“两位大贵人老爷,小的实实要喊一声冤枉!小店自迁到这处新店面以来,绝没有其他客人在这一层丢过东西!因这一层是待贵客的,特别那些番夷客商,行囊中多大明珠、大宝石的,若丢上几颗,小店几年的买卖都白做!哪里赔他去?不瞒两位贵人大人,外面当值侍候的,各个都会拳脚又警醒,真是蚂蚁打个喷嚏都听得到。每日轮替,这一层的客人,绝对都记得模样。非客者都过不了楼梯口。” 又往上一指。 “请看这顶棚,都是钉死的,另再做了这雕花扣板,一只壁虎也休想爬进来!” 又向下一指。 “下边,就是我们大堂,整日整夜都有人在。” 高些的小伙计走到窗边,掀开帷帘。 “两位老爷请再看这窗外,对面店挂着的大灯正对照此处。这两日宵禁,往日的时候,夜市人来人往,街上都是巡卫,任哪个飞贼也不敢爬窗。” 又推放窗扇。 “请看这窗户,落下闩,外头绝难撬开。” 张屏问:“散材最后一次离开客房时,关了窗?” 两个小伙计满脸肯定。 “窗是落了闩的,门也锁了。” “衙门的差爷细查过几遍,没脚印,门窗都没撬痕,屋里的东西也没被人翻动过。” 柳桐倚道:“若如二位方才所言,亦不可能有外人盗得这房间钥匙,装作客人混上楼?” 两个小伙计又都摇头。 “小的方才说了,若连六间客房的客人长什么样都记不得,小的们可以自行滚了。” 矮些的小伙计又抱拳。 “两位贵人大人不必给小的们留脸,小的明白,二位是想问,有无可能,店内的人监守自盗。虽那位客人是贵客,小的们只是侍候的,贵客能住这迎客楼的丙字房,还能去对面酒楼吃那稀罕菜,即便衣装朴素,囊中必也丰足。只是小店日常迎来送往,客人也委实多,若真是眼皮子浅,手脚不干净,都等不到侍候这位客人,一早事发吃牢饭了。” 高些的那个跟着道:“且在这层侍候,并外面轮值的,彼此也都互相督看,绝不可能偷开得了客人的房门。” 柳桐倚轻叹一口气:“如此说来,死者的文牒竟是在密不透风的一间屋中不翼而飞,真是蹊跷了。” 矮些的小伙计眼神坚定:“小店每年都请法师来念经,也不可能有鬼!” 张屏平静地回望他:“世上本无鬼神,是人。” 矮些的小伙计莫名地瑟缩了一下,露出谄媚微笑:“是了,小的怠慢。大人先请坐下歇息。厨下各样饭食点心酒水香茶俱有,可要小的们立刻送来?或是先送香汤侍候沐浴?” 张屏道:“不用。我方才吃过了。” 来这房间是为查案,可能柳桐倚已经付了房钱,他不便多点。 柳桐倚却道:“那就请先送些热水沐浴罢。”又向张屏道,“我方才已沐浴过,芹墉兄不必拘束。” 矮些的小伙计接话:“贵人大人放心,茶点沐浴俱是小店奉送,不再多加费用。”又作揖,“请恕怠慢,小的告退。” 两个小伙计退出门外,张屏皱眉看着房内,仍一动不动。 柳桐倚问:“芹墉兄有什么发现?” 张屏缓缓摇头:“我错了。府尹大人说的对。” 从最开始,他就自作主张地把散材腹中的瓷土和瓷片看成了最重要的线索。自以为是地沿着黄稚娘、蔡府、曲泉石的方向查过去。却忽略了散材一直出现和死亡的地点,及查案最基本的现场勘查。 他亦明白了,为什么冯大人见他跑到蔡府遗址,会那般震怒。 他本应该踏踏实实地在丰乐,核实查证死者的死因和相关的所有线索。 尤其与散材相关的两个最要紧的地点——一壶酒楼和通达客栈,他或是找证人问了两句,或只听了属下的报告。 然言辞并不可靠,证人可能说谎,属下的报告也简之又简。比如,单看丙字号房几个字,他本以为是那种四面白墙一张床的小房间,怎想到如此奢华,又怎会想到客栈中还有其他关键细节? 张屏于是更又懂得了为什么冯大人让手下人记录现场,要绘画图纸,无比详尽。大风小说 正如冯大人呵斥,他自作聪明,在实证未足时,就凭空臆测,想当然尔,以为自己抓到了关键,实则早已堕入圈套,一直被牵着鼻子,耍得团团乱转。 大错特错。 柳桐倚关切地看着他的神色,再轻唤:“芹墉兄?” 张屏大步走到墙边,轻叩四壁,跟着钻到桌底,柳桐倚同他一道翻查,一面问:“那二人方才的说辞,芹墉兄怎么看?” 张屏落下窗闩,拉了拉,又推了推:“说了很多。” 柳桐倚举着灯盏给他照亮:“而且十分流畅,两人言语搭配得当,像早有准备。” 张屏眯眼看窗框:“不过,也有许多实话和线索。” 比如这窗子,的确关严后很难从外面推开。窗扇窗框也无修补痕迹或撬痕。 他问柳桐倚:“你来时,他们如何表现?” 柳桐倚道:“甚是殷勤。我一开始想订这间房时,他们说这一层的房都满了。让我去住后面几栋的客房。幸亏桂兄和燕兄二位与我一道。” 张屏停下掀帘帷的手:“桂捕头和燕捕头也在?” 柳桐倚一笑:“是。一通忙,我竟忘了说,桂兄和燕兄现下正在隔壁丁一。许是已经睡下了。” 掌柜刚婉拒曰没房,桂淳便将刑部的名头一亮,拍了张银票在柜台。掌柜的态度立刻软了,说与这房中的客人商量商量,不多时再下楼,就告知商量妥了。 “然我们上楼,未见有客人搬出,想是店家托辞。这房间曾有客人暴毙,近期应不好招待客人。燕兄说,或是因这几间客房窗户临街,殿下和姑父的行驾将从街上过,客栈怕生事,整层都不待客。” 张屏微微点头,原来方才柳桐倚询问是否打扰同层客人,是在试探其他客房到底有没有住人。 张屏继续沿墙检查,没发现夹层或新近泥涂痕迹。 外间的桌下都很干净。内间的大柜中隔成了数个格层和抽屉,藏不了人。 柳桐倚道:“方才我与桂兄、燕兄还分析,这屋子中可放物品处甚多,若文牒真是从这间房内被拿走,案犯如果不知道散材把东西放在了何处,需得翻寻一时。” 张屏点点头,爬进床底。 房门响了,张屏从床底钻出,柳桐倚接过灯盏放回桌上,方才那个矮些的小伙计向内一探头,见他二人站在床边,张屏的衣衫微有凌乱,眼神一闪,惯看风浪地咧了咧嘴。 “客官,香汤备好了。敢问内间沐浴,还是外间?” 柳桐倚道:“芹墉兄不必顾忌,任择即可。” 张屏遂道:“外间罢。” 恐怕柳桐倚还要休息,在内间沐浴着实冒犯。 候在门外的几个小伙计按张屏示意,将浴桶抬到外间墙角,又放置条几小凳巾帕盒屉,再挪动屏风挡隔。 那名矮些的小伙计又问:“贵人大人可另需服侍?小店有几位师傅,拔得一手好罐,松肩擦背,调理经络都极其拿手。” 张屏肃然道:“不必。” 矮些的小伙计再殷勤地道:“那小的们就先告退了。小的名叫得兴,另一个与我一同过来的叫得利。贵人大人有事,只开门唤一声即可。”与其余几人施礼退下。 张屏继续查看床下与屋内。与洗澡水一道送来的东西中有个抓痒耙细长趁手,刚好能举着敲打一番顶棚。 柳桐倚仍与张屏一道查。张屏知道他和桂淳、燕修进来时,一定搜过一遍这房内了。柳桐倚却只字不提此事,陪着他再查一遍,张屏心中十分感激。 查完一圈儿,浴桶中的水都有些凉了,张屏迅速沐浴完毕,天已大亮。小伙计进来收了桶,另端上两个青瓷盖碗,内里盛着两碗嫩软若凝脂的豆脑,另配有两盅汤卤、两盏蜜浆,及菜碎、雪糖、酱汁、黄豆、果脯、干果碎等十余样甜咸配料。 “此乃厨下刚做的,赠与两位大人老爷一尝,请只当点心用些。因不知口味,各样浇头都备了,望莫嫌粗陋。” 柳桐倚道:“多谢有心。” 张屏亦道了声谢,取了一盅汤卤淋在豆脑上,撒了菜碎黄豆。柳桐倚拿起一盏蜜浆,斟入碗内,笑道:“我生于南地,虽其实不甚爱吃甜,但因幼时吃惯了甜豆花,故仍是加糖。” 张屏曾听陈筹说过,柳桐倚的父亲在南方做官,治水时病故于任上。他不大会安慰人,若说得不对,或会引起柳桐倚的伤心事,便只做倾听状,点了点头,将一碟果脯碎递给柳桐倚。 门外传来些许动静,张屏两口喝完豆脑,搁下空碗,拉开房门,却是客栈的伙计在熄廊中灯火。 廊顶的几盏琉璃灯都有一个铁链机括,扯动即可放下,灭能后再拉链子悬回去。 张屏才站到门框处,得兴顿时一股烟似的冒了出来,得利紧随其后。 “老爷有何吩咐?” 张屏道:“只是看看。这些灯,挺贵吧。” 得兴道:“琉璃壳都是东家从西域胡商那里买的,另请了工匠配了顶和座子。我们东家说,宁可贵些,这样的灯迸不出火星子,防了祝融之祸,就是最省钱了。” 张屏肃然继续盯着灯,柳桐倚接话:“店主人计议长远,实实可佩。” 得兴得利咧咧嘴,柳桐倚又道:“甚慕丰乐商贸繁盛,能买到五湖四海,各样宝货。” 得利道:“正是,所以县中人人都夸赞谢大人。” 得兴悄悄撞了他一肘,赶紧抢过话头:“不过我们客栈的这些琉璃灯,并这廊上的花窗,都是早些年就有了。城里人人都知道,十来年前我们东家遇着一个胡商。那胡客带着好些琉璃物件本打算去京城卖,却半道上遭了劫,东西多都碎了,剩下一些囫囵的,也卖不出去,那胡子哭得什么似的,想寻短见,正好碰见我们东家,东家接济了他一些,胡商就把剩的东西都送给我们东家了,这几个灯壳就是其中囫囵的。连整条廊的窗扇,也是当年那些剩下碎了的琉璃片,东家觉得挺好看,一直没丢,后来让人磨了,仿照那明瓦窗的样式,镶在窗户里。倒成了独一份的别致。后来客栈搬到此处,这些窗也都是原样拆了挪过来的。” 得利计附和:“听闻那胡子着实可怜。他家在他们夷国,本算个大户人家,他爹做买卖赔了,一病没了,抛下胡子的娘一个正妻,另还有七八个小姨娘。胡子自己也有六七个老婆,加上他的孩子,他的几个兄弟,他兄弟的孩子……全家几十口子指着他一个。他千山万水跑这一趟买卖,没想到咱这边的人不咋认琉璃物件,又被劫了,险些一家都过不了这关。” 柳桐倚道:“幸遇善人,店主真高义之士。” 得兴道:“是啊,我们东家当时也不算富,竟将手里的银钱都接济他了。后来从那些余货中挑拣出囫囵的,如这几盏灯一般,让人重新打造了,拿到京里,竟入了几位贵人的青眼,得了厚赏。居然把接济胡商的钱都赚了回来,还多出富余。我们东家本打算开客栈,于是就开了一家,胡商倒也知道感恩,后来回来又要报答了东家。东家说,当时只当是进了他的货,已是有的赚了,绝不再收答谢。那胡客当街给我们东家作了好多个揖哩。后来小店许多胡商客人,都是那位胡客荐来的。” 柳桐倚赞叹:“实大善矣。久闻胡商往来贩运,既携夷邦之物来我朝,又将我上国器物带回。不知那位胡客除却琉璃之外,还置办何种货物?” 得利顿了一下,得兴哈着腰:“这,小的们真不知详细了。” 张屏开口:“我们能否见见贵店老板?” 第 47 章 第四十七章 得兴又迅速挂上笑容:“小的一定告知东家,但东家不是每日都来店里。小的只是在客栈里服侍,去不了东家宅子传话。若东家来了,小的一定立即转达。” 张屏颔首:“劳烦费心。” 得兴诚惶诚恐地作揖:“此乃份内,如此真真折煞小的了。” 张屏再问:“贵东家与一壶酒楼的贺老板交情如何?” 得兴的神情凝固了一瞬,露出些许为难:“这……小的这小打杂的怎知东家平日交际?” 柳桐倚道:“素闻城中有商会,凡本地从商者皆在其内,时常会面。” 得兴点头:“是,是。贺老板与我们东家都是本县人,店铺也隔着不远,照面定然是经常打的,但交情深浅小的们真不晓得。” 张屏又问:“贵店是否有位伙计,姨母姓刘,在一壶酒楼旁边卖花?” 两个小伙计互相看了看,得利道:“大人说的应该是得发。他专门在大堂伺候,今儿……可巧不当差。” 柳桐倚微笑:“诸位的名字都起得吉利。” 得兴咧嘴:“让公子见笑了,小的们这都是统一另起了名儿,方便贵客们记,也帮各位添个彩头。小的本姓李,贱名四余。因小的家里穷,上头有了两个兄长一个姐姐,再生小的就觉得有些多了。” 柳桐倚含笑道:“人丁兴旺,乃福气。” 得兴道:“谢公子吉言,其实似小的这样,生下来等于分了爹娘兄姐一口饭,看日后能不能混出个人样来,报了生养的恩情罢了。” 柳桐倚道:“心存此孝念,来日定有大成。” 得兴脸泛红光,待要再说些什么,张屏又开口:“得发姓什么?二位可知他原名?” 得兴的表情一时没能转过来,得利接话:“禀老爷,他姓徐,本名添宝,因进来的时候,我们店有个叫得宝的了,大掌柜就给他起名得发。他最开始不怎么乐意,问能不能得宝叫得大宝,他叫得小宝来着。大掌柜和他说,他这个徐姓特别好,得宝这个名字,宝贝的宝和吃饱的饱同一个音,连上他的姓叫,徐得饱就不如徐得发听着吉利大气,他自己也觉得对,就喜欢了得发这个名字,还说要去衙门改户册,日后他就大名徐添宝,字得发了。” 说到这里,本想笑,对上张屏幽深的视线,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得兴搓搓手:“天才刚亮,两位老爷是再歇息片刻,还是小的们再敬些茶水?” 柳桐倚转向张屏:“街上封着,其他店也还未开门,芹墉兄可先睡一会儿,养养精神。” 张屏点点头,得兴得利入内收了碗碟。柳桐倚让张屏在内间床上安歇,张屏推却,让小伙计另取来一套干净被褥铺设在外厅的软榻上。柳桐倚知道张屏的脾气,也未勉强。得兴得利又端来一大壶清心宁神的花茶,张屏躺在榻上,合眼入睡,柳桐倚也自到内间小憩。 张屏连着折腾,的确有些累,眼皮一合即沉入深甜睡梦,直至隐约锣声传入酣美浓黑中,张屏睁眼坐起身,柳桐倚握着书卷自内间走出:“芹墉兄,不好意思,扰了你休息。是我方才开窗看外面。殿下与姑父的车驾待会儿应会经过。” 说话间,又有几声清道锣响,张屏下榻,两三跨步到窗边,推开窗扇,入目先是一排寒光。 一队兵卒站在对面楼顶,托着□□,箭在弩上,正对这方。 张屏再向下望,只见街道两旁重兵阵列,锦帷蔽道,开路的几骑铠甲戎卫已缓缓行来。 兰珏端坐在车轿中,感受着车驾徐徐向前,向来不烧香拜神的他竟禁不住在心中祷祝——望上天庇佑,这一趟顺顺利利到达念勤乡。 因昨日出了那般状况,京师巡防营又紧急拨调了一些人马,将小小一个丰乐县城防守得一丝风都漏不出。无需担忧平安与否。兰珏只是头疼玳王。 此前一番遇刺被绑架再下地宫的经历,已令玳王自感格外卓绝不俗,堪比戏文里的主角,传奇中的侠士。这两天在重臣子弟们面前添油加醋,一顿吹嘘,贵胄少年们自然赞叹吹捧,悬浮在半空的玳王又向上飘了几层境界。 谁想昨日再有事发,一片混乱时,兰珏瞧见众护卫簇拥中玳王雪亮的眼神,泛红的小脸,心知不妙,玳王这是要升到灵霄殿了。 从昨夜到今晨天刚亮,行馆那边不断有人悄悄来告诉兰珏,殿下一夜没怎么睡,殿下直嚷着开窗透气,殿下睁着眼在床上翻来覆去还突然坐起,殿下连遇危急,恐受惊太深…… 兰珏心道,哪里是受惊,玳王分明是内心澎湃,激荡难抑,想望天抒怀,对月吟啸——孤果然是这样不凡的少年,天不欲我沦入庸常! 递来的这些话儿,兰珏也明白,其实是侍候玳王的卞公公等人怕再出事,想兰珏出头让玳王暂时留在丰乐县城,并禀奏皇上,为玳王求个赦令什么的。 替玳王美言几句这样的场面人情兰珏十分乐意一做,但且不说那些暗地里的耳目,只一个何述在,便轮不到兰珏开口让玳王留在丰乐县。兰珏奉皇命陪伴玳王,让玳王留在县城即等于抗旨,还可被解读为其实是他临阵怯懦,拿玳王做借口。万万不能为。 于是,传信的人递话时,兰珏便担忧叹息,表现出心急如焚并深佩玳王品德等情绪,只是不接“殿下是否适宜动身”的暗示。卞公公那边的人一趟趟来回,反反复复试探,一柄大笊篱总碰不到兰珏的鳞须。不觉天大亮了,玳王抖擞地起床,饭都没吃,便道:“太阳这么高了?动身吧。” 左右苦劝,兰珏亲自赶到行馆进言,哄着玳王用了早膳。擦了嘴后玳王又问:“都这个时辰了?尔等还要磨叽么?” 兰珏道:“车驾早已备好,臣随侍恭候。” 于是阵仗摆开,玳王启程。谢赋领着县衙官吏恭送,何述也被人扶着过来了。预备出发时,玳王却拒不进车,昂然吩咐:“牵匹马过来。那些宵小杂碎作怪,无外乎是想我等慌神失措。我倒要他们明白,他们这些杂碎不过是蚍蜉撼树,岂入我眼!” 众人再拦阻,连何述都跟着劝了几句,玳王铁了心定要骑马,正又唤人牵马,忽而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殿下——”,一个人一头扑到玳王面前,竟是谢赋。 左右连同卞公公亦被吓了一跳,卞公公忘了接着劝玳王,惊呼:“怎的……县丞闯到殿下跟前来了?你有什么事儿,如此莽撞?莫要惊扰殿下!” 谢赋跪在地上,直挺挺抬头,布满红丝的双眼盯着玳王。 “殿下屡在本县遇险,小县衙门中上下早合该千刀万剐,但不敢再让殿下身犯险境。求殿下登车。” 咚一个头,结结实实磕在地上。 玳王愣了愣,眨了一下眼:“登车就登车呗,怎么好像我要诛你们全县衙似的。” 谢赋再一顿首:”恭请殿下登车!” 玳王盯着他瞧了片刻,哼了一声,转身上车。谢赋向着车门再拜:“谢殿□□恤!” 众人齐行礼恭送,兰珏也随即登车。二度离开县衙,行向城门。 万幸老天当真垂怜,队伍十分顺当地前行,未有任何阻断耽搁。 兰徽预先被带进了车里,乖乖地坐在兰珏侧旁,眼却骨碌碌直瞟向车窗帘。 这两日玳王有了那群贵胄少年作伴,就没再喊他一起玩,兰徽心想自己不稀罕,不愿承认其实有点失落。这样的启程仪式,他更没资格露面,只能默默待在马车里,看浪无名出尽风头。 嗯,真正的侠士,当要耐得住寂寞。那些拿腔拿调的,不过是假把式,花架子罢了。 孤影侠这般叮嘱自己,又在心中云淡风轻地一笑,深藏功与名。 一转睛,却对上兰珏的视线。 “车帘有何有趣之处?” 兰徽磕巴了一下:“儿,儿是想到……张先生曾说过,丰乐县市集繁华,有五湖四海的客商,不输京里。不由……心向往之。” 不错,反应越来越快了。兰珏微扬唇角,挑起车窗帘。 “此处应是丰乐县最热闹的一条街,不过当下道有蔽障,难观街景。改日当真闲暇时,爹再带你游玩。” 兰徽在坐垫上扭动了一下:“多谢爹爹。对了,儿听说张先生被去官了。张先生没事吧?” 兰珏淡淡道:“人生于世,得失跌宕本是寻常。此一时失,或另有处得。你愈大也要愈明白这个道理。” 兰徽认真点头:“儿子知道了,谢爹爹教诲。” 兰珏再向外看了一眼,放下车帘。 张屏站在窗边,望着数辆车驾依次行过。 格外宽大,却无雕饰的,必是玳王车驾。之后那辆略小一些的,应是兰大人所乘。 马车不疾不徐前行,车窗帘似微挑起,又放下,在仪仗簇拥中渐渐远去。 房门又有几声轻响,张屏打开门,桂淳燕修二人在廊中拱手。 “张公子与柳公子可都歇息好了?” 张屏侧身让他二人进屋。几人互相见礼毕,桂淳道:“殿下平安移驾,案子亦可继续查了。两位莫怪,之前二位在门前询问小伙计的话,某与燕兄都听见了。因怕人多了他们更警惕,我二人就猫在屋里没出来。方才叫早饭的时候,我同燕兄也又套了套话,他们怕是事先备好了词儿,答的竟和之前那俩小跑腿回答你们的话差不多。” 燕修慢条斯理道:“这般问询,得来的言辞本就当个参详便罢,还是须查实证。” 桂淳颔首:“是,是。我方才也同燕兄商议了。案件虽各有归属,眼下线索等等却都纠缠在一处。若是各查各的,免不了做重复工,或大家又都撞在一处,反给案犯留了脱逃的空子。不如先合作。如今张公子暂有坎坷,最方便去丰乐县衙门调卷宗的,自然是燕兄,几具尸首也都在那边,这也正是燕兄一系的擅长。就都归给燕兄了。诸位觉得如何?”m.166xs.cc 张屏和柳桐倚都道甚好。燕修起身:“那某即刻去县衙,先看看这客栈与一壶酒楼店主的相关卷宗。” 桂淳拦住:“燕兄请先稍等片刻,待某与柳断丞张公子三人也定下该做的事儿,并商议咱们再怎么碰头合计。” 燕修坐回椅上,柳桐倚道:“客栈中,须留人询问老板口供。” 张屏主动道:“我不擅长问供。” 桂淳笑道:“张公子忒自谦了,方才公子与柳断丞两人盘问那两名小厮,一锐一和,堪称绝妙。” 柳桐倚道:“桂捕头谬赞。” 张屏道:“主要是柳兄会说话。” 燕修道:“三位别在这里客气了。燕某冒昧说一句,店中的伙计言语都如此乖滑,老板之城府可想而知。” 桂淳接话:“不错,请柳断丞张公子休要见怪,二位才高八斗,然少年君子对付江湖老油里炼出的人精,怕有些手生。桂某老下脸皮自吹一把,某虽是个粗人,可混得日子稍微多些,妖言鬼语零星知道些许。若诸位放心,就由我留下继续探探,再和那老板聊聊。” 燕修续上话头:“正是。连哄带吓,吓了再诈乃你们刑部的看家能耐,恰合在此施展。” 桂淳一抬双眉,柳桐倚微笑拱手:“此处仰仗桂捕头,却惭愧某最无用,想仍和芹墉兄一道,去一壶酒楼看看。” 桂淳道:“酒楼处须得两人,柳断丞和张公子同去极佳。” 张屏跟着点点头,他不会说话,有柳桐倚帮忙更好。 桂淳一拍大腿:“那便先如此行事,待得了消息,还回这里碰头?这客栈的客房真真的不错,挪到京里都算像样了,横竖掏了住店银子,浪费可惜。” 张屏和柳桐倚都无异议,燕修亦嗯道:“也罢,某就随着享受一番,让刑部破费了。” 桂淳咦了一声:“不是各人的花费各自衙门出?张公子可算成我们刑部的。” 张屏道:“我有积蓄,自会交房费。” 燕修呵呵两声:“住客栈时,桂捕头可将我们几人都说成是刑部的,还说柳断丞与燕某千万藏好身份,或另有他用。眼下竟要我们各自向客栈告知底细,各付房费?” 桂淳正色:“当然不能此时泄底,正事要紧,房钱先我这里统付,之后……” 燕修站起身:“既是正事要紧,街上守卫应已解了,某先去县衙。”又看向张屏和柳桐倚,“两位也动身?” 柳桐倚含笑:“好。” 桂淳于是先回隔壁,柳桐倚换了件外袍,张屏也收拾了一下,摸出行囊中的钱袋塞进怀中。燕修候在门外,待他二人出了房门,忽面无表情轻声道:“等下到楼下,二位不必悄悄付房钱。” 张屏一愣。 燕修慢条斯理道:“出来办差,事事都要遵照规矩与朝廷法度,一应花销,皆需详尽记录,诚实上报。只是刑部惯爱充大头,我唬唬桂淳罢了。” 张屏按按怀中钱袋,嗯了一声。柳桐倚又浮出笑意,正要说话,回廊尽头甲字房吱呀门响,一华贵少年自门中走出,向此方拱手:“敢问可是柳氏贤兄?幸会。” 柳桐倚抬袖还礼:“在下柳桐倚,请教足下尊姓?” 少年玉簪轻衫,身无繁饰,相貌气度却无比雍容,唇角一扬,即是不尽风流:“鄙姓云,单名毓。仰柳兄之名许久,今竟在此有缘得见,甚幸。” 柳桐倚道:“云公子客气,在下亦慕公子久矣,喜竟相逢。更多谢云公子让出两间客房与在下及几位友人。” 云毓眼尾微弯:“小弟一介闲人,浑噩度日,居然能入柳兄之耳,着实惶恐。小弟到此县游玩,未多携随行,将这一层订下,本为清静,既然诸位有公务之需,自当让之。” 张屏当然知道,云毓是跟着怀王殿下来的,前日里还请玳王到云太傅门生的大宅子里玩耍,自不可能住客栈,将这一层包下,应是为了玳王的安危。难怪方才玳王和兰大人的车驾经过时,他与柳桐倚开窗探看,未有人阻拦。 柳桐倚及一旁的燕修虽不知云毓之前的行踪,但一观此情形,心中也如明镜一般。柳桐倚只道:“多谢云公子相助。” 燕修抱抱拳:“诸位慢聊,某还有事,先告辞了。”退后下楼,只剩张屏站在柳桐倚身旁。 云毓仍是客客气气道:“柳兄休要客气,兄与这位可是有要紧事务…… ” 张屏一拱手:“云公子,在下张屏,此前曾在丰乐县衙见过公子。” 云毓神色微定了一下,显然没什么印象。 张屏又道:“在下此前是丰乐县令,刚被罢职。” 云毓温声道:“实实令人惋惜,然世多曲折亦多机缘,或峰回路转,别有一天。” 张屏一点头:“多谢云公子。某正有一事,想请公子帮忙。” 柳桐倚不禁看了看张屏,云毓双眉微挑:“云某庸庸一不才闲人,不知何可相帮?” 张屏沉声道:“走廊里不便细说,能否请云公子进屋谈?” 云毓露出一丝微笑,张屏一把推开刚合上的房门:“云公子,请。若觉此房中不便,去公子房中谈,亦可。” 第 48 章 第四十八章 云毓双眉再微微一挑,身后随从欲说些什么,云毓示意随从休要多言,从容走进张屏和柳桐倚的客房。 “二位欲让云某相助何事?” 张屏掩上房门,再拱手:“在下与柳兄在查一案,眼下需去一间酒楼查访,但丰乐县太小,酒楼中人恐怕认得我二人,不易套出实情。于是冒昧想向云公子借几个人。” 柳桐倚接话:“近日连接有人丧生,疑是同一嫌犯所为。须速速破案,还县中安定,望请云公子相帮。” “二位太客气了。”云毓眼角再度弯起,“云某定当尽力,只是此前从未接触过刑案相关,不知如何为之,还请告知详细。” 张屏肃然盯着云毓,他本来只打算借两个不会被酒楼识破身份的人帮忙查探,然看着爽快点头的云公子,他又有了一个新想法。 约两刻钟后,张屏与柳桐倚来到一壶酒楼门前。 离着大门还有数步,门前迎客的小伙计便向两人深深一揖,小碎步迎到近前。 “张大人与公子用膳还是吃茶?楼上有极洁净的雅间,容小的引路。” 张屏道:“我已犯过去职,而今罪民之身,莫要如此称呼。我们楼下大堂坐即可。” 小伙计恭敬道:“大人爱民如子,造福一县。在小的等心中,大人永远是大人。但大人若觉称呼不妥,小的改称先生。楼下大堂也有空位,只是嘈杂些,两位先请入内。”侧身请让,另一位小伙计也哈腰接迎。 张屏遂与柳桐倚跨进门槛,只见大堂中一片喧闹,眼下正是饭点儿,各桌都满满腾腾。小伙计们侧身穿梭上菜,酒香与菜肴气味混杂。 柳桐倚道:“看来堂内暂无空桌。” 小伙计道:“无妨,两位若想坐在大堂,小的们就把墙角那个大花盆和小柜挪开,加出一桌。只是在后墙角,挨着后窗,这时辰有些晒,先生和公子看可好?” 柳桐倚道:“如此搬挪,恐太劳动诸位。” 小伙计笑:“谢公子体恤,其实也不费什么事。花盆底座和柜子下都有块带轮的板儿,一推就走。原即是为了加桌预备。只是得请二位稍候片刻。” 柳桐倚看着堂内:“然还是打扰临近客人。芹墉兄,不若我们楼上坐?” 张屏看向二楼:“楼上都是雅间?” “先生和公子若觉得小间气闷,想要散座也有。”小伙计抬手示意二楼廊台,“请看那栏杆处。设出一桌,拿隔扇一围,既可俯瞰一楼大堂内景象,又别然清净。二位觉得如何?” 张屏点点头,柳桐倚微笑:“这十分好。只是又颇劳烦诸位了。” 小伙计连声道:“公子和先生客气了,本是小的们的份内事。”另一小伙计早已在张屏点头时一溜烟奔去置办。知客的小伙计引着张屏和柳桐倚上楼,先请他二人进一间空雅室内,吃茶等待,这厢飞快地布置—— 抬来一张乌漆束腰卡子花四方桌,两把乌漆光面圈椅,再用两架八扇围屏圈隔。 张屏与柳桐倚踱出雅间,在旁侧看,小伙计们道:“二位请先宽坐吃茶,过一时便好。” 张屏道:“我们就是想看看,透透气。”站在栏杆旁扫视楼下,小伙计们咧嘴笑笑,自去忙碌,不再多嘴。 这番动作,自也引起大堂中客人的注意。其中一桌客商打扮的男子正连声催菜,一名跑堂过来陪笑道:“几位客官对不住,厨下正忙着。请各位再候片刻。” 此桌一个红脸汉子拍案:“片刻片刻,倒是几片几刻?”<a href="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 跑堂再哈腰:“着实抱歉,小的也说不大准,应是快了。因这时饭点,客人多。劳诸位久候。” 另一年长短须者慢慢道:“什么饭点,人多。你这店就是看人下菜碟。方才我兄弟几人进店,尔等先推说没座位,让我们候了快一刻钟,才给了这张小桌。招呼那两个小年轻,便殷勤得跟孙子似的,楼上摆起加座了。” 跑堂的干笑:“这……二位休怪,他们许是早订了雅间的客人。” “什么早订了雅间?”短须人对面的黄瘦汉子一嗤,“这俩人刚进来时,你们还问坐楼下楼上,以为爷爷离得远听不见?” 红脸汉子冷笑:“这是嫌我们老哥儿几个不如那俩小白脸看着体面?以为爷爷没银子?”摸出一块碎银,啪地拍在桌面,“这座位着实憋闷,也在楼上给我们加出一桌!” 相邻几桌都瞧了过来,跑堂小伙计抱拳作揖:“几位客官多担待。实在是……”他咬咬牙,左右一张望,压低声音,“小的就跟各位透个底,那两位,其中一个是刚被去了官的我们县前知县张大人……” 几个客商瞪眼,旁边桌两个文士打扮的人一直在观赏这方动静,两人中一个穿牙白色长衫的开口:“即是据说有神通,镇了山上那位姥姥的知县?是黑瘦些的那个,还是另一个俊公子?瞧这两位岁数都不大啊。” 几桌客人都往上看,跑堂小伙计冷汗流下来,低声求告:“正是高些穿蓝的那个。诸位老爷,求莫要张望。” 闹事那桌的红脸汉子竖起眉毛:“怎的?这俩人纸糊蜡捏的?瞧一眼就烤坏了?” 黄瘦汉子调笑:“怕人家把兄长当成山鬼,也给镇了。” 相邻几桌俱轻笑。 牙白长衫文士摇头:“然吾观那个极俊的小公子哥儿,浑身清贵之气,来历更是不凡啊。” 跑堂小伙计再干笑:“小的实实不知这位身份。小的先去给各位催菜。”转身要撤,却被年长短须的客商拦住。 “拖了我们许久的菜,多问你一两句话怎的?” 黄瘦汉子接话:“同我们说个实话,他们到你们酒楼里来做什么的?说了就不催你。” 跑堂小伙计欲哭无泪:“小的真不知道,小的只是个小跑堂的,也不是小的去招呼。求客官们宽恕。” 牙白长衫文士悠然道:“鬼话。看方才情形,定是你们东家预先吩咐过什么。听闻这位新知县得罪了太后娘娘的钦差侄儿,方被罢了官。竟来你们店里吃酒,你们还如此奉承。必有内情。” 跑堂小伙计团团作揖:“客官爷爷,求您饶过小的,小的真真不知。小店打开门做生意,待客必要周到……” 黄瘦汉子一呵:“刚才还说因他是前知县才给他加座,这会儿又待客须周到了。瞎话都编不圆转,糊弄你爷爷?” 跑堂小伙计满脸涨紫,黄瘦汉子拈起一颗蚕豆:“讲不出个道理,爷爷们真要上气了。” 这里一番喧闹,便有其他小伙计欲上前解围,但在此时,又有几人踏进店中。 迎客的小伙计们打眼一看,来的三人身穿着一样的石褐衫,窄袖小领,比长衫略短,下摆垂在靴口处,粗一看似布衣,明眼人却瞧得出其实是缎料,下着缁裤皂靴。举步轻快,神态和气爽利,必是高门贵邸中做事的人。 两个小伙计迎上恭敬道:“客官请进,小店备有上好酒菜,干净碗碟,楼上还有数间雅室,可赏景吃酒,十分清幽。” 领头一人道:“我家小主人听闻贵店菜肴精致,起意一尝,吾等先来知会。敢问掌柜的何在?” 一个身着团花纹锦衫的胖子从堂后转出,满面笑容迎向这三人。 “贵客有何吩咐?” 领头的人道:“足下即是掌柜?吾等前来为小主人订席面。小主人稍后便到。酒菜待到后再点。可否先让吾等看看厨下的备菜及可订的雅间?” 掌柜的满面笑容:“自然自然。小店厨灶极其洁净。河海鲜味俱是今日新到,果蔬菜品乃小店自家包的农田栽种,绝对新鲜。几位请先移步后厨。”引着几人向后去。 闹事的那桌客商瞅着这情形,顾不上与跑堂小伙计撕扯。小伙计趁机开溜,另几名伙计捧着托盘挤过来,给这桌添上一壶酒,两碟干果,亦往还缺菜的几桌都上了个果品盘儿。 “小店厨下忙碌,使客官们久候。此是店中赠送,权作赔礼。多谢诸位客官海涵。” 红脸汉子呵呵一笑:“这是贿赂我等,怕我们闹事吧。休以为爷爷瞧不出,你们店又来贵客了。你们刚才那副恭敬嘴脸,我儿子过年同他爷爷讨压岁钱也没这般德性。” 往这座送酒水果品的小伙计比刚才那个眉眼更机灵些,立刻笑道:“客官言重了。只是诚心赔礼,与其他客人无关。” 黄瘦汉子道:“来的是什么稀客?楼上那前知县也没见你们掌柜的亲自迎,这拨人必不一般。” 小伙计仍是恭敬地道:“小的着实不知,小的在店里做事,只管跑腿端菜,绝不乱打听。怕多嘴多耳,东家和掌柜的打小的棍子。” 红脸汉子脸色一变:“含沙射影消遣你爷爷?” 小伙计深深一揖:“客官宽恕,小的万万不敢。客官若觉得小的哪里做得不好,打骂小的都受着。” 邻桌与那牙白长衫文士对坐的长须文士出言相劝:“兄台便莫与他们计较。这酒楼刚出过事,被衙门盯着,看那几人往后厨去,说不定是来查案的。想他们亦是因此,不敢得罪那位前知县。” 附近数桌的客人又都竖起耳朵,红脸汉子瞪眼:“出了什么事?” 牙白长衫文士道:“死了个人。刚吃完酒就死了。” 小伙计赶紧道:“客官休要听信谣言!那人是在外面的街上亡故,离小店老远,绝对与小店无关!刚到的几位客人,是来订菜的。的确是贵客。客官们请想,若小店真有什么,怎还会如此多的客人,更有京里的贵客要来吃酒。” 牙白长衫的文士意味深长一笑,未有言语。小伙计又揖道:“诸位请先吃酒,小的再去催催厨房。”挟着托盘离去,几个闹事的客商这回没阻拦他。 待其走远,红脸汉子探身向那两名文士抱抱拳:“二位,敢问,刚才说的那个死人,是怎么回事?” 牙白长衫文士向临近的小伙计一瞟,压低声音:“就是在这店内大堂,吃了一桌好酒好菜,出门没走多远就死了。” 几个客商睁大眼,红脸汉子脱口道:“被药死的?” 牙白长衫文士摇头:“官府还没查明白。” 红脸汉子惊呼:“乖乖,笨想八成也跟这酒楼有关!” 黄瘦汉子接腔:“所以咱哥儿几个别跟他置气了,仔细出门也走不了几步。” 红脸汉子紧盯着眼前酒杯,长须文士笑笑:“诸位这可放心。此时衙门正查着,若酒楼再出什么差错,罪名岂不坐实了。” 几名客商神色松了下来,红脸汉子哈地一笑:“俺纵横江湖多年,岂怕这些鼠辈宵小?” 年纪最长的短须客商道:“一个死人都查不明白,天子脚下,京城旁边的衙门,实在也不怎么样。” 长须文士道:“这案子确实也有些离奇。那个死人先被衙门拖回去,后来尸体丢了,再没几天,又从知县大人家的院子里冒出来了。” 隔壁桌有在侧耳听的亦跟着向楼上一指:“就是二楼那个年轻前知县的院里。” 红脸汉子咂舌:“天咧,闹鬼了?” 两名文士摇头。 “不好说,不好说。” “不可定论也~~” 红脸汉子神色微变,转头向短须客商道:“哥哥,待城禁一开咱们赶紧走吧,这个县有些邪性!” 两三个小伙计晃在周围,状似在给别的桌上菜及听候吩咐,其中一个悄声问另一个:“那两桌,是楼上二位的搭子么?戏也忒好了。” 另一小伙计低声道:“不好说,瞧着倒都眼生,先盯仔细。” 楼上,张屏与柳桐倚已入座。小伙计奉上茶水果碟并菜单。 柳桐倚道:“久闻贵店有两道名菜,明前雪和春波绿,今日能否一尝?” 小伙计满脸歉然:“对不住公子,这两道菜,小店都只在清明前后几日才有。且材料需先预备。今日即便临时备得出食材,亦非上佳,做不出地道口味了。又因前日里有客人吃了这两道菜后不久就不幸遭遇祸事,小店暂也不敢再做。此事张先生知晓。望两位海涵。” 张屏颔首:“我们吃别的。” 小伙计殷勤道:“小店的山珍俱是名品尖货,河鲜海味亦是活取现做。” 柳桐倚微笑:“甚好。芹墉兄,那就先点个凉拌木耳?” 张屏道:“好。再烧个豆腐。” 柳桐倚瞧着菜单:“如此,再添一道紫菜汤即够了。” 张屏点头:“足够了。” 小伙计笑容颤了颤:“二位吃什么酒?” 张屏道:“不吃酒。” 小伙计甜声问:“汤中可须蛋花?” 柳桐倚看向张屏:“不必了吧?” 张屏嗯了一声:“不必,油腻。” 小伙计抓起菜单:“好咧,清煮紫菜汤,小的记明白了。”正要退下,张屏又开口:“前日亡于街头的散材,在贵店吃饭时,坐在哪个位置?” 小伙计一僵,随即恢复从容:“就是大堂正前方一排的那张大桌,二位坐在这里恰好能看仔细。” 张屏望向楼下,大堂中,掌柜的正恭送那三位家仆出门。 过得片刻,凉拌木耳即端了上来,又一时后,小伙计捧着满满一盆紫菜汤搁上桌子正中,汤面厚铺着一层油光。小伙计殷勤举勺,要为张屏和柳桐倚盛汤,张屏道:“多谢,我们自己舀。” 这时楼下大堂又一阵骚动,掌柜的率众伙计殷勤迎往门前,一名华服少年由几个随行陪着进了堂内。 张屏望向楼下:“看来是位贵客。” 小伙计心道,张大人真系一脸正直深不可测,分明是两位在客栈与云公子排好的戏,却问得如此纯真。啧~~ 他脸上却是甜蜜一笑:“是呢。竟是云太傅的公子,小店实实三生有幸,蓬荜生辉。”跟着看张屏和柳桐倚两副浮出惊讶表情的面孔。 “原来是云公子。” 啧~~ 云毓已举步登梯,行到一半,微顿住脚步,看向张屏和柳桐倚方向。 张屏和柳桐倚站起身,遥遥向云毓抬袖。 云毓亦浮起笑容:“两位贤兄竟在此。”扶栏上得二楼,朝着转出屏风的张屏和柳桐倚含笑见礼,“意外相逢,着实有缘。可有幸相请共饮?” 张屏与柳桐倚还礼。几个小伙计垂手立在一边看他三人寒暄。 “云公子客气。” “承蒙盛意,但恐叨扰。” 三人一番敬让,同入雅室。小伙计们默默闪到屏风内,收拾桌上的汤菜。 一个小伙计轻声道:“哥,这就叫能干大事的人吧。” 另一小伙计喃喃:“由此见,咱们东家摊上的事很大。” 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云毓、张屏、柳桐倚三人同入雅间,客气礼让一番后终于入座。大掌柜恭敬捧上一个卷轴,内里书写各样茶名。随侍转呈云毓,云毓又让道:“两位贤兄请点。” 张屏道:“多谢云公子,我们客随主便,喝什么都行。” 云毓道:“既是如此,小弟便擅点了。听闻此地产茶,就明前新茶来一壶罢。” 大掌柜刚欲张嘴,张屏道:“丰乐县不产茶,旁边的顺安县产。” 大掌柜陪笑:“正是正是,不过相隔不远,都是京兆府治下,不必分得太清。本县曾进献于□□爷的一道的名菜,明前雪,其中配料就有顺安茶叶。只是……那道菜许多材料都是清明那几日才备得,今日小店无法做出孝敬公子。” 云毓正色:“圣祖御用之菜,云某怎配享得?万不敢僭越。” 大掌柜神色一滞,躬身称罪。 云毓又和颜悦色道:“掌柜无需如此。圣祖垂佑万民,御膳菜品,赐享百姓,只是某自知鄙陋,不能亦不敢罢了。” 掌柜赶紧奉承了一番云公子的尊贵风范。云毓卷起茶单:“茶是方才所点明前,再随意几碟果品即可。” 大掌柜率众小伙计下去,过一时捧上茶水。只见细竹茶盘上陈卧一把翠色油润的浑圆小壶,盖结顶珠,配着小小三盏。 张屏看着那壶,眨了一下眼,云毓啊呀一声,展眉一笑:“伴席无佳人,暖茶有西施。” 云毓身侧的管事向大掌柜使了个眼色,示意其与自己一同到门外,低声问:“怎的上了这个茶器?” 大掌柜满脸歉意:“恕罪恕罪。小店其他器物不堪奉与公子,特特拿了一套东家私藏茶具,绝无人用过的,献与公子饮茶。但不知……” 管事冷冷道:“不必多问,快撤下这个,重换一套。” 大掌柜连声应着,复进雅间内,却见柳桐倚挽袖执壶,正在斟茶。大掌柜尴尬拱手:“小人一时疏忽,上错茶具,此器鄙陋,不堪为贵客所用。请三位公子恕罪,待小人再换一套新的。” 茶满三盏,柳桐倚落壶归盘,自端起一盏:“在下倒觉得无妨。饮者为茶,杯壶不过容器。茶在器中时,虽随器形,入口仍是一般茶水。只得好水好茶,出得清正滋味,何执于一时之形?” 云毓含笑:“柳兄这一番不随形落相之论,真是禅意道心。小弟叹服。”端起一盏茶,先轻轻一嗅,再抿了些许,赞道,“果然清气幽香。” 张屏也端起一盏,吱地喝了。 大掌柜偷眼看向管事,管事又向他抛个眼色,大掌柜领会,不再提换茶具的事儿,转而捧上一本锦缎封面的册页。 “公子请看菜单。” 云毓又让柳桐倚和张屏点菜。 柳桐倚道:“在下与芹墉兄方才已吃过一顿,此番叨扰,请云公子随意。” 云毓也不勉强:“那,小弟便再擅作主张了。二位贤兄饮食可有避忌?” 柳桐倚道:“无。” 张屏亦道:“不忌口,云公子点什么,我们吃什么。” 这厢大掌柜带人在雅间内殷勤招待,那厢楼下的一众跑堂亦在小心应付诸客。 那桌刺儿头客商一直频频觑看楼上,一个小跑堂上菜时,红脸汉子又一把扯住他:“你们供着的几尊大佛都点了什么菜色?定跟我们盘子里这油唧唧粘糊糊,稀不稀稠不稠的玩意儿不一样。” 小跑堂仍是赔笑:“客官爷爷,小的只是楼下侍候,委实不知楼上的菜色。再则,客官点的几道菜,炸丸子、烩面筋、酿香菇、炖冬瓜,可不得过油勾芡,半汤半菜?” 红脸汉子瞪眼:“你的意思,倒是爷爷们点的菜不对?”怀中再摸出一锭大银,啪拍在桌面,“银子,爷爷有。你就给我们照着楼上那间的菜品,他们点什么我们要什么,原样的做一套!” 小跑堂作揖:“客官,当真对不住。一则,我们楼下与楼上侍候的不是一拨,小店的规矩,各守本份做事,不得乱打听,小的实实不能为客官探到楼上点了什么。二来,小店小本买卖,珍稀菜品每日所备不多,可能做得一份就没有了。故客官所命,恕小的不能做到。” 黄瘦汉子吐着瓜子皮道:“哥啊,算了,难为他作甚。哪是钱的事儿。他所谓各守本份,就是拿话点咱们。这些店,都看人上菜。侍候娇客的,同咱们必不是一个厨灶,一套杯盘。难道能拿你我嘬过的筷子去给几个贵公子哥儿夹菜?” 侧桌的数位客人闷笑出声,有人接腔:“兄台专说实诚话。” 红脸汉子抬高声音:“老子就不明白了,一样的给银子,怎还分出三六九等,难道他们的银子会生蛋?” 黄瘦汉子笑道:“他们的银子不会生蛋,但人带香哪。来一趟,店里的伙计转头就能跟人说,此年此月此日,几位贵公子到店里来了吃了什么。譬如连你我都想跟着尝一尝。单人家往窗边一坐,被大姑娘小媳妇们瞧见了,都能勾飞一堆魂儿。换成咱哥儿几个,往这一围,跟城隍庙里把门的似的,哪个小娘子肯往这里瞧,自家点个老母猪头啃啃罢了。哥哥自己想想,能一样?” 旁边几桌又都笑了,邻桌长须文士举杯:“兄台风趣,某这厢敬过。” 红脸汉子眨眨眼,松开小伙计,也自笑起来:“三十二弟这话就忒长他人志气了。小白脸儿岂中得用?汉子须得糙,才能镇住场!” 短须年长的客商悠悠道:“对,老十八属那西域的红瓤萝卜,心里甜脆。” 众人再笑,小跑堂的跟着呵呵两声,趁机溜了。 邻桌牙白长衫文士状似随意问:“听来几位兄弟甚多?” 红脸汉子咧嘴:“不多不多,小营生,不是什么大山头。” 短须客轻咳一声,黄瘦汉子打断他话头:“我哥哥顽笑话,某等乃异姓兄弟,志趣相投,拜个把子,行商赶路有个照应罢了。三十二乃某的绰号,非顺序数目。” 长须文士又问:“几位到这城里……是办货?” 短须客道:“算是。” 红脸汉子接话:“之前没到过这片儿,先来踩一趟盘盘。” 短须客桌子下踹了他一脚,黄瘦汉子笑:“十八兄又讲玩笑话,实实是仰慕这县境宝地,就带些货过来,只也当游玩开眼了。” 红脸汉子哼道:“谁知道就碰见这群他奶奶的狗眼看人低的货,若在咱们地界,端不平他的!” 黄瘦汉子哈了一声:“哥哥又犯憨,当这里是咱们那山边田头的茶棚哩?掀几张桌子就够从京城到那吐罗卡什国跑几个来回的。” 红脸汉子嗤鼻:“就算在京城边上,也只是个县,一个酒楼,能多贵?桌子是银子打的?” 黄瘦汉子挑眉:“兄长若不信,问问呗。”又招手小伙计过来,“问你们一问,若想盘下你们这酒楼,得多少银子?” 雅间中,云毓把盏与柳桐倚闲话诗文逸事,张屏守着眼前的几盘菜专心地吃。小伙计来上新菜,门扇开合间,飘进隐约喧闹。云毓转目:“似有人吵闹?” 管事立刻问小伙计:“何事喧哗?” 小伙计按照东家事先的叮嘱乖巧道:“禀公子,楼下来了几个难缠的客人,一时吵着要加菜,一时又要砸了小店。” 柳桐倚凝眉:“莫非贵店与他们有什么误会?” 小伙计道:“没有误会,小店待之甚为恭敬。” 云毓道:“若有意闹事,请出去便是。” 小伙计委屈低头:“回公子话,小店开门做营生,岂能赶客?” 管事抱拳:“公子,不然小人下去看看。”m.166xs.cc 云毓却未点头:“我等亦不过是客,不便多问店家事。” 小伙计忙作揖:“公子请安坐,大掌柜已去堂中了。那几个闹事的实实不似善类,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从什么寨子里来的,有几十个弟兄,此番到县里是来踩踩盘子。” 云毓一挑唇:“怎听着像土匪?” 柳桐倚颔首:“甚类黑话。” 张屏肃然自菜盘上抬眼:“店家可去报官。” 小伙计再作揖:“其实店里常遇这样的事,东家亦教导小的们,做生意,和为贵,也不好天天劳动衙门的差爷,只是这次惊扰了两位公子与张先生,当真罪过。” 云毓向管事瞧了一眼,管事躬身施礼,转而出门,小伙计立刻告退跟上。 过了片刻,管事折返,大掌柜亦携着几个小伙计诚惶诚恐前来道歉。 “堂内有几个客人不甚文雅,扰了公子清静,望请恕罪。” 云毓和声道:“无妨,本也不是贵店过错。” 管事亦上前:“小人方才下去看了看,可巧黎府几位门客在堂下吃饭,瞧见了事情经过。公子若想知详细,可传他们问话。” 云毓含笑:“如此,就请上来一问。” 管事侧身示意,两个衣着寻常眉眼平庸的人进门施礼。大掌柜暗暗擦汗,这二人方才在大堂中,坐得离那几个闹事的甚远,不显山不露水,十分平常地吃饭,竟也是云公子安排下的角儿。 管事向那二人道:“请两位前来,乃公子想知楼下为何吵闹。” 云毓道:“我亦恐多劳店中招待,致他们怠慢其他客人,便是我的不是了。” 大掌柜抢道:“没有没有,绝无此事。公子千万莫要这般顾虑。” 那二人中略年轻的一个后生亦道:“公子实太律己,本与公子无关。恕小可直言,那几人自进店就吵嚷不休。店家待之已十分客气。方才那一阵吵,是他们想知道公子点了什么菜,也要一样的吃。店家说做不得,他们就闹了起来。” 云毓神色微露出些疑惑:“为何不做一份与他们?” 柳桐倚微笑:“想是店家觉得云公子乃贵客,饮食需与他人不同。” 云毓神色一敛:“柳兄万勿折杀小弟。圣上常与民同乐,微服私访佳话天下皆知。云某微末之身,岂敢惊扰店家,饮食殊异?” 大掌柜忙忙赔笑:“公子放心,绝无此事。” 张屏肃然:“方才我与柳兄吃饭时,看的菜单,用的碗筷,都与跟云公子吃的这顿不同。” 该死的竟到处有埋伏。大掌柜再笑:“因为……雅室器皿,与大堂不同。如此,也多了些费用。” 云毓看向两个门客:“是那几个闹事的人不愿多出银两,却要加菜?” 门客道:“不是,他们掏了老大一锭银子出来。” 大掌柜迅速接腔:“回公子话,小店珍稀食材一向备得不多。今日实实做不出了。” 云毓微蹙眉:“然,云某所点菜品并无什么奇异珍味。” 管事亦正色:“方才我与掌柜去厨下观看,各样菜品都备了不少。二位贵客与我家公子这一顿应吃不尽的。” 大掌柜道:“小店菜色,尤其雅室客人特供菜品,虽看似寻常,所用高汤配料皆是秘制,少一味,滋味便不对了,不敢糊弄做与客人。” 云毓唇角一挑:“你倒擅应对。不知何等秘方,比之明前雪和春波绿的食材,哪个更难备些?” 大掌柜面露尴尬:“这……不好比较。” 云毓淡淡道:“想你也难答。请你们东家来与我说说罢。” 大掌柜面色更艰难。 这时外面又是一阵喧闹,管事再出门探看,一个随从附在其耳边低语几句,管事返回室内道:“公子,似是那几个客人又在大堂里闹,要买下酒楼,让店家给他们个报价。” 云毓微笑:“看来大掌柜必要请动贵东家了,报价须得店主开口。” 大掌柜作揖:“公子见笑了,东家并非日日都在店里,小人只是在店内照应,也不知详细行踪。” 云毓哦了一声:“贵东家与通达客栈的老板原来是挚友,约着出门了?他那边的掌柜与你的说辞竟一致。” 大掌柜连连否认:“绝不是,绝不是。我们东家与通达客栈的老板平日少有来往。乃小人不会回话,请公子责罚。小人前日曾听东家说,要与老夫人一起去五台山上香,这两天都没来店里,故小人斗胆猜测,东家已经动身了。” 云毓悠悠道:“出远门都无需多叮嘱你们,贵东家对诸位挺放心。” 大掌柜瑟瑟刚要再答话,张屏出声:“近日凡出入县境者,皆需在城门记录姓名,验看文牒。店主有无出行,一查便知。” 大掌柜脊背一僵。 柳桐倚自袖中取出一块令牌:“在下今为一案,正也有几句话想请教贵东家。以此大理寺稽令为凭,不知能否请动店主一见。” 大掌柜闭上双眼,深深一拜:“小人立刻去寻东家。一定速速前去,请大人与公子宽坐。”转身急急一头扎出了雅间,几名小伙计也随之而去。 待他们奔远,云毓向那两个门客道:“今日多劳诸位。”示意左右带二人下去打赏。 张屏起身一礼:“多谢云公子。” 云毓爽朗道:“区区小事,何须言谢。小弟正也闲着无趣,能跟着见识二位查案,甚是有幸。” 管事询问:“公子,楼下的人,是否可以撤了?” 云毓颔首,柳桐倚又抬袖:“云公子今日布置皆人才也,尤其那几位客商,在下与芹墉兄方才在外面用饭时,即见此三人看似混闹,句句点中案情关键。着实聪慧。” 云毓笑道:“能得柳兄称赞,这几人必要重赏。” 管事的神色却微变,云毓扬眉:“有事直说无妨。” 管事抱拳:“禀公子,那三个闹个不停的土匪,不是咱们的人。” 云毓微怔。 管事恭敬道:“小人一共布置了三桌在大堂,方才来回话的两人是一桌,另有几人在墙角大桌,还有两人正好挨着那三人坐。本是他二人要按照张公子的布置,先点菜并敲打店家,另两桌附和。不想这三个汉子先闹起来了,他们就见机行事,跟着和了两句。” 云毓转而看向柳桐倚和张屏。 柳桐倚微蹙眉:“我与芹墉兄并未再拜托他人,这几人我亦从不曾见过,绝非大理寺的。” 张屏道:“也不是县衙的。” 云毓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怪了,那这三人是谁?” 第 50 章 第五十章 三个闹事的土匪离开一壶酒楼,在许多道窥探的视线中沿街慢慢遛达,几停几拐,忽然就消失在人潮中。 亦是在此刻,两个丰乐县衙的衙役与一名文吏匆匆赶到酒楼,在一众食客与酒楼伙计的注视中上到二楼,经通传进入雅间。 文吏看着端坐在桌边的三人,十分聪慧地深深行了个不特别指向哪位的礼,奉上带来的大包袱。 “县丞大人命小的来送张先生所要的卷宗。” 张屏起身接过。 “多谢谢大人与诸位,在下用完之后,定迅速完好归还。” 文吏与衙役即刻告退,离开酒楼。远处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驰来,一辆直奔向一壶酒楼,另一辆却转往另一个方向,往通达客栈而去。 大街与某条小路的交叉处,亦停着另一辆马车,悬挂着朴素的棉布车帘,车夫与几个路人在还价,与其他揽客的马车并无区别。 价未谈成,路人转身去询问其他车驾,这辆车的窗帘却如被风吹开般微微掀起,车厢内赫然是刚才在酒楼闹事的三个土匪。 三人透过车帘缝隙注视着那两辆分别奔向一壶酒楼和通达客栈的车驾,红脸汉子笑道:“这群贼倒精,一敲打就露头。” 黄瘦汉子应声:“再精也翻不出咱们侍郎大人的手掌心。” 红脸汉子一哈:“那是自然,侍郎大人算无遗策,岂是这些鼠辈所能钻腾出的。只是侍郎大人真真关爱尚书大人的学生,竟让咱们哥儿几个帮着大理寺这边,不去支援桂头儿。冒犯说一句,京兆府和大理寺天天满嘴的大道理,然谁真的有胸怀有格局,还是要看做的实事。” 黄瘦汉子赞同颔首,最年长的短须客凝望窗外,亦轻笑一声。 “帮是帮了,谁能先审出真话,还不一定。” 两辆车驾已分别停在通达客栈和一壶酒楼门前,一辆车上跳下一个管事打扮的男子,疾步进入客栈。另一群人围在一壶酒楼前,从车中扶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 几名家人搀着老妇人颤巍巍上了二楼,向雅间通报。 “我们东家老太太求见诸位。” 柳桐倚微一怔,云毓甚觉有趣地挑眉。两人与面无表情的张屏一同站起。 两名中年仆妇搀着老太太徐徐进了门,老太太朝桌子屈膝。 “民妇贺白氏拜见诸位公子老爷,闻得公子老爷们要传我儿问话,但他为陪民妇去五台山上香,先行出门打点了,不能应召,实非有意怠慢,故民妇前来。还望公子老爷们恕罪。” 柳桐倚上前搀扶:“老夫人万勿如此客气,快快请坐。晚辈乃为公务,有一二疑问想请教贺老板。” 老太太反手抓住柳桐倚衣袖:“敢问公子老爷,莫非我儿犯了什么官司?既说要审他,可有传召的公函或拘捕的批文?几位又是哪个衙门的官爷?我儿乃良民啊!孝顺守礼,怎会被疑?要拿就拿我这老太婆吧啊啊啊——”一头扎向柳桐倚胸口,往地上瘫去。<a href="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 张屏箭步上前,稳稳托住老太:“柳断丞乃为大理寺公务,传问令郎。” 老太太又转身揪住张屏:“这位公子是……知县大人?民妇失礼,拜见大人。” 张屏仍稳健扶定她:“晚辈已被罢职,夫人不必如此。” 贺白氏睁大皱纹重叠的双眼,倒吸一口冷气:“大人竟然……?那,怎会在这儿?又找我儿何事?” 云毓端着茶盏坐着桌边,悠然观望,柳桐倚整一整衣袍:“夫人,晚辈乃为查一桩命……” “晚辈乃为一些商税疑点,被柳断丞传唤自此。” 柳桐倚微讶然地看了一眼打断他话头的张屏,随即颔首,取出大理寺令牌:“大理寺因一些缘故,需盘查丰乐县历年税收。详细缘故,恕不能相告。” 张屏接话:“因晚辈到任后,将县中账册全部重整,故虽被罢职,仍需配合柳断丞查问。” 云毓含笑出声:“老夫人不必惊忧,只是循例问两句。一笔笔都是明白账目,贵店若按时缴纳商税,便没什么事儿。” 贺白氏松开张屏和柳桐倚的衣袖,略直起腰:“我儿做买卖最最老实,税金绝对一分一文都不曾少。各位老爷只管查来,每年每月缴税的凭证,小店亦都存着,可随时取来核对。” 云毓温声道:“不忙,不忙。” 一旁云府的仆役端来一张扶手圈椅:“老夫人请坐。” 贺白氏佝偻着身躯:“民妇站着回话即可。” 柳桐倚和颜悦色道:“本断丞需相问的甚多,此处又非公堂,夫人请坐吧,如此方便。” 几位云府家仆亦附和,贺白氏方才颤颤敛身:“便失礼一回了。”退步落座,两名仆妇一左一右侍立两旁。 柳桐倚与张屏回到座位。左右撤下盘碟碗筷,擦干净桌面,张屏捧过包袱皮上摞着的账册,垂目翻看。 云毓又微笑向贺白氏道:“夫人言谈不俗,字圆腔正,兼之举止端庄,是否京城人氏?” 贺白氏恭顺道:“公子老爷忒抬举了,民妇非京城人。” 张屏接话:“老夫人系本地人,数代居于此县。曾祖务农,赁富户高氏田亩耕种,祖父做过货郎,娶县郊郑姓菜农无子寡妻为妇,生一子二女。子又娶佃农许氏家第四女,生三子二女。老夫人行第三,长兄幼弟少年夭亡,次兄娶长工刘氏之女。七年前离世。夫人十七岁嫁进贺家,尊夫家本是县郊瓜农,三十一年前病故。留给夫人京郊房屋五间。另有田地六亩被尊夫胞弟夺去。夫人有二子二女,长子贺庆保,本为佃农,赁巫员外家田亩耕种,娶佃农曹氏女,生一子一女。夫人的长女嫁米氏,十九岁时难产亡故。次女嫁吴氏,现为菜农,在县郊有田庄,菜果供应酒楼。次子即这座酒楼的老板贺庆佑。” 贺白氏眼角的皱纹颤了颤:“张先生将我老太婆的家底查得真详细。” 张屏肃然:“都是本县户册与赋税卷宗记录,一翻即知,不用多查。” 贺白氏尴尬一笑,云毓感叹:“老夫人虽早年辛苦,万幸子孙争气,后半生有福。尤其贺老板,白手起家,实令人佩服。” 贺白氏刚要开口谦虚,张屏接话:“柳断丞要询问的,正是贺老板历年账目中,有疑点之处。” 柳桐倚温和凝望贺白氏:“老夫人放心,只问几处小小不解。其一……”从张屏手中接过册子。 “观卷宗可知,贺老板年轻时在县中菜行、粮铺、酒肆之地做杂工,二十一岁娶醋铺伙计苗三宝之女。后来开过茶水摊,卖过干果。十二年前,租下县中长兴大街北段门面三间开食铺,名叫来一壶。我等查贺老板生意税款,亦是从此年查起。详细的,仍由原丰乐知县张屏与夫人一说。” 贺白氏连声应:“好,好,老身细细地听,但凡知道的,一定替小儿明白地答。” 柳桐倚道了声多谢,再把册子递还张屏。 张屏面无表情望着贺白氏:“县中百姓商户,历年所缴之税,所置之产,笔笔皆有记录。此时只拿来几册,其余都能在县衙卷宗库中找出。”垂目刷刷翻动册页。 “十二年前,贺老板初开酒肆来一壶。前六个月需纳税钱,最少九文,最多十八文。按律,市肆门摊,经营所获,百则税三。朝廷恩顾小商,月税钱不足十文者免之。来一壶免了两个月的税。之后生意渐好,但前三年,所缴税钱,最多者一月一百八十六文,即所入六千二百文。六两多银子。即按最多计算,每年收入七十两左右。” 他再拖过另一本封皮稍浅的档册。 “贺老板当时所租门面,每年租金十二两。再除去肉菜米面柴油等本钱……” 云毓插话:“这个定无详细记录,不好算,只能估一估了。” 柳桐倚正色:“少估一些,贺老板白手起家,必懂俭省。” 张屏掀起眼皮:“十两?数整,好算。” 柳桐倚颔首:“行。” 云毓感叹:“大理寺,厚道。” 贺白氏在椅上挪动一下,张屏继续肃然道:“户册另有记录,从第二年起,贺老板又在店面附近租了个小院子,供全家居住,年租金五两。” 柳桐倚凝眉:“开饭店,贺老板全家人吃饭可不用算花费了。其余穿衣出行之类,亦按极少算。贺老板当时有两子三女,贺老夫人跟着贺老板住,统共八人。” 贺白氏又插话:“人口虽多,老婆子与我儿媳妇都不是吃白饭的。养蚕织布,针线活计,都做得。还能补贴家用哩。” 柳桐倚思索:“如此,也随着张兄方才说的凑整,全家一年三两,多否?” 云毓眨一眨眼:“我不会算账,应不多吧……” 左右连声附和—— “不多不多。” “极其俭省了。” 贺白氏一声不吭。 张屏继续算:“十二加十加五再加三,三十两,每年四十两剩余。然,户册上记录,第四年春上,贺老板买了一座两进小宅,厢房六间,主屋三间,花费二百六十两,写契书时已结清。这三四年中,贺老板另置办板车两架,骡子两匹。购宅之后,又添置马两匹,马车一辆。” 贺白氏双唇一颤,淌下两道热泪:“谁家没个积累应急的家底?我儿做买卖不容易。老房子给了他哥哥,老身拿自己的体己棺材本,他媳妇把压箱底的嫁妆当了,再亲戚里借些凑些,给他添补置些东西不成么?” 张屏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为什么早年饭都吃不饱时,不拿?” 贺白氏哽咽:“自然是要留着救命应急的。” 张屏交叠双手:“老夫人应知,典当或买卖,亦需缴税,县衙都能查出。” 贺白氏噌地起身:“前知县老爷这是何意?我们穷苦人家出身的,便不配有个棺材本?不信我老太婆的话,大人们拿老身去衙门升个堂?” 云府家仆立刻踏上一步虚虚做搀扶状。柳桐倚温声道:“老夫人快快请坐,不过一问。” 云毓亦轻喟:“分分勤积余,寸寸慈母心。” 贺白氏拭泪:“穷苦人家的苦楚,诸位公子老爷是不能明白的。” 柳桐倚又安慰道:“万幸当下日子已好了,亦是老夫人当年倾尽所有,相助令郎的功劳。” 贺白氏攥紧手帕:“老婆子当时真是豁出了这张老脸,竭尽所能,只盼着我儿能支撑起这份买卖。” 云毓点头:“值得,令郎未负夫人所望。” 张屏仍满脸严肃:“夫人这时已拿出所有的,借遍能借的?” 贺白氏对上他视线,突然明白过来,打了个激灵,哭声顿止。 张屏已再翻开一本册子:“看税册,之后四年,贺老板生意确实越来越好,依税来算,第七年当年约四百两的收入。这四年酒肆所得统共一千余两。但……” 张屏沉着翻动册页。 “这四年中,贺老板先迁店至东市大街,赁楼上楼下共八大间门面,年租五十两,将来一壶小馆改做一壶酒楼。开铺第七年又将所赁门面买下,按衙门所存转让契书上价格,是六百一十九两。所住宅院亦换了大的,花费五百二十八两。原本的小宅没卖,转赁给他人居住,租金每年十五两。” 柳桐倚道:“仅置这两处产业,就差不多是四年酒楼不去除成本的所有入账了。” 张屏仍看着册子:“据户册等记录,贺老板另还买了城郊田三十亩,并田庄一座,即是现在贺老板的妹夫种菜的地方。酒楼请了掌厨、伙计,掌厨先是一人,后来变成两人。伙计先四名,之后六名,又之后十名。酒楼添置车两辆,骡子四匹。贺老板自家另新购了两辆新马车,养马六匹。宅中有管事一名、车夫两名、丫鬟仆妇六名、小厮六名、花匠杂役四人……” 贺白氏颤颤插话:“诸位公子老爷既然说这里不是公堂,老婆子就当闲话说一句,请诸位也别太较真儿……若按照这个算法去查城里所有的买卖,只怕都有出入。做酒楼营生,多上少上几盘菜,谁能记得这么清呢。柜台上一时忙了,没来得及算录,也都是常有的事。” 张屏又抬起眼皮:“对不上的,不是夫人所说的一点两点,而是一壶酒楼报知官府的一倍乃至数倍。到了第八年,谢知县到任,整改县境,一壶酒楼迁搬此处。原本的旧楼抵除屋款八百两,另又补交近四百两。聘大厨古思味,会做名菜明前雪春波绿,薪酬应不低。新添伙计帮厨多名。亦在这几年间贺老板的两个女儿出嫁,儿子定亲,聘礼陪嫁,不知详细,然户册记录,贺老板买下自家隔壁宅子,并入己宅,又置办两座田庄给女儿做陪嫁。单这几项花费,即近一千五百两。另,老夫人的长孙即贺老板的侄儿成亲,娶的就是古思味之女。贺老板送了侄儿一座小院。古思味的另一个女儿嫁了贺老板之妻的外甥,贺老板送了县郊的一个菜园……” 贺白氏脸色惨白,云毓又笑吟吟开口:“记录当真详细,听得我都有些晕了。” 张屏道:“在下先报个大概的估数,当下粗算,至少有三千余两银子对不上账目。” 云毓诧异:“竟这么多?!” 柳桐倚仍是十分温和地望着贺白氏:“钱数难平,数额又十分大。若为经营所得,却未按真实收入缴税,则要从经手的县衙官吏查起。” 贺白氏双唇又抖了抖:“可……据老身所知,查税,是户部的事儿,查官府衙门,是该御史老爷们办吧……公子老爷是哪个衙门的来着?” 柳桐倚微笑:“老夫人所言极是,大理寺本不管商税,如今查之,只为案件公务。” 贺白氏手按在胸前,急促呼吸,忽再猛喘两口气,双眼一翻,一个仆妇尖叫:“老太太——” 云府的家仆闪身出门。 贺家的仆妇仍在叫:“大夫,快叫大夫!” 另一仆妇捣胸嚎哭:“我们老太太一直身子不好,诸位私把此地当公堂,咄咄逼问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若她老人家有什么好歹,你们拿什么赔来!当官的就能这么逼人?!天子脚下就这样讲王法?!啊啊啊啊啊——”声音刚抽到嘶厉处,一个背着药箱的中年男子跟着云府的仆从进了雅间。 云毓拱手:“劳烦院判大人,请速速救治这位老夫人。” 彭院判抬袖一还礼,随在他身后的两个年轻人即铺开一张垫褥,上前搀扶贺白氏。 两名仆妇尖叫。 “你们干什么?!” “我们老太太岂容人乱碰!” 彭院判拱手:“二位安心,学生只是治病,并无冒犯之意。请扶老夫人躺下,容学生请脉。” 哭得最大声的仆妇嘶声道:“你说躺平就躺平?!我们老太太素有痰症,若是痰厥,躺下了痰更卡在嗓子里,一口气上不来怎么办?” 一名云府家仆出声:“院判大人乃太医院圣手,比你们知县大人都官高几阶哩。常给娘娘们请脉的。没见我们公子和柳断丞张先生都起身相见了么。今日万幸他老人家在此。诸位安心,万别耽搁。说不定因祸得福,老夫人浑身的病症都能被根治了。” 两个仆妇怔了怔,一直小声附和的仆妇向主嚷的妇人瞧了瞧,主嚷的哼道:“当真?万一我们老太太有什么不好,决不罢休!” 贺白氏被抬起躺平,彭院判取出丝线,让仆妇搭在老太太的脉腕上,半闭着眼诊了一时,吩咐随从:“取针。” 随从打开药箱,捧出针囊。彭院判瞥了一眼:“太细。用大金针。” 随从立刻换过,彭院判拔出一根大针,那凶闹的仆妇倒抽一口冷气:“娘啊,这棒槌一般的针,要往我们老太太身上戳?” 彭院判正色:“针不大,扎不透。老太太急火攻心,需速速救治。学生将在百会、膻中、气海、水沟、太冲、中冲、涌泉、关元、神阙、合谷等处用针。”又吩咐随从,“点药灯,针身厚涂发神露,炙烤见红后与我。” 仆妇们失色,随从麻利地点灯涂针,边涂边问:“老师,需备几根?” 彭院判淡淡道:“先烤上十二根吧。” 话未落音,贺白氏眼皮一颤,猛喘一声,大咳起来。 两名仆妇惊喜扑上前:“老太太醒了!” 彭院判喝止:“万莫乱动老人家!急厥醒转亦甚凶险。拿针来,让老夫人躺平,学生先在百会穴下针!” 贺白氏睁开双目,挺身坐起:“不必,老身已醒了。” 彭院判举着针疾声道:“不得坐,不得坐,请老夫人缓缓躺正。” 贺白氏摆手:“老身好极了,多谢大人。” 彭院判眉头紧皱:“老夫人可仍觉晕眩无力?学生改针风池与大椎穴。” 贺白氏一撑仆妇的手臂站起:“不晕。老身一贯如此,醒了就好。” 彭院判语重心长道:“老夫人万勿硬撑。” 贺白氏道:“没撑,没撑。说来也怪,迷瞪这一时,突然浑身都得劲了。” 张屏向贺白氏及那闹得凶的仆妇拱手:“贺老夫人,贺夫人,今日并非有意为难贺老板与贵婆媳。大理寺乃为追查十几年前临县蔡府火灾疑案相关,还望告知实情。” 仆妇神色又变了变,贺白氏一脸诧异:“张先生说什么?老身不明白。” 张屏仍瞧着那仆妇:“夫人形容富贵,指有戒痕,谈吐举止处显身份。是否贺老板之妻,请几位县中百姓,一辨即知。” 妇人脸色腊白,垂下视线,柳桐倚徐声接话:“十四年前,顺安县境内蔡府遭火灾蒙难,近日新有证据,疑为谋杀。凶徒或一直潜藏在临近几县中。这十余年里,忽持得大宗不明来历钱财者,皆要细查。” 贺白氏睁大双眼:“断丞老爷这话又令老婆子不解,我等百姓,托庇天恩,赚点小钱,日子过好些,就被怀疑是嫌犯么?” 柳桐倚和颜悦色道:“老夫人这就误会了。查得只是来历不明的钱财。若账目清明,一笔笔对得上,自然无需害怕。贺老板这份家业,解释明白即可。” 云毓一挑唇:“在下再多透露些,查得如此迫切,亦因凶徒疑与前日行刺玳王殿下之逆贼有关。商税之类,无需劳动大理寺。漏了,补上。当罚领罚。若是以往衙门里有些官吏索要贿赂,教唆你们少报账目之类,只要老实交待,亦或可将功补过。与灭人满门或谋逆之罪相比,都是小事。但若图谋行刺亲王,残害朝廷命官,可就是牵连全家乃至三族,大逆不道了。” 贺白氏瞳孔一缩,贺夫人抓紧她的手臂。这时云府的管事又进来,低声向云毓禀报几句,云毓微侧身,凑近柳桐倚耳边:“柳兄,先过去客栈那边吧。” 柳桐倚微一颔首,又和张屏交换了一个眼色,三人一同起身。 “今日先打扰到此刻。” 三人连同彭院判下了楼,正往大门去,斜刺里突然冲出一人,扑通跪倒:“罪民贺庆佑来迟,叩请大人们留步。” 酒楼内院,二楼静室。 柳桐倚、云毓、张屏再度落座,柳桐倚又和气地向下首道:“当下只是询问一些疑惑,贺老板请起身说话吧。” 贺庆佑匍匐在地:“多谢大人,罪民不配,请让罪民跪着禀报,罪民心里踏实。” 柳桐倚轻叹:“也罢,只是我有诸多疑问,需一一询之。” 贺庆佑顿首:“罪民逾越,求大人在询问之前,先容罪民自陈旧事。罪民知己之过,但从未谋害他人性命,当年蔡府的火灾,前些时日的散材之死,都与罪民及罪民的家人无关,求大人明鉴!” 张屏肃然望着他:“散材究竟是什么人?因何威胁贺老板与通达客栈的卓老板数年?贺老板和卓老板又怎会心甘情愿被他勒索?” 贺庆佑脊背一颤,微微抬身:“此事说来话长,请容罪民细禀。事情由头,的确在十四五年前。那时罪民一穷二白,到处找活计糊口。卓西德与罪民,曾一道做过零工,算是能穿一条裤子的弟兄。正好我俩都没钱,就各自凑了些,一同去丰乐与顺安交界处的官道上摆茶水摊。” 话到这里,又顿了顿。 “罪民胆大包天,那时就想着逃税了……我俩弄了个推车,今儿在丰乐境内摆一摆,明儿在顺安境内的路边摆一摆,想着两边都管不着,钻空子……” 柳桐倚道:“不必说太多税的事。” 贺庆佑点头:“是,是。罪民知道什么要紧。总之,那时候来往县里也麻烦,我们就在顺安那边的乡里又找了个活,晚上给人家看菜地,顺便能住下,白天就出来摆摊。看地的棚子能有多好,有一回下大雷雨,棚塌了,我俩淋了一宿,都病了。县里看大夫吃药都贵,我俩听说附近乡里有个姓黄的郎中,医术挺好,又便宜,就去找他诊治。” 柳桐倚与张屏精神俱是一振。张屏问:“这位黄郎中可是有个失心疯的女儿?” 贺庆佑再点头如捣蒜:“对,就是前些时日,大逆不道,被张大人英明不凡地拿下的那个疯妇!罪民与卓西德其后种种,竟也算是因这妇人生起。我俩当时白天仍去摆摊,吹风起烧,黄郎中真是好人,就留我们在他家治病。那一晚,恰是罪民与卓西德退了烧,差不多好了,正打算第二天就告辞。当时又有人来找黄郎中看病,黄郎中忙着,忽然发现他闺女不见了。我二人帮着找寻,这女子原本一直被黄郎中关在内院厢房,罪民也不知她出过什么事。黄郎中着急找人,几个同村的婆子来帮忙,半吐半露告诉我俩,他闺女看上了附近一个大官蔡大人家的公子,这一跑八成就是往蔡家去……” 黄郎中有了些年岁,腿脚不快,又怕闺女乱闯蔡府被打,就央告他人先去帮他截住女儿。 “我俩与三个村里的婆子一道跑了几里路,却见前面天空泛着红光。我们就猜,别是哪里着火了吧。这时见一个人影在前头手舞足蹈地又哭又嚷,正是黄郎中的闺女。婆子们上前将她拦住,只听她哭叫,救蔡郎,蔡郎在火里,救蔡郎……我们朝前看,确实是失火的形容,半边天都红了,估摸着火势挺厉害。于是罪民和卓西德就跟婆子们说,让她们先带着黄郎中的闺女回村,我俩往前去瞅个究竟,顺便看看是否需要帮忙救火或报官。” 婆子们依言拖着黄稚娘折返,贺庆佑与卓西德继续向前赶,便看见冲天烈焰焚烧着大宅。 “这真是我二人这辈子见过的最诡异的一场火。” 第 51 章 第五十一章 贺庆佑微微抬身。 “不知各位大人见过火灾场面没有,罪民在那之前曾见过几回。但凡房屋失火,总有哭喊救命的,有往外逃的,也有逃出来的,还有赶来救火救人的……可……” 贺庆佑双眼发直,目光里透出一丝惊恐。 “可当时蔡府那么大一栋庄园宅邸,就那么静悄悄地烧着,既没人哭或喊救命,也不见有人逃出,更看不到一个人来救火。只望见冲天大火烧着那座大宅子……” 唯有火的气味,火的声音,火的灼热。 “我俩当时就觉得,太不对劲了。这么大一座府邸,难道一个人都没有?就算墙高门厚,看门的总能跑出来吧。就算都被火堵在里头了,总有个人声动静吧……” 但,什么都没有。 “罪民跟卓西德又大着胆子走近了几步,大火的热气扑着脸地冲过来,烤得汗毛都有糊味了,罪民毫不夸张地说,我心里头却直发凉。罪民问卓西德,还往前头去么?卓西德说,别了,这瞅着太不对劲。罪民再问,要去报官么?卓西德年长罪民两岁,思量也多些,反问了一句,火这么大,肯定有人比咱俩先看见,你说他们怎么不来救火,也不报官?”大风小说 柳桐倚微微皱眉,云毓道:“说不定已有人报官了,地处偏僻,官府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但无人哭喊逃出,周围百姓不来相救,确实蹊跷。这场火,蒙难者多否?” 柳桐倚脸上闪过一丝悲悯:“满门不幸,白发稚童皆同蒙难。” 云毓惋惜地一怔。 张屏仍是只看着贺庆佑:“二位也没报官?” 贺庆佑打了个哆嗦:“不,不!罪民与卓西德当时觉得不对劲,确实没敢再往前去,这是我俩的罪过。但我俩商量着,这里归哪边管我们真不知道,报官也不晓得走哪条道,万一迷路绕远更耽误事,不如先赶紧折回头,同村里的人说,或借匹马去报官,或再多带些人来救火,都好办。当真如此,绝无虚言。皇天在上,罪民再缺德,也万不敢拿天灾人祸的事扯谎!” 柳桐倚道:“不必这般赌咒发誓,你接着说。” 贺庆佑再顿一顿首:“此处正是关键了。就在我俩折返时,突然听到旁边树丛里有动静。我俩惊了一跳,大着胆子问了声谁。没应声。我二人怕是什么歹人埋伏着,拔腿往开阔的地方跑了几步,却也没什么跟上来。罪民好奇回头,只见树丛里有亮光。” 那光亮闪烁了几下,便又隐没在了黑暗中。 “罪民胆小,只想赶紧去找村子里的人。卓西德却跟被鬼迷了似的,非要过去看看。他还说,要是歹人,这会子便会扑过来把咱俩灭口了。没什么动作,可见不会或没能耐伤咱们。若是有个逃出来快死的人等着咱们去救命呢?等带着村里的人过来,这人可能就凉了。罪民觉得也有道理。” 云毓挑唇:“如此说来,二位竟有一片慈悲救人之心。” 贺庆佑忙再伏地:“罪民万不敢这般往自己脸上贴金!当时一是胆小,得俩人一道;二实际也是好奇……” 云毓轻呵:“却又谦逊了。” 贺庆佑瑟瑟不知如何回复,柳桐倚再温和道:“不必多解释,继续说。” 贺庆佑深深呼吸几下:“罪民和卓西德各在地上捡了一截大树棍与一块石头,谨慎靠近刚才闪光的地方,突然卓西德将我往旁边一推,罪民一个趔趄,抬眼见一道黑影挥着个什么东西向我俩劈来!罪民一懵,随手将石头砸挡过去,趁着黑影往旁边一躲,卓西德也抡着大树棍朝他砸。我俩都练过些拳脚,虽那黑影挺厉害,到底我们有两个人。几个来回,瞅着个空档一扑,我俩就把他摁在地上了。” 云毓眼尾弯起:“原来贺老板竟是位身手了得的俊杰。” 贺庆佑抖了抖:“罪民当不起,当不起。那时也是怕得很了,竟就比平日里更勇猛些。” 张屏问:“此人是谁?之后你们可有交谈?” 贺庆佑闭了闭眼:“摁住的时候,他已经晕过去了。我二人当时不知他名姓来历,也不敢轻易把他弄醒。只见他方才抡着打我们的东西是一柄铁锹,还挽着裤腿,卷着袖口。罪民和卓西德便想,他可能是在这树丛里挖土。” 云毓颔首:“善于观察剖析,有勇有谋。” 贺庆佑冷汗潸潸:“我们再往树丛里找寻,先寻着地上有个灯盏,即是此人方才拿着照亮的。再朝前走了走,就看到地上有个大坑,坑里已堆填了一些浮土,下面鼓鼓的,有东西。罪民与卓西德立刻上去扒开那土,刨出两口小箱。” 张屏道:“你们便杀了那人,埋在坑里,拿走了箱子?” 贺庆佑提高声音连连道:“没杀!没杀人!绝对没杀!!!那人就是蔡三啊!若是杀了,他怎可能隔了十几年再来讹我二人,怎还会有后来这些事!各位大人明鉴!!!” 张屏与柳桐倚双眼俱一亮。柳桐倚问:“你是说,他就是死者散材?” 贺庆佑捣蒜般点头:“是,是。罪民真真是一时迷眼糊心,起了贪念做下冤孽,该得十几年后有这般报应。” 张屏道:“贺老板还是顺着说吧。” 贺庆佑再点头:“好,好。当时……当时罪民与卓西德同起了贪念。那两口箱子用得都是上等木材,角上包得竟然是锤揲花纹的银片,两把铸花的大锁不知是银还是白金。单把这些撬下来就值老多钱了,可想而知里头的东西多金贵不凡。我俩觉得,这就当是白捡的,这人偷偷摸摸埋,可见来路不正,拿了也不亏。” 柳桐倚神色一冷:“既见大火蹊跷,又发现鬼祟之人埋有异之物,更应报与官府,或当年即可破解疑案,还亡者真相。心起贪婪,藏取赃物,怎还能曰拿了不亏?” 贺庆佑重重叩首:“大人教训得极是。罪民心起贪婪大恶念头,见那人已晕死过去,罪民与卓西德商议,我俩把箱子拿走,把他丢坑里,拿土薄盖一层,若他造化没死,也能爬出来,不算我俩伤他性命。横竖当时天黑,他也没看清我俩的模样,以后不怕被寻仇。” 柳桐倚神色更寒:“什么薄盖一层,这不就是劫财埋尸?!” “不是,不是。”贺庆佑额头青筋暴起,嘶声分辨,“大人明鉴,当时蔡三任我俩摆布,若真要杀他,往脑袋上狠补几下,往坑里深深一埋,谁也不知。即便把土堆厚点,埋住口鼻也憋死了他。然只是往他身上稍盖了点土,罪民和卓西德还祷祝了几句,大概就是不知壮士乃何人,今狭路相逢,是他突要伤我二人,我们还手,意外至此。箱子两口我们拿了。愿壮士命大可醒,从此山长水远,再不相见。” 云毓似笑非笑:“听来还挺有情有义。” 贺庆佑顿首:“大人说笑了。” 柳桐倚面笼严冰,强将已到唇边的“无耻”二字压回喉咙。张屏再问:“之后怎样?箱子里有什么?” 贺庆佑道:“罪民与卓西德当时只把他拖到坑里,抱着箱子就走了,没来得及开。我俩商议,这么着回去,被人瞧见,不好交待,得找个地方先把箱子藏起来。然我二人对这乡里地界真的不熟,就拿衣裳裹住了箱子,边跑边想。” 云毓柔声道:“蛮不容易的吧,那箱子似是很沉?” 贺庆佑感慨地道:“是啊……”一抬眼迎见柳桐倚寒潭般的双目,赶紧再伏地,“罪民与卓西德向大路跑怕遇见来救火的官差,向村子跑唯恐碰到村民,就躲躲藏藏战战兢兢吭吭哧哧地捡着僻静有阴影的地方跑。也是老天保……老天打盹,一时失察!竟令我们两个卑鄙小人遇到一道稍高些的土坡,不远处斜对着一个小土地庙,另一处还有一棵大树,正是好记位置的藏物佳处。” 他二人琢磨,若让别人猜测藏物事的所在,一般都会猜土地庙墙根下,或者大树下,不易想到这里。土坡荒芜,没什么草,捡柴放羊的也不过来。两人便立刻挖坑,将箱子埋下,盖上旧土,掩去痕迹。 “藏好后,我们就回到村里,说了那火奇怪,谎称是想去报官迷了路。村里的人也没生怀疑,只说蔡府原就有些奇怪,那蔡老爷喜欢烧东西,在府里砌了窑,各处买土买柴,和泥捏碗捏碟子烧着玩。以前周围百姓看到蔡府冒烟冒火光,以为走水去救,反讨个没趣,还被蔡府的家仆轰赶说莫要多管闲事,百姓都喊他家是大柴窑,没想到这次真的烧起来了。” 张屏与柳桐倚互望一眼,贺庆佑接着道:“次日官府就查了这事,我二人也被盘问了,村民给我俩作证,蔡府起火的时候我们还在村里。并没哪位官爷提到还有人被打死之类的。我们也疑惑,没了这么多人,为什么当时情形会是那样,定有蹊跷。但因心虚,更不敢多说多提,只做孬种模样说,远远瞧见火挺大,没敢往跟前去,想报官迷了路,又回来了。” 柳桐倚问:“你们之后如何处置那两口箱子?” 贺庆佑匍匐:“罪民正要禀报。罪民与卓西德待官府盘问完后,就借口出了事不敢做买卖,先回丰乐缩了三四天,之后才假装重新出摊,带着两头骡子一辆小车,去把箱子挖了出来。箱锁当真奇怪,罪民和卓西德左右摆弄,都整不开。箱子瞧在我俩眼里每一寸都是钱,不舍得砸锁或硬撬,卓西德便和罪民商议。这箱子被我们兄弟得到,当是一桩意外的富贵,既然一时开不得,我俩闭着眼各挑一口,各自藏过,各自设法打开,不打听对方箱中的东西,无论谁的多谁的少,都不眼红不埋怨。一个被逮到了,绝不供出另一个,待一无所有时,另一个将接济这个没有的,或照料其家眷。我二人还撮土焚香,滴血立誓。因此,罪民此前才未老实交代。” 云毓指尖轻叩桌面:“贺老板竟还是个有情有义,恪守承诺之人。真是愈问愈觉你可贵。” 贺庆佑又匍匐在地:“罪民万万不敢,只当万死,只当万死!” 张屏问:“你怎么打开了箱子,箱子里有什么?” 贺庆佑清一清喉咙:“罪民不敢把此事让家人知晓,将箱子偷摸藏在屋根的水缸下,当时蔡府出事的案子已经闹蛮大了,听闻朝廷的几个大衙门联手查案,又有传言说蔡家是被悍匪洗劫后灭门了。罪民怕被当成了出赃物的劫匪,更不敢找人开箱,但真想瞧瞧箱子里有什么宝贝,这么抓心挠肝地憋了几日,我就想,那锁头再贵,再精致,也肯定比不上箱子里的东西贵,若我找人开箱被拿住了,当是害了蔡府的贼匪,更说不清了,命才最贵。就将牙一咬,买了几根小锯和小锉,一点点磨,谁知钢锯绳锯锉子錾子都用了,就是磨不断锁。罪民几次发狠想把箱子劈了算了,又忍住了没下手。” 云毓轻笑:“贺老板当真有气量,若是我,这箱子摆眼前开不得,一定忍不了,即便把箱板锯了,也得弄开瞧瞧。” 贺庆佑苦笑:“还是因为罪民穷,舍不得好东西。那箱子乃紫檀木的,卖了它或就够罪民全家吃几年的。总之罪民咬牙扛了几个月,待到年底,家里等钱过年,我也实在忍不住了,心想从来富贵险中求,搏一把罢了。又拐弯抹角打听到京城的奉公坊有个珊斯国的锁匠,绰号鹦鹉八,擅长开锁。罪民想,胡子话说不囫囵,也分不清京城外的地界,找他开锁应该可靠。再则衙门如果猜劫烧蔡府的贼匪想出货,肯定也想他们不敢去京城,便带了箱子去京城。哪晓得鹦鹉八好赌,那天铺子关着,旁边铺子的人说,是输了钱拿不出,让赌坊扣起来了。罪民无奈正要走,同街一间小门脸外坐着的一个老头问,客官要开锁还是制锁,不妨让老夫瞧瞧,老夫同锁头打了一辈子交道,难道客官觉得我还比不上一个胡子?罪民自然也觉得,我□□的锁,自然还是□□人最能开得。又见这老头弓腰驼背,想也不能把我怎样,就抱着箱子进了他的铺子。” 老者瞧了瞧那锁,道,这锁不寻常,幸而老夫问了你,你也信了老夫,不然就算你找到那胡子,他也打不开。正好先谈价钱,老夫帮你开了这锁,你就把锁给我当酬劳,如何? 贺庆佑一时有点不舍,老者又道,这锁再好,肯定也比不上箱子里的东西。不是老夫放大话,客官再去找,真不一定能找到第二个开得了这锁的。即便能开,也比不上老夫可靠。 贺庆佑苦笑一声:“我本还编了个这箱子是祖上传下来,刚刚在祖屋下找到的故事,刚要起头,那老头就打断说,客官放心,做老夫这行的规矩,只管锁,其余一概不问不知。罪民思量了片刻,也觉得抱着这箱子再东找西问风险太大,就咬牙答应。” 老者见他应下,咔咔笑了两声,曰:“客官放心,你绝不会亏。”拿出了一堆针签小钩之类,拨弄半响,打开了锁。 “老头一副守信的模样,只摘下锁,一点没碰箱盖,还送了罪民一把有钥匙的铜锁把箱子重新锁了,罪民抱着箱子要走,老头又说,若客官觉得箱子里的物件比不上真金白银,老夫还知道一个地方,识得宝贝,出价公道,入内不问来历,立可财货两清,出门各自相忘。” 云毓赞道:“好店,令人怦然心动。” 贺庆佑怯怯抬起眼,想点头,瞅到旁边毫无表情的张屏和面若寒冰的柳桐倚,又生生忍住,顺下视线道:“罪民,确实心动了……老头写了个地址条儿,罪民收下,先带着箱子到一家客栈要了个房间,关好门窗,才打开箱子,当时心里一凉——” 张屏、柳桐倚和云毓齐齐凝神注视贺庆佑,贺庆佑喘了一口气。 “罪民方才忘了说,这两口箱子,并不是一般大小,一口大些但轻些,一口小些沉些。罪民和卓西德都觉得小的更好,小的里头可能是金银珠宝地契。大箱子里或许是大老爷们喜欢的什么古董字画之类,在我们手里,未必比得上真金白银。我俩就掷了个骰子,赢了的那个拿小的。罪民输了,拿了大箱……” 张屏截断他话头:“箱子里有什么?” 贺庆佑道:“一个花……花器,一套壶杯,一幅画。” 张屏道:“花器是花瓶?我已无官职,不必避讳。” 贺庆佑缩缩脖子:“的确是瓷花瓶。” 张屏再问:“瓶子多大?什么花纹?瓶底有无款识?” 贺庆佑脸上浮起一抹惶恐,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的一个美人肩瓶。折枝花纹,瓶底有个「怪」字。” 张屏又问:“壶杯也是瓷器?” 贺庆佑摇头:“不。是一把朱泥壶,只配了一个小盏。十分小巧圆润,样式就……” 贺庆佑再抬起眼,看向桌上。 “就和各位大人吃茶的这把一样。” 柳桐倚讶然:“西施壶?” 贺庆佑点头:“对。” 张屏问:“壶底可有钤款?” 贺庆佑闭了闭眼:“有。若罪民当时识货,无论如何也不会卖的。那壶和杯子底都刻着四个篆字,罪民后来才知道,是「湖上闲意」四个字,壶盖内和壶柄上还各有「湖上」二字的小印。” 张屏沉默凝望贺庆佑,柳桐倚呆了呆,云毓顿了一顿,缓缓问:“湖水的湖,上下的上?” 贺庆佑点头。 云毓再问:“你之后,把这套壶杯,卖了?” 贺庆佑点点头。 云毓深吸了一口气:“真豪士也。” 贺庆佑双眼泛红:“实不相瞒,多年后罪民知道了这套壶杯是什么,真是腔子里的下水全悔碎了!可已找不到那买主。只能每晚含泪饮血罢了。” 柳桐倚按了按太阳穴:“你方才说,箱子里还有一幅画?” 贺庆佑点头:“是,一幅山水画儿,横着画的。小矮山衬着水面,水上有小船鱼鹰,天上还有别的鸟儿,岸上又有树。山顶、树杈、连同渔夫的斗笠蓑衣钓竿鱼篓,还有鱼鹰的小脑袋跟小身子上都有积雪。可好看了。罪民这啥都不懂的,也知道,这画好。对了,这画叫湖山晴雪图!” 柳桐倚问:“落款是?” 贺庆佑哑声道:“湖者阳籍。” 云毓再长叹一声,抬手按住额头:“是,湖渚阳籍。那个渚字比者字多了三点水。” 贺庆佑瑟瑟地道:“好像是……罪民识字不多,当时就这么念了。画上还有诗来着,罪民也认不清……只觉得画得真好,怎么能这么细致,简直美极了……” 柳桐倚合上眼,云毓手指仍压在额上,长袖垂下挡住面容:“住口罢。” 贺庆佑怯怯在地上缩成一团。张屏问:“你将这些都卖给了谁?” 贺庆佑小心翼翼迎上张屏的视线:“罪民需得再继续讨剁地说,那时真真有眼无珠,连猪都不如,不识得这几样宝贝,竟然心里还咯噔一下,想,不好,果然亏了。这几样东西能换几个钱?” 柳桐倚忍了忍道:“你……不必叙述当时的想法,只说卖的过程。” 贺庆佑应道:“是,是。罪民于是就单把东西拿出来,去了老头告诉我的那个地方。是在京城西边的西荫灯市旁,那地方前几年修整了,当时有好几条小巷子,七拐八绕的。那家铺子是在水滴溜巷内,门朝西,倒数第四个门脸。一间小窄门,门口搭了一个小棚子,门上一块匾写着「照子轩」三字。” 柳桐倚忽又开口:“门前是否还挂着一对油灯,灯上蹲着一个铁制的鸽子?” 贺庆佑点头:“是,但,好像只有一盏灯上有鸽子,是靠里面的那盏。罪民觉得挺别致,那边情形下仍留神瞧了几眼。”又怯生生瞧瞧柳桐倚,“大人如何知道,可有什么讲头么?” 柳桐倚沉下神色:“你先继续说。” 贺庆佑应了声是,继续道:“罪民犹豫了一下,走到棚子下边,门就开了,门里竟是那个开锁的老头!当时我就愣住了。” 老者却笑道:“客官莫慌,这铺子也是我的,老夫若当时直说想买,恐怕客官不能信任。箱子里总有客官想出手的,也有想留下的。直接开盖看亦不便,方才委婉告知此处。” 贺庆佑双目赤红,暗哑道:“罪民当时真真的鬼迷心窍,竟信了这老贼的言语,进了铺中,拿出东西。现在回想,那老贼刚瞧见时,是愣了一下,然着实狡诈,立刻当成没什么事一样,一一拿起端详了。但我见他在大桌上厚厚铺了棉褥,又拿布包住手就该明白不对了!我,我却只以为他是刻意表现爱惜东西来着……” 老者将几件宝物细细看了半晌,问贺庆佑:“客官心中可有个大致想要的数目?” “罪民当时还以为自己很机智,对他说,你先给我报个数吧。” 老者再看看那几件宝贝,仿佛很难决断一般,半晌才缓缓抬起右手,张开手掌。 柳桐倚又呆住,云毓神色一颤,不敢置信地慢慢道:“难道是……五千两?你五千两卖光了湖上老人的壶杯,他老人家题了诗的大画和曲泉石的花瓶?!” 云府的管事轻咳一声,贺庆佑羞惭地低下头:“实,实不相瞒。罪民当时以为是五百两……心中还异常惊喜,竟然能值这么多?!” 柳桐倚再度合眼,又压住太阳穴。云毓沉默地拿起茶盏,将一盏茶全部饮下,再斟了一盏喝尽。 贺庆佑仍在陈述:“幸亏罪民贪心,觉得一定要还还价,就假装难以接受地皱了皱眉,说,能否再多些。那老贼仍十分鸡贼地问,客官觉得多少合适?我心一狠,比了个八。老贼仿佛很为难一般地想了一时,才皱着脸说,客官也看出来了,老夫的买卖不大,八千两现银,只怕一时筹不出。罪民当时心里咯噔一下,真真双耳嗡嗡作响,感觉浑身的血都冒了泡地直顶天灵盖。竟然不是百,是千!八千两!!!那时候真做梦都不敢想有朝一日能有这么多钱!!!” 云府的管事又轻咳一声,悄声道:“公子……” 贺庆佑机警地抬眼一瞄,打了个冷战,再低下头:“后来,那老贼又同我磨了磨价,假装翻箱倒柜地凑钱,最终罪民拿了七千八百两银子。” “贺老板真是有福。”云毓再饮下一盏茶,方长吐出一口气,“你牵扯的案子再大也不会由翰林院来审。不然,可能在堂上招供到一半,你就七零八落了。” “贺老板确实有福。”柳桐倚亦开口,“你所见的老者,可是短小身材,微有些驼背,十分瘦削,仅两鬓有发,唇上两撇细细黄须?” 贺庆佑抖了抖,用力点头。 柳桐倚神色复杂:“此人绰号点子绣,是个十分有名的盗匪,做下大小案子无数。藏匿数年,竟在京城里与同伙开下数个黑店专供销赃之用。那灯盏与鸽子即是贼匪互通消息的信号。几年前此贼与同党因一桩案子俱被大理寺一网打尽。” 将王侍郎气得跳脚,之后京兆府奉谕令盘查整改了那几条暗巷子与京城的市集。邓大人与大理寺一众同僚每每提起此案神情都十分愉悦。 “贺老板虽做了一把赔大了的买卖,简直是将明珠当白菜卖了。但竟能从贼窟中拿了七八千两银子全身而退,已是万幸。” 贺庆佑呆住。 柳桐倚又略一沉吟:“依在下愚见,或是他以为你是某个团伙用来销赃的棋子,未敢妄动。这只是乱猜,姑且一听便罢。” 第 52 章 第五十二章 贺庆佑却哆哆嗦嗦地瞧了瞧柳桐倚:“罪民大胆,求问大人一事。大人说那老儿被抓,是在几年前?” 柳桐倚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回答了这个问题:“应是三四年前,惭愧未能记得太详细,为何这般询问?” 贺庆佑顿首:“罪民冒犯,因……一直以为,那老儿就是蔡三的同伙。若非蔡三拿住了罪民销赃的把柄,我如何能被他要挟?” 张屏、柳桐倚与云毓精神又都一振。 贺庆佑垂首哽咽:“那老贼的确是销赃的惯家,给罪民的钱有零有整,金银都是小锭,银票也是各大银号都有,全国皆可通兑,不致于招眼。罪民回家后还反复验看,确定没什么特殊的记号,不想仍在老贼彀中!” 柳桐倚问:“你可知,他与散材如何结识?” 贺庆佑摇头:“不知。罪民也一直疑惑,茫茫人海,这两个冤家怎会聚了头!” 云毓道:“或因他们各与贺老板的一段缘。” 贺庆佑眼中凝结泪雾,张屏再问:“据贵店伙计增儿说,散材第一次出现在店里,是在五年前。之前此人从无消息?” 贺庆祐摇头:“没有。罪民后来也留意打探,未曾听说官府在蔡府外头很远处又发现了死人。当时夜色昏暗,罪民与卓西德与他扭打未久,他就昏死过去了,想也没看清我俩长相。我俩本来也都是平常人,身量面目都没什么特别能让人记住的。被官府盘问后,我们更是借口不敢继续摆摊,索性不往顺安县去了。这些年都没再踏足那一带……谁知道过了十来年,罪民都快把这事忘了,他突然就冒了出来。” 贺庆佑脸上闪过一丝唏嘘。 “当时罪民已胆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敢放开手脚花钱。正洋洋得意时,蔡三突然钻出。想想真是天意也。其实做下的种种,老天都看着呢,之前没发作,只是还不到要还的时候。” 张屏道:“请贺老板多回忆回忆,在死者再度出现之前,当真没有过任何征兆或特别的事?” 贺庆佑皱眉思考了一时,复摇头:“罪民着实想不到什么……当时刚盘下新店面,满脑子都是买卖的事儿,确实也没多留意过其他。他冒出来那一日,罪民正在与老古商议新菜单的事儿,突然伙计就过来说,楼下来了个人,点名要吃明前雪和春波绿,像是闹事的。罪民当时还没反应过来,以为就是个泼皮,轰出去罢了。然伙计跟着又说,这人还一直嚷着,好叫店主知道,他不要那些金贵的陶壶瓷碗,但必须伺候好了他。” 张屏微颔首,原来散材不要瓷器其实是给贺老板的威胁,却被小伙计误以为成怪癖。 贺庆佑继续道:“罪民一听这句,心里一凉,悄悄走到大堂隔扇后,即见蔡三坐在前排正当中的椅子上。罪民头壳里顿时就嗡地一声,两腿发虚,眼前金星直冒。” 柳桐倚开口:“贺老板方才说,火灾那夜撕打时,天色昏暗,他应没看清楚你与卓老板的脸。那么你们对他的样貌应也不曾端详仔细,为何时隔多年,贺老板能一眼认得出他?” 贺庆佑垂首:“禀大人,罪民二人将他打晕后,又把他抬进坑里,短暂端详过他的面目。他左腮有一块胎记,十分显眼,虽然时隔多年,多了些褶子白发,身形轮廓却未有大变,还是认得出的。” 他当时方寸大乱,只能暂时想办法稳住局面。 “罪民就和伙计说,来的都是客,此时勿要触霉头,做一份给他吃就行。还让伙计和他说,罪民告诉他,一定好好招待,让客官满意。” 张屏道:“之后如何?” 贺庆佑长叹:“他在罪民这里吃完,也没多说什么或表露出什么暗示,跟着就去了卓西德的客栈,罪民去通知卓西德时,他已在客栈住下了。”【1】 【6】 【6】 【小】 【说】 云毓又道:“在下冒昧插一句,此人倒胆大,也甚敬贺老板和卓老板二位是君子。” 贺庆佑涩然:“公子取笑了,罪民自然明白,他能这么做,必有布置。怎敢动他?所以真真不是罪民杀了他啊,求大人与公子们明鉴!” 云毓挑了挑眉,张屏神色仍无丝毫波动:“请贺老板详细告知,他如何要挟你二人,都提了哪些条件?” 贺庆佑略平复了一下情绪:“他在客栈住下后,使了个按兵不动,待鱼入网之计。他必是料定,罪民会立刻找卓西德商量,然后他再细细敲诈我俩。” 张屏问:“是他先开口敲诈,还是二位自去找他?” 贺庆佑咬了咬牙:“是……是罪民这边没沉住气。实不相瞒,按卓西德一开始的意思,我二人不必惧他,也不必理会他,不妨就这么和他耗着。” 卓西德分析,说不定此人还没完全确定那夜的两人是他们,就算确定,隔了这么多年,一来他手里也没证据;二则,当初那两个箱子,还不知这人怎么搞到手的,肯定也不干净。必不敢去官府。此时只是在使恐吓诈术。如果两人主动去找他,就等于认账了,定会更加被拿捏,不如就先来个敌不动我也不动,待对方沉不住气时,再做下一步行动。 云毓唇边浮起一丝兴味:“卓老板分析得十分有道理。贺老板为何不听从?” 贺庆佑再顿首:“罪民万死,诚如公子所言,罪民当时亦觉得卓西德说得挺对,可又思量,他既然敢来,定有倚仗。惹急了他,只怕更不好收拾。这时那蔡三已知罪民到了客栈,就在客栈房间里有意露话给小二,说第二日还要去罪民的酒楼吃喝,又报出了罪民的宅子所在,问小二地址对不对。当晚,罪民回家,门房拿来一封信函,里面写着几行字——「月下顺安菜,瓷中水滴溜;明朝二里坡,亭赏烟波酒。」” 云毓赞叹:“很是诗意。” 贺庆佑凄然一呵:“罪民当时魂都要散了,哪管什么诗意不诗意!” 张屏道:“后两句所指是县城外的二里坡烟波亭?这封信贺老板是否还留着?” 贺庆佑哑声道:“张先生英明!就是那个坡那个亭!此信点破了罪民的隐秘,罪民怎么敢留,立刻烧了。 ” 张屏追问:“信件的笔迹纸张有无什么特别?” 贺庆佑闭了闭眼:“罪民那时乱做一团,未能留意这许多。纸,应该没什么特别的……”抬手比划了一下,“就这么大的一张寻常信纸,也没什么记号。字写挺大。” 柳桐倚跟着问:“所写是楷书、行书、隶书、篆书或其他?” 贺庆佑道:“惭愧罪民不太懂笔墨之事,肯定不是篆,字是长方条,就是……寻常人写的大字,不甚潦草,应该算楷书!以罪民无知的眼神瞧来,也不咋好看,跟小孩子家初练字似的。” 张屏微一颔首:“贺老板接着说。” 贺庆佑喘了一口气:“那一夜,罪民如同在滚油锅中被炸到天亮。反复思量他为什么会知道水滴溜巷的事,究竟拿到了哪些把柄。第二日天一亮,罪民就去了城外二里坡。” 张屏又问:“没通知卓老板?” 贺庆佑道:“罪民不晓得他是只拿到了我一个人的把柄,还是卓西德的小辫子也揪住了。水滴溜巷的事真真连卓西德也不知道!罪民想,先只我一个人去谈或许好些。让犬子去给卓西德捎了个口信,说因多年前一桩货物买卖的事儿,被我俩都认得的一个客人约到二里坡烟波亭赏景了,知会他一声。卓西德能明白的。罪民就先独自去了二里坡。” 他又苦笑一声。 “蔡三这厮当真机灵,二里坡乃县里的人踏青常去的一个地方,尤其清明前后。到处是人,不怕罪民行凶。旷野之处,又方便说话。罪民记得,那日天还蛮晴的。罪民天刚亮就到了那里,已经有人在放风筝了,谢大人那时还没完全把县里治服帖,烟波亭周遭有好些摊贩,罪民到时,亦有些已经出摊了。罪民从早上等到晌午,捱不住就在亭边的摊上吃了早点又喝了茶,蔡三方才出现。因为人多,都没发现他从哪里过来的,刚在茶摊吃了杯茶,抬眼就见他在摊外不远处站着。” 蔡三待贺庆佑站起身,便慢慢走到一处人稀且开阔的所在。 贺庆佑跟着他走过去,蔡三眯眼瞧了瞧天,道:“今儿日头真亮堂。亮了好,走在乡野林间,不怕被被黑棍子闷进坑里埋了。”再转目望向贺庆佑,“亦照得贺老板红光满面,看来近日生意挺好。” 贺庆佑抱了抱拳:“承蒙谬赞。”索性直接询问,“请教尊驾名姓?” 蔡三亦十分直接地答:“现在的名字,想来贺老板与卓老板已经知道。多年前,某还有个名字,叫蔡三。” 云毓赞叹:“两位就此坦率交心,妙极。只是「蔡三」二字仍像绰号,不似真名。” 贺庆佑道:“公子英明,罪民亦这么觉得。便就又问,兄台可是因为行三,才叫此名?” 蔡三悠悠答:“差不多吧。某个一天之内险些死过两回,剩下一口气到今日的穷汉,不敢与贺老板互称兄弟。贺老板与卓老板而今春风得意,看来箱子里的东西没有卖亏。” 贺庆佑装傻:“贺某不甚明白,什么箱子?是否有什么误会?” 蔡三咔咔怪笑一声:“怎么,贺老板记性这么差?就是你在京城水滴溜巷卖了的箱子。正月里,贺老板还到沐天郡州府城里的钱庄,兑了两张三百两的旧票。” 贺庆佑听他说得这般详细,浑身冷汗直冒,强作镇定道:“以往的积蓄,待使钱时便取用罢了,尊驾如何知道,莫非就是银庄的伙计?” 蔡三皮笑肉不笑地袖起手:“既已半人半鬼游荡多年,凡间的事儿,自然知道的多些。” 贺庆佑继续试探:“不知尊驾到此,有何意图?” 蔡三仍慢悠悠答:“清明时节,如某一般的,正要多多走动。寻一寻有无相识的可携往地府。” 贺庆佑道:“朗朗乾坤,晃晃明日,尊驾不要开这样玩笑。” 蔡三道:“怎是玩笑,单是此地与邻近,就有多少旧鬼怨魂。多年前,蔡府的那场火,你知,卓西德知,官府更加记得。纵火行凶者,官府仍未抓尽。若是官府突然从贵府及姓卓的家里得到了蔡府的旧物,更查到来历不明的钱财,加上一些人证。官府将会怎么判?” 贺庆佑牙齿已开始打架,仍坚定否认:“贺某实实不知尊驾说些什么。当日火难,确曾听闻,但贺某身家清白,是否匪类凶徒,官府一查即知,岂会因诬陷之词便遭冤屈。” 蔡三眯眼笑:“你记不记得,无所谓,反正有人证物证,公堂之上,老爷们自会让你想起来。我劝你多想想,不单想想旧事,也想想你的老娘妻儿。” 贺庆佑索性豁出去,冷下脸:“这般恐吓,到底什么意图?” 蔡三道:“你只当我这个魂儿趁着过节来给二位报个信。不曾听老人说么?快死的人都常能瞧见勾他的鬼。” 贺庆佑昂然道:“我觉得阳间好得很,暂不想去别处。” 蔡三道:“若觉阳间好,就该趁节里多做些该做的事。” 贺庆佑已知他要开口提条件,就问:“清明节能做什么事?送些祭供酒食?” 蔡三道:“酒食不用,衣衫也不必,倒是元宝锭子甚好。有个七八千黄金锭子就差不多了。” 云毓轻叹:“忒狠,这是要将贺老板一把榨干。” 贺庆佑跟着叹:“是。罪民听到这个价,立刻就说,恕我拿不出这么多。” 柳桐倚亦开口:“可他既来勒索,怎容你讲价?” 贺庆佑道:“一开始他自然得继续威胁。” 蔡三当时仍不紧不慢地问,贺老板家有多少人口,难道一个人还抵不上一千? “罪民当时被逼上了头,牙一咬索性摊开说,性命自然无价,所以我错伤他人,今日该有此报。只是眼下把我全家剁了,也拿不出这些钱。他要强逼,或现在杀了我泄愤,或把我告上官府,攀诬我是当年杀蔡府的劫匪。若诬告成功,我被砍头,全家难保,我家也得被抄,家产收入官府,谁也捞不着。” 云毓叹息:“贺老板烈性!此言可有打动对方?” 贺庆佑再一吁:“他表面还是不肯退的模样,将罪民家的妇孺平日常去烧香游玩的地方,及罪民的孙子外孙的年岁生日都报了一遍。可罪民也明白,他既然这般现身,仍是图财。就说,既然我全家的过往与当下,他都尽知,应也晓得,我家里所有能拿出的银子全用在新店面上了,若这样威逼,只能拿我这条命赔他。” 蔡三听后,又阴森森一笑,曰:“既然贺老板有此觉悟,某必满足。”一拱手,便转身离去。 贺庆佑对着他的背影问:“缓缓偿还,也不能够?” 这句问话之后的几个瞬息,可称是贺庆佑人生中最紧张难熬的时刻。 然,就在他眼前一阵阵发黑,双腿止不住微颤,几乎要晕厥过去时,蔡三的背影定住了。 而后,蔡三回过身,问道:“怎么缓缓偿还?” “罪民听到这一句,眼前光点儿直蹿。他这样讲,就是能接着谈了!罪民便和他说,虽然眼下的确拿不出多少钱,但可以将当日所得算作他在我酒楼中投的本金。每年偿还一部分。” 蔡三听罢,冷笑一声:“贺老板这是要抬举某做你的东家?倒也算得,只是既然算投你买卖,就得有红利。” 云毓道:“倒是个行家。” 贺庆佑苦笑:“公子说得极是。罪民当时就回答,自然是有分红的。他再问,能分多少?罪民当时已渐渐镇定,知他定不是什么富贵出身,八成是蔡府的下人,趁着失火,抢了主人的宝箱奔出。箱锁如此难开,或他并不知道箱子里具体有些什么东西,只是模糊猜到一些,水滴溜巷那老贼怕他追索,也未必同他说了实话。就大着胆子又诈了诈他虚实,道,当日转手的钱财,尊驾已知详细,就将不足之数补个整,算五千两银子的本金。蔡三当时就脸色一变,冷笑道,五千?!罪民头壳里再嗡了一下,心想,不好,又要崩了,却眼睁睁看着他再桀桀一笑,又听他道,过了这些年,物价添涨多少?必不能少于六千!罪民一听这话,真像是从鬼门关滚回了阳世,赶紧点头,那就六千!” 云毓轻笑:“一场豪赌。” 贺庆佑抬袖擦了擦额头:“实不相瞒,罪民事后回想,也挺诧异自个儿那时候怎的如此胆大。他再问罪民,几分利?罪民道,银庄之中,一般是三分或四分的利。他又要变脸,罪民赶紧再说,但我肯定不能算这么少的。他就粗声道,五分利,再不能少。今次就先取今年的红利,再加一千本金,两日之内付清。” 云毓眼光一闪,柳桐倚亦微微皱眉,但都未出声,只凭贺庆佑继续讲述。 贺庆佑再喘了一口气:“罪民这时,心里却有了底,居然被我猜中,这厮并不知道箱中到底是什么宝物,水滴溜巷的老头没同他说实话。罪民甚至有些后悔,没听卓西德的话,再沉得住气一些。就又壮起胆,朝他深深作了个揖,道,实不相瞒尊驾,一千三百两银子,一时半刻间恐也难拿出……” 蔡三大怒,脸色陡变道,竟还要抵赖,这是真想消遣你爷爷?! “罪民讨饶,声称绝无此意,当真是没钱,恳请宽恕。若他不动本金,只取红利,罪民愿意多付一倍分红。这般对我们两人都便利。” 蔡三横着眼问:“怎的便利?” 贺庆佑捏着几辈子的谨慎道:“尊驾休怒,先听我与你分析,若如尊驾所言,连本金带利息拿去,即是今年一千三百两,明年一千二百五十两,后年只得一千二百两……” 蔡三狞笑:“你竟敢爷爷取走多少本金,就少给多少利息?!” 贺庆佑赶紧作揖:“不敢不敢,利息年年三百两,一分不敢少。然六年之后,尊驾就取光所有,六千两本金之外,再多拿一千八百两银子利钱,共七千八百两。之后就没有了。而不动本金,则细水长流,贺某愿年年以双倍红利孝敬。尊驾活一百岁,贺某就孝敬一百年。” 蔡三再怒:“你当爷爷不识数?老子今年多大岁数,怎能再活一百年?!” 贺庆佑道:“尊驾正当壮年,每年六百两,拿上十五年,就有九千两银子了。区区十来年,眨眼就过。再到二十年,就是一万两千银。三十年,一万八千两。岂不更合算?” 蔡三又冷笑:“你这是缓兵之计,用六百两银子先打发了老子,再想对策。天长日久的事,谁说得准,若爷爷有个三长两短,或得了什么走动不得的病症,不能来找你,你便可不认账了。” 贺庆佑便指天发誓,将自己的祖宗后人一起搭上,又道:“尊驾若不肯信,某可立刻与你签个契书,按下指印。就写尊驾投了六千两银子在小店,本金不再提取,每年拿分红六百两。二十年里,不论尊驾亲临,或是亲友代取,都如数奉上。超出这二十年,只要尊驾在世,仍是年年六百两相赠。不论我贺庆佑死活,只要我贺家有一个人在,便遵照此契。” 蔡三又沉默了一时,贺庆佑知他内心松动,趁势再道:“的确是贺某凑不出多少现银,才求此通融之策。不然,几年内连本带利结清其实我更划算。尊驾定还与卓西德有一番叙旧,亦可将我这里做长远之取,在他那边提拿本金,这如此远近兼顾,更加合宜。” 蔡三沉吟良久,将眼一眯:“二十年太短,爷爷我今年才四十余,祖传长寿。八十岁想还活得,又怕到时候不便奔波,要儿孙代取。改成三十年吧。” 贺庆佑立刻点头:“依尊驾所言,就三十年!”当即在附近的摊子上借了纸笔,与蔡三签下契书,按了手印。各执一份。 张屏问:“贺老板可带着你那份契书?” 贺庆佑即从怀中取出一张纸,双手托起。 云府的随从接过,却先奉与柳桐倚,柳桐倚目光一扫,双眼随即一亮,轻碰张屏手臂,示意他看纸上。 只见旧纸开头即书写一行大字—— 「立契人散材坜州府析县小瓦乡散家村人氏」。 因文牒丢失,一直未能查到的死者户籍所在,竟在这里得知。 契书的文字与贺庆佑所说一致,即是某年某月某日,「散材」借六千两银与贺庆佑,从今后每年清明来取利金六百两,三十年内,无论「散材」本人或亲友,执另一份契书到来,即可收取。若赶不及清明,亦可改为其他日子。三十年后,倘若「散材」本人在世,亦可继续每年收取利金。贺庆佑及其子孙亲眷必须遵守。若有违约,需将六千两本金返还「散材」,此前支付的所有红利不计算在其中。如有纠纷,双方可凭各自契书,请官府审断云云…… 末了签着贺庆佑和散材的名字,名字旁边各有一枚指印。贺庆佑的签名与契书文字一致,契书是他写的。散材的签名十分粗拙,一看就是没读过什么书。 契书的边缘左侧是两人的签名各一半,右侧是两人的指印各一半,另一半定是在散材手中的契书上。 这是签契书常用的方式——将两份契书摆在一起,在两张纸相接处写上名字,按下指印或名章,动用契书时拼接在一起比对,防止一方作伪。 贺庆佑又叩首:“契书绝对真实,大人们可去比对那蔡三的指印验证!” 张屏问:“这里有蔡三的签名,字迹是否与你曾收到的那封恐吓信一致?” 贺庆佑却摇头:“罪民觉得,不是一个人的笔迹。他签字后,罪民也留意了,但觉得字虽然都挺丑的,但非同一人所写,丑得不一致。” 柳桐倚道:“方才贺老板还说,你不甚懂文墨。” 贺庆佑忙作揖:“大人明鉴,罪民是不通文墨,不晓得书法里讲的这个书那个书到底是什么书,也不晓得这位圣人那位圣人讲过什么句子。但多年做买卖,常与人签文书,笔迹倒还能辨辨。绝不敢在大人面前扯谎。” 柳桐倚未再言语,贺庆佑忐忑地偷眼瞧他,张屏又问:“蔡三在契书上签的名字是散材,贺老板是否询问过他,怎么用这个名字,以及这坜州府散家村人氏是否他真实户籍所在?” 若蔡三是蔡家下人,应是仆籍,挂在蔡府名下。 贺庆佑面露艰难:“这……罪民哪敢多问,他让怎么写怎么写罢了。” 桌上茶水已冷,云毓摆手命左右换上新的,又道:“算来此人几年间讹了贺老板三千两银子,而今他死了,贺老板总算能及时止损,今后可高枕无忧。” 贺庆佑忙叩首叫屈:“可罪民成了杀他的嫌犯!真是当年财迷心窍的报应!求两位大人和张先生明断详察,早日拿到真正凶徒。” 张屏再问:“贺老板每年都如何给他银钱?”六百两银子,换成银锭子也蛮沉。 贺庆佑道:“一般是碎银和银票,可全国通兑的那种小票。各个大银庄的都有。罪民不知他和卓西德如何往来,但罪民交钱的地方仍是在二里坡的烟波亭。每年只要他到了,必会在卓西德的客栈住下,然后到罪民的酒楼大吃一顿。次日下午,罪民便将钱装在一个灰褐色的包袱里,到烟波亭处,假装赏景,他也拿一个同色的包袱,调换取走。” 张屏道:“他今年吃完酒菜,出门便死了,你的包袱如何送出?” 贺庆佑垂下头:“自然是没有送。本来都包好了,可一得知他死了,罪民立刻就把东西都掏出来,包袱皮也窝藏起来了。” 柳桐倚道:“包袱皮请取来一看。” 贺庆佑连连点头应承。 张屏又问:“每年,贺老板都只看到他一个人,未曾见过疑似他的同伙或令你觉得可疑的人?” 贺庆佑道:“说实话,罪民一直也想找到他的同伙,但这厮与其同伙都小心得很,罪民留意查看,从未发现形迹。” 门旁的小文吏取来记录下贺庆佑供词的文书,先呈交柳桐倚审阅,再着贺庆佑看过后签名按指印。 柳桐倚让贺庆佑先行退下,但其与家人不得离开县城。 贺庆佑战战兢兢离去。云毓望着其背影道:“真是好一桩离奇案件,我也不禁想知道真凶是谁了。原来勒索竟能谈价,还谈成了。那死者挺厚道,一年六百两银子都答应。” 张屏肃然问:“云公子觉得,一年六百两银子,不算多?” 他感觉非常多了。他之前做县丞,每月俸银八两,升做知县可拿到十两,但没上任几天就被罢官,一文都拿不到了。 云毓略一怔,继而露出微笑:“六百两银子,自……不算小数。可蔡家的人之前在两江处做督办采买事务。两江之地是何等富贵地界,想来所见皆是豪商巨贾,仆从门客应有几分见识。此仅是云某的一点浅薄愚见,随口一说,望不会干扰柳兄与张兄对案件的判断。” 柳桐倚拱手:“云公子客气,今日多亏云公子相助,不然柳某与张兄将束手无策矣。” 云毓起身还礼:“柳兄此言才是客气。今日托柳兄与张兄之福,有了一番精彩见识。二位应需继续查访,小弟亦有些其他事情,便不多打扰。” 三人即彼此客气一番作别。 云毓与随从先离开客栈,柳桐倚和张屏随后出门,张屏看了看门外景色,又沿着当日蔡三曾走过的路徐步前行。 一直走到散材倒下死去之处,张屏停步,打量身边的围墙。 这是百巧纸鸢坊的院墙。 柳桐倚轻声问:“张兄,你我可要入内?” 张屏摇摇头:“卓老板在客栈内,桂兄和燕兄或想等柳兄与我到后才问供,先回客栈?” 柳桐倚颔首:“好。” 两人一路走回客栈,小伙计侍候他二人上楼,引到丁字一号房前,便飞速又不失恭敬地退下,全无一句闲言。柳桐倚在房门上轻叩两下,桂淳打开房门。 “正等二位。卓老板有些话想聊聊。某与燕兄觉得还是等二位回来再说,正好能与酒楼里的话比对比对。两位看是在这屋聊,还去二位的房内?” 柳桐倚转而看张屏:“张兄觉得哪间合适?” 张屏望了望屋内抱着茶盏斜坐在下首的中年男子:“丙一吧。” 在散材住过的房间,更方便问话。 桂淳干脆地点头:“好。”上首的燕修亦起身,下首那男子也放下手中茶盏,一副恭顺姿态地跟着站起。 进了丙一房,不待张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落座,那男子便扑通跪地:“罪民卓西德,拜见诸位大人与张公子。” 柳桐倚和蔼道:“卓老板请起,只是有些疑问请教,不必如此。” 卓西德立刻道:“不敢不敢,身犯大过之人,怎能当大人一个请字!” 张屏捧出账册:“方才,在下与柳断丞在酒楼与贺老板算了算历年账目……” 卓西德又一揖:“不用算不用算,罪民许多钱财来路不明,自知难逃法眼!” 柳桐倚道:“如此,本断丞便直接询问,每年都住在此房中,三月初二死于街旁的那位姓散名材的客人,卓老板之前是否认得?” 卓西德再一叩首:“认得认得。此正是罪民所犯下并隐瞒的陈年旧过——十几年前,蔡府大火那夜,罪民与贺庆佑意外与他相遇,扭打时失手将他打昏,拿了他的两口箱子,因此从五年前开始被他勒索。” 第 53 章 第五十三章 燕修问:“为何会相遇?与蔡府大火有什么关系?” 卓西德又顿首:“是罪民的错!罪民说得含糊,这就从头招来——十四年前,罪民与贺庆佑为了赚钱,一起凑钱买了个推车,去官道上摆茶水摊。” 桂淳露出诧异神色:“卓老板与贺老板当时都正壮年,怎的想起做茶水铺生意?还是合伙。这买卖也无需多少本钱,为什么不与你媳妇自家人摆一摆?妇人做这些,细致干净,自家孩子也能帮忙。不比和外人搭伙强?” 卓西德苦下脸:“回大人的话,说来惭愧,罪民的娘子擅做针线,接些活计贴补家用,那时比罪民挣得多。可罪民一个大老爷们儿,靠娘子养,忒不像话。罪民没什么手艺,打小就靠卖力气吃饭,当日虽年纪不算老,但身板力气已比不得十几二十岁的小伙了,肩上腰上腿上也都落了伤。托赖老街坊照应,仍有活做,可岁数越大,活越少,终不是长远之计。我家娘子眼睛也渐渐不太好使,家里几个娃需养。诚如大人所说,茶水摊买卖,本钱少,无需什么手艺。只是罪民一个汉子,在城里摆摊,肯定比不过那些老弱妇孺。斗胆大不敬地拟举个例子,譬如大人在城里逛,渴了想吃茶,见着两个茶摊,一个的摊主是罪民这样的汉子,另一个摊后站着个干干净净的小老太太,大人会照顾谁的买卖?世人都心善,怜贫扶弱。所以罪民想,在城里摆,怕是争不过那些个奶奶老妈妈们,倒是官道上好做买卖,衙门又不会特意跑那地方去查摊收税。只是郊外道路上,总归有些险,正好贺庆佑也在盘算着做个小买卖,我俩琢磨着,先搭伙试一阵儿,互相照应。” 桂淳点头:“这么一说确实挺合理。你跟贺庆佑那时关系不错?” 卓西德应道:“禀大人,罪民与贺庆佑早年一道在李家粮行做过工,那时处得跟亲兄弟一样,只是没磕头拜把子而已。贺庆佑年轻时比罪民长得俊俏些,他又会说话,甚得姑娘欢喜,一来二去,竟被粮行对门的醋铺管仓库的老苗家闺女瞧上了,就是他现在的娘子。老苗本想让闺女嫁到醋店老板家当媳妇。老板两口子也中意这姑娘,得知此事十分恼怒,跟粮行这边说贺庆佑品行不端,因罪民与他处得好,竟同他一道被粮行撵了。他早知道自己可能会被撵,已找好了下家,改到酒肆做。但他没料到我也会被撵,酒肆只有一个人的空缺。被撵之后,他有活做,罪民却没有,实话说,那时心里确实生了点怨气,渐渐和他远了。” 桂淳咂舌:“既是兄弟,被他连累,与他共苦,他却自家找了退路,不能同甘。确实不怎么厚道。若搁我身上,心里或也不能得劲。” 卓西德苦笑:“唉,当时贺庆佑家兄弟姊妹多,家在城郊屋子小,罪民家只有我一个儿子,长姐早已嫁人,还常贴补家里。他隔三差五到罪民家吃饭,有时候就住下了。这事之后,他可能也觉得有点尴尬,再则酒肆那边管吃住,听说苗家姑娘又会塞给他些体己,他也不往我家走动了……”随即又请罪,“罪民将话扯远了。” 桂淳道:“没事,此处非公堂,只有柳大人是正经的大人,吾与燕兄都是当差的,问问话而已。尽可想到哪说哪。” 柳桐倚接着开口:“方才询问贺老板时,他说昔年十分困苦,既是娶了殷实人家的女儿,怎还会如此?”m.166xs.cc 卓西德轻叹:“禀大人,当年罪民与他远了之后,他的事儿,知道的就不多了,恐也未必符实。大人再去问询他更准。” 桂淳道:“没事,你只当闲话,先同我们叙叙。” 卓西德抱拳一揖:“这些真是罪民别处得知的,望诸位大人千万莫当切实——据说,苗家闺女后来死闹活闹跟了贺庆佑,老苗声称不认这个闺女,但醋铺老板跟老板娘心里肯定还是不高兴。老苗的两个儿子也在醋铺做事,都说只当没这个妹妹。然而没两年,苗家爷仨都不在醋铺了。于是贺庆佑跟他老岳父家仇怨更深。老苗的两个儿子并儿媳满城说贺庆佑两口子是扫把星,还说得蛮玄乎,什么请京城的仙师掐算过,苗家闺女上辈子是一蓬草,贺庆佑是根棒槌,棒槌跟草绑一块儿,可不就成一把扫帚了。” 桂淳哈地一笑:“还能这么算?忒扯了。” 燕修淡淡道:“无稽谣言。” 卓西德再叹:“当年县里的人听了也都觉得扯,却架不住苗家儿子媳妇成天说到处说。像贺庆佑在酒肆里做事,手滑打个碟子碎个碗肯定会有,酒肆的生意也不能天天月月都红火,但一有什么事,人家不由得就想到他头上。所以他到哪做事,都做不久。他想自己整个小买卖,贩点干果之类的,亦赔了。他娘子带过来的一点嫁妆也不剩下什么了。据传他岳母倒是挺疼闺女,常偷偷接济他两口子。几年后,老苗得了病,瘫在床上,两个儿子都不愿管,倒是贺庆佑这个女婿上前伺候,端屎端尿,服侍几年直到老苗归西。街坊邻居开始夸他孝顺,这才名声转了过来,又能找着活做。” 桂淳道:“如此看来,孝敬老丈人真真蛮合算。” 卓西德顿了一下:“罪民觉得,贺庆佑服侍他岳父,并非为了名声做作。他有些行径做派,罪民确实不赞同,但在孝字上,这人真没得说。他没钱时,他娘也是他在养,他大哥不怎么管。姐妹嫁了人,更不会问了。岳家这边,老苗过世后,他跟他娘子没落着什么财物,还被大小舅子怀疑拿了什么,又吵嚷一顿,要闹上衙门,只是这回街坊都不说苗家两个儿子的理,他才能摘干净。他岳母被闹腾一场,也病了,没几年就追随他岳父去了,从病到过世,又是他两口子伺候的。他有钱后,待自己的兄妹不错。苗家那边,他娘子的妹妹妹夫也得他家帮衬不少。” 柳桐倚颔首:“有孝心又帮扶家人,不多计较,贺老板甚有品德。” 燕修瞧着卓西德淡淡道:“你如此多言他长处,亦很有情义。” 卓西德忙又俯身:“万谈不上情义二字,只是大人们问及,罪民定要如实禀报。” 燕修仍慢条斯理地道:“某并无他意,卓老板无需慌乱。你说了许多,尚未谈到你与贺庆佑何时重修旧好。” 卓西德战战兢兢作揖:“罪民跑题太远,大人恕罪。罪民跟卓西德先前只是不大走动了,一直也没算翻脸,见面依旧笑笑打个招呼。他成亲添丁罪民都送了礼,罪民娶媳妇有娃时他也来了。之后因住得远,平日里各忙生计,不怎么能碰见。竟是在开茶水摊之前,才又多联络。” 半晌未出声的张屏开口:“一起开茶摊,是卓老板的主意,还是贺老板的主意?” 卓西德道:“实不相瞒,是罪民的主意。罪民那时候腰伤犯了,思虑着年纪渐大,不如趁精神头跟身子骨尚不错时,早做其他打算。我娘子原想等闺女大了,或有了儿媳妇,娘几个一起开个小裁缝铺子,但罪民觉着,我毕竟是个老爷们儿,哪能自己在家躺着,让家里的妇人抛头露面挣钱。罪民年轻时练过几天拳脚,一开始打算自己做。或带上我家俩小子。刚好那天我去大秃子的跌打铺里按腰,贺庆佑竟也在。我俩床临近,就一边按一边叙旧。他也是肩上跟腰上的伤犯了。罪民知道他做过干果生意,想同他讨些经验,他回忆说,一开始他去摆摊,总卖不过那些小媳妇老太太,于是改成他进货,由他家老太太与他娘子去卖,然他家老太太暴脾气,有人谈价钱,或尝了不买,老太太就把人一顿说叨。结果客不多,总被查税,街面上的地头蛇常欺他家摊子,供货的见贺庆佑不懂行,向他收高价,又老卖他陈货。后来就赔了。” 贺庆佑还劝卓西德,这类摆摊的小买卖看着简单,其实门道挺深,城里的摊贩也多,千万谨慎行事。 “话叙到这儿,罪民顺着说,所以我才想开个茶水铺,两三文钱一碗,不用什么好茶叶,泡茶也不要什么能耐吧。瓜子果脯,饼子面点,稍备几样就行,亦不必多好的。我更不打算在城里做。他便明白了,说但得买壶买茶碗,又要有推车,需不少本钱。若客多了,一个人怕忙不过来。罪民听他的话里有些像想跟我合伙的意思,但我没往那个方向聊。” 第二天,贺庆佑带着酒菜,到卓西德家拜访,说想合伙开这茶水摊。 “他说他家刚好闲着一辆推车,稍微改改就能改成加个炉子能炖茶的那种。他家老太太与他娘子都学过炒瓜子板栗晒果子干之类的。老太太还挺会烙饼做酱煮茶蛋。他家又能在城郊拿到便宜合适的粮食跟果子,罪民这边准备茶壶茶碗茶叶就行。开张前双方出的本钱不论,之后明账均摊,赚的钱五五开。确实是罪民这边得便宜些。我家娘子好针线,可做饭上确实不如贺家老太太,两个大崽子太淘气,不好使唤,虽乃京兆府地界,郊野官道也不是完全太平,确实不如跟贺庆佑合伙合适,罪民就同意了。” 燕修半眯眼颔首:“颇为合理。” 卓西德忐忑地偷眼向上望了望,继续讲述。 一切备好之后,他和贺庆佑遂到丰乐县与顺安县交界的官道上摆摊。 “这么着,一是罪民罔顾王法,大胆想逃税。另一缘故是那时我们丰乐挺穷,算京兆府最差的县。顺安那边在几条大官道的交叉点上,正西、西北、西南几个方向往京里去,都要从那边过,丰乐这里只有一条大官道。往顺安境内摆摊能多些客。那边产茶,茶叶也便宜些,又有名气。我俩那时其实是冒充顺安茶摊。” 燕修再颔首:“十分机智。” 卓西德又俯身:“不敢不敢,实是一些狡诈逐利的小伎俩。” 桂淳和颜悦色道:“多年旧事,应也不会多责你们。继续陈述便是。” 卓西德连应:“是,是。罪民跟贺庆佑有时候来不及回城里,就顺安那边的乡里看地,多赚些钱,顺便找个能遮头的地方睡觉……” 这就和贺庆佑的供词对上了。 他随后的陈述亦跟贺庆佑所说的差不多,只是细节处更详尽。譬如当年雇他们看菜地的都有谁,看一晚上大概多少钱,他们都睡在什么样的棚子里,夜里有多么黑,有天晚上一个大蝙蝠掉到脑袋上快把他吓晕了等等。 一直讲到下雨被淋,去黄郎中处治病。张屏又问:“黄郎中的女儿黄稚娘,卓老板可有印象?” 卓西德立刻点头:“有,有,太有了!那大逆不道的疯妇,当初还没太癫狂。黄郎中真是个好人,那边村民都把他当活神仙拜,罪民与贺庆佑若非被他医治,说不定会落下什么陈年痼疾。可叹一位大善人,怎会有这么个闺女。来黄郎中家瞧病的人多议论说黄郎中的岳父家造过什么孽,他家的女子一世不能嫁人。遇到心仪的男人就得疯。黄郎中的娘子即是遇见黄郎中后疯了,黄郎中觉得自己害了她,便留下来做了倒插门,尽力救人替岳父家积德。然而不幸没用,闺女仍是这个病症。” 燕修道:“府尹大人已断出,此乃代代相传的病罢了,无关玄虚之事。” 卓西德赶紧赔罪:“是罪民无知,大人恕罪!总之,当时村里的人都说,黄郎中的闺女是爱上了一个公子哥儿,嫁不成人家,急疯了。 燕修再道:“此女原就有病,只因相思引得病症发作。” 卓西德再赔罪:“大人说得对,罪民又错了。” 桂淳插话:“先不管她怎么疯的,总之那时这个女子已经疯了,对吧?” 卓西德再连连点头:“是,是。已经疯了,被黄郎中锁在后院,半夜还念诗唱歌,罪民与贺庆佑住在黄郎中家,黑灯瞎火的听见这个,以为是鬼,真真差点被活吓死!第二天清晨罪民去茅厕,那女子在后院房里叫,蔡郎啊,蔡郎啊,你来接我了么?又把我好一吓,还以为她是喊豺狼。我就想,怎的这女鬼直喊豺狼呢?那她是个什么?哎呦我的亲娘!”又忙作揖,“罪民一时忘形,大人们恕罪,恕罪。” 桂淳爽朗摆手:“没事,是我也得吃一惊。尤其乡间,本就有好些神神鬼鬼的故事。” 卓西德又唉了一声:“其实罪民还没讲到最惊险的地方。罪民听着那个声儿,腿肚子有点软,突然又咣啷咣啷几响,跟着嘎吱嘎吱的门扇开合声。我拔腿往前屋去,屋角人影一晃,一个女子飘了出来。当时真是万幸罪民刚从茅厕出来!” 张屏与柳桐倚神色微变,张屏问:“你看见了黄稚娘?” 卓西德瞪大眼:“是啊。她披头散发的,一身白里带点粉的长裙子,真险些吓化了我!我一动都不能动,她瞪眼瞅了我片刻,黄郎中冲过来把她牵走,我才回了神。” 张屏又问:“只有卓老板一个人看见了黄稚娘,贺老板并未见到?” 卓西德道:“不是啊,他也瞧见了。罪民漏说了,正是贺庆佑也来上茅厕,瞧见罪民与这女子相遇,转去喊黄郎中,黄郎中才过来牵走了他闺女。” 张屏肃然盯着卓西德:“卓老板确定?” 卓西德道:“罪民敢拿性命发誓。”继而又面露疑惑,“难道贺庆佑说的跟罪民不一样?千真万确他是瞧见了。罪民后来还与他偷偷议论,其实黄郎中的闺女长得挺不错,娇怯怯水灵灵的,若是没疯病,肯定不少男人愿意娶。”再又忙作揖,“只是寻常闲话,请诸位大人勿要以为罪民是什么色鬼之流。” 张屏再问:“黄稚被锁在后院厢房,怎么能出来?” 卓西德立刻道:“罪民正要禀报,这女子忒厉害,黄郎中把厢房的门锁鼻儿先用大粗链子绑了,再加锁。她竟能跑出来。黄郎中起初以为是锁坏了,就换了一把锁,然而当晚她又跑了,方才知道,她是先晃门,把锁链抖松,再扒门缝,拿什么长针簪子挖耳勺之类插进锁孔,竟能生把那大锁头给拨拉开!听说疯了的人,往往在某一处上特别能耐,也是见过这女子之后罪民才知的确如此!”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com 换源app】 张屏微敛眉:“卓老板清晨遇到黄稚娘的这日,就是蔡府大火的那天?” 卓西德点头:“正是,正是!那天确实邪性,清早起来这女子突然地开锁飘了出来,当天傍晚又逃了,就是往蔡府跑,真像感应到了什么。蔡府那火更邪,我瞧见时魂都要飞了,怎可能是那么个烧法!” 桂淳、燕修、张屏、柳桐倚齐齐望着卓西德。 桂淳和颜悦色问:“你觉得哪里不对?详细说说,越细越好。” 卓西德在数道灼热的视线中打了个哆嗦:“罪,罪民是觉得,蔡府那么大,那么多护卫,怎可能像个空宅子一样在那里烧,一点人的动静都没有。” 燕修道:“当年刑部的官员推断,乃有匪徒先潜入蔡府,或在水里下毒,或用了其他手段将蔡家的人全部迷晕杀害,之后纵火。” 桂淳接话:“详细的,桂某不便多说,但刑部当年是根据现场的尸首做出如此判断。据卷宗记载,火场中的遗躯,多仅余骸骨,姿态亦不像挣扎奔逃后蒙难。” 卓西德犹豫地看着地面:“罪民斗胆一言,不知几位大人可曾看过蔡府的图纸?” 四人的眼睛又都一亮,燕修神色平静地反问:“你见过?” 卓西德再深深一作揖:“禀大人,罪民自然没见过什么图纸,但罪民进去过。” 四人望着卓西德的眼神蓦地更浓烈滚烫。燕修依旧平和地问:“哦,你怎么进去的?” 卓西德咽一咽口水:“说来可能话又有点长。约莫是十六七年前的事情了……” 燕修道:“即是你和贺庆佑一同摆茶水摊,见到蔡府火难之前的两三年前?能否再详细回忆回忆,是两年前,还是三年前?” 卓西德皱眉想了一想:“是蔡府那事的两年前。因蔡府失火的三年多前,罪民的祖母过世了,家里过年不能贴红春联,到了摆茶水摊那年就孝满可以贴了。罪民觉得适宜换个新活计,方才盘算做买卖。而罪民进了一趟蔡府的那一年,过年家里贴的是绿春联,就在正月里,罪民的一位堂婶来瞧家慈,当时家慈正病着……” 卓西德与贺庆佑一样,父亲早逝,母亲守寡多年拉扯大他姐姐和他。祖父亦在他很小时候就病逝了,祖母跟他母亲婆媳脾气不甚合,斗了半辈子,最后竟斗出了情谊。祖母过世后,卓母十分伤心,经常生病。卓西德有三个孩子要养,母亲又病,手头十分局促,过年没办什么年货。堂婶来做客,桌上最像样的一道菜是白菜粉条烩了几片腊肉。只有卓母和卓西德的小闺女各自穿了件新袄子,头上戴着卓妻用给人做针线剩下的边角料扎的花儿。剩下俩孩子,长子穿了改小了的卓西德的旧衫,次子穿哥哥旧衣。 堂婶瞧着他们一家十分同情,问了问卓西德最近在哪做工,说新近刚好听熟人提到,木器厂有个空缺,工钱应该能多点,可以帮他介绍介绍。 卓西德感激不已。他少年时贪玩,觉得街上到处能找到活做,出力气便可赚钱,不肯好好学门手艺,只练了几天拳脚,到了年纪渐大时才后悔,然已没人肯收他这么大岁数的当学徒。倘若能进木器厂做工,在老师傅们做活的时候瞧上两眼,稍微学会那么一点,以后或可当个帮工,也比只出劳力打杂强。 没几天,堂叔堂婶就捎信说,这事应该能成,让卓西德去茶楼里见见管招工的人。 “罪民紧张得不行,去了。到茶楼一看,是个一脸褶子瘦瘦小小的小老头,背还有点驼,上下瞧了瞧我,问了一句,身上没什么病症吧。罪民说,绝对没有。堂叔在一旁夸罪民肯使力气,能干活,不输一二十岁的小伙儿。” 老者把头一点,只再问了一句——几时能上工? “罪民赶紧说,现在做的活跟店里讲一声就能辞,随时可上。老头说,行吧,那你三天后过来。罪民一时都傻了,那可是小亭口的木器厂,多少人想进,竟然漏出一个空缺让我捡着了!” 张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眼中都露出了一点疑惑,张屏问:“那家木器厂,十分好?” 卓西德抱拳:“是罪民错了,当要解释清楚些。一二十年前,小亭口那块儿有好多家作坊。因那地方附近有个村子产葫芦,叫大葫芦村。起初就有人在村子旁,名叫小亭口的地界起了作坊,专门做葫芦玩器,又叫匏器。雕花,内里装裱,有的供给京城的王孙公子们养蛐蛐用。更有好多人专门收藏盘玩。生意十分好,京城及邻近几个州郡的商户都来这边进货。” 张屏颔首:“大葫芦村,我知道。离慈寿村不远。” 他查古井姥姥一案时曾到过那里,还在一位老丈的茶摊上喝过茶。 卓西德跟着点头:“是啊,那片地方就……不是罪民这般的可议论的。总之,葫芦作坊兴起后,渐又有其他作坊也在那边开了,譬如做蝈蝈笼子的、刻石碑的、做木器的、扎纸娃娃跟风筝的……出的东西多往京城供应,能在那边做活的都得是手艺相当好的师傅,工钱也高,一般人去不了,没几个本县人。” 燕修道了声稍停,打断卓西德言语,从袖中取出一块布,摊开竟是一张绘出丰乐县及顺安丰乐相邻地界城乡的地图。他再进卧房搬动红木衣架座,张屏起身搭了把手,将衣架座抬到厅内座椅旁。燕修展挂地图于架上,指着图问卓西德:“小亭口大概在什么位置?” 卓西德仰头望图,神色中露出一丝羞愧:“请大人恕罪,罪民蠢笨,不怎么会看地图。那地方在大葫芦村的东南位,离着河道跟官道都不多远。” 燕修又取出一块石墨,在图上某处一点:“这里?” 卓西德再抻长脖子瞧了片刻:“应该是了。这里水陆两便,以前靠近河边有个亭子,所以叫小亭口。只是后来工坊聚集,有些废料扔河里,水都污了。还有的要用炉子,有大烟囱,整得乌烟瘴气,并工人以及来往进货的人也杂。蔡府一案,好像衙门怀疑过是不是有恶徒藏在工坊里头,之后那边又出过几次大小事故,官府趁此将所有工坊都停了。从停到今日也有十年了,现如今那地方有些又种回庄稼,还有几片,谢大人翻修了盖小院,因姥姥庙那个事儿,没盖完的都停在那儿了……有闲话说,这地方叫小亭口,所以干啥啥被停……”话没落音又抬手给自己一巴掌,“罪民该死,又扯胡话。请大人们责罚!” 他絮絮叨叨说着,燕修用石墨在小亭口大概的位置画了个圈,又在当年蔡府的方位也画了一个圈,回身落座。 “不必东拉西扯。你当年在木器厂做什么活计,如何会进蔡府?” 卓西德赶紧道:“罪民这就交代!罪民以为捡了个大漏,能进木器厂边做工边偷师,谁曾想去了才知道,要做的事儿跟木器活全不相干,竟是去烧木头的。而且罪民这份工,正和蔡府有关。木器厂里做器件,每天都剩下好些木屑跟边角料。罪民那一拨人,要从其中挑拣出柞木和松木的余料,分别烧成灰,筛过,待蔡府的人来买走。” 桂淳惊讶:“蔡家买木头灰做什么?” 张屏道:“做瓷器的釉料中,要用草木灰。” 燕修嗯了一声:“不错。” 卓西德看向张屏,满脸堆放仰慕:“张先生渊博,当日罪民也是请教了炉头才知有这个用处。也有谣传说,蔡老爷想长生不老,拿这些炼丹。” 炉头,就是招卓西德做工的那个小老头。当日茶楼中,卓西德听堂叔尊称这老者为炉头,还以为他姓卢,没想到是管烧炉子的头儿,老者其实姓穆。 燕修又问:“你是送木灰进的蔡府?” 卓西德道:“是。但罪民只进过一回。蔡府向来都派人过来取,他家宅子旁人轻易进不去。只有一次,蔡府说,送的木灰不好,里头有杂物。木器厂这边便派两个人过去重新把灰筛一遍,又另送两桶上好的灰赔罪。罪民进了工坊后,一直跟炉头处得不错,他就带我去了。去蔡府的路上,炉头同罪民说,这回咱爷俩一块儿开开眼,你知道迈进这宅子的门槛有多难么?比京城有些地方还难进哩。罪民当时不甚以为然,咱们京兆府地界的人,都常去京城。瞧那府邸外观,是挺大的一个宅子,要说特别贵气,倒也算不上,待进了门,才知道别有乾坤。” 四人的眼又亮了,桂淳柔声问:“怎么个别有法?” 卓西德比划了一下:“那府邸,从外头看,墙不算高,门也不多宽大。门口没几级台阶,门槛也挺低的。” 柳桐倚道:“官员宅院,须遵制式。按蔡家家主致仕前的官阶,理应如此。” 卓西德再用仰慕的眼神望了望柳桐倚:“罪民无知,不懂这些规矩。只觉得那宅子外边看起来没多了不得,待从边侧的小门进去了,立刻感觉不一样了。比如门扇,外头看是寻常的门,其实背后都钉着不知道是白铁还是白铜的板,满院子护卫,一层层查。罪民跟炉头从头到脚被搜了好几遍。还有那院墙,十分类似城墙,里面另有砖石砌出的一层,与外墙夹出一圈儿裙屋,顶上有平台,裙屋内台阶通往台顶,护卫在里面休息,轮班到平台上巡视,与守城的兵丁一模一样,还配有兵器……” 柳桐倚微微变色,燕修将眼一眯:“蔡府家丁有兵器?你确定看清楚了?什么式样?” 卓西德打了个哆嗦:“禀大人,罪民记得,那些家丁手里都拿着老粗的大木棍子,有的木头一头削尖了。另外,罪民与炉头被带进夹墙屋里边扒光衣裳洗了个澡,再换上他们给的衣裳。那段时间,正好看院墙的轮值,罪民见有人手里拿着像弓一般的东西。” 桂淳问:“箭矢多么?” 卓西德战战兢兢道:“这正是罪民又一诧异之处了,他们用得不是箭,也是削尖了的竹子一样的东西。因觉着稀罕,罪民偷偷多看了几眼,至今仍记得清楚。” 燕修追问:“其他还有什么?” 卓西德擦擦额头的汗:“罪民和炉头洗干净换了衣服后,被带到没多远的一个小院子里,院内除了地砖跟墙,其他啥也没有。我俩就在那里筛灰,筛好了再被带出来,真也没瞧见太多。唯独还有一样记得很清楚,蔡府的院墙边,道路上,都有大缸,装满了水,一路上又瞅到几口井。罪民记得自己和炉头议论,传闻蔡家爱烧炼东西,是怕走水才如此预备的吧。所以那天晚上,罪民与贺庆佑看见蔡府的大火,当时就懵了,想着,怎么可能?那石砖院墙,大院子,钉了铜铁板的门,都不好烧啊。而且他们家防守这么严,一堆的家丁,得多大能耐多少数目的一拨人,才能打进去,把人全部放倒,一个活口没跑出,然后放把火。罪民大不敬地说一句,简直须跟打下座小城一样。” 张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又齐齐陷入沉默。 半晌后桂淳慢慢道:“倘若蔡家人还健在,只你刚才那句「跟打下座小城一样」的供词,就能把他们全送回阴曹地府。这是在京兆府地界哪,胆真大。” 卓西德又打了两个冷战:“罪民该死,一定更注意言辞。“ 桂淳道:“不是说你胆大。” 卓西德顺下眼只瞧地面。燕修眯眼凝望他头顶,柳桐倚亦敛眉沉吟,一片寂静中,唯独张屏道:“请卓老板过来,主要是为询问三月初的散材身亡案。卓老板可否暂时放下其他,先详细说说初次遇到死者,及多年后他再次出现相关?” 第 54 章 第五十四章 卓西德又称罪:“不分主次,扯了许多废话,请诸位大人和张先生责罚。” 燕修淡淡道:“无妨,还是按照你当日的所见,顺着说就行。” 桂淳倒了一杯茶,起身递给卓西德,又搀扶他手臂:“此非公堂,更不算审问,卓老板不必如此委屈,起来坐下润润喉咙,慢慢说。” 卓西德战战兢兢作揖:“岂敢岂敢,罪民藏匿财物,欺瞒官府多年,罪孽深重。怎配在诸位大人及张先生面前坐下。万不能领受。” 两人撕扯一阵儿,燕修不紧不慢道:“你的过错,来日自有府尹大人或本地知县定夺,当下是坐是跪无甚要紧。你已有了些年纪,久跪耗力,或不便于回忆陈述。” 柳桐倚亦和颜悦色道:“正是,请卓老板起来坐下吧。” 如此又磨了几个来回,卓西德吐出一大堆告罪退让的言辞,方才一副惶恐模样斜坐到一张矮凳边缘,恭敬地捧着茶杯喝了几口,放到旁侧小案上。 燕修又问:“起火那日,你为什么会去蔡府?” 卓西德道:“为帮黄郎中找寻他闺女。”说着偷偷望了一眼张屏,“找着了之后,罪民贺庆佑又往蔡府那边去探望,见场面奇怪,没敢过去,返回时遇到了蔡三。” 燕修微蹙眉:“不必这么简略。仍是把能回忆起的都说出来。你方才说,罪妇黄氏当日逃出两次。你与贺庆佑去寻她,即是因为第二次出逃?大概什么时辰得知她不见的?” 卓西德再偷瞄一眼张屏,恭顺低头:“回大人话,那疯妇几时跑掉的,罪民真不知道。晚上黄郎中去给她送饭,才发现她又跑了。具体时辰……当时天已擦黑了,八月里,约莫是酉交戌时。对了,这女子真是疯得特别刁钻,竟把锁链缠回门鼻上,锁头也挂了回去。黄郎中发现链子缠得不太对,再一开门见屋里是空的,当时也要急疯了。” 桂淳咂舌:“真是疯出了慧根,难怪能做下大逆不道事。不过,某只是一问,望休要见怪——你和贺老板两个年富力壮的外乡男子,大晚上的,黄郎中怎放心让去找他闺女?” 卓西德拱手:“大人问得自然有理,这般客气折煞罪民。不单是罪民和贺庆佑两个,帮着找的人不少,分了好几拨。黄郎中处平常多有村民帮忙,他们村里人吃饭,又都好端个碗出了家门,在空地上聚着,一边叙话一边吃。黄郎中门口不远就有一棵大树,他这里一说闺女丢了,一群聚着的村民立刻搁下碗赶过来。罪民和卓西德承黄郎中照应,定也不能袖手旁观。” 桂淳赞同:“是,任谁也不能干站着不管。” 燕修再问:“既是分了好几拨,与你二人一同的,都有谁?” 卓西德唉了一声:“罪民正要禀报。罪民二人竟是跟着三个村妇!我俩本来打算紧跟黄郎中。岂料那天就这么寸,一群人正在分灯笼火把,一个老头可能是被火晃了,一头扎在地上口吐白沫,两腿乱蹬,黄郎中立得下针。其余人就让黄郎中放心,大伙儿先去给他找闺女。这时有个妇人招手冲罪民说来来,火把拿上,你俩跟着我们。罪民同贺庆佑是外县人,肯定行动得听他们本村的,即跟了过去。先与一群人一道出了村子,呼啦散开,走着走着发现只剩了我俩跟三位妇人,没其他男丁了……”【1】 【6】 【6】 【小】 【说】 桂淳咧开嘴。卓西德立刻道:“大人休要误会,这三位大姐岁数都不小了,那时皆是五十余岁上下。比罪民和贺庆佑年长不少。” 燕修又道:“她们的姓名你可还记得?相貌如何?虽是有了些岁数,仍男女有别,她们自家没男人?要你们俩陪?” 卓西德苦下脸:“禀大人,罪民真不记得她们姓甚名谁了。就是寻常农家,惯做农活那种妇人,中不溜的个头,挺结实精干的。有一个右脸颊颧骨处有颗大痣。另外两位,一个略高胖些,还有一个嗓门特别大。另,据罪民所知,这三位好像都是寡妇。” 燕修神色一沉:“这么凑巧,三个寡妇?你不记得她们姓甚名谁,却知道她们是寡妇?” 卓西德忙解释:“大人明察秋毫!罪民和卓西德瞧病那两天,亦多有村民伤风,妇人也有几个。这三位村妇都在黄郎中处帮忙。瞧病的女子在另一间屋内看诊,还得坐在布帘后面。所用的东西,煎药的炉子、锅具、碗,跟男子的也不同。这三位与另几个同村妇人带着女病人进出,帮忙煎个药什么的。但其他妇人待的时间都不长,她们仨一直在,罪民也纳闷,问过给我们端药的后生,后生说这是三位寡妇。” 桂淳轻叹:“此村男子多薄命,一个村统共才多少人口,岁数相近的寡妇竟有三个。她们也没儿女,都是独自居住?” 卓西德缩缩脖子:“罪民哪知这么详细,但现在回想,确实没见有姑娘小子喊过她们娘。不过,另一个也在黄郎中处帮忙的小后生,喊脸上有痣的那位老婶。” 燕修道:“喊老婶,即是这妇人的侄儿,你可记得那后生的姓?” 卓西德拧眉努力回想,忽而眼前一亮:“罪民记起来了!那后生姓徐!” 张屏双眉微一皱,柳桐倚亦一怔,两人对视一眼。 卓西德以为他二人生疑自己为何会突然记起,便解释:“罪民刚想起,和贺庆佑在黄郎中那医治时,这后生给一位老者端药,进门太快,一个趔趄把药碗打了。他同老者赔不是。老者笑着说,黄郎中天天叮嘱你,做事要与你的姓一般,徐徐缓缓,偏偏你就改不了毛躁性子。” 燕修颔首:“侄儿姓徐,婶娘也是同姓,只是不知道娘家姓什么,暂称徐氏吧。” 他一直边问边记录,这时便在册子上记下徐氏二字。 张屏亦在录写,也同样记录。 卓西德顺下视线:“请大人们和张先生恕罪,实不相瞒,那时罪民也有些猥琐的想法——黄郎中白面长须,斯斯文文的,讲话慢声细语,又会瞧病,在那片乡里算是绝顶的美男子了。老婆是个疯子,他还这么痴情,又疼疯闺女。这些女子过来瞧病或当帮手,是否有些别的心思。但住在那里时,端看黄郎中行事,真是正大光明,绝无一丝偏邪,令罪民心生敬佩。比如罪民也问过帮忙的后生,怎的好多人煎药吃药都在这里,后生就说,乡下人家,都是烧柴的大灶头大铁锅,有几个能为了吃个药备出炭炉小陶罐之类的全套家伙什儿,各家的井,水质也不一样,好多人抓药回家,煎一两次,嫌烦就不吃了。或煎得不对,吃药时饮食的禁忌,转头即忘。如此黄郎中方才帮着村民把药都煎好,病人或过来喝,或家人拿瓦罐盛走,喝或取药时再叮嘱一遍时辰忌口之类。煎药的水,也是每天清晨去挑来的清泉水……” 柳桐倚赞叹:“真乃仁心大贤。” 燕修接腔:“实令人钦佩。再说当时情形。你们跟着三个妇人,之后如何?” 卓西德道:“当时罪民和贺庆佑觉得有些尴尬,盘算是否叫其他人过来,招呼我俩跟上的那大嗓门的婆子说,怕啥,有这几个人够了。” 高壮些的妇人道:「我们都不怕你们打劫,难道你们反还不放心?找人要紧!」 徐氏亦接腔:「正是,莫非你们城里汉子怕黑?那我们走前头罢了。」 桂淳称赞:“真是三个豁达的女子。” 卓西德叹:“禀大人,何止豁达!实不相瞒,走起夜路来,罪民与贺庆佑竟没她们仨快!我俩本想拿火把在前面照亮开道,没想到她们根本不用亮,蹭蹭蹭在那乌漆墨黑的野地里飞奔,直说要赶紧些,如果黄姑娘不明白事混闹,说不定就要被蔡老爷家的人打了。罪民与贺庆佑追得直喘,又挺纳闷,黄氏那时候虽疯,也只是个娇娇怯怯的姑娘,大门大户当官的人家得顾及脸面,令家仆欺打一个柔弱少女,让人听说了不好吧。” 大嗓门的妇人听了他的疑问后一撇嘴:「大官老爷家,谁管你这个!犯到人家门前,人家顾及你这么多!」 徐氏叮嘱他二人:「若稚娘真在蔡府门前闹,你俩先别露头,由我们过去交涉央告,把她扯回来。那场面上,你们汉子反比不得我们老胳膊老腿好使。等快到地方再与你们详细交代。」 桂淳摸摸下巴:“听来内涵颇为丰富。” 卓西德道:“罪民两人后来也没听上交代,尚未奔到蔡府临近处,就遇见那疯妇了,之后斗胆揣测,这三位应经常帮着黄郎中照顾他闺女,去那边找人,约莫不是一回了。” 桂淳赞同地点头,燕修冷淡道:“先别揣测约莫,接着说事。你们离多远时,见到了蔡府起火及黄氏罪妇?” 卓西德忙又作揖:“大人恕罪,大晚上的,真不大好估摸。跟着这三位往前奔,反正罪民觉得挺久的,走着走着先闻见有烧东西的味儿,瞧着前面泛红,罪民就说,别是哪里着火了吧。刚收了麦子,不少人会烧一烧地,然没有晚上烧的。许是天气干燥,哪片野林子或谁堆的草垛自己着了。” 因那时刮得是南风,烟往另一个方向飘,一开始他们闻的并不明显,只看着半天通红。 一个妇人道:「说不定是蔡老爷烧炼什么出炉了,赶紧赶紧!」与两个老姐妹跑得更快了。 然而越走越呛,红光也越来越明显。 “待穿过一片林子,遥遥见一个人影直朝着我们奔过来……” 燕修眯眼:“朝着你们跑?确定?” 卓西德满脸肯定:“是朝着这边跑,还手舞足蹈地边跑边叫,罪民觉得,可能她或是想喊人救火。”再告罪,“罪民忘形,又胡说揣测之言了。总之,那三位村妇也迎过去,喊黄郎中闺女的名字,上前按住她。那疯妇直挣扎着撕心裂肺嚷「蔡郎在火里,救蔡郎,救蔡郎」,那个声儿,罪民这辈子忘不掉。” 燕修神色阴沉,起身又走到地图前,抬手一点。 “蔡府在此处,你们当时,大概在哪?” 卓西德再苦起脸:“大人恕罪,罪民那时真的有点迷登,不然之后与贺庆佑两个也不会迷路。只知道是一片林子地。之后三个妇人带着疯罪妇先回去,我俩再往前走了一阵儿,走到蔡府跟前时,约莫一刻钟多些?” 燕修看向地图:“大概两三里地?”轻叩图纸,“这几片都有林地。算出距离,你们应在这一带……” 卓西德敬仰地看着燕修:“大人英明!罪民但凡有大人万分之一二的才智,懂得看看图纸,那晚也不会摸迷,更没有之后那场冤孽了。” 桂淳插话:“已过去十来年,贵府治下县境,从不曾新开土地,整改林野?” 燕修淡淡道:“劳桂捕头思虑。这一张正是十四年前的县境图。” 桂淳拱手:“佩服。”卓西德目光更加仰慕:“罪民五体投地!” 燕修肃然向顺安方向一施礼:“某皆是遵照府尹大人的吩咐行事,并这张图,也是府尹大人特命取来。” 桂淳又抬手:“我们侍郎大人时常称赞大尹的细致,卑职今日领略,果如侍郎大人所赞。” 柳桐倚亦抬袖:“下官受益匪浅,唯有叹服。” 张屏不太会说这样的场面话,就跟着柳桐倚行礼:“革员也受益匪浅,叹服。”又问卓西德,“当时夜黑,为何两位不陪同四名女子回去?” 桂淳道:“是啊,深更半夜的,你们俩汉子,起码也得抽出一个人送她们回村吧?” 卓西德道:“她们说不必罪民二人陪。当时疯罪妇嚷叫不休,远远看去蔡府那边火的确很大。罪民与贺庆佑说,得过去瞧瞧,或报官及喊人救火。那三位妇人说,你们想去可以过去瞧瞧,我们得赶紧把稚娘送回去。罪民跟贺庆佑道,那就先回去,或我们中有一个人同她们回去。她们又说真要过去,最好是俩人一块儿,彼此有个照应,她们不碍事的,另一拨人应在没多远处找,她们返回去就能迎上,顺便通知更多人过来。我们当时带了一个小铁盆,当锣敲了几下,远远有敲打在应,我俩就觉得无碍的。” 燕修复眯眼,目光中闪过一丝怀疑:“刚才怎么一直没提起你们带了鸣响之物?” 卓西德恳切道:“真是带了,是罪民没说!大人不信可去询问那三位妇人及村民,当时每一拨人都带了件能敲出声响的东西,这三位大姐手里还抡着棒槌。她们一个抡棒敲盆,另两个挟着那疯罪妇折返村里。罪民与贺庆佑往火的方向去,走了一时,前不见有人逃出或喊救命,后也没村民跟上来。越往近前越觉得诡异。” 张屏执笔凝神,卓西德这段讲述,与贺庆佑的供词又十分相合。 “从来失火,哪能没一点人声动静?况且这么大一座府邸!除了火在烧,什么声响都没有。罪民说不出那种可怖!再往近处走,被火热的气扑着,却觉得背后发寒!贺庆佑抓着罪民的袖子说,德哥,咱别往前头去了。” 张屏抬起眼皮:“贺庆佑这样说?” 卓西德满脸肯定:“罪民记得清清楚楚!时隔十多年,转述的话或不能每字每句完全一样,但意思绝无改动。” 张屏微一点头。 卓西德接着道:“罪民说,看着是太不对劲,怎么能一个人都没有。俗话曰,火常伴盗匪,此地不宜久留,要么先回头找村民,一道去报官吧。贺庆佑又问罪民,为什么也没有村里的人过来的动静,方才听着敲打声响不远,算着那几位应该喊上人过来了啊。讲得罪民也更毛了,就说你别吓你自个儿也吓我。罪民又想,这么大火,烧了绝不止一时半刻,旁边村子也该有人瞧见,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来。我俩越琢磨越恐怖,觉得无论如何先离了这里再说,回村问问,或迎上人一道过来,或借匹牲口去报官。” 桂淳轻拍桌角:“如此极是。”起身和颜悦色再给卓西德添些茶水,“二位即是返回时遇到了某个人?” 卓西德黯然:“正是。” 桂淳将茶杯递到他手中,拍拍他肩膀:“润润喉咙,细细说。” 卓西德又感恩道谢,啰嗦一堆,燕修不耐皱眉,卓西德识时务地迅速转回正题。 “罪民与贺庆佑转身往村子的方向跑。我俩记得遇到那疯罪妇前穿过了一片林子,就朝着有树木的方向冲,没奔出多远,即迎见一片矮树。我们之前穿过的林子应没离这么近,想是跑错了,罪民二人正要转身找路,忽听见黑林子里有动静。罪民大胆问了一句谁?没人应声。却见树影深处有一簇亮光点儿晃了几晃,贺庆佑又抓着我道,哥啊,莫非是悍匪?罪民的胆子大些,且寻思,我俩从大宽敞的明处过来,林子的人一眼便能看清究竟,若方便下手,早该跳出来了,遂低声对贺庆佑说,应是不想对付或对付不了咱们的,你我也别管他,赶紧走。贺庆佑却突然像被鬼迷了似的,非要过去看看。” 张屏又停下笔。柳桐倚亦一顿:“是……贺老板非要过去看看?” 卓西德恳切的眼神中夹杂着一丝痛心:“是,他那一阵儿跟魔怔上头了一般,任凭罪民使出吃奶的力气拉扯劝告都没用!还直着眼说,旁的东西不会点灯照亮,必然是人。万一是个从火场逃出来人呢?万一那人重伤,在晃灯求救呢?” 张屏面无表情道:“等你们带着村里人再过来找他救他,这人可能就凉了。” 卓西德大惊:“张先生莫不是通晓过去未来?贺庆佑当时正是这么说的!” 张屏迎着他的视线:“在下只是推测。贺老板这样坚持,卓老板也只能与他一同过去了。那时情形,你觉得必须两人一起。” 卓西德一叹:“是啊,那般的情形下,罪民还是有些胆怯的。再则……” 柳桐倚道:“再则卓老板也有些好奇?” 卓西德倾慕的视线立刻调转方向:“大人和先生皆神人也!罪民的心肝肺,都被摸透了。在诸位大人和先生面前,竟如一个水晶玻璃人一般,无可有一丝藏匿。” 柳桐倚垂下视线,端起茶盏。张屏仍面无表情看着卓西德:“卓老板自谦了。之后在下就猜不出了,请卓老板告知。” 卓西德再清清喉咙:“罪民拦不住贺庆佑,唯有与他一起过去。为图保险,预先从地上捡了根棍子,摸了块石头。刚进林子,罪民感觉侧后方似有寒风,一瞥只见一道黑影抡着一件凶器劈来,罪民忙一把推开贺庆佑,将手中石头向黑影砸去。” 柳桐倚问:“卓老板和贺老板是每人一块石头,一根棍子?” 卓西德道:“禀大人,因罪民会些拳脚,怕贺庆佑准头不好,所以是罪民拿着石头,大棍子给了贺庆佑。罪民将石头丢过去,被黑影用手中的凶器挡开,贺庆佑趁机举着棍子向他乱敲。罪民蹲身使了个扫堂腿,绊黑影下盘,他堪堪避开,手中东西差点砸中罪民。罪民一个滚身,再用了一招猿猴探路,他也闪避。就这么缠斗了几个来回,那黑影真真厉害……” 张屏又面无表情道:“然,到底你们有两个人。” 卓西德唏嘘:“亏得如此,也亏得是晚上,不然……唉,总之最后他还是被罪民绊倒,罪民趁机一个饿虎扑食把他摁住,贺庆佑一棍子敲在了他的脑袋上。” 张屏肃然:“贺老板重击了此人头部?” 卓西德道:“是啊,此乃情势所逼。那人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罪民探他的鼻息和脉门,发现只是昏阙,才松了一口气,且看清楚他拿着打我们的是一把铁锨。我俩猜测,他或是在这里埋什么。先往他刚才扑过来的地方找寻,什么都没找着,这厮真心狡猾,埋伏我们还不忘记将我们引远。待我俩转了一圈儿再往反方向找,可巧踢到了一物,是一盏盖在包裹皮下的灯,旁边还有一盘绳子。有了灯盏照亮,就看见前方有一个大坑。” 桂淳挑眉:“二位查看这一圈儿,应费了不少时,不怕那人醒了?” 卓西德又轻轻一叹:“大人说得对,而今想来,罪民与贺庆佑也是心大。到了那个坑前,罪民拿铁锨向土中一探,扎到了东西,没急着扒开,先跟贺庆佑把那人抬过来,拿绳捆住。也在这时才算看清他的模样。当时他比后来结实些,左腮有一块青乌的胎记,穿着麻布裤褂,一瞧手与面孔即知不算富贵,便已揣测他是不是蔡府的家仆。待再挖出土里的东西,竟是两口箱子,不算大,但挺沉,木料甚好,摸着特别油滑,包着雕花银边,挂着两个特别精致的锁头。罪民该死,便起了贪念,想着里面肯定有宝贝。穷了半辈子,陡然有白捡富贵的机会,难抵诱惑,遂与贺庆佑商议,拿走箱子,只将这人丢在坑边罢了。贺庆佑也与罪民同样念头,我俩唯恐村里的人或救火的人过来,立即扛着箱子跑了。” 张屏望着他双眼:“二位只是携着木箱离开,没再对那人做些什么?” 卓西德道:“没。他人已经昏了,捆得也挺结实。无需再做什么。” 柳桐倚道:“若扔进坑里,薄盖一层土,岂不更稳妥?” 卓西德露出惶恐神情:“大人明鉴,罪民万万不敢如此!怎能将活人埋在土里!拿走箱子,只是贪财,且罪民二人觉得这人埋东西鬼鬼祟祟,箱子肯定来路不正,只当是场黑吃黑。可把他扔坑里埋了,就是害命了!按律需得偿命,罪民有一家老小要养,万不敢如此行凶!” 柳桐倚闭了闭眼:“你已足够胆大,不必自谦。” 卓西德从椅上滑跪至地:“罪民万死!” 柳桐倚暗吸一口气,睁开双目,恢复随和神色:“卓老板不必如此,本断丞得职未久,行事生疏,言语往往不能斟酌得当,望勿在意。” 桂淳爽朗一笑,再次将卓西德搀起按回椅上,又给他添倒茶水:“当下只是聊聊,勿要多虑。某真真好奇,那箱子里有什么?如你所说,还挺沉,那人怎么只身把箱子运到树林里的?” 卓西德擦擦额头冷汗,复一揖:“禀大人,蔡三应是用绳子将两口小箱捆束在一起,背进树林。然绳子被罪民二人拿来捆蔡三了,我俩只能各自拿袍子将箱子裹住扛着,这时更不再盼着有人过来,而是唯恐遇见人了。盘算着先把箱子藏起来,偷摸奔蹿半晌,可算找到了一处地方,是一道高些的土坡,不远处有个土地庙,另一个方向还有一棵大树,好记忆……” 关于如何挖坑,如何埋下,如何假装没事的人一样返回村里,以及跟村民扯谎说是想去报官迷了路种种,卓西德的供词与贺庆佑所言几无出入。 “村里人淳朴,应是尽信了这番谎话。黄郎中还向罪民二人道谢,又熬了补养的汤药给我俩滋补安神……” 柳桐倚问:“村里的人究竟有无去援救蔡府或报官?” 卓西德道:“禀大人,他们什么都没管。罪民也疑惑这件事,第二天顺口和帮忙的后生聊了聊。那孩子说,才不会帮他们哩,谁敢问蔡老爷家的事?搞不好就倒霉。罪民想引他多说些,他却不吐露了。罪民猜是不是因为黄郎中闺女的事儿村民不待见蔡府。下午,官府的差爷来询问,罪民方知火灾之惨烈,内心各种不是滋味,更因那两口箱子无比惶恐。村民在官差面前一致说,瞧见那边挺红的,但估摸着离得挺远,或不是本乡地界,想着其他离近的会去救援报官,就没过去,绝口不提找那疯妇的事情。罪民和贺庆佑心里有鬼,怕无意中讲漏了藏箱子的事,便全比照着村民的话说。因是外乡人,我俩被盘问得更详细些,比如问为什么会在这村里等等,村民都帮我二人做了证,起火的时候我们在村内,绝不可能去放火。等差爷问完话,罪民与贺庆佑就借口出了这样大事,不便多待,立刻回丰乐了。” 桂淳若有所思道:“村人故意隐瞒疯逆妇丢失与村民找寻一事,有些可疑。” 卓西德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又咽下。 桂淳立刻道:“有话请说,千万别把这儿当公堂!” 卓西德拱手恭敬道:“罪民是想大不敬地说两句揣测——村里的人,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横竖整村的确与蔡府那火无关,说了疯罪妇之事,反可能惹上疑惑,多被盘问。” 燕修神色一冷:“隐匿真相,编造供词,即是有违律法!罪妇黄氏当日极有可能看到了什么,况且,她以为自己被蔡公子所负,痴心极易转做恨,此女又是个能行凶的疯子,或就是纵火真凶。” 卓西德又从椅子上滑倒在地,叩头称罪。桂淳再度搀扶:“眼下暂不必如此。是了,还不曾问,那逆妇之后如何?官差来时,有无表现?” 卓西德瑟缩道:“禀大人,罪民和贺庆佑回村后,一直没见到也没听到那疯罪妇的人影声响,好像是黄郎中给她用了什么安神的东西,让她睡了。过来问话的官差并不知道她跟蔡公子的事儿。蔡家的火灾太惨,官府以为是悍匪或仇家所为,主要查男的,只传了几个妇人问话,也是为了核证男子的供词罢了。直到罪民与贺庆佑离开,都没再见过那疯妇,也没听到她出声。” 燕修再问:“与你二人同行的那三位村妇后来如何了?” 卓西德摇头:“更没见过了。” 燕修端详他不语,桂淳又爽朗道:“卓老板再喝口茶水,继续说,某好奇得很,那两口箱子里都有什么宝贝?” 卓西德轻叹:“箱子罪民与贺庆佑各分了一口。罪民只知道自己这口箱子里的东西。是……” 第 55 章 第五十五章 卓西德轻叹:“箱子罪民与贺庆佑各分了一口。罪民只知道自己箱子里的东西,无金也无银。乃几件陶瓷器,一架桌上使的六扇小挡风……” 张屏又道:“不必避讳我的名字。就是屏风,对么?” 卓西德点头不迭:“对对,是这个。还有两本书册,就这么多了。” 燕修问:“你们为何不把箱子里的东西取出平分?” 卓西德道:“原也想分来着,然未能够。每口箱子上都挂了一把锁,怎么也整不开。那俩箱子本身就是宝贝。我们俩老粗虽不懂木料,但一瞧箱子皮油亮,在土里埋过闻着还有香味,便知肯定值钱,硬劈开太可惜了。贺庆佑说,这或是天意,恰好两口箱子,让我们兄弟一人一口。”m.166xs.cc 桂淳道:“然两个箱子肯定不能完全一般大小重量。这个拿多了,那个拿少了,心中不会生出计较?” 卓西德嗐了一声:“原是见不得光弄到手的,怎还能忒多计较。两口箱子的确大小不甚一致。待商议着怎么分时,罪民就说,我年长些,我先挑吧,我要那口小的。” 桂淳赞道:“卓老板真义气。” 卓西德面露羞涩,刚要自谦,张屏问:“哪口箱子沉?” 卓西德含羞的神色未来得及收回,生将谦逊之词噎回去道:“罪民未有太多掂量比较,应是差不多吧……大箱子可能略重些,不会沉太多。”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com 换源app】 张屏道:“可,有些贵重物事,譬如金银、银票、地契,多会藏进小箱。大箱中或是字画古玩,不太容易变现。” 卓西德神色再变了变:“张先生甚知藏物折变之道,罪民佩服。不过是否藏金银,能掂出来。那箱子捧着肯定不像装了太多金子的。若有银票,大票轻易不敢兑换,怕上面有暗记,大主顾的票,银号或也有知道的。地契就更不敢了,真要得着了,在罪民这跟废纸差不多……” 柳桐倚问:“卓老板之后没询问过贺老板箱子里的东西?” 卓西德摇头:“回大人话,真没。分了箱子,贺庆佑同罪民谦让了一番,说若大箱里的东西比小箱内的值钱,会再补给我一些。罪民说不必,多少都是白得,命里原不该有,它跟火灾有牵扯,日后或还会因之惹祸。不如咱们兄弟立地起个誓,带上箱子,各自回家,互相再不问对方箱中的物事,各寻门路开箱变现。如果有一个人被逮住,绝不咬出另一个,另一人要照顾被逮那个的家人老小。” 这又与贺庆佑的供词一致了。 燕修肃然问:“立地起誓,地是哪里的地?当时又是何时?” 卓西德忙欠身:“罪民又言辞不清了,大人恕罪。地方是罪民和卓西德埋箱子的那里。我二人离开村子回到丰乐,先藏了四天,才冒险带了一辆小车,去挖出了箱子,分了箱子立下誓后回到县里,各自藏起。” 燕修再问:“你可知道他用什么手段销了赃,得了多少银子?” 卓西德否认道:“不知。回去后,我俩便不怎么碰面了,对人假称是做买卖的时候起了争执。连我俩的家里人都这么以为。” 燕修皱眉:“抱了一口大箱子回去,你家里人没疑惑?” 卓西德恳切一揖:“求大人明鉴,此事罪民的家人当真一概不知。从黄郎中那回家后罪民就盘算着扯这个谎,同拙荆说不知病是否好全了,怕传给她跟孩子,让她同家母睡一屋,罪民自个儿单睡。那晚罪民夜深了才回去,进家后就把箱子藏在柴棚下,一直藏了几个月。” 桂淳笑:“好耐性,竟不好奇箱子里有什么。要我肯定憋不住。” 卓西德涩然一叹:“罪民知道大人们必会觉得可疑。然当时官府在狠查蔡家的火灾,若被逮着,闹不好即被当成打劫灭门的悍匪,脑袋都保不住。一想这个,再不能忍的都忍得住了。” 桂淳嗯道:“也甚是有理。那详细是何年何月销了赃?” 卓西德低头哑声道:“说来又曲折了,细述得啰嗦好一阵儿。” 桂淳笑眯眯道:“横竖我们也没旁的事儿,正好听你慢慢说。”又给他添了些茶水。 卓西德作揖道谢毕,恭敬地饮一口,清清喉咙。 “罪民一直忍到快腊月,使钱的事儿竟接着来。罪民的堂弟,就是帮罪民介绍木器厂差事的堂叔家的老幺,在京城做事,赶年前回县里娶媳妇。堂叔堂婶待罪民有恩,贺礼绝不能少,还有几处零星事儿恕罪民想不起了,又将要办年货,着实凑不出钱了。饶是这样,罪民也不敢刨出那口箱子,而是打算去找个零工做做。旁边沐天郡的宝通大码头是个方便找活的地儿,腊月里外地的搬运工都回家过年了,像罪民这样的去了也能混到一份工。原本真是想临时赚几个子儿,却在那里遇到一个胡商,名叫玻克哆哩沙,是什么拉丝缠丝还是弹丝国的人,总之跟丝有点关联吧。租了一艘大船,泊在码头里,有时候去河道里漂一会儿,天天传一群舞姬在舱里唱跳。 “人都说这胡客老有钱了,只是人有些傻,万里迢迢过来,皮货毛毡银器一样没带,只运了一批琉璃器卖,碎了好些,他也不在意。别的客商倒些茶叶绸缎给他,他不管好坏,瞧着顺眼就收。这阵子说收得差不多了,也不要别的货了。岸上租了个院子,养着带过来的十几匹骆驼。他本人住在大船里,因他们胡国水少,特别喜欢水。第二又尤其喜欢女子。第三喜欢好酒好菜。雇了几个厨子在船上做菜,还常到岸上的酒楼里点。 “有一回他在宝兴楼订了挺多菜,楼里匀不出人手送,恰好罪民往宝兴楼里送木材,伙计向罪民借板车使,说胡子要的菜多,顺路一车运过去便利。罪民说自然好,只要他们不嫌脏,刚好我跟着开一开眼,瞧瞧胡客的排场。伙计说,胡客没那么多讲究,且认不得这车是做什么的,板车上铺块布,看不到脏,让食盒沾不着灰就成……” 伙计拿了一块大蓝布,将车罩住,把食盒叠放在其上,由卓西德推着,两个小伙计陪在旁边,竟整出了几分气派。 到了码头,往船上传菜。菜里有一道暖锅,配了个木炭盒儿。小伙计就让卓西德捧着炭盒,一同往舱里送。 “船里陈设真真奢华。浓香熏得罪民直呛,入内前先要洗手脱鞋冲脚,光脚进。地上铺着花花的大厚毯子,毛能没过脚背,进去后罪民直流汗,见主座上的胡客在饮酒,十几个穿着薄裙披着轻纱嫦娥似的妙龄女子边唱边跳,罪民想,整那么暖和,或也是怕这些女子冷吧。” 桂淳赞叹:“竟是个怜香惜玉的胡子。他就是你方才说的那个什么玻什么哆?” 卓西德哈腰道:“是,玻克哆哩沙,名字有点儿绕。这人年纪不大,罪民觉着是二十来岁,头发倒是黑的,但跟咱们头发的黑色不大一样。窄脸高鼻子高颧骨,凹眼窝里一对蓝眼珠,穿着一件当年时兴的江南样式绸缎袍,套在他身上就一股子胡气了,举止气派挺富贵体面。他旁边坐着一个老胡,五六十岁年纪,汉话讲得特别溜,眼神贼毒,一看罪民,立刻说,这个人不是酒楼的吧,为什么上了船?” 酒楼小伙计回道:“他是专门管木炭的。因我们生暖锅不如他好,特地叫他一起来。” 老胡不甚信,仍阴鸷地盯着卓西德:“是么?此人一直鬼鬼祟祟,打量着这里的东西。” “罪民一听,这是把我当贼了,即辩解说,之前少见这些琉璃器皿,尤其琉璃灯盏,五颜六色的,又透亮,挺好看。年轻胡向老胡叽咕了几声,约莫是问在说什么,老胡再同他叽咕几句。年轻胡就大笑起来,大着舌头怪腔怪调同罪民说,感谢你,但,大多数的你们,觉得,不好看。不想买。罪民说,人各有好,可能大多数人不喜欢这些。年轻胡又问,你喜欢,想买吗?有很多。罪民说,我可买不起。” 年轻胡又笑起来:“哦~~他们,一样,和你。首先,看看。之后他们说,不买。但你诚实,比他们。他们不会说,买不起。他们说,不喜欢。” “罪民心想,虽然我穷,但不能让胡子觉得咱们买不起他们的东西,便答道,人家不买,应是真不喜欢,或觉得这些东西单看好看,搁在自己家屋子就跟其他物事不配了。” 年轻胡又问:“你的意思,他们有钱,你没有?我到这里,人人都问,是不是很美,很长见识。我觉得确实很美。美姑娘,好食物,美风景,好多都特别美。但这里真的这么好,应该人人都有钱。但,我看到穷人,像你一样的,好多。” “罪民一听,竟是我给咱们大雍丢脸了,鬼使神差地脱口说,咱们这边崇尚简朴,不爱露富,有钱人挺多的,只是外表上瞧不出来。本来我也不应该是穷人,谁家没点家底儿呢,不过有人有福气享用祖上传下的东西,有人没福气罢了。” 他讲的话年轻胡听不太懂,老胡又叽咕叽咕用胡话转述一通。年轻胡问:“你本来也应该有钱,什么意思。” 卓西德一时诌不出来,索性就故作高深地不吱声。年轻胡和老胡一起盯着卓西德,酒楼的小伙计道了声告退把卓西德带了出去。 下船后,一个小伙计笑说:“老哥可真能编,在舱里烘的一身热汗都被你吹没了。” “罪民说,再怎样不能在胡子面前跌份儿。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两三天后,罪民上工,又遇见了那个胡子……” 当时卓西德正在扛粮包,只见一双脚挡住去路,跟着正前方就响起那年轻胡客的怪腔怪调。 “你是酒楼里的,为什么在这里?” 卓西德随口编道:“因为上回在公子那边多看了几眼物件,老板嫌我不体面,不让我在酒楼做了。我到这来混碗饭吃。” 年轻胡惊讶地吸了一口气:“啊……那,对不住了,让你变这样。” 老胡客这时又遛达了过来,向年轻胡叽咕叽咕几句,随即朝卓西德道:“你不要再欺骗了,做你的事去吧。” 年轻胡却阻拦道:“不要这样,你不要走。你,运草吧,帮我。” 卓西德甚是惊诧,老胡客一脸不赞同地再叽咕叽咕,年轻胡咕噜咕噜回了一串,老胡客满脸阴沉又向卓西德道:“玻克哆哩沙少爷觉得你不算年轻了,还做这样的重活很可怜,让你搬运比较轻的草,工钱多给你。” “罪民当时挺开心,也不顾什么跌份儿不跌份儿了,立刻就答应了。运草其实就是给那院子里的骆驼喂草料之类。确实挺轻松。工钱当日结。罪民喂了两天骆驼,年轻胡与老胡又转悠过来。年轻胡磕磕巴巴问罪民,为什么你这么大岁数了,还来做重活,之前在码头上看见做事的都比你年轻。罪民说,因为享不到祖上的福,只能来做事了。年轻胡忽然问,那天,你说,祖先有宝物,可享受不到什么意思?实不相瞒,罪民当即念头一动,遂回答说,罪民和别人一样,祖先都留下了宝贝给我,可惜宝贝放在一口箱子里,我打不开,拿不出来。” 年轻胡睁大了眼:“还有这样的事,为什么打不开?” 卓西德说:“锁住了,没钥匙。” 年轻胡说:“可以,用其他方法。比如,砸、锯、削……” 卓西德正色道:“我不敢。这么对祖宗留下的物品,叫大不敬,得挨罚。” 年轻胡唏嘘:“太可叹了。”转向老胡叽咕叽咕几句,又对卓西德道,“索古,很会开锁。他在这,很久。你们的锁,能开也。” 老胡依旧沉着脸叽咕叽咕,再瞟着卓西德。 卓西德袖起手道:“多谢玻公子关照,然我觉得这位管事不大相信我,本也是我的私事,便不劳烦了。” 年轻胡道:“不,不麻烦。索古,不是管事。是我的朋友,向导。他真的很会开。” 老胡拉长脸盯着卓西德:“箱子,你拿得出来么?” 卓西德反问:“若我拿得出箱子,你能开?” 老胡满脸写着不信道:“有箱子,可以一试。” 卓西德道:“有箱子。那就烦请一试。” “罪民搁下这个话,有几分是为着和那老胡置气。回头自也忐忑是不是太冒失了,不过话已说了,不能怂。加上确实贼心盘算,胡子这边好出赃。罪民依稀听谁提过,年轻胡快回胡国了,且他总说只来这一趟,未必有下回了。对罪民来说,出货特别稳妥可靠……” 桂淳哈哈一笑:“这是实诚话。那你就把箱子抱给他俩看了?” 卓西德道:“是,罪民吐出这番话,当即就告了假回去。刚好家母与拙荆带着孩子都去帮着堂叔家收拾屋子了。罪民刨出箱子,背在一个大筐里,上面压了一堆干菜山芋之类,路上恰遇着衙门的老焦和老蓼往宝通县衙门送公函,赶着一辆车,罪民玩了一招灯下黑,搭了他二位的车。出丰乐入宝通都没被查。在宝通码头附近下来,唯恐码头跟船上人多眼杂,仍又到养骆驼的院子里。过了没多久,先是老胡一个人来了,问道,宝箱带来了?罪民说,带来了,待玻公子过来,劳你老打开。老胡两手抄在袖子里,又阴森森盯着罪民说,「我知道,你的东西一定不是你的,来历不正。」罪民吃了一惊,后背的衣衫都湿了,想着他可能是在诈我,便故作镇定说,真是祖上传下来的,但要是你这么觉着,不看也罢。老胡怪笑两声,转了出去。当时罪民的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唯恐他去官府告发我,正琢磨着要不要背上筐子跑路,年轻胡过来了,老胡仍在旁边跟着……” 年轻胡兴高采烈地问:“东西,带来了么?” 卓西德轻声说:“带了,然是祖上传下的东西。请在静室内打开,不要让其他人近前。” 年轻胡爽快答应,进了室内。卓西德从筐里抱出小箱,年轻胡赞叹:“真是个美丽的箱子!”老胡端详了一下铜锁,自随身的口袋内取出一个羊皮卷,展开是各种针钩工具,老胡逐个拿起,拨弄尝试起来。 桂淳感慨:“竟是个惯家胡子,咱们这边的锁也捣鼓得开。” 卓西德一嗤:“什么惯家,一个假把式。罪民开始也被他的物件儿跟阵仗吓到了,没想到来来回回捣鼓了半天,拿挖耳勺掏墙都能掘出个窟窿了,他也没整开那锁。罪民说,不行就算了吧。老胡却似折腾急眼了,咬牙切齿一定要开,突然红着眼珠子问我,锯开,只锯锁,不锯别的,行么。反正你没钥匙,打开后锁也不能再用。罪民本来挺心疼那锁,觉得这么精致又难开一定贵,听他这么一说也有道理,再则很难碰上这么好的机会了,就说,行吧。老胡便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似锉似刀的扁平物件,一边刃上镶嵌着亮石头,说是什么金刚锉,磨锉了又半日,真把锁把儿锉断了,打开箱盖,立刻我们三个都被镇住了。” 箱内被隔成数个小格和暗屉,都垫着厚厚的衬垫,蒙着光滑的绸缎。数件宝物静卧其中。 “最打眼的,是一套纯白的瓷器,有小壶、小杯、斗笠盏、小炉子……一共十二件。薄到半透亮了。罪民往外取的时候都不敢大喘气,怕热气把它们哈化了。老胡直着眼,年轻胡直叫唤,天啊,什么是这,是玉吗?老胡识货,喃喃说,不,这是瓷。” 比美玉更名贵的瓷。 “除却这套瓷器,箱子里另有两座小像,一尊是陶泥捏的,一个老头儿,靠在一块石头边,手举着一个酒杯,喝得挺开心。另一尊却是白瓷像,和那套小壶小杯像是一波烧出的,乃是少年人模样,跪坐在地,低着头,好像个学堂里的学童在挨训似的。” 张屏、桂淳、燕修都静静地听他说,柳桐倚握紧了笔杆问:“陶器和瓷器……只有这么多?” 卓西德满脸愧疚地低头:“不,还有一个陶制的酒壶,捏得怪模怪样,也能当小花瓶使,只配了一个小酒盏。壶身刻着一幅画儿,是几蓬瞅着挺怪的花草。那俩胡子竟认得,年轻胡指着瓶子叫唤说,「啊,雪绒花。画了这个竟!你们这里有?」” 桂淳啧道:“名儿听着挺雅致,像个胡国花朵。” 张屏道:“此草,我朝也有,北方山上挺多,喜欢冷。在下以前经常见。胡人称之雪绒花,西北那边叫火绒草,百姓还常叫它老头草。” 柳桐倚双眼一亮:“是否矮矮一丛,花瓣长尖,一朵里好几个圆花心?湖上老人晚年的茶酒器上常刻绘此花,原来是以壶上代湖上,老头同老人,暗藏谐音之机。” 卓西德一脸叹服:“柳大人与张公子当真博学。可惜在下一个老粗,竟不识至宝,铸成大错!” 柳桐倚神色一敛:“恭维的话就不必了。请问箱中还有何物?” 卓西德又垂首:“陶瓷物件儿,就这么多了。陶器是一只酒壶、一个小杯、一尊喝酒的人像。白瓷是十二件一套的茶具,还有一尊跪坐书生像。加在一起,共十六件。又有一座小屏风,六个扇页,搁在桌面上使的,应是紫檀木,上下镂雕着花朵,中间的嵌玉板上刻绘着山水诗句,特别漂亮。再有两本册子,一本上绘着各种的壶、杯、花瓶,没有颜色,就只是黑线绘的。另一本写得都是字,不像账本契书或信件啥的,应该是什么诗赋之类的吧,罪民也看不懂。” 柳桐倚问:“上面可有人名?” 卓西德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有,封皮上写着「泉石闲笔」四个字。是那烧瓷特厉害的公子写的诗词歌赋吧。可惜罪民当时不懂得。” 柳桐倚闭了闭眼:“你将这些,都卖给胡商了?” 卓西德握起拳:“罪民,每每回想,都自知罪孽深重……” 燕修打断道:“这些虚头巴脑的先不必说了。讲讲你都卖了多少钱。” 卓西德道:“禀……大人,是拆着卖的。打开箱子后,年轻胡和老胡眼里都冒出钩子了。只恨罪民无知,不晓得这是特别金贵的瓷器,以为胡客都爱花花的东西,那个小屏风,镶玉嵌螺,刻的字缝里描了金粉,应该最能卖上价钱。就在大桌面上,把小屏风打开立起,将那茶器摆了两件,因两个胡子貌似还挺喜欢那两尊像,又把像摆在屏风边上……” 年轻胡一个劲儿地说:“宝物!太美了,太美了!” 卓西德等着他问价,未曾想他尤为诚挚地凝望着卓西德道:“多谢你让我看到,这样的宝物,你带回家后,一定要好好珍藏!” 卓西德当时险些一个头磕在桌角上,想了又想,稍微露骨了一些说:“能开了这个锁,也托了玻公子的福气。如果公子喜欢,比如这件屏风,我可以用它跟公子交个朋友。” 年轻胡睁大眼:“你,送这个给我?不,太贵重。我不能收。” “罪民心想这是跟我装糊涂唱胡戏了啊,再叹气说,正因为贵重,摆在我家浪费,也换不来柴米油盐,不如将它让给真正需要的人。年轻胡又瞪着蓝眼珠子瞅了罪民一时,说「我懂了,礼物,我收下。你喜欢的琉璃,我送你。」罪民险些一口气没上来。未曾想,这节骨眼儿上,那一直挺阴森的老胡帮了罪民一回。” 老胡朝年轻胡叽咕叽咕了几句,再向忐忑的卓西德道:“玻克哆哩沙少爷答应收下你的礼物。但我方才和少爷说,你的屏风很珍贵,如果他赠送给你琉璃器,大约要很多。少爷慷慨地答应,船中剩下的琉璃任凭你挑选。” 他慢悠悠压着语速,端详着卓西德的表情,似在享受地观赏卓西德失落痛苦的模样,又稍停了片刻,方才添上一句。 “再或者,太多的琉璃器,你家里也摆不下。你想接受其他礼物吗?我向少爷建议用金子或银子,但少爷说,这可能会令你不愉快,因为你们这里不能随便在别人面前提到钱,尤其是交朋友的时候。” 卓西德努力镇定地回答:“没关系的。我不讲究这个,只要是公子赠送的,金银我也喜欢,而且好拿。” 老胡再对年轻胡咕噜几句,年轻胡的脸上闪过一丝同情与失落,出门吩咐了几句,片刻后,一个胡人随从送来一个小皮囊。年轻胡接过,放在桌面上,老胡打开系着的袋口,里面是满满一袋黄澄澄的胡币,上面刻着胡人头像和奇形怪状图案及胡字。 老胡说:“这些,都是纯金的。去银庄,可以兑换。也能熔化了使用。” 又有胡人随从捧进一只盒子。年轻胡打开盒子,对卓西德道:“同样的,礼物。” 盒内是卓西德跟着酒楼小伙计进船那次,盯着看的一对琉璃灯盏和两只琉璃杯。 “罪民瞅着那些东西,突然心里不大是滋味,遂拿起陶酒壶跟小酒杯对年轻胡说,公子的礼太重了,我不能只送一个屏风。这个瓶子上刻着公子认得的花,按我们这边的话说,就是与你有缘份,也送给你吧。” 年轻胡望着卓西德,方才有些黯淡了的蓝眼珠里又泛起惊讶的光芒,卓西德没等他开口,将壶杯往他面前一搁。 “公子的礼,我全部收下。这些乃我的一份心意,希望公子不要推辞。” 年轻胡起身接下酒壶和小杯,又握住卓西德的手:“谢谢,朋友。我会记得你。” 桂淳感叹:“倘若卓老板当时不是在销赃,真可算一段感人的故事了。” 柳桐倚从额角处放下手:“卓老板送的酒壶与小盏,应是湖上老人遗作。他老人家制酒器只为自用或赠予亲友,存世的,比茶器更少。折算作金银,至少能买下那胡客的半条船。不过,君子相交,不当以钱财计……” 卓西德呆住了。 桂淳重重弹了一记响舌:“我的乖乖,这么贵!合着竟是卓老板更轻财重义?”再看看摇摇欲倒的卓西德,又起身给他添了点已凉的茶,拍拍他肩头。 张屏沉声问:“如此,卓老板只出手了三件东西。剩下的下落何处?” 卓西德闷头坐了一时,将凉茶一口饮尽,方才喘回一口气:“另外的,给老胡了。此人当真鬼极了,他帮罪民换到了钱,原是为了卖我个人情。” 玻克哆哩沙给了卓西德那些东西,又要叫马车送他回去。 卓西德推拒道:“不必,我今儿是搭我老表的车过来的,同他们说办完了事在码头碰面。算起来他们早该过去了,知道我来这边,可能会往这里来迎我,说不定出门走不了几步就碰上了。”仍把东西都放在筐子里,上面盖点东西背上。 出门后他只捡着人多的大路走,到了一处路口,老胡突然从一棵大树后冒出来,吓了他一跳。 老胡挺直接地问:“你的木箱里,剩下的东西,你还想把它们变成钱吗?” 卓西德反问:“足下方才为什么不问?” 老胡道:“我只是给玻克哆哩沙少爷做在这里的向导,我有我的生意,他有他的。我们的买卖并不关联。你刚才把宝物给他看,我不能说我喜欢上了某一件,喊出价钱,这不合规矩,差不多就是你们这边抢生意的意思。但现在,你出来了,若还有时间,我们可以聊一聊。” 卓西德道:“可你老觉得我的东西来历不正,又有什么好聊。” 老胡眯缝起眼:“难道它来历正?”见卓西德要变脸,又怪异地笑了一声,“你不用害怕,我是个异邦人,并不想跟你们的官府打交道,对我没什么好处。我是个纯粹的商人,只想买到好的宝物,带回我的家乡去。我已经老了,没精力继续来回奔波,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来。我很守规矩,你不用担心从我这里泄漏出什么。这里说话不方便,我在附近也有个小院子,想请你过去喝杯茶。” 卓西德立刻婉拒:“不了。码头上有人等着我哩。” 老胡笼着手慢悠悠道:“等你的人,多等一会儿,应该没关系吧?或者,你不放心,由你来选地方?” “罪民在心里挣扎了一阵儿,确实还是没按住求财的心,想着大胆博一把,看看这老胡能作出什么妖。于是说,那去宝兴楼吧。宝兴楼罪民挺熟,在个繁华的地段。门外就是大街,来来往往都是人,谅他不敢在那下黑手。老胡挺爽快地答应了,还假惺惺地跟罪民说,他请客,有酒,就是朋友,好谈买卖。罪民心道,谁跟你是朋友!脸上仍留着几分客气,与他一道进了宝兴楼。找了个临大街的单间儿,因听说有的胡子会使毒,能在人无知无觉时隔空下手,所以一直大敞着窗,他点的一堆酒菜罪民一口没吃,坐下后直接开谈,罪民问他,想与我聊哪件?本以为,老胡想买那两尊人像,没想到他竟张口问,「那套白色瓷的饮茶器具,我很喜欢,你愿不愿意转让?」” 桂淳赞叹:“好风雅的胡子!懂行,识货!” 卓西德道:“是啊,罪民当时都愣了。竟还有不爱花里胡哨的胡子。” 柳桐倚道:“一些胡国,尊崇白色。纯白瓷器极难烧制,便在我朝,价都甚高,若再转卖异邦,价更不可估量。有做海运或异邦生意的商贾,专出钱让民间窑口烧制供给异邦的瓷器,其中就有白瓷。白里泛黄,胎质粗糙者,在异邦价也能买出高价。更何况……” 更何况这套由曲泉石亲手制成的稀世名瓷。 胡人虽不知曲泉石之名,但可想而知那套茶器的精美,只要看到,即知珍贵。 柳桐倚又抬手按了按眉心。 卓西德眼珠崩出红光:“罪民有眼无珠,不识至宝!多年后晓得便宜卖了什么,恨不能头抢地,捶碎胸……恨我当时,竟然心中还觉得暗喜……” 老胡问:“你想要多少金银,可以直接说出数目没关系。” 卓西德也问:“你要一整套?” 老胡点头:“全部。” “罪民不知该怎么要价,就和那老胡说,全部,我有点舍不得。老胡说,拆开了,没有整套有价值。全部,可以给你八百两,你觉得怎样?罪民琢磨着,他报的价,肯定是少。以前跟一位做买卖的学过一手,谈价的时候,想要高价,就待对方报价后,先一抬眉毛一瞪眼,盯着他眉心那块儿,重复一遍他报的数目,再尽量不屑里又透出云淡风轻地冷笑一声,嘴角一勾,或看向窗外,或一瞅茶杯酒杯,不说话,等对方开口。罪民就照样对那老胡做了一遍。” 他盯着老胡冷呵一声:“八百两?”往窗外一瞧,憋气片刻后,老胡缓缓道:“我的朋友,你该不会以为是八百两银子吧,怎么可能呢?我是这样诚意地与你谈。我说的是黄金。” “罪民这没见识的,听了这话,心中一阵狂喜,好像天上掉下一堆肉馅大包子把我埋了起来……” 柳桐倚再闭了闭眼:“不必将心境描述得这般详细……卓老板将所有的瓷器,都给了那胡商?” 卓西德哑声道:“禀大人,罪民又同他谈了谈价,说必须一千两。老胡特鬼,直道,不行的,这已是非常诚意的价格,即便加上那口箱子,也不值一千两黄金。罪民说,怎么不值?箱子可是好木头,单卖都特别贵。老胡说,他只有这么多金子了。连上箱子他最多再给我加一千两银子。罪民才发现被他绕进去了,本来只谈一套瓷器,他竟想连箱端。罪民立刻道,那算了,箱子我带回去留着追忆祖先,咱们只谈那套瓷器吧。老胡一见罪民瞧破了他的伎俩,随即服软道,我的朋友,不要这样。这箱子是专为存放茶具打造。分开了,你寻不到般配,茶具也寻不到般配。罪民说有什么寻不到的,你去再打一个呗,箱子好多小格,我拿回家针头线脑的什么不能放?” 老胡又摇头:“啊,啊,我的朋友,你这么说话就太强硬了。你看,我们慢慢商量。这样好不好,九百两黄金,连箱,我要。琉璃器,你喜欢,我也有,可以送给你。比玻少爷送你的更多,更实用。” 张屏问:“贵店走廊上的灯盏,彩色的玻璃窗扇,都是这么来的?” 卓西德认道:“是。实话说,那时罪民没见识,九百两黄金,几辈子都挣不到的数,听到后罪民已经打飘了。老胡拿了把钥匙给我,说他在岸上有个小仓库,里面有点琉璃货,可以都给我。但房子是他租的,租期到明年夏天,就给不了了。罪民收了钥匙,一开始没有去拿,怕是什么陷阱,进了就有去无回之类。待到了第二年的春上,年轻胡和老胡早都走了,罪民才去码头转悠,趁着晌午阳气重的时候往那个仓库走一趟,就是码头边一条脊的屋子其中一间,拿钥匙确实能打开门,里面都是稻草麻袋,几扇琉璃镶的窗扇靠墙搁着,几盏大灯堆在箱子里,还有一堆脏毯子。估计是老胡觉得太沉,不想搬运回去了。当时瞧着挺寒碜,贼瞅见或都会觉得太沉不爱扛。但罪民觉得多少是点东西,雇了辆车运回家,擦擦洗洗竟挺像样,后来开客栈,就用上了。生意不错,有风水师傅说,这些琉璃花花绿绿的,各种颜色,催生各路的财。所以后来搬来新楼,仍把窗扇和灯盏翻新擦洗了一下,用上。” 桂淳道:“如此看,老头算个讲诚信的胡客了。九百两黄金可不少,你们是票付现付?” 卓西德满脸苦涩:“回大人话,肯定是票付。若九百两的黄金搬运起来得多沉。老胡一开始要给罪民大整票,罪民说,只要散票,各个银庄都得有,他从他那口袋里掏摸了一阵儿,竟数出了八百多两,最后实在凑不够,搭了一叠金叶子。这些胡商浑身真揣着不少钱财,把金子压成纸一般的薄片,订成像小书册一样的带着。罪民也是胆大,把这些都揣好,跟没事人一样出了宝兴楼。老焦和老蓼的确跟罪民约下一道回去,罪民在早上被放下的地方等了一时,待他俩车过来,搭车回县里挺顺溜。到家再细细数钱,才发现仍被老胡蒙了一把,他一会儿算银价一会儿加金叶子把罪民绕晕了,其实拢共加在一起只有八百六十多两,少了三十多两金。” 桂淳咂舌:“乖乖啊,折算就是好几百两银子了。你没去找他?” 卓西德道:“本来想去,但再一想,这事毕竟见不得光,找着了他不认,难道扯他去官府?只能吃下这哑巴亏了。” 桂淳安慰:“也是,拿到就是赚到。” 燕修冷冷轻咳一声。 张屏问:“老胡商买下的一套白瓷器,是否包括那尊白瓷像?除却箱子,应还有两本书册,一尊陶像,又在何处?” 卓西德拱手:“张先生真是计算细致,全无疏漏。老胡拿那套茶器,没要那尊白瓷像,说瓷像的样子他不喜欢。但他很想要那尊陶像,跟罪民绕箱子也是想绕陶像做搭头。然罪民未让他得逞,谎称那是祖先的像,得带回家供起来,万不能卖。老胡想拿又不愿多掏钱,最终没谈拢,两尊像,两本册子,罪民都带回来了。” 柳桐倚眸中不由得微亮:“这些,现在何处?” 卓西德道:“禀大人,都在罪民家里。” 张屏、柳桐倚、桂淳、燕修四人皆一怔,柳桐倚追问:“在你家?当下仍在?” 卓西德顺从地道:“是。在寒舍暗室内,随时可呈上。罪民临来时,与拙荆交待了,瞒着她干过一件错事,当下大约会发作,让她看好这几件东西,待适当时候,呈给官府。但没细讲是什么事。罪民造的这些孽她与家里人当真一概不知。” 燕修起身走向门外,张屏搁笔追出:“燕捕头吩咐差役去卓家取物时,能否也让人到这家客栈的一名伙计家去一趟?此人姓徐,本名徐添宝,在客栈叫得发。他有个姨母姓刘,在一壶酒楼旁边卖花。暂不知他家在何处,询问这里的伙计或酒楼的伙计增儿应能得知。” 燕修微皱眉:“姓徐,与当日和卓西德一起抓黄氏的其中一个寡妇同姓。张公子觉得他们有关联?” 张屏颔首:“徐添宝的姨母刘妈妈曾向一壶酒楼的伙计增儿说过散材的一些事。徐添宝今天没来客栈上工。” 燕修眯一眯眼:“确实可疑。某即刻让人去查,酒楼里的伙计某以为不必问,免得打草惊蛇。县衙的人肯定能找着。张公子以为如何?公子说的这些,某也会转告府尹大人。” 张屏拱手道了声谢,返回屋内。 卓西德因频频喝水,告罪要去茅厕,桂淳陪他同去。房中无旁人时,柳桐倚轻声问张屏:“芹墉兄方才可是觉得那位叫徐添宝的伙计恰好与姓徐的寡妇同姓,太过巧合,于是请燕捕头着人查查?” 张屏嗯了一声:“而且,卓西德在三位寡妇中,只记住了姓徐的,也很巧合。” 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 过了一时,桂淳与卓西德返回,刚好燕修也回来了,经过一番不能免却的礼节敬让,几人再归座。 桂淳唤小伙计添来新茶,又给卓西德的杯中加满,和颜悦色道:“终于要聊到命案了。此案未提到刑部,即便是聊聊,某亦不敢沾越职之嫌疑,燕兄请吧。” 燕修轻呵一声:“桂捕头客气了。”再看向卓西德,“数日前亡于一壶酒楼门外的死者散材,可就是被你与贺庆佑在树林中打晕夺物的那人?查得此人五年来每到三月初就会去客栈中的上房住宿,其中又有什么隐情?” 卓西德揖道:“禀大人,正是那人。五年前三月初的某日,先是二掌柜告诉罪民,客栈里来了个怪客,看着不大富贵,却一定要住上房。罪民说,来者是客,不能以貌取人,有空房,人家出得起钱,咱们就招待。二掌柜又说,他让那人先付定钱,那人道,你们东家若认得爷爷,连他家的大宅子都能让给我。二掌柜觉得他两眼发直,别是有癔病,也怕是什么不露相的真人,刚好这间丙字一号房空了,原本住了一位路过此地来瞧那个山头的不知是修道还是念佛的高人,摆放在屋里的精致物件一概不用,暂都让挪出了,只有里边的大床、外间的桌椅没动。枕头被褥都是棉的,帐子也改了素帐,一开始打算多住几天,却提前走了,屋子还没收拾,二掌柜就安排这人住了进去,既是上房,也没值钱东西让他毁或拿,等罪民瞧看后给个主意。” 掌柜和小伙计还试探了这人一番,拿劣茶给他吃,一开始送的,被他将杯子砸了,说这大叶子大树杈的,一碗黄汤,糊弄哪个?且他绝不用瓷器。于是再寻了一套精致漆盏,沏了一盏小叶茶,出汤绿,其实仍不值钱。他装模作样一品,却说这回像样了。水晶冻,软奶糕之类的点心,也拿漆盘盛,故意不配小勺,配小银签给他,他竟就扎着吃,一手扎,另一手在下边接着往嘴里送,又假讲究,要水净手,要布巾搭在身上免得滴答一身。隔一阵儿就问一句,你们老板来了没。 “罪民正要去瞧此人时,贺庆佑脸青唇白蝎蝎螫螫地跑来了,揪罪民进了一间静室,说,不好了,冤家上门了,当年树林的那人找过来了!先在他酒楼吃了一顿,又到客栈来了,问罪民瞧见没。罪民即猜到,丙字一号房里住的可能是这人。罪民跟他讲莫慌,再问,为什么认定是树林那人?别是谁来乱讹的。贺庆佑说,脸上那块大胎记啊,一眼瞧去就是,虽当日树林里灯下只看了几眼,但绝对忘不掉。再说当日那事除了罪民和他,还有哪个知道。罪民道,即便是吧,也没什么可慌。其一,当日蔡府大火,这么多人都没幸免,他却在失火处没多远的地方埋东西,绝对有见不得光的隐情;其二,罪民和贺庆佑打了他,又抢了他的宝箱,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若要报仇,他早该过来,怎会隔了多年突然出现。再则那晚他应该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我俩的脸就晕了。罪民与贺庆佑都是大众人长相,没什么特别能让人一下记住的地方。隔了这些年,日子过得好,外表更与昔日大不相同,他怎能确定是我们?总之十分蹊跷。再退一万步,他都知道了又怎样,有证据么?他敢报官么?所以根本无需理会。” 桂淳一拍腿:“合情合理!”又歉然笑向燕修,“是桂某多话了。” 燕修未理桂淳,仍只看着卓西德:“贺庆佑可有按你说的做?” 卓西德满脸苦涩:“自然没有。贺庆佑一向不太担事。他老怀疑这人跟灭蔡家满门的势力有关,如果硬扛,自家也会出事。罪民这边一直晾着那人,交待柜台和伙计,此人或是个找茬的,他想住就让他住,要什么给什么,绝不怠慢,但离店时须让他所有钱都照付,付不出不能走,如果他闹就拿他去见官。本是笃定这人没别的能奈何我二人的招,才来生吓。哪知没两天,大清早贺庆佑的大小子到罪民家拍门捎了个口信,说他爹让他转告,约了人去城外聊话了。傻孩子又哭着说,昨晚上他爹收了个条儿,看完立刻烧了,在床上翻了一宿,天没亮就走了。他奶奶和他娘都被吓着了,他替他爹圆谎说是帮卓伯父办事,但得和罪民问个实话,他爹是不是犯了什么事落在别人手里了。 “罪民一听,头壳里嗡一声,恨不得把贺庆佑这大傻子捶一顿,真太好了,自己招认,把最大的把柄送给人拿着!罪民还得替他遮掩,跟他家大小子说确实是帮我办事,是我有点江湖小纠纷不敢让家里知道托了他爹。等贺家小子回去,罪民立刻也去了城外,贺庆佑和那人二里坡的烟波亭见面,罪民到后,远远瞧见贺庆佑正跟他聊着呢。罪民藏在一棵大树后,只见他俩还借了纸笔,签了什么,恨得差点把树薅了将贺庆佑砸明白。他这张纸一写,直接把罪民也拉进去了。于是待贺庆佑走后,罪民直接截住了洋洋得意的蔡三,说,不管他是人是鬼,贺庆佑认了的我可不会轻易认。他阴笑几声道,早知你会这么说,姓贺的连契书都写了,什么都招了,你觉得自个儿脱得了身?当即把贺庆佑跟他签的那玩意儿掏出来展开。罪民瞅得两眼一黑——亲娘啊,贺庆佑那蠢驴球连手指印都摁了!其实罪民已知脱不掉了,只是这人奸滑,若直接和他要跟贺庆佑签的契书看,他或不会给瞧,额外再多讹诈。如此这般直接见着,罪民便认了,同他说,既是如此,我也照样跟你签一份罢了。” 燕修问:“契书是什么内容?” 卓西德从怀里取出一张纸呈上,燕修看过,放在案上,桂淳探身拿起读了一遍,接着递给柳桐倚和张屏。 张屏凝目细看,只见契书的内容与贺庆佑的那份一致,只偶有几个写错了涂改的字不一样,另一人的名字与签名变成了卓西德,也同样按了手印。左侧边缘有散材和卓西德的签名各一半,右侧有两人的指印各一半。 桂淳又感叹:“讹诈竟能流水付,某今儿也是开了眼。这人倒有长远计较,可惜命不够长。” 卓西德道:“实话说,罪民觉得他能答应这样的条件也可疑。可恨贺庆佑太不禁诈。” 燕修仍只盯着卓西德问:“六百两银子,也不是小数目,你们每年怎么交付?” 卓西德道:“第一年是签契书的次日傍晚,罪民仍到城外二里坡的烟波亭里给他。按黑路的规矩,给的有碎金散银,有各个钱庄的小票。但罪民在城外没产业,总出城的话,家仆与城中的熟人都会生疑。于是问他能否换个地方,他先说要么直接搁他住的那间房里,罪民说不成,正因客栈是我开的,我在客栈里走动说话都会被伙计瞧着,他们生怕看漏了我的一个眼神。上茅厕身边都有人。若老让伙计们都退下,独自往某位客人房中去更会惹人猜疑。与他商议再换了个地方,离这里几条街外有条小巷,往里去有几座没人住的小破院……” 桂淳诧异:“丰乐县还有没人住的小破屋?我以为各处皆被谢大人整治体面了。” 卓西德叹了口气:“有,今日还在,罪民不知张先生去过否,大人们立可去看。其中一座,是罪民岳母的。谢大人最早曾想动那一片儿,但跟屋主们价钱没谈拢,一直僵持。其实这小院是罪民拿了赃款后的头两年地里假装开小客栈赚钱了,买来孝敬岳母的,怕人怀疑,没敢买好的。谢大人到任后,打算整修,真真是好事,这一片的屋子已破得不成样,没什么人住了。然一帮老邻居都想跟衙门多谈点,约好一起硬磕,说岳母德高望重,拱着老太太做魁首。老太太为不辜负这帮缩头孙子的厚爱,咬牙跟衙门杠这是百年祖宅,还把罪民岳丈的牌位供在厅里,说谁敢动她就跟谁拼命。白天她拼,晚上岳丈拼。谢大人年轻实在,被这刚烈阵仗镇住了,说那么这片就不动了。真是油烹过头成焦灰,经这么一闹,什么没捞着,那片儿还传出了显灵的故事,租都租不出去。平时没什么人去那边,老太太自己也不去,怕岳丈怪她,岳丈早些年就驾鹤西去了,压根儿没住过那院子。每月初一,罪民和拙荆都会去给岳丈的牌位上柱香。但三月里以前有上山拜那什么的陋习,拙荆也带着闺女和儿媳妇们去,按本地的旧规矩,拜神前不能上坟,于是三月初一这回都是罪民独自来上。岳丈大人牌位的供桌下有几块活动的地砖,罪民在砖下挖了个洞,将钱放在洞中盖好砖,待蔡三过来时把钱拿走。” 燕修问:“死者如何能进那个院子?” 卓西德道:“墙头一翻就能进,罪民又给了他一把前门钥匙。” 燕修追问:“钥匙他一直拿着,还是每年到达后你设法给他?” 卓西德道:“一直在他那,院里真没什么其他可偷的,屋顶漏雨墙透风,耗子都不爱在那住。” 张屏开口:“可,总会有无家可归,饥寒穷苦者,或想找个地方临时落脚。进了院子,拿走东西怎么办?” 卓西德道:“张先生周详,罪民空口说来仿佛挺扯。各位大人和张先生可派人或亲自去那瞧瞧,罪民藏钱的地方比较隐蔽,旁人轻易想不到。” 燕修自随身的包中又取出一张图纸,展开,却是一张丰乐县城图纸,详绘着各条街道,且写着街名,将此图暂时贴在另一张图上。 “你说的小院位置大概在何处?” 卓西德凝目一望,立刻指点向某一处:“禀大人,是这里。” 燕修即在那处上圈了一圈,张屏握住笔,凝目细看,眉心微锁,但未再出声,仍是燕修继续询问卓西德。 “你可知他大约在何时取走钱?” 卓西德道:“不知。但罪民猜想他以往都是在贺庆佑那边吃完后去拿钱。事到如今,什么都不敢隐瞒诸位大人和张先生。罪民其实暗地里查过他,他每年都是大清早城门刚开时,从西城门进,随身没行李,一个光棍人,先到罪民的客栈住下,再去贺庆佑那里吃喝,之后又回客栈。然他怎么拿钱的,一直没盯到,只是每次从贺庆佑的酒楼吃完出来后,他便往街上遛达,遛着遛着,就混进人堆里不见了。几个时辰后,到了天黑人不好辨认时,又突然从街上行人里冒出来,遛达回客栈,吃茶沐浴,睡到第二天中午,退房,仍是光棍人一个,从南城门出城。第二年和第三年,出城后是搭了一辆驴车,车夫模样瞧不清,上了官道几转就跟别的车混淆辨不出了。第四年,乘的是辆马车,像是在城门外等车的里随便挑了一辆上,也是挺常见那种棉布帘儿车,同着几辆一模一样的车呼隆一道,又分不出了。之后也跟城门外搭车的打听过,只说车夫满脸胡子不是车行的,其他记不住。” 燕修问:“是你自己盯梢,还是派了伙计?” 卓西德道:“罪民只在窗口看,尾随的事儿是派了伙计。” 燕修双眼一眯:“不怕伙计起疑?” 卓西德满脸坦然:“他如此可疑,罪民以为,派伙计查查他,才是理所当然。若不闻不问,一味好生招待,岂不更令人生疑?” 桂淳称赞:“胆大心细,甚有道理!” 燕修清一清喉咙,柳桐倚开口:“死者若一直没行李,失踪的文牒他放在何处?” 卓西德道:“据小店柜上说,都是从怀里摸出来的。所以罪民觉得文牒未必是在小店中丢的,焉知不是在别处被人扒了!另外,罪民还吩咐柜上验看文牒真伪,并记下他文牒上的姓名籍贯。柜上年年都说,文牒是真的,姓名家乡也与契书上的一模一样。柜上的人与此前盯梢那人的伙计,大人们都可随时喊来问话。” 燕修微一颔首,继续发问:“你说他离开时,也是两手空空,这么多银钱,他怎么拿取?” 卓西德的脸上立刻堆满困惑:“罪民也一直纳闷。他要罪民把钱每回都放在一个灰褐色的包袱皮里。罪民每年一般是在包袱里搁四百两左右的小票,十两金,四个十两的银锭,八个五两的小锭,再加二十两上下的散碎银子。他取走东西,又留下一张空的包袱皮。据罪民在窗边暗暗观察所见,他出入客栈、走在街上时,都没拿包袱。” 桂淳摸摸下巴:“票和金子好拿,独那些银子,零零整整拢起来不算少,袖口靴袜筒里不好塞,裤腰带里恐也掖不下。” 张屏问:“今年的钱财,有无被取走?” 卓西德道:“没有!他死后,罪民冒险去小院瞧了,整个包袱好端端地在地砖下,分文未少。罪民又偷偷摸摸地带回家了。当下正在罪民家!只是钱罪民又给取出来了,随时可原样包起,与那几样物件一同拿来呈上。” 张屏又问:“每次他留下的包袱皮与卓老板包钱财的包袱皮是否为同一张?” 卓西德道:“罪民仔细瞧过,至少有两年的肯定不是,包袱皮的沿边,零星的线头毛茬,不一样。然又未见他拿过包袱。” 燕修问:“你觉得,他有无同党?” 卓西德顿了一顿,谨慎道:“罪民没亲眼见过,他向罪民暗示过有,且挺有本事,能让罪民与贺庆佑倒大霉的那种。第一回暗示,就是他与罪民签契书时,罪民问他,大多人立契,都要去官府或找个可靠的人当见证,咱们是否也要个见证?他就冷笑说,你这是诈你爷爷哩,怎么,还想在哪片野地里闷爷爷一棍子?为你全家着想,休要存这个心。不信你可试试。” 桂淳挑眉:“若是我,索性就试试!” 卓西德苦笑:“大人身正磊落,自然豪迈。然罪民心虚,做买卖多年,凡事也好求稳妥,贺庆佑等于在他面前招了,闹上官府,怕也不能脱身,有个万一就是全完,眼下花点银子可摆平,何必多生枝节?”m.166xs.cc 燕修再道:“之后又有什么暗示?” 卓西德道:“有,之后罪民同他商议换地方,他又起疑,说,答应也可,但莫要串通什么设什么套诓骗你爷爷,否则,你老娘和婆娘常去哪里烧香,你孙儿请哪位先生,你觉得爷爷知不知道?便是你全家缩在宅子里,不买柴米油盐,不出门。你家的墙头有几丈?用了多少木料,经不经得住火烧?” 桂淳惊诧:“皇都近侧,京兆府治下,竟敢放此大话?真是忒过了!” 燕修淡淡道:“狂妄匪类,竟不慑于刑律。” 卓西德待他二人的话落音,又停了一瞬,方才再开口:“罪民也觉得,他话太狂,多半是为了糊弄吓唬。但又想若他没有同党,怎敢贸然来讹,不怕我二人是个心狠手辣的,对他下手。他一个人又怎么藏运钱财?可若有同党,为什么他死后几天,包袱都没人拿?小破院真的挺好进,同伙只要知道藏东西的地方,随时可以拿走。” 桂淳再玩笑般道:“卓老板将他进出动静摸得这么细致,真没想过,喀——?” 卓西德一颤,又从椅子上滑下:“万万没有!大人明鉴!罪民见财起贪念确实罪无可恕,但行凶之事,万万不敢!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譬如这件亏心事,今日都会被抓出,何况人命之事?只要做下,绝不可能不被旁人知道!” 问话将近末了,张柳燕桂四人交换一个暂时没其他要问的眼神,燕修先起身,慢条斯理道:“再耽误卓老板一会儿工夫,去方才你说的那座暂放钱款的小院一趟,可否?” 卓西德弓腰道:“捕头大人此言,折煞罪民。任凭提审差遣。” 燕修又先去吩咐门外县衙的差役。桂淳押着卓西德,与张屏、柳桐倚一道下楼。 客栈大门外面空地上停着四辆马车,车边守着几个县衙的差役。其中一个上前道:“谢大人特意吩咐,小的们与车马听由几位大人差遣。” 柳桐倚道谢:“谢知县实在客气,然不敢叨扰,坐了半日,走一走倒好。两位捕头与芹墉兄请乘。” 张屏说:“我也走一走,请燕捕头、桂捕头与卓老板同乘。” 桂淳一笑:“不然,燕兄陪着卓老板车上坐,桂某也想走走。” 卓西德心知他四人打算步行摸索蔡三取钱的路径,作揖道:“岂敢岂敢,折煞罪民。合该诸位登乘,罪民执缰才是。” 桂淳道:“非跟卓老板客气,这回只是请你聊聊天,待大人们堂审时,或有传唤,那就另一说了。眼下若再请卓老板与我等同路,恐惹出风言风语,耽误你生意。” 这是公门人常送的人情话,卓西德立刻上道地说:“捕头这般体贴,罪民感激涕零。然冒昧进言,若罪民乘车,诸位大人步行,一则不合礼数,罪民万万不敢;二来,旁人瞧着,更不知是怎么回事了。还求诸位大人与张先生给罪民个脸面,恩准同行。”又深深一揖。 燕修微微颔首,桂淳哈哈一笑:“卓老板真太客气,也罢,劳你累些,咱们一道边走边叙叙话儿。” 卓西德躬身向一方示意:“诸位请移尊步,罪民引路。” 桂淳与燕修一左一右将卓西德夹在中间,张屏缀在其后,柳桐倚绕过来与他同行,桂淳燕修和卓西德就不动了。柳桐倚微笑向张屏道:“芹墉兄,你我走前面吧。”张屏也看出另三人拘于礼数,不敢走在柳桐倚之前,且他和柳桐倚都不如燕修桂淳会与卓西德聊天,走前面听他们聊的言语更清楚些,便点了点头。 五人如此不紧不慢地前行。路上封禁全解,已有不少行人,都一脸不动声色,视线不住向他们身上瞥看。几人皆久经风雨,自也不当回事。桂淳扫视左右店铺,赞叹:“丰乐县确实出挑,这条大街搁在京城也十分体面了。这些铺子的店主,可都是像卓老板这样老门老户的本县人?” 卓西德道:“不全是,这两年县里屋价接连翻高,恩隆东西大街更甚。而今街边的店铺,尤其大店多是外边人过来开的。京里、南边大商号的分号不少。当年铺面也不算便宜,因衙门给了罪民这般翻拆旧楼的买卖人挺大的优惠,方才买得起,不然,即便罪民有那不义之财,也难拿下小店的房屋。有些人买了铺面后做了一阵买卖,觉得不如租了划算省心,就在家做清闲员外了,也有些索性卖了。罪民因是苦出身,劳碌惯了,方才仍混着。” 这时已将走到一壶酒楼对面的街边,远远见几个酒楼的小伙计猫腰闪入门内,许多道火辣辣的目光自门内窗中射来。 几人仍若无其事走着,张屏向街边仔细瞧看,没寻到刘妈妈的花摊。 桂淳上下打量酒楼:“这地方与卓老板的客栈,哪个生意旺些?” 卓西德谦逊道:“客栈的房钱一天天挣,应是比不得酒楼一道道菜进项快。但他买菜使柴,也比罪民多些,不好比较。” 桂淳道:“然瞧着这酒楼的店面不如卓老板的客栈大。” 卓西德道:“客栈靠客房赚钱,屋子自得多些。罪民当年算得了个便宜,小店原本开在城南,地段远不如贺庆佑的酒楼,拆换时,价却差得不甚大。客栈的屋子毕竟多些,竟多换了点,又拿出那不义的赃款,才置得新店的楼屋。” 这么叙着,行过了一壶酒楼,燕修问:“去对面走走?” 几人本就是同样打算。柳桐倚自然说好,张屏亦点头。 穿街而过后,张屏道:“前方就是散材身死之处。” 燕修、桂淳都凝敛神色,卓西德不敢多言。 柳桐倚看看旁侧的墙壁:“这是那个风筝坊吧。” 卓西德应道:“是。” 燕修快走几步到店门前,皱眉打量:“没开门。” 卓西德谨慎地道:“以往都开的,昨儿还开着,不知怎的今日没有。” 百巧纸鸢坊的店门不算太宽阔,写着店名的牌匾下,清漆木门扇紧闭。 桂淳亦端详着店门道:“说来这店主须得审一审,可巧死者就卒在他家墙边。那该当万死惊扰殿下与何大人的逆贼刺客也使得是风筝。” 燕修淡淡道:“丰乐县内因昔日陋俗多有纸扎店铺,岂可因此便无凭无据随意怀疑。” 卓西德本要接答桂淳的话,被燕修的这一句又把词句噎回肚里。 张屏问:“卓老板是否认得店主?” 卓西德微躬身:“回张先生话,这家店是分铺,总管此店的大掌柜姓辛,非本县人士,某不甚熟悉,只在商会宴席上打过几回照面。他现也在县中住,不知是买了还是赁了座宅子在城西那片儿。” 燕修接着问:“可知他籍贯何处?南人北人?多大年岁?家人是否也住在本县?这家店铺几时开?” 卓西德道:“据说百巧纸鸢坊是京城的大铺子,诸位大人与张先生不曾听闻过?县中这家是分铺,前年才开的。” 张柳桂燕四人都微微一顿。张屏道:“我在京城住是为赴试,许多地方没去过。因为穷,不怎么买东西,也不太记得大店铺的名字。” 柳桐倚亦道:“莫说芹墉兄,在下在京城住了十几年,亦未曾听闻过。” 桂淳道:“某也没。京城甚大,做风筝的有好些家,什么燕子徐、大翅李、飞仙九……不是惯玩这个的,铺子名号肯定知晓不全。” 燕修嗯道:“某可去查一查。” 卓西德道:“这家铺子的招牌就是京式燕子风筝,确实巧样漂亮飞得高,罪民的几个小孙子一见他家风筝就走不动道。以前罪民见燕子风筝,只有一只燕,他家的燕子风筝竟有一串儿燕,与大蜈蚣、长走龙风筝有些像。一只或两只大燕子后面一群小燕,放起来当真好看,燕子身上还带响哨,在天上飘着,旁边的风筝顿时成陪衬了。孩子可不得打滚儿闹着让大人买。辛掌柜年岁跟罪民差不多,应也是京城人,比罪民略高些,瘦瘦的,话不多。因照面少,不知家眷有无与他同住。” 燕修略一点头,几人再缓缓前行,柳桐倚侧身问:“这家的美人风筝扎得好不好?” 卓西德恭敬道:“禀大人,这家从未卖过人形的风筝。只有燕子、蝴蝶、蜻蜓、蜈蚣、金鱼之类的鸟兽鱼虫,与那方的、六角、八角上画兽头或花朵样的。旁人也问过为什么没人样的风筝,他家说,因是外来的,不好本县风筝店的生意他们全对上。所以之前拜那什么的纸娃娃,还有人物风筝,他们就都不做。县里应也只有他们家铺子没卖过纸扎娃娃跟人形风筝。” 桂淳赞道:“如此做事着实讲究,某甚想会会那位辛掌柜了!” 燕修又淡淡道:“分铺掌柜或做不得这么大的主,仍是得看他们总铺大东家的意思。” 桂淳一啧:“先聊一聊,结交结交么。” 说话间到了路口,卓西德引着他们先向右一转,走了一段后,道:“还得到路对面去,请大人们与张先生仔细来往的车。” 待穿过街道,卓西德又问:“不知几位大人与张先生想走宽敞些的道,还是近些的?” 燕修问:“共有几条道可达?” 卓西德先默算了一下,再惭愧笑道:“县里大街小巷处处通畅,若连绕路也算上,恕罪民数不过来。” 张屏道:“我方才看图纸,大略算了一下,至少有十五六条路径。但不论从通达客栈还是一壶酒楼出发,都必要经过一壶酒楼及百巧纸鸢坊那一段。” 卓西德钦佩拱手:“张先生厉害,罪民无地自容。” 张屏面无表情道:“卓老板过奖。”再看看柳桂燕三人,“走卓老板所知路径最隐蔽的那条,如何?” 三人赞同,卓西德又努力思索了一阵儿,道:“惭愧卓某也不知哪条算最隐蔽,只能自先估摸着,请诸位大人和张先生复移尊步。”带几人沿街道走了一段,过了另一个路口,转入一条小巷。 这条路是否最隐蔽不好说,但绝对最绕。几人跟着卓西德走过这段巷,折进那条街,再转入小巷,又转,继续转。万幸经过谢赋的整治,丰乐县的巷子几乎都是笔直的,饶是如此,仍走出了盘龙阵的感觉。 终于,穿过两带齐整漂亮的小院后,前方忽突兀地出现了一片高低不一脊残瓦破的屋顶和歪歪扭扭的老墙,仿佛秃子溜光的头皮上一块不堪入目的癞痢。唯独直穿其中,铺着整齐长石砖的小路与大小一致的碎砖镶嵌出的路牙子映晕着谢知县的不甘与坚守。 卓西德擦擦额头的汗珠,轻喘一口气:“前头左手边灰檐顶双扇门的就是罪民岳母的小院门。” 几人即知卓西德没说谎。小院确实不用钥匙,前门仅是摆设,院墙低矮,比旁边的墙皮齐整些,连陶尚书都能轻轻松松从墙头蹦进去。 卓西德取出钥匙开锁,张屏打量了一番院墙顶,撑身攀上,跃进院中,桂淳亦一纵身轻巧而过,柳桐倚与燕修与卓西德一道从大门处进入。 门内无影壁,入门即见整院。旁边两道矮房门窗俱无,有几块屋顶也没了瓦片,只剩下光秃秃的檩椽和梁木。但矮房内与院子里都挺干净,没有破砖烂瓦与荒草,院子的地面平平整整。 卓西德解释道:“毕竟岳丈的牌位供奉在这儿,所以还是拾掇了一下。”说着往正对着大门的主屋走去。 主屋倒是门窗屋顶俱全,门扇关着,门鼻上挂着一把锁。卓西德抓住锁身与锁环一拔,锁便开了。 “这锁不用钥匙,一拧就开,挂着是为防刮风下雨时把门吹开。” 门内原是三间屋,隔断的墙已拆去,打通成一个大敞厅。正中靠墙一张大桌,上面供着一块牌位,牌位上写「先夫刘公讳茂发君生西之莲位」供奉人是「未亡人刘吴氏」。桌前搁着两只蒲团,除此之外亦是一无所有。 张屏问:“令岳母娘家姓吴?” 卓西德道:“是。” 张屏再问:“县衙刑房的副捕头吴寒,与令岳母可有亲戚?” 卓西德点点头:“沾点亲戚。算是拐弯子的堂亲吧。县城里老门老户的人家同一个姓的都远近带点亲戚。论辈分,他应得称呼罪民岳母一声姑奶奶。” 张屏又问:“是几姑奶奶?” 卓西德愣了愣:“惭愧罪民只听他喊过岳母几声姑奶奶。平日事多,少去岳母处请安,岳母娘家的亲戚详细怎么论的罪民实不太清楚。拙荆应该知道,待罪民回去后问问,明日即能报与张先生。” 张屏继续问:“令岳母是否在城西敬才巷还有个小院,租给了县衙的一位衙役裘真?” 卓西德再一怔,继而又点头:“是,岳母在城里有好几处屋院。大人说的应该是城西那套只有两间屋的。巷子原本叫韭菜巷,县里整修后改了名字,大概就是敬才巷了,应一直是租给一位衙门里没家室的差爷,但名讳罪民就不知道了。岳母与罪民的大舅子同住,岳家的事,罪民不好多打探。因那里才是先岳与岳母正经住过一阵儿的地方,先岳过世后也停灵在此处,故罪民记得清楚。” 桂淳笑道:“某讨嫌说一句,令岳家平日应多得卓老板照看,怎的对你还如此见外?” 卓西德面露无奈:“回大人话,罪民大小舅子有三个,女婿毕竟是外姓人。若有事需罪民上前的,绝不推脱,但涉及钱财家业,不好往里掺合。” 桂淳称赞:“卓老板会处事,若天下的女婿都像你,能少好多扯皮打蛋的事儿。” 卓西德满口说着惶恐岂敢,转身在大桌前的蒲团上跪下,磕了三个头,祷祝道:“岳丈见谅,小婿冒犯,又来打扰。”继而钻到桌下,抠开几块地砖。 张柳桂燕四人亦从大桌两侧钻到下方,只见抠开的地砖下露出一个洞,洞里却有一个小木箱。 桂淳惊诧:“咦,里头有东西?” 卓西德半趴在地上,将箱子捧出,打开盖,箱内是一串念珠,一对蜡烛,一块叠起的绣着经文的缎子布。 “大人们有所不知,此乃罪民布的一个迷魂阵。如捕头大人之前所言,这院子确实太好进,若有人闯入屋中,钻到桌子底下,碰巧抠开了这两块地砖,也会先看见这个箱子,以为里头只有这些东西。其实……” 他再在洞口内侧边缘抠了几下,一整个圆桶状的坑窝竟被他提了出来,原来是一个木头挖成的大碗状物件,底部及边缘糊了泥土,提出之后,下方又露出一个深些的洞口。 “这一层才是罪民放银钱包袱的地方。” 桂淳咂舌:“卓老板巧思。若是我独自打开了这个洞,定会以为只有上边这些,万想不到下头还有一层机关。” 卓西德露出不敢当的表情:“毕竟是六百两银子的包袱,不能不谨慎。 ” 燕修问:“但,非当面交付,万一蔡三拿了后说没拿到,钱不见了,又该如何?” 卓西德一叹:“回大人话,大人所言之可能,罪民也曾有过顾虑,不过当时这么做最合适。凡事都不能全然稳妥,若他又想讹,那就再琢磨对策。所幸这么给了几年,没出过什么岔子。”言语间神色十分诚恳。 出了小院,几人换了一条路返回酒楼,这次卓西德带的是最近的路,出了巷子,直奔直街大路,省却了近一刻钟的时间回到恩隆大街。刚转过街角,遥遥几个在街边乱转的差役立刻飞奔过来,在前头跑得最快的竟是吴寒。 奔到近前施礼毕,吴寒抱拳低声禀告:“紧急要事上禀,请恕卑职唐突。柳大人和两位捕头待从卓家取的东西被人取走了!” 几人皆定住,卓西德张了张嘴,失声道:“怎么回事?” 燕修亦厉声问:“怎么回事?!某让你们守住卓家,暂勿令人出入。待谢知县或府尹大人的批文到,再将该取的东西取到衙门待堂审使用,怎会被他人取走?!” 吴寒喘了一口气:“禀捕头,卑职等奉命将卓家宅子整个围起,并未入内。卓家的人出来询问为什么。有小捕快说,大人们正在与卓老板说话,我等只是奉命行事。卓家的人说,先前拿东西的差爷讲,不会有旁的事了,怎么又围宅子?卑职等震惊询问,才知在卑职等到达卓家之前,有人自称是衙门的人,到卓家和卓夫人要了东西走了。” 卓西德再颤声道:“怎么可能!罪民吩咐拙荆时左右并无旁人,且和她说了万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连家慈与犬子也不得透露!罪民更不可能泄露于他人,只向诸位大人禀报了。” 张屏问:“那人什么时候取走了东西?” 吴寒道:“据卓家的人说,卑职等到时,那人已走了有半个多时辰。” 张屏再问:“他穿什么衣服,自称奉了谁的命令。卓府的人应认得县衙的官差,为何相信他?” 吴寒偷眼看了看燕修和桂淳:“卓家的人说,那人自称是府尹大人派的,穿戴都是府衙上差的衣饰,佩着京兆府衙门的腰牌,拿了盖着印的文书。” 燕修大怒:“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下,怎会有这般贼子!” 桂淳劝告:“燕兄息怒,当务之急,先弄清究竟。若非自己人取走,或就是哪里闹鬼。” 燕修深吸一口气,忽扫视众衙役:“县衙刑房,是否有个副捕头叫吴寒?” 吴寒愣了愣,继而恭敬抱拳:“回捕头话,卑职就是吴寒。” 燕修眯起眼:“很好,你先回县衙,找间空屋子自己待着,再喊几个人帮你守门。有人传唤你之前,哪都别去。” 黄昏时分,兰珏终于陪伴玳王平安抵达了念勤乡。 随从报信毕,马车速度渐渐缓,兰珏挑开窗帘感叹:“好一派盛世田园美景,不禁欲详尽一览。且请一驻,容我下车。” 马车顺势停下,兰珏下轿换马,纵缰驰到队伍最前方,驻马远眺,继而翻身下马,俯身抓起一把路边泥土,握于掌中,视线再徐徐环扫,凝于远方,面容中露出对浩浩皇恩的无尽感沛,和眼望盛世农田江山美景时,无边的心醉与惊叹。 郭将军、卞公公及几位亲随在兰珏身后一同凝望心醉,且叹服兰侍郎整套动作的自然从容。片刻后,由亲随提示:“兰大人,时辰已不早,前方那道墙处即是念勤山庄,殿下还需安顿……” 兰珏侧身,歉然道:“是某一时沉醉,耽搁了。诸公海涵。”再俯身把泥土轻轻放归路旁。随侍捧上巾帕,兰珏看着手心残土:“土生万物,养吾此身。留之于掌,思之于心。”竟不擦手,纵身上马。 郭将军钦佩地再瞧了瞧兰侍郎夕阳中的侧颜,摆手令护送的兵卒继续前行。 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 再行过一段路,前方道旁出现一块看似平平无奇的界石,上刻着“念勤乡”三个朱字,系太/祖皇帝御笔亲题。 兰珏与众人下马行礼。启檀亦下了车,向界石三叩首。过了界石的这一程需他步行前往。 启檀在车中坐了半日,早觉得气闷,正巴不得出来活动,但拘于礼数,得做出个沉痛忏悔的形容,绷住脸按捺着想飞奔的双腿一步步朝前走,卞公公伴随其侧。兰珏带着兰徽在一堆护卫后徐徐而行。 兰徽一本正经地跟着兰珏,经过前番的历练,他自觉已深谙世情,晓得此刻必须内敛沉稳,不给爹爹丢人。想拉爹衣袖的手需忍住,更不能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似的问东问西,唯暗自兴奋地瞧着前方及两侧,只见平坦坦大片田地,老远才有一株孤伶伶的树。兰徽便在心中淡淡一笑——这样布置,应是为了防止有人行刺吧。 念勤乡一带的千亩良田俱是藉田。此地还有一段来历,太/祖皇帝年少时曾在太原府赵将军麾下做过前锋,甚得将军器重,有一回在打仗时救了将军的公子赵固源一命,将军公子因此与太/祖皇帝结拜为兄弟,并曰,待他日天下太平,你不用打仗了,我再赠你千亩肥田,以谢今日之恩。太/祖皇帝当时豪爽一笑,随口应了一声好,就把这事忘却了。后来将军公子被太/祖皇帝真龙气质折服,竟成了太/祖皇帝最忠实的部下,追随太/祖皇帝一同打天下。待江山大定,太/祖皇帝登基,分封功臣,赵固源被封为扬威侯,除却郡属封地,另赐近京县境田亩,备做府邸庄园之用。赵侯谢恩道,此田臣不敢领,当要献还陛下,以应当年之诺。只是天下俱是皇上的土地,臣借皇恩为敬献,又是取巧,亦请皇上宽恕。 太/祖皇帝爽朗一笑,这才想起当年旧事,便收下了这千亩田地,又恰正思之先农坛内的演耕田狭小,每年祀农大典时秉耒亲耕仍不足以体现重农桑之圣心,遂将这千亩良田地也作藉田,又为此乡赐名念勤乡。每年仲春、孟秋、季冬都会驾临此地,亲执耒,观长势,自收割。之后的数代皇帝渐改做每年春天或秋天来此一趟。 念勤乡的田亩被划数块,分种麦、稻、豆、黍、麻、油菜,又有桑林百亩,蚕房几带。再设织坊、油坊、酒坊,畜养耕牛及鸡鸭羊等。羊只剪毛挤奶,鸡鸭养而不杀,以示仁德好生。藉田所产,一半供奉宫中,其余分赏诸皇亲及重臣。 田亩中央的耕织园乃圣驾亲临时的下榻之处,园外有篱笆围起的农田数亩。玳王往日曾随先帝与今上在其中住过,以他今日处境,当然不能再进去住了,然仍需先步行到篱笆外,向着园子及京城方向叩首三下,方才能前往住处。 玳王磕头时,兰珏与其余随行人等也一同礼拜。拜毕,向南退行至一个小路口,道边有几人守候,为首的一人一袭五品官袍,乃宗正府的理事郎。另一位身着六品服色者,兰珏十分熟悉,是礼部祠祭司的主事季惟。 念勤乡为户部、宗正府与礼部共辖,合设了一个小小的署坊专理此乡事务。安置玳王的事与户部无关,户部的官员就没过来。 几位官吏上前厮见,宗正府理事郎任廉道:“房舍已打扫干净,请往这方移步。”领着众人再行了一刻钟左右,只见一带白墙,围着几间屋舍,坐落在青青麦田与黄澄澄的油菜花地之间,衬着只剩了一爿脑袋边在苍穹与田亩交接处的橙红落日,搭着浅红深黛的云色天光,真是画一般的田园暮色。 到了院门前,任理事郎推开古朴的门扇。卞公公入内,查看一圈后,方转还欲搀扶玳王进门。 启檀甩开卞公公的手,自行跨进门内。兰珏不动声色将好奇想向门内张望的兰徽往身后一挡,候立在院墙边。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任理事郎、季主事等几人方才出来。卞公公亦到门边,朝兰珏等道:“院内已经歇下了,今日多劳,着实感谢。” 兰珏微笑还礼:“得伴殿下,既为幸事,又乃份内,怎敢承公公此言。” 待卞公公入内,季惟向兰珏施礼:“下官怠慢,请大人再移尊步。”任理事郎躬身作别:“下官需先告退,请大人恕罪。” 兰珏颔首,客气与任廉别过,携着兰徽随季惟沿平坦小路再走了近一刻钟,到达另一座小院。 或因此时暮色浓重,夕阳彩云俱已不见,兰徽瞅着这座院子,觉得远比不上浪无名的那座漂亮。旁边没有油菜花地,只有麦田,这时看起来暗沉沉的,伴着一棵老树,临着一口水塘,门前还有一个石磨。爹却看起来挺高兴,笑吟吟地道谢。 “如此清幽之地,宿之唯恐玷污,愿可沾染圣灵之气。” 进了院子,转过照壁,小小一间院落。季惟又向兰珏道:“正堂三间,大人与小公子可做厅室书斋之用,旁侧厢房也已布置妥了。只是此院住不了太多人,从这里往西还有几间屋子,大人的其他随行可暂宿在那边。” 兰珏又道谢:“多劳你费心。” 季惟虽是兰珏下属,但在此做事,一举一动尤要遵守规矩,兰珏让他到厅中喝杯茶,他也婉拒,站在院中介绍完毕,即刻告辞。 他这厢刚走,那厢门外又有人叩门,送上一信一箱,函封并无落款印章,管事瞧出是翰林院式样,请送东西的人进院,那人不肯。管事只得先将信与箱子急呈与兰珏。兰珏拆开一看,竟是翰林院掌院冉大人亲笔,忙让管事再去请人进来,那人却已离去。倒是有两名提着食盒的青衣小仆到来,送上晚膳。 兰珏命管事接下,打赏小仆,又道:“怎好意思如此劳动,院中既有厨灶,自可做炊食。” 一名小仆道:“大人一路劳累,临时举炊或要到深夜了,主事大人遂吩咐小的们前来奉膳。另着小的们转禀大人,厨下油米食材,有什么缺的,知会一声即可。” 兰珏含笑让小仆带话,多谢主事有心照应,又令管事相送。自先到厅中拜阅掌院大人的长信,心情有些复杂,他刚获封了一个翰林头衔,还未来得及正式拜谒冉掌院这位新上司,不想竟先这般互通有无。 冉掌院此信,乃为向他交代玳王的功课。玳王及其他几位皇子与今上一样,名义上的老师都是云太傅,但太傅公务繁忙,平日为玳王讲书的,是冉掌院和几位侍讲学士。 冉大人性情柔缓慈和,人都道堪与陶周风媲美,只是心不如陶尚书大,教玳王的这些年,头发胡子白了一多半。玳王犯事后,据说老大人几天几夜没合眼,之后大病一场,请罪去官归乡。永宣帝抚慰,太后也道:“这事怎能怨冉卿,若冉卿有过,哀家更是第一个要向先帝请罪,自去修行了。” 此时兰珏读着老大人的书信,只见一行行一项项尽透着一位老师对学生的心血,待打开箱子,兰珏更想叹息了—— 满满一箱,竟是老大人亲笔著写的经书释文、玳王到目前为止所读书卷的目录,及此前的课业安排等等。 老大人唯恐这般交代令兰珏不悦,又在信中诚恳解释,并谆谆嘱托。兰珏读完,恭敬折起信函,与书箱一同供到内堂案上,方才命家仆摆菜用饭。 兰徽亦进了厅,待兰珏在清漆大方桌边的老榆木椅子上落座,方才跟着坐下。 正堂的三间屋都不多大,白墙砖地,陈设甚是朴拙。瞧着竟有几分像张屏在知县宅子里的那间厅,只是桌椅案几都还配套。 因曾相及丰乐县案子的缘故,兰珏近日对器皿格外留意,细打量送来菜肴的盘碟,酱口肥釉,汤盆和碗底足露着素胎,淋漓几挂流釉滴痕,看似不甚精致,与民间使用的仿佛并无不同,然润泽内敛,在灯下泛着羊脂一般含蓄的光。 兰珏看碗盘时,兰徽在看菜。送的这几道菜也都很淳朴,面筋笋片、腐皮珍珠丸、罐焖肉、江米酿鸭之类,大多是兰徽从未吃过的,搁了不少油盐酱,和兰府膳食的口味大不相同。兰珏略用了几筷就停,兰徽倒吃得挺香。吃完了又觉得渴,等不及一刻钟便要喝茶。 晚饭罢,家仆已布置好了厢房,兰珏沐浴毕,见兰徽竟仍在院中假装看星星,磨磨蹭蹭转圈,不肯进卧房。兰珏知道他是怯黑怕虫,便假意吩咐小厮:“少爷这几日要读的书本,可已摆放妥了?”跨进兰徽的卧房。兰徽立刻哧溜跟进了屋。小厮哈腰回话:“禀老爷,少爷读的圣贤书,小的都已恭敬供在案上了,连笔砚也摆好了,纸亦按少爷平日用惯的大小折放了一摞。另请老爷示下,枕帐被褥还有桌上的壶杯可要换做家里的?” 兰珏道:“只把杯子换两个与茶壶匹配的即可,其余不用动。”心中却也暗叹这边办事的规矩。卧房中只摆了一张板头木床,挂着一顶素青帐,搁着一个布面糠皮芯枕头,铺着一张青花布床单,展着一床素布里纳青花布面的被。估计只有张屏才会觉得这张床舒服。 然兰珏还得做出一副语重心长的神情,摸着那剌手的被面,对哭丧脸的兰徽道:“此处的一丝一麻,一针一线,或皆是产自藉田,需恭敬对待。沐浴之后,方可就寝,入睡之前,先感圣恩。” 兰徽瘪瘪嘴,应了一句:“儿子知道了。”又眼巴巴瞅着要转身离去的兰珏。 兰珏出得门外,又淡淡向小厮道:“是了,我还有几句话要吩咐少爷,让他到我房中来。” 兰徽立刻蹦起身,追上兰珏到了正厢房门前,又收住脚,待到兰珏进入屋内坐下,方才道:“儿子给父亲大人请安。” 兰珏道了一声进来,兰徽挪进门内,垂手站在兰珏面前:“父亲大人有何吩咐?” 兰珏道:“也没别的,只是还要叮嘱你,万勿淘气,不可失礼。” 兰徽嗯了一声:“父亲大人放心,儿一定谨言慎行,绝不敢放肆。” 兰珏微颔首:“记得住便好。”招手让他在身边坐下,兰徽打量房内陈设,发现这间与自己那间并无太多不同,只是宽敞一些,被隔架隔出内外两道。但床也没大出多少,一样的布枕被褥,且或因他是童子,床单被面上还有花儿,爹这边的就是一色的青蓝,瞅着更粗糙了。 兰徽向兰珏身边挪了一寸,小小声问:“爹爹,儿想问,需在这里住多久?” 兰珏道:“尚未定归期,你只需乖乖住着即可。” 兰徽心里一沉,不好,难道要等到玳王洗心革面了才能回去?那得是什么时候! 兰徽根本不相信浪无名会有浪子回头一天,他不禁忧愁,自己和爹爹难道要在这里住成一位老大人和一个小老头? 兰珏秉灯夜读徐大人送来的书册,困倦难支时方才就寝,这段日子连着折腾,躺进硬板床的粗布被褥内,他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感叹这一程的平顺,又不敢多庆幸,谁知明日如何呢?且仔细为之,半看天命吧。 兰珏未思许多,便沉入梦乡。然丰乐县中,不少人今夜又不能眠。 不单是卓家的瓷器被人冒名取走。前去找寻卖花刘妈妈和徐添宝的衙役前来禀报,这两人均不在家中。刘妈妈的相公刘大爷哭天抢地说,老伴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他跟儿子本想去报官,因为那么些大老爷在县里,约莫知县老爷顾不上管老百姓的事儿,他们家人就自己先找着。街上封了,找也不好找。左右邻居都作证,确实刘家人找老太太来着。 徐添宝也是住在刘家,但他的事,刘家人却说不清楚。他自来丰乐县起,先在刘妈妈家借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就租下侧院的两间小房。这两间屋与主院隔了一道篱笆墙,旁侧单开了一道小门,徐添宝平日都从此门出入,吃饭也不跟刘家人一起。他平日不怎么在家,客栈夜里也需上工,刘家人说晚上经常不见他屋里亮灯,没多留意。 县衙刑房的捕快原想把刘大爷或刘家长子带到衙门问话,可谢赋被何述招去行馆了,未必能抽出身审问。捕快们于是十分机智地把刘家也围住,来请柳桐倚、燕修和桂淳示下。 桂淳道:“以卑职愚见,仍是分做两拨,各自查看,柳断丞以为如何?” 柳桐倚赞同,又问张屏意见,张屏道:“人命最重,我想先去刘家。” 桂淳道:“燕兄肯定需去查查大胆冒充京兆府公差的狂徒。卓西德与刑部的旧案有关,如此仍是桂某与燕兄去卓家吧。” 柳桐倚颔首:“我与芹墉兄去刘家。” 于是三名差役跟着燕修桂淳先行往卓家去,留下四人听凭张屏和柳桐倚吩咐。 张屏又向这四人拱手:“劳动诸位中的两人回县衙,先请两位大夫,备上解毒和止血急救药品,还要几匹马,大致与到刘宅的官差人数相等即可,速速赶到刘家。另寻出刘氏及徐添宝的户籍册。徐添宝的户册或是挂在通达客栈名下,若查到,就将那一年的伙计名单都取来一观。另请把一壶酒楼六年前至今日的伙计名录也一同找出。” 一个捕快立刻道:“卑职等这就去办。诸位大人可还有其他吩咐?” 柳桐倚未语,再看看张屏,张屏垂下眼皮,继而又抬眼道:“请闵仵作也候在衙门中吧。” 那捕快一愣,继而赶紧应喏,与另一人飞奔回衙门。柳桐倚与张屏由剩下的两位捕快陪着快步前行。 柳桐倚轻声问:“张兄觉得,会再有人遇害?” 张屏肃然看着前方:“希望我推断错了。” 刘家住在城北的一条小巷内。巷中一色是谢赋到任后新修的小院。院墙年前才统一粉刷过,光滑洁白,青砖路笔直一线。刘家的房子本是个大整院,现被隔成了三个小院,刘家长子、媳妇与三个娃住在东院;刘大爷和刘妈妈老两口住西院;最西侧两间厢房拉了一道篱笆同西院隔开,现租给徐添宝住。西厢原本朝东开向主院的屋门被封住,改到西侧开门,院墙上也单开出一扇小门。 张屏与柳桐倚到达时,刘大爷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捶胸哭。 “老太婆啊,你去哪了……你可莫有事……你有事让我怎么活……啊啊啊……” 刘家长子与搬出去住的二子三子都回来了,女眷听见官府的人来便回避到东院,长子次子一边一个安慰着刘大爷,小儿子在爹身后给他顺脊背。 见刚被捋成光杆儿的倒霉蛋张前知县与一位美貌少年郎一道进院,刘家人一时不明究竟,三个儿子稍点了点头,扶着刘大爷自小板凳上略一抬臀。县衙的捕快瞧着不像样,出声道:“这位大人是大理寺的柳断丞,亲自来查你们家的案子。” 刘家人这才一激灵,刘大爷猛地自小板凳上弹起,一踉跄险些一头扎倒,张屏跨前一步扶住,柳桐倚亦搀扶他的手臂:“老人家万勿多礼。晚辈有几句话想问,您老坐着说即可。” 刘大爷诚惶诚恐,万不敢坐,几个儿子搀扶着站定,又直打嗝。 柳桐倚见他难说囫囵话,先问刘家儿子:“令堂哪日不见的?” 刘家长子哽咽道:“回大人话,家母前日下午出门,一直未归。” 柳桐倚又问:“是出生意,还是因其他事务外出?” 刘家长子脸上却先闪过一丝难色,而后道:“家母前天没摆摊,这几日城里街边不便出生意。下午家母出门,先去了锦绣坊的郑妈妈处帮忙做针线,傍晚锦绣坊那边托了邻居孙婶捎话说,因活多,夜里歇在那边不回来了。昨天上午家母仍未归,午后城里路上都封了,是小人不孝,以为家母还会在那边留一宿。今天上午城里道路又封着,家父与小人虽有些急了,但想着可能晌午一解封家母就回来了。等到下午,依旧不见家母踪影,小人赶到锦绣坊询问,郑妈妈和那边做事的却都说,昨天家母没吃晌午饭就走了,好像是江南丝韵的芳夫人那边让家母帮她做几枝花儿,家母想赶在下午封道前过去。小人再去了江南丝韵,芳夫人竟说家母没有过去。小人与家父在城中到处找了没找到,又叫上两位弟弟一起找,家父累得晕了一回,我等先扶他老人家回来,正说要再去找,各位差爷就上门了……” 刘家次子抢话:“大人,为什么将家母的行踪与徐添宝一并问起?是不是姓徐的惹了什么事连累了我娘?” 柳桐倚含蓄道:“当下暂无证据证明令堂失踪与令表弟有关。只是通达客栈那边有件案子牵扯到令表弟,又因令堂乃他姨母,故一并询问。” 刘家小儿子神色大变:“徐添宝在通达客栈那份差事确实是我娘帮他求来的,这些年没捞到一声谢。若竟还连累我娘有个什么好歹,我跟姓徐的没完!” 刘家长子忙喝止,再向柳桐倚赔罪:“幼弟年少,不懂规矩,求大人恕罪。亦请大人明鉴,表弟虽赁我家房屋居住,但平日少有来往。他常不在家,家父与小人白天去铺子,家母出生意,都晚间才归,着实难打照面。” 柳桐倚安抚道:“诸位放心,衙门做事,皆遵守法度,询问只是办案程序中小小一环而已。眼下找到令堂最最要紧,请问令堂近日行动有无不寻常之处,或与谁有过什么龃龉?” 刘家长子含泪道:“家母为人最和善,又好帮人,给人做针线都常不收钱。邻居熟人无一不称赞她老人家心善爽利。平时出门就是出生意、帮人家做活。闲了要么买菜,与拙荆和几个孩子去街上逛逛,或逢年过节初一十五往庙里烧柱平安香,再没别的事了,怎会与人结怨?” 小儿子的眼眶红了:“大人问这话的意思是,我娘……凶多吉少?” 刘大爷再一声干嚎:“老太婆,你可别有什么三长两短——” 柳桐倚又温声安慰:“暂时还不能判定……只是……” 张屏面无表情接话:“失踪人口,早一时寻到,多一分生机。” 刘家小儿子倒抽一口冷气,次子催促:“爹,大哥,再多想想!” 刘家长子张了张嘴,刘大爷呜咽:“大人,小老儿招……老太婆她跟谁都没毛病,只跟我有毛病。那天她出门前,我们老两口拌了两句嘴。原是我晌午想吃口面片儿,平日她出摊辛苦,不舍得让她做费力气的饭食。难得她这天闲,我劳动她擀一碗给我吃。她不愿擀,说她晌午想吃干饭,埋怨我见不得她闲着,又埋怨好容易她能在家消停吃顿晌午饭,连顿自己想吃的都做不得。于是我俩杠了几句,她没擀面片儿,也没炒菜蒸饭。最后是我热了几个灶上剩的大前天买的饼子,凑合抹酱就咸菜。她边吃边数落我,说我比不上隔壁的老孙头老姚头会做饭能收拾屋子。我说你不给我做面片儿,我热饼伺候你,你还甩脸子给我瞧。觉得我不好,别的老头好,你去他们家呗,看他们家老太太容不容你当个小。我这话确实说得不对,因当时在气头上么。她将碗一摔,气鼓鼓地出门了。那天傍晚,她托人带话说不回来了,我还说,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这也是气话,其实我盼着她回来啊……哪回杠架,不是我先服软?呜呜~~老太婆你得囫囵回来……” 刘家长子满脸苦涩解释:“家父急得有些心乱,言语不清,请大人恕罪。” 柳桐倚温言询问:“令堂是否有其他可能的去处?” 刘家长子哑声道:“真是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 张屏问:“会不会回娘家了?” 刘大爷哭:“她哪回得去啊,我的天……” 刘家长子抱拳:“大人恕罪,家母娘家在顺安县,现在那边的亲戚只有小人的舅舅与二姨两家,说实话这三四年都未曾走动。再则这几日县里出入甚严,不拿文牒根本出不了城,家母的文牒还在家里。” 刘大爷哭得又打起嗝来:“她不爱出城,嗝~让她带孙子去城外放个风筝她都不愿,嗝~……都,嗝~都是我去……嗝嗝嗝~~” 三个儿子搀住刘大爷再一通顺背。 张屏仍盯着长子问:“徐添宝是令二姨母之子?” 长子看了一眼柳桐倚,而后回答道:“不是,他是家母的长姐,大姨母家的儿子。” 张屏微皱眉:“他家不在顺安县?” 刘长子再瞅瞅柳桐倚,刘家次子道:“不在,我大姨家在丹化县。” 张屏追问:“一直在丹化,从未在顺安住过?” 刘大爷哽咽一声:“她那大姐夫是个倒插门!住她娘家住了老久……” 刘家长子又满脸通红解释:“不是不是,大人恕罪。家父急得有点糊涂。小人的大姨夫不是倒插门,以前咱们丰乐有个地方叫小亭口,好多工坊在那边。大姨夫在其中一个工坊当石匠,那边包吃包住,但不能带家眷,大姨索性仍在小人的外祖家住。后来大姨夫在丹化又找了个活,带着大姨与表弟搬过去了。” 张屏问:“为什么令大姨母住娘家不住婆家?” 刘大爷再喊:“没婆家,她大姐夫是倒插门!” 刘家长子忙又解释:“不是倒插门。小人该死,话没说清楚。大姨夫是北边栾州府人,当年与同乡一起过来京兆府这边做石匠,先在顺安给人刻碑,娶了小人的大姨……” 刘大爷抽噎:“这俩人自个儿好上的,嗝~差点被她爹把腿打折,但她大姐非得愿意怎么办呢?只好认了这个倒插门。” 次子拍着刘大爷的背劝:“爹你少说两句吧。” 小儿子亦道:“是啊。大姨夫真不是倒插门,爹你别老说人家是。他要是倒插门,徐添宝得姓周,他随他爹姓徐,大姨夫就不是倒插门。” 刘家长子向柳桐倚和张屏补话:“大姨夫的父母家人一直在栾州那边,大姨夫与大姨成亲后,又在小亭口有了差事,大姨城里住惯了,觉得跟去那边不方便,仍在小人的外祖家住了几年。再以后,就去丹化了。” 柳桐倚问:“令外祖家是在顺安县城?令外祖、令大姨母姨夫及令大姨父的亲戚,有无在顺安县北坝乡住过?” 刘家长子道:“小人外祖家是顺安县城里的,那边乡下有没有亲戚,惭愧小人真不清楚了。” 张屏道:“令大姨父有没有一个姐姐或妹妹,住在顺安县北坝乡?” 刘家小儿子怒道:“我哥方才都说了,没。大姨父是自个儿过来这边的,顺安县城和他们家现在住的丹化县里都没徐家亲戚,怎会乡里有?你们要不信,查去呗!” 刘家长子忙道歉,又婉转道:“大姨家的事,小人知道的也不多。反正没听说过有,也或许有小人不知道,总之,大人们可以去查证。” 张屏仍是肃然问:“他们家搬去丹化,是在多少年前?徐添宝当时多大?” 刘家长子思索片刻:“没多大吧,他们搬过去得有十来年了,具体哪年哪月着实记不清了。” 柳桐倚问:“他家在丹化,为什么来这边的客栈做事?” 长子满脸为难,次子尴尬地扯扯嘴角,又是刘家小儿子道:“徐添宝在丹化那边犯过事儿,赌钱输了跟人打架,得罪了混世的,这才跑到丰乐来。大姨央求我们家帮他找个活做。” 张屏道:“通达客栈伙计一职,是贵府帮他谋得?” 刘家长子道:“小人家与通达客栈的卓老板有些拐弯亲戚。家母能在那边出生意,也是因为这点关系。” 张屏道:“是卓老板的岳父与你家有亲戚?” 刘家长子用钦佩的目光看看张屏:“大……张先生想必已经查过了。论起来,小人得称呼卓老板的岳丈一声叔爷。那年县里整修,恩隆大街新开好多店铺,大姨母和姨夫在丹化都听说了,想着新店肯定招人,就把表弟送来了。” 次子接话:“但越是新店铺,招人越想招熟手,表弟当时找了几家店,人家都没收。正好通达客栈也迁到恩隆街上不久,家母去央告了叔奶奶,才给表弟安排了份差事。” 柳桐倚道:“令堂真是疼爱外甥。” 刘家小儿子冷笑:“疼也得人家领情,大姨可把我娘一顿埋怨,问为什么给她儿子找个伺候人的活!” 刘家长子又圆话:“那时表弟还小,大姨怕他毛躁惹事,打了店里贵重的东西冲撞了贵客赔不起。待表弟在店里做熟了就不说了。” 张屏问:“徐添宝进客栈当差是在五年前?” 刘家长子再皱眉:“没五年吧,当时通达客栈已经迁到恩隆大街有一阵儿了……” 次子点头:“对,他是新街上客栈开业的第二年开春过来的。待真正开始上工做事,都四五月份了。差不多是四年。” 刘家长子补话:“客栈招人,伙计都记在店铺名下。年份这些,大人们查商铺档册也能查到。” 张屏与柳桐倚在刘家屋内与徐添宝的住处转了一圈,顺便再问了问刘家的情况。 刘大爷姓刘名多全,是丰乐本县人士,在大丰年粮行做了几十年账房,现下长子伯秀预备接这个位置,先给爹做副手,每天与刘大爷一道去店里。 次子刘仲勤跟着岳丈在油铺做事,小儿子叔聪念过几年书,当下也在大丰年粮行当文书。 刘大爷与刘妈妈老夫妇住的几间屋陈设简单,收拾得非常干净。桌椅板凳使用多年,边角都磨圆了。桌上点的是油灯,床单被面早褪了色,但并无污渍与异味。一个大竹篓里堆着扎好的纱绢花。另有几枝刚拿绒线缠好花柄尚未堆纱的放在另一个簸箕中。 刘家长子哑声道:“家母这两年眼神精力都不如以前,小人常劝她别做这营生了,小人与两个弟弟还能让爹娘饿着么?但她总不肯停,小人想让拙荆帮帮她,但拙荆手笨,扎得花样不好看,家母也心疼拙荆带孩子辛苦。多还是自己做……” 张屏将屋内看遍,又转去徐添宝那边,只见门口的扯着两根两根晾衣绳,一根上晾着一套通达客栈小伙计穿的褂裤,并两件内穿的短衣、一双布袜、一块头巾,都是洗过的。另一根上搭着一套夹袄夹裤。墙边搁着一双短帮的厚絮鞋、一双布靴,刷得干干净净,鞋头鞋帮和鞋底多有磨损处,棉鞋底补了前掌,一只靴头被缝补过,针脚乱七八糟,染了和靴面一般的颜色,远看不大瞧得出。 捕快砸开门锁,屋内竟也挺齐整。外一间屋正中的矮方桌上摆着一盏油灯、一把粗瓷的茶壶并一个杯子,桌面干干净净。内屋床上被褥枕头也都挺旧了,被子叠放在床角,枕头上不见睡凹的痕迹,也没有残发和脑油渍。墙角一个盆架,两个木盆一个放在架上,一个放在架底,内无残水。手巾整齐地叠挂在架背。 靠墙的矮柜上半部份叠放着罩衫夹袄及另一套通达客栈小伙计穿的褂裤与配套的头巾。下方的藤箱里放着天暖时穿的薄衣,没几件,全部折得方方正正,袖口衣襟有破损的地方都修补过,针脚很整齐。几件衣服中夹着一个小布袋,里面有几小颗碎银。衣箱角躺着一小串铜钱,大约有一百多枚。 矮柜旁又有一口木箱,靠边缘横放着一张卷起的蒲席,席中也藏了一串铜钱,比衣箱里的多些,大约二三百文。一侧的一个方藤筐内装着几双薄些的布鞋和薄布靴,也都是旧的,有两双鞋边磨起了毛,刷洗得很干净。一只布靴筒里又藏了一个小布袋,里面有几颗碎银、一个乌银镶黄晶石的大扳指、几枚刻着胡番文字和胡人头像的钱币、一只不知是骨雕还是牙雕的小猴子、一个玛瑙小酒盏、一串彩石珠串。大风小说 木箱另一侧的小筐里放着一顶叠好的蚊帐及一盒蚊香。 刘家的长子伯秀与小儿子叔聪也跟到了这边屋中,见张屏自凉席筒内拎出钱串,又再倒出布袋里的东西,刘叔聪脱口道:“他竟攒了不少家私,还成天跟我娘哭穷,月月问能不能少交房租,这屋子算半给他白住的,这几年连糖都没给孩子买过。” 刘伯秀尴尬拦住他话:“莫要这样说,都是亲戚,哪能算着么清。”又追问,“到底表弟出了什么事?求大人们速速找寻家母与他!” 柳桐倚安慰:“我等必尽力追寻。” 张屏踱到窗边矮桌旁,桌面上搁着一面铜镜、一瓶发油、一盒擦脸的香脂,并一把木梳。 张屏问:“令表弟是否与女子有往来?” 刘伯秀道:“小人从未见过。桌面上这些,应该都是表弟自己使的。” 刘叔聪嗤道:“我说他怎么成天香喷喷的,这些家伙什儿,抵得上大姑娘的梳妆盒了吧。” 刘伯秀向柳桐倚张屏解释:“舍弟无状,方才的言语,大人们千万别放在心上。表弟在客栈做事,须得体面。他刚来时不怎么扫屋子,穿衣也不大讲究。自做了这份差事后,就越来越会收拾了。” 张屏点点头,拉开抽屉。一只抽屉内有一套修面及剪磨指甲的刮刀剪钳小锉,一瓶闻着是治跌打损伤蚊虫叮咬的药油。一个放着一把小剪几块布头和插着一根大针的线轴的小木匣,还有一块红绸布里包着两只骰子。 另一抽屉内有一把算盘,一副笔砚,一摞裁成方形的纸,上面几张歪歪扭扭记了些数字。 张屏问刘家二子:“徐添宝有无对诸位提起客栈里的事?比如,见过哪些客人,收过什么打赏,客栈里出过什么有趣或不一般的事件……” 刘伯秀摇头:“表弟说他们这行有规矩,不能在外说客栈里的事,若讲了客人与店里的闲话被东家知道,立刻就得走人,而且整个行里都不会再用了。” 刘叔聪啧道:“他的事儿都规矩大,让讲一两件红头发绿眼珠胡客的故事哄孩子玩都不干,简直像在衙门当什么大老爷一样。” 张屏转过话风:“两位方才说徐添宝在丹化县时好赌,当下是否仍有此嗜好?” 刘叔聪呵呵一声:“可能还是会搓两把。” 刘伯秀道:“谢大人来时立了规矩,县里一不准放印子钱,二不准私设赌坊。表弟自从在客栈里做事几年,不像小时候那么贪玩了,客栈规矩大,犯了事的不能在那里做工。他也不敢,估摸着即便私下玩点,也都是小牌。” 张屏再问:“有无因此欠债?” 刘伯秀道:“小人从未见过他被人追债。” 刘叔聪又接话:“我前两天倒遇见一个他的债主,就是巷口的孙大爷。说徐添宝欠他六文牌钱,他等着这钱去搓澡。把我臊得不行。今儿一看他分明藏着挺不少钱的,却不还人八十来岁老大爷的六文钱,好意思么!老头因这六文钱半个月没去澡堂,都快馊了。丢不丢人!没奈何我把钱给他垫上了。这样的事也不只一两回。” 刘伯秀又道:“想是表弟忘记了。有些老人家闲来无事搓几圈牌,表弟或是去给他们凑个人头。” 张屏继续问:“听闻他经常不在家,两位当真不知他常去何处,结交哪些朋友?” 刘伯秀摇头:“小人白天要去铺子里做事,早出晚归,真不常与表弟打照面。” 张屏拿起那几张写了字的纸,犀利望着刘伯秀的双眼:“徐添宝在学算账,竟从不曾向令尊或你请教?” 刘伯秀怔了一下,尴尬地动了动嘴唇。 刘叔聪抢话道:“他的门都是单开的,成天见不着面,谁知他在想什么!请大人们给句明话,你们在此磨蹭着问来问去,还找不找人,管不管我娘跟徐添宝的死活!” 张屏神色凝重,抓着这几张纸疾步出屋,回到刘家二老所住的院子,询问仍在堂屋啜泣的刘大爷。 “老人家可知徐添宝想学算账之事?” 刘大爷抬起哭肿的双眼愣愣看了看张屏,哑声道:“我……我原也想教他来着,只是那阵子没得空。后来他自个儿找到了门道……” 张屏问:“在哪?” 刘大爷哆嗦了一下:“是了,哪来着,哪来着……”转目看向给他捏肩的次子仲勤,“他在那个万里迎运找着活了么?” 刘仲勤未答,门外却飘进刘伯秀沙哑的声音:“找着了,爹。” 张屏转身,刘伯秀涨红面孔向他和跟来的柳桐倚深深一揖:“望请恕罪,方才小人的确瞒下了一些事。表弟……想同家父学记账。他说自己年岁渐大,总不能一直做伙计,想学门手艺……” 刘叔聪大声道:“那咱家也不是就该着教他的!我娘已经求爹爹告奶奶给他谋到这份差了,他要学手艺,为什么不能自己找人学?学什么不好,偏学咱爹会的,合着我们全家都得贴他供他!” 刘仲勤喝道:“老三你少说两句,没处显能耐了是吧!” 刘伯秀长叹一声,仍是向张屏和柳桐倚道:“表弟想学算账,应是觉得跟亲戚学方便。但……表弟住在这,与小人平日里难免有些磕绊……小人亦有私心,表弟在客栈这些年,其实已学得比我们弟兄几个都会来事,比如他或是为讨家父开心,曾打算牵线令客栈厨房考虑改买大丰年的粮食……然小人多半出于嫉妒,就揣测他是否还有别的目的……” 张屏直截了当道:“于是你与令尊都不想教他。” 刘伯秀点头:“对。他求了几回,家父与在下只管推诿,他瞧出来了,没再提,到处在城里转着找人教。难免招了邻居熟人议论,说我们家凉薄,待他不好……” 刘叔聪冷笑:“升米恩斗米仇呗。他有今天是因为谁?然一件事不如他意,我们家就成恶人了!” 张屏未理会刘叔聪言语,仍问刘伯秀:“徐添宝如何求人教他算账?” 刘伯秀道:“附近有老邻居是老账房,他就给人家扫地买酒,陪着下棋搓牌……” 张屏道:“跟孙大爷打牌也是?” 刘伯秀点头:“是,但孙大爷不是账房,老跟他一起搓牌的乔大爷才是。后来乔大爷给表弟指路,不上工时,去挨着城门的那家私驿万里承运白给人家点货搬运,其实是从抄货单开始学记账。” 张屏又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在那里做事?” 刘伯秀道:“去年年底吧,快腊月的时候。”再深深一揖,“小人已尽说实情,求大人与张先生也给小人家一句实话,是不是徐添宝怀恨在心,对家母做了什么?可小人一家这段时间真没惹过他。” 刘大爷嘶哑地嗝了一声:“五六天前,添宝拎着一只破靴子来问,他的靴头踢破了,能不能请他三姨帮着补补……老太婆出了一天摊儿,刚回来,腿疼胳膊酸得不行,一杯茶都没喝完。我就跟他开玩笑说,添宝啊,你的艺名改得好,得发。眼下做两份工,真的要发了,也得更讲究些,破靴烂袜的,就别穿了,扔了买新的,多省心。他笑着说,对不住,是他老不让他三姨省心,他错了,求我别寒碜他,他就是个小伙计,第二份工也是白给人做,只会出力气,以后能少给人添些麻烦就好,而后拎着鞋走了。老太婆心里有些不好受,追过去说帮他补,他说不用,鞋已经扔了……” 刘叔聪气急跺脚:“竟还有这事?爹你一开始怎么不说!” 刘大爷哽咽:“我想着就一双鞋,能置多大气?” 刘叔聪恨恨磨牙:“徐添宝不一惯这样么,只要有一星半点不顺着他,他心里就记上!” 刘仲勤道:“应也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对咱娘下毒手吧……” 刘叔聪赤红眼珠一指张屏和柳桐倚:“那二哥你觉得他们为什么过来?!” 刘大爷嗝地一抽,又嘶声大哭,刘伯秀赶紧一跨步挡在刘叔聪与柳桐倚张屏之间,一巴掌拍下刘叔聪的手:“老三不得无礼!”转身向柳桐倚张屏连连作揖道歉。 柳桐倚道:“无妨。但请告知那家万里承运在何处?” 刘伯秀立刻道:“西城门边上,一个大门楼。小人可以带路。” 柳桐倚道:“不必,惭愧我方才糊涂了,县中捕快们肯定认得。诸位请先在家等候消息。” 刘伯秀再深深一揖:“求大人一定找到家母。”刘家另两个儿子搀扶刘大爷也跟着行礼。柳桐倚温言与他们作别,张屏不声不响转身,疾步走向大门外。 跨出刘家大门,他先询问:“大夫到了没?” 立刻有人应声:“到了。” 两位背着药箱的人自灯影中走出,欲进刘宅,被张屏拦住。 “请二位稍后随柳断丞与我去一个地方。” 两个大夫愣住,柳桐倚快步赶来,张屏侧身看他:“柳断丞要去万里承运?” 柳桐倚一顿:“张兄想去别处?” 张屏颔首,扫视众捕快衙役:“当下共有多少人手?不算柳大人、在下及这两位大夫。” 一个衙役道:“回大人与先生话,守在这里的有六个,陪着两位大夫又过来四个,加上随柳大人与先生尊驾一同过来的两人,拢共十二人。” 张屏问:“有无十二匹马?” 方才回衙门传话的捕快之一上前:“惭愧衙门一时没这么多马匹,只带过来一辆车,加上拉车的共六匹马,三头骡子。” 张屏问两位大夫:“二位可会骑马?” 个子高些少壮年纪的大夫羞惭道:“学生有些惧牲口,不会骑马,骡子也……” 瘦小花白胡子的老者道:“老夫会骑。” 张屏松了一口气,向柳桐倚拱手:“我更急些,能否让这位年轻些的大夫与柳断丞一同乘车,往万里乘运?” 柳桐倚爽快道:“好。只需一匹马拉车即可,车驾不及马快,那骡子全归我这边。如此芹墉兄与我除却一边一位大夫,都再带三个人。仍是剩下六人守在此处。” 张屏点头:“好,多谢。” 两人各自点人,到巷口登车乘马,柳桐倚又问:“芹墉兄还未告诉我,你去何处?” 张屏接过马鞭:“去下午的那片废宅。” 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 马蹄声疾疾砸入浓夜,惊起一串串狗叫。三名捕快边看顾着老大夫边跟随张屏催马快赶,未久便到了那片废宅前。张屏在巷口勒马,众捕快暗暗佩服,张前知县应是今儿下午才头一回到这里,竟将道路记得如此牢靠,且挑了一条平坦宽敞的近道,可见是把整个县的格局都装在了肚里。可惜…… 捕快们一面在心里感叹,一面下马点亮提盏风灯随张屏向巷中走,开口询问时,语气也不由得多带了几分敬意。 “先生想查哪?” 张屏快步走到卓西德岳母的小院前,向三名捕快拱手:“劳烦一位留下同老先生作伴并照看马匹,另两位和张某各向左右及对面的院中搜寻,若发现有人,立刻传讯。” 老大夫爽朗道:“诸位急着查事,多个人手想来更快些,留老夫独自在这看马即可。老夫给人瞧病时,大半夜一个人几十里山路都行过,从不惧黑。” 张屏道了声谢,给老大夫留下一盏灯照亮,请三位捕快分别去查左右及对面的小院,自提着一盏灯跃进卓西德岳母的院中。 院内果然一无所有,他将屋内梁上案底及院中各处拐角阴影都细细看过,携着风灯翻出墙头。查对面院子的捕快也蹦了出来。 “先生,各处都详细看了,这院里没人。” 张屏一点头:“劳烦去隔壁院,我去向左数第二个院。” 站在马旁的老大夫插话:“冒犯问一句,诸位是要找哪处藏了人?老夫以前常来这片,巷子东头门朝南的几户当年同是一户大院,后来被拆成小院子卖了,里头拐拐曲曲的地方挺多,好藏人。” 捕快咧嘴:“闵大夫您老说得真是老故事了。最东边大院子原是李老板家吧,拆卖的时候我正穿开裆裤哩。连大门、花砖、院墙的瓦片啥的都拆走了,我还到这里捡花砖玩过。现在这小破墙头哪有当年一半高。” 张屏的双眼在月光下一亮:“是开粮铺的李老板?” 老大夫道:“正是这位,县里老门老户的财主。不过现如今家业比不得恩隆大街的那些位了。” 捕快又接话:“所以好些人说,这片儿的屋主不让拆是为着风水哩。李老板卖了院后,就不是县里数一数二的人家了,给他当过伙计的卓老板为岳母买了这边的院儿反倒发起来了。” 老大夫嗐了一声:“这话哪能尽信,李家的屋又没全卖,不是还留着个小院放杂物么?上个月老夫刚给那院里的驴接过生。” 张屏双眼雪亮,上前一步:“哪个院?” 老大夫指向右手边黑森森处。张屏遂留下那捕快看马,请老大夫带路前行。往东走过三四户,老大夫在一处双扇旧门外住腿:“就是这里了。”又一指门口两个石座,“瞧见这两块石墩没?原是李家花园里的物件儿,被挪来门前了。只这个门口有,全县独一无二的样式,好认。” 他这厢絮絮说着,张屏已不言不语从对面破墙上摸起一块砖,朝门上的锁头狠砸几下,再一拧,一把推开门扇。 老大夫一惊,这小张前知县一副读书人的斯文模样,下手竟挺猛,当下的小年轻果都不可貌相! 张屏拎着砖大步进院,门亦无照壁,入鼻一股醋酸及牲口粪便气味。正对大门如卓西德岳母的小院一般有一排屋,左手方位是一带略矮些的棚房。张屏奔向矮房,栅栏内站着一高一矮两匹牲口,被他与灯光惊动,矮些的抖抖一对大耳啊嗯啊嗯叫起来,高的挪动四蹄咴咴应和。草料堆旁趴着一团黑影,赫然是个年轻男子,双目紧闭,额头带血,身上与身下浸染深黑污,散发着刺鼻酸味。 张屏在污渍上一探,触手湿却不黏,棕黑颜色,酸气浓郁。 不是血,是醋。 棚外传来老大夫的喊声:“这里有个人!” 张屏转身奔出,见主屋台阶下靠近排屋这处的墙角仰躺着一人,老大夫跪在其身旁探看脉相,灯光中照出形容,是名妇人,身量短小,穿着一套枣褐色裙袄,同色鞋,衣履皆染满深色污渍,浑身亦散发着浓浓醋味。凑近看脸色泛黄,嘴唇发乌,嘴角残有呕吐过的渣滓和液痕。面多有皱纹,发髻松散,头顶不少灰白发丝,约莫五六十岁年纪。 老大夫沉声道:“有气。”取出针囊,在几处大穴下针。 张屏问:“老先生可认得这位夫人?” 老大夫道:“瞧着正是诸位要找的刘家那位啊,老夫在她摊儿上称过零嘴儿。不过还是让她家里人来认认更保险些。” 张屏拱手道谢,又请老大夫去查看棚内年轻男子。老大夫探探那人脉相气息:“也有气。”亦立刻取针,扎上几处穴道。 张屏松了口气,这时另两个查院子的捕快闻声赶来,见张屏与老大夫在棚屋内,也便进棚,其中一人一瞅地上年轻男子的脸,顿时道:“这不是得发么?张先生真是神了!” 张屏转头,犀利看向那名捕快:“你认得他?” 捕快被看得一怯:“回先生话,方才吕头儿返衙门叫人时,苗掌房特意问了谁认识得发与刘妈妈,正因小的认识才被派来,好帮着找人。” 张屏一颔首,向老大夫询问徐添宝伤势。老大夫叹气:“这后生额头的伤不轻,且与外面那位应都是中了毒,但究竟是什么毒,恕老夫医术浅薄,暂还未诊出。” 一名捕快道:“小的这就再回衙门禀告,多带些人手,另请一辆车来。” 老大夫道:“头脑伤与中毒都忌颠簸,还得查查有无其他伤。依老夫愚见,先将这二人,尤其这位后生,抬到干净处平放,老夫看看如何运送回去合适,以及是否需要拿些急救的药过来。” 张屏应道:“依老先生所言。”遂与两名捕快布置。 旁边的正屋原本最适合安置,但其内已一片狼籍,酸气扑鼻,满地黑汁浸泡杂物,靠墙几个大坛子翻倒了一个,醋汁正是从这里淌出来的。 几人只得暂抱了些干草,铺在院中地面,脱下外衫罩在草上,暂时安放两位伤者。 老大夫再仔细断了断两人的脉相,将眼底口内指甲等一一细看,道:“搬动这两位,不能用牲口拉车。请喊几位力气好的人手,带两副抬架或推车,缓缓抬或推回去,务必平稳。药先不用拿过来,但请县衙布置好空屋,最好是能同时安置这两位的大屋,方便老夫看诊。另备好小炉药罐和一些药材物品。”说着自药箱中取出纸笔,写了一张单子,“有劳诸位官爷差爷按纸上写的准备。” 张屏向老大夫借纸笔,也写了一张单,与老大夫的单子一并递给一名捕快。 “另劳烦将这张名单转呈谢大人。并请转告,先将名单上这些人带回衙门问话,万勿遗漏一人。” 听着仿佛仍在吩咐谢大人做事一样…… 捕快面上只沉着应下,揣好两张单子,回衙门喊帮手。 老大夫继续查验中毒的两人,张屏和另一名捕快提灯照亮。 老大夫先擦拭二人嘴边的呕吐残物,凑近鼻边轻嗅,又取一个空瓷盒,刮下一点残渣在其内,从一只小瓷瓶中倒出些无色水状的液体,与残渣一起搅拌,用银针试验。 跟着他再诊了一遍脉,自药箱取出另一个小瓷瓶,让张屏与捕快先扶起徐添宝,撬开嘴,灌入药汁,又打开一方小瓷盒挑了些药膏涂在其鼻下。 昏迷中的徐添宝皱了皱眉,猛抽搐几下,口中翻出几股呛鼻的秽液。老大夫用手巾擦拭,再嗅了嗅。 “但请放心,这两人中得不是要命的毒药。他们中毒起码一天一夜了,若是要命的毒,人早该没了。只是……怪哉!” 捕快托着徐添宝的半边身体道:“闵大夫,求您老别卖关子,敞开说就成。” 老大夫将徐添宝吐出的秽汁又滴了些许在另一个空盒内,倒入些水一般的药汁,凑近灯下端详闻味,复用银针试探。 “这两人中得并非寻常的蒙汗药软骨散之类。应是另一种歪门邪道的迷药,待人运回衙门,老夫再诊验一遍,方才敢有确切结论。” 张屏问:“当下可能解毒?” 老大夫紧锁眉头:“老夫身边暂无现成的药,这里也配不出。这二位中毒已久,催吐之类急救之法不好用了。需回衙门后再配药。” 张屏视线一沉:“再多等些时辰他们是否有危险?” 老大夫又一叹:“只是迷药,命肯定丢不了。该着他二人走运,这屋里有醋,他们晓得醋能解毒,喝了一些解了点药性。” 张屏道:“晚辈看屋中痕迹,应是他二人被关进来后或尚未昏迷,或短暂醒转了一时,发现有醋,就喝了许多,吐出一些毒液,然后爬出屋子。” 老大夫抚须点头:“若老夫没猜错,这后生爬进棚子,想是要再接点马尿喝解毒,知道的真不算少。额头的伤就是接尿的时候被马或驴蹄子踹了。” 捕快嘀咕:“恕俺多嘴一句,拿药迷他两个在这,图什么呢?一不能卖,二讹不到钱。刘家不富,得发更穷,剁碎了也换不到几个大子儿。三若是有仇,何必费这个周折,打一顿岂不更省事解气?”说着眼巴巴地瞅张屏。 张屏沉默不语,捕快搓搓鼻子,有些尴尬。老大夫接话:“人心隔肚皮,岂能轻易知。诸位大人老爷们快些逮住这个凶犯,自就晓得了。” 三更时分,谢赋在行馆处奉承暂毕,两腿打飘赶回衙门,前堂处站着一排人,各个都有十万火急的事务要报。 谢赋从随从手中接过一碗老参汤,咕嘟灌下,坚强聆听。 京城传令,太后娘娘圣匾供奉仪典需得反复核对,务求周全,谨慎不得出丝毫纰漏! 念勤乡那边有话,籍田附近防卫,县衙需更多布置,愈加警惕,急急不能不尽心! 京师巡防营公函到,县衙当配合缉拿意图行刺的乱贼逆党,速速不可延迟! 京兆府与刑部的公差同请县衙令,全县搜捕冒充京兆府公差取走关键证物的凶犯,实实十万火急! 大理寺柳断丞与京兆府、刑部公差同知会县衙,通达客栈老板卓西德与一壶酒楼老板贺庆佑系多年前蔡府灭门案的紧要关联人物,立即拘拿,堂审问供,当真刻不容缓! “哦~”谢赋的双眼在灯下透出一丝迷离。“蔡府,是在顺安县境内吧……此案是否该由顺安县衙门来办?” “大人。”刑房掌书苗泛一揖,“贺、卓二人乃丰乐县民,按律县衙必须协办拘拿。且这两人牵扯不止一案。即便最后案子归到顺安那边或府台刑部,亦当由本县衙门将他二人扣押,或解送或待主审衙门提拿。” “有理。”谢赋点头,“是我糊涂了……” “另外,张前知县刚刚送来一张名单,上呈大人。”苗泛托出一张纸,“张先生另让卑职等转禀,若大人要抓嫌犯带证人问话,不妨就按着这个名单提人。” 谢赋精神一振,飞快接过。纸上板板正正的字儿果然是张屏的笔迹。他上下一扫名单,当即自文吏手中拿过笔,写批文盖印。 “拿!按照这个名单,一个不能少,立刻统统拿回来!” “大人,没人手了。”副捕头陈久眼珠赤红,“三班里当值不当值的弟兄们都调动了,连扫地的老黑跟推灰的小板车都派去张前知县那边了,着实挤不出人!” “那你怎还在此?”谢赋皱眉,“刚才,本县听到前院偏厢里有动静,好像是吴寒的声音。” “县衙需有一位副捕头值守,以备县衙及行馆临时调用。吴副捕头疑似犯了什么规矩,府衙燕捕头着其暂在衙门里避嫌待问话。因此陈副捕头便也在衙门内。”苗泛道。 “哦,难怪吴寒呜呜咽咽的,似在啜泣,我还以为听错了。”谢赋又点头,“那就,再挤挤找找吧。真凑不齐,本县也算上一个,跟着你们去拿人。” “大人,不可!卑职惶恐!”陈久叫。 “大人,不可!”苗泛亦道,“张先生已找到了城北刘家的失踪人口,刘家人过一时就能到衙门辨认。大理寺柳断丞去万里承运驿馆查案,或稍后返回县衙,或又要调加人手。县衙更需大人坐镇。” “行。”谢赋再点头,“那我,先镇着……” 这时又一声传报响起:“禀大人,张前知县与衙门的几个弟兄推着刘家丢的人回来了!不知是死是活!” 谢赋再一振精神,一个跨步冲向阶下,忽然眼前一花,身体一晃,一头扎向地面。 张屏与县衙差役推着刘妈妈徐添宝直到县衙门前,行过最后一个路口,张屏停步,将手中的车把交给旁边捕快。 捕快疑惑:“先生怎了?” 张屏垂下眼皮:“我是革职之身,不能再进衙门。诸位请行。” 众人一时无声,稍后老大夫道:“麒麟潜涧乃待云腾,先生必是大有成就之人,往后若用得上老夫,但请吩咐。” 几个捕快衙役跟着抱拳。 “此番多谢先生相助,先生保重!” “盼日后能再共事!” “他日定得相逢!” “望以后仍有福分跟着先生办案!” 张屏其实是想等等看过一时能不能跟着柳桐倚一道进衙门或请谢赋带他从后门进去。被这么情真意切地道别,令他不知如何接话,于是沉默地拱了拱手。 目送众人进衙,他在街边站着,值守的巡卫将方才情形看在眼中,又知这姓张的眼下虽落难,却也是个跟上头人物有情分的,一时未忍驱赶他。过了约半刻钟,只听马蹄声阵阵伴着车轮响,是柳桐倚一行车驾赶回。 马车在离张屏不远处停住,柳桐倚下车,随后竟跟下了桂淳。 张屏迎上前:“刘氏与徐添宝已寻到,人被毒晕昏迷,刚送入衙门。究竟是何毒还未验出。” 柳桐倚轻叹:“人果然在那边,我远不及芹墉兄矣。但万里承运处也有线索,方才我过去,正好私驿的大把头在点货,告知私驿为防货物失盗,进出必要搜身登记。查出入录册得知,昨天上午卯时末刻,徐添宝到达万里承运,在货仓外做记货单。刚交午时便离开。录册上还记着,他到驿站时,带了个褡裢包,内有一盒余记擦手脸防皲皴的香脂,一瓶老吉号活血的药油,一匣点豆乡的花样果子点心,一个猴子骑老虎的布偶。包袱搁在门房处存放,离开时取走。录册我也带回来了。且,大把头还说了一件事——徐添宝是通达客栈的伙计,照规矩驿站不能再收他做工。但他拿了一封通达客栈的信,上写明现东家允他在私驿做事,并夸赞他忠厚伶俐,做事勤勉,卓老板亲笔落款盖了印。信在驿站总把头处,得翻找翻找才能寻到。天亮后,最迟下午,能送到衙门。” 张屏拧眉,桂淳摇头:“不老实啊,这两个人应都还藏了不少事。燕兄与某在贺家也又聊出了些东西。只是这县衙忒慢了,知会他们先带嫌犯及相关人等回衙门待堂审,怎的磨蹭了恁久仍不见动静。因此由某先来催请,燕兄在那边继续看着,可巧回来路上遇见了柳断丞。此处不便多言,进衙门再细说吧。” 张屏道:“我无许可不能进县衙,不知柳兄与桂捕头能否帮忙?” 柳桐倚立刻道:“我不能直接带芹墉兄进去,但谢县丞点头应该就可以。芹墉兄请在此稍候。” 桂淳道:“劳驾柳大人顺道催催他们赶紧将该审的人带过来。某陪着张公子在这里站一时。这几日贵县巡防森严,恐不能久立于此。张公子与我说着话儿,轮值的诸位知是公务之需,能宽容片刻。” 张屏点头道谢。柳桐倚带着捕快车马进衙,过了片刻,先一队衙役从大门内出来,内中就有刚才随张屏和柳桐倚回来的几位,各自向桂淳匆匆抱拳权当见礼,奔进黑暗街道,又在路口分散,朝贺府、卓府及一壶酒楼通达客栈方向去了。 柳桐倚与主簿刘休随后行出,柳桐倚满脸歉意:“芹墉兄,对不住。谢县丞因多日劳累,昏晕过去了,尚未醒转,暂无法让你进衙。” 桂淳轻咳一声,压低嗓音:“衙门,不止一个门吧。”【1】 【6】 【6】 【小】 【说】 刘休拱手一叹,也轻声道:“唉,因县里老出变故,京师巡防营将衙门四处都围住了。连谢大人家的宅子都有把守,着实对不住。” 张屏垂下眼皮:“主簿客气,我乃去职之人,本不该再进衙门。” 他很明白,自己能查这个案子到当下,已是柳桐倚等人照顾,但越往后,越难有他继续参与的余地。 柳桐倚愁眉深锁:“不然,芹墉兄先回客栈歇息,稍后咱们再见。” 张屏点头:“好。”转身要走,刘休忙道:“让衙役赶车送张先生回客栈吧,望莫要推辞,路上或有巡卫,如此更方便。” 张屏略一顿,正要应声,桂淳忽道:“某倒有个办法,能让张公子继续参与此案。只是……恐怕委屈了公子,不好意思开口。” 张屏立刻转身:“请捕头赐教。” 桂淳犹豫了一下:“那……某就大胆直言了,十分不敬冒犯之处,先请张公子多包涵——是这样,某一个小小的捕头,肚里没多少墨水,独自到此,查案中所见所闻均需记录上报。可我这老粗,真弄不来那些笔墨活计,若张公子能屈尊帮帮在下,委屈暂做几日文书……” 张屏双眼雪亮,猛一点头:“我做。多谢桂捕头!” 桂淳一拍掌:“张公子爽快!某身上正好有张聘用书,公子签上名字,就算我们刑部的人了。”当即从怀里摸出一只小筒,自其中抽出一个纸卷儿展开。 柳桐倚目瞪口呆,见张屏接过要签,不禁道:“可……芹墉兄你……官职虽暂去,功名仍在,是否能随意入职他部?且……领书吏一职,恐也……”跟着拱手,“在下绝无唐突刑部之意,望桂捕头海涵。” 桂淳咧嘴:“柳断丞客气,卑职知断丞之意。张公子进士出身,卑职万不敢以吏职辱损。方才就是怕冒犯,才不太敢说出口。但我们刑部这个文书的职位,非寻常的文吏,也不会入进吏册里污损张公子的声名。之前有好些文士做过,往后科举为官补缺都无碍的。挺多人官都做得老大哩。” 柳桐倚微蹙眉:“然,恕在下冒犯……聘用此类文书,是否需上报贵部郎中大人或书令的座前,请下批函?” 桂淳赞叹:“柳断丞太懂了!我老桂怎能有这个权。”说着将纸卷一展,“断丞请看,聘书上盖的是我们侍郎大人的印章。” 柳桐倚盯着那印章:“冒昧再一问……这等重要文纸,桂捕头一直带在身上?” 桂淳一脸坦荡:“是啊。侍郎大人知道我老桂是个老粗,这回派我过来的时候就问,桂淳哪,你行事粗卤,连个供词都不会录,公文也写不好,该怎么办呢?我说,卑职确实难当大任,请大人更换一个可靠的人选。侍郎大人说,却是这一时的确没别人可派了,就你吧。这么着,本部院赐你聘书一卷,着你请一位聪明渊博又才华横溢的先生帮扶。我当时还问,这样的人物万里难寻其一,卑职怎有福气遇到?侍郎大人道,反正聘书你先谨慎收好,切记时刻仔细放在身边,万不可离身。” 柳桐倚沉默了。 刘主簿干笑两声:“王侍郎真乃活诸葛,桂捕头更堪比子龙。” 桂淳摆手:“主簿这话可将某几辈子的福分都折煞了,某哪能比得上先贤一根脚毛,万万不敢当。”转将聘书递给张屏,又从随身皮袋里摸出一个印泥盒,“来不及取笔,张公子先摁个手印儿,咱们就能一道进这衙门了。名字回头再补签。” 张屏伸指蘸朱泥,柳桐倚又急切道:“芹墉兄,或请再思量斟酌?至少等到明日……” 桂淳目光一闪:“等明日是何意?柳断丞这里也有下文?或贵寺将有别的大人驾临?若大理寺有好事等着张公子,请断丞实言相告,我老桂绝不敢乱掺爪。” 柳桐倚再沉默,桂淳又看向张屏:“某办事急,张公子如果想考虑考虑,聘书先搁在公子处,明日后日不拘什么时候答复都成。觉得不妥,直接还我便是。” 张屏抬指摁上聘书:“不必考虑。多谢捕头抬爱,张某求之不得。” 柳桐倚垂下眼帘,桂淳哈哈一笑,接过聘书卷起,收进小筒又放入怀中,向张屏一抱拳:“从今后桂某与公子便是真正的同僚了,望日后多担待关照。”又嗖地掏出一块令牌,“这个牌牌,公子拿着。办当前案子时,桂某能看的,能查的,你同样能办能查。” 张屏道谢收好牌子:“张某初领职务,不知规矩,请捕头多提点指教。不敢当捕头敬称,直呼我姓名即可。” 桂淳笑吟吟道:“不必如此客气,这样,某虚长几岁,老脸称你一声贤弟。贤弟若不弃,喊我声老桂就成。” 张屏再拱手:“多谢桂兄。” 柳桐倚冷静片刻,待稳住情绪,方才又道:“芹墉兄既已能进衙门,想嫌犯与证人都得过一时才能到,咱们一同先看看刘氏姨甥状况?” 刘氏与徐添宝被安置在了县衙三堂旁的厢房内。两人仍在昏迷。张屏入衙又耽误了一会儿工夫,刘家父子已到来并确认了刘氏与徐添宝的身份。刘大爷哭晕过去被搀到其他屋内缓气了。剩下刘家三个儿子在屋门前乱转,瞧见张屏几人,立刻围将过来。小儿子却是向刘休作揖道:“老叔,求你老通融将家母挪个地方吧,哪怕隔壁也成。她老人家可能是被徐添宝害成这样的,怎能将她跟徐添宝放在一个屋里!即便不是徐添宝害的,即便我娘是他姨母,那也男女有别,当要避忌,否则不成体统!” 桂淳深深看了一眼刘休,刘休满脸无奈:“屋内有隔断,绝不会于体统不合。如此乃是方便大夫医治。” 刘叔聪又嚷:“那老头只给徐添宝诊脉扎针,开方熬药汁子也说先给他喝,全不管我娘!” 老大夫的声音自屋内悠悠飘出:“毒性以及其深浅尚未全明,当下行针用药不先施于少壮男子,难道要拿令堂试?” 刘叔聪一噎。刘休又安抚:“几位贤侄请先稍候,喧闹嘈杂恐会打扰大夫医治。”张屏几人进屋。 屋内灯火明亮,闵老大夫在当中大桌边配药。屋内隔做三道,左侧间的床上躺着徐添宝,仍是双目紧闭。刘氏在右侧间,床前加隔了一道屏风,两个婆子各守在一头照看。 柳桐倚问:“何时能醒转?” 闵大夫摇头:“不好说。依这两位当下的症状及验看腹中的残汁,老夫竟觉得,他们所中之毒是攉麻花面儿。” 柳桐倚微惊讶:“制作小吃点心之物怎能毒人?或是某种药物的代称?” 老大夫半眯起眼:“大人一望即是世家尊贵出身,故不熟悉这民间江湖春点。请教大人可有听闻过拍花的勾当?” 柳桐倚又一怔,张屏道:“老先生的意思,刘妈妈与徐添宝两人中了拐带孩童妇女的迷药?” 老大夫抚须:“是。大小伙子与刘嫂子都不当中这样的毒。老夫因此在废宅那边初诊时多有犹豫,莫非是差不多的毒,我老眼昏花认错了?当下再验,应就是的。着实怪哉。” 柳桐倚追问:“为何怪?老先生为什么说他二人不该中这样的毒?” 老大夫轻叹:“据老夫所知,这些该千刀万剐的拐子也有行规,他们使的迷药黑话叫做攉麻花面儿,只下在孩童与少年女子身上。盖因女子与孩童最好控制贩卖。攉麻花面儿又分几种,有细粮面与粗粮面,细粮面就是药效轻些的,解了之后人能甚快醒转,多下在孩子身上。粗粮面药力强些,中后有一段时间会木木呆呆,跟丢了魂似的,直着眼睛,只会喝水吃饭,被人一牵就走。还有一种最狠的叫油烫面或过油面,中后人真的就傻了,啥也记不得,啥也不知道。” 柳桐倚微微变色:“这二位中的是哪种?” 老大夫又叹:“惭愧老夫行医多年,救治从拐子手中脱身的妇孺不甚多,不敢轻言。只能说,他二人身上的药性不算轻。老夫尽力让人快些醒转,后续再依情况诊治。” 张屏神色凝重,点了点头。柳桐倚拱手:“请老先生务必尽力救治。” 刘休向张屏三人道:“闵老大夫乃远近闻名的神医,京中的贵人亦常请他问脉。所以夜晚打扰,也定要劳动他老人家出山。” 柳桐倚再抬袖:“晚辈失敬。” 闵老大夫还礼:“岂敢岂敢,大人客气。老夫不过是个乡野小郎中罢了,之前在那破院处说了给牲口医治的事儿,多谢诸位仍当老夫是个医人的。” 张屏道:“老先生肯定是医人的。”闵老大夫身上的药香是给人看病的大夫才有的味道,且双手一看就是诊脉行针的医者之手。 他又问:“县衙的闵仵作是老先生的亲戚?” 闵大夫道:“是我亲侄,老夫瞧不好的,正好由他接手。” 刘休忙打个哈哈:“闵老一直这般风趣。” 张屏肃然道:“我知道老先生是在开玩笑。”又盯向刘主簿,“主簿和刘家也是亲戚?” 刘主簿被他看得一毛:“是。县城小,老门老户一个姓的,大都沾了点亲。” 张屏再问:“那么主簿与通达客栈卓老板的岳母,也有亲戚?” 刘主簿再点头:“有。卑职知道了……卑职这就避嫌,与吴副捕头同样找个空屋待着。” 张屏道:“不必。刘家是受害人,主簿暂无行凶嫌疑。” 刘休冷汗潸潸:“多谢大人信任……” 张屏竟向他微笑了一下,刘休腿肚子一抽搐,差点没有站稳。 娘啊,张大人真是猛虎虽失山林,余威尤自留存,到底是个深不可测的人物! 张屏自觉已经安慰了刘主簿,便举步出门,下台阶凝望着刘家兄弟。 “某想再请教贤昆仲,补靴之事后,徐添宝与令堂见面,情状如何?” 刘伯秀道:“这个,在下当真不知……毕竟他是家母的外甥,进出家门,碰着面了,招呼或还会打一个吧。说实话,表弟与我家不睦,主要缘故在家父与在下这边。家母心里是疼他的。” 张屏道:“令堂这几日有无提起他?” 刘伯秀道:“家母时常提起他,总念叨说添宝也个不容易的孩子,耍小聪明也是想图个上进。” 张屏紧盯这他:“在下是问这几日,令堂失踪之前可有谈到他?” 刘伯秀皱了皱眉:“先生这样问,在下确实难答。在下与父母分院住,与家父待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早晚问安或有时早饭晚饭与家父家母一起吃方才承欢于家母面前片刻,真记不太详细了。” 张屏道:“徐添宝失踪前,带了点心、擦手足的香脂、活血松骨的药油及孩童玩的布偶去上工。香脂药油他房中有不少,无需买新的。他应该不太爱吃点心,也没孩子。这些东西,在下推断,极有可能是买给令尊令堂及诸位的。他失踪的那日中午或是约了令堂见面。诸位请再回忆一下,令堂真的没说过什么相关的话?” 刘家兄弟齐齐神色大变。 刘叔聪直起眼:“你这话什么意思?的确是徐添宝害了我娘?!他约我娘见面假意修好,然后下毒手?忒狠了这小王八!可他自个儿怎么也躺下了?” 刘伯秀和刘仲勤忙又一左一右按住他。张屏一一扫视三人。 “徐添宝并非害令堂之人。令堂与他被下毒绑架后,他喂令堂喝醋解毒,又背令堂出屋,想再寻解救之法,头部受伤。” 刘氏颈部和胸前的衣襟有醋液,痕迹乃仰面饮醋从口中流出造成,明显是被人灌喂的醋汁。 而徐添宝的袖口、后颈、肩部及背后有醋液。是他先苏醒,砸开了醋坛,给刘氏喂了醋,又背着刘氏出屋,将刘氏安放在台阶下,自去马棚中接尿,然后被马蹄踢中头部。 刘家三兄弟又愣住。刘伯秀脱口问:“那是谁害了家母?” 张屏再一一看过他三人,用他自己觉得最温和的语气道:“诸位请放心,真凶即将拿到。” 刘氏兄弟毛骨悚然。待张屏、柳桐倚和桂淳转身,刘仲勤颤手扯住刘主簿,将他拉到墙角。 “老叔,求赐小侄们一句明白话,小张前知县不会怀疑我们兄弟几个害了徐添宝吧?” “侄儿们再禽兽不如,也不能连自己的亲娘一起害啊!” “这个畜生嫌疑侄儿们万不敢背,求老叔为小侄们伸冤,先给您老磕头!” 刘主簿顿了一顿,尽力安抚:“没事,没事,张大人一贯严肃,你们别瞎想。” 张屏走向内院,深深吸了一口三月夜晚的春风。 兰大人说得对,查案之时,当要顾及人情。希望方才的言语能让刘家兄弟与徐添宝消除误解,冰释前嫌。 这般做了,他的心里似也多出一份别样的暖意。 桂淳和柳桐倚各自看了看张屏凝望虚空深沉的脸。 柳桐倚道:“芹墉兄方才说,真凶即将拿到。刘主簿也说,你给了一张名单让谢县丞抓人,想必已知道凶手是谁。” 张屏一点头:“嗯,府尹大人教训得对,我之前查这个案子犯了极大的错误,被案子中牵扯的旧事绕住,不禁在追着故事打转。” 而其实,查案的大忌,就是太爱听故事。 “剔除故事和无关的乱线,这个案子本来非常简单。” 衙役们将名单中的人都带回了衙门,因谢赋还没醒,先将这些人分别关在靠近监牢的一排空屋内。 燕修与卓老板及卓家人一同到了县衙,还带回了宝物。 “冒充京兆府公差者只骗走了两件瓷器,所幸本册仍在。” 燕修为求安稳,将册子贴身藏在怀里,待要取出,张屏道:“可否先审凶手,稍候再看?或能问出凶手下了什么毒,更快救治刘妈妈与徐添宝。” 柳桐倚赞同,唯桂淳道:“请燕兄先给个保证,稍后带上我们一起看宝贝。莫要私藏或到时候说已经偷偷呈献给府尹大人了。” 燕修冷笑:“京兆府做事从来光明磊落,何用偷偷。本就是京兆府所查要案的证物,上呈府尹大人乃天经地义。某些人休要用鬼祟龌蹉之心来揣度。” 桂淳一抬眉,柳桐倚劝解:“当下这时辰,燕兄即便想上呈证物,也出不了县城。二位、芹墉兄及在下一起审凶手,同进同出,桂捕头尽可放心。” 桂淳这才罢了:“柳断丞这么说,桂某自然放心。” 燕修早瞧见张屏腰上刑部的牌子,此刻又瞄了瞄,但隐忍未言。 四人一同来到关押嫌犯及案件相关人等的屋子外。 贺家只拘来一个贺庆佑,被单独关在一小间房中,背着手在屋内踱来踱去。 卓家是卓西德、卓夫人和几个卓府的仆婢一同被带来,关在贺庆佑隔壁。门窗缝中隐隐漏出卓夫人边哭边数落卓西德的声音。 刘氏、徐添宝两人被关押小院的屋主李老板也被提来,亦独自在一间屋内,呆坐于椅子上,茫然不知所措。 张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从一排屋门前经过,停在关着证人的一间屋外。 桂淳推开门,内里嘈杂言语声顿止,一群酒楼跑堂客栈伙计齐齐转目,又乱糟糟各自见礼。张屏的视线定在一人身上:“请随我出来片刻,有几句话询问。” 那人立刻乖巧应喏,步履轻快随着张屏等人出门。张屏示意他同到这排屋子最末尾一间留待问话的空房内。 柳桐倚在上首落座,燕修桂淳陪坐两侧,张屏待那人进屋,反手关上房门。 那人恭敬地自上首起向四人团团作揖。 “小的增儿给诸位大人请安。不知大人们召唤小的预问何事,凡小的知道的,定全部如实禀告,绝不敢隐瞒。” 燕修眯眼看着他:“你在一壶酒楼做事?” 增儿应道:“是。” 张屏道:“发现菜窖中的尸体后,是你到县衙来作证。你也是张某询问的第一个证人。更是你告诉我,死者姓散,你从刘妈妈和徐添宝那里得知了一些关于散某的事。”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com 换源app】 “多谢大人记得小的。”增儿又一揖,“如实回话乃小的之本分。” 张屏面无表情瞧着他的头顶:“那就请你如实告知,你如何串通散材勒索贺庆佑与卓西德,为什么突然杀死你的同伙,又怎样想到对刘妈妈和徐添宝下毒手,拿他们嫁祸顶罪?” 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 增儿呆了似的惊惶瞪着张屏,片刻后才颤动双唇:“大人说,说,说甚……”双腿一弯,扑通跪倒在地。 “大人!此话从何说起!!!小的怎会是凶手?!小的一个小打杂的,哪能干出这么多事儿!要能杀人放火小的何必还当个小跑堂的呢!冤枉啊大人啊啊啊——” 张屏面无表情道:“你一直待在一壶酒楼,既方便掌握贺庆佑与卓西德的动向,又能有最好的身份掩饰。” 增儿哑嘶一声,浑身颤抖:“大人啊,小的自认没在哪里得罪你老,怎能这样凭空污蔑!查不出案子,便拿小的这小小蝼蚁一般人顶罪。苍天啊,亲娘——”跟着膝行几步,惶恐地望着柳桐倚、燕修、桂淳等人,砰砰磕头,“求诸位大人开恩明鉴,小的冤枉!小的冤枉!”继而猛向前一扑,趴到了燕修脚边,“小的冤枉,求大人救小的一条贱命!” 桂淳啧了一声:“倒是会挑腿抱。”燕修冷冷将他一瞥。 张屏仍盯着增儿道:“投毒害命、敲诈勒索、栽赃嫁祸,皆系重罪。做过的事,必会留下痕迹。倘若自首,讲出你拿来毒害刘妈妈徐添宝的是什么药,或能减些刑责,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一旦开堂,你所有的话都是招认,断不能再减饶。” 增儿哭道:“大人这是要逼小的白认?小的虽贱命,也不能认自己没做过的事。若想拿小的顶缸,就请升堂审问!以作证的名义将小人骗来,再拖进这小黑屋里逼迫,大人就不怕王法?!” 张屏问:“你确定不说?” 增儿嚎啕:“今日小人落到大人手里,任凭拿捏。大棒夹棍,使来便是。待小人死过去,十根手指头随便大人捏哪根往供书上摁,何必多费功夫非得逼着亲口认?娘啊,可怜我的老娘,儿不能孝顺你了……” 门外传来几声咳嗽,却是苗泛的声音道:“卑职冒昧,惊扰柳大人与几位上差,有事须禀。”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com 换源app】 张屏回身开门,柳桐倚与燕修桂淳也到了门边,门外的苗泛陈久见礼毕,苗泛低声道:“城门处来了消息,府尹大人尊驾将至,并传口谕,县中案件都等府尹大人到了再办。” 桂淳问:“我们刑部查自个儿的案子也不成?” 张屏亦皱眉:“当下需速速问出凶犯下了什么毒。” 苗泛满脸为难:“毕竟是在县衙,府尹大人谕令已下……” 柳桐倚轻声劝:“芹墉兄,冯大人谕令已至,尤其在县衙之内,更不能违背,便等堂审吧。” 张屏转目盯了增儿片刻,方才微微点头,随柳桐倚出屋。桂淳、燕修随后迈出门槛。桂淳扫视看守的衙役:“这个可是要犯,烦请务必仔细看管,万万不能跑了伤了哑了昏迷不醒了或死了。” 柳桐倚亦向苗泛拱手:“烦请将此嫌犯独自看押,待之后禀明府尹大人再审。” 苗泛应承,立刻向陈久道:“有劳副捕头带人在此看守要犯,勿要有闪失。” 陈久抱拳领命,衙役们连连应承。 走出几步,桂淳甜蜜地凝视燕修:“燕兄,府尹大人尊驾将至,你方才答应的事儿,还做数么?” 燕修眉头一跳。这时张屏却道:“在下还有些事,要赶在府尹大人到之前办妥。先暂别一时。”随即转身奔向某方。 谢赋身在一幅田园画卷中。 芳草绵延无际,点缀五色花朵,和风徐徐,鸟鸣啁啾,他独坐于一顶土坡上,眺望绵延远山,不悲不喜,无烦无累,唯旷然矣。 他深深吐呐,仰身躺卧,绵软草地化为云絮,将他托向碧空,飘飘荡,忽悠悠,他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却觉得一阵颠簸,一只鸟扑腾着翅膀撞到他耳边,啁唧不停。 “唧,唧,唧唧。急报大人!大人急报——” 急什么急,有什么可报。人生到底,不过一片虚空。何为轻,何为重;什么算急,什么算缓?都不过只执妄,不如放下…… “下官打扰,大人!大人——” 人为何物?浊杂累堆,身冗沉重,不如舍弃,剩一缕明净清澄…… “城门处急报,府尹大人辕驾将至,大人再不起身恐就晚了!” 晚?混沌虚空,无前无后,岂分早晚?世间除我,焉有其他……什么府尹,什么县衙…… “衙门里其他人实是顶不住了!张前知县伙同柳断丞和刑部的人在后院屋子里私设公堂诈供!大尹若至场面无法收拾,求大人起来主持大局啊大人!” 山水田园顿消散,谢赋猛睁开眼,一挺身坐起。 “张屏私设公堂?审谁了?案犯抓住了?!” 床边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谢赋将一张张面孔逐个扫视。 “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刘主簿深一揖:“卑职冒犯,惊扰大人。府尹大人辕驾已入城,请大人速速迎接。” 谢赋直着眼:“张屏又是怎么回事?” 刘主簿唏嘘:“张前知县说一壶酒楼的一个小伙计增儿是凶手,与柳断丞、刑部桂捕头私在衙内一间空屋里审他。府衙的燕捕头也在场,全程看着。闻得府尹大人将至,他们就没再继续问。现在那增儿嚷闹喊冤,说张前知县平白栽赃,诬陷于他,要一头撞死,又说要请府尹大人公断。因有柳断丞参与,卑职等不敢多问,只得来惊扰大人……” 谢赋眼神仍不打弯地问:“张屏在何处?” 刘主簿再叹了一口气:“张前知县听说府尹大人驾临,出了那屋,拔腿就跑了。” 谢赋愣住:“跑了?” “禀大人,并未跑出县衙。”一旁苗泛插话,“张先生只在衙门内跑。他先跑去卷宗库点名让取些旧卷宗和户房的籍册等等,又到了尸体停放之处,得知闵仵作去了他叔父闵老大夫那边,闵老大夫仍在救治刘氏和徐添宝,张前知县也奔往救治刘氏和徐天宝的小院那边了。张大人要的卷宗卑职等都抄写在此,等大人示下。” “立刻取。”谢赋一摆手,“张先生要什么都照办。”翻身下地,示意左右取来官服。 刘主簿略一顿,但未多言,只再行礼:“卑职这就去安排迎辕仪仗。” 谢赋整整衣袍:“你们自先去安排。另传三班,鸣鼓升堂,将张先生方才问的那个伙计先带到堂上。” 刘主簿与其余人都愣了愣:“大人,这……” 谢赋面无表情道:“此乃我自作主张,一应罪过,稍后我会自请于府尹大人座前,与你们无关。速去办吧。” 张屏匆匆跑回治疗刘妈妈与徐添宝疗毒的小院。 因怕刘家父子看到闵仵作过来生出什么想法,闹出不可开交的场面,看守的捕快赶在闵念到前将刘家父子哄到另一个院中吃宵夜了。张屏到时,闵仵作正与闵老大夫在堂中言语,闵老大夫手上仍配着药,衙役仆妇安静各守其位。见张屏闯入,老大夫一叹气:“惭愧老夫无能,这二位仍未能醒转。” “老先生大才,定能救得他二人。”张屏拱手,“晚辈此来打扰,一是来寻闵仵作,二另有事想请教老先生。” 闵老大夫忙道:“请教老夫可当不起,张公子客气了。” 闵仵作亦道:“不知先生找某何事,某正是听闻刘氏和徐添宝中毒的情形,忽想起当日在下验看散某尸体时的一些困惑,故来请教叔父。其实当日某怀疑过散材或是中毒身亡,只是用了数种方法,都没验出毒……” 闵老大夫道:“老夫方才已对他说,世上很多毒难以用寻常方法验出,银器可试出的毒更少。” 张屏问:“若已知案犯下毒的方法,是否更易查出毒?” 闵仵作怔道:“莫非张先生已知?”深深一揖,“请先生指教。” 张屏道:“指教不敢当,只是一个推测。请仵作验证。” 这时柳桐倚和燕修桂淳也赶到了,彼此见礼后,几人一番言语。张屏说出推论,闵仵作叹息:“原来如此,某豁然醒悟,这就去验!” 张屏却又问闵老大夫:“凶手也是害刘妈妈和徐添宝的人,他们中的毒应该有关联。老先生的验毒之法能否用来验尸?” 闵老大夫道:“验活人肯定跟验尸不同。业有专长,老夫对验尸不大了解。但方才也与家侄说了,死者生前所中之毒,因经脉不行转,未得排散,或还会留在体内。有些方法是能验得的。”遂再将方法一说。 闵念拱手:“多谢张先生、各位大人与叔父。某已有查验之法,这就去试。” 燕修道:“燕某陪你一同,稍后可向府尹大人交代。” 桂淳凑上前:“验尸是你们京兆府的绝活,再加桂某一个,让我多长些见识。” 燕修再瞥他一眼,但未拒绝。三人匆匆赶向后衙停尸房。 这厢张屏又向闵老大夫恭敬询问:“晚辈另有一事想请教。老先生行医多年,临近县境的名医可都听说过?” 闵老大夫将手中药材放到纸上:“老夫不敢大胆说都认得,但既是同行,或略知晓些,也有几位算得好友。医道深广,医者各有所长,有时遇着疑难症候,彼此探讨,开解更快。便以毒理解毒为例,九和的海先生,曲临的曹老太医,沐天郡的阮先生等几位,皆强过老夫甚多。京城之内,更是高才者如云了。老夫正要与诸位说,天明之后,若这两位还不能醒转,就近先请海先生或曹家的某位过来……” “晚辈并非此意。”张屏打断闵老大夫话尾,“晚辈是想请问,多年前,顺安县的北坝乡,有位黄郎中,医术高明,已离世数年。不知老先生是否认得?” 闵老大夫再皱了皱眉,神色却有些微妙:“就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的那妇人她爹?” 张屏一点头。 闵老大夫微微眯眼:“公子问这位,也是与查案有关?” 张屏肯定道:“有关,尤其关键。” 闵老大夫一叹:“本不当妄议逝者,然为了救人解案,老夫也就罪过一回。那位黄先生,应非医者出身,是个挑摊走方的郎汉,后或遇人点拨,回头上岸,真的习了歧黄术,留在乡间行医。” 柳桐倚不解:“什么是挑摊走方的郎汉?可是那走街窜巷的货郎?” 张屏稍侧身向他解释:“不是货郎,就是集市里摆摊挂个布帘,或背个小箱举个旗杆各处吆喝,说能治各种疑难杂症的江湖郎中。” 柳桐倚恍然:“实在惭愧,我一直以为,那些也是大夫的一种,只是江湖些。” 闵老大夫立刻道:“可不是一类。他们只是江湖人,并非真正的医者,与吾等不是一行的,差得远哩。若按他们江湖的行话,他们属于汉门,或叫皮门,把东方朔认作祖师爷。他们自称郎中,我们一般管他们叫郎汉。” 柳桐倚叹息拱手:“真真是晚辈无知。向来看戏听书,多有那某人得了奇症,中了奇毒,被路过的神医治愈的故事,因此误解多年。羞煞愧煞。” 闵老大夫呵呵一笑:“戏文故事里需得这样才好看哪,老夫也喜欢。再者说书唱戏的与他们同属江湖行当,五花八门内互相抬举帮衬,也在情理之中。” 张屏问:“老先生如何知道黄郎中是这般出身?” 闵老大夫道:“是否同行,自是能瞧出来的。行事作风便不相同。譬如世上有许多病,确实治不好。若老夫夸口说能根治积年咳喘癫痫,花柳斑秃。或有那不孕不育的,吃我一剂药保你生个胖小子。这就是江湖买卖了。” 柳桐倚道:“晚辈冒犯,黄郎中自己的夫人和女儿都有失心之症,应不会如斯夸口。” 闵老大夫道:“据老夫所知,他当初就是说能医治他娘子的失心症,方才暂时留在了那村里,治着治着没治好,自己娶了那女子,生了个女儿仍是如此。实不相瞒,他带着那孩子求过医,临近几县的大夫都知道。只是他本分过活,确实后来也是老实行医,他跑江湖时应就学过点真医术,虽是半路出家,却也有天分。一个可怜人,吾等何必砸人家饭碗。” 张屏问:“除了说自己能治疯病外,黄郎中还有无其他江湖习性?” 闵老大夫再叹了一口气:“这位在乡间扬名,是因善治小症,譬如头疼脑热,风寒咳喘之类。但他用药,仍有些江湖习气。一般医者看诊,会写下药方,一味味列举明白,病人自可按方抓药。但他们这种,往往不会把方子全告诉病患,而是直接给药。” 张屏道:“晚辈听闻,是因黄郎中医者善心,唯恐乡间人家不便煎药。” 闵老大夫一摇头:“如此善心,自当赞赏。老夫亦不应非议逝者。不过……柳断丞和张公子可去问问当年被他瞧过病的人,是否吃他直接给的药,和拿了他的药方自己抓药煎的,疗效不大一样?病人或是以为自家的锅不好,火生得不对,煎得时辰不准等等?” 张屏道:“是。据病患说,黄郎中煎药用的水,都是每天去特定之处挑来的。若其中另有内情,请老先生明示点拨。” 闵老大夫道:“有特殊的水,秘传的药引煎法,这都是江湖人故弄玄虚引人入彀的手法。且他给病患的药里,或有顶药。” 柳桐倚又疑惑:“何为顶药?” 闵老大夫道:“往白里说,就是吃下去后,让人一时之间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咳喘的不咳不喘了,某处疼的不疼了,浑身无力的顿时有劲儿了,整个人都好极了的药。但其实不治病,药劲过了之前是什么样还什么样。这样的药,我们行医的一般不用。” 柳桐倚再问:“冒昧请教,为什么不用?” 闵老大夫道:“是药三分毒。医者治病,是要把人往好里治,不能除根,就调而养之,保本固元。顶药无用,还伤人,或上瘾。有那狠毒的江湖郎汉,配的顶药让人一旦停药就会更重,乃至浑身无力,涕泪横流,甚至疯癫死伤。实不相瞒,黄先生的药,老夫当年见过,有多心的病人,会把药渣拿给其他大夫看。内里有一两样药材,属顶药类,倒不是歹毒的东西,只是若老夫开方,定然不用,他江湖出身用惯了,也可能是他之前师父教的,他觉得好使,有疗效,就一直用。与藏方的习惯一样。” 柳桐倚困惑:“藏方又是……?” 闵老大夫道:“就是给病患的方子上药材和告知的煎药方法与自己煎的有一两点不同,这也是江湖习气。江湖中人师父教徒弟,都会留上一两手。而行医之要,其一就是精准,医方不可有丝毫误漏,施针更不能有半点偏差。” 柳桐倚神色中露出一丝惊讶,继而又轻叹:“晚辈实不忍想黄郎中竟是这样的人。” 闵老大夫道:“他只是有些习惯改不了,但治病救人,乃出自真心。也救治了不少人。好些真正的医者都比不上他,不然也不能在天子脚下的乡里住这么久。世上哪有十全之人,心是好心,做的事是好事就行。” 张屏若有所思地凝望烛火。 谢赋披挂官服登上大堂。 当前衙门里空闲的衙役着实不多,左右两排稀稀拉拉,连刘休与苗泛都到堂凑了个数,吴寒也暂时被放出来安排衙役们站位,升堂的阵仗才勉强能看。众人振奋精神喊着威武,谢赋在案后落座,刚一拍惊堂木,喊道:“带嫌犯上堂!”通传至,府尹大人辕驾前锋已到门前,另带来消息,大理寺沈少卿在城外遇见府尹大人,将与府尹大人一同降临。 谢赋微觉意外,但内心已无波无澜,丝毫未被撼动。他遂平静吩咐左右,先将嫌犯增儿带到堂上候审,自正了正乌纱迎至大门处,领着一群下属倒身礼拜。 冯邰与沈少卿先后下了车轿,迳入衙内。冯邰看着灯火明亮的大堂:“深更半夜,公堂何故如斯阵仗?” 谢赋道:“禀大人,下官正要升堂审案。” 冯邰再问:“什么要案,这时升堂?” 谢赋升堂前已从刘休苗泛等处了解了案情的大概进展,遂沉着再禀:“一桩无名尸首案。死者数日前暴卒于街头,后被人取出脏腑,腹填瓷土,手塞碎瓷片搁置于知县宅院冰窖内。当下有一名妇人和一年轻男子或被嫌犯下毒,仍在昏迷。下官速速审问,得知案犯用得是什么毒,便可快些救治这两人。” 沈少卿开口:“下官冒昧插话,听来即是府尊所说的那桩案件了。不知下官可否旁听审讯?” 冯邰微一颔首,向谢赋道:“既已升堂,你便继续审吧。本府与少卿旁听。” 谢赋恭敬应是。 沈少卿却又道:“再冒昧一问,非有冒犯县丞之意,为何不是知县坐堂?” 谢赋道:“禀少卿大人,张知县遭何郎中罢职,由下官暂署衙事。” 沈少卿惊讶:“可是工部何郎中?工部官员怎有权罢黜京兆府知县?” 谢赋道:“下官也甚茫然。” 冯邰淡淡道:“何郎中乃钦差,或有便宜行事之权。无需你多茫然,速升堂吧。” 谢赋再行礼:“大人教训得是,恭请大人与少卿大人先入堂。” 冯邰即与沈少卿礼让一番,先行进大堂。堂中跪着的增儿顿时挣扎起来:“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救救小人,小人冤枉啊啊啊——求为小人伸冤啊啊啊——” 几个衙役按住增儿,冯邰与沈少卿在上首尊位落座,增儿仍嘶声大喊:“府尹大人救命,小人被人诬陷!那前知县张屏,抓不到凶手,就拿小的顶缸,依仗刑部权势,蛊惑大理寺的官老爷,威逼栽赃小人。求青天大老爷还小人一个清白啊啊啊——” 冯邰微皱眉:“张屏仍在衙门?” 谢赋干脆应道:“回大人话,是下官硬要他留下的。下官无能,破不了案,请他继续查。” 冯邰冷冷道:“荒唐,罢职之员,怎能再参与衙门公务!” 谢赋道:“都是下官一个人的主意,下官擅自作主,请大人重重责罚。” 冯邰轻哼:“稍后本府再论此事,先审案。” 谢赋施礼到案后落座,增儿犹在叫嚷喊冤不休,谢赋一拍惊堂木:“嫌犯肃静,你是否有冤稍后自然明白。休得府尹大人与少卿大人面前无礼!” 增儿再哀嚎一声,仍向冯邰和沈少卿挣扎:“府尹大老爷少卿大老爷救救小人。谢县丞和张前知县是一伙的!他们合谋栽赃小人!说小人是杀人嫌犯!小人一个小跑堂的,怎有能耐先杀死一个大汉,又扛尸体进知县老爷宅子,再害了刘妈妈和徐添宝?小人冤枉啊啊啊啊——” 沈少卿打量了他一番,向冯邰道:“下官也好奇,这案犯年岁不大,身量瘦小,怎会做下他方才所言的罪行。为什么还有大理寺的官员牵扯其中?” 增儿立刻嚷:“大理寺的那位官老爷是被张前知县蛊惑,误信他谗言!张前知县毫无证据就凭空栽赃,将小人带到小黑屋中恐吓,逼我认罪,求大人为小人伸冤——” 冯邰冷然道:“张前知县很能耐啊。去职之后,仍让谢县丞信赖,又蛊惑了大理寺官员,还借得刑部的势力。这样的奇男子,本府昔日竟不曾重视。” 沈少卿微笑:“说得下官也有些好奇了。下官应是见过这位,案情至此,他应得上堂吧?” 谢赋清清喉咙:“下官正要着他上堂,与嫌犯对质。”转向左右道,“请张先生。”又向冯邰沈少卿礼道,“大理寺柳断丞、刑部捕头桂淳、府衙捕头燕修三位与张前知县一直一同查案。可否请他三位也到堂上,免得询问案情时再相请繁琐?下官职微,不敢传唤断丞与两位公差,请大人示下。” 冯邰先询问地看向沈少卿,沈少卿轻笑:“原来所说我大理寺之人是柳断丞。请府尊随意传唤,正好下官也想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是否有逾规之举。” 冯邰略一颔首:“请柳断丞,将燕修与刑部的捕头也一同传来。” 差人领命出门,过了片刻,张、柳、桂、燕进了大堂。四人连天加夜地查案,都瘦了不少,眼上各顶着一对黑圈儿,面色略带憔悴,但又精神奕奕,尤其双目皆放着灼灼光芒。 沈少卿本想走个场面,略训诫柳桐倚几句,看着这四张脸,竟吐不出口。 柳桐倚先施礼毕,衙役搬来一张座椅,按冯邰的示意放在沈少卿下首,让柳桐倚暂时落座。 这厢桂淳、燕修也行礼到旁侧站定,只剩张屏立在堂中,向冯邰、沈少卿、谢赋依次见礼。 “废员张屏,堂下候审。” 冯邰瞥向谢赋,谢赋肃然坐正,清清喉咙,轻轻一顿惊堂木:“张屏,本衙托你查办冰窖男尸一案,当下有何进展?现有一壶酒楼小伙计增儿,说你无故乱指他为凶手,方才还在衙门内的小黑屋中威逼他认罪,可有此事?” 张屏道:“禀大人,并非威逼,只是劝告。嫌犯若自行招认,算投案自首,其罪可从轻,刘氏姨甥能速速获救。” “是威逼啊大人!”增儿一声厉嚎,“张前知县他无凭无据就说小人是凶手。把小人带到小黑屋里,逼我自认……” 谢赋问:“那他有无对你动用私刑?” 增儿抽噎:“倒,倒是没有。但他引诱小的认罪!三位官老爷一位前知县老爷无凭无据一起恐吓小的一个,小的一个小跑堂的,怎能抵抗?” 沈少卿微蹙眉:“如此确是不对。柳断丞,你有无做过?” 柳桐倚起身:“回大人话,有一位老妇与一名少年男子中毒未解,急待救治。故下官与两位捕头及张前知县劝嫌犯承认罪行,交代下了什么毒。若举证对峙,便是审问了。公堂之外,不能如此。下官亦无在丰乐县衙堂审的职权。” 沈少卿再紧一紧眉心,冯邰向谢赋道:“既然张前知县说此人有罪,着他拿出证据,再判断是否诬陷。” 谢赋遵命,又坐正问:“张屏,现在增儿口称无罪,说你无凭无据诬陷于他。你如何自辩?” 张屏再一揖:“回大人话,嫌犯牵扯数案,当下刘周氏与徐添宝中毒待解,人命关天,这件案子最为急迫,能否先从此案问起?” 谢赋点头:“行,随你。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一壶酒楼的伙计增儿下毒并绑架了刘周氏和徐添宝?” 增儿大哭:“是啊,小的与刘妈妈、徐添宝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好端端的我为何要害他们?他家不富,我绑他们做甚?小人这豆丁般的身量,便是放倒了他二人,又如何搬运?张前知县老爷诬陷,需讲道理!” 张屏道:“请大人先传刘周氏之夫刘多全及三个儿子作证。” 谢赋点头:“传。” 不多时刘家父子到堂。四人看到跪着的增儿,都一愣,茫然并战战兢兢地见了礼。张屏问:“几位对这位一壶酒楼的小伙计可熟悉?” 刘伯秀的神色微有些惊讶,刘仲勤和刘叔聪表情愈发茫然。 “这,或是去酒楼吃饭的时候见过?” 刘大爷却抽了抽鼻子,瞅着增儿道:“你,你这孩子,与添宝处得不错,还来家里吃过饭吧……” 张屏再问:“您老可知他们为什么处得不错?” 增儿含泪道:“酒楼与客栈不远,刘妈妈的摊子就在街边,天天照面打个招呼,小人又与得发年岁相近,有些交情也属寻常吧。” 张屏道:“刘妈妈卖得是女子佩戴的绢花。你并未成亲,据与你同在酒楼的伙计称,也不曾见你有恋慕的女子。为什么你常常前往刘妈妈摊上与她闲谈?” 增儿瞪起眼:“你怎知我没有相好?即便没有,成天出来进去与妈妈打照面,她老人家又是得发的姨母,我同她老人家打打招呼说两句话怎的?” 刘大爷却忽而双眼一亮:“啊,是了。你同添宝……不对,你是跟我家老婆子同乡。你们都是顺安县的!” 增儿立刻嘶声道:“大爷休要乱说,我爹娘都是老门老户的丰乐县人家,不信可查户籍!你老怕是记岔了。” 刘大爷困惑地皱起额头:“是么?我明明记得有一回你来我家吃饭还带了顺安的茶叶,后来我家老太婆拿那包大叶片子煮了好几回茶蛋……”转头向刘伯秀,“你记得吧,吃了好多天。吃得小莺儿老问,为什么又是茶叶蛋,她要吃荷包蛋。” 增儿连声叫屈,张屏向谢赋道:“请大人取他户册。” 谢赋吩咐衙役:“取。” 户册早已备好,捧在门外的户房主簿手中,且已翻到记载增儿一家的那页。衙役出门便接了过来,呈给谢赋。 谢赋定睛端看,脊背又一直,向案下的增儿道:“户册上明白记录,令堂潘氏,系丰乐县大潘乡人士,三十二年前嫁给顺安县北坝乡男子丁小乙,二十二年前生一子,名增康。十三年前丁小乙病逝。令堂携子改嫁丰乐县小豆乡曾栓柱,曾栓柱系鳏夫,无子女。你随母改嫁后改姓曾,名字从增康改成增儿。之后你继父与你母亲再无子女。” 增儿如被雷击般呆住了:“不,不可能……这户册是编的!大人!府尹大老爷!大理寺的青天大老爷!这是张前知县窜通衙门里的人编了假的陷害小的!!!求青天大老爷给小的伸冤!!!” 谢赋起身将户册呈与冯邰:“府尹大人请看,户册纸张笔墨,绝非临时伪造,亦不可能夹页添删,记录的其他人家种种亦可核对。更有户房文吏为证。请大人详细查验。” 冯邰皱眉接过户册,沈少卿也一同观看:“确实不像伪造。” 增儿仍喊冤不迭。张屏平静地看着他:“是否伪造,将曾栓柱与令堂请来县衙询问,再查顺安县那边的户册,或求证于顺安县北坝乡的乡民,即可得知。你何必如此?” 增儿打了个冷战,张屏再道:“你说户册是假的,应是之前的户册没写令堂改嫁之事。但三年前,谢大人重新整修的户册,将县中人家一一查访,详录于卷宗。”转身又向堂上道,“这次如此简便顺利,正要多谢谢大人。” 谢赋坐回案后:“过奖了,正如先生方才所言,没这份户册,你们也能查出来。” 冯邰咳嗽了一声。 谢赋立刻正一正神色:“嫌犯,你还有什么话说?” 增儿哽咽道:“小人幼年时的事情,记得不大分明了。” 谢赋道:“令堂改嫁时,你都快十岁了,这时的事还记不清,你确实挺健忘。” 增儿又辩道:“如县丞大人所说,小的在北坝乡时,才几岁,怎么可能跟杀人灭门之事有关?” 张屏道:“现在讲的不是那个案子。请勿攀扯。” 谢赋点头:“是,嫌犯先不要扯别的,只回答问话即可。” 冯邰又咳嗽一声。 谢赋再坐直几分,张屏拱手:“大人,能否传一壶酒楼的证人?” 谢赋问:“全部传来?” 张屏道:“只把昨日巳时到申时在酒楼当值的伙计带来即可。” 冯邰淡淡开口:“子时已过,你所说的昨日是哪日?” 张屏躬身:“废员错了,多谢大人提点。是前日巳时到申时当值的伙计。” 冯邰冷哼一声。衙役一溜烟奔出带人,不一时证人带到。 张屏询问:“在贵店不远处街边卖花的刘妈妈,通达客栈的小伙计徐添宝,又名得发,这两人诸位是否认得?” 几个伙计怯怯望向堂上,谢赋道:“张先生所问,即是本衙想问的,如实回答便是。” 一个略胆大的遂道:“刘妈妈常在街上,平日里肯定见过,但小的忙碌,也没相好可送花儿,不曾照顾过她老人家的生意。至于得发……是其他店的伙计,小人与他就更无交情了。” 张屏道:“在下所说认识,是指见面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并不涉及交情。” 另一个伙计道:“那肯定认得。刘妈妈成天在街边出生意,通达客栈离得不远,得发平时进进出出,必然脸熟的。” 张屏再问:“当下已过子时,按照时辰来算,前天中午,午时到未时之间,刘妈妈与得发有无到过酒楼?” 几个伙计再打量堂上,又偷瞄增儿。谢赋道:“勿要东张西望,如实回答。” 一个伙计点头:“有。前日下午要封街,中午来酒楼的客人也比以往少。见到刘妈妈,小的还挺稀罕,从未见她到酒楼里来过,开始小的还以为她是来找人的,结果她老人家说,她外甥要请她吃饭,不知人是否到了。这时小的们就将她先请进堂内,因是女客,在大堂后角那处拿屏风隔了一道,先让她老人家坐了,过了不多会儿,得发就来了……” 刘大爷倒抽了一口气,打出一个嗝。冯邰威严向这方一看,刘家三子赶紧抱住老父。 张屏继续询问:“招呼刘妈妈和得发,给他们端茶倒水点单传菜的可是你?” 小伙计摇头:“不是。”眼又向某处瞄。 张屏追问:“是谁?” 小伙计吞吞吐吐道:“小的只是门前迎客的,客进门哪个接着不归小的过问,故而记得不太分明……” 谢赋冷笑道:“是记不分明,还是怕得罪人有心包庇?”一一扫视其余众伙计,“你们的记性也都这么不好?” 几个小伙计忙都称罪,那名答话的小伙计更连声道不敢,另一人叩首:“大人,小的们岂有胆量堂上作伪包庇,实在是每日忙碌,须得想想。刘妈妈进店,本是小的先迎着,之后增儿过来,小的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张屏问:“确定是增儿?” 几个小伙计纷纷发誓绝不敢说谎。 张屏再问:“之后一直都是增儿在招呼他二人,有无他人一同?” 一个小伙计道:“布置座位拉屏风的时候,小的去搭了把手,之后刘妈妈坐下,端茶倒水,得发进店,迎他入座,都是增儿一个人了。” 其他人接话:“对对,从他二人坐定到出店更都是增儿一个人侍候……” 刘家父子一直愕然看着,刘大爷哑嘶一声,挣开儿子们的手臂:“竟然是你……我家老太婆与那小子竟是去了酒楼!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没人说——” 刘家三兄弟抱住老父。 “是儿子的错,儿子没往那边找。请父亲先抽儿子!” “父亲,公堂之上,先等大人问完了再说!” “府尹大人在啊,爹,咱不能闹~~” 谢赋拍惊堂木喊了声肃静,衙役上前将刘家父子挡到一旁,增儿又梗起脖子:“刘妈妈与得发来酒楼吃饭,确是小的招呼的。只因大人方才没问,小的也没想到这与他二人被绑了下毒有什么关系,就没说。但那日小的在酒楼当值,直到傍晚,这堆人也能作证。小的又不会分身术,如何对他们两个下手?”m.166xs.cc 张屏问:“刘妈妈与徐添宝在酒楼待了多久?几时离开?” 增儿道:“没待多久。点了两个凉菜,四个热菜,一壶酒,一甜一咸两道汤。小的可报出菜名。当天下午要封街清道,他们没到未时就走了。” 另一个小伙计道:“是,小的可以作证。当时衙门的差爷还过来巡看了一回。之后店内的客人都陆续散了。未时便没有客人了。” 谢赋眯眼:“为何你等还在店里待傍晚?” 增儿又叫屈:“大人,即便关了店门小的们也是要做事的呀!打扫店内,擦擦洗洗,许多事情需忙。更因封街清道,不能立刻回去。交了戌时小的才下工,当时衙门正拿刺客,好多军爷差爷在街上。离开店铺时都要记下姓名与离开的时辰,在街上走时也被查问数回。小的戌时三刻到了家,大人尽可去查!” 谢赋看向张屏,增儿立刻也调转头:“前知县大老爷,小的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着实不知你为何要栽赃给我这般罪名。敢问你莫不是觉得小人有分身术,能这边在店内当差,那边去绑了刘妈妈与得发?即便小的会术法,小的这般瘦小身量,单一个得发就能将我一拳打倒,更别说搭个刘妈妈!我怎能一下绑他两人!就算我在酒菜里下毒,那也得有本事等他们晕了以后把他们运到那么远的地方!” 张屏问:“运到什么地方?” 增儿嗓中一抽,又抓住领口:“我怎知什么地方!天哪,不能活了!这是要在公堂之上也不放过栽赃诬陷,抓住一个词一个字也要拿我顶缸!!!既然如此,弄死我算了,何必费劲啊,苍天啊啊啊啊——” 谢赋拍了一下惊堂木:“嫌犯肃静。” 增儿猛捣胸口:“小的冤枉!我不是嫌犯!没法肃静!让前知县大老爷说,我怎么能使分身术,怎么能弄动两个大活人,运去他所说的地方!” 张屏道:“我只是不解,从未有人对你提起刘氏姨甥被下毒后,又被凶手运到了某个地方关起来,你如何知道的。” 增儿赤红双目:“人找不着了不是被运走了?难道他们是睡在大街上?” 张屏问:“你又怎知距离远近?” 增儿尖声道:“我秃噜舌头嘴瓢了说错话不成么?毫无证据凭人一句话就不依不饶定罪?请张大老爷拿上证据来。看我怎么使得分身术!有证据我什么都认!” 刘大爷喘下几口痰,颤巍巍开口:“老汉不解……我家老太婆与他无冤无仇,他到我家吃饭时,还给他炒了好几个菜。他为什么要对老婆子下手?也……也没好处啊……” 张屏道:“为了栽赃嫁祸,将他伙同散材勒索贺老板与卓老板,之后杀散材灭口的罪名按在刘妈妈和徐添宝身上。” 增儿呲牙一头扎向张屏:“你才栽赃!!!” 衙役将其按住,冯邰道:“堂上对质,有证举证,勿要玩嘴上功夫。” 增儿立刻连呼青天大老爷,这时堂外有人影一闪,张屏向堂上躬身:“禀大人,嫌犯杀死散材,已有实证。” 冯邰皱眉:“这是另一案了。此案尚有疑问未解,你却又要跳去别案,另指一罪名给他?” 增儿跟着惨呼府尹青天大老爷救命。 “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就是要诬陷小人,将我治死。大人青天明鉴,救救小人啊啊啊——” 张屏拱手:“府尹大人,废员确有实证,且这两案扣连密切,请谢大人传一壶酒楼老板贺庆佑、通达客栈老板卓西德、仵作闵念到堂。” 未等冯邰点头,谢赋即一拍惊堂木:“传!” 沈少卿感叹:“亏得丰乐县衙门大堂宽阔,这些证人尚可站下。” 谢赋道:“多谢少卿大人夸赞。” 冯邰神色冰寒扫视他与张屏。谢赋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觉无比豁达,不痛不痒。张屏仍是那副样子,默立堂上。 不多时,贺庆佑与卓西德先到,吴寒趁机又斗胆小显了一把身手,让几名酒店的伙计和刘家父子并列站到两边衙役身前,不拢团占空,又方便随时控制,腾出了中间的空地。 贺庆佑看到一众伙计都站在旁侧,唯独一个增儿跪着,困惑瞥了他几眼。这时闵念进得堂内,走到堂中,跪倒在地。 “罪吏闵念,前来领罚。因卑职无能,验尸误漏,错断一名亡者死因。现已重新验得,三月初二卒于本县街头的死者散某,系中毒身亡。” 贺庆佑大惊失色:“怎么可能!”继而双膝一弯,“绝不是罪民指示人在他酒菜里下了毒啊!当日衙门分明验过尸首,说并非中毒。他用过的碗筷杯碟都没清洗,也一并验了,未发现有毒。怎会现在又验出毒?” 增儿亦抬头急切道:“正是,厨房与当日在大堂侍候的人都能作证。当日虽是小的在桌边服侍那位客人,但他所用酒菜都由专人奉上,小人只是在一旁听差遣罢了。” 贺庆佑又道:“大人已查过厨房店内,可再去查证!罪民多年前刚做饮食生意时,常遭人讹诈,说菜中有污垢虫子,轻则不付酒账,厉害的还吵嚷要赔偿。因此小店做饭菜,从准备食材起就有专人监督,大厨做菜更有一群帮厨学徒的紧盯。菜上桌之前也要再验看,时时刻刻都有他人瞧着。何况那厮本就来者不善,罪民绝不敢让他在小店吃饭时吃出个好歹!就算想杀他也得找个不会立刻想到我的法子下手啊,当日衙门不是把他的肚子都剖开验过说无毒了么!怎么会是中毒?” 一旁又有酒楼伙计出声—— “是是,小的也能作证。那位客官点得都是贵菜,他若说碗里有个灰点儿,让店里免他饭钱,小店可就亏大了。小的们一月工钱才几文,谁犯了这罪过也赔不起,哪敢懈怠出纰漏。一双双眼睛紧盯碗碟杯盏,别说下毒了,风都不能多吹一下!” “这位不用瓷器,他用的碗筷盏碟都是特备的,不是漆器就是铜的银的,不能跟寻常碗碟一道洗,撤下之后都先堆放着了,他出门没走多远就躺倒了,碗筷什么的都在,都交给衙门验看了。” “银器本来也能验出毒吧。” “实不相瞒,这位的饭菜都挺金贵的,小的们留着碗碟没洗,也是想分着吃些剩下的,这是店里准的。也没谁吃后死了啊。就死了他一个。” 冯邰再皱眉,谢赋又喊肃静:“这个案子,当日本衙核批过。记得闵仵作特意申请剖验尸体。” 闵念躬身:“是。当日卑职觉得死者尸身有些可疑。突然亡于街头,或是疾症突发,或是中毒。但尸体无中毒表征,虽脸色憋紫,指甲却无乌青,口鼻未有流血,只是嘴里流出了些许黏涎。卑职用验毒之法,银片也没有变色。” 谢赋嗯道:“是否乃突发急症?据本衙所知,有不少人突然地往哪里一歪,或是睡梦中无知无觉地过去了。都很安详。” 闵念道:“死者情状有些类似中风,面皱起,口张开,手足有挛曲,并不安详。且双目有血点,口内及咽喉肿胀,直接致死原因像是窒息。但无猛烈抽搐过的姿态。窒息者必会手摆腿动,剧烈挣扎,当时看到死者倒地的人也说他没怎么挣扎过。因此卑职仍怀疑有中毒的可能,很多毒难以用银片验出,卑职便上报请求剖验,此前在文书中也详尽禀明,大人可查之。” 谢赋颔首:“不错,本衙也都记起来了。”唤人取文书。 文书也已备好,立刻呈上,谢赋接过翻看,恭敬转奉与冯邰。 “因朝廷有特律,京城及京师辖下诸县,凡有男子死亡,身份不明或尸身无人认领者,验尸存疑,无法确定死因,可剖尸查验。下官当日便依此特批。” 闵念又称罪:“然卑职无能,当时剖验,只着重查了死者肠胃,依旧未验得有毒。于是仍判断是酒醉中风。” 冯邰面无表情道:“剖验特律,本府自然知道,误判的详细容后再论。当下只说明为什么突然又断定死者乃中毒身亡即可。” 闵念伏身:“禀府尹大人,死者咽喉无故肿胀及类似窒息特征一直令卑职困惑,直到不久前才想到,死者或不是吞服毒药致死,而是因其他缘故中毒。于是重新查验了死者的鼻腔及口中,虽银针无有变色,但以活虫小畜试之,虫与小畜触碰后,皆会醉麻,且肌肤肿胀。因此,卑职断定,死者临死前,口鼻处应吸入过麻药及可令肌肤肿胀之物。” 贺庆佑脱口道:“那是尸毒吧!不敬地说一句,这都多少天的尸身了,沾上尸水和腐肌烂肉可不得有反应!” 闵念转目看他:“恰好相反,死者尸身虽有腐败,但鼻内及口中咽喉却没怎么腐坏,卑职判断,可能那麻毒之物有些防腐的功效。” 冯邰神色仍肃若铁板:“你初次验尸时,并未验得这些。亡者死后,有许多人接触过尸身,尸体更被人从义庄盗走,摘取内脏,填充粉末后放置在知县住宅的冰窖内。此后又放置在县衙内数日。即便你当下验出的确实是麻药及毒物,也极有可能是被其他人施放在尸体上的。若不能证明是死者生前所中,且因此致死,便不可成为证据。” 贺庆佑感动地拜倒:“府尹大人英明!” 一壶酒楼的伙计们纷纷跟着磕头,高呼青天大老爷,卓西德屡次想暗示贺庆佑不要多话,都没能拦住,眼见此情此景,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看房梁。 闵念沉声道:“卑职能证明死者是死前接触到这些药物。死后施放之药,即便将亡者浸于药中,也只能存于肤表,顶多渗入肌肉。唯独生前所中之毒,流进经脉骨髓,上溯入脑,令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因此只需用长针从后脑和脊背穴位中探入,取少许浆髓验之即可。卑职方才已经查验,确定无误。可随时再次验证!” 贺庆佑僵住,一群伙计呆呆噤声。 冯邰面色仍旧寒肃:“本府稍后再看尔等复验。暂以你之查验为准。死者又如何中毒?” 张屏道:“禀大人,死者从一壶酒楼出来后,有许多人可证明,他只是独自在街上走,未曾触碰过他人,口鼻也没有凑近过任何东西。证人包括通达客栈卓老板派来跟踪死者的人。大人可随时传唤询问。所以,死者是在一壶酒楼内中了毒。” 冯邰道:“但死者的饮食器皿中未曾验得有毒,如一壶酒楼诸人的供词,也没人有机会下毒。你如何证明,这件事是增儿做的?” 张屏道:“回大人话,以验尸所得结果可证,死者所中之毒,并非饮食摄入。只可能是将毒下在死者吃完饭后用来擦脸擦手的手巾上。废员已查证,一旁听候差遣、传话及准备手巾这些事,都是增儿一个人做。能用这种方法下毒的就只有他。” 酒足饭饱后,乖巧的小厮递来一个刚拧出的,热腾腾香喷喷的湿手巾,岂知这手巾上却有取命的机关。 “死者拿手巾擦脸,药物被吸入口鼻。此后因吸气、饮茶、漱口及吞咽唾沫深入气道咽喉。出酒楼一段时间后,药效发作,死者气道咽部肿胀窒息,但身又中麻毒,倒地后不能剧烈挣扎。如此身亡。” 增儿眼中血丝暴起:“胡扯!血口喷人!你们这些衙门老爷都是一伙的,窜通作伪陷害于我。你所谓麻药就是蒙汗药之类,戏文里都有演,中了之后过一时就会醒转,怎么可能这些天还能从尸体里查出来!都是你们做的戏!” 闵念道:“药入人体,经血脉循环,会由汗液呼吸排泄散去药力。然而死者药效发作后便身亡,药力未能尽散,存余体内,成为证据。” 增儿在衙役的压制下仍挣扎吼:“你说毒在手巾把子里就一定是我下的?我在酒楼当差,服侍无数客人。从东家到其他人都能给我作证,我待这位爷从来都恭恭敬敬,他也没打骂过我,好端端的我杀他做什么?还特意弄这药那毒,我犯得着吗?我有这么大能耐吗?” 张屏却看向他的双脚:“你的靴子,与其他伙计穿的有些不同。”转身一揖,“可否请大人着人脱下这双布靴。” 冯邰冷冷道:“本府只是旁听,汝自向谢县丞请示。” 张屏转个身,谢赋顿时抖擞起精神,又坐正唤衙役道:“除下嫌犯的靴子!” 衙役麻溜地领命,脱下增儿的布靴,一股味道荡漾开来。张屏道:“大人请再唤一壶酒楼的伙计随意一人,脱下靴子与这双对比。鞋面与鞋底之间包边的布和针法不太一样。” 一名一壶酒楼的小伙计慷慨出列,脱下布靴,衙役将两双鞋并列托起,把靴筒折叠,先呈给谢赋。 谢赋屏住呼吸,定睛一看,从牙缝中道:“布料质地似不有不同,嫌犯这双的包边细看缝得有些粗糙……” 只说得这一句,他便觉得某种气味直灌进嗓子眼里,内心一阵翻腾。 衙役撤回布靴,犹豫着要不要呈给冯邰和沈少卿。幸而张屏立即道:“再请拆去布边,切开鞋底。” 谢赋蜡黄着脸道:“拆。” 衙役依言掏出刀子,割开布边,露出一条缝隙,再一把扯开,一叠纸掉了出来,捡起展开,是几张银票。再拆另一只鞋,亦得出几张。 张屏拿过银票展开理成一叠:“共计六百六十两。请卓老板和贺老板辨认一下,这些银票是否是你们的。” 卓西德和贺庆佑立刻抬手欲接,冯邰向堂上的谢赋一看,谢赋马上道:“好的,本衙准许。贺庆佑和卓西德,你二人看看这些银票,能看出什么?” 卓贺二人赶紧锁回手,道了声领命,方才接过银票,各自看。 增儿又大呼:“怎会有这些!小人不知怎么会有这些!这双布靴不是小人的,刚才张前知县和几位老爷把我单独叫到小黑屋,现给我套上了这双靴子,就是为了栽赃!” 张屏面无表情看看他:“每个人的脚都不太一样。鞋底的磨损,鞋头顶破的位置,鞋垫上踩出的痕迹,都各有不同。拿你其他的鞋子对比即可知道。你这双鞋气息如此浓郁,你的袜子上也有痕迹,不会是方才刚刚套上。若我等之前碰过,身上也会有余味。靴子乃你们酒楼统一配发,让其他人辨认亦可。” 增儿只抽噎:“小人着实不知鞋底的事,张前知县的眼岂能如此毒辣,连针脚都能看出,必是他事先知道!既然酒楼里伙计人人都有一样的布靴,他也可能是从其他人那里买来。我一个小跑堂的,怎会有这么多钱财,他们这是不治死我不罢休,求青天大老爷明鉴做主!” 这时一旁其他的小伙计忍不住道:“小的可以作证,靴子确实是我们酒楼的靴子。样式是相同,但尺寸肯定不一致。” “小的也能作证,就是平时增儿穿的。昨日小的不小心踩着了他的脚,左脚尖那里还有印子哩。” “鞋脸上有块油是前天小的传菜给他时手抖滴上的,他拿墨汁染了染,小的还问他为什么不洗鞋或换一双穿,原来是鞋底有东西……” 增儿嚎哭:“原来这靴子就是从你们这买的吧!为什么要跟着一起诬陷我!平日里我未有得罪诸位的地方,为何在这公堂上做伪证要我的命,不怕我做了鬼找你们!” 一个小伙计无奈道:“我们讲的大实话,你才是反口赖,凭什么找我们呢?” 另一个道:“正是,举头三尺有神明,阴曹地府归阎君。个人因果个人受,你若做了鬼,也扰不得好人!” 谢赋又一叩惊堂木:“肃静!卓西德,贺庆佑,你二人可看出银票上有什么特殊?” 贺庆佑抽出两张银票:“这两张一百两的银票确定是罪民的。” 卓西德亦托起一张道:“这张百两的银票是罪民的。” 衙役又将三张银票先呈给谢赋,谢赋皱眉细细瞧看:“银票上难道有什么暗记?本衙看来与其他银票并无不同。” 贺庆佑道:“回大人话,罪民的两张银票是大正升银庄在本县的分号所开。票上有大正升的印章。像罪民这样买卖做得还行的,拿现银存入大正升换票,钱庄在票上都会有标记,防止有假银伪票之类纠纷。看钤印的角压的位置可以看出。” 卓西德道:“罪民的这张票是亨通和的,与贺庆佑的银票情况相同。大人可另传钱庄的人来辨认,即知罪民供词真假。” 谢赋即又恭敬请示冯邰和沈少卿:“当下时辰不便,可否容天亮后再传钱庄的人前来验证银票,下官这里暂先继续审问?” 冯邰点头允许。 谢赋遂又看着增儿:“你能否解释一下,为什么这叠银票会在你的靴底找到?” 增儿咬牙哭道:“禀县丞大人,靴子绝不是小人的,这些都是张前知县作局栽赃与我,我哪知道是怎么回事?” 谢赋一拍惊堂木:“大胆,证据确凿,还不从实招来,仍自狡辩!难道要本衙动刑?张前知县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诬陷你?” 增儿仍是呜呜地哭:“大人就动刑打死我吧啊啊啊,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被张老爷盯上。故事想必也已经编好在他肚里了,让他说,让张老爷说!” 沈少卿轻叹:“真是好生刁滑。我正也疑惑,案犯为何做下这些罪过。”和蔼看向张屏,“你便解释一二?” 张屏先看看冯邰。 冯邰寒声道:“少卿问话,你且答来。” 张屏恭敬道:“禀大人,其实增儿做下种种罪行,究其最初缘由,十分简单,就是图财。” 对钱财的贪念歪曲了心智,世间无数纠纷罪恶最常见的根由。 “十几年前,一壶酒楼的老板贺庆佑与通达客栈的老板卓西德在顺安县乡间因贪念犯下一事,得了一笔不义之财,带回县中小心藏匿,并凭此发迹。案犯增儿本是北坝乡民,随母改嫁回了丰乐县,六年前进入一壶酒楼做伙计,应是在那时,偶尔将贺老板和卓老板与当年北坝乡的旧事联系起来,于是伙同死者散材,敲诈勒索贺庆佑和卓西德,每年获取一笔钱。直到今年三月初二,因故将散材杀死。” 沈少卿问:“因为何故?” 张屏道:“增儿杀死散材,与散材的身份有关。所以散材死后,随身携带的文牒也不见了。” 冯邰不耐烦道:“堂上陈述,直说要点,勿要绕圈。” 贺庆佑打了个激灵,卓西德闭上眼,各自等待着张屏吐出那个名字,引出那件令他们夜不能寐的大案—— 蔡三,蔡府。 然,张屏随后的话却大出他们预料—— “增儿杀散材,是不想暴露散材的身份,不想令贺老板和卓老板发现,散材并非他们以为的那个人,而是他找来的冒充者。” 卓西德和贺庆佑的眼不禁愕然睁大,张屏转身肃然看着他二人。 “散材就是散材,不是蔡三,更与蔡府没有半分关系。” 第 60 章 第六十章 卓西德与贺庆佑觉得脚下的地面直晃。 冯邰双眉微蹙,沈少卿神色透出一丝疑惑,谢赋瞥见,立刻道:“蔡府,是顺安县的蔡府?蔡三又是谁?卓贺二人为什么怀疑死者散某与蔡家有关?本衙十分困惑,张屏你来解释解释。” 张屏道:“多年前,蔡府大火,卓老板与贺老板曾到过现场,他们所得的不义之财,疑似与蔡府有关,还因此伤害了一个或是蔡府仆役的人。此案详细,请大人宽容随后再禀。总之,卓老板与贺老板以为此事无人知晓,但其实被当时也住在顺安县北坝乡的增儿得知。于是,增儿找来散材,勒索卓老板与贺老板,因散材长着与当年那人一样的胎记,卓贺二位信以为真。” 贺庆佑战战兢兢道:“回大尹的话,是罪民的儿子去查的,什么都没查到。村里的人都说,这散材是个孤儿,在他堂伯家长到十几岁就去外地做工了,他堂伯那时已经过世,他同他的堂兄弟关系不怎么和睦,多年不通音信,谁也不知他在外面干了什么。大人可唤犬子来问话,只是他并不知道我做过什么事,罪民只同他说这人欠了钱不还罢了,一应罪过,都由罪民一人承担。” 冯邰微颔首,又吩咐:“将他暂带出去,仍是单独安置,勿让他得知堂内动静。让卓某进来。” 衙役再依言将贺庆佑带出,复把卓西德带回。 冯邰却未再言语,只将谢赋一瞧,谢赋顿悟,肃然询问:“卓西德,你方才供认,曾派人去过散材的家乡,派了谁去,查到了什么?” 卓西德叩首招认:“罪民让犬子和外甥先后查了几次,都没什么结果。与他同乡之人只说他父母早逝,在堂亲家长大,成人后就不在本地了。养大他的堂伯夫妇已过世,他还有一个堂兄,一个堂弟,都说跟他多年不走动,不知他在外干什么。问他有无娶妻生子,有的说有,娶了外地的,不清楚有没有孩子,没见过。有的就说不知。总之没查着什么有用的东西。” 谢赋正色一点头,吩咐左右:“暂时将卓西德带出去,如之前一般安置,让证人羊猛进来。” 冯邰却瞥了他一眼,谢赋愣了愣,衙役乖觉地定住,张屏在堂下眨了一下眼。谢赋愈发茫然,冯邰见他丝毫没有醒悟之意,微将双眉一皱:“不必如此繁琐,直接将羊姓证人与贺某带进来。” 衙役迅速闪出,谢赋想起身告罪,冯邰复冷冷将他一看,谢赋此番却立刻悚然领悟,挺直腰杆坐好,待贺庆佑与羊猛进来,即道:“证人,你方才讲到你娘子和你说,有人过来打听散材的事情。你可知都有些什么人,打听到了什么?” 羊猛苦着脸道:“回大人老爷话,这个小人真不晓得,俺婆娘也没说详细。就说有人来打听了。不过应该没问着什么,俺们这几个村,出去做工的多。一般都是在外头惹了人犯了事儿才会被人追过来。同村同姓的多少沾点亲戚,说多了,说不定被人扯着让你替他还债哩。” 谢赋再道:“之前本衙忘记询问你,散材当下家住何处?父母是否健在?兄弟姊妹有几人?娶妻了没有?岳家姓什么?子女现年多大?是否已成婚?” 羊猛恳切道:“不是小人想隐瞒,真不知道他现下住哪儿。他几岁上爹娘就没了,在他堂伯家长大的。他堂伯家有俩兄弟,一个叫散苗,比他大点。一个叫散叶,比他小。因他脸上有块胎记,人家说他克亲人,他堂伯母不咋喜欢他。他堂伯家有个小瓦窑,他打小原帮着做瓦,但他堂伯家老说只要有他在跟前,那炉瓦多半烧不好,连挑泥巴都不准他干了。所以他十几岁上就去外地讨生计,他们同村同姓的都不带他,他反而跟着其他村的混。他媳妇是在南边娶的,娘家哪的恕小人真不知道。小人是七八年前才去南边做活的,当时老散已经在我表叔手底下干了。虽表叔是俺叔,但这份活算起来还是老散帮我寻觅的。” 谢赋哦道:“为什么如此说?你口中南边又指哪座城?令表叔姓甚名谁?” 羊猛道:“就是杭州城。小人的表叔姓花,名叫花永贵。大人老爷们若去城南一带,打听砌花墙的老花帮,就能找着他。他老人家现已不大管事了,都交给他大儿子兆昌。小人与表叔家原走动不多。小人本一直在村里待着。其实俺跟老散有些像,都是打小没了爹娘。然又比他强些,有个哥。爹妈死的时候小人还小,俺哥已经快二十了,给人做工养了小人两年,家穷没办法,就给人当了倒插门,入赘到我嫂子家……” 在旁侧看得入神的刘大爷听到这里,嗝地抽了一声。刘家长子忙给爹顺背,幸而堂上无人在意。羊猛继续道:“俺嫂子家姓谷,在俺们那算个富户,自家有个瓦窑,又养了一帮工匠,做泥瓦活计。他家没男丁,就仨闺女,都招的倒插门女婿。俺哥是二女婿。小时候老散总来羊家村遛达,因俺俩都是没爹娘的,能玩到一块儿去。后来他去外地做工了,小人一直在村里。若逢年过节他回来,碰上面就叙会儿话,喝顿酒。” 羊猛的哥哥入赘到谷家后,羊猛也先到谷家瓦窑做了学徒,后来学了泥瓦工手艺,娶的娘子就是泥瓦工头的女儿。生了一儿一女,日子过得也算平顺。 “前些年谷大爷过世,窑口归了俺嫂嫂她大姐家,泥瓦工队是俺嫂子的小妹夫管。俺哥老实,嫂嫂贤惠,待小人一向厚道。但小人再继续在谷家混着,有些尴尬。正好家里又有了点事儿。俺闺女,原是嫁给了大嫂小妹夫的外甥,就是嫂子的妹妹作得媒,想着算是亲上加亲,男方家也挺有几分家底,谁知那小子是个败家子,吃喝嫖赌占全,还在城里养了小粉头,成天欺负俺家姑娘。亲家母也不良善,竟把俺闺女当丫鬟使唤。” 此男在外胡混,折腾坏了身体,却与其母埋怨羊猛的女儿生不出孩子。羊女被折磨得皮包骨头,眼见半条命都没了。羊猛与其妻屡去和亲娘说理,都反被对方一顿讽骂,说他们攀上高枝,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羊猛夫妇实在没别的办法,就与对方说,既然我家姑娘不好,你们也嫌弃她粗笨生不出孩子,就到衙门与令郎和离,让我们接回家去吧。 亲家却又不肯放人,骂羊猛夫妇有意给他家没脸,又说羊猛两口子伙同闺女做局,骗他家彩礼钱。 “小人跟俺婆娘没办法,只得请衙门裁决,将收他们家的彩礼全折算成银钱,连本带利全赔给他们,才把闺女接回家,这么一折腾,俺也不好在谷家做事了。” 羊猛的闺女和离回家后,大病了一场,请大夫医治调养又花了不少钱。儿子年纪尚小,在县城做学徒,还不能补贴家用,又得预备着给他娶媳妇。羊猛遂才想找活做。但他原亲家在当地很有几分势力,与他嫂子的妹夫一同排挤,羊猛竟一时找不到什么像样的活。 “可巧那年过年,老散回村了,小人同他见着,又一道吃酒,说起当下难处,他说「那你同我一道去南边做活呗,挣得不比在这多。说起来我们老帮头跟你还有亲戚哩。咱俩一块儿,我也能沾沾你的光。」其实小人与表叔家好些年不走动,人家都不咋记得俺了。小人同老散一道过去,立刻能进去做工,都多亏老散帮忙。他仍想着顾全小人的面子,俺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恩情。所以后来在宝通码头,他老找不着活,要跟俺闹掰时,俺特别难过。” 羊猛眼眶有些泛红。 谢赋也不禁动容:“如你所言,死者散某,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怎就又落得陈尸异乡?唉,正是那,人世本来虚幻,又何叹,浮云易散秋露凉?” 冯邰面无表情道:“公堂之上勿要吟诵,县丞继续审案。” 谢赋恍然一惊,我竟不由得将心中言语脱出了口?罢了,这又如何?我本已是如斯的一个人了,又岂在意再多一两分过错?即不痛不痒称罪道:“下官一时忘形,堂上无状,先自记己罪,待之后请府尊一并重责。” 冯邰摆手令他坐下,看向张屏:“你似有话要说?” 张屏道:“废员当下并无话说,只想听证人讲述,他与散某,如何又决定从杭州转到京城做工。” 羊猛道:“小人方才已经说过,跟老散两个是吃酒和其他家的工人打起来了。他们欺俺俩岁数大,又是从乡旮旯过来的,都在一个酒馆里吃酒,嘴里不干不净,叫俺们老驴蛋。俺也有点酒上头,就跟他们打了。那一家是地头蛇,不好惹。工头嫌俺俩岁数大还惹事,表叔跟表兄少爷也挺为难的,俺不想在那里受气又让人家难办,就跟老散自个儿辞了工。之后去码头的事儿,方才已详细交代了。” 张屏问:“你与散材相处那段时日,他有无做过或表露出十分想行偷盗、诈骗、勒索等不法之事的痕迹?” 羊猛立刻道:“各位大人老爷明鉴,小人当真是本分做事的,老散那时候也绝没干过什么缺德事儿。反正俺没瞧出来过!所以那时候俺婆娘讲他可能犯了事儿,俺才纳闷。” 张屏再问:“你之后,又在何时何地与死者再见?” 羊猛道:“这次之前,只见过一回。就是那趟回家的时候,俺这样在外地做长工的,得到衙门去开个文书凭证,文牒上也得盖章。就是去县里衙门的时候遇见了老散,小人往里进,他往外走,跟他堂伯一块儿,刚好打照面。小人同他打了个招呼,他也客气回了一句,就走了。” 张屏问:“你是否察觉出他有什么不同?比如穿戴,神态?” 羊猛拧着眉想了一想:“实在没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他穿得就是家常衣裳吧,小人记不得了。若他当时穿得老好老阔了,肯定得多留意,不会现在啥也记不起来。只记得跟他打个照面点个头而已。不过衙门户房里的老衙公与小人熟,听他讲,老散是把乡里那两间屋子转给他堂伯了。” 张屏再问:“买卖还是赠送?” 羊猛道:“这就不知道了。小人不怎么往散家村走动,这些年就回过两三次家,除却俺娘子说有人来找他,及在衙门里遇见这次之外,没怎么太听过他的消息。所以那日里小人远远瞧见他,真是挺惊讶的,谁曾想他就倒在地上了……” 谢赋轻叹:“然你与他毕竟结交一场,旧有情谊。当日衙门曾绘出死者形容,张榜待人认领,你便是怕事不敢认他,也该知会他家人才是。何至于让他做一异乡无名氏,身埋义坟中。” 羊猛拜倒在地:“小人错了。小人实是怕事,且真不知他妻儿现在何处。” 谢赋道:“可他亲戚在乡里你是知道的。本衙觉得,平日再有隔阂,生死之事,亦不应无动于衷袖手旁观。” 羊猛再连连称罪。 冯邰望着羊猛,忽问道:“你的妻儿现仍住在羊家庄?” 羊猛愣了一下,慌忙回答:“禀告大人老爷,已不在家乡那边住了。” 冯邰道:“与你一同住?” 羊猛再顿了一下:“也没有,小人的儿子不擅长这门手艺,早先在俺们那县城里粮油店当学徒。” 冯邰问:“析县?” 羊猛道:“是。大人英明,正是析县。大满仓粮油行。后来娶了个远处的媳妇,又在他岳家的地方找了个活。” 冯邰继续问:“何地?亲家贵姓?” 羊猛战战兢兢道:“桐庐县。亲家姓甘。” 冯邰微微眯眼:“桐庐,严州府辖内,依江环山之地,甚好。县城乡里?” 羊猛答道:“县城。” 冯邰再问:“只令郎夫妇住在桐庐?你夫人与女儿何在?” 羊猛顿首:“回大人老爷话,因儿媳生产,小人的娘子过去照顾,将闺女也带去了。当下都在桐庐。” 冯邰又问:“都住在你亲家宅中?住了多久?” 羊猛道:“禀大尹老爷,小人的儿子与儿媳是自己单住的。没与亲家住在一处。俺闺女是和离回家,怕儿媳忌讳,与俺婆娘暂在另一处住。” 冯邰道:“如此,照顾令媳与令孙,可会不便?” 羊猛道:“离了没几步路。抬腿就到。” 冯邰微颔首:“哪条街,哪道巷?” 羊猛有些无措,石奎咳嗽了一声。羊猛醒神,忙答:“禀大尹老爷,小人的儿子与儿媳在桐庐县城南蜜梨巷。娘子与闺女住在不远的花茶巷。” 冯邰问:“房是租的还是买的?” 羊猛再顿了顿,道:“小人儿子与儿媳住的小院子是买的,亲家帮衬了不少。婆娘与闺女住的那两间小屋是租的。” 冯邰接着问:“屋主叫什么?做何生计?” 羊猛道:“回大尹老爷话,屋主是个寡妇,姓钟。她男人早逝,儿子都在外做生计,女儿也嫁得远,守着一个独院嫌空旷,就隔出两间成一个单院出租,原是亲家母推荐,小人也觉得娘子与闺女一同住那挺好,就赁下了。” 冯邰再微颔首,转向谢赋道:“本府偶尔起意,与证人闲话两句,耽搁了堂审,你且继续。” 谢赋先时没能明白府尹大人问这几句用意何在,听着听着却有了几分猜测,便顺着道:“证人,正好本衙也疑惑,为何你与妻女不在一处呢?或接她们到你身边,帮你缝补浆洗。或你也去南边做事,严州府临近苏杭,富庶之地,凭你手艺,在当地找个活,全家团圆,岂不和美?” 羊猛苦涩道:“大人当真不知俺这样小小草民的苦处。像小人这个岁数,哪有那么多活好找?京城与京郊一带当真是工钱最高的地方了。不然小人的妻女也租不起桐庐县的屋。能找着现下这份工,小人只当是烧了高香,只要东家不撵,干到八十俺也继续干。也就是为着这口食,小人没敢认老散,也没告知他家人,是小人错了,小人有罪!” 唉,众生碌碌,谁又不是为了口中食手中利在奔波?人与鸟兽,实本无异。谢赋心中自在唏嘘,安静了一时增儿复又开始叫嚷。 “说了这半晌,与小人有什么干系?只当这位羊爷数年前在码头当真见过我,便说我与姓散的勾结谋算东家,还谋财害命?听他这大半天的言语,之后里头可曾有我一丝一毫的事儿?县丞大人明察秋毫,张老爷更是精细善谋,请给小人剖析剖析!” 谢赋与张屏视线一对,即将惊堂木又轻轻一拍:“张屏,既然疑犯执意要与你对峙,你且说来。堂上诸人你也可随便交谈。” 张屏未理会嗷嗷乱嚷的增儿,却问贺庆佑:“请教贺老板,五六年前,增儿有无去过宝通码头?” 贺庆佑道:“回先生话,罪民对伙计的事不大上心,不知他当时在作甚。但小店的确一直在宝通码头进货,尤其深秋、冬季及初春时节,连菜蔬肉蛋也有一部分打那边进的。譬如河鲜羊肉,本县产的不如外地运来的鲜美。若是预定的金贵食材,像海货珍腊之类,会直接送到店里。其余的,多是派帮厨与伙计前去采买。” 张屏再问其余伙计:“增儿曾与在下说,散材第一次到店里吃饭时,由他侍候。即是他那时做跑堂事务。此前几个月,是否也是如此?贵酒楼的跑堂能帮厨房买菜?” 几个伙计面色各异,其中一个年岁大些的道:“禀先生,小的记得,增儿此前曾帮厨房进过菜。他有段时间想学做菜,就求了掌柜,去厨房做学徒。当时他跟的应该是现在的二厨莫师傅。大人老爷们和先生可再传莫师傅来询问。” 另一小伙计道:“小的也能作证,增儿在厨房学了半年左右,老犯错,总挨责罚,就说挣的还不够罚赔的,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又央告掌柜,重新回来跑堂了。之后没几日,那怪客就来了。小的记得,当时大掌柜觉得那客人不对劲,让我们都留意着,他自告奋勇说,这个客人看着不好缠,就由他接了吧,当是回来的磨练。” 增儿大哭:“怎么一个个恁好的记性,寻常人莫说几年前,几个月前的事儿都记不明白呢。明明就是串供编造!三人成虎!他们知道得罪狠了我,这是不欲让我出这公堂了啊啊啊——” 作证的小伙计无奈:“我们怎会这么缺德,公堂之上撒谎要被问罪的。就为冤枉一个你,搭上我自个儿,值什么!店里有点卯册。回去一翻,你哪年哪月哪日,是在大堂还是厨房上工,几时下工,同谁去了哪里进菜,买了多少食材,花了多少钱,都明明白白。黑纸白字,总做不了伪的。” 贺庆佑也恍然道:“是了。罪民一时昏头,忘了这些都是能查的。店中十年内的账目和这些册子,都保存着。大人们可随时派人去小店拿取。” 谢赋立刻吩咐衙役。 冯邰淡淡道:“县衙看来人手不甚够,本府带来几人,也可派遣。”转向燕修,“你且出去分配。但你自己不必去,稍后回来。” 燕修领命出去,这厢增儿再嚷:“那又怎样?我几年前是在厨房当过学徒,去码头进过菜,但从不曾记得见过这位羊爷和那个死人!码头上每天多少人在,店里每回也去好几个人,怎就说我是他的同伙?!除却这姓羊的一面之词,可还有其他人证物证?” 那工头石奎突然道:“禀大人,小人也能作证。” 增儿一呆。 谢赋皱眉瞧瞧录册:“你是宝通县人士,如何能作证?” 石奎道:“回大人话,正因小人是宝通人,方才作得证。大人可去宝通县衙调看小人户册,或向他人询问。小人的舅爷做粮行生意,在宝通码头有个粮仓,叫盈得溢。当年小人就在那里帮衬,外地运来的粮食到码头,让人搬运入库就归我管。当日羊猛与他那位同乡在码头找活,找到小人这里过,但我们这里搬运一般都有固定的人,有工头带。只在缺人手的时候找过羊猛两回,他那位同乡脸上胎记有些类似洗掉黥面后的印子,我就没敢雇过。” 增儿咆哮:“那我呢?说半天又哪有我的事?!” 石奎却仍是毕恭毕敬向冯邰、沈少卿与谢赋道:“小人话说得囫囵,且有些乱,求大人们宽宥。这位小哥东家的酒楼当时是在码头最大的货行大宝发进货,大宝发的粮食库房离着小人舅爷的仓房不远,他们来往取送,经常照面。实不相瞒,小人还想帮舅爷揽他们家买卖,可惜人家没瞧上。小人还记得,他们那时来取货,多是一位姓莫的白白胖胖的师傅,与一位姓米的小掌柜,据说是这位老板的外甥,身量中等,细眉眼,左眉上有一颗痣,这两人主事。身边一般带着三四个伙计,伙计常换,但那年的年前和年后初春几个月,这位小增哥来得挺勤。另还有一位小田哥,一位姓左的小哥,也常见。小田哥比这位小增哥矮胖一些,笑起来挺憨厚。姓左的小哥,小人记得,人黑些,鹰钩鼻子,讲话带点儿南边口音。” 增儿睁大眼怪叫:“娘啊,这还是人心人脑么?比账本记得都清楚!我晓得了,你才是那诈我们东家的匪徒吧!把我们酒楼的底摸得太透了。码头上每天得多少人同你打照面,你各个都摸底,就是为了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吧!”跟着重重磕头,“求青天大老爷们明鉴!” 谢赋一拍惊堂木:“证词真伪,本衙自会鉴别!嫌犯休得聒噪!当堂污蔑亦要问罪!”m.166xs.cc 增儿瘫倒在地,滚动大哭:“天!这明明白白的,我是不能活了!我知道,啊啊啊——我的老娘——” 谢赋没奈何,吩咐衙役拿杖子将他摁定,又问一壶酒楼的众人:“证人说得是否属实?” 仍是贺庆佑先道:“回大人话,几年前,应是莫师傅与罪民的外甥思堂常去码头采买。罪民的这位外甥是罪民大妹的儿子,姓米名思堂,罪民的妹妹就是生他的时候没了。他爹后来又娶了一位,生了仨孩子。他打小在罪民家长大,如今就在酒楼里管帐。大人们可传他过来问话。但带哪位伙计,罪民就不知道了。待公差们将簿子取来,这些应都能查出。” 跟着又有小伙计作证:“这位爷说得与小的记得不差什么。他说的小田是田小绵,先前是在后厨打下手,两年前就不在店里做了。小左是左大胜,衡山人,来这边学手艺回家开馆子的,去年就回家娶媳妇了。在厨房里做事的,都常去码头进菜。” 谢赋点头,又问石奎:“嫌犯方才说的,本衙觉得也有理。码头上天天这么多人,你为什么记他们记得这么清楚?” 石奎道:“回大人话,因为小人请他们吃过饭哪。小人那时候想帮舅爷的粮行拉买卖,先给常见的几位小哥都塞过茶包点心,又请莫师傅和米小掌柜并几位小哥吃酒。然仍是没拉到生意。说出来不怕大人笑寒碜,茶酒钱都是我自个儿掏的腰包,也没回本,当然记得明白。大人不信,可去问码头一尾鲜酒家的高妈妈,为这事她老人家可没少笑话我。肯定记得。” 增儿又吼:“所以你就恨上了我们,这时候落井下石!啊,你这正是当堂招认了你跟那个死人还有这姓羊的是一伙的,跟我们套近乎想摸我们酒楼的底!那时就开始谋划了!大人明察哪,这可是他自己认的——” 谢赋不得不再拍惊堂木,喝令肃静。 张屏问石奎:“足下只是分别见过死者和嫌犯,并未见过他们有接触?” 石奎道:“小人正要说,小人的确曾见过这位小增哥与羊猛的那位同乡在一起聊天,小增哥还请那位吃过酒,是在码头南侧近水处一拐弯,石墙后的一个僻静小摊。” 增儿激烈挣扎唾道:“呸,满口胡唚!除你之外有其他证人么?” 石奎道:“说来大人老爷们或会不信,真有证人。就是那摊主辛婆婆。” 增儿哈哈哈厉笑三声:“辛婆婆?卖卤鸡爪豆腐干的老太婆?她活到现在得八十好几了吧,那时候就弓腰手抖账算不清钱也拿不住,还能作证?可不是你说什么她就应什么!” 石奎再一作揖:“小人绝无撒谎。辛婆婆她老人家真不糊涂,只是当下不做买卖罢了。而且眼神贼好,耳朵不背。小人大不敬这里多嘴她老人家一句,她只在结账的时候手抖糊涂,且从未多找给过客人钱。大人老爷们派人去码头及街坊四邻处一打听即知。” 增儿厉笑几声:“几年前在她摊上吃过一回饭,她今日还记得。这何止是不糊涂,这是活神仙哪!怎么这案子里,能作证的,一个个都像算盘成了精!” 谢赋揉一揉太阳穴:“是,本衙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或这就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吧……” 增儿再凄然长笑:“哈、哈、哈——天网天网,两嘴一张,漫天扯谎!哪来这么多刚巧。大人请想,怎么证人就一水儿的全在这了。我几年前干了什么不法的勾当,偏偏他们都刚好在边上,瞧得倍儿明白,记得倍儿清楚。还有,若说我鞋底有银票可疑,那这姓羊的呢?他一个砌瓦的,自己招认的五六年前穷得在码头嘬钉子,几年下来在苏杭边上买小院了,这砌得不是瓦片是银箔吧!” 谢赋再轻叹:“嗯,如此也……” 石奎复一揖:“大人,请容小人申辩。小人觉得,记不记得清,得分是什么事儿。譬如羊猛同乡的事,因小人与羊猛之后一同做活多年。与他相关的,小人肯定就记下了。为什么记得这位小增哥,小人方才也已上禀清楚。辛婆婆那里,是小人方才不谨慎,托大说她老人家一定记得。但小人觉得她老人家应该会记得,也有缘故。就是……”侧目看了一眼增儿,却没接着说。 张屏正色道:“已然如此,请尽情直言。” 谢赋有气无力地点头:“张先生说得对,本衙也是这样想。证人无需顾忌,尽管说来……” 石奎恭敬道:“小人遵命。只是要冒犯死者了。小人觉得辛婆婆会记得,乃因羊兄当日怀疑小增哥与他同乡有……有那样的事,颇找过几个码头上的人询问,小增哥是不是干某些营生的……不敬之处请小增哥休要见怪。当然人人都说小增哥当真是临县大酒楼的伙计,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人。但风言风语也惹起来了一些。辛婆婆一个老人家,素来最喜欢瓜田李下的这些事儿,记这类的特别清楚,几十年内县里谁家的姑娘曾跟哪个小伙儿好过,并七大姑八大姨哪个撮合了哪个反对了,各种曲折关系,她老人家能讲得一丝不错。可巧这小增哥之后又请羊兄的同乡到她摊上吃酒。后来羊兄的同乡自个儿走了,将羊兄晾在码头。小人去辛婆婆的摊上吃点心,她老人家就同我说过,那酒楼的白净小哥儿不会真跟那花脸汉子好了,俩人一块儿跑了吧。他俩老在一起嘀嘀咕咕,前儿在摊上吃酒,头凑在一起聊了半晌,怪亲热的。码头上绝不止小人一个人听她讲过这个故事。大人也可派人去查访,小人在这里空说,是无凭证,若有错处,听任责罚。” 谢赋微微点头,张屏的眼神亦深沉了起来。 增儿哑声大哭:“府尹大老爷和少卿大人明鉴,这么周密的口供怎么可能是真的!他们才是真凶,是一个匪帮!” 石奎皱眉:“小哥,你也是娘生有父母双亲在的,怎能说话如此不管不顾,混赖好人?” 张屏凝视他道:“即便没有这几位证人和这些证词,你也绝不可能逃过法网。单你家中的证据,已足以将你定罪。” 增儿咆哮:“证据在哪?!” 张屏盯着他的手腕:“方才挣扎时,见你左手小臂上有伤疤,是新烫出的伤口。” 衙役扒起增儿的袖子,果见手臂上点点烫斑。 “寻常热水,难烫出这样的疤痕。此乃飞沫溅烫所致。若传菜时打翻菜盘,也应是大片烫伤。” 增儿恶狠狠地道:“我在家炸蚕豆,油点儿崩出来,烫了胳膊,不行么?” 张屏道:“或也可能是你在家融铸银块,崩出的汁液,烫伤了手臂。” 增儿一噎,正瞪眼欲再嚷,张屏道:“有证据。融铸出的银两还藏在你家里,所用器物或也在。” 他的视线落定在公堂门外。一个刚刚赶回的捕快站在廊下灯光中,遥向堂内施礼。 谢赋恍然顿悟,张屏方才弯弯绕绕问了许多,原来也是为了等待实证,精神顿时大振,即传捕快入堂。 捕快呈上两个匣子。 “卑职等在嫌犯家中搜查,在床脚及桌子腿内搜得私铸小银条数铤。厨房有木炭数十斤,灶膛、柴堆下及屋顶梁上搜到各种粉末和松脂等数盒。其余仍待继续搜查。” 其中一个匣子内是歪歪扭扭,成色甚次的银条,另一匣内有各种粉末。 谢赋捏起一根银条:“这般成色,银子内似是掺了锡?嫌犯哪,单是私自锻铸掺假的银两就是重罪。更何况你一个酒楼伙计,怎得来如此多的银两,还有鞋底那巨额银票?” 增儿圆瞪着眼片刻,大喊:“小人是被栽赃的!”砰砰向冯邰和沈少卿叩首,“这是张老爷蒙蔽谢县丞,先将小人拿到县衙,正好再到小人家栽赃!” 谢赋一拍惊堂木:“一派胡言!满堂的这些证人,还有没请过来的,还有那些物证,加上本衙这个同伙,若都是张屏做得局,他得花多少买通钱?” 增儿哭:“你们官官相护,串通一气,又岂止是钱的事!很多我们小老百姓想不到的弯曲门道哩。我今日必死,还有什么好说……” 张屏道:“融铸银块,寻常木柴之火不可,必须用炭火。你的屋中,定有熏灼痕迹。即便洗刷墙壁地面,屋顶等处仍会有残留。被拘来衙门之前,并未有人闯入过你的住处。我近日行踪,都有人可作证,绝无时间特意去你家熏烟。” 增儿一噎,正待再辩。张屏又道:“融铸银块,需辅以硝石、硼砂、砒石等物。应就是你家中搜出的这些粉末。寻常百姓家,为何备此?” 增儿嘶声道:“我拿硝石制冰,硼砂搓丸子除虫,不行么?” 张屏道:“当下时节,要冰何用?砒石乃剧毒之物,药铺买卖,需有衙门许可,记录在册,你从哪里得来?若非做私自铸银之用,你又打算拿它做什么?” 增儿再语塞,捕快趁机插话禀道:“除却卑职等之外,还有几位刑部的公差帮忙,他们也可作证,这些证物真的搜出来的!” 而且多亏了刑部的捕快才能这么快搜出。 不愧是刑部上差,搜证迅猛,敲墙撬地砖拆床脚桌子腿动作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他们几个县衙小捕目瞪口呆。 刑部的哥哥们还特别谦逊。 “干惯了而已。” “拆挖取证对我们刑部来说不值一提。” “我们几个算手笨拆得慢的。” “大家都是兄弟,统是为了朝廷办差,既不分你我,何必说一个谢字!” 这就是上差的风范吧。县衙小捕快在心里流下了感动的泪,觉得自己必须努力。好想日后也成为哥哥们这样的人! 张屏垂目凝望僵默不语的增儿:“融银所用坩锅模具,不便藏匿。若仍在你家,只可能在井底、地下、墙壁夹层中,至多再用半天时间,定能搜出。天亮后再鉴定银票,物证确凿,人证众多。你已无法脱罪,若当下说出用了什么毒谋害刘氏姨甥,或可换得一丝宽饶。” 增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待数个呼吸之后,忽又猛地抬起头,重重叩首:“小人错了,小人有罪!小人承认,那散材前来恐吓东家,被小人跟踪,看破行藏。这些银子与银票都是他给小人的封口费。可小人绝不是他的同伙。他的同伙是这姓羊的和姓石的!他死了更跟小人没有关系,想是他们同伙内讧,杀他灭口!” 羊猛与石奎都骇然失色。 石奎向上首作揖:“大人老爷们,小人、老羊与诸位兄弟俱是本分良民。根本与这小哥没关系啊。我们工坊做活,哪年哪月,在哪里上工,都能查到。绝不可能与这样事情有关。大人老爷们尽管盘查。” 羊猛连连摇头:“小哥你咋恁缺德!还是娘生爹养的么?俺本不信你竟能杀了老散,现在却觉得小瞧你了。小小年纪,太歹毒了!” 增儿恶狠狠盯着他二人,眼珠几要从眼眶中脱出:“都莫装了!你俩一口一个娘生爹养,其实拿我爹娘要挟恐吓于我,当府尹大人、少卿大人跟这精似鬼的小张老爷是吃干饭的瞧不出么?!且你以为府尹大人方才为什么问你老婆孩子在哪?居然想把缸甩给爷爷一个顶,哈哈哈,去十八层地府的油锅里做春秋梦吧!” 反身向堂上再重重一叩首。 “诸位大人老爷,姓羊的与姓石的跟散材当真是同伙!他们串通敲诈小人的东家与卓老板,被小人偶尔无意间撞破,便恐吓收买小人替他们保密!散材肯定也是他们杀的,他们一伙人早就因分赃的事起内讧了!我有证据!” 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 羊猛和石奎目瞪口呆。羊猛涨紫了脸,石奎高声道:“大人,这是血口喷人!” 谢赋一拍惊堂木:“大胆增儿,方才还死咬着与这几位工匠素不相识,待铁证到堂,再无可辩,又反口攀诬,移罪他人。真当这公堂是你家戏台,本衙颈子上长着一颗纸糊面捏的猪头?!” 增儿脑袋抢地高呼冤枉:“大人容小的供认,供得不对,再定小的诬告罪不迟。横竖小的也不打算出这公堂了——” 冯邰半闭着眼,淡然端坐:“县丞勿要自讽,嫌犯不得逞泼,县衙无权取人性命,堂审许久,未用一刑,委屈冤词从何而来?” 增儿朝着冯邰咕咚咕咚磕头:“大尹英明,小的一时情急,口不择言,甘受重罚。只因这群悍匪拿小人的父母性命要挟,小人方才做了伪证。如今愿全部招认,不敢求饶一条贱命,但请大人老爷们护得小的爹娘周全,小的愿生生世世做牛做马,报答大恩!” 再稍抬起身。 “小的可先说这伙悍匪的来历,县丞大人案上有公文,正好核对,看看小人究竟有没有攀诬。这伙匪徒,对外自称是泥瓦工,把匪帮的名字大成寨称作大成营造坊,假借给人做工之名,各处踩点,之后挑选富户,或绑人勒索,或打劫。大人可按他们去过的地方翻找当地那段时间出过的事,必有收获。” 羊猛浑身直抖,石奎气得脸青脖胀,其他工匠也纷纷争辩怒喝。 “获你奶奶个卷儿!” “王八羔子满口胡唚!” “大人休要相信这刁贼!草民等当真是本分工匠!” “小人等各处做工,县中或店家均有记录,大人尽可去查!” …… 冯邰道:“勿要嘈杂公堂。待他先说完,你等再辩。谁都不会冤枉。” 众工匠稍静。谢赋问增儿:“若如你所说,这伙人如何得知了贺卓两位老板的秘事?” 增儿无辜道:“这,小的也不晓得呢。或是我们东家与卓老板在黑市上出手那些来路不正的东西,被他们知道了什么吧。混□□的,都很能耐。他们挑中小的做内应,也因我小时候在北坝乡待过。” 一个工匠忍不住大骂:“你这丧尽天良的小贼才能耐!”被衙役喝止。 增儿抖一抖精神,接着道:“他们整个匪帮究竟有多少人,小的不清楚。但这趟来了三十个左右。带了两辆厢车,三辆板车。骡马驴子加一起,约有七八匹。请县丞大人先看看,数目对么?” 谢赋扫视档册,册上确实记录着有二十八名工匠,三头骡子、三头花驴、两匹马,便抬眼向堂下道:“左记鞍具铺离一壶酒楼不远,工匠与牲口数量被你知道,并无稀奇。” 增儿道:“请大人派差爷搜他们的车马,几辆车内都有机关!车底板和侧壁有暗格,这总不是随随便便能打听到的吧。有一辆厢车中的暗格特别大,能藏一两个活人。说不定他们就是这样将刘妈妈和得发毒晕绑走的!” 又一个工匠大喊:“什么妈妈什么发,我们根本不认得,绑他们做什么!” 石奎叩首:“大人,草民等带来的车马都停在左记的内院。铺子里的人轮番地盯着!左记临着大街,没什么暗巷密道小门能进出。人可翻墙,大车跟牲口翻不出去。这几天街上满是巡卫,若如这小贼所言,草民等几个生面孔,赶一辆大车出铺子,怎能不被看到,不被盘查?!更别说当街绑走两个活人。大人只管去查问,这几天有没有车和牲口出过左记的大门!” 谢赋正要开口,增儿抢话:“大人莫被他糊弄,先查他车里的暗格!” 石奎承认:“暗格确实有。草民等乃手艺人,各处做工,车上堆放各种砖瓦榔头抹子,暗格内放些细软和贴身衣物。做我们这行的车里都有,绝不是为了为非作歹。板车是从旁人那买的,厢车是前年新购的,就在宝通县的万里达车轿行,大人老爷们尽可去查问。” 话还未落音,增儿又抢道:“大人,这个叫石奎的正是他们匪帮的一个小头目,绰号奎木狼!他们这一支叫天星会,属于白虎堂。姓羊的绰号鬼金羊,是另一个头目。另外还有一个姓娄的,也是个头目,绰号是娄金狗,小人只知道这三人,其余确是不知了。” 谢赋再看册子,名单里的确有个姓娄的工匠,一个工匠高喊道:“禀各位大人老爷,俺姓娄,可俺不是狗。俺大名娄满,你才是狗!哪个王八羔子信口咬人哪个是狗!” 增儿挺直腰杆:“匪首已招认,可证小的没有说谎!” 大汉怒吼一声:“你个王八蛋的狗孙子!”抡拳扑去,被衙役拦住。 谢赋再拍惊堂木:”堂上勿要咆哮,星宿名讳亦勿肆意冒犯。” 张屏开口:“鬼金羊,属于南方朱雀七星。非西方白虎。” 增儿倒吸一口凉气:“张老爷怎的如此清楚。小的听说,那匪帮中还有一名头目,绰号张月鹿……” 张屏面无表情地眨了一下眼:“哦。” 增儿尖叫:“诸位大人请看,张老爷认了!” 张屏再眨了一下眼。冯邰冷冷道:“这是要在公堂上开书场?嫌犯若无凭证,休得胡言。其余人等更勿随意哦哦嗯嗯!” 堂上复又肃静。 增儿中气十足道:“诸位大人老爷,小的还有铁证!请将这伙人的衣物拿来,自有分晓!但请大尹和少卿大人让府衙与大理寺的差爷一起去拿证物,更加可靠。” 谢赋请示地望望冯邰与沈少卿,即道:“有何蹊跷,你先说来,待证物取到,再行验证。” 增儿一副不放心的样子,瞧瞧张屏,又瞥瞥县衙的差役。 冯邰淡淡道:“在本府与少卿面前,你也不能实言?” 增儿立刻伏地:“小的万万不敢,只是被张老爷的手段吓破了胆。其实就是他们的衣服里藏着他们脱身的方法。请大人询问两位老板,姓散的是不是每回都让他们把钱财放在一个褐色的包袱皮内?” 贺庆佑和卓西德称是。桂淳取出自卓家拿来的包袱皮,先呈给冯邰过目。 冯邰看罢,仍是让左右转给谢赋。 谢赋反复瞧瞧,捻捻布料:“看来与寻常布料并无不同。究竟有什么殊异之处?” 增儿却卖起关子:“大人能否容小的待证物取到后再揭破?” 谢赋一拍惊堂木:“公堂答供,竟敢不吐真言?!” 增儿委委屈屈一动嘴唇,张屏开口:“这布应是会变色,但我尚未找到令其变色的方法。” 谢赋望着增儿:“是否如此?” 增儿伏地道:“是。” 谢赋再问:“如实说,怎么变色?休要拖延。不然本衙真要动刑了。” 增儿顿了顿,偷一瞥冯邰,老老实实道:“拿酒掺些醋一喷,颜色就不一样了。” 谢赋即命衙役去取,衙役出了公堂,未久端着一个托盘返回。 托盘上放着一盏酒,一盏醋,一个空盏。衙役将酒醋倒入空盏内,往布上一泼,布立刻变成蓝色。 谢赋恍然:“你说他们的衣衫有蹊跷,也是这般?” 增儿道:“还有其他的,等证物取来,小的再为大人演示。” 张屏又出声:“其余的,应是除了衣衫会变颜色之外,袖子、衣摆也可拆卸。头巾和鞋子的样式或亦能改变。散材身量寻常,贺老板和卓老板派人盯梢,眼线与他不熟,最留意的,肯定是他的衣着打扮。” 倘若衣服的颜色改变,半长衫变短衫,外衫变坎肩,褐色包袱变蓝花包袱,束发的样式、鞋子的颜色也不同了。对盯梢的人来说,等于是换了一个人,很容易跟丢。 “散材即因如此,每次才得以逃脱。只是这般行事,需人群中有他的同伙,替他暂时遮挡住跟踪者的视线,帮他喷湿包袱,让他有时间改变衣装。” 说到此处,张屏又向上首一揖:“废员只是臆测,待这几位工匠的衣物取来才能知是否属实。若有错漏,请大人责罚。”再肃然对石奎羊猛几人道,“也请诸位说出事实。证据确凿,你们已不可能脱身。” 羊猛怔怔。增儿再叫:“大人,张老爷又在给悍匪打眼色了!张老爷对悍匪的衣裳包袱机关知道得那么详细,实在可疑,他们八成是同伙!” 谢赋一砸惊堂木,再呼肃静,冯邰向增儿道:“你似有许多话欲倾诉,便把所知原委顺着尽数说来。” 增儿立刻称谢,高呼大尹英明。 “小的就从头捋顺了说了。这伙悍匪不知从何处晓得了我们老板与卓老板早年做过的亏心事,派散材前来恐吓勒索。又以小人爹娘的性命为要挟,逼迫小的做他们的内应。但我们东家与卓老板也不是吃素的,一面给钱财,一面暗暗派人查那姓散的老底,还让人暗中盯梢。可跟张老爷刚才讲的一样,这伙悍匪派人分散在城内或城外人群中,他们的衣裳和包袱皮的颜色还会变,年年都能顺利从盯梢的眼皮子底下溜了。姓散的虽是出头敲诈的那个,但在匪帮中是个小喽啰,分的钱很少,心里挺不满足。这次打算私吞钱财逃跑,还拿报官鱼死网破要挟同伙。这帮悍匪恐怕夜长梦多,就把他弄死了。方才证人们也都看见了,姓散的死在街上的时候,姓石的和姓羊的两个悍匪在场,说自己是来看热闹的,其实是来不及逃跑,混在人群里假装路过。” 谢赋道:“那他二人应要假装与死者素不相识,为什么还喊死者的名字?” 增儿道:“小的不是悍匪肚里的蛔虫,也不能尽明白他们的心思。想来他们杀人,肯定得靠近姓散的,当时有人看见了,喊一喊当遮掩吧。” 羊猛再怒吼:“满街人都能作证,老散躺在地上,人都围了一堆了,俺和石头儿才打街对面走过来的。你个歹毒的小畜生乱咬人!” 衙役将他按住。 谢赋继续问增儿:“这些人与刘妈妈、徐添宝素不相识,何必害他们?” 增儿道:“刘妈妈就在街边卖花儿,想是看见过他们和老散凑近说话什么的,或瞧见了他们下手杀老散。徐添宝在客栈,老散归他伺候,可能他也看见啥了?一并做了,免留后患。” 谢赋再问:“从你家中搜出的银两与你鞋底的银票算来,你手中的钱财,约是这几年贺卓两位老板被勒索钱数的至少三分之一。若你只是内应,悍匪为什么分你这么多钱?” 增儿无辜道:“小的怎知他们敲诈了多少钱?给多少我就拿多少。至于为什么不杀我,我也很纳闷呢,以为是年年敲诈我这内应还有用,现在更明白了,是留着我顶罪的。” 羊猛石奎及众工匠气得浑身发抖。冯邰注视他们:“你等有何辩解?” 石奎先道:“草民愿发毒誓,绝不是什么匪类,也任凭老爷们随意查!草民家是老门老户的宝通县人,家中虽不敢称富,也有几间门面,两三处宅院,郊外二三十亩薄田。即便不干这生意,也够吃用,何必做砍头没命的买卖?小工坊才开没几年,坊中的一帮老哥哥老弟弟都是干了大半辈子活的工匠,我们一直在京郊和沐天郡附近州县及乡里做活,也颇有几个常照顾生意的老主顾。这行做得就是口碑,哪段时间在哪里做工,都能查到,俱有证人。左记的活是我们小工坊头一回接丰乐县的活。大人可派人细细询问,若查得草民有一句撒谎,一丝一毫不轨之处,任凭处置!” 其他的工匠附和称是,唯有羊猛头贴着地,脊背颤抖,像忍着极大愤怒,又混杂着懊悔与恐惧。 谢赋早看出他有不对,正要开口,冯邰视线落在石奎身上,一句话拦在他之前。 “你此前在宝通码头亲戚的粮铺里做事,怎又做了砖瓦工匠?” 石奎道:“回大人话,说来算由头正在老羊身上。当时他跟那姓散的掰了,一个人在码头上转悠,恰好草民舅爷家盖房子,进了一批瓦,草民就雇了他搬瓦。” 那天正遇倒春寒,冷似隆冬,羊猛衣衫不够厚,捡垫货箱的草袋往身上裹。他本是做瓦的,见人搬瓦忍不住想多瞅几眼。石奎见他眼巴眼望的可怜,本来搬瓦的人够了,想着多个人也添不了几个钱,当做一回善事,就说正好有个缺,让羊猛一道搬。 正搬运着,走在羊猛前头的一人脚下打了个滑,瓦包外虽裹着稻草,瓦仍碎了好几块。那人很懊恼,工头骂了他几句。这帮人常给盈得溢搬货,石奎便做人情说没事,瓦片想有不少宽裕,只碎了几片不用赔偿。 石奎的舅爷管工人吃饭一向大方,晌午饭馍馍饼子管够,大桶菜里不少肉片。石奎也与工人一道吃,还拿酒给工人喝。他刚跟工头碰了一碗酒,羊猛端着饭碗犹犹豫豫凑近道:“石爷真是个仗义的好人,有个事儿俺不能见你吃亏不告诉你。你家买的那个瓦,不咋好。” 石奎很惊诧,遂问:“怎的不好?” 羊猛说,烧瓦的料不好,脆,容易碎。特别是冬天,一结霜冻,再被雪一压,瓦很容易就裂了。 石奎一开始不信,羊猛便道出自己是烧瓦的出身,又拿碎瓦片跟石奎解释。石奎还是半信半疑。这批瓦是他舅爷修花园,想仿南边样式修几间亭榭,由熟人推荐,特意从南方订的。瓦形规整,色泽油乌,滴水与瓦当纹饰精致富贵。运到后先开一包瓦片一包瓦当,送舅爷亲自验看。舅爷满意得不得了,已备好银票,待下午搬完瓦,清点够数目,立刻结清全款。晚上还要请瓦商和荐人一道饮宴。这时却蹿出个羊猛说这瓦系小窑代烧,掺了歹料,釉质也一般,看着还成,但不禁使,还敲瓦片给石奎听声。 羊猛说得诚恳有理,石奎有点动摇,然他做不了主,更不能因为一个在码头找不着活的劳力的几句话,就贸然去跟舅爷说,搅合了买卖,伤他老人家跟多年老熟人的交情。便应了几句,把羊猛打发了。 羊猛跟石奎说瓦的事儿,早被卖瓦的手下看在眼中,上报东家。卖瓦的心起怒意,打算把这多管闲事的打个半残扔河里长长教训。 搬瓦的工人们亦知道羊猛惹祸了。工头却因羊猛说,瓦不好,否则摔了一下不会碎那么多片的事,觉得这憨货虽然蠢,倒挺实在,一把岁数了不容易,示意手下工人通知羊猛赶紧跑路。 传话的小工才十八九岁,少年耿直,挺有几分热心肠,直接说道,老叔你没巴结上石爷,先把卖瓦的爷得罪狠了,趁空赶紧跑吧,他们等着傍晚的时候弄你哩。 羊猛很是伤感,加上散材的事,心中瓦凉,不禁涌动辛酸泪,糊住了眼眶。 小工不忍:“老叔你别哭,出来干活都不容易。宝通码头不好混,你真懂砖瓦手艺,咋不往县里乡里找活?” 羊猛道:“俺这把岁数了,在这人生地不熟,招正经工的都要保人荐人,俺谁也不认得,只能喝西北风了。” 小工豪爽道:“你早说么,春上乡里各处要修房修水渠,老招人哩。今儿我刚见一位财主家管事的,想找几个人运砖石回乡里。只是路远工钱薄,一般人不乐意去。你想去,让我们头儿帮你打个招呼就成。” 羊猛喜出望外,连声说愿意,求小工转请工头推荐。 小工先出去一转,碰巧那位财主家管事的正在附近采买,因太抠门,工钱低,送到后不管饭不留宿,更不管返回的事,还没凑够人。小工也没求工头,直接朝羊猛这一比划,说这老叔乐意走一趟。管事的以为羊猛是这个搬运帮的人,更喜羊猛不多谈工钱,当即同意。 羊猛没料到这趟活竟是个转运的机会。同行的另两位工人也是有了点岁数的,在码头一天不一定能等到一趟活,才来接这个。三人一路叙叙彼此境遇,惺惺相惜。那两人心思比羊猛活泛,先从管事那里问出,财主家买这些砖瓦,也是想学城里人,在院子里搭个南方样式的小榭,供太太赏景、少爷读书。待运送到,搬砖卸货时,又发现,因财主太抠,还疑心建造的工匠给砖瓦报高价,偷他家花木,众工匠一气之下扔下垒了一半的墙和还没封顶的屋,跑了个精光。管事的这才不得不亲自去码头补买不够的砖瓦。 羊猛三人趁机向财主家自荐,说他们都是熟练泥瓦工。羊猛更说自己会铺南式瓦,砌花墙花窗。可以先试做一两天,不要工钱。 管事正愁东家太抠,砌砖上梁的在乡里随处可招,但做精细活的工匠一时难寻,立刻答应。 羊猛让另两人打下手,现教先做,先拿小瓦在院墙上砌出一个花窗。财主与财主太太都非常满意,遂留下他们三个人做细瓦工,砌砖上梁之类就从乡里招劳力来干。横竖财主也不讲究,整出个差不多的样子就行。工钱于双方都很合适,羊猛还能指点指点其他工匠调配墙面与柱漆的颜色,帮他们画画台阶和栏杆的样式。 财主无比满意,尚未完工,便邀亲友赏看,看的人都盛赞“南得很!”“雅致极了!”财主更加得意,将羊猛三人推荐给自己的小舅子和二大爷。 几人于是从此生计不愁,另两人又拉了人做帮手,渐渐聚成一个十来人的小工帮。 但人一多,就不免有人动心想分个高低上下,当那挑头管事拿多钱的。这些人彼此都是亲戚或同乡,只羊猛一个外地人。原本是他教别人手艺,可渐渐竟变成了做事的时候他出力最多,商议事和分钱时他却要靠边站,甚至旁人不做事,只支使他做事,钱却替他收下了。 羊猛又开始郁闷,思索已攒了点钱,要不要再换个地方谋生计,又舍不得好容易闯出的这条小路。正纠结惆怅着,他们接了个宝通县里的活,雇主正是石奎的舅爷。 出面雇他们的仍是石奎,羊猛一进县里酒楼的雅间,石奎即起身:“果然是老哥你。惭愧当日没听你的劝,可被那没良心的瓦商坑苦了!” 舅爷园子里亭榭的瓦片都没能全撑到冬天。夏天暴晒后被大雨砸,坏了一批;秋天风大,不知怎的,又吹碎了一批;到入冬结冰,先酥裂了一批;再两场大雪,囫囵的不多了。 奸商早有预知,多送了两箱瓦,也已尽数断裂在雪下。 舅爷盛怒,要把亭榭全部拆光重造。羊猛去踏看后劝说不必,只换屋顶即可。亭榭所用砖木都是上好的材料,精工造就,样式秀雅,推倒太可惜浪费。墙壁是渗水泡坏了表层,铲除修平再涂刷便能如新。柱子重新刷漆,地砖亦只需做翻新重铺。 但其他工友多与羊猛意见不同,更怨他多事,搅黄大家赚大钱的机会,给自己挣人情,巴结有钱老爷。 翻修费力又钱少,对他们来说远远比不上重建。且他们本都联系了几个瓦行,准备谈个工料全包。羊猛却直接告诉石奎舅爷家,南边哪里买瓦质量好价格优,让他们自己去买,并免费帮忙验鉴瓦质,令众人少挣一大票中间费用。 于是羊猛更不被待见。他们这伙人之间这点暗暗的拐曲弯绕早被石奎瞧出,石奎约羊猛吃酒,趁酒兴道:“老哥还是这般实在。只是你这么仗义,怕其他人心里不高兴哪。” 羊猛闷声道:“甭管高兴不高兴,生意总要按良心做,才能做得长。” 石奎拍腿称是:“羊老哥与我所见略同。但我还想帮你补上一句,做买卖除却要讲良心义气,更要与志同道合的人搭伙,方才做得长远。我多嘴说一句,老哥与你现在的弟兄们,想法似不甚相合。” 羊猛灌了一杯酒,没吭声。 石奎又道:“我是个直性人,也不绕弯了。我一向也想立一份自己的事业,老哥的行事作风倒与我甚合。若你跟你的弟兄们不好继续同伙,来帮帮兄弟我如何?” 石奎这番打算,其实从舅爷建亭榭时就开始了。近年京郊附近流行造江南样式庭院,临近的丰乐县又在搞翻修轰轰烈烈,传闻若是整得好,沐天郡这边几个县也会效仿。推想砖瓦营造必要成火热生意。早入行早占先。石奎近日与羊猛闲聊,更套出他还会烧瓦,南北各种式样都会。如此先立工坊,积攒下口碑主顾,再投钱建窑,烧造建一套包尽,何愁不发财呢? 他将自己打算告诉羊猛,羊猛自然心动,他们这伙靠手艺吃饭的工匠,跟石奎这种本就有钱的所起的买卖肯定大小殊别。 更何况,当下他在小工帮里已成了处处被挤兑受气的,早晚会被踢走,不如自行离开。 他遂保守地道:“能得石爷抬举,是俺的荣幸。可要俺同旁的人说说么?” 石奎哈哈笑道:“什么旁人,他们我都没瞧上,只瞧上了老哥你!” 于是,待石奎舅爷家的亭榭翻修好,羊猛与之前合伙的工匠们分了工钱,便就地拆伙,加入了石奎新建的大成工坊。 羊猛嘶哑接口:“他们而今还恨小人,说小人是为了巴结石爷,才让他们少挣了钱。抱了大腿就不认人了。但也能证明小人不是土匪。” 石奎微抬起身:“草民愿为老羊作保,也愿为工坊所有的弟兄作保!老羊这个人讲义气,一把岁数了,仍拼了命做活,绝对是条汉子!我们工坊里的弟兄干得都是粗活,但都敢称一条真汉子!挣得是血汗钱,吃得是正经手艺饭!绝不干那没天良的勾当。” 冯邰垂目凝视羊猛:“本府甚感动于尔等的情谊。只是羊猛,你可对得起石奎为你作的保,与这份兄弟之情?” 羊猛伏在地上,浑身颤颤,忽而重重叩首。 “大尹英明,小人之前确有隐瞒,如今愿全部招认,求各位大人老爷明辨是非,莫听这杀千刀的诬陷!俺们工坊里,真的都是正经工匠。绝不是什么悍匪。” 冯邰端坐椅中,向谢赋一看。 谢赋恍然一拍惊堂木,清清喉咙接上:“你等近日究竟有没有见过散材,并参与其勒索之事?增儿对你们工坊的人数、车马所知十分详细,若不是同伙,又作何解释?” 羊猛泪流满面:“小人,全都实说……求大人老爷们明鉴……俺只是想帮老散脱身,不再干这缺德事了,俺绝没有干那断子绝孙不要命的勾当!” 石奎愕然变色,猛侧身不能相信地盯着羊猛,其他工匠也大惊。 “你……你……” “老羊,你怎会!” 羊猛贴着地面,不敢抬头。 增儿又叫:“大人莫信这些悍匪的嘴!他方才还一口一个没他的事,现在哩?眼看在英明的大人们和铁证跟前狡不了辩,又反口了。他这德性,就是最好的证明!” 谢赋忍无可忍,摆手道:“肃静!眼下无需你出声。来人,把这屡屡咆哮公堂的嫌犯嘴堵上!” 衙役们正也被闹得头疼,一听这话,迅速往增儿嘴里塞了一块布,将他拖到一旁。 谢赋继续问羊猛:“脱身是何意?” 羊猛再顿首:“老散不想做那勾当了,找小人帮他。衣裳实是有,是他给俺的,确实如这位年轻老爷说得一样,靴筒、袖子、衣摆都能扯下来。还有两顶帽子、两个包袱皮。本是约好了,三月初三那天,在城外,小的穿上这衣裳,混在人堆里帮他脱身。对了,因为是现成的衣裳鞋袜,大概能穿,但不是完全合身。取来之后大人可让小人试穿。有两身是留一套以防万一替换用的。真的只有小人自个儿掺合了这事。” 谢赋道:“这分明是做同伙,怎么叫帮他脱身呢?” 增儿发出不甘寂寞的嗯呜嗯呜声。 羊猛道:“就这一回!老散想跟这缺德丧病的小贼拆伙,他说自己只做最后一回就不干了。” 谢赋问:“他说你就信?信了就帮他?散某勒索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良心发现?你们二人多年不见,他一找回良知,立刻想到了你?想到你就能寻到你?你也马上爽快答应?” 羊猛哽咽:“是俺劝他来着……俺,俺刚才没说实话。俺和老散,先前,去年腊月的时候见过一回面。后来,到县里来之前,又见过一回……” 增儿又嗯呜嗯呜地兴奋扭动了两下。 羊猛仍头贴地面,哑声道:“去年腊月,因家里人都在桐庐,小人就奔桐庐县过年。沿途绕到江宁府一趟,买些玩件衣料做年货。就在江宁城里遇见了老散。” 冯邰悠悠道:“去桐庐,最好是从宝通码头坐船走水路,一路直到杭州,再往桐庐。玩器衣料或在京城或在杭州采买都极其便利,又能买到最上等的。半路改道去江宁,不嫌太绕?” 羊猛敬畏地哆嗦了一下:“府尹大人英明。小人不敢隐瞒。绕路去江宁,第一是因之前在杭州闹得不快,怕去那儿碰见表叔或往日有过节的,大家不自在。第二也为工坊的事儿。俺们工坊缺能做精细大活的工匠。像俺做做财主老爷们家的园子屋顶还成,再好一些的,官老爷们府邸的瓦工,俺就不怎么行了,还有琉璃顶俺也不咋会做。但大活挣钱多。江宁府多豪宅寺院,俺想着,年下结清工钱这阵子,会有工匠不想做了,或就有愿意到这边来的。再问问那边的好瓦都哪里进货,市价跟这边比怎样,有没有实惠的。另也瞧瞧人家大工匠的手艺。” 石奎眼珠泛红,面无表情出声:“是草民建议老羊去江宁绕一趟的。草民半路出家,工坊刚做没几年,若在这片挖人打听货源,太得罪同行。本该亲自往南边跑一趟,但年下事多,正好老羊去南边过年,就托他了。” 羊猛浑身僵了僵,似想抬头看看石奎,又趴了下去。 冯邰微一颔首,似是接受了他们的说法。羊猛战战兢兢继续道:“俺那日到了江宁城,先去栖玄寺烧香,再往夫子庙边转悠。街上好多卖鸭子的,俺正要去买两只,瞅见一个人的背影挺像老散。俺怕认错人,绕到前面一看,果然是老散。俺迎面叫他,他看见俺,愣了,好像有点想躲,但被俺堵住了,躲不掉。俺怕他误会俺有别的意思,就笑着跟他讲,老散啊,真是巧。他也笑了一下说,是挺巧,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俺说,路过的,回去过年,这里办点年货。他又问,你回去过年,怎么绕来江宁府这么远?俺回说,儿子在桐庐那边安了家,你弟妹跟你侄女暂时也在那边,所以奔那边过个年。想给家里买点东西,又不好去杭州,就绕这里一趟呗。听说夫子庙的文昌牌灵验,想给孩子请一个,保佑他能读书中状元。他笑,呦,你添孙子了?那我得请你吃酒。正好晌午了,你得空么?说实话小人也真想跟他叙叙,就说,我一个人,怎能没空,那咱哥俩去喝一盅吧。于是随便找了个酒馆……” 进了酒馆,羊猛正想往大堂空位上坐,散材跟小二说,雅间还有么,来一间,要那清静又看得见河景的。 两人进了楼上雅间,散材不顾羊猛的阻拦,点了一桌大菜并上好的酒,又问羊猛:“吃这边的酒,得叫美女弹琵琶助兴才有味,咱们也来两个?” 羊猛赶紧拦住:“不了,不了,这个真来不了。都这个岁数了。再说一年到头跟你弟妹一起不了几天,不能在这个上头让她难过。” 散材似笑非笑啧了一声:“还是这么正派,你要是个女人,肯定能有个牌坊。怎么样?看你气色模样,过得不错啊。发财了?” 羊猛道:“发财不敢,就是找到个活,还成吧。东家厚道。算是比以前强点。肯定没你财发得大。” 散材含糊地笑:“我哪有啥财发,咱哥儿俩一直差不多,只是我比你舍得花。” 吃着又叙了一时,散材问羊猛究竟找了什么活做,怎么家搬到桐庐县了,羊猛便将这几年的经历尽都说了。但他回问散材,散材答得都很模糊。既不提妻儿和现在的住处,更不提到底做什么生计。 雅间的窗外是河水,吃酒的时候不断有船从窗下过,船中歌姬的弹唱声一段段飘进屋内,虽是冬天,似能闻见花香,也可能是胭脂的香味。 散材推开窗看了看外面的船:“其实,坐船上喝着小酒听着小曲儿才美。不过天冷,且我一坐船,就想起咱俩当年。这辈子都不想在冬天坐船了。”吱地又将一盏酒饮尽。 “吃完后,他说还要去别处转转,就走了。俺想问他以后怎么联系走动,察觉出他不想说,没好意思开口。” 两人道了别过,一个往东走,一个往西走。走了一段儿,羊猛回头,早在人群中找不见散材了。 “当时俺以为,可能又好些年都见不着他了,没想到过了年俺回到这边做活,竟又看见了他。这回他说要俺帮他一个忙,当是救他一救。” 谢赋问:“就是帮他讹诈?他有没有胁迫或利诱你答应?” 羊猛脊背又颤了颤,道:“没有胁迫,俺是自愿答应的。但……俺得说实话。他有许过俺,会借俺一笔钱。不是给,是借,俺以后还他,不是与他分赃!” 石奎怒道:“你要钱,为什么不跟我说?” 羊猛只看着地面:“俺,俺要的钱有点多。俺知道工坊打算盘个瓦窑,各处都要使钱,张不开这个口。” 石奎赤红双眼问:“你咋会突然要恁多钱?” 羊猛沙哑道:“家里要使。府尹大人真是神仙,方才已说中了。俺儿子与媳妇住的屋子,是亲家出的钱。俺娘子与闺女也住在那里,不合适。俺想买一处自个儿的宅子,让他娘俩有个安生住的地方……” 还有些实情,他委实说不出口。 这些年他老觉得,儿子跟他不咋亲了,有时候甚至感觉,儿子瞧不上他这个爹,更喜欢亲家。 他儿子小通能娶上这个媳妇原就算撞大运。甘老爷到州府谈买卖,听说析县风光不错,带家眷来逛逛,游湖时女眷的船翻了,小通给店里送货,刚好打岸边过,蹦下去救人,也算天意吧,当时随船那么多人下水捞,偏偏小通游得快,一捞就捞到了甘小姐。 甘家心里挺堵的,打算给点赏钱打发了这小厮罢了。但小通长得随他娘,浓眉大眼鼻梁高,身板儿笔挺,十分精神漂亮的一个小伙儿,甘小姐又是位年方二八看重名节的闺秀,经过了一番这样那样的波折后,小通娶了甘小姐。 按说是美事,但羊猛心里总有些别扭。旁人都说他有运,闺女被有钱人家休了,转头儿子又攀上高枝。又夸老羊家风水好,侄儿随大伯,总能巴上有钱人家。没了谷家有甘家。 甘家让小通去桐庐住,小通立刻答应。羊猛有些不乐意,这不成倒插门了么?他只有小通一个儿子! 小通跟他顶:“爹你让我咋办?在粮店当一辈子小工,还是跟你去烧窑搬瓦糊泥巴?” 羊猛怒:“烧窑搬瓦做小工,都是你自个儿的能耐。人得凭能耐吃饭!” 小通犟道:“都是旁人给份工,凭啥岳丈给的就不是我自个儿的能耐了?我又不是睡在那白拿甘家的钱。该学的都得学,旁人不能硬塞我肚里。在铺子里做,做不好,我也得挨白眼数落。一样的起早贪黑,我好好地实诚卖力做事,怎么就丢人?照这么说,爹以前在谷家干,后来在表叔爷那,靠得不是自己?!” 气得羊猛直哆嗦。 他这辈子受尽别人数落,被说靠裙边裤腰带吃饭,没出息。原想儿子不论干什么总不必再跟上一辈人一样,不料又踏上老路。 小通成亲后,羊猛一直没跟儿子和亲家走动。甘小姐却十分通情达理,常常给婆婆大姑子寄礼物,希望小通不要再与他爹闹别扭。恰好前年腊月,羊猛回家过年的时候,桐庐那边的家信寄来,信中说甘小姐怀孕了,希望孩子落地时,奶奶能在跟前。羊猛的娘子趁机劝羊猛,儿媳生的孩子,总是你的孙子孙女。人家还是个千金小姐,一点架子都没有,咱们还要咋样?儿媳妇头胎,我这个当婆婆的得在跟前照顾,你乐意不乐意随你。 羊猛也有些松动,嘴上仍硬道,信里一句客气话罢了,人家那丫鬟奶妈一大堆,用得上你?别嫌你上不得台面! 羊猛娘子说,用得上用不上,嫌不嫌我这乡下老太婆土,反正我得去! 过了正月十五,羊猛娘子带着闺女去了桐庐。羊猛送她娘俩上了客船,独自坐上往北的船,又回工坊干活。 他怕被人嘲笑,家里的事一直不多跟现在的弟兄们提起。到了夏天,接到媳妇生了孙子的报喜家信,旁人都向他道贺,石奎问要不要准他一两个月的假,让他回去抱抱孙子,羊猛道:“不必,回去也帮不上啥,俺搁这挣钱给他们花!” 工友们纷纷赞他是真汉子,这才是顾家好男人的典范。 待到腊月奔桐庐过年时,羊猛备了好多京式礼物,给自己和娘子闺女也各做了两件体面衣裳,绕道江宁府,又添买了一堆东西。没想到因此遇到了散材。 到桐庐后他原犹豫着是不是去住个客栈,娘子劝他别拧巴,让儿子小两口心里难受。他便住在了小通家。 小通夫妇住的宅子是甘家买的,院落非常精致。羊猛的娘子与闺女在挨着花园的一个小单院里住。羊猛本想跟娘子一道住,偏偏儿子说,这是内院,丫鬟奶妈什么的多,甘家的女眷也常过来,不方便,给他在二进院的侧厢收拾了一间屋。 甘家的人都挺和善客气,几天过去,羊猛仍有些不自在,他当了大半辈子老粗,没去过什么体面场合,怎么跟甘家这样的人讲客气话,以及富贵人家吃酒吃菜的规矩,他都不懂。吃饭吧唧嘴打嗝什么的,总不由自主就做了,闹了不少笑话。 有一天他蹓跶想去小院看娘子和闺女,刚走到回廊小门边,便听见几个小丫鬟聊天。 “怎么添了恁多回香粉呀?” “可不得么,这几日熏炉好费呢。” “啊呀,侬这几天也老「恁忒忒」起来了。” “可是呢,还额、俺、啥呢~~” “由不得地就被带偏了么,侉侉地……” “侉侉地,中极了!” …… 几个丫鬟嘻嘻笑成一团。羊猛心想,几个小丫头玩笑罢了。还没等他转身,一个丫鬟瞥见了他,啊呀惊叫起来。几个丫鬟像见了鬼一样,忙忙地躲了。 一个婆子出来笑吟吟行礼:“亲家老爷,内院女眷多,不便走动,请这边厅中吃茶呢。若需旁的,请只管吩咐。” 羊猛道:“俺想瞧瞧娘子跟闺女,说几句话儿。” 婆子拦在羊猛前方,仍是含笑福身:“亲家老爷先厅里吃茶,亲家太太与姑奶奶过一时就到。” 羊猛只得去了小厅。小厮端茶端果子,态度殷勤,整得羊猛挺不好意思。不一会儿,娘子与闺女香芙到来,羊猛瞧见香芙佩了一块赤红的牌子,上面似乎刻着什么符咒。又想起这次回来看见闺女,好像她都挂着这块牌子,戴着一对红耳坠,坠饰是银链连着一颗红色大珠,细瞧珠子上也刻着弯弯曲曲的字符。待香芙上前,先给他和娘子敬茶,羊猛又瞅见香芙的手腕上盘着几道红珠串,珠子上又满刻符文。 羊猛这些年走南闯北,存了些眼力,知道这东西是朱砂首饰。且他女儿一直喜欢素净颜色,除了成亲的时候穿红嫁衣之外,从小到大连红花都没怎么戴过,便问:“好端端的为什么戴这些东西?” 羊猛的娘子笑道:“孩子戴着玩的。” 香芙也道:“是,我见这边时兴这样的首饰,就跟着戴了。” 羊猛冷下脸:“胡说,莫哄你爹。这是朱砂做的,刻着符,有什么讲头的吧。跟爹说实话,不然爹去问你弟!” 香芙拦道:“爹爹,别,真是我自个儿喜欢,戴着玩。” 羊猛将茶杯一放,见门外的婆子眼神直往这边瞟,抱拳道:“烦劳几位避一避,俺一家人自在叙会儿话。”起身将门关上,又问,“你娘俩说不说实话?这东西肯定是甘家人让戴的。” 羊猛的娘子和香芙又支吾了一阵儿,终于吐露真言。 “他爹,你可别闹。咱们儿媳妇不知道,是亲家母那边信这个。” “爹,我毕竟是和离过的。他们这边的人讲究,只是戴个首饰,也怪好看的,戴就戴呗。” 原来甘小姐从小就生得如花似玉,好多算命的都说此女有大贵之相。甘夫人本对这个女儿寄予厚望,谁曾想竟如宝如珠的女儿,竟被一个乡里出身的小伙计叼走了。 甘夫人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人逢失意,不能接受现实,往往会归于因果,寄于虚无。甘小姐成亲后,甘夫人就迷上了烧香念经,还供养了几个神婆。 神婆对甘小姐与小通的姻缘,推演出了一番缠绵千万年的曲折渊源,从开天辟地时的星宿轮转,直到今生甘家结下的冤孽、踩死过的蚂蚁。总之此生已定无可改,唯为日后多留心。 羊猛大怒:“是那个小王八羔子不正混,配不上俺闺女,算是咱家休了他!又不是那小王八死了,关俺闺女啥事!要他家忌讳!” 羊猛的娘子忙拦住,劝他消气。 香芙也劝:“爹,真没事。你可别因为这个去说小通。弟妹真是没话说的贤惠,小通能娶她,是咱家的福气。原本我当大姑子的,住兄弟家也不大对。是我担心娘年纪大了累不得,娘怕我一个人在家孤单,我才到这来。别说甘家是大户人家,咱村里讲究的,娶新娘子生孩子也不让我这样的上前。他家给我这些东西戴,真没什么。爹你看刻得多精细,应该老贵呢。” 又笑。 “爹,你不知道,甘夫人供的神婆,跟个顶了花缎子的冬瓜似的,一作法就又跳又唱,正经唱戏的都没她有趣哩。” 羊猛再怒道:“她还对你们娘俩作法了?” 香芙忙道:“没有没有,是甘家过节的时候请我和娘去吃宴,我瞧见的。人家真忌讳女儿,也不会还请我吃饭。给我这个,也是帮我保平安转运的。” 羊猛心里仍是存上了火,偏这天晚上,小通又来给他添堵上气。 “爹,想同你商量个事。你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做那爬高上低的重活,儿子心里不好受。旁人也得说我不孝。你看,不如你在这先住下,等……” 羊猛冷笑:“等什么?等你的财主丈人也给我安排个点头哈腰的差事?你心里不好受,是不好受爹爬高上低,还是不好受你老子是个干粗活的,怕旁人说你这女婿少爷有个烧窑搬瓦的爹?” 小通涨红了脸:“爹,你咋这样!我什么时候嫌过你!啥时候不是你嫌我?我咋样你都不满意!孝顺你都不知该往你哪根毛上捋!” 羊猛硬声道:“你咋样?大过年的让你爹娘跑这儿来你觉得叫孝顺?老子不用你捋,把你自个儿捋明白了就成!” 小通的眼圈也红了:“我觉得我自个儿挺明白的。爹觉得我不明白,就是嫌我没跟你一块儿上房搬瓦呗。我就得跟着爹一道扛着瓦片爬一辈子梯,永远爬在爹下头给您老人家垫着脚,且还得说儿子的腿永远比不上爹快,这才叫明白对吧!” 羊猛大怒,抡拳给了小通几下,下人进来拦,小通肿着半张脸摔门而去。 第二天一早,羊猛出了门,在街上打听哪里有房租。他租房有经验,往茶馆等地方一转,即问到没多远的巷子里有几处空房可租。羊猛答应给茶铺老板佣钱,老板亦知道他是甘家的姻亲,十分殷勤地吩咐儿子带羊猛去转看。 羊猛看了几处,相中了不远处花茶巷的一处。是个大宅子隔出的小院,三间厢房洁净敞亮,院子里有单独的厨棚水井和厕房,还有一块空着的小花圃,可以养花栽菜。屋主是个守节多年的寡妇,和茶铺老板家沾亲,夫家姓钟。据茶铺小掌柜说,他这位姨婆人特别贤惠干净,极好相处。左邻右舍也都是老门老户的人家。因一直想找个本分可靠的租客,方才空置到现在。羊猛觉得这里给妻女住相当安全合宜,立刻付了订钱。 他这边拍板,那里小通已得了消息。待羊猛回去,小通拉他到静室哀求:“爹,算儿子求你,别闹了。你这样,儿的脸往那搁!再说桐庐的租金也不便宜,你裤腰带里掖的那几个钱,能撑几个月?” 羊猛道:“能撑几天你爹有数,不用你管!但爹跟你娘、你姐姐老在你这儿住着,脸才没处搁。对了,请少爷发个话,能开恩放爹这老粗进你那后院一回么?爹帮你娘收拾东西。” 小通拦他不住,羊猛的娘子也来劝:“我跟闺女在儿子这住得挺好,吃穿都有人照应,何必给孩子添堵?” 羊猛瞪眼道:“真好?老子憋了这些天了,当老子老了眼花瞧不清?你头顶几时有这么多白头发?你瘦了多少?眼圈都凹了你跟我说好?!” 羊猛娘子道:“我都这岁数了,又认床,这边的饭菜里都搁糖,吃不惯。” 羊猛道:“吃不惯就不吃。院子租上,灶台有,想吃啥做啥!” 小通又高声道:“这里厨子现成的,端上来的饭你不让我娘吃,非得让她自个儿烧是吧。爹你是心疼我娘?娘和姐姐一直在这儿住得好好的,怎么爹你一来,哪都是儿子做得不对的地方!我就是这么个十恶不赦不忠不孝的东西?爹干脆绑儿子去衙门,告我忤逆得了!” 羊猛紧盯着他:“怎么,你还委屈?你敢说你娘在这院子里,过得是婆婆该有的日子?你当我没瞧见过你家婆子丫鬟看她娘俩的眼神?一背脸,眼一瞟,嘴一撇,还有那些话。我都瞧见听见了,你能不知道?” 小通苦笑:“爹,那都是下人。你不能老计较这个,跟他们置气不体面。” “下人。”羊猛冷笑,“你现在是上人了是吧?眼睛都不往下瞧了。体面!” 小通急得转圈:“爹你这样说儿子真没法辩解,你还是绑我去衙门吧。” 羊猛硬声道:“你不用怼你爹,你比爹出息,爹怼不过你。你娘千里迢迢,来给你媳妇当老妈子,受白眼闲气,你瞧不见。你岳母那么对你姐姐,让她戴那首饰,从头戴到脚,鞋面上都绣上符,你也瞧不见?那是什么东西?朱砂!辟邪的!辟谁?把你姐姐当什么?!你娘跟你姐为什么来的?是家里吃不上饭了,你爹养活不起她们娘俩了?她们硬来跟你要饭吃的?” 小通定住。 羊猛的娘子擦擦眼角,拦道:“别说了。孩子成天忙里忙外,亲家母也是信得有点迷瞪了,不能太计较。” 羊猛还是盯着小通:“你摸摸自个儿的良心,从你生下来那刻起到而今,你姐姐怎么对你的?爹忙,你娘得做活补贴家用,你姐小小年纪就背着你。你打小爱吃独食,你娘省钱给你姐俩买零嘴,俩人一人一份,你几口就吃完,吃完就哭,一哭你姐就心软,把她的都给你。她嫁了那小王八蛋,天天挨欺负,你这个兄弟不捶那王八羔子一顿帮她出头,还跟她要钱花,你以为爹不知道?现在她心疼你娘,千里迢迢一道过来伺候你媳妇,还得被你岳母作法?” 小通一动不动。羊猛上下看了看他:“爹老了,一辈子没出息,可只要能动一日,你娘和你姐姐,我就能养活。你的娃,是你爹娘的第一个孙子,你娘想在这里照看,我由着她。但她和你姐姐,是我老羊家的女人,怎么着,轮不着你管。今天她们娘俩就得搬出去,我是你老子,我说了算。你,让开。” 他一把抡开小通,让娘子和香芙收拾了东西,离开小通的宅院,如同几年前,他在衙门公堂摔下和离书,拉着闺女回家时一样。 今时今日,在丰乐县的公堂上,这些家里的事,他一句都不好对外说,只仍是硬声道:“俺做了一辈子粗活,俺不是什么上人,可就算弯腰搬瓦,这辈子也只挣挺得直脊梁骨的钱!俺养得活自个儿和老婆孩子,不吃那低三下四的饭!” “说得好。”谢赋动容赞叹,“那,你怎会去跟散材做同伙?” “俺不是要帮他敲诈。俺不做这丧尽天良的事!”羊猛抬头,赤红的双眼泛着泪光,“俺真想帮他!” 安顿了娘子和闺女,羊猛又回宝通县做活。桐庐的房租确实贵,他这两年攒下的钱袋子瞬间瘪了许多。 回来前,甘家请他吃了顿饭。屏风内女眷的桌上,甘夫人揉着太阳穴,用外厅恰好能听到的声音幽幽叹息:“亲家母,你们啊……要赁屋子住,怎不提前说一声?满县的吉宅,任你们挑,怎也不问问明白,就住了钟寡妇的房……嗯,钟寡妇是个极贞洁的女子,我一向很佩服她的,年轻的时候那么水灵,守了几十年,硬守成一个小老太太。我对她绝没有任何的不敬。可芙姑娘还年轻……你们也太……唉……我这里刚打算给芙姑娘说个婆家。廖员外春秋正盛,虽娶过三任太太,但其中两位,一个刚过门三个月就死了,另一个也没活满一年,都不算数,可当是只娶过一任,正与芙姑娘相当呢。他跟原配过了二十多年,妾只纳了三个,也说明是个专情的男子。有了年纪,更会疼人。芙姑娘嫁过去,没有大奶奶,偏房就跟正室差不多。我原说,同那边多聊聊再和你提……唉……你们怎么住到钟寡妇家去了?” 羊猛的娘子陪笑:“我们……不敢高攀……” 羊猛在外面不禁握紧了酒盅,他那个长得活像个成了精的鸡蛋的亲家公老甘,眯缝着眼翘起尾指端着酒盅:“亲家,妇人见识不当入男儿耳。来,喝一盅,喝一盅。” 回来的船上,羊猛存了个打算,小通爱他岳父家,就随他去吧。但娘子和闺女不能在那待了。他想把乡里的地卖了,在宝通县买处房子,置块田地,一家人在这边扎根。 宝通县的房价甚高。回来后,工坊接的第一单活计,是给县郊的一个土地庙盖屋顶,土地庙附近恰有一处空房。几间小屋,一个小院,离着路不远,去城里或市集都很方便。 羊猛又打听了一下,这房子还带了几亩田。屋主原是养药草的,发了财,改去买大宅了,想把这处小房子和田地尽快转手,价格十分实惠。如果连屋带田一起买,价钱能再商量低些。 这样机会十分难碰,遇到即是运气,可惜他没这么多钱。 正在这时,散材竟又出现了。 某天,羊猛下了工,绕去摊上买卤味下酒,竟看见散材坐在路边的茶摊上。 他吃了一惊:“咱哥俩真有缘,年前年后都能遇见。” 散材慢吞吞道:“不是遇见,我特意打听了你做活的地方,在这儿等你的。咱们找个合适的地方说说话?” 又找了一个酒家楼上最尽头的僻静小间,待酒菜上齐,散材把门关严,声音很低地道:“咱兄弟就不说虚头话了。今天来找你,是想你帮我个忙。说这事前,先得把另一件事和你说了。在江宁的时候你不是问我,这些年都在干啥么。今天和你交个底,老哥哥你可别害怕。” 他端起一杯酒,吱地喝干,一五一十,将这些年同增儿合谋讹诈的事全都说了。 “……真没想到,我脸上的这块墨记,竟钓来这桩发财买卖。那时候小跑堂的老盯着我瞅,就是瞅这块记。他说多年前,有俩人,在他们村附近害死了一个人,抢走了两箱宝贝,被害的人脸上有块记,跟我脸上这块一模一样,简直太巧了,真是天意!” 谢赋道:“世上真有一模一样的胎记?也是稀奇。” 张屏开口:“在下询问过闵老大夫,此记称作青记或紫印,与天生胎记不同,起病之因至今未有定论。医书上说,或是血瘀,腠里受风,血涩浊不和,致使沉凝于肌肤。但有此记者多是年幼时就发,有生在眼周颧骨、额头处,也有少数在腮部。因属病症,青记的形状极其相近者虽不多见,但并非不可能发生。”又拱手道,“大人可再传唤几位大夫问询。” 冯邰淡淡道:“本府亦知此症。确有可能。证人接着陈述。” 羊猛继续道:“老散说,那小哥告诉他,杀人抢箱子的俩人都发了大财,一个开酒楼,一个开客栈,要多有钱有多有钱。这时候如果当年被他们害死的人突然出现了,肯定能吓坏他俩。他想跟老散联手,吓他们一吓,弄点钱花。俺听了也吓着了,问老散你居然答应了?这是犯法的勾当。而且那俩抢箱子的杀过人,你去吓他,不怕他们把你也杀了。” 散材唇边突然露出了一抹笑:“他们不敢。当年他们杀人时啥也没有,大不了鬼头刀下走一遭,无牵无挂,豁得出去。现在成了老爷,大宅子住着,大马拉的豪车坐着,吃着山珍海味,抱着美女娇娃,屋里堆满金银宝贝,你猜他们还舍不舍得下这些,去干没命的勾当?” 羊猛道:“他们有手下吧。这样的老爷,都黑白两道通吃,弄一个老百姓,不跟弄一只蚂蚁似的。” 散材道:“吩咐人来弄,就有把柄给行凶的。他们得估量值不值。所以干这事,第一要有胆,胆得大;第二要有心,心得细,得有方法,懂得把握分寸,让阔老爷们觉得,我们明处暗处都有布置,他杀了一个,不知还有几个。我们也不是狮子大开口,他们花点钱比弄死我们方便合适得多。” “小人听他讲,着实瘆得慌,说这样你也太胆大了,真的能讹成?” 散材笑了一笑:“从来富贵险中求。实话与你说,我原也犹豫,但小增哥跟我讲了那俩人发家前原是啥样。你知道么,听着跟咱俩差不多,或还不如你我,咱们能靠手艺吃饭。这俩人啥都不会,只能去远乡里给人看菜地。干了这一票,直接成阔佬了。啧,凭啥!要咱也白得这么多钱,不比他强!敲他点钱花,叫替天行道!是他该得的报应!接济接济我们这些吃不饱饭的。搁说书的那或在戏台子上,老子正是豪侠好汉哩!” 张屏肃然道:“无论对方是善是恶,行不良之举,做不义之事,就是犯法。” 冯邰面无表情道:“公堂之上,闲杂人等勿要闲话。” 谢赋赶紧接口询问羊猛:“散某是否交待过,他是如何与同伙一起讹诈的?” 羊猛道:“听他讲,就是他装成那个被打死的人,每年先住到姓卓的人开的客栈里,再去姓贺的开的酒楼吃饭。头一回去,是吓唬这两位。那俩人真把他当成了死的那人,跟他聊了封口费,每年给一笔银子。后面几年,也是住住客栈,吃吃饭,收银子就成。” 谢赋再问:“银子具体怎么个收法?” 羊猛摇头:“他没说太细。只说,银子每回也是他收。小增哥怕他卷了银子跑了,要他写张借条,每年还小增哥九百两银子,还给他下了毒。每年分好了钱,给他一张收条,一包解药。俺问他,这你都干?你不怕他们不分你钱,光让你还银子?” 散材一脸不在乎地说:“欠条无所谓。老子光棍一条,他真赖,活剐了我,我每年也没九百两给他,他能把我咋样?天下那么大,随便找个旮旯角一钻,他们怎么把我翻出来?只是毒不好办。但我当时想,要成事,挣大钱,必须豁得出去。” 他说这些时,又连干了几盅酒,转着酒盅,咂咂嘴,满脸回味。 “你知道么,头一回干的时候,我往酒楼里一坐,那个姓贺的在楼上瞅着我,吓得裤子都要尿透了。这怂球和姓卓的两个,平时装得人五人六,大老爷一样。跟我谈价的时候,就是俩大孙子!” 谢赋道:“听起来,散某对自己干的事蛮自豪,怎就突然萌发天良,打算收手?” 羊猛顿了一顿,才道:“他家出事了。” 谢赋哦了一声:“你方才说,不知道现今散材家在哪里,也不清楚他家人的情况。” 羊猛叩首:“小人有罪,之前没说实话!他家里的事俺知道。他只有一个孙子,年前没了。在江宁碰见的那次,他是去给孩子求药的。没多久,刚好是年三十晚上,孩子没了。他是个苦命人,丈人也是个做工的,得了痨病,丈母娘多年前就没了,老头只有他娘子一个闺女,有病也是他两口子侍候,他早年挣的钱填进去不少。他娘子性子泼辣,好吃酒,家里日子不好过,两口子老怄气。他只有一个儿子,他娘子怀孩子的时候他丈人还没死,得照顾病人,得干活,又常置气,儿子生下来同平常孩子不大一样,话讲得糊里糊涂的,看人眼发直,见谁都笑,心眼儿倒实诚,和几岁孩子差不多。后来娶了个没爹没娘的孤女当媳妇,这些张嘴都要老散养活。好不容易生了个孙子,据说长得挺漂亮,又聪明,谁见了都喜欢。没想到长到三四岁,突然得了病,找了好些大夫,吃了好些药,还是没留住。” 散材对羊猛说:“这些年,弄这么多钱,我生怕别人问我钱从哪来的。不敢露,不敢花,也不敢回老家。藏的连我女人都不知道。我还在个铺子里找了个活,给人看仓库扫地,起早贪黑去上工,过得仍跟个老土包子似的。为了孙子,我啥也不顾了,啥好药都买,啥名医都请。我把大银锭、整张银票都拍到大夫跟前,说只要把孩子给我治好,这些全是你们的。我还去烧香,什么寺院、道观,头都磕遍了,烧最粗的香,全没用,怎么都换不回我孙子!老和尚跟我讲,要看开,这孩子跟你家缘尽了。他原不该是你家的孩子。我听见原不该是你家的这几个字……我心里头,突然,突然……” 散材捂着脸,突然浑身发抖哭了起来。 “你说是不是我造的孽报应到我孙子身上了!可凭啥呢?杀了人抢了东西的都没事!为啥我就落这么大报应!为啥!!!” 羊猛哑声道:“俺劝他,你不能这么想,要天天这么跟人家比,活都没法活了。可能有的人就是生来福气大。你说那杀人抢东西的大财主,他也不好过,他不是年年被你们讹么。兴许还有旁的你知不道的受罪地方。照我说,俺们既然是这样的人,吃不了那样的饭,就该好好干自个儿的活。” 众人都沉默,谢赋轻叹:“如此,他便幡然醒悟了?只是,他一会儿炫耀如何讹诈,洋洋自得,一会儿又痛心疾首,涕泪横流。时笑时哭,弯儿拐得有点大,情绪很跌宕啊。” 羊猛点头:“是。俺当时也觉得他不对劲。他以前闷闷的,除非急眼的时候才大声讲话。可年前那回跟这次,他眼直直的,雪亮,神情也挺奇怪,手还总是抖。特别他一笑一哭的时候,抖得更厉害,浑身连嘴都抖。俺不敢直讲,就说,老散你想开点,别给自己也搞病了。他淌着眼泪又一咧嘴,像哭又像笑似的讲,你看见了吧,看我这手。他们给我下的那个药,说只要吃了解药就不伤人。但我一年不如一年,解药也越吃越多,以前一次吃一颗两颗,现在一回得吃一小把。我快不中了老羊!我要没活头了!你得帮帮我,老羊……” 谢赋只见过散材的尸体,但此时听着羊猛的讲述,听他学出的散材的腔调,竟仿佛散材复生,正在这公堂上痛哭一般。 他不禁叹息:“虽是豪言壮语说自己豁得出去,到底仍有贪生之意。” 唉,吾辈凡人难免如此。自己,不也是一样? 羊猛擦了一把泪:“俺,俺心里,一直对老散有愧。当年,在杭州的时候,是俺先跟人打起来的,老散起先还拦我来着,后来见俺打不过,帮了几拳,他的饭碗也没了。本是他带俺过去做活,结果俺把他弄得没饭吃。要不是俺,他不至于到这一步啊……是俺欠了他……俺就问他,你说,你要俺咋帮你?他又说,你放心,不会让你白帮,其实我打听到你们工坊在这片干活,暗地里瞧看你两三天了。你去望了那处房子,还问了价,是想买吧,钱不够,我帮你添上!俺说,那不行,哪能要你的钱!” 散材说:“咱哥俩不论这么真。你要是觉得不能收,当我借给你的也行,我不要你利息。遇见了好的,就得抓住!你帮了我这一回,再帮我和你们工头说说,我也去你们工坊里干。我手抖干不了别的,给你调灰和泥。” “俺再问他,要怎么帮?他说,也容易,完全不用俺出面,由他去跟那小增哥聊。就说,俺是他兄弟,有背景,很厉害。做完今年这票,从今后他跟俺一道,不同他们合伙了。这一票,他少拿钱,或者干脆一分钱不要。但得还他那张每年九百两的欠条,并把毒给他解了。俺说,行。过了几天,他告诉我,小增哥答应了,可俺得露一回本事给他瞧。俺说,俺没有啥本事能露,难道拍个瓦片给他看?老散说,这回的这票买卖,由俺帮他把钱带出去。” 散材告诉羊猛,姓贺的和姓卓的两位老板,一直在想办法逮他们。去家乡打听散材事的人,就是他们派去的。每年敲到赃款之后,得甩掉好多盯梢的。以前都是增儿这边出人帮他搞定,今年增儿提出由羊猛这些人做。 “老散说,这在江湖行话里,叫交心交底。就是说,俺也掺和过这个事,不怕俺去报官或在其他地方把他卖了。他给了俺两套衣裳和包袱皮,能变颜色拆袖子啥的。原定下三月初三那天,俺在丰乐县城外一个叫二里坡的地方,拿一个包袱在亭子附近等着。待老散带着包袱来了,俺先往他的包袱上泼酒醋汁,把他包袱泼花了,他再把包袱换给俺。俺俩都把衣服啥的扯袖子什么的换一通,往大树后头等几个地方一闪,人堆里钻钻。俺提前……雇了一辆车与牲口在附近,到时候一个人往车上一钻,另一个人骑牲口引开万一仍跟着的盯梢的,再赶个二三十里路,到驿站碰头。” 谢赋问:“什么驿站?” 羊猛道:“官府的驿站。老散说一般人想不到犯了事的敢在那边碰头。” 张屏问:“车和坐骑,是你雇,还是散材雇?从哪里雇?” 羊猛磕巴了一下:“从,从市集上雇……” 工匠娄满突然出声:“你是要用工坊的车跟马吧。三月初三那天,你原说要带车再取些板瓦滴水,后来又说那天烧香的人多,不去了。”大风小说 石奎喝道:“公堂上,大人没问话,莫要擅自开口。” 另一个工匠却跟着道:“是,羊老哥,石爷最信你。和窑里订瓦,你都能拿主意。哪天去取货,带什么车,你也能提前定下。我还以为你选三月三,是想去那个山头烧香哩,原来是为这个。” 石奎再出声拦阻,娄满仍道:“羊老哥你给人壮胆撑腰,也不是你自个儿撑,是打了我们工坊的名号吧。那小哥知道我们这么多事,连车里的暗格都晓得,又说我们是匪窝,知道石头儿和我姓什么叫什么,把我们编排成这个星那个宿,是不是你跟人讲的?你和讹钱的是兄弟,你讲义气,却把我们都坑到了公堂上,现在屎盆子糊一身难洗清。我们老老实实干一辈子活,竟成什么亡命的匪盗了。官老爷们真断了我们是悍匪,你拿啥赔我们?平时大家敬重你年纪大,经验足,都称呼你一声老哥。你仗义时,可有想过我们兄弟咋办?” 羊猛眼眶中又滚出泪,只管磕头:“大人老爷们,真真都是俺一个人造的孽,不关他们的事。是俺糊涂!俺就想帮老散一回,结果他没了,俺还连累工坊的弟兄们都吃官司。俺磕死在这里都不能赔!” 谢赋问:“方才你说,散材死时,你不在近前,可有撒谎?” 羊猛哑声道:“没有!俺真没想到老散会没命!那天小人正做着活,看见老散走过来,摇摇晃晃的,跟喝多了似的。他之前交待过俺,只当不认得他,连看都别多看他。俺装着做活,一低头,再一抬头,见他踉跄回转身,以为他不想俺俩多照面,要绕路。再没过多久,见好多人往那里围拢,俺心里有点不安生,几个工友说去瞧瞧啥事,俺趁机和石头儿一道过去了。哪想到,他已经……” 又重重磕头。 “俺这回要有半个字扯谎,让雷劈死俺,连魂都劈没了!” 张屏又问:“讹诈卓老板和贺老板的人,除了散材和增儿,还有无其他人?” 羊猛点头:“当然有。老散说他没正面见过,都是小增哥单独跟他聊,但他拿了银子甩开盯梢的时候,有人帮他打掩护,其中一个是小增哥的娘。” 增儿又唔唔唔地挣扎起来。 张屏道:“其中一个的意思是,除了增儿的娘之外,仍有别的人?” 羊猛犹豫:“老散说,他感觉有。他猜可能是小增哥的爹,反正是个男的。但这人只在他逃跑的时候混到附近人堆里晃,他只模糊看到过人影,没瞅清楚脸。” 张屏再问:“散材签过一张欠条,又被下了毒,每年分到钱,会给他一张收据和解药,收据解药他可有保留?” 羊猛道:“收据俺没见过,不知道老散收在哪。但俺见过他吃的解药,小黑丸子,装在一个小盒里,他说他每天得吃一小把。” 散材的尸身上没有解药,看来被扒走的不只文牒。 张屏又问:“除了欠条和解药,散材还有没有提起过其他关于他同伙的事?” 羊猛忽然两眼一亮,猛点下巴:“有,有!俺讲一大堆,竟把这事忘了!他告诉俺,他也抓着小增哥的一个小辫子!” 冯邰冷冷凝视他:“真的有?若你是听了张屏的话,临时编造诬告,被查出,罪上加罪。后果你当要清楚。” 羊猛大声道:“不是诬告!真的有!老散和俺说,其实姓贺和姓卓的两位老板被耍狠了。他俩根本没杀死那个人!那人的死跟这个增小哥有关!” 卓西德和贺庆佑又呆住,增儿奋力挣扎,冯邰神色更寒:“杀人之罪尤大,指认更需有凭证,否则也将视为诬告。” 增儿感激地望着冯邰,咚咚磕头。 羊猛道:“有证据。真正杀那人的是这小哥的爹娘!” 那天,散材将衣裳包袱皮给了羊猛,教他如何使用,忽而又说:“老羊,还有一桩事,我得告诉你。这才是我手里的底牌,但如果没有另一个人知道,我不敢轻易亮,怕说了,他一急眼把我喀嚓了。” 羊猛莫名打了个冷战,问:“啥?” 散材慢吞吞舔舔嘴唇:“那两口箱子的事,按小增告诉我的,是十几年前,顺安县他们村附近,有个姓蔡的大官家失火,村里的人都去救火,他也跟着大人跑,腿短跑太慢,在一个林子里迷路了,然后听见有动静,趴在树丛里,见姓卓的和姓贺的俩人打死了一个人,应该是从火里逃出来的蔡府的仆人。这两个人把那蔡家仆人埋了,抱起地上的两口箱子跑路了。当时我听见这个事,便纳闷——小增为什么知道两口箱子里有些什么东西?” 羊猛一惊:“是啊,他怎么会知道!” 谁抢箱子不是抱起来就跑,却要打开箱子,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看了,再放回去,然后带走? 散材眯起眼:“所以我想,这事肯定不是他讲的这样。我得知道真相。讹那俩财主第一把成了,证明小增告诉我箱子里的东西没错。我一时也不敢回家。在其他地方猫了一阵儿,正好探探答案。这时我也有钱了,便雇了几个要饭的,我自己也装成一个半张脸生疮的要饭的,到小增说的村子附近转悠。碰巧遇到小增的娘回来给她前夫上坟。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儿……” 潘氏给前夫烧完纸,又去了村子附近的路口烧纸。 散材在她烧纸处挖了挖,什么也没挖到。 “我又想,若她心里有鬼,肯定有防备,不会在别人能找着什么的地方烧纸。当年姓卓的和姓贺的肯定打了从火里逃出来的蔡府仆人,但人没死。如果这两口箱子是蔡家仆人帮主人抢出来的,仆人醒来应该去报官。若是趁乱偷的,即便他被人抢了,也不敢随便和人说箱子的事。只有与他特别好的,或他的同伙,才有可能知道。所以,他应该是跟特别亲近的人见了面,说了被打和箱子的事,之后才死了。那么杀他的人,会把尸体埋哪儿?” 首先,肯定不在卓西德和贺庆佑打人的地方。否则,这两人回去一挖,挖出尸骨,装蔡三讹诈的事定会穿帮。 散材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有两处:一是真凶住的地方。那个倒霉的蔡家仆人醒来爬出土坑,到真凶家诉苦后,不知怎么的被杀了。 二是蔡家仆人和真凶的其他见面之处。应在抢箱子的树林到北坝乡之间。蔡家仆人爬出土坑,与真凶相见,说了被抢之事后被杀。 谢赋不由得脱口道:“也可能凶手把尸体背到蔡府,丢火里了,这样不就谁都发现不了了?” 张屏出声:“不行。推算时间,当时救火的人已赶到蔡府。之后多日,官差都在那里搜查。衙门更各处寻捕纵火的凶犯。凶手杀人后,肯定不敢往远处运送,而是就近处理。” 谢赋恍然点头,冯邰面无表情道:“县丞勿与闲杂人等闲聊,由证人陈述!” 张屏与谢赋又一起告罪。羊猛接着道:“老散说,从两位老板抢箱子的地方到那村子,地方太大,他一时实在猜不出尸体在哪,就仍暗暗盯着小增哥的娘。一连盯了两三年,每年清明、七月半、烧寒衣的时节便提前埋伏在小增哥亲爹的坟地附近,看她给亡夫上坟后去哪烧纸。发现她要么在小路口烧,要么在树底下,要么在空地里。但都不是冲蔡府的方向,而是朝着村子。老散猜想,尸体大约埋在村子里或附近。小增家以前住的屋子现在住着一对母女,娘有些疯疯癫癫的,姑娘很机灵,家里养了条狗,老散没敢进到院子里查……” 散材又推想,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埋尸,肯定会选不挨着别人家,离大路远的僻静地方。防止因修路或别人家修房挖井把尸体给挖出来了。增儿的娘有好几次在树下烧纸。那个小院不远处的一块僻静地方,长着一棵大李子树。 “老散说,他还没找到机会去挖,不能保证尸体确实在那儿,但应该有七八成准。他装成路过的客商跟现在住那院的小姑娘聊过,说这李子树长得真壮,结的果子肯定好吃。小姑娘说,这棵树结的李子涩,我家从来不吃。我娘也不让我吃。我外公以前是行医的,他老人家说,桃饱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散材道:“啊呦,老话这么讲,是让人吃李子别贪多。但李子熟透了好吃的,一次只吃一两个对身体蛮好的,拿来做果子酱也好。种了就是留着吃的,不然你家种树做什么?” 小姑娘说:“这不是我家种的,我家以前不住这儿,在那边的大屋住。这是丁伯家种的,丁伯过世了,丁婶改嫁搬走了,我娘和我就住这儿了。她也说这李子不好吃,她家从来不吃,都卖给过路的了。也可能我们这边的人不爱吃酸的,你要真想吃,想做果子酱,等果子熟的时候,你来,都卖给你,价钱肯定比集市上便宜得多。若怕不一定能恰好过来,可以先给订钱,我帮你留着。” “老散跟俺说,如果有什么事,俺就去那村子里,跟那户人家说,俺想买这棵树盖房子使。那家的母女看起来很缺钱用,多给点必然能同意。如果挖出什么,就报官。” 冯邰肃然吩咐:“速将嫌犯增儿之母潘氏与继父带来衙门。”又示意衙役取出增儿口中的布。 增儿立刻高亢嚷道:“府尹青天大人不可听他一面之词!这纯属诬告,与小人的娘绝无干系!诬赖我一个就够了,他们怎么就是不肯放过我爹娘!” 冯邰和缓道:“你家昔日在北坝乡的住处,即是后来黄稚娘、黄苋苋母女所住之屋舍。衙门已在院落附近的李子树下掘出一具年轻男子的尸骨。头骨碎裂,系被重器击杀。” 增儿直起双眼:“是那姓黄的疯女人杀的,关我家什么事!姓黄的疯婆子和她闺女在那住了十几年。她娘俩连皇子都敢绑,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冯邰道:“蔡府各处宅子内仆役所穿衣衫不同,且衣料特制,上有印记。蔡府在顺安县的宅院被烧后,不曾有人再穿过与那宅院中的仆役相同的服饰,若尸体身上……” 增儿再叫:“尸体没穿衣裳!” 冯邰视线一敛:“你怎么知道?” 增儿打了个哆嗦:“小的是说,如果。如果尸体身上没衣裳呢?怎么能证明?” 冯邰淡淡道:“你还真会说如果。” 增儿低下头。 因为,他知道,的确没有。 那天,他亲眼看着染了血的布料被塞进灶洞。灶内的火舌噼啪做响,舔噬猩红的血,散出一股奇怪的味道。门外被火映红的天逐渐转亮,飞着的仍是火一般的云彩。 那个他曾经叫爹的畜生在烟雾里狠狠踹着娘的肚子:“老子就该把你这贱货跟这孽种捏死,一起填灶里去!” “你填!”娘突然尖叫着跳起来,“来吧,弄死我们娘俩,正好官府的过来,带你白吃几个月的饭。秋天大家一起在阎王那里团聚!你掐呀!你个怂货!” 畜生咧咧嘴,狠狠啐了一口,大骂着贱货,抡起拨火棍劈头盖脸抽娘和他,等他眼前都糊了,才听到咣啷一声响,畜生丢下棍子走了。 娘抱起他,拼命擦他的脸,喊他名字,他却实在想睡。 刚才要是也睡着了就好了。 但刚才,他醒着,也是娘让他醒着的。娘说,别出声,等娘喊你。然后在外屋跟那人说话。 “你没看清那俩人长啥样?” “黑灯瞎火的,啥也看不出来。要是被我找着他们……” “算了,幸亏你没事。有册页子在,知道里头有啥东西,早晚能找着。你喝了这个赶紧走,他跟村里头的人都快回来了。” “不,咱还按原定的来。快,喊孩子出来!” “咋能按原说的来。这都啥时候了,咱们啥也没有!” “听我的,有。没有我也能挣。你揣好册页,先跟孩子去。我往那边走一趟,事办成了,他得给费用。” “他有多少钱?!你真信他许的?不成了,你赶紧走。” “成,你娘俩快,别拖!听我的!多少他总得给我点……小增,小增——” 他听见唤,正要探头出去,外屋门砰地开了,一根大棍猛地抡到了小秆叔刚包上布的头顶。再一棍,打中了娘。 那畜生狞笑着恶狠狠挥棍。 “贱货,婊子,这回可算被我逮着了!” 增儿梗着脖子昂然向冯邰道:“大人方才刚说过,杀人的罪太大,指认要有凭证,否则是诬告。” 冯邰微微眯起眼。 谢赋一拍惊堂木:“大胆刁徒,竟敢对府尹大人不敬!” 增儿在心里不屑一笑,恭顺地低下头。 ”小的不敢,小的只是谨记大人教诲。” 从会说话走路时起,他就知道,如何表现出最乖最顺从的模样,讲最讨喜的话。 但依然没少皮开肉绽。 “小兔崽子,瞪着眼瞅啥?恶心!” “滚,少在老子跟前叽歪!” “淌啥猫尿,奸猾的小贱种!” …… 他能鼻青脸肿地马上抹干脸上的血咧开嘴抱着畜生的裤脚喊爹。 四五岁便会温酒端菜捧洗脚水。 挨再狠的踹也立刻爬得起来。 讲梦话都是“我不敢了”,“爹打得对”。 端详神色就知道旁人想什么,有一千个办法在几句话之内让一个人笑起来。 那姓贺的傻缺,所谓管事的傻子们都说:“这孩子机灵,真是块跑堂的料。” 他乖巧地笑,心想,是,多谢我爹。再想想畜生该在土堆里被蛆虫拱烂了,不禁开心,笑得更甜了。 抢了别人的箱子发横财的贺老板,最爱对伙计讲,做人做事,要讲良心,懂感恩。 嗯,老板说得是。增儿特别知道感恩,心中常常感恩。 感恩那土里的那一堆,让儿子人见人爱,吃上了一碗饭。 感恩傻缺的贺老板和卓老板,以为自己特别高明,来路不正的钱从没被人发现。 感恩蔡府的老爷,每口宝箱里的东西,都记在小册子上。 最感恩树下的小秆叔。 “娘,你还记得不,那天晚上,小秆叔说他从蔡家抱出两口箱子。后来我在桌子底下捡到几张纸,上面写了好多宝贝的名字。是箱子里的吧。我知道抢小秆叔的人是谁了。” 我还遇到了一个人,长得特别像小秆叔。感恩苍天,让我遇见他。 更感恩得发和刘老太。你俩怎么就这么合适,比我更像案犯。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 增儿啜泣:“大尹若非说那死人与小的家有关,小的也不敢多辩。可那人既是被打死的,小人当时才几岁,打不死一个大人。我娘身子一向不好,又瘦又弱,一桶水都提不起来,她能打死一个男人?剩下小人的生父,已过世多年。大人若疑心,也不能让他老人家从棺材里出来问话了。” 谢赋再拍惊堂木:“稍后潘氏到堂上,问询口供,对照证物,一切自有分晓。有罪,逃不了。没罪,也冤不了。” 增儿啜泣:“是,大人老爷们明镜高悬,定能断清是非黑白。即便张老爷再诬陷,白的也变不成黑的!小人没杀人就是没杀人!姓羊的承认了他跟散材是一伙。就是他们内讧,先杀散材。可能又被刘妈妈和得发知道了什么。不是说卓老板派人跟踪他们么,说不定派的就是得发,得发又告诉了刘妈妈。也或是他们杀散材的时候正好刘妈妈和得发看到了。他们得灭口。反正张老爷再抬举,我这一个小小的人儿,犯不了这么大的事!看看姓羊的、姓石的、死了的姓散的,还有其他这些江湖豪杰,各个五大三粗,一只手就能捏死我。小的怎能拿住他们做主谋?只是帮他们做点内应分点钱罢了。” 谢赋皱眉:“铁证在此,你怎就不肯招供?非要逼本衙动刑?” 张屏道:“他在拖时间,想拖到刘妈妈和徐添宝无法醒转。” 增儿腾地扭头,恶狠狠盯着张屏:“张老爷倒是说说看,刘妈妈和得发被绑的那日,我全天都在酒楼里,我怎么去行凶?除非我有神通,会分身术,分出另一个我在大街上弄晕了他俩。啊,只会分身术还不行!还得会搬运神通和缩地腾挪功!迷晕了他俩后,立刻把他们变去别的地方!” 张屏平静与他对视:“迷晕绑架刘妈妈和徐添宝的,确实不是你,而是你的同伙。” 增儿怪叫:“同伙?姓羊的姓石的这些位?他们可狡辩说那天没机会绑人。张老爷赶紧逼他们招出真相!哦,姓羊的方才还污蔑我爹娘是我同伙。但这几天全城戒严,我家人根本进不来。出入城里都有记录,大人老爷们不信,去查验便知。我爹娘好好在乡下待着,左邻右舍必然都能作证,张老爷不会说他们也有神通吧?” 张屏道:“不是这些工匠,也不是你爹娘。你还有一个同伙。” 增儿恶狠狠道:“谁?!张老爷直说他名字!上证据!让各位大人和公堂上的列位爷都听听!” 张屏又向上首一揖:“府尹大人,谢大人,废员求请询问证人。” 谢赋立刻道:“府尊,下官以为,可。” 冯邰一瞥他二人:“问吧。不要废话。如有牵强诬陷,拿你是问。” 张屏谢恩,即问一壶酒楼的众小伙计:“方才诸位曾说,刘妈妈与徐添宝在酒楼用饭时,大堂中另有一些客人,衙门的差人也来巡看过,对否?” 伙计们纷纷点头称是。 “没错,那天客人不多,但一二十总是有了。” “但详细有哪些客人,小的们真是不能都记得。” …… 张屏问:“到酒楼巡看的官差是谁?” 众伙计怔了怔,迎客的小伙计迟疑道:“小人记得,是陈副捕头和高轩、李康两位差爷。” 张屏又道:“衙门的录册记录了哪位当值,请取来查证。” 册子早已备在苗泛怀里,立刻取出翻开。 冯邰道:“先将人名读出,再呈堂上。” 苗泛躬身遵命:“禀府尹大人、少卿大人、县丞大人。据册上记录,当天上午,在恩隆东大街上巡查的是副捕头吴寒和捕快高轩、李康。” 吴寒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禀,禀大人。那天上午本应是卑职巡街,但不知怎的,要出衙门时,卑职突然肚子疼,出了茅厕还想再进,一时无法,只好请陈久帮卑职顶一顶班……” 谢赋犀利盯着他:“这么巧?有证人吗?” 吴寒扑通跪倒:“大人,卑职那天上午在衙门里连跑茅厕,好多位同僚都能作证!并且衙门戒备森严,各个门口、墙头、房顶,都有人啊!卑职着实无法借上茅厕之机,混出衙门行不法之事!大人明鉴!” 几个在堂上的衙役站出来为吴寒作证。 “吴副捕头那天上午确实在衙门,他找陈头儿顶班的时候卑职就在旁边。” “卑职还同副捕头打趣来着。” “卑职问过副捕头要不要帮他抓点药。” “卑职在茅厕碰见过副捕头。” “卑职也在茅厕遇见副捕头了,就蹲在他左边的坑位,还和副捕头聊了一会儿。” …… 谢赋恨道:“既然换班,为何不记录?本衙吩咐过你们,样样事情都要详录。” 吴寒耷拉下头:“是卑职的错,卑职原以为,拉个两三回,就能去把陈久换回来,便未有上报改册录。结果……” 张屏问:“吴副捕头何时换回了陈副捕头?” 吴寒道:“未时快交申时的时候换过来的。我和焦勇、姜鱼替了他们仨。”又解释,“这不是卑职偷懒,我们三个要巡到亥时。”再一顿,又补充,“交班时,我们六人都在。” 张屏点点头,再问大堂的小伙计:“陈副捕头和高、李两位捕快到酒楼巡查之后,过了多久,刘妈妈与徐添宝离开?” “没多久。陈副捕头和两位捕快到时,小的请他三位吃茶,副捕头说公务在身不能吃茶,只在门口往里看了看。他们刚走,刘妈妈和得发那桌就结账了。” 张屏看向两个迎客的小伙计:“刘妈妈与徐添宝离开酒楼时,二位是否在大门处?他们出门,往哪个方向走?当时街上有什么人?” 两个小伙计表情为难。 一个高些的道:“他们出门之后,应该是朝鸿运街那个方向去的。当时街上的人恕小的记不清……大概有几个行人吧,模样什么的真记不住了。” 张屏问:“除了行人,还有无其他人?” 矮瘦些的小伙计道:“只有巡街的兵爷和差爷了。” 张屏问:“都有谁?说你们认得的即可。” 矮瘦小伙计道:“兵爷都是京师来的,小的没福分认得。大人们可以去问兵爷们当时都有谁,或查册子就知道,何必问小的们呢……” 张屏肃然道:“稍后自会查问。请两位先说出所见。当时看见的人中,哪位你们认得?” 高些的小伙计犹豫道:“小的只……只认得陈副捕头。” 张屏问:“只有陈副捕头?另外两位捕快不在?” 高些的小伙计哆哆嗦嗦道:“也,也可能是小的眼瘸……没看见另两位……” 张屏看着矮瘦的小伙计:“你看见了谁?” 矮些的小伙计道:“当时……小的……也不记得看没看清……” 陈久出声:“他们应是看见了陈某。那天晌午,进一壶酒楼巡查后,我们三人一个轮一个的去吃饭。先是李康去,我和高轩一人巡半条街,高轩往那头巡看,这半条街归我。记得刘妈妈和得发与我打了个照面,还聊了两句,问我吃过了没有之类。”看一看那两个小伙计,“这两位小哥和旁边的兵士应该瞧见我们说话。” 两个小伙计缩着脖子。 “小的们只留神往店里来的客人。” “而且小的们忘性大。” 谢赋再点李康、高轩询问。 李康道:“是卑职先去吃的饭。恩隆大街上的饭卑职可吃不起,奔到鸿运街拐角的香记饼铺买了个烧饼夹肘子,大人不准穿公服当街吃喝,卑职站在高记屋里的炉子边吃完,喝了碗茶汤,洗了个手,统共没用一刻钟就回去巡街了。香记的老板两口子都能给卑职作证。” 张屏问:“之后谁去吃饭?” 高轩道:“是卑职。卑职身上带着娘子做的两个饭团,因不能当街吃喝,就到路口衙门户房设的亭子里吃了,讨了杯他们的茶喝。用了顶多半刻钟,当时在那里当值的是王书和孙书两位,能给卑职作证。” 张屏看向陈久:“再之后,是陈副捕头?” 陈久道:“对。我花得时候长了点。我本也想去香记吃饼,但因下午城里戒严,香记关门了。路对面的阳春汤面馆当时开着门,我进去吃了一碗酥肉汤粉。吃完后突然肚子也有些不适,又去了趟茅厕。” 张屏问:“是饭馆的茅厕还是外面的茅厕?位置何处?共用了多长时间?” 陈久回忆了一下道:“饭馆的茅厕,在饭馆的后院。加上吃饭,算上来回的时间,约莫花了半个时辰左右。” 张屏从怀里取出一张县境图,展开,两个衙役接过,各执一端。张屏指着图纸道:“阳春汤面馆在这个方位,饭馆的后院墙外是一条小巷。从巷子到刘妈妈与徐添宝被关的小院,估算距离,如果小跑或快走的话,约一刻钟多些能到。” 陈久神色茫然:“张先生这……是何意?” 张屏眼神坚定:“那一日,你让刘妈妈和徐添宝先到那边等你,再借吃饭之机,赶到小院,将他二人毒倒,返回街上。” 陈久眨了一下眼:“陈某更不解了,张先生莫非指认陈某是增儿的同伙?” 张屏道:“对,你是增儿的同伙。” 满堂寂静,陈久再与张屏对视片刻,竟露出一丝笑意:“张先生说笑的吧,为什么如此以为?” 张屏道:“刘妈妈和徐添宝离开酒楼后就失踪了,没人看到他们被绑架。当时满街的巡卫,也很难在大街上绑架。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是自己走到那个小院去的。”【1】 【6】 【6】 【小】 【说】 陈久不紧不慢道:“在下冒昧说一句愚见,往那小院去,有很多条小巷。巷子里不会时时刻刻有巡卫。在那里绑人还是可行的。” 张屏道:“刘妈妈的家和摊位、卓老板的客栈、刘妈妈下午想去做活的江南丝韵坊,都在那个小院相反的方向。刘妈妈和徐添宝吃完饭,或各自回家、或去做工,都需往另一个方向走。但他们却走了相反的路。除非,有人让他们往那边走。” 陈久作势思索了一下:“刘妈妈和得发被人迷晕在粮铺李老板的小院内,离着卓老板岳母的小院不远。徐添宝又是卓老板客栈的伙计,会不会是卓老板,或假借卓老板名义的什么人,叫他们两人过去的?” 谢赋插话:“卓老板叫徐添宝去,或有可能。刘妈妈为什么要一起去?” 陈久很无奈地道:“若如张先生所说,叫他们过去是为了行凶,那不必问为什么。就是有人带话给他们说,卓老板让他们俩过去一趟,用的什么借口卑职猜不出。大人可让张先生推论一下。” 谢赋感受到了一丝嘲讽,回击道:“刘妈妈和徐添宝是在酒楼碰头。离开酒楼后,二人径直向小院的方向走了。传唤的人,只能在酒楼传话。” 陈久笑了一下:“回大人话,也可能是刘妈妈或得发两人之一先接到了口讯,见面后,一个告诉了另一个,吃完饭后一起过去。” 张屏道:“不可能。” 陈久神情中露出一丝迷惑:“为什么?张先生有别的证据?” 张屏点头:“是。你一直在犹豫要不要把增儿灭口,伪装成他畏罪自杀。当下衙门中,太多验尸高手,毒针不能用。刀具绳索杀人后装成自杀亦容易露出破绽。你定是想给增儿喂毒。药粉或药丸,现在正藏在你身上。” 冯邰带来的京兆府捕快立刻跃出,擒住陈久。 陈久左右看看,并未反抗,只叹道:“陈某在衙门当差十几年,一向老实本分,怎落得如此嫌疑?” 京兆府捕快迅速扒开他的衣服,冯邰发声:“先搜他帽下发髻与裤带靠近肚脐腰侧的位置。” 捕快遵命下手,果然从陈久内层裤腰贴着肚脐的地方搜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一些褐色粉末。 沈少卿赞叹:“府尹大人神机妙算,凶犯藏毒之处再难逃大人法眼。下官佩服。” 刘大爷大哭:“我们男人都爱把东西藏那!天,居然是他!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家老太婆!” 刘家的儿子们赶紧安抚住老父,连连告罪,一面也不禁愕然瞪着陈久。 冯邰轻描淡写道:“少卿太抬举本府。刘长者所言亦有道理。本府能知藏毒的所在,还因一些江湖艺人,譬如市集上卖刀枪棍棒药者,大多在这两处藏物。他们卖药时,会有一两名男子光裸上身,取刀棍让围观者验看,随后挥舞刀棍演练几式,一个人往另一人身上砍砸,或自往自身上砍打,实则是在挥舞时以极其快的手法取出藏在发髻或裤腰中的东西取出,涂抹于身体、刀口或棍棒上,看起来砍得鲜血淋漓,青紫一片,骨断臂折,再取药敷伤口,立能止血疗伤,让围观者信以为真。” 沈少卿恍然:“原来如此,下官受教。” 张屏紧望着陈久:“刘妈妈与徐添宝,与你并无冤仇。请告知解药配方。” 陈久神色平静:“陈某不知张先生说什么。这包药粉是我从地上捡的,本想拿给闵大夫验看。没料到落上罪名。我吃了十几年公门饭,并不缺钱花,同卓老板和贺老板亦无冤仇,为什么要做这些?” 张屏道:“不论为什么,你是增儿的同谋。证据并不只有这包药。当日散材死后,官差赶到,其他人阻拦群众,只有你待在散材身边,有机会从他怀中拿走文牒。” 这个案子,从头捋顺,并不复杂。 “十几年前,蔡府大火,蔡府的一个家仆拿两口装满财宝的箱子逃出火场,遇到了卓西德和贺庆佑。卓贺二人将蔡府家仆打晕,拿走了箱子,且以为自己将人打死了。蔡府家仆醒转后,来到北坝乡增儿的家中,见到了增儿的父母丁小乙和潘氏,说出箱子被抢及箱中财宝的细节,但因当时天黑,蔡府家仆没看清打伤自己抢箱子的人究竟是谁。之后蔡府家仆被杀死,埋在丁小乙家宅院附近的李树下。 “卓西德和贺庆佑靠着这两箱财宝发家。十几年后,增儿来到一壶酒楼当伙计,贺老板急于买下恩隆大街上的新店面,未留神露出了一些破绽,增儿发现他就是当年抢箱子的人。而后,增儿在宝通县码头遇到了和蔡府家仆年岁相近,又长着相似青记的散材,遂心生歹计,拉拢散材,教唆其假扮蔡府家仆,勒索卓西德和贺庆佑。” 张屏凝望陈久毫无波澜的脸。 “你在一开始就与增儿是同谋。另一个同谋是增儿的母亲潘氏。增儿当时年纪小,即便听到了蔡府家仆说的话,未必能记得分明。应该是有一个大人,把箱子里的东西详细记了下来。且每年散材拿到钱财后,必须有人掩护他逃跑。增儿不方便做这件事。掩护散材,扰乱卓西德和贺庆佑派来的眼线的事只能由你和潘氏来做。” 谢赋问:“增儿的后爹曾栓柱有无嫌疑?” 张屏道:“在下推测,此人并无嫌疑。潘氏与增儿母子并不想让他发现自己家以前害死过一个人,还是蔡府的人。他们分得的银钱,由增儿在住处熔铸也能证明。 在乡下的家里做这些明明更合适。 冯邰冷声道:“潘氏尚未到堂,此一节不必提前说太多,县丞之后审讯潘氏亦不可被张屏当下的言论干扰,必要以事实为据,律法为凭。” 谢赋应是。 张屏又低头道:“废员大胆臆测,请大人责罚。” 冯邰眯眼盯着他:“既一口一个废员,不必多说废话。接着你刚才的说。为何增儿与陈久是同伙?” 张屏道:“如增儿所说,他身材瘦小,仅凭他,或加上潘氏,皆不足以威慑散材。” 他们是主谋,散材只是棋子,但若不能将棋子捏住,或反会被散材所制。 必须有一个够强的人。 “陈久为什么会入伙,废员确实不知。但他是衙门官差,身手了得,足以压制散材。” 陈久苦笑:“只凭这?衙门里当差的同僚太多,找谁都可能。为什么是陈某?” 张屏继续陈述,未接他话语:“他们敲诈了卓西德与贺庆佑几年,一直很顺利。但今年,散材突然提出不干了,并将好友羊猛做工的大成工坊吹嘘成一个给自己撑腰的江湖帮派。增儿、潘氏和陈久唯恐散材泄露秘密,也怕反过来被他人勒索,便由增儿于散材在一壶酒楼吃饭时,在手巾上下毒,将其毒死,或还想把散材之死嫁祸给大成工坊。陈久在散材死后取走了他身上的文牒,或还有散材服用的药丸。但因散材中的毒不易查出,衙门将散材当成酒后暴卒的无名尸首结案。然而,几日后,尸体出现在知县住宅的地窖内,此案重新被调查。” 陈久又平缓反驳:“若如先生所言,陈某和增儿、潘氏杀散材灭口,陈某再扒走他怀里的文牒。都是怕别人发现他的身份。这个案子,衙门也算成无名氏暴毙结案了。散某的尸体又为什么会出现在知县宅子的地窖?尸体肚子里被人填的土、手中的瓷片又怎么解释?陈某闲得慌给自己找事?” 张屏道:“这些暂先不说。” 沉默了很久的增儿又爆出一声尖叫:“还能这样?解释不通的就不解释了?!张老爷可真是稀世罕见的神断呀!” 张屏露出“随你怎么说,我就是不解释”的坚定神色,任凭增儿嗷嗷叫着,继续沉稳道:“陈久身为副捕头,很清楚案件调查的进展。散材的文牒虽被拿走,但客栈曾记录过他的姓名籍贯。散材的身份被揭穿,乃至卓西德和贺庆佑被敲诈的真相被查出都是早晚的事……” 增儿大叫:“府尹大人,看见张老爷的德性了么?” 冯邰端坐在椅上,凝望张屏,却毫无打断他的意思。 增儿再尖叫:“天啊,苍天啊!竟是这样的公堂!竟是这样的衙门!” 京兆府的捕快又一个箭步上前,利落地塞住了他的嘴。 张屏接着道:“所以他们选了顺安县出身,一个在街边卖花,一个在客栈当伙计的刘妈妈与徐添宝姨甥当替罪羊。增儿有意对衙门编造一些谎言,引得废员和其他人怀疑刘妈妈徐添宝同散材的关系。接着,他们布局。徐添宝想和刘妈妈家修好,增儿趁机建议徐添宝在一壶酒楼请刘妈妈吃饭。当天,陈久对吴副捕头下毒,让其腹泻不止,顶替他去恩隆大街巡查,待刘妈妈与徐添宝到达客栈,陈久和另外两名捕快先到酒楼中巡看。跟着,由增儿告诉刘妈妈和徐添宝,副捕头要和他们说几句话。刘妈妈与徐添宝饭赶紧结账出了酒楼,陈久让他们去那条小巷中的小院。” 张屏又凝视着陈久的面庞。 “你当时,可是以我的名义,骗他们去了那里?” 知县大人在某街某巷的某个小院查案,请两位去一趟,有话问询。 大人为什么要我们去那里? 虽有这般疑惑,但知县大人让副捕头带话传唤,徐添宝和刘妈妈怎会不去? 又怎能想到,这是特为他二人设下的狠毒陷阱。 陈久仍是平静又无奈地道:“张先生想得真离奇。” 张屏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之后,你借着吃饭的名义,从汤面馆后墙翻出去,赶到小院,把刘妈妈和徐添宝毒晕,关在粮铺李老板的小院内。选这个院子,是因为这里离卓老板岳母的小院很近。而且,卓西德和贺庆佑曾经在李老板的粮铺做过工,后因故被辞。你想让衙门以为,害刘妈妈和徐添宝的是卓西德和贺庆佑。是卓贺二人杀了勒索他们的人灭口,再嫁祸给昔日的仇人。你没立刻毒死徐添宝和刘妈妈,是仍顾虑到这段离开的时间或会让自己有嫌疑。他们两个死得晚一些,卓西德和贺庆佑的嫌疑就更大,衙门更不会被怀疑有其他凶手。” 却算徐添宝和刘妈妈两人命大,关他们的屋子里有醋,徐添宝给自己和刘妈妈灌醋,缓解了毒性,一直撑到现在。 陈久又一叹:“听着这谋划挺周详,若是陈某计划的,某也是个人物了。但我实在茫然,仍还是刚才那句话。我在衙门当差十几年,一直本分,从不吃酒赌钱,也没包养粉头,更未欠大笔债务,不缺钱,也没什么急需用钱的地方,我为什么要干这事?为什么增儿非跟我合伙,不找其他人?” 张屏道:“你与本分二字毫无关系。除了给增儿杀散材的药,毒害刘妈妈和徐添宝之外,你还杀了一个人。根据衙门的当值记录和其他衙役证实,黄稚娘死的那夜,除了一度被当成疑犯的裘真外,你也在衙门。” 陈久瞪一瞪眼,眉头高高抬起:“什么?” 冯邰忽道:“暂先一停,本府需传一位证人到堂问话。”起身看向谢赋。 谢赋正听得入神,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与冯邰对视。 沈少卿微笑:“府尹大人是要亲自审案?本司今日当真有幸。” 谢赋顿悟,手忙脚乱地边称罪边迅速从案后闪出,飘到堂下一个角落站定,仰望府尹大人迈着尊贵的步伐踱到堂上,在心里叹了一口满足的气。 终于能下来了,还是站在这里踏实。 冯邰在案后落座:“带证人上堂。” 传唤声刚出,几名京兆府捕快即带着一位少女走进公堂。 谢赋不禁愕然,连张屏脸上都掠过一丝惊讶。 冯邰满意地将他二人的神情收入眼底。 “民女黄氏,本府念你年幼,免你行礼,站着回话即可。” 黄苋苋福身:“谢府尹大老爷。请大老爷尽管问,但凡民女知道的,一定如实回答。” 冯邰道:“你与罪妇黄氏在乡间生活时,是否有一位年长的男子时常照顾你们母女?” 黄苋苋道:“回府尹大老爷话,外祖过世后,只有我们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尤其我娘心智不明,同村的阿爷阿奶、伯伯婶婶姨姨们一向多有照顾我们,民女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不知大老爷所指哪位?” 冯邰道:“那男子非你们村中人,但与你外祖父有交情,若按辈分,你当称他一声叔爷。你亲祖父害怕你身世泄露,不敢多关照你们母女,只是偶尔偷偷送些东西。你们能安然生活在乡间,无恶徒侵扰,却要托赖你的这位叔爷多年关照。你能否将他的姓名告知本府?” 黄苋苋垂着头道:“不知大老爷从哪里听来这样的谣言,民女从不晓得有这么个人呀。乡里人都爱说闲话,想是别人瞎编的。” 冯邰仍是温和地道:“或你不知他的全名也无妨。仔细看看这公堂上的人,那位叔爷是否在其中?” 黄苋苋抬头左右看了一看,摇头:“回府尹大老爷的话,民女真不知道有什么叔爷,怎么认呢。大老爷若觉得民女撒谎,就动板子吧。” 冯邰再问:“这些人中,也没有你从小见过,常常见到的人?” 黄苋苋道:“大老爷说的小,是多小?民女家离大路近,从出生起见过的人多了去了。若都记得,可成神童了。然而我笨,爱忘事。要说认得,这公堂上,民女之前见过,并认得的人挺多的。”又一一扫视众人,“张大人,我认得。谢大人,我认得。还有这边的几位大人、差爷,我也认得。府尹大老爷,我更认得了。都是之前见过的呀。” 她望着冯邰,眼中闪动一抹挑衅。 但,她没等到自以为会有的喝斥。 冯邰只用让她很不好受的高高在上并怜悯的目光注视着她:“本府需告诉你,你的这位叔爷,虽然从小到大都照顾你们母女,却也杀了你娘。你再看看周围,他是否在公堂上?” 黄苋苋张大了眼,身体摇晃了一下。她像踩进了烂泥塘,眼前一阵阵发虚。 “没有。”她拼命吸气,指甲狠狠掐着掌心,憋住眼中涌出的模糊,硬住变调的声音,“没有!民女不知道什么叔爷!我以前只有我娘一个亲人,现在只有自个儿一个人!没什么叔爷!” 没有!都是假的! 都是骗人的! “大人既已拿到证据,何必为难一个孩子。”陈久长长叹了一口气,视线平直望向堂上,“我认。” 张屏跨上前一步:“刘妈妈和徐添宝,要用什么药解毒?” 陈久瞥了他一眼:“拿纸笔。” “不必。”京兆府的捕快道,“你说,自有人记下。” 陈久眼中闪过一丝嘲讽,报出一串药名,又讥笑地微挑起嘴角。 “放心,不会有假。我没打算杀他们,否则,人早死了,哪能喝点醋就延了命。即便我不说,以闵老头的能耐,迟早也能配出解药。”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 一名京兆府公差、一名县衙捕快和刘家长子刘伯秀一道飞快离开公堂,将药方送往后院。刘仲勤与刘叔聪一左一右架着老父,三双泛红的眼睛齐齐盯着陈久。 刘大爷颤颤出声:“陈爷,为什么哪?老汉与我家老太婆平日里见了衙门里诸位差爷,都是客客气气,从未敢不敬,更不曾结怨。我家老太婆一个街边卖花的,哪够得着招惹您,或是某日没小心留意时,冲撞了?为什么下这样的毒手……” 冯邰轻轻一叩惊堂木:“陈犯,你既已招认下毒,便先供出毒害刘周氏与徐添宝二人的缘由。” 陈久舔舔唇,慢悠悠开口:“依着卓老板公鸡屎里都要挑挑有没有蛋花的脾气,居然肯写荐信让一个伙计去别的地方上工,摆明了派他当眼桩儿。徐添宝成了眼桩儿,就得认拔。” 刘叔聪脱口嘶哑道:“果然仍是因为徐添宝!” 陈久翻动眼皮瞧了他一眼:“刘氏我不知是不是桩儿,但她成天在街边,位置真挺桩儿的,还老带个笑脸问我嘛去了,赶上我心里有事时,不免多寻思。一道拔了清静。” 刘大爷与刘家二子神色惊惧。冯邰道:“嫌犯招供务必简明,莫用暗语。你所指,即是怀疑刘周氏与徐添宝是卓西德派来盯梢的,所以痛下杀手?” 陈久道:“不错。” 冯邰问:“与你一起敲诈卓西德和贺庆佑的同伙,除了增儿、散材之外,还有谁?” 陈久答:“我只知道他二人。” 冯邰接着问:“有无增儿之母潘氏?” 陈久道:“某不与女子共事。” 方才陈久招供后,增儿一直做出一副承受了天大冤屈的悲愤姿态挣扎扑腾,这时神色忽变了变,盯着陈久微微一顿。 冯邰的视线也在陈久身上一停:“散材之死,乃你所为?” 陈久道:“此人死后我才到近前。之前的几个时辰我要么在衙门,要么与同僚一道巡值,离他十万八千里远,不可能隔空行凶。” 增儿匍匐在地,仍盯着陈久,眼神幽暗。 冯邰道:“散材所中之毒,是你配的?” 陈久爽快承认:“是。用法也是我告诉增儿的。” 冯邰问:“如此,增儿乃听了你的吩咐杀散材?” 陈久道:“他从我这儿拿了毒,我知道他想干什么。” 冯邰再问:“敲诈贺、卓二人,你们谁是主谋?为何起意勒索?” 陈久道:“自然是为财。我在县里住了一二十年,眼见着贺老板和卓老板从两根穷老杆子突然发起来。当然他两位已经极小心了,整得钱仿佛都是他们自个儿赚来似的,可禁不起细琢磨。特别是买恩隆大街上新铺面时,一下拿出恁多银子,县里老门老户的财主家也没那么豪阔,简直能媲美京里的老爷。再一算他们发家的时间,是在蔡府那事之后。稍一猜即知他们的钱大约打哪来的。”大风小说 冯邰微微抬眉:“你与增儿何时认识?” 陈久道:“他在一壶酒楼当伙计,我平日在街上巡岗,又好吃酒,自然认得。” 冯邰神色一敛:“信口胡言。你二人早知道宝箱之事,更清楚宝箱中有什么,怎可能是他当伙计后才认得。必然早就相识。从实招来。” 陈久从容道:“禀大尹,某并不知什么宝箱之事。只是有一回吃酒,偶尔遇到增儿,我顺口提了一嘴,你们东家真是太阔了,是不是在哪儿挖出了金矿,几时我也能发笔这样的财。没过几天,他突然来找我,说有个发点小财的买卖愿不愿做。我问是什么,他遂道他知晓他们东家和卓老板的钱怎么来的。陈某本出身江湖,后来才幸得际遇进衙门当差。但我平日行事,仍喜按照江湖的规矩。两位老板发家的银子来路不正。我们分上一两点,不算不义。况且也没分多,对他们只算个茶水钱罢了。因此我就入伙。” 冯邰却未多驳斥,只问:“散材几时加入了你们一伙?” 陈久道:“一开始他就在,增儿先找了他。这桩买卖没他不行。” 冯邰继续问:“增儿怎会知道十几年前贺庆佑和卓西德抢宝箱的事,且晓得箱子里有什么?” 陈久道:“他和我说,当年他年纪小,蔡府失火那日,他跟着大人跑,落在了后面,无意中瞧见了这事。我也没深问。这桩买卖里,我只管在散材从两处拿钱以及离县的时候清道扫尾,防他被人跟了。其他的我不管。” 冯邰的视线一利:“当年被贺庆佑和卓西德抢走宝箱,打昏或打死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下落何处?” 陈久满脸不在乎地道:“增儿没告诉我这么多,只说他看见了事发经过,找个相像的讹他们一讹。正主儿是生是死现在何处我懒得过问。不问不知道,便跟我没关联。问了知道了,我晓得搭子太多事,搭子得防备我。万一像眼下这样落到公堂上,知道得越多,罪名越大。我当时盘算,若哪天有事发作了,临时再想辙呗。” 张屏望着他皱了皱眉。 谢赋也觉得陈久肯定在瞎扯,不由得手痒有种拍惊堂木的冲动,偷瞄堂上,冯邰却未有质疑驳回,只道:“你倒懂律法,衙门的差事没白做。证人方才说,散材被人下了药。是否你所为?” 陈久咧了咧嘴:“药是吓唬他的。世上是有些慢毒,能一直在人身上存着,需定期服解药,但这样的毒可金贵了,反正我这辈子只见过小几次,能中这类毒的人身份都不一般。寻常制药的不会配,所用药材想也得挺稀罕。我若给他弄一份那样的药,加上解药,这买卖里挣的钱贴进去都不够本。再说我如果会配,还辛苦当差干什么,挑起旗幌稍扬出万儿,江湖里的生意接都接不过来。” 冯邰道:“不必啰嗦许多,若散材并没有中毒,为何需要定期服用解药?” 陈久喉咙里咔咔笑了一声:“是我让他觉着自己中毒了。他平时好吃酒吃肉,又有些岁数了,稍微不慎,身上定有反应。我只要跟他讲,他被我下了慢药,除却吃解药,平时饮食还得注意什么。他照着做了,平常一天喝几两半斤酒,每月的某几天只能喝最多一两半,肯定浑身不得劲。再让他拿些滋补药材每天泡水喝,是药就会有冲克的东西,遇上了,或哪几天他吃得油腻喝多了酒,再被滋补茶水一发,多半会头蒙脚软,手抖发虚汗,他必以为毒发了。可我并不算害他,说不定还帮他补壮了身子。” 羊猛脱口道:“胡扯!老散被你们整得一把把吃药,手都是抖的,俺亲眼所见!” 陈久轻叹:“那解药,确实能让他有点瘾。他可能太怕死,吃的比我跟他说的量多了点,瘾有些大了。” 羊猛涨红脸,待要再说话,冯邰又开口:“你们为什么杀散材?” 陈久瞥了一眼张屏:“方才张前知县所说与实情不差什么。因为老散想退伙。或也和我有些关系。他孙子病了,让我给治,我说我只会使毒,不会行医。他又问谁能治,我说小儿疾病这块儿我不熟,不认得什么人,他就怨恨上了,说孙子好不了,他也不干了。或也有了些什么因果报应的念头。我跟小增的底,他都知道。看他那个样子,挺不好说会做出什么来。” 冯邰道:“将你等杀害他的过程从实招来。” 陈久又叹了一口气:“禀大尹,方才已经说了,散材确实不是我下手杀的。行凶的过程,大人得去问动手的人。但我给增儿的药确实能外用,吸入之后发作,气道咽喉肿胀而死,我觉得应与张前知县推测的差不多。” 冯邰问:“散材身上的文牒系被你取走?” 陈久点头:“是。散材死后,我和卢辛、武炳赶到现场。我检查尸体时,摸到他怀里揣着文牒和药盒,若衙门拿到文牒,查出他的身份,或会循着线索翻出所有事。我便将卢辛支去请大夫,让武炳和城卫挡着围观的人,趁独自在尸体旁边时拿了文牒跟药盒。” 冯邰再问:“文牒、药盒现在何处?” 陈久道:“都毁了。文牒烧成灰后撒进河沟里了,药丸融了,药盒砸了。在衙门里当这么多年差,我知道什么东西不能留。” 冯邰垂目凝视他:“尸体为何之后又出现在知县住宅的菜窖?” 陈久摇头:“禀告大尹,此事我的确不知道。绝不是我做的,应该也不是增儿。衙门将散材定为酒后突亡的无名氏,发去义庄,一段时间后无人认领,尸体埋了,正是我二人巴不得的结果。怎会再生事。实话说,尸体突然从菜窖里冒出来,把我惊了一跳,以为是谁知道了真相,故意这般。可若要恐吓我俩,为什么把尸体放进知县宅子里?尸体又被重新摆弄过,着实诡异。我很糊涂,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先装不知道。我或增儿绝不可能想让老散的死再被查一遍。然而仍是重新查了。我二人也终于落到公堂上。此命也,认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如果不是他们,又会是谁? 谢赋脑中的浆糊复翻滚起来,不由得看看张屏,只见张屏一脸严肃,从眼神表情中读不出他的想法。 冯邰继续发问:“有一位捕快曾被张前知县怀疑,从他家的房内搜出两块瓷片,是否你所为?” 陈久再摇头:“不是。我压根儿没想到张前知县会怀疑裘真,更不知道瓷片是怎么回事。” 一直默默聆听堂审的柳桐倚忽然向堂上行礼:“府尹大人,下官冒犯逾越打扰,想求大人恩准下官询问一事。” 冯邰微颔首:“柳断丞如此必是有极其重要之事。问罢。” 柳桐倚谢过冯邰恩准,道:“下官想问嫌犯,捕快裘真说,他失踪的前一天晚上,有两人潜入他家想杀他。一人身量高大,另一人瘦小,但蒙住了脸,裘真未能看清他们的面目。他不敌这二人,方才逃走,被衙门当成畏罪潜逃。此事是否与嫌犯有关?” 冯邰注视陈久:“案犯回答断丞所问。” 陈久立刻否认:“禀大尹和断丞大人,此事与陈某绝无关系。据陈某所知,增儿不会武艺,更没能耐去行刺裘真。裘真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其实他身手不错,在衙门里是顶尖的,真打起来,我或能险胜,但也胜得不会轻松。我与他无冤无仇,犯不着去杀他。不知是哪路人氏所为。他没踪影了之后,桌面上有两枚瓷片。我觉得,八成是放散材的尸体进菜窖的人干的。” 冯邰示意左右拔出增儿口中的布团:“陈犯所言是否属实?” 增儿当即尖声哭喊:“大尹休听他人胡言乱语。小的当真清清白白!陈犯想把罪行推给小的,求大尹明鉴啊啊啊……” 冯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会武艺否?” 增儿哭道:“小的怎会武?小的连鸡都不会杀!小的手无缚鸡之力啊啊啊,我小小的一个人儿怎能行刺衙门的差爷?裘爷两根手指就能捏死小的啊啊啊!大人可让裘爷到堂对峙,看是不是小的,府尹大人青天大老爷明鉴哪啊啊啊——” 冯邰再微一摆手,京兆府的捕快利落地把布团塞回增儿口中,将他按到一旁。 冯邰继续问陈久:“裘真武艺好,你不害他,却向刘周氏和徐添宝姨甥下手?” 陈久微微抬首:“某方才已经交待,得发是眼桩儿,刘老太太我不确定是不是,按江湖规矩,我才拔他们。” 冯邰问:“谋害这两人,是你的意思,还是与你的同伙合谋?” 陈久道:“下手的主要是我,增儿算帮手。” 冯邰打断他:“起意害他们的,是你,还是增儿?” 增儿哆嗦了一下,又要挣扎。陈久看也没往他的方向看一眼,只道:“我俩都有那意思吧。得发这小子眼尖得很,在酒楼饭店做事,认人记人都有一套。刘老太太再往街边一站,姨甥俩联手,我怕被他们看出道道。再则确实如张前知县所说,得发与增儿是同乡。若勒索的事发作出来,衙门查出散材的身份,知道他不是当年卓老板和贺老板抢的人,必会推算出散材有一个知晓这件事的同伙。刚好得发是顺安县人,又在卓老板的客栈做事。该着他凑巧合适。” 冯邰冷冷道:“交代你等对刘周氏和徐添宝行凶的过程。” 陈久道:“回大人话,过程与张前知县之前所说不差什么。我说得发这小子该着凑上,真没说错。恰好这当口他跟刘家有了些疙瘩,他想解开。增儿给他出主意,让他在一壶酒楼请他姨吃饭。老太太心软,先与她和解,再松动刘家其他的人。且增儿说,刚好这几日客少,酒楼有优惠。趁机请客,体面又省钱。其实是我给他垫了一些饭钱。得发当然被增儿说动,刘老太太也答应了。” 一壶酒楼是县城数一数二的大酒楼,徐添宝在客栈做了几年伙计,第一次有机会在这样的酒楼里请客。刘妈妈在街边摆了许多年摊,也是头一回在一壶酒楼恩隆大街店面里吃饭。姨甥俩都挺开心,更万万想不到这是个陷阱。 “请客的日子也是我们为他俩挑的。我给吴寒下了药,代他巡街。在这姨甥俩正吃饭的当口,先进酒楼晃一趟。随后增儿悄悄告诉他们,衙门查案,有话询问。待他俩结账出来,我先和他们说,张知县在卓老板岳母的小院那里查案,有事问他们,让他们自己过去。这里我趁吃饭的空档,从饭店的后墙翻出去,把他们闷了。” 冯邰问:“为什么选在那处动手?” 陈久道:“满城戒严,街上都是巡卫,独那地方没人住也少把守。且每回卓老板都把钱放那院里让散材取走,把他俩闷那儿我觉得最合适。” 冯邰问:“为什么把刘周氏和徐添宝放进另一处院子,而非卓西德岳母的小院?” 陈久道:“某想做得更真些。谁害了人会搁在自己家?李老板跟卓老板和贺老板有些旧恩怨。我把人藏李老板院里,显得是卓老板害了他俩,还要嫁祸老仇人李老板一般。” 卓西德变色:“你这厮真毒!” 陈久仿佛受到表扬一般,又咧嘴笑了笑。 冯邰依旧面容平静问道:“你如何下得毒手。” 陈久道:“回大尹话,某刚要说,这姨甥俩醒了,也不能指认下手的人是我。我压根儿没让他们看见我。我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小巷子里站着傻等,以为张大人和衙门的人还没到,我从墙上直接飞石打晕了他们,才把他们弄进院子灌药。” 冯邰道:“正因他们昏晕过去,吞咽不灵,未有太多药入腹,方才中途醒转,博得了一线生机。” 陈久轻叹:“我说我确实没下狠手,大尹不信也罢。若有心杀,当下即能让他们没命,哪有现在?” 刘大爷怒骂:“丧尽天良的还说自己不缺德?!” 陈久巍然不动,一副随便骂的姿态。 冯邰再问:“你用来谋害刘周氏与徐添宝的,与你杀死罪妇黄氏的,是否为同一种毒药?” 堂上陡然安静。黄苋苋一直默默凝望陈久,此时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陈久沉默片刻,沙哑道:“大尹想已查了陈某的出身,稚娘之父本是我师兄。” 冯邰道:“即是罪妇黄氏要称你一声叔父。你竟还杀她?” 陈久轻叹:“大尹这样讲,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她之后要遭多大罪,大人不比小的明白?” 左右呵斥大胆,黄苋苋的身体又晃了晃,拼命吸气,泪仍涌个不住。 冯邰依旧平静追问:“你怎么下的手?” 陈久道:“我当天在衙门当值,找个空档,把毒放进水罐里,手够快就行。她是单关在一间牢房里,毒不到旁人。罐子是铁的,砸不破,饭她未必吃,水肯定喝。那毒银针验不出来,也不会有人替她试吃。” 黄苋苋再摇晃了几下,终于站不住,瘫跪在地上努力压制着声音哭起来。 冯邰垂目凝视陈久:“你杀她,是否另有缘故?” 陈久昂然回望冯邰:“大尹以为是什么缘故?事我已经认了,瞒下什么,也减不了刑。陈某做事,只求问心无愧,大尹或旁人信不信,某无所谓。” 冯邰一叩惊堂木:“这一堂暂审到此。将人犯带下,仔细看守,休令其脱逃或自尽。退堂。” 堂上众人都一时未能反应过来,眼见冯邰起身,方才忙忙行礼,差役押下增儿和陈久,其余人等各自或告退或待命。 刘大爷踉跄了一下,被两个儿子搀住,三人一齐再向冯邰磕头,叩谢府尹大人青天神断,,被侍从们拦住扶起。 之前曾在蔡府旧址处给张屏搬过矮几灯盏的两名冯邰的随行亦在堂上。其中年岁长些的那位文吏向□□道:“此案虽仍有疑点,万幸刘老夫人与徐小郎君遭逢凶徒谋算的前因后果已水落石出,诸位可安心等待老夫人与小郎君毒解。老人家请先与二位公子到后院厢房歇息。” 刘大爷和两个儿子作揖感恩不已,跟随差役前去后院。 另一位随行文吏向谢赋低语几句,尤在发懵的谢赋方才清醒,命人传来衙内当差的婆子,带黄苋苋去安置暂歇。 羊猛等工匠也告退撤出,大堂内顿显敞亮,门外的天际渐蓝,沈少卿向冯邰拱手:“大人数问便至水落石出,下官佩服,获益良多。” 冯邰抬袖还礼:“少卿太抬举,此案仍有甚多疑点,案犯供词或有多处隐匿不实。嘈杂许久,少卿必已疲累,请先休息片刻。” 沈少卿道:“着实好奇尚未审出的案情,方才聆听堂审,自也琢磨,竟越来越精神,真想连着听上几天几夜。” 冯邰微笑:“应不必数天数夜,本府也无这般精力。” 沈少卿亦笑道:“下一堂真相定会彻底大白。此乃下官入迷之痴言也。”又问柳桐倚,“看你一直发愣,可是还未反应过来?” 柳桐倚行礼道:“回大人话,下官沉浸案中,尤未清醒。感慨案情竟曲折至此,钦佩府尊犀利明断。能得幸聆听府尊堂审,胜读十年书册。盼望下一堂府尊和大人仍恩准下官旁听。下一堂真相再出,必更精彩。” 沈少卿弯起眼角:“本司是要老起脸皮旁听下一堂的,至于能不能捎带上你,得之后帮你求一求大尹才行。” 柳桐倚深深一揖:“请大人替下官多多美言。” 冯邰含着淡淡的微笑听他二人言语,又一瞥旁边一脸懵的谢赋和桩子一样仍杵着的张屏,笑容不禁凝固,视线一徘徊,落定在谢赋身上。 “方才本府退堂时,你似有些话想说?” 若在以往,谢赋定会战战兢兢告罪,自省一番。但今天的他已和往日完全不同,看破了生死,看淡了名利,觉得很多事都如浮云一般轻了。心一横,便豁出去道:“回大人话,下官确有疑惑——依下官愚见,犯人的供词,尤其是陈久的供词,有诸多疑点,比如他说跟增儿之前完全不认识,下官就不信。” 冯邰深深看了看他:“方才在堂上,你能否拿出人证物证驳他?” 谢赋道:“回大人话,下官无能,未有证人或证据,只是揣测。” 冯邰再一瞥张屏:“你怀疑了陈久,且已查过他,有无其他证据?” 张屏垂着眼皮道:“回大人话,废员所得证据不足。陈久在衙门做捕快多年,深知律法与堂审关窍,若非大人以黄氏旧事相问,陈久连与增儿同谋,谋害散材、刘妈妈和徐添宝的事也不会轻易承认。” 冯邰嗯了一声。 谢赋低头:“下官愚钝,求大人降罪。” 冯邰负手淡淡道:“你方才审得不错。只记得日后查案,务必条理分明,调查细致,备证确凿,堂审时才不致被犯人逞刁。” 谢赋恭敬揖道:“下官受教。府尊的谬赞,下官更万万当不起。下官查案堂审,一直无能。此案其实都是张前知县在查。” 冯邰丝毫未理会他这句话,侧身向沈少卿道:“证人至少两个时辰左右才能带到,下一堂或待午时后才能开审。请少卿先权且歇息。断丞也可在衙门或行馆处安歇。县丞与其余人等也都先自去休息一时吧。” 谢赋立即恭请冯邰和沈少卿去行馆下榻暂歇。 冯邰道:“你请少卿去行馆安歇即可。本府自在更近处找一所在。知县宅院现空着,本府去那里稍坐片刻。” 沈少卿拱手:“请大尹容下官陪伴同往。实不相瞒,下官心中被案情勾得着实活泼,亦有些线索想与大尹聊聊,更有疑惑盼能得私下赐教。” 冯邰颔首:“如此,望少卿莫嫌简陋怠慢。” 二位大人发了话,谢赋赶紧去办。万幸之前兰珏下榻在知县宅院中使用的陈设尚未撤换,只需新备枕褥杯壶等,确实比去行馆简略了几分。 柳桐倚向沈少卿道:“府尊与大人下榻之处,下官不便僭越随行,失礼先告退了。” 沈少卿微笑颔首:“也罢,只是莫行太远,待想寻你时没处找。” 柳桐倚躬身:“大人放心,下官盼望能聆听下一堂,绝不会离开县衙附近。” 沈少卿笑意更深:“大尹尚未应允,你倒先给自己安排上了。” 柳桐倚亦笑道:“下官心甚渴盼,行先谨备。”行礼退下。 角落里的张屏跟着行了一礼,无声无息地也退出了大堂。 出门后,却见先告退出来的桂淳、燕修与几名衙役站在不远处的墙边。 张屏待要与柳桐倚别过,问问桂淳去何处暂歇,谢赋从忙乱中抽出身,奔过来道:“柳断丞、张贤弟,若不嫌弃的话,不如暂到寒舍小歇。空屋床帐都是现成的,离得又近。” 柳桐倚喜悦道:“多谢县丞,只是恐怕打扰。” 谢赋拱手:“断丞和张贤弟莫要客气。” 桂淳亦凑过来道:“正要和张先生说,桂某与几位县衙的兄台甚是投缘,就到他们值宿的厢房里去吃口茶,小眯一会儿,顺便唠唠。先生请自便。若有什么事,或桂某去找先生,或先生派人给我捎个话儿。” 张屏心知桂淳是要借机打听陈久的底细与平日言行,便点点头。 柳桐倚笑向谢赋道:“那在下与芹墉兄便冒昧叨扰县丞了。” 谢赋仍要忙着恭请府尹大人和少卿大人安歇和案犯关押、证人安置等各种事宜,先着人往家里传话通知谢夫人,并让家仆引着张屏与柳桐倚到县丞宅内休息。 张屏和柳桐倚虽是晚辈,谢夫人仍不便亲见,着人传话,谢过两人的问安,并道时辰尚早,仓促未能周全等等。由管事将张屏和柳桐倚请到中院的一道侧厢房内。 房中隔断做了三间,张屏和柳桐倚进了房内,东西两侧一尘不染的小间内,两张榻上已铺好寝具,布置得几乎一模一样。 两队家仆各抬着一桶热水与沐浴用的巾帕等物到小间的屏风后,婢女捧来干净衣衫,福身道:“夫人着奴婢们转告,这些都是新的,但皆是按照我们少爷的尺寸做的。两位公子穿着可能有些短,请勿嫌简陋,权且更换。” 张屏与柳桐倚道谢,婢女们盈盈含笑,告退离去。 待两人沐浴毕,仆婢们又在中央小厅摆上茶饭,谢赋已安排好县衙事务,过来相陪。柳桐倚道:“县丞让在下与芹墉兄暂宿,又款待膳食沐浴已是十分恩惠。怎还如此客气,想不多时又要堂审了,请先去休息,我二人自用即可。” 谢赋拱手道:“断丞与张贤弟到此,蓬荜生辉。实不相瞒,当下谢某脑中一片混乱,虽然疲倦,却难食难睡,与断丞和张贤弟同进一顿简膳,于谢某来说,乃是宁心清神。” 三人遂按宾主坐下,再客气两句,柳桐倚性情本就随和,谢赋顿悟之后,做事放开了许多,张屏更无什么不可的,于是抛弃了官职客套敬称,只按年岁以仁兄贤弟相称。 服侍的仆从婢女都极有眼色,上菜斟茶之后,便立刻退下。房中只有他们三人边吃边谈。泛泛聊了几句,话题很自然地又回案子上。谢赋叹道:“当下县衙的原捕头与一个副捕头具已落网,都是罪大恶极的凶犯,可往菜窖里放尸体的还不知是不是陈久……” 张屏道:“不是他。” 柳桐倚点头:“我虽不知详细,但听此人在堂上的供词,这么做确实对他没好处。” 谢赋苦着脸道:“也就是说,仍有案犯。我冒昧问一句,张贤弟你觉得,这个犯人,依然是县衙里的人么?” 张屏眨了一下眼:“暂时不能肯定,但不是吴寒。” 那会是谁?能不能先透露一下让我有个预备? 谢赋搅了搅小碟中的蘸料:“我此刻心中乱得像它,毫无头绪。先前张贤弟提醒后,我仔细思索过哪时哪里得罪了人,或有什么潜在的仇家,会令其偷出散某的尸体放进知县住宅的菜窖……但总也想不出谁可疑……” 柳桐倚道:“或许案犯与谢大人无仇,只是想引衙门查一些事。” 张屏道:“亦或他猜错了凶手。案犯可能以为,散材是谢大人杀的。” 谢赋愕然,又打了个哆嗦:“为什么?” 这时门外脚步声响起,婢女又来上菜,将一个圆圆的小砂煲放在桌子正中。 掀开煲盖,是一小锅清汤面片。 张屏双眼微微一亮:“是我师兄做的?” 婢女嫣然道:“确实是无昧法师亲自做的。法师说,两位公子熬了一宿,进些软烂清淡的饮食再合适不过,又说张公子喜欢吃这个。并让奴婢转告,他先不扰二位休息,容后再叙。” 张屏向婢女道谢,舀了一勺面片,软滑面片与芽菜香菇煲出的清爽鲜汤交融,再点进几滴陈醋,入腹漾起浓浓暖意。 谢赋心里却拔凉,待婢女们退下,迫不及待追问:“为什么案犯会以为我杀了散材?” 张屏肃然吐出两个甚少说的字:“巧合。” 或也能说成是另一种顺理成章。 “谢兄上任后,重新规划修整县城,刚好增儿在此前到贺老板的酒楼做伙计。卓老板和贺老板为拿下恩隆大街上的铺面,露了富,让增儿认出他两人是之前抢夺蔡府宝箱的人。增儿与散材、陈久合谋,恐吓卓老板和贺老板。但在凶手看来,散材是谢兄到任后,才突然出现在丰乐县。散材在酒楼和客栈中的举止,尤其是不用瓷器这些,看在案犯的眼中,便令有深意。让他想起蔡府,又想到一个人。” 一个失踪多年的人——瓷公子,曲泉石。 “案犯应该并不知道散材是增儿找来的冒牌货,他以为散材就是从大火中逃生的蔡家人。” 恰好散材每年清明节前后出现,特别像祭奠了蔡家人之后,过来吃顿缅怀的大餐。 明前雪和春波绿这两道菜是顺安名菜,蔡老爷和妻儿当年应该也吃过,或爱吃。 柳桐倚道:“曲泉石失踪一案,乃大理寺多年未解的悬案,我亦略知一二。世人多猜是九江郎家的二爷为争权谋害了曲泉石。为什么这个案犯会从蔡府想到曲泉石?” 张屏道:“我暂时还不知道。但蔡府必和曲泉石有关联。” 而案犯把这段牵连又通过散材的举止,落在谢赋身上。 “谢夫人乃江宁府人氏,与阳氏小姐曾有交集。密友又嫁给巨商,做过瓷器买卖。案犯或因此生出怀疑。” 柳桐倚凝眉:“如此,需深查之处甚多啊。恕我冒昧一言,案犯窃尸陈尸的时段也很巧。窃尸在芹墉兄到任之前,但谢兄已被降职,芹墉兄到任的文书也发下了,陈尸又可能在谢兄散心被当作失踪,芹墉兄到任那晚,大有深意。” 谢赋一叹:“不错,张贤弟到任前,有些关于他的事儿,县里和衙门内都在传了。” 县中新换父母官,满县人都极有兴趣,免不了要打听打听。张屏是去年新中榜的进士,京城离丰乐县很近,于是新知县才二十出头,瘦高个儿,西北人,刑部陶尚书的学生,据说其实是礼部兰侍郎提拔的,自幼无父无母,还没娶媳妇,先时没上榜,后来破了个案子补上去的……这些小料没多久就满县飞了。 “张贤弟善断案一事,我早有耳闻,衙门里及县中应也有很多人知道。是了——” 他心中突如拨云见日一般清晰。 “案犯以为,散材到县里来是为了蔡府,或与家慈及我有关联。正好因为姚小公子失踪以及寿念山的案子,我被降为县丞,张贤弟将要调来。这时散材与往年一样到了丰乐县,突然暴亡于街上。衙门把他断为无名氏,尸体发去义庄。案犯便认为,我要隐藏掩盖什么,赶在张兄到任之前,赶紧解决了散材。所以,他把尸体偷出来,填土放瓷片,摆在菜窖里,乃是一箭双雕,既恐吓我,告诉我,我干的事他都知道。也让张贤弟立刻猜到这尸体跟我有关,继而彻查此事。” 柳桐倚赞同道:“谢兄的推断甚是合理。如果弄清楚案犯是用什么方法把尸体放进菜窖的,能否有助于查出他的身份?” 张屏道:“我到任那晚,衙门以为谢兄失踪,都在找寻,非常混乱。趁乱将尸体运进知县小宅,有数种方法。” 柳桐倚问:“锁是否撬过?” 张屏道:“没有,但也有很多方法能得到钥匙。” 谢赋道:“这位应该是个男的吧,把一具尸体弄进来,需有体力。女子怕也难忍尸体的气息。做那开膛破腹的恐怖事情,扮成是衙门的人,男子更合适。” 张屏和柳桐倚都摇头。 “不一定。” “有气力有胆识的女子不在少数。夜晚混乱,难辨面目,只要有一套能进出衙门的衣服,男女皆可为之。” 谢赋无奈:“如此,年龄也无法判断了。” 张屏道:“但他在丰乐县应该没待多少年。” 柳桐倚问:“芹墉兄是因为他连连出手,显得很急迫,才做此推断?” 张屏点头:“嫌犯盗尸引导的举动很缜密,非常聪明。但他之前从未对卓老板和贺老板做过什么。这与他的心智及目的都不相符。“ 柳桐倚抚掌:“对,更像知道刚散材这个人不久,发现散材突亡,临时得知一些异常后推测他的身份,匆匆调查便怀疑谢兄,开始布线。”又正色向谢赋道,“如此,谢兄可先想一下,有没有什么刚在县衙任职的,或新近到达县里的,让你觉得可疑的人。他既然以为谢兄是凶手,肯定观察过你,接近过你。当时谢兄未觉出异常,眼下仔细回忆,或能记起什么不寻常的事。” 谢赋毛骨悚然,内心更乱。 “我现在糊涂得紧,一时想不出什么头绪!” 张屏和柳桐倚一起望着他,张屏认真地道:“慢慢想。” 婢女们又送来新菜,乃用山药泥做成的雪白藕段模样的点心,一盘中只摆了三段。 柳桐倚面露惊喜:“这是江南点心,我幼时常吃,在京城多年极少再见,未想能在贵府见到。” 婢女挽袖取一段先放入柳桐倚盘中,用细竹片自中间切开,露出以藕粉、芋泥、枣泥、豆沙等馅料填做的藕孔。 柳桐倚又赞叹:“竟是九孔。” 婢女嫣然道:“这是我们夫人亲自做的,厨子只做得出七孔。唯独夫人才会做九孔。夫人着奴婢传话,晨间仓促,只做得这几个,贵客见笑。” 柳桐倚道谢,张屏跟着谢过,婢女亦取了一段放在他盘中切开,张屏尝了一块,入口清甜,确实好吃。 待婢女们退下,谢赋望着自己盘中的藕状点心,不由得道:“如今衙门中的三具尸体,有两具已知原委……剩下那具……” 柳桐倚道:“死者身份或十分贵重,得看少卿大人与府尹大人商议的结果。” 如果能请走,不论是被府尊还是被大理寺带回去,对县衙来说都是卸去了重担…… 谢赋正在心中默默祷祝,愿其早日移驾。张屏道:“凶手将他杀死在县境内,定有深意,依然和丰乐有关。” 也可能又是个巧合呢? 谢赋在心里嘀咕。 比如那凶手迷向了,本打算去顺安。或看不懂界碑,以为那地方属于顺安? 蔡家这些原本都是顺安的事,增儿是顺安人,卓西德和贺庆佑也系在顺安起了贪心犯了事。为什么都跑到丰乐来? 为什么?! 是丰乐欠了顺安的钱,活该替他们擦腚么? 柳桐倚若有所思道:“仅是我之愚见——杀死伉监察的凶手,和行刺裘捕快的,可能是同一伙人。” “有……多大一伙人?”谢赋小心翼翼问。 柳桐倚看看张屏:“我觉得至少有两个人,芹墉兄以为呢?” 张屏道:“不少于三个。” 谢赋又打了个哆嗦。 柳桐倚宽慰他道:“谢兄不必过于介怀。我们寺卿大人曾说过,案件如病症,或大或小,世间各地都不可避免。有些陡然而发,也有些早有积弊,暗中涌蓄。破案之人便如医者,解而治之。疗愈之后,更得清宁。” 张屏却凝望着柳桐倚:“柳兄曾在江南居住,查出这些线索,及这次堂审之后,有无什么你觉得可疑的。比如江宁、九江、顺安、蔡府、曲泉石之间的关联。” 柳桐倚道:“我幼年曾随先父在徐州、苏州等数地居住,但没怎么去过江宁,更未去过九江。先父生前极少和我说这些事。湖上老人、瓷公子的事迹我是在先父逝后,于京中自己听闻。不过……刚才在堂上听陈久说他是江湖人士,倒让我新想起一点,不知芹墉兄和谢兄是否已经得知。“ 张屏的眼睛亮了,谢赋亦抖擞了精神。 “什么?” “应是没有,请柳贤弟说来听听。” 柳桐倚遂讲述道:“当年蔡府惨案,刑部断为匪寇打劫,有一定的凭据。蔡老爷曾任两江督造副使。传闻……这么说对逝者十分不敬,罪过罪过……仅是因一些举报产生的传闻,蔡府家底颇为丰厚,与蔡老爷应得之俸禄相差非常大。蔡老爷去官亦是因此。但蔡家之后只在顺安县住,朝廷也没查出什么。蔡府不幸遭难后,尸体身上和现场都没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金银玉器这些几乎全无。刑部因此断定,或是蔡府豪富的传闻被匪寇得知,早有预谋打劫他们。而且尸首不像经过痛苦挣扎的模样,有可能是在先被杀死后才纵火。” 谢赋皱眉:“我对这件案子一直有个困惑——得有多少匪寇,才能杀光整座府邸的人,让他们一个都跑不掉,也不会闹出动静求救。” 柳桐倚道:“所以刑部推测,可能是蔡府此前混进了细作,先用什么方法让他们无法反抗,比如都中毒浑身无力,或昏睡。然后从容地把人杀掉,抢走钱财,再放火。” 谢赋恍然:“细作会不会就是被卓西德和贺庆佑打劫的那人?他应是已知当时住在顺安蔡府的人里,唯一在大火之后活着的人。” 柳桐倚道:“可惜这人已经死了。不知道大尹下一堂要审的证人是不是晓得缘委。” 张屏道:“蔡老爷生前曾在蔡府烧制瓷器。” 谢赋诧异:“在自己宅子里烧瓷?那得多烟熏火燎。” 不会蔡府起火就是烧瓷的时候走水了吧。嗯,但不可能几乎无人逃生啊。还是得落回到方才聊的推断上。 谢赋不禁也开始对逝者略不敬地揣测。 “湖上老人的壶,曲泉石所制的瓷器,件件价值千金,是不是蔡老爷想学这些秘技,做过什么?” 只为推衍案情,罪过罪过,勿怪勿怪! 柳桐倚又微微蹙眉:“我也不解。蔡老爷是官,湖上老人、曲泉石乃商人匠师。蔡老爷去了官,按朝廷律例,蔡家仍不能经营买卖。器物之贵,由价而定,有市才能有价。蔡老爷便是有心烧造,又如何脱手?” 谢赋道:“只要想卖,倒是必有方法。” 柳桐倚委婉道:“以蔡老爷曾任官职,若有心积蓄,所获必丰。” 谢赋摸摸下巴:“爱财之人,谁嫌钱多?一件千金的东西,哪个不动心?我都想变几件出来,把夏赋顶上。仿上一两件,便能大发一票。财令智昏。” 柳桐倚点头:“谢兄说得有道理。可,以蔡老爷的身份做此事,若被人得知,有伤体面。” 谢赋道:“悄悄地做。” 张屏开口:“他在自家宅子里烧,还买草木灰,周围百姓都知道。” 这……谢赋语塞:“这就怪了。应该某处不为人知的秘密所在偷偷地烧……” 张屏思索,那个被王侍郎挖出的地室,算隐秘么? 柳桐倚接着陈述昔年蔡府案查办经过:“当年刑部查访多日,抓了一群劫匪,拿到了供词,判定是杀害蔡府的凶犯。劫匪也交出了一些财宝,但数目不多。” 更像是他们平常洗劫所得的积累。 “蔡老爷在世的血亲只有一位嫁到伉监察家的小姐。刑部拿这些财宝请她辨认,她认出几件首饰是蔡夫人和她两位嫂嫂的,刑部以此为证据结案。” 谢赋问:“没能从劫匪处查到更多的财物?” 柳桐倚道:“没有。” 谢赋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可能是花了或者藏起来了。或是还有人像被卓西德贺庆佑打劫的人一样,从蔡府带着东西逃出来了。” 然而,和瓷器又有什么关系? 摆放散材尸体,放瓷片的人到底想干什么? 三人匆匆吃完饭,谢赋带着满肚子困惑告辞回卧房沐浴休息。 张屏关好房门,柳桐倚仍站在桌边,犹豫地看看他,轻声道:“芹墉兄,另有些事,十分对不住谢兄,我未能当他的面说。” 张屏了然地嗯了一声。 他已发现,柳桐倚谈起蔡府案时,似有保留。 “是蔡府和曲泉石相关的线索?” 柳桐倚叹了一口气:“芹墉兄果然一猜就中。这算是我听陈久的供词时忽然想到的,不知是否与昔年的蔡府案,当下的伉监察被杀和这里的陈尸瓷片案有关,所以只能当闲话和你聊。当年曲泉石的外祖家蒙难,是因沿海一位守将任庆被诬陷谋逆,湖上老人受到牵连……” 张屏点点头,这一点他知道。 柳桐倚神色凝重:“传闻,任庆被诬蔑,其中一项罪名和一笔失踪的财宝有关。任庆奉旨剿灭一群水匪,但查抄匪寇的巢穴,却没发现有多少财宝。于是有小人说是任庆吞了匪寇的宝物,且匪寇的宝库中不仅有财宝,更有兵器。小人趁机进谗言,曰任庆将这些据为己有,系有不轨之心。任庆翻案时,很多兵卒都出来作证,查抄匪寇巢穴,并搜到什么宝物。可惜任庆及其家人,还有湖上老人等被牵连的人已不能复生。” 张屏皱起眉,刚经过和王墓的案子,他听到宝藏的传说,心情不由得有一丝复杂。 柳桐倚接着道:“很多野史把这笔财宝写得很玄乎,也有好些传奇话本提到。都说仍藏在某个地方。我见过有野史写,任庆知道藏宝的歌谣,但未能破解,请湖上老人帮他解开这个秘密,所以官府才把湖上老人抓住逼问。” 张屏肃然道:“柳兄是觉得,蔡老爷当年相信这个传说,以为财宝的关键在曲泉石那里,于是掳走并秘密杀害了曲泉石。而后其他人觉得蔡老爷得到了财宝,再灭了蔡家?” 柳桐倚看着张屏,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芹墉兄觉得这种想法很扯对不对?所以我不敢和别人提起,只私下和你聊……” 张屏若有所思地盯着桌板。 柳桐倚继续道:“又有一种说法,我记得是在一本野史中看过,只有短短几行,说匪寇的巢穴布满机关,任庆剿灭匪寇是因为获得了湖上老人的帮助。但与水匪有关的人怀恨在心,便用计诬陷任庆造反,又攀扯上湖上老人,害了任家和阳家两族。” 他再不好意思地看看张屏。 “我小时候对这类野史传奇很感兴趣,偷偷看了好多。今天在公堂,陈久说他是江湖出身,后来又进了衙门。我忽然想起任庆案的这些传闻。可惜,正式的典籍中,记录任庆谋反案都非常简短,只说他功高遭妒,被罗织罪名诬陷。湖上老人因与他有交情而受牵连。我没查到其他的记录。先严已仙去,我也不敢冒昧胡乱请教他人。” 柳桐倚长长叹了口气。 “如果姑父大人还在芹墉兄你之前住的知县宅中该多好,他定然知道。我前去请教,无需顾忌,姑父也不会嫌弃我想得太多。可惜姑父现在念勤乡,我无资格求见。若我早些想起这段就好了。” 张屏再眨了一下眼。 柳桐倚愧疚地拱手:“因这么没边没际的念头与芹墉兄絮叨,太惭愧了。过一时还要听堂审,芹墉兄请快些休息。我也睡了。”自往一侧隔间去。 张屏遂也走进另一侧隔间。 他本不觉得困,但头刚沾枕,将身躺平,立刻沉沉陷入睡乡。 此时的念勤乡,兰珏正端坐在厅内饮茶。 大清早,玳王处传来话说,无需兰侍郎晨间问候,但请兰小公子过去陪殿下用早膳。 兰徽不晓得浪无名又想折腾什么花样,不情不愿地洗漱完毕,告别爹爹,前去了。 兰珏独自进完早膳,吩咐仆从沏上一盏浓茶,等待过一时去给玳王讲第一堂书。 他早晨一般不饮茶,尤其是浓茶。但今天,他需得先提个神。 明前的新芽卧在白瓷盏中,沁出一泓浅碧。几只小雀在庭中树梢嬉戏,稚声啁啾。 昨晚跟着玳王的功课一起被送过来的,还有一张图纸,标注了一些位置,并附信一封告知兰珏今日要讲的内容。 冉大人在信中谦称这仅是他的一点小小建议——第一课兰珏不必在堂中开讲,而是陪伴玳王在田间闲步一番,从农田、桑麻等处规劝玳王仁厚爱民,节俭养德。图上标注处的位置,都可着重讲解,并附上简略的条目与要点。 兰珏看着这份图文,不禁叹息,感慨于冉老大人的师长之心。 其实他奉旨来教玳王,除了皇上的话之外,不必听任何人的。 但,玳王必会很快回京,冉老大人才是玳王长久的老师。于情于理或从长远计较,老大人的这份建议,兰珏都应当遵从。 昨晚他看了看玳王之前的一些功课,特别是应该算被精挑细选出的,玳王写过最像样的,被称为文章和诗句的那些东西,觉得冉大人简直是当世的圣人。 卞公公亦给兰珏瞧过一叠玳王的画作。其中一幅画着一只长着犄角,从犄角的形状猜测应该是鹿的兽,蹲在水中,半眯缝着眼,神情迷醉,像在饮水,又似在泡澡,或是一边泡澡,一边喝洗澡水。 然鹿角上,被用相似稚拙的笔法补上了一只蝴蝶,垂须仿佛在凝望此兽饮水的姿态,又似轻轻扇双翼与它言谈。页首题了三个大字——「子非鱼」,并在幅尾赋诗一首,落款「臣云棠敬题」。 一幅喝洗澡水的异兽图,顿时翻出境界。 不愧是太傅。 其余的数幅,皆由诸位讲学或侍读的官员如此例一般修补星点并题诗赋。 兰珏每多看一张,对云太傅及讲学侍读大人们的敬仰就更多一分。 他问自己能如斯否?不甚确定…… 兰徽在启檀住的小院里,一顿早饭吃得算不上开心。 他没睡够,提不起精神,但记着不给爹爹添麻烦,尽力遵守规矩。启檀品论了一番饭菜还蛮新鲜有趣,趁机回忆并炫耀了以前去御苑狩猎,早膳吃酥油茶、饽饽和野味的往事,并问兰徽有没有在早膳时喝过用奶煮的茶,吃没吃过塞外产的硬酪干。得到兰徽“没有”的答复后满意地表示以后可以考虑带他开开眼。 讲完一段选鹰的往事,启檀瞄了一眼兰徽:“你怎的不太精神,是夜里没睡好?要么你干脆搬来我这边住吧。” 兰徽赶紧说:“不必了。多谢!我跟随家父在那处院落中住得甚好。” 启檀十分惊诧他会如此回复:“旁人,像明霁、刘浤他们几个都巴不得离他们老头远远的,天天在我身边。若不是此时我在此处思过,肯定八百年也轮不到你。不必做作,若是怕你爹,我去和他说。” 兰徽道:“家父不是老头。草民真的觉得与家父一起住甚好。多谢恩典。” 启檀挑着眉毛瞧了瞧他,啧了一声,忽地将话风一转:“对了,过一时我有件好玩的东西与你瞧。” 兰徽眨眨眼,嗯了一声。 饭后,启檀屏退左右,又命随从退下时关紧房门,严禁偷听,方才故作高深地道:“小影子,我有件东西可以给你看。但你好像挺听你爹的话,你得和我下个保证,我给你瞧的东西,你不能跟他说。” 兰徽被启檀卖关子卖得有点好奇,又直觉浪无名要作怪。他不屑做嚼舌根之人,可若有什么重大干系之事,他不能对不起爹爹,不禁陷入犹豫。 启檀却一摆手道:“行吧,凭着你之前的表现,我信你。”从怀中摸出一张纸,展开。 兰徽见纸上绘着一张地图,标注着一些名称,像是这里的地图。其中画着两处房子,四周环绕着田亩,应该就是这座宅子,以及爹爹与他住的那座小院。 地图上另有多处用朱笔画了记号,注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启檀满意地看着兰徽困惑的表情:“你猜这是什么?” 兰徽道:“是此处的地图?做记号标注的是极重要之地和相关典故?” 启檀更满意地抖抖图纸:“是这里的地图没错。画着记号的是你爹待会儿要带咱俩去的地方,旁边的字就是他要讲的那一堆道理。看,连顺序都标上了。首先在这块田里,你爹将背一段子曰孟言,再往爱农、勤奋上发挥一通。随后去水渠这,他叨叨上如此的一段。然后再去桑树林那里,讲讲这些……而后,这里最有趣!你爹会说要休息休息,引着咱们在大树底下坐下,他坐在一块石头上,从旁边土堆里抠出一个铜钱!” 兰徽目瞪口呆。 启檀如同捏着一枚铜钱般抬起手:“你爹会像这样,拿着铜钱,假装无意中发现的,问,可知一文钱从何而来?铜钱外圆内方,代表了什么?一文钱的铜如何开采,如何铸造?百姓用这一文钱能买多少谷种,多少蚕纸?付出多少劳作?种出一斗粮,织出一匹布,能换几枚铜钱?你我吃的一碗饭里,藏着多少汗水心血,算得多少钱?” 兰徽脸颊莫名热,声音不禁高了:“才,才不会。家父从不这样讲道理。家父平日教导我,都极其精简,随便讲的典故都是好多人不知道的。” 启檀用“你真的太嫩了”的眼神看了看他:“你爹,以前可能是不这样。但冉老头让他这样,他就得这样。” 冉老头是谁?兰徽一顿。 启檀一副江湖老鸟的姿态,慢条斯理地叹了一口气:“冉老头,是之前给我讲书的翰林院老头子。老云事多,不怎么真的管我的功课。冉老头算是教我的那堆老头子里总管事的。他比你爹官高。你爹刚被我皇兄赐封进翰林院了吧,那冉老头更是他上司了。冉老头备了这份图纸,让人拿给你爹,你爹就得照着做。” 兰徽又梗了一下,道:“既然冉老大人准备了,让人给家父了,为何又会在这?” 启檀再晃晃图纸:“这份是冉老头的孙子冉莘誊给我的啊。他可听我的话了。且很会在他爷爷和他爹跟前装乖。这一手你可以跟他学学。”折起图纸,揣进怀里,拍拍闷声不语的兰徽的肩膀,“怎样,待会儿听课有趣了吧。跟着我,能有可多好玩的,好乐的。” 巳时刚到,下人通报,兰侍郎至。兰徽的心不禁砰砰跳起来。 兰珏与启檀见礼,启檀勉强得体地应着,还说了一句:“若有失礼之处,请兰侍郎这段时日多担待了。” 但兰徽瞧得出,浪无名眼里闪的,嘴边挂的,全是不怀好意。 他想向爹爹打眼色,兰珏的视线只慈爱地从他面上掠过,好像并未留意。 启檀似笑非笑问:“兰侍郎,不知今日当读哪一篇书?” 兰珏道:“殿下昨日劳顿,今日不必读书。春光正好,殿下可想先看一看田野新色?” 启檀满脸欣然:“好啊,有劳兰侍郎陪伴。” 兰徽猛地行礼插话,说自己内急,又冲兰珏眨眼。 启檀侧身:“哎呀,我也想先更衣。兰侍郎等候片刻。” 兰徽赶紧转回话头:“草民若同去,即是不敬。我先与父亲大人在此。” 启檀笑眯眯地盯着他:“内急莫憋,憋了伤身。你我不去一处便是。”点随从道,“你们两个,陪着小兰徽吧。” 兰徽只好在两位小宦的陪伴下如了一趟厕,他飞快赶回厅中,启檀竟已先回来了,还换了身窄袖的衣服和一双轻靴。怎得如此速度! 启檀向兰徽一抬眉毛,摆手:“人齐了,走吧。“ 出了宅院,先到耕织园外行礼毕,启檀道:“兰侍郎,往哪边遛?我都可,由你安排。” 兰珏从容道:“微臣承蒙皇恩,仅得幸至此数次,皆未多游览。此乡处处胜景,寸寸福地。先沿着田间这条小路行之,殿下以为如何?” 启檀嗯道:“好。”又向兰徽一瞟。 兰徽心里咯噔一下,他虽不能将眼前的地方与之前看到的地图对上号,但那张图纸标注的顺序他是记得的。 标的第一处就是麦田。 兰徽眼睁睁看着兰珏走到了田边。兰珏停步,扫视葱葱青苗,向启檀道:“殿下觉得,这片麦子长势如何?” 第 64 章 第六十四章 启檀向麦田瞧了一瞧,道:“嗯,甚好。” 兰徽心里再咯噔一下,兰珏却并未接着说,麦子长得这么好,农人一定付出了辛勤的劳动,或者殿下可知种这一片田要多少农人,花多少时间,经过多少遍浇水施肥,最后能收多少麦子,打多少面粉云云,只轻描淡写道:“臣见道边桃树,也已枝叶郁郁。春景甚美。” 启檀道:“是啊,等到收获的时候,既能吃面食,又能吃果子,蛮不错的。” 兰珏微笑:“殿下说得极是。”请启檀继续向前走。 启檀顿了一下,拔腿前行。兰徽快步跟上,他刚松了一口气,没走多远,兰珏又在油菜花田边停下了。 “灿灿若金,臣见之不由心悦。” 启檀点头:“长势喜人。” 兰珏又微笑了一下,请启檀接着前行。 兰徽提心吊胆地跟随,兰珏在图上标过或没标过的几处地方都略做停顿,但只赞叹景物,完全不提其他。 走着走着,就到了那图纸特别标注的一处重要所在——水渠边。 兰珏立于渠畔:“天光云影,渠水清清。” 启檀道:“田有挺多亩,方塘像块镜。” 兰珏问:“殿下可知源头之水何处来?” 启檀道:“外边的河里引过来的。挖了挺长的沟吧。工部干的。” 兰珏道:“原来如此,臣受教。”又问,“殿下累否,可要休息片刻?” 启檀道:“不必,接着走吧。” 兰珏遂抬袖:“向前方桑林走走?” 桑林,确实是图纸上标注的,接着水渠的下一处所在。 启檀道:“行吧。”趁兰珏转身时,犀利地瞥了兰徽一眼。 兰徽一脸无辜且坦荡地跟他对视,开心地追在爹爹身后,好奇张望。 启檀突然道:“嗳,小兰徽,你知不知道,有个故事说,结了茧的蚕宝宝是一匹马和一个女孩变的?” 兰徽也瞅瞅他:“回殿下的话,草民在《搜神记》里看过。” 这个故事是说,从前有位少女,父亲去从军了,她很想念父亲,遂和家里养的一匹马说:“如果你能帮我把父亲接回来,我就嫁给你。”马竟真的绝缰而去,奔到战场,把少女的父亲驮了回来。之后马对着少女咴咴直叫直掀蹄子。女父很奇怪,问女儿怎么回事。少女把之前的事告诉了父亲。父亲立刻把马射死了,又剥了马的皮晒在院子里。少女走到马皮前踢了踢说:“你是马,却想娶人当媳妇,不是找死吗?”话未落音,马皮突然飞了起来,卷起女孩,飞向了远方,最终落在一棵大树上。马皮和少女化成结了茧的蚕。于是后人把蚕称为“女儿”,将那棵大树以及和它同一种的树称为桑(丧的同音)树。 兰徽明白,浪无名是怀疑他偷偷和爹爹通了气,拿这个故事恐吓他不守承诺没有好下场。 但他确实没告诉爹爹,大丈夫坦坦荡荡,岂在意浪无名这小心眼的揣测?他道:“我觉得这个故事和盘瓠的故事有点像,或是依照盘瓠的故事编了另一个结局。” 盘瓠,帝喾时的五色神犬。传说当时犬戎作乱,帝喾说,谁能取犬戎首领的首级,就可以娶到公主。之后,盘瓠叼着犬戎首领的头颅献到帝喾座下,帝喾依照承诺,真的把公主嫁给了盘瓠。他们的后人被称为盘瓠氏。 兰徽读了这两个故事,心情都有点复杂。和他读到偷仙女的羽衣让仙女留下当老婆之类的故事感受有点像。 他更喜欢木兰这样的故事。比如,如果少女可以自己去接父亲,公主披甲上阵打败敌军首领…… 启檀果然道:“不一样的,结局就不同!变蚕的女子和公主选择不一样,一个狠毒无情,一位有情有义,岂能相提并论。” 兰徽忍住撇嘴的冲动,嗯道:“都是传说故事嘛,知之即可。” 启檀本想敲打兰徽两句,见他竟想抬杠,实在是不懂什么叫规矩,便哼道:“变蚕的女子无情无义在先,不想嫁马可以不用承诺。用完就扔,还要了马的命,马做鬼也要拉她作陪岂不是理所应当?!打个比方吧,如果有位美女托你一件事,说事后会以身相许嫁给你,你拼命帮她办成了,她却翻脸无情,还要杀你,你怎么办?” 兰徽昂然道:“草民觉得,她并非真心喜欢我,强娶也有隐患,不会幸福。我不让她杀,然后离她远去,从此陌路,不再相见便是了。” 施恩不图报,功成而身退,才合君子之道,侠士风范! 启檀哈哈一笑,在他肩头一拍:“可以啊,小兰徽,小小年纪,就有情圣的潜质!兰侍郎可欣慰了。” 兰徽头壳一嗡,醒悟又进了浪无名的圈套,脸顿时滚烫,不敢看爹爹。 兰珏忍住笑意:“多谢殿下夸赞。另臣需进言,传说之类,殿下姑且听之。桑蚕乃社稷之重。龙精化蚕,嫘祖饲之,恩泽后世。民生所仰,时盼慈心。治肥而种,季春无伐,爱珍爱养,采福丰用。” 嗯,终于开始叨叨了。 启檀吊起嘴角,负手遥望着一双互相追逐的小粉蝶:“兰侍郎说得很是。只是我每每看着蚕,总忍不住想,所谓爱蚕,真的是爱么。温室暖着它,好桑叶喂着它,其实是等它吐丝。茧子结成了,茧子里的那只虫也没用了,可杀而缫之。养蚕之为,究竟是爱蚕呢,还是爱丝?” 兰珏道:“饲蚕如耕种,确实为民生之用。” 启檀一本正经摇头:“我觉得与种地不同,蚕毕竟是活物。倒是如养的鸡鸭牛羊一般,看似生来无忧,好吃好喝,之后却要被烹宰。如若是一只寻常的毛毛虫,虽然只得趴在野树杈上,经历风吹雨淋日晒,却能变成个扑棱蛾子或蝴蝶。不论美丑,都可自在飞一飞。毛毛虫或蚕宝宝,究竟孰为幸孰为不幸?” 兰珏眉稍一跳,果如他所料,玳王已常常思索人生了。 “禀殿下,臣非蚕,亦不是毛毛虫,不能代之回答,究竟它们觉得幸或不幸。臣可言的幸或不幸,皆以人之所思所想而发,乃俗人之见。依寻常人之所见,生得其时,活得其适,死得其所,即可为幸。如此,蚕可幸之生、活,叹之结果。毛毛虫之生之活未必恰当舒适,若能逃风雨雷电飞鸟啄,或可死得其寿。都有其幸,有其不幸。此或为天生万物之共命也。” 启檀一叹:“唉,也是,生为蚕或毛毛虫,又岂是它们自己能选的?生成什么就是什么。这就是命了。天命之下,何能挣扎出一条自我之路?” 兰珏凝望着启檀,未语。 启檀淡淡一笑:“不知怎的,我近来对庄学特别感兴趣。偶有感悟,谈及一二,让兰侍郎见笑了。唉,此生碌碌,读老庄之书,只为获得一两分洒脱与率性。” 兰珏却想起了一件事。 当年,他在中书衙门挂一个小小的职位,有一日到御苑侍奉,备录笔墨。 先帝正与云相议事,内宫来报太子风寒已将痊愈,先帝欣慰道:“甚好。”吩咐送补品去东宫,又叹,“太子聪慧孝顺,只是身子骨随朕。” 过不多久,远处有喧闹声,宦官称罪禀报,几位皇子在游戏,当时还是皇子的玳王竟然爬到树上,左右正侍奉他下来。 先帝听了失笑:“淘气!”又语带宠溺道,“朕的儿子里,数檀儿憨,也数他皮实。” 当时,兰珏与其他职位微末者,皆战战兢兢匍匐着,只当自己无知无觉,什么都没听见。之后更万万不敢提一个字。 确实一直有传言,先帝曾有意另立储君。甚至传闻,先帝病危时,曾叹:“朕身后,太子将为少年天子。然太子体弱,若寿如朕,国或将又有冲龄之主,社稷如何?” 乃至有先帝驾崩后,辅政的众臣中某些人起意改扶玳王登基一说。但一向与玳王很亲近的怀王忽然改拥太子,今上方才顺利即位。 有不怕死的因此编了很多谣传,譬如怀王此举,是觉得今上明敏却体弱,自个儿能少一些等待。或多年前的御花园,那位头戴凤冠的女子绝美惊世的容颜深深铭刻进了一位跛腿少年的心田等等…… 这些大逆不道的事,兰珏只都在心里匆匆一过。 可,眼前这个少年,的的确确,差一点成为了天下之主。 将来……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 所以,听到玳王方才那通天命自我,洒脱率性的抒发,兰珏忽然非常能理解冉大人。 更明白到他那些让玳王直翻白眼,嫌弃迂腐不堪,可能也会令自己这样的下级后辈怨念多事的各种教诲中饱含的苦心。 只为讲经书中一两句最浅显基本的道理。 只为某一天,玳王能在想要“洒脱率性”时,忽地想到那句稚幼孩童都诵读过的经书中关于“率性”的阐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或他那时能将胸中荡涤的情绪略一中和。那一点中和,即能保全一些性命的生与育养。 但对于玳王来说,以冉老大人为首的这群大臣们实则是想抹杀那个“原本的他”。 他们不管他本来有怎样的性情与喜好,厌恶什么,惧怕什么,希望什么,只拿同样的一套来向他念叨。 只管让他喜不外露,好不彰显,不偏不倚,不咸不淡。步履徐徐,笑容恬然,眼神祥和,气韵柔澹。一举一动,一吐一纳,言语的每字每句,都合乎模范。只心存仁慈宽厚,仅念着恭谨忠谦。 如同把形状嶙峋的矿石,熔炼成汁,再倒入砂模,范铸成一个合乎准则的器皿或偶人。 不单是玳王,可能很多人,都曾有过,或正在有如此的困惑。 从出生起所学的种种,所立的志向,所行的生计,所成的家业,究竟是为做一个与他人一样的人,还是成就自我? 连兰珏,也曾在夜半灯下,熬红眼用规矩的馆阁体写着可能上司看也懒得看,一卷就丢进卷宗库一万年也不会再被翻开的例行公文时,蓦地想,自己拼命读书,费劲心血气力,换得当下,是否是真正想要。 此刻之我,与之前之后在这个位置上的其他人,真的有所不同? 这世间,有哪里是非我不可的? 何处何人离不得我,而我又离不得谁? 这时夜风送来兰徽嗷嗷的啼哭,夹杂着乳母安抚声。 兰珏心中方才一敛。是了,当下儿子还离不得我,得我养育。 但又忍不住顺着想,若自己也没了,柳家会养兰徽,这孩子总能在世上找到挣扎活着的门路吧。 只是必会很辛苦,与跟着他的亲生老父亲,定是不一样。 不说种种经历,长大后的性情喜好,肯定也截然不同了。 即如眼前这篇公文,谁写都差不多,但绝非完全一致。笔迹仍有区别,词句也简繁略有差异。 这么想着,兰珏便兀自笑了一声,又振奋精神,卷袖蘸墨,继续挥毫。 将思绪收回,兰珏看了看此刻说不上话,只能瞪着眼站在一旁的兰徽。 一眨眼,长这么大了,已经开始考虑将来娶媳妇的事了。那么,当下或来日,可能也会想。为何非得与旁人一样? 为什么必须要遵守一定的规则,做某些应该做的事。 那些“必须”与“应该”真的是必须应该? 矿石,能否选择不被冶炼,只做一块嶙峋的石头,独一无二,自由自在。 “殿下所言,臣极是钦服。方才提及种种,更令臣想起一些事。” 兰珏从袖中取出一枚他本不打算拿出的道具。 兰徽的心狠狠一缩,收到浪无名喜悦的视线。 不好,爹爹把铜钱掏出来了! “殿下身在尊位,心系天下,想来每时每刻都在记挂民生。譬如,进膳时会想着百姓的耕种与畜牧;冠服时挂念着桑麻纺绩的辛劳;这一枚铜钱,殿下见之,会想到朝廷铸币与流通的规制,百姓的生计和柴米物价。所以方才一路行来,臣但有所问,殿下都能赐答。” 启檀挑一挑眉,一副孤静静听你扯的表情:“嗯。”166小说 兰珏接着道:“臣斗胆逾越,不敬举比。寻常人等,应不能在饮食、穿戴时如殿下一般思量。取钱付账,接到酬款时,亦不会对一枚钱的来历、铸造等等多有思想。” 启檀一哂:“是不会。虽然我没怎么与寻常人一样过活,但让人穿衣吃饭前先捧着碗拎着衣服想一通,啊,这米这面,这丝这麻,是何时何人播种?而后一路思考到它如何做成,如何来到眼前,估计没个几刻钟想不完。赶上天冷,人光着冻病了,饭也凉了。买东西的时候,掏一把钱出来,付钱的人先想,啊,这钱,可能是哪里挖出的矿,何年何月何处铸,过了多少人的手,它才能磨得这么油光光,现在能用它买多少的东西……都一一的想完了再给收钱的,收钱的再想,啊,这钱,它可能是哪里挖出的矿……这么一来一回,早上到摊前,等把这笔买卖做成,天都要黑了,人也得晕。” 如此,何其做作,何其没有必要。 “莫说旁人了,兰侍郎每日能如此么?” 冉老头和那堆唠叨精们,自个儿能每天每时每刻这么做? 兰珏笑道:“实话说,臣不能。臣更斗胆一言,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只见只思当下眼前。茶水饮之能解渴,餐饭食之可饱腹,至多入口时品评其滋味。银钱用以定价易物,至多想一想今时比之以前往后,一枚钱能换得的是多了还是少了。” 至于这钱是哪里挖的矿,何处铸造,恐不会有几个人多想。 启檀再嗯哼一声:“所以呢?” 兰珏道:“其实不单是对眼前物,对眼前人亦是如此。譬如,臣若当下对着殿下自述家事,从臣出生时开始陈述,讲臣多大会说话识字,如何念的书,怎么侥幸忝列入榜,蒙得圣恩窃食用俸禄,怎样才能站在这里侍奉殿下……殿下爱听么?” 启檀摇头:“实话说,不是很有兴趣。” 兰珏道:“臣乃殿下之臣,本分为尽忠尽责。多言多行其他,是为逾矩,于殿下,更或可成困扰。” 启檀道:“兰侍郎的意思是……” 他等着兰珏往下说,寻常百姓,衣服饮食,经营买卖之时,不必对米粮铜钱思量许多,但殿下却会日日思之念之,如老大人如臣一般的臣子也会常常对殿下进言,是因殿下乃是殿下。 然而兰珏却道:“这世上大多数人,连臣亦是,看待人或事物,首先是与己有关,于我之用。这便是人之所求而致。自身之于他人他物,更各不相同,殿下眼中之臣,乃一臣子。于兰徽,臣是其父。于冉老大人,臣系同朝下僚。于是臣也常想,他人眼中之我,皆不相同。而我其实是谁?我应成为哪个我?” 启檀眯起眼:“兰侍郎这说得很玄虚了。” 兰珏道:“回殿下话,臣所言非玄虚,乃根本。因方才殿下提起率性,臣由之想到本心本性,便有此妄谈。世间人人皆是一个本我与无限外在。人生于世,行动呼吸,时刻都需取用于外物。外人外物,亦有求有取于我。譬如臣民需殿下施恩,因此盼殿下贤明。殿下需臣称职有用,因此臣得精进。” 启檀又嗯哼一声:“可我现在是一庶人,不能给你们恩典了。” 兰珏道:“无论外人外物如何,根本自我不变。殿下永远是殿下自己,殿下自也明白,所以才决意率性。” 启檀一乐:“兰侍郎的意思是,觉得我这率性很对,赞同我率下去。一直率,更加率?” 兰珏亦微笑:“「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此圣人之言也。殿下意向合乎圣行,臣岂敢岂能多言。只是逾越请教殿下,欲从何处发起?”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com 换源app】 启檀深沉道:“反正我现在一介庶人无拘无束,你们也不用我施什么做什么。那就凭我自己高兴喽。随心所欲,任意而为吧!当然我不是要去为非作歹哈,放心,我心中自有主张,这段时间更不会让你们难做。” 兰珏抬袖:“多谢殿下。殿下此心更大合圣人之言。臣学问不精,不敢妄谈经学。仅知不论圣人学问,老庄之道,释家之经,所习所修,其中之一,都是如何明得本我本心,融合于外。方法有异,或修身心立世,或出尘参静。但明透自我,和合于外,率发本性,至真至纯之臻境,又归于一同,曰「天人合一」。臣碌碌于世,身累尘杂,已无可能与资格修明此道。殿下既已发心率性,臣更无能多言,唯仰之期盼。” 兰徽眨眨眼,不知怎的,眼前浮起了一幅画——浪无名浑身冒着七彩的光,盘坐在一坨云上,两手掐着诀,瓮声道:“啊,我悟了。”缓缓升向天空。 他低头鼓嘴,强忍住笑。 启檀瞪着兰珏:“我只想个无拘无束的自在罢了。我已是庶人,没什么好对旁人做的,如此也不用活得那么规矩那么累了。洒脱过一过都不行么?兰侍郎却要把「天人合一」这么大的词抬出来?!” 兰珏深深一礼:“臣绝无他意,更万不敢对殿下不敬。人但有知觉,即得自我,有自我便可思明本性,率发本真。只是以臣愚见,率性之最难,在无扰无拘于外。因为内外本为一体,不可分离。” 谁都不能无求无取于外,也不能不被他人他事的外界所求。 “单是明定本我,即十分不易。自身之求,外在之求,皆会动摇迷惑本性。有时候,自以为的发乎本心,只是格外屈从于某一所求。” 世间之人,各色各样,各种性情,亦因于此。 “真正本我,与外无冲突,不会被干扰迷惑,这就是殿下所言无拘无束,再上一层,即为内外一体,又称天人合一。” 启檀硬声道:“所以兰侍郎的意思是我绝对做不到,不必口出狂言,心怀妄想了呗。 兰珏道:“臣绝无此意。且殿下既要率性,何必被臣之言干扰。做不做得到,只看殿下自身。看殿下的本性与本心。” 启檀冷笑:“那你说说看,什么是我的本性和本心?” 兰珏微微抬身:“殿下的本性和本心,岂能由外人来说,臣更无资格。” 启檀哼了一声:“但我真被你说得直晕,自己也不明白了怎么办?” 兰珏道:“本心只能由自我明悟。” 启檀道:“兰侍郎挺懂的样子,便和我讲讲要怎么悟?” “臣迷惘之人,万不敢说懂得知道。只曾在书卷中读到古往今来圣贤的体悟。” “果然。”启檀哈地一笑,“你就等着这句呢,绕来绕去,还是让我去看那堆子曰经言。” “经书只是辅助。”兰珏仍不疾不徐道,“殿下亦可自行启悟发掘。臣自己更不明白,惭愧无他法可禀于殿下。” “那我自个儿发掘,掘错了怎么办。你刚才说了,什么自以为是本性,其实特别求这那那这之类的。” “明心识真,探寻之时,难免曲折。圣贤亦曾有过。殿下不必为此所扰,秉心开发。” 启檀环起双臂:“兰侍郎觉得我得开发多久?啊,你肯定又要说,这是我的内在,你讲不了也不知道。” 兰珏凝望启檀的双目:“本心本性,知之或在须臾,或也有人一生不得。知之更要保持,不被外在所动,此所谓「不动心」的境界。再之后,即是率性。” 启檀盯着他:“这么复杂?那我觉得我已找到了本心,反正,兰侍郎你刚才说的,是或不是旁人说了不算,我自个儿觉得是就是。然后,我现在就开始率性,如何?” 兰珏又微笑起来:“本性本心不必由外在所定,乃因是真正本心,还是欲求心,其实自己是明白的。观之内外,发于行动,更无从隐藏。所以不可轻率。” 启檀再瞪着他,不发一言。 兰珏转目看四周,复施一礼:“惭愧臣妄言乱语,耽误殿下许久。时已近午,殿下是要再走一走,还是回去用膳?” 启檀粗声道:“再走走吧,有助于我体悟自然,开发本心。”大踏步向前。 兰珏从容跟上,兰徽咧咧嘴,小跑追随。 又行过一片树林,兰珏至前引路,启檀一把揪住兰徽,从牙缝里低声道:“你爹,真挺能扯的。不输给老云。” 兰徽合乎礼仪地道:“多谢殿下赞扬。” 启檀恶狠狠在他头顶敲了一记:“你少学他!” 兰徽不吱声,待启檀转身,冲他背影扮了个鬼脸。 张屏睁开眼,室内一片静谧,阳光穿过南窗的窗纸,化成雾一般朦胧的明亮,温柔地晕落于地砖。 桌上的刻漏显示,刚交未时。 两个多时辰的睡眠带走了疲惫。张屏下床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 茶水带着清淡的花香,与水的温冷搭配得恰到好处。入喉整个人都清爽了起来。 张屏对饮食一向不怎么在意,但也不由得看了看杯中碧色的茶水,他第一次喝到这么好喝的冷茶。 对面的隔间传来窸窣声,柳桐倚也起身了。他推开窗扇,再过一瞬,房门便响了两下。 谢家仆从进来问安,奉上热茶果点与熨烫好的柳、张二人的袍服。 未过多久,谢赋又匆匆而来。三人见礼后,不待柳桐倚和张屏询问,谢赋即道:“增儿的娘已经拿到,到了衙门就招供了,另还有两事,先用午膳,边吃边说。” 柳桐倚道:“多谢谢兄,方才吃饱了就睡,腹中尚未消化,无需再用膳,立即去衙门吧。” 谢赋摆手:“府尊谕令,还需近一个时辰才升堂。下午诸多事务,先略用些饮食,不知下一顿得什么时候了。” 门外仆婢已提着食盒等待,待谢赋示意便入内摆桌。只有一些精致细点、蒸炖与汤羹,都很清淡。 柳桐倚和张屏便不多推辞,与谢赋同在桌边坐下。 谢赋举筷:“某不遵什么礼仪,边吃边说了。先将最重要的告知二位贤弟——增儿的娘潘氏招供了,但招的不是她儿子杀人的事。树底下的那具尸首的事也尚未说清。她招认说她死了好多年的那个前夫,是她杀的。” 柳桐倚一愣,张屏神色肃然凝固。 谢赋叹了口气:“她招得挺突然的,都没想到她会招这个事。想是心虚吧。听去拿她的捕快说,他们拿她的时候也没说什么,这妇人就慌了,一个劲儿问为什么……” 捕快拿人都不能透露太多,便说,拿你肯定有原因,跟我们走就是了。将人套上带走。 潘氏十分恐慌,一路上仍战战兢兢哀求询问,让差老爷们先给她个明白。 其中一个捕快就道,你还有你儿子都干了什么事,心里不明白?还用问这一句? 潘氏哆嗦腿软,险些晕倒。另一个捕快道,人命官司都敢犯,这时怎么没胆色了。有这做戏的工夫,不如将十几年前到如今,你们娘俩犯的事好好回想回想,到堂上一一的禀明大尹,少受些刑苦。 潘氏大惊:“大尹是……京兆府尹大人?” 捕快道:“正是冯大尹他老人家。大尹的青天之名,你必然是听说过的。莫要想着在他老人家面前弄鬼。” 潘氏哆哆嗦嗦哀求,询问怎会惊动了大尹。 捕快不耐烦道:“装模作样个甚?也是你们母子有排场,赶上这时候案发。大理寺都来人了。” 潘氏险些瘫倒,不能移步。待到了衙门口,又不肯入内,企图撞死。 众捕快拉扯着她,不耐烦道:“何必做作。赶紧进去,令郎在里头,你不在阳间给个交代就下去见冤魂,不怕受更大罪?” 潘氏挣扎不语,过了一时忽然抬头:“我招!我都招!是我杀的!让我见见青天大老爷!我全都招——” 捕快们也有些意外,唯恐她是惊吓癔症了,信口乱嚷。以往也有这样的疑犯,害怕堂上受酷刑,随口乱编一通。 又一捕快道:“要招就过会儿到公堂上招。只把事实明白交代,冤枉不了你。” 潘氏却仍然哭嚷:“现在就让大老爷升堂吧,我立刻招!都是我干的!那个死鬼丁小乙是我毒杀的!我全和大老爷们供认明白,快快!让我招!!!” 听到此处,柳桐倚皱了皱眉:“这潘氏有些奇怪。杀人乃大罪,一般犯人都会抵赖。她为何还没等升堂就承认?” 谢赋道:“可能妇人不禁吓?” 柳桐倚摇头:“她前夫已经死了多年,也非富贵人家,想来不会用太好的棺木。尸身恐怕早已成白骨,如若是被毒死,开棺很难验出证据。即便验得出,也不容易定论是她下的毒。譬如有些亡者逝前常服汤药,特别是一些民间偏方,尸身中亦会存毒。一般这样的凶手,不会轻易认罪。” 张屏沉默颔首。 谢赋猜测:“或是慑于府尊和大理寺之威?” 柳桐倚道:“毕竟是京兆府的百姓……” 会如此胆小? 张屏问:“潘氏急着上堂?” 谢赋道:“是。一直嚷着要见府尊和少卿大人,说要立刻招供。” 捕快们和她说,堂也不是你想升就能升的,等一会儿,用不了多久就让你上堂了。 柳桐倚凝眉:“芹墉兄也觉得可疑?我猜测,她这般供认,有别的打算。” 谢赋被这么一说,心里直忽悠:“反正有京兆府的捕快一起看守,应不会让她在升堂前出什么事。” 柳桐倚道:“我乃揣测这妇人在堂上或会做出一些举动。希望是我多心。” 谢赋暗道,我也希望是柳断丞你想多了。衙门可禁不起再出岔子了。 算了,出岔子也是命。到时候再想解决的办法…… 谢赋转开话题:“对了,再有一事……那罪妇黄氏之女,应是遭人毒打欺虐。衙门那边负责暂时安置看守她的婆子发现她身上有很重的伤。没直接告诉我,先告知了家慈,家慈再来问我,能否给这孩子请个大夫。” 张屏的神色顿时更肃,柳桐倚变色:“方才在堂上,我未看到她面容或手上有伤,肯定欺虐她的人不想被人发现。什么人如此狠毒?” 谢赋一叹:“小姑娘没说,但还能是谁?应就是她祖父家的人,八成是因为她娘吧。唉,可怜!正好闵老大夫在,这孩子的伤处他不便诊治,只请他先诊诊脉象,看看有无伤及脏腑。家慈已另去请医女了。可这小姑娘也在闹……” 张屏问:“她想见陈久?” 谢赋无奈:“是……但府尊谕令,暂不让她与陈久相见,应是先审潘氏吧。总之,下午不知会到什么时候。所以得把肚子填满。” 第 65 章 第六十五章 三人匆匆吃了饭,谢赋回内院穿戴冠服,柳桐倚和张屏也各自更衣。 谢家仆人已从客栈处将他二人需更换的衣物取来。柳桐倚换上断丞官服,张屏仍穿上洗得略发白的旧布衫,将刑部的牌子挂在腰间。 谢赋赶来与他二人汇合,同往县衙。 甫从后门进得衙内,树下闪出一个礼房的小吏,向他三人行了礼,悄声道:“大人,顺安的杜知县到了。” 谢赋万没想到会出现这一句,惊道:“他来做什么!” 小吏偷瞄他一眼,斟酌着词句道:“杜大人系被府尊召来,正在三堂内。刘主簿着卑职在此等候告知大人,其他卑职不敢多探问。”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com 换源app】 谢赋整理了一下表情和思绪,难道府尊把姓杜的叫过来,是准备把增儿母子几人连同案子一起转给顺安?卓西德贺庆佑二人原是在顺安犯的事,疯妇黄稚娘更是地道顺安县特产,确实应该统统归他们,还丰乐一份清净和乐! 只是……张贤弟一番辛劳查案,怕是要被杜吟菁摘桃。 谢赋暗暗看了一眼张屏,压下刚要上扬的嘴角,双腿却忍不住轻快,急急赶往三堂。 堂外廊下立着京兆府的守卫,遥可见冯府尹与沈少卿一朱一绯坐于上首,旁侧一抹油绿陪衬,是杜吟菁。 谢赋整整衣帽,与柳桐倚先后进入堂中。 张屏没资格入内,顺着墙边砖道绕去侧院,找寻桂淳。 堂内,柳桐倚与谢赋向冯邰与沈少卿礼毕,谢赋向旁侧转身,对杜吟菁低头行礼。 杜吟菁作势虚虚伸出双手道:“不必不必,哎呀,谢县丞无需如此客气。”不待谢赋直起身,便望向柳桐倚,眼尾的褶皱叠得菊花一般,见礼后道,“舍弟梦蘅,幸与断丞同榜,常听他称赞断丞风采才学,日日思慕,今朝得见,不胜欣悦叹服,顿觉己身鄙陋,难立堂中。” 柳桐倚还礼曰,实太抬举,折煞惭愧。 上有冯邰沈少卿端坐,杜吟菁不便发挥,只又言简情浓地再赞美了柳桐倚一两个来回,及时收势。 冯邰搁下茶盏,目光落定在谢赋身上。 “增儿散材敲诈灭口一案,牵扯两县,且与其他案件多有勾连,故让杜知县过来。待会儿这堂,你二人同审。” 谢赋又一愣,他以为这一堂仍是府尊亲自审。先前听沈少卿和柳桐倚说盼望聆听的言语,也是默认了如此。他还当自己只要继续扮好一棵盆栽,仰慕地听完全程即可。 为什么突地…… 冯邰盯着他呆滞的双目:“杜知县虽官职高于你,但此案至今皆是丰乐县衙主力勘查,所以仍是你为主审,杜知县辅之。” 谢赋懵懵地恭敬领命,又问:“张前知县对案情所知甚详,可否仍让他参与?” 冯邰道:“公堂上该有什么人,如何审,难道还要本府教你?” 谢赋称罪。 杜知县一副和气恭谦的姿态站在旁侧,待随冯邰和沈少卿移步往二堂时,又趁空向谢赋递来一个友爱的眼波。 谢赋后颈寒毛直竖,幸而他当下已恍若重生,心境早非往日可比,内心坚强,表面从容地接下了杜知县的眼风,甚至回赠了一抹微笑。 杜知县亦微微一笑,心中自有一些怜悯。 唉,谁想得到呢? 丰乐县在京兆府的几县中,一向算个特殊的。 京兆府几县素来暗有竞争,每年年底的政绩核评更关系到一项殊荣—— 政绩最好的两名县令,可在正月初一与府尹大人一起进宫向皇上敬献春山。 原本,因丰乐县物产平常,道路不算通达,又有察院坐镇,历任知县皆恪守但求无过的平实之道。且,丰乐县境内有念勤乡,每次圣上到此亲耕,都可蒙传召,捧箱扶犁。多少人日夜渴求的面圣机会,丰乐县令一年能有一次或数次,不必多与别的县争大年初一的彩头。 甚至,在之前的很多年里,丰乐县令不参与敬献择选已成为一项默认的规则。 而顺安县地肥路畅,又产茶叶,历来在京兆府数一数二,杜吟菁到任的当年,就获得了大年初一敬献的机会。 他一辈子都深深记得那天,他蹈拜伏地,东升旭日之辉与金殿琉璃瓦折射的瑞光洒遍全身,额头双手触着的石砖亦被染做金色,长长砖道延接御陛,通达天阙。 九重帝阁扬仙籁,五色霞彩书天章。 今生的锦绣荣华在眼前无限铺展。 然而正是那年,一个叫谢赋的小年轻成了隔壁丰乐的知县,开始各种扑腾。 杜吟菁冷眼旁观之,见他东拆西建,跟个不讲规矩的笊篱精一样,这里那里都往丰乐扒拉。 官道,他要接上,水道,他想连上。 京城的商号,他也要在县里弄个子孙店。 更把原本从顺安还有别的县过的客商,一笊全捞到了丰乐。 也不管丰乐的碗里能不能盛下如此多的汤水。 再过了一两年,初一敬献的其中一人,竟就是这丰乐知县小谢。 之后,九和县又上任了一个看似绵软实则缜密的小年轻李昉。 一个大笊篱捞馄饨,一个铜炉灶煲慢汤。 其余几县的老哥哥们只得去喝凉白开了。 幸而府尹大人恩典周全,小谢小李,不会一起献春山,今年此,明年彼,交替占一个名额。 余下的一位,依照政绩、年岁、德行口碑等择取。 顺安县连接着都差一点点没能选上。 杜吟菁对自己说,已去过一次了,当要知足。 福气,需慢慢享用,细水长流。 像小谢知县,去年大年初一,陪伴府尹大人进宫敬献春山。随后大半年,亲政未久的皇上三次驾临念勤乡,亲耕于籍田,谢知县伴驾两次,有一次因病未去,由县丞代为前往,县丞应答时大合圣意,竟升调别处。当时谁人不羡慕丰乐县是块宝地,猜测小谢知县也将脚底生青烟,直升入九天。杜知县都打算让夫人偷偷去姥姥庙烧柱香了。 谁又能想到,数月后,谢知县竟会因一桩案子陡然翻船,大笊篱掉进茅厕里,就算捡上来,也要永远多出一股味道。 唉,世事无常。 当下端看小谢,精气神比之以往,已大不相同。 那股子锅里碗里都要一笊捞走的劲头,全然不见,低头行礼时,仍有些不甘不愿的倔。杜吟菁不介意,不计较。 年轻人哪…… 往公堂去时,杜吟菁充满风度地向谢赋礼让:“贤弟既是主审,便请先行。”而后怜爱凝望着恭敬躬身的谢赋的头顶,听他道—— “下官怎敢僭越,杜大人请先。” 公堂之上已新布置过,添了一张桌案一把椅,杜吟菁端坐左侧上位,谢赋在右侧落座。衙役鱼贯而入。刑房掌书苗泛请示道:“大理寺柳断丞、京兆府燕捕头、刑部桂捕头与前任知县今刑部文吏张先生俱参与待审案件,能否请进堂内?” 杜吟菁立刻道:“速请,速请。”又侧首问谢赋,“谢县丞也是这个意思吧?” 谢赋点点头。 张屏、柳桐倚、桂淳、燕修四人遂入。杜吟菁又命给柳断丞搬座椅,柳桐倚推却道:“我观堂审,有时或会与张先生和两位捕头低声言语几句,不若一同站着合适。如偶尔出声,还请两位大人勿要责怪堂上嘈杂。” 杜吟菁又连声道:“怎会,怎会。”正要再客气几句,自背后屏风处飘出一声咳嗽,杜吟菁悚然一惊,止住闲话。谢赋一拍惊堂木:“升堂!” 衙役们抖擞陈列完毕,谢赋肃然道:“此堂先继续审理丰乐县一壶酒楼伙计曾增儿,与其母曾潘氏、原丰乐县衙副捕头陈久三人,先伙同坜州府析县小瓦乡散家村民散材敲诈勒索一壶酒楼老板贺庆佑、通达客栈老板卓西德,后又将散材毒杀,并试图假祸丰乐县民刘周氏与其侄通达客栈伙计徐添宝,且将刘徐二人绑架下毒一案。”命将案犯增儿、陈久拿上堂,并让把贺庆佑、卓西德二人也带到堂内,以备询问。 杜吟菁瞅着在堂中跪定的增儿,微向谢赋倾身:“案犯怎么嘴被堵着?” 谢赋面无表情道:“此犯十分吵闹,另一人武艺高强,且会下毒,故一个先堵着嘴,另一个重枷拷着。” 杜吟菁哦了一声,望着增儿,表情流露怜悯,增儿立刻挺起身,与他四目相望,眼中蓄满热泪。 谢赋懒得再多解释,一摆手,命左右将增儿口中布团取下。 增儿立刻号哭起来:“大人,知县大老爷!求为小的做主!小的冤枉!!!这姓张的伙同谢县丞将小人构陷,说我勒索两位大财主,又下毒杀人!!!青天大老爷看我这小小的一个人儿,如何能毒杀多人!!!我这模样,岂像是勒索了许多钱财。天啊,我这泼天的冤枉,啊啊啊——求老爷为小的做主啊啊啊——“ 谢赋拍了一下惊堂木,道了一声肃静,增儿仍嚎哭不止。 谢赋遂问:“杜大人可要继续听案犯申冤?” 杜吟菁微微摇头,一叹:“本县这番只是陪审,谢县丞做主即可。” 谢赋便再一摆手,衙役复将布团塞回增儿口中,堂内顿归清静,增儿扭动身躯,喉咙中咿唔作响,继续用饱含热泪的眼向杜吟菁倾诉。 谢赋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又向杜吟菁道:“增儿之母曾潘氏与继父曾栓柱,现已拿到衙内。除却近日的勒索毒杀案之外,曾潘氏又向衙役供认,她的前夫顺安县北坝乡民丁小乙亦是被她毒杀。堂外之言不能为定供,下官觉得须先将潘氏与曾栓柱传到堂上询问,大人以为如何?” 杜吟菁闭一闭眼:“圣治教化下,竟有此大逆不道丧心病狂的凶案恶行,着实令人震惊。因其中一二犯人,昔日曾短暂居于顺安,或更有谋害顺安县民之行径,本县方才到此,案犯既多是丰乐县人士,今案也发生在丰乐县内,仍是由谢县丞主审,谢县丞做主就好。” 行吧。谢赋不想再多废话,径又一拍惊堂木:“带曾潘氏与曾栓柱!” 衙役们已等待多时,迅速将两人带到,堂下跪定。 谢赋看着潘氏形容,微有些惊讶。 按户册记录,潘氏今年实岁四十九岁,虚岁五十,出身乡里,嫁的两任相公也都是乡民,平日应多劳作,其子增儿矮小孱弱,谢赋原以为会看到一个瘦小憔悴鬓发花白的村妇。未曾想眼前的妇人身量中等,因撕扯沾了尘灰略有破损的布衣裙包裹的身段凸凹有致,可称窈窕。容长脸上薄施脂粉,被泪痕尘土污染,添了几分楚楚可怜。弯弯长眉下的一双眼睛原不甚大,因岁月所致,眼眶微凹陷,搭配眼周及眼角的一些细纹,竟让这双眼睛多了些风采。当下红肿眼泡,薄唇无色,蓬乱发髻上落下的几缕秀发散在脸侧,更流出一种怯弱的娇媚。 杜吟菁又凑近谢赋,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一啧:“此妇十分妖态,不似凡物啊。”哈出的气息喷在谢赋脸侧,谢赋微觉恶心,不禁皱眉。杜吟菁眼光又在曾栓柱身上绕了一圈,再一啧。 依照户籍上所载,曾栓柱比潘氏年长三岁,今年不过五十二三,却已头发花白,黝黑的脸膛沟壑纵横,佝偻着身躯跪在地上,脊背微微颤抖,俨然是个常年劳作,备受生活摧残的老头。 如此一个男人,怎能降住旁边那般的妇人?啧啧~~ 杜吟菁正袖手等着谢赋发问,潘氏却微微抬身,开口道:“小妇人今日到堂上,做下的一应罪过全数承认,恳请大老爷们将曾栓柱放了吧。他就是个只会种地赶车的老实头,啥也不知道。真的与他毫无关系。” 谢赋道:“曾栓柱有无参与犯案,官府自会查证。当下拘他来此询问,合理合法,无需多聒噪纠缠。” 杜吟菁跟着又一叹:“你这妇人肯为相公说话,摘脱他罪责,倒显得有些情意。怎会又杀人勒索如此狠辣?所图为何呢?听说你招认杀了你的前夫,我顺安县北坝乡的乡民丁小乙。又为什么待此任多情,对前夫如斯歹毒?其中有何内情,细细说来。” 潘氏的脊背又直起些许。 “回大人话。小妇人所犯大罪,自会一一招认,连敲诈两位老板,杀了那姓散的男子,也俱是我主谋我所做。小妇人唯有一请,我犯下的几桩事,件件都有人命,都是大罪,知县老爷或县丞老爷审这样的大案,做不得主定刑,得上报。由府尹大人或刑部大理寺的大人批示定夺。小妇人知道,当下府尹大人、大理寺的大人都在县衙内。小妇人想求个府尹大人亲审,一堂痛快了结。大人们也省去转递周折,两厢便宜。” 杜吟菁神色一变,砸下惊堂木:“大胆刁妇!知道得倒多!!府尹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见?!公堂之上,休逞口舌之利,速将你所犯之罪一一招来!” 谢赋注视着潘氏:“听闻你自被衙役拘捕后,就闹着要见府尹大人,莫非有其他意图?罪犯招供后,不论被当堂定罪,还是衙门将其所犯罪行上报待批复,都是先拘进牢中,等待服刑。对你来说没什么区别,只是堂审的官员多几道程序罢了。你无需替杜大人或本衙省事,只招认自己的罪就行。如果你有其他缘故想面见府尹大人,也先老实招认,不必乱扯。” 杜吟菁眉头直跳,向谢赋递了个含着几分劝告几分无奈几分薄嗔的眼波。 唉,小年轻们办事真虎,怎能在堂审的时候对一个犯妇说如此的言辞!这都是怎么做出来的!让个没当过官的书生坐在公堂上也讲不出这番话来!当真开眼了! 谢赋只当完全没看到杜吟菁的举动,仍盯着潘氏。 潘氏迎着他的视线,又挺了挺脊背。 “禀两位大人,小妇人除却犯下多年前毒杀亲夫,多年后勒索两位老板又杀死同伙的案子,还与一桩旧案有关。十几年前,我前夫丁小乙杀了一个人,埋在一棵树下。这个人身上关系着一件大事,一桩大案。他姓什么叫什么,身上关联着的事儿有什么内幕,当今世上,只有我知道。在这堂上讲,两位大人也不明白,这案子,更不是两位能管的。小妇人必要在府尹大人面前,才能道明白究竟。” 杜吟菁又侧身看向谢赋,暗示他是否先到屏风后请示,公堂侧方响起一个声音。 “若是与蔡府案有关,你在此公堂上说就行。” 潘氏哆嗦了一下,杜吟菁一定睛,发现说话的人是张屏。 噫,这…… 潘氏道:“小妇人要见府尹大人。要说的事太大了,两位县老爷审不得。” 张屏肃然道:“能审。蔡府地属顺安县,你乃丰乐县民。按朝廷律例,凡百姓想供认、举报案件或自发作证,可选择案件所发地或自己户籍所属地的地方衙门陈述。因此你当堂叙述,才是依法为之。” 杜吟菁清清喉咙,堵住张屏的话尾。 “犯妇啊,府尹大人非你想见就能见,也非本县与谢县丞去请就能请出来的……” 潘氏道:“请大人先去替小妇人禀告禀告。” 杜吟菁一脸为难。 谢赋一拍惊堂木:“县衙公堂,岂是案犯讨价还价的地方!你尽召来,该上报的,杜知县与本衙自会禀于府尊。” 潘氏掠了掠鬓边的乱发:“还是请两位大人先替小妇人禀一禀吧。小妇人恳请面见大尹,更有一事相求。罪妇之子增儿,年纪尚小,不甚懂事,本是小妇人起意勒索贺卓两位老板,因曾栓柱太老实不中用,不得已才让儿子做帮手。杀那姓散的灭口亦是小妇人一人所为。小妇人自知罪无可恕,甘心伏法,砍头还是凌迟,任凭发落,只求大人们宽饶我儿一条性命。小妇人愿将树下那人身份,所关系之隐情尽数道来。” 谢赋一时无语,不禁看向了侧方的张屏和柳桐倚,想起之前在自家宅中的一番对谈。 果然,潘氏是要拿当年被卓西德和贺庆佑抢劫之人的身份和蔡府案的隐情来谈条件。 可怜天下父母心。 背后屏风的另一侧寂寂无声,杜知县的眼波频频发来。 谢赋心中犹豫,要不要立刻起身,转到屏风后禀报? 一旦如此,即是等同于他和杜吟菁一名县令一名县丞,在公堂之上被一个犯妇斗落了下风,不单颜面扫地,更折损公堂和律法的威严,向百姓明示,犯下杀人案也能谈条件。不论府尹大人是否同意见潘氏,都或多或少会陷入被动。 可如果不报,蔡府案牵扯太大,若潘氏不肯说出真相,致使案件延误,或又有人被害,造成的后果,绝非他和杜吟菁这两个小县的官员所能承担。 该怎么办? 第 66 章 第六十六章 谢赋不由得看向张屏,又迅速移开视线,未敢与他对视,继而心中一紧—— 我为什么不敢看张贤弟? 是……因为我考虑潘氏的要求,觉得亏心。 为什么我觉得亏心? 因为…… 谢赋突然也脊背一直,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 “一派胡言!曾潘氏,公堂不是菜场摊铺,由你信口开河讨价还价!你子增儿狡诈歹毒。你们一伙人中,谁是定计勒索的主谋,尚待查明。但勾钓散材入伙的,是增儿。散材被杀,可以下毒者,也唯有增儿!本衙明白你愿替儿子顶罪的为母之心。然律法严明,犯案者绝不容脱逃,未犯罪者也不会冤枉。当堂作伪供倒是一过,不敬公堂又是一过。本衙念你乃寻常民妇,愚昧无知,不当堂处罚,先将这两过记下。你自认杀害前夫丁小乙,可从实招来。若你又反口不欲招认,也无妨,顺安县衙与我丰乐县衙门自会查证。勒索贺庆佑卓西德及散材被杀一案,已证据确凿,你且将相关细节速速交待!” 公堂上一时静谧,杜知县目瞪口呆,预备去顿谢赋袍袖的手冻在半空。 潘氏身躯微微一拧,柔声道:“大人这番话堂皇得紧,听得小妇人肝胆乱颤又有些头晕。啊呀,刚才奴说什么了来着?都是乱讲的。如县丞大人所说,一派胡言,大人们千万别当真。小妇人乡下女子,愚昧无知,一被官老爷拘拿,就慌了,平日里看的那些戏什么的,蹿在心里,迷瞪了。要罚,掌嘴打板子,都随您。都是小妇人的错!” 谢赋冷笑,杜知县咳嗽一声堵住他话头:“曾潘氏,你说你晕眩,还能支持否?可需先下去调养片刻,待心里明白了再上堂?丰乐县衙门里刚好有大夫,给你诊诊脉,调治调治。来人,将此妇……” 话刚说到此,被谢赋打断。 “大人,下官觉得暂时不必。此妇以所知另一案的隐情为要挟,公然在堂上索求错判,精明可见一斑,她晕不晕下官不晓得,但绝不糊涂。这般形容,下官猜想实为做作。” 不待潘氏再发声,谢赋又凝视她道:“你先自认杀人之罪,豁出性命不要,将自己立于无可再败的不败之地,再拿大案隐情保你儿子性命,确实很会谈买卖。只是本衙已经说了,衙门不是菜场摊铺,若为其他事纵了此案真凶,谁给死者散材与险些失了性命的刘周氏姨甥一个公道?” 他又抓起惊堂木,重重一砸。 “今天这堂,主审的是散材被杀,贺卓二人被勒索,刘周氏姨甥被绑架下毒案。哪怕你说出天大的秘事,本衙也要让真凶伏法!证一个律法严明!” 吼完这句,谢赋再一挺背,仿佛有万道金光从头顶「明镜高悬」匾上洒下,灌注进他的天灵盖,一股从未有过的畅快感流遍全身。 杜知县瞠目结舌,刚欲伸往谢赋下盘的右腿也冻住了。 亲娘啊……姓谢的是吃错了什么,还是忘了吃什么? 丰乐县,真的,有点疯。 潘氏紧盯着谢赋,又柔柔开口:“谢大人真是正气浩然,好生令人钦佩。大人啊,小妇人方才乃恐怕公堂之上,要受严刑拷打之苦,信口乱说,求个速死罢了。眼下看大人如斯公正严明,就不怕了。大人想问什么,便问吧。” 杜知县清清喉咙,又赶在谢赋之前开口:“兀那曾潘氏,休再多逞口舌之利,本县治理顺安县一方,你亡夫丁小乙乃顺安县民,因此须再询问你一遍。你究竟有无杀害你的前夫丁小乙?速速从实招来!” 潘氏眨一眨眼:“怎的大人还问这个?小妇人都说过两回了。没有,随口编的。” 杜知县一噎,继而板起脸:“杀人重罪,岂能乱编。” 潘氏怯怯道:“小妇人知错了,认罚。大人心有疑问,可将丁小乙的棺材挖出来检验。当日他暴疾而亡,衙门需验过尸才准下葬,衙门里或有什么册子记录着呢,大人去查查?那时家贫,未能给他备口好棺木,时隔十余载,不知尸骨还全否?” 说着,两行泪挂了下来,潘氏从怀中摸出一块帕子,抽噎擦拭。 杜知县也在心里直噎,面上仍得镇定地道:“那么十几年前,丁小乙有无杀过一个人呢?” 潘氏道:“没啊,也是小妇人信口编的。” 杜知县神色一厉:“平白无故,怎会编此事?!你前夫已亡故十几年,你突然说他杀过人,埋在树下,必有情由!” 潘氏又抽噎起来:“大人明鉴,确实是编的。小妇人都能编自己杀了丁小乙,再给丁小乙编个杀人案怎么了?!都怪这死鬼死得早,撇下我们孤儿寡母,小妇人改嫁又回丰乐县,才致今日我们母子都落到这公堂上!凭什么我们娘俩遭了罪,他一个人在土堆里舒坦躺着!小妇人心里怨恨无处发泄,也给他编个和我们娘俩一般的罪过!反正他死了多年,大人们不能把他再送法场上砍一回头。大老爷若不信,开棺验尸时,问问他呗,就问,你十几年前,有没有杀过一个人啊?” 杜知县大怒:“混账刁妇!亡故十几年之人,如何问供!” 潘氏道:“那就是大人们的事儿了。小妇人编的那桩杀人案,乃在小妇人家中做下。若那事是真的,当时也只有小妇人、丁小乙和被杀的人三个。大人不信小妇人的言语,只能去问丁小乙。如何问,小妇人不晓得。对了,我们丰乐的知县大老爷张大人怎不在堂上?听说他老人家能辨阴阳,断鬼神,还有一位法力高强的道长是他师兄。山上那位法力无边的姥姥都能镇服铲平,从阴曹地府里拘出丁小乙的鬼魂来审一审定不费吹灰之力。只是不晓得隔了这么多年,丁小乙投胎了没。” 杜知县气得满脸涨红,不住道:“刁妇!刁妇!”视线移向张屏。 只见小张前知县仍是那副蒸不熟煮不烂的样子,开口道:“张某不会法术,世上亦无鬼神。但世间罪案,只要做了,必有痕迹罪证可查。这桩杀人案,即便你不说,也能查出真相。” 谢赋眉头一跳,他刚刚吼完那段话,内心恢复平静,已完全看穿潘氏的手段。 其实此妇的招数并不高明,乃菜场买菜讨价还价之流的路数,抓住蔡府案真相这个筹码。如此即可用相同路数对之,谢赋准备不理会蔡府案,只审办散材被杀,贺卓二人被勒索,刘妈妈徐添宝被绑架下毒案的真相,令增儿之罪坐实,无可改动。潘氏想保儿子性命,心防破损时,或有间隙。 无奈杜吟菁太不争气,被潘氏看出其对蔡府案特别在意。潘氏抓住这点,各种做态,偏她一撒饵,杜吟菁就咬钩,被钓得团团转。这货官高半阶,谢赋无可奈何,正准备趁杜吟菁气得直结巴时把审问话头夺回来。张屏却又续上了蔡府案的话题。 眼见潘氏顿时又精神了起来。 “小妇人方才便想问,这位公子是谁?为何能屡屡在公堂上言语? 增儿激动地扭动身体,发出呜呜声。杜知县道:“你竟不识得丰乐的原父母官?这位即是前任张知县,现在……” 张屏接话:“多谢大人之言。张某当下是刑部一介文吏,贸然出声,确实不合规矩,请大人处罚。” “不必言此。”谢赋及时在杜吟菁前道,“先前相关案件一直是张前知县负责查,此时仍可就案情举证剖析。” 潘氏微凹的眼窝中崩出雪亮光芒:“原来这位便是张大人,小妇人有眼不识泰山了。久闻大人青天之名,莫不是掐指一算,算出了什么究竟?” 张屏道:“张某已为文吏,不能当此敬称。我不信鬼神,更不懂掐算。但树下之尸身份,可先妄推一二。此人系蔡府家仆。十几年前,蔡府大火,他受蔡府主人所托,带两箱宝物出府,宝物附有清单。他却另因缘故,想私吞宝物。不料被卓西德和贺庆佑两位老板所劫。他身负重伤,身上只剩财宝清单,来到你家,却被人所杀,埋在树下。你持有他留下的宝物清单,却不知道劫他之人是谁,多年后,你子增儿到一壶酒楼做伙计,发现贺老板是打劫之人,遂订下勒索之计。” 潘氏目光闪烁:“张老爷真是好能说故事,据小妇人编的瞎话儿又编出这么一大篇来,头头是道,原来官老爷们就是这样查案的,真是开了眼。” 张屏并未驳斥这话,只道:“关于树下尸体及两箱宝物,夫人可能知道的秘密——其一,树下尸体身份,已能推出;其二,箱中宝物名录,从贺卓两位老板处可得知;其三,蔡府起火的真相,死者怎会带出了两箱宝物,两箱宝物原本要送往何处。这些即便死者告诉了你,你不说,顺着目前已知的线索继续追查,也能查出。” 潘氏紧瞅着张屏,浑身微晃,突地笑起来:“原来如此,所以老爷们才觉得,小妇人没什么用,可随意要了我们娘俩的命?如果我知道些你们查不出来的,是不是立刻不一样了,红袍子大老爷们便有空见民妇了?哈哈哈,果然,我们的贱命不值钱。府尹大人、大理寺的大人,刑部的大人这些大官儿们,查得都是住大府邸的老爷家埋了十几年的秘事。跟老爷们的事儿没大关系,没什么用,我们是生是死,都不配大老爷们瞧一眼的。哈哈哈~~” 杜知县一拍惊堂木,喝道:“大胆刁妇!方才种种作态,本县与谢县丞都宽忍了你,系怜你乃一柔弱妇人尔!你却不识恩典,在公堂上口吐如此不敬言辞,真当本县不会动刑?!” 谢赋道:“此案自开查自今日堂审,步步皆遵律法,你若觉得杜知县或本衙审案时哪里违规,隔壁就是察院。无需多废话,勒索卓西德与贺庆佑二人的,除了你、增儿、陈久三人之外,是否还有他人?增儿毒杀散材,可有共犯?绑架刘周氏、徐添宝姨甥,你有无参与?速速招来,休再东拉西扯!” 潘氏一言不发。 柳桐倚开口:“杜知县和谢县丞不答应与夫人做交易,正因将散材、刘老夫人、徐添宝之命看得和蔡老爷一家一般重,不会因此纵彼,律法面前,公侯百姓,性命同等贵重。” 潘氏看向他,身体又晃了晃,讥笑出声:“贵重?同等?!哈哈,今儿可真是开眼,公堂上一群年轻公子哥儿,长得像画儿,说的话更像神话儿。小公子,你可知我如何落到今日田地?哈哈哈,几十年前,丁小乙快把我打死时,怎么没人和我说,我的命和高门大宅里的老爷们一样贵?衙门里的差爷们只会说,你个妇道人家,男人就是你的天,打你两下怎的了?你竟敢反了天,要告你男人?你这样的娘们,不打你让你明白明白规矩,你不得上天了?哈哈哈,那死鬼丁小乙,还有其他人,都怎么叫我的,贱人,贱货。贱了这么多年,我今儿才知道,原来我是贵的呀……” 杜知县视线一闪,不动声色地问:“你即因此起意杀夫?” 潘氏睨向他:“大人可真会审案,怎的,仍想知道丁小乙是不是被我杀了?” 杜知县神色一肃:“公堂之上,你既有言,本县必须追查。” 谢赋补话:“但其他案件审理,不会受此案影响。” 潘氏一啧:“行吧,告诉你们也无妨。丁小乙是被我杀了。” 一直跪着不发一言的曾栓柱突然大喝道:“莫要胡说!”继而连连顿首,“诸位老爷,小人的婆娘无知。她,她其实一直有些疯疯癫癫的,说话从不能当真。求老爷们千万别信。她,她……” “我什么?”潘氏又睇向他,“我是疯是明白,说的话是真是假,老爷们能不比你个憨子清楚?是我哄了你。我这辈子只对不起过一个人,就是你。我原是配不上你的。我只后悔,为什么没从小姑娘的时候就嫁了你。却要等到……杀丁小乙后能嫁给你,是我赚了。唉,你啊……” 杜知县又咳嗽一声:“公堂不是叙情话的地方。潘氏,你真杀了丁小乙?” 曾栓柱喊:“不是!” 潘氏跪直身道:“回大人话,是。” 曾栓柱又连连叩首说潘氏糊涂,潘氏道:“大人且将曾栓柱带出堂外吧,真与他没关系。他确实是个憨实人。他这么在旁边闹着,我也不好交待。” 杜知县遂令左右先将仍不断替潘氏开脱的曾栓柱带出。谢赋问:“潘氏,杀人非寻常罪过,你当真杀了丁小乙?所言确定属实?” 潘氏又笑:“怎的,小妇人不与大人谈买卖,大人仍不肯放心?这事本也没什么可拿来议价的,丁小乙之死与蔡老爷家全无关系。是他打我,我着实熬不住了,一碗药送他归西罢了。” 杜知县问:“丁小乙为何打你?” 潘氏又大笑起来:“哈哈,果然有这一句!我就知道。当年,我熬不住了,求旁人帮帮我,到官府求和离,求官爷差爷们帮帮我,他们都要问我,为什么丁小乙要打你?这个为什么一问,丁小乙打我,便是我的缘故了。定是我哪里不好,哪里有错,哈哈哈~~” 杜知县又凑近谢赋耳边低声道:“看这婆娘形态,已知缘故。” 谢赋再皱一皱眉,未理会其言语。 潘氏擦擦眼角:“大人必然想说,我这婆娘,一看就该打。可当年的我,不是这样的。我年轻的时候,是个又傻性子又软的姑娘。打小我就生得好,京城不敢说,那时整个丰乐县从乡里到城内,找不出几个女孩比我漂亮。我十六七岁时,去河沟边摘野菜,好些进京赶考的书生,看见我就念诗,什么兮什么顾的,我也不懂。有位京城过来踏青游玩的公子,长得又白又斯文,画了幅我的像。画里我穿着仙女一样裙摆长长袖子宽宽有飘带的锦缎衣裳,提着的也不是菜筐,而是各样花朵的花篮,站在云雾缭绕的水边。他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但我哪能穿得起这么好的衣服呀。那公子就笑了,要把他的白玉坠子,挂着珠穗的扇子送我,说我可以拿它们去换漂亮衣服。我说别人的东西我不能要,这么漂亮的衣服做活不方便,料子薄,不好洗。花篮好精致,但装不了多少菜。那公子问我,如果一辈子不用做活只穿漂亮衣服你愿不愿意?我说,这是贵人老爷家的小姐才有的福气,我只是个穷丫头,不敢梦这个。他又差人到我家去,说想带我到他府里。我爹那时已经亡故了,弟弟还小,家里只有我娘操持。我娘问我,京城的公子看上了你,可咱们家这样,当不了人家正经的亲家,你愿意给人家当偏房么?我那时虽小,也知自尊自爱,我说我是穷人家姑娘,不敢高攀,当妾我也不愿。” 杜知县道:“然而之后你嫁了乡民丁小乙,越想这段往事越后悔。所谓宁为贵门妾,不做穷汉妻,凶心一起,就杀了丁小乙。” 潘氏道:“大人这便给小妇人加罪名了?丁小乙死的时候我都三十几了,青春不在,真要嫌贫爱富想攀高枝,该趁早趁年轻,何必熬到这个岁数?我那时年纪小,压根儿不懂什么情情爱爱的事,我爹生前识文断字的,只是没有考中过科举罢了。他教过我认字读书,我也知道一些闺秀小姐们学的礼仪规矩。我不愿做那位公子的偏房,我娘还有些犹豫,住得离我家不远的一位丁婶,得知此事,却出奇地夸了我几句,说我有志气,有骨气,令她刮目相看。” 谢赋问:“这位丁婶……” 潘氏道:“她是丁小乙的姑妈,嫁给村里一个闲汉,是个五大三粗的婆娘。她当时夸我,我有些稀罕,以前她从不说我好话,总和我娘说,看你家娣儿的面相,就得多管教。我几岁时,和乡邻的孩子们一块儿跑着玩,在乡里挺寻常的事,但只要我和男孩玩了,被她看到,她便和我娘说嘴,撺掇我娘骂我。后来我又知道,她总跟村里人讲我坏话,说我小小年纪妖里妖气,将来不知会什么样。那位公子的事,我本以为她要编出一堆糟烂话,谁知她竟夸了我。原来她另有谋算。从那之后,她天天和我娘嘀咕,说我岁数大了,趁早定下终身。女孩子当找个本分老实的男人,踏实过日子。同村邻乡与我年岁相当的年轻男子挺多,但少年人少能入三姑六婆的眼,尤其被丁婶的嘴一说,这个毛躁,那个莽撞,都不老实不踏实。我娘跟吃了迷魂药似的,偏听她的。这婆娘奸毒,假意替我作媒,连接说了几个成不了的,穿插着像说闲话一样常提起她在邻村有个侄儿,为人又憨又老实又孝顺,都不敢正眼看姑娘,只会做活攒钱,就是穷了些,凑不出彩礼。她这么放线,单为钓出我娘一句话,终于有一天我娘被她引得说了出来——没钱也没关系,嫁闺女又不是卖闺女,只要姑爷人好,姑娘嫁得合适,何必太计较钱?” 潘母想得很单纯,年轻人都家底薄,长辈帮衬些,小夫妻踏实过日子慢慢挣,定能过得和美。 丁氏听了此话,作势犹豫了一番,道:“姐姐,我一直不敢和你提,怕你看不上,但有了你这句话,我便老下脸说了。我侄儿小乙,是我看着长大的,真是个好孩子,再老实不过。咱们当娘的,最怕姑娘嫁什么样的姑爷呢?吃喝嫖赌的,尤其那些花花肠子的。像之前那位什么公子,田间地头看见你家娣姐儿这样的粗丫头,都能动情,必是走到哪里花到哪里,说好听叫多情,说难听是放浪,不安分。有钱有势浪得起,穷家小户,男人不踏实就完了。老姐姐,我敢拿祖宗十八辈跟你发誓,我侄儿小乙,绝对心里只有你家姑娘一个,绝对本分老实,绝没有花花肠子到处浪。” “我娘听后很心动,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丁小乙拿不出彩礼,过礼的钱是潘母拿出自己的梯己帮衬。 “成亲后我发现,丁小乙又懒又滑,好吃酒赌博。他家本有薄产,他是家中独子,但都被他赌尽败光了。去给人家做活当佃农,他嘴里不干不净,又爱顺摸东西,与一同做活的人打架,专跟东家工头做对,最后十里八乡,没人肯用他。这些昔日的同乡都知道,大人们尽可去查问。丁老毒妇满口胡扯,只有两句话是真的,一是丁小乙确实穷,二是她拿祖宗十八代发誓的那句,丁小乙绝不会有花花肠子,绝不会浪。” 谢赋愣了一下,想到了什么,脸不禁有些热,开不了口询问。 杜知县却一口接上:“这不还有些可取之处么?他虽赌却不嫖,是个专一男子。男子专情,定因爱你。” 潘氏又哈地笑了起来:“大人,也或是他没有花的本钱。” 杜知县僵了一僵,老脸一红,举起惊堂木拍了一下。 潘氏大大方方地继续道:“所以,丁小乙十分恨我。我那时年纪小,不懂,明明是我忍气吞声,为什么反而他格外恨,他恨我更胜过我恨他呢?我,我一个年少的女子,能怎么办,我哭着去找我娘,我娘要脸面,不敢往外闹,现在一想,姓丁的毒妇必也是看中了我家这一点,都在她的算计之内。她在我娘面前指天指地发誓,说丁小乙……绝不是天生的。想是之前他父亲得了痨病,他侍奉父亲,劳累所致,是孝子。调养一阵就好了,又骗我娘拿钱出来给他补身子。这女人,真会说。” 连丁小乙喝酒赌博,都被丁氏说成是因为那个难以启齿的原因,自暴自弃,丁小乙本性是好的。 “她说丁小乙是因为可怜才这样的,现在他有了家,我好好对他,帮他把身体养好,他便能跟我好好过日子了。别人也有这样劝我的,我先竟被这些话哄住了,后来发现,这跟进贼窝陷泥潭似的,越不趁早抽身,越抽不了身。丁小乙一开始还是收敛过的,只为能让我从我娘那里要钱。我起初一要和他和离,他就装可怜,让我不要离开他,说他会改的。乡里有些新搬来的邻居,不明就里的,都会被他骗住,以为我嫌贫爱富。他,还有丁氏那恶毒的婆娘,背地里到处造谣,说我做小姑娘的时候就不安分……我娘因此病了。待弟弟开始议亲,娘家更给不了我钱。丁小乙打我也越来越厉害。” 谢赋问:“令弟为何不帮你?” 潘氏面容上第一次闪过一丝无奈的悲戚:“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我娘先前贴补了我甚多,我家没什么能帮衬我们的亲戚。弟弟娶妻后,自要先顾上自己。我娘病重,弟弟奉养母亲,还要养妻儿,我那时,名声也坏了……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确实有难断的缘故,我起初傻,被拖住了,之后母亲病重,怕她老人家禁不起折腾,待母亲过世,再要和离,老毒妇和丁小乙竟然说,是因为我,因为我丁小乙才……我弟弟,他有妻有家有子,弟媳是好人家的姑娘,他们也要脸面。他们若替我出头,有些话怎能出口?” 张屏垂下眼,谢赋只能沉默,连杜知县都有几分尴尬无措地低头咳嗽了一声。 潘氏道:“我常常后悔,为什么非要活着。其实有一回我已经从山上跳下去了,老天偏仍让我活着。我以为,老天是要告诉我,熬着,将来会有好日子过。结果,我同我儿一道熬到了这公堂上。我为什么不找个高些的地方,偏选了那座山,为什么又有此后那些冤孽?”166小说 杜知县搓搓手,顿了一时,才轻叹一声道:“潘氏,因审案需要,本县不得不问你,增儿与丁小乙是否为亲父子?” 公堂中又陷入片刻的寂静。 谢赋有几分感谢杜吟菁提出了这个问题。 增儿自从潘氏叙述起,一直紧盯地面,此刻猛地激灵了一下。 潘氏沉默一瞬,吐出一句出所有人意料的话:“禀大人,是。” 杜吟菁又愣了愣:“你……方才说了许多,若本县未有剖析错误的话,丁小乙如何有子?” 潘氏又沉默了。 张屏开口:“是否与黄郎中有关?” 杜知县瞧向他,内心涌起几分钦佩。看不出来啊,小张前知县年纪轻轻……噫,也是,这年头,愈青春,愈懂得。 潘氏亦看看张屏,仍未说话。 张屏道:“夫人家在北坝乡的旧宅,之后是黄稚娘母女居住。黄郎中是否对夫人多有照顾?” 潘氏神色蓦地一正:“大人休要乱说,黄郎中是百年难得的好人,莫因诸位想治我们娘俩的罪,污了他的名声。事与你想得不一样。说出来,你们未必信。丁小乙……到死都挺想治好他自个儿的,各种野郎中和偏方都瞧过用过。有一回,他去京城,说是遇见了什么西域神医,买了一堆药,有酒、有药丸、还有油。他喝了一瓶酒,吃了一把药,又擦满了油。居然……当时他口鼻流血,浑身抽搐。赶巧黄郎中给人瞧病,路过附近,听到动静,竟把他救过来了。黄郎中说,那药有个名号叫什么一命丸,确实是西边胡国流过来的。据说那些胡国的国王,后宫中也有好些嫔妃。有些嫔妃想生孩子,会秘选精壮男子,喂下此药,一夜春宵后极易得子,但男子必死,又省得再动手灭口了。所以叫一命丸,又叫易命丸,拿一男子的性命换个孩子的意思。” 杜知县变色道:“此系……当真?忒的不堪!忒的狠绝!如若真有,本县必要上报,狠狠禁除,凡流传者,处重刑!” 潘氏颊边笑靥一闪:“大人莫怕,小妇人当日听黄郎中说,我朝妇人,并无多少知道此物。这药贩来我朝,都被野郎中当回□□卖给男子,不像丁小乙那样多吃也要不了命。黄郎中初以为是我买来想害丁小乙,后来发现丁小乙是自个儿买的。丁小乙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此生更是绝无指望了,又把账算在我身上,但总算他跟我有了个儿子。” 杜知县结结巴巴道:“你是说,增儿是丁小乙吃药……” 增儿哆嗦了几下,紧瞅着潘氏。 潘氏凄然笑了笑:“丁小乙一直不信增儿是他儿子,好多邻居也不信,只有黄郎中知道。多亏他照应,我们母子总算能保住命,没落下残疾。大人莫看小妇人挺是个模样,其实浑身没几块好肉。可让婆子与我到静室中验看。对了,大人也请看看我儿的衣裳下面。” 她伸手想掀增儿衣衫,杜知县制止,让左右除去增儿的上衣,只见其后背、腹部鞭棍割烫烧等各种伤疤累叠,不堪入目。 增儿咬牙匍匐不动。潘氏哑声道:“别处也有,堂上不便看了。” 谢赋因之前堂审,心中对增儿十分厌恶,此时竟不忍多看这些伤疤,暗想都说长子随母,潘氏身量不算低,尚不知丁小乙是高是矮,但增儿这般豆丁的模样,或与从小被毒打有关。 唉,可恨之人,亦也可怜……世间人与事,皆可叹也…… 张屏又肃然道:“在下有一事不解,想冒昧向夫人请教。你为什么与丁小乙成亲多年后才杀他。” 潘氏一顿:“张大人这话问的,莫不是嫌我下手太晚?那大人觉得,罪妇什么时候杀他合适?” 张屏道:“在下觉得,夫人并非会行凶之人。” 潘氏扑哧一声,低头捂住嘴,再抬头道:“多谢对罪妇之赞誉。后来我可悔极了,为什么没早弄死了他,多过几天快活日子。老话说得对,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忍啊忍的,总有忍不了的一天。跟线似的,一直绷着,哪天断了,说不准。” 张屏问:“夫人如何杀的丁小乙?” 潘氏道:“下毒啊。跟我杀那姓散的一个样。” 张屏再问:“什么毒?” 潘氏道:“我说家里闹耗子,市集上买的药。我记得,卖药的那人板车前挂了几只半人长的大耗子,我想这药肯定有劲,好用。果然买对了。两包就让丁小乙归西了。” 张屏问:“夫人把药下在何处?怎么让丁小乙服下?” 潘氏道:“下在酒里的,丁小乙爱喝补酒,我帮他熬,补酒本有药味,我又加了好多冰糖。他一点没发觉里面有毒。” 张屏道:“耗子药配方,大同小异,死者或口吐白沫,口唇乌焦,或眼鼻流血,表征十分明显。经验老道之医者仵作,一看即知。夫人说之后衙门派人验过尸体,你如何蒙混过去?” 潘氏道:“我把他收拾干净了呗,我给他口鼻里灌水涮过,脸洗好,拾掇得齐齐整整,见到的人都以为他是寿终正寝含笑而逝。原本他喝了酒稀里糊涂的,也没挣扎几下,挺好收拾。” 张屏再问:“那天或那天之前丁小乙做了什么,令夫人下决心行凶?” 潘氏慢悠悠道:“唉,隔了这么多年,着实记不太清了。他……应该也没做什么。约莫是吃酒,骂街,打我吧。我挨着打时想,难道我一辈子就这样了?丁小乙除了那点先天不足之外,身子骨好得很,他爹有痨病,他都没被传上。成天吃喝不做活,随时能打人解闷,精神也特别好。我想,我天天受气挨打,他天天打人开心,硬熬的话,我应该很难熬过他。只能由我送他先死,我才好继续活。” 记录供词的文吏运笔如飞,杜知县趁张屏没继续问,飞快抢话:“当真?应还有其他缘故吧。” 他捋一捋须,机智一笑。 “丁小乙打你固然不对,但你并非全然无辜。你此前红杏出墙,心有愧疚。之后丁小乙打死了你姘头,才令你发起毒心,药杀了丁小乙,对不对?你的姘头,就是树下那具尸体。” 潘氏不紧不慢道:“大人不答应宽过我儿的性命,树下那人并蔡府的事,罪妇绝不吐露半句。杀丁小乙的事我已招认,其他的人与事儿,也没那么要紧。” 谢赋听着潘氏的供述,心中忽有了一个想法,如一朵雨天的云絮一般,越膨越大。 他本一直疑惑,蔡府失火的当晚,一个下人为什么能把两箱宝物带出火场,如张屏推测,这两箱宝物还附有清单。 是不是这两箱宝物本系要送给谁的? 他原下定决心,不能遂潘氏心意询问蔡府相关的事儿,但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曲折发问:“蔡府三公子……被黄郎中之女,罪妇黄稚娘痴恋一事,你可知道?” 潘氏反问:“这事儿,诸位大人还没查明白?” 杜知县一拍惊堂木:“混账!谢县丞问话,你这犯妇岂能如此不敬?!” 潘氏温顺低头:“小妇人错了,向大人赔罪。我方才讲过不说蔡府的事,但这事还是照实答了吧。稚娘是个可怜孩子,她当时一个妙龄的姑娘,因病又少见人,乍一见一个年轻的公子,可不会迷了心?谁想到多年后她变成这样!” 谢赋道:“我更疑惑,蔡府这样的人家,府中应该有养大夫。公子出行,随行亦一般会有医者,为何到乡间郎中处诊治?能引得黄稚娘迷恋,到访应不止一次。” 潘氏目光闪了闪,似遮掩什么一般再低头:“这,小妇人如何知道。想来……想来是黄郎中医术高明,蔡公子也听说了。人病了都爱试试偏方。” 谢赋凝视着她:“你有无见过蔡公子?” 潘氏身体一晃,仍垂着头道:“大人这话问的……罪妇这样的人,哪有福气认得官宦人家的公子?即便他来村里,随行一堆人,我想瞧,也只能远远瞧个影儿罢了。” 谢赋问话时,杜知县本一直在伺机截断他话头,把发问权夺回来,但越听,双眼与内心越亮,心海渐渐澎湃。 他压抑着激荡情绪,镇定接口:“哦?本县以为,未必。蔡公子去北坝乡,真的是去找黄郎中?” 潘氏只眼看着地面:“是啊,不然还能为什么?” 杜知县捻一捻胡须:“或还可能为了找另一个人。曾潘氏,那位曾想收你做小的公子,姓甚名谁?” 潘氏道:“禀大人,天长日久,小妇人早忘了。” 杜知县眯一眯精光四射的双眼:“是吗?你们之后再没见过面?你方才说,你嫁给丁小乙后,想寻短见,却被人所救。救你的人,是谁?” 潘氏道:“只是偶尔路过的好心恩公罢了,小妇人与昔日的公子,并无再见。” 杜知县眼中精光又一闪:“真的?” 潘氏仍垂着头,浑身微微颤抖。 谢赋道:“案情已至此,说出全部真相,才是最对。” 杜知县飞快夺回话头:“曾潘氏,你再仔细回想一下,对你有意的那位公子,是否在你与丁小乙成亲后又见过你?更或者,正是他刚好救下了你。于是你们……再或者,他刚好,姓……” 谢赋咳嗽一声。 潘氏依旧盯着地面:“大人是在说戏文故事吧。” 杜知县换了一个委婉的问题:“蔡三公子与你,是不是有什么,其他的,关联?” 潘氏慌乱地抬头又低头:“大人,确实,确实没有啊!怎么可能有呢。” 一个文吏从屏风后转出,将一张折起的纸条递到杜知县与谢赋面前的案上。 杜知县正待要打开,张屏道:“夫人说得对,你绝不可能是蔡三公子的娘。” 谢赋愣住,潘氏僵住,杜知县眼神滞住。 张屏迎着杜知县呆滞的视线道:“年龄不对。夫人今年五十岁左右,据说你方才供词,你遇到那位公子时,是十七岁左右。按照户册记录,你嫁给丁小乙时十八岁。蔡三公子初到黄郎中处看病,遇到黄稚娘时十八九岁。如此可推出,蔡府大火时,你三十五六岁,蔡三公子年约弱冠。再加上怀胎时间。即便你嫁给丁小乙前就有孕,也和蔡三公子的年龄不符。” 潘氏扯了扯嘴角,拢一拢蓬乱的鬓发。 杜知县压着心头之火先颤手打开案上的纸条,潘氏眼神灼灼,亦瞅着纸条。杜知县一看纸上,又一滞,闭了闭眼,谢赋微侧身望去,头壳一嗡,面颊滚烫。 纸上赫然是冯邰亲笔的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蔡会第三子奂,字宏与。火难时已及冠。你二人不读卷宗乎,不识数乎?!】 杜知县再闭一闭眼,努力稳住更颤的双手,一拍惊堂木。 “混账妖妇,公堂之上,满口胡言,全无半点实话!怪不得能杀人勒索!来人,将此妇拖出去,休再白费时辰!” 衙役正依言要上前,潘氏往前一扑,拼命叩首讨饶。 “大老爷,罪妇错了!罪妇只是想求大老爷宽饶我儿一命。所有的事都是我做的。我招,我都招!勒索两位老板的事儿,是罪妇的主意。他二人抢了小秆箱子那时,我儿只有几岁,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都是我……” 杜知县一径拍惊堂木:“妖妇休再乱唚,其所言无一字可听!速速拖出!” 衙役们只得动手, 潘氏挣扎尖叫:“老爷,这回全是真的!那两口箱子里不是金不是银,是字画和瓷器!老爷当知我说得没错!” 谢赋不得不劝阻:“大人,下官逾越,求请开恩容这妇人再留片刻。” 衙役们立刻松手。 杜知县神情抽搐了几下,勉强平定,摆了摆手。 谢赋正色:“曾潘氏,方才你一番谎言,将本衙哄得团团乱转,竟对你心生怜惜。不论你言语中真假各有多少,只要扯谎,你所有供词皆不足信,你可明白?” 潘氏匍匐在地,连称明白。 谢赋望着她,心情复杂,又心里自嘲一叹——我竟真的超脱了,潘氏如斯可恶,我竟片刻惊怒之后,复又平静,仍信其不幸。如此,我确实不能如张贤弟,柳断丞一般,成为神断了。 唉,世间多变,人若虫蚁,小小诡诈,不过为求生。 碌碌红尘中,哪个不可怜? 增儿盯着潘氏,眼神多有怨恨,呜呜不已,似有催促之意。 张屏问:“小秆,是树下之人的名字?” 潘氏嘶哑道:“是。他……我要是把他的事都说了,可否饶我儿一命?” 杜知县大怒,又一砸惊堂木:“混账!” 谢赋道:“你说与不说,衙门都会查。” 潘氏脊背再僵了僵:“可罪妇知道的,老爷们真的未必查得出。” 杜知县再砸惊堂木,谢赋道:“你所说也未必可信。莫再来回绕方才那套,没用。你说你招实话,本衙才请杜大人开恩让你留下。不说,就出去。” 潘氏再一颤,增儿又呜呜呜向其挣扎。 柳桐倚问:“小秆的秆字,如何写?敢做敢为的敢?赶集的赶?感应的感?” 潘氏顿了顿,道:“秸秆儿,麦秆儿,粮食秆儿的秆。” 杜知县眯眼冷笑:“这名字。莫说蔡府,寻常人家近身伺候的仆从也不会起这样的名!” 潘氏道:“是他的小名,他让我这么叫他。他大名叫忠秀。” 谢赋问:“你与忠秀如何结识?” 潘氏不语。 谢赋在杜知县又砸惊堂木前道:“本衙真不明白,这时候你还卖什么关子。你与忠秀关系必然甚密,具体是怎样的密,密到什么地步,与查案关联不大。” 增儿亦又呜呜扭动,似在催促。 潘氏道:“他是我相好。但细说原委,恐怕大人又说我胡扯。我与那位蔡大人,确实有旧情,当初要娶我做小的公子就是他。” 杜知县震怒大喝:“一派胡言,此妇依然如故,拖出去!” 潘氏又不说话了。 谢赋再轻叹,转向杜知县:“大人,不如先让她顺着说?” 杜知县面皮抽搐,以眼神发出示意——出事出错了,责任谁负? 谢赋直视他双目:“若因此生出过失过错,下官独自领罚。” 杜知县鼻腔中哼了一声,转身坐正。 谢赋亦回正身向堂下潘氏道:“继续说吧,如实交待。” 潘氏顿一顿首:“罪妇与蔡大人之后好些年确实没再见过,跳崖也不是他救的我。他当时在南边做官,多年后不当官了,来顺安乡里盖大宅子住,我当然知道是他。但贵人多忘事,他怕是早不记得我了,就算记得,我已落到这步田地,一个半老的残花败柳,哪有脸让他知道是我。” 她停了一停,又道—— “罪妇绕弯子多说一句。蔡公子找黄郎中看病,实是为了稚娘。稚娘犯下了泼天的大罪。但当时蔡公子这个事,不怪她。是蔡公子先瞧上了她。稚娘长得没她娘好看,可十几岁的时候,也跟朵花似的,蔡公子到附近游逛,一眼看上她了。稚娘当时疯得跟后来不一样,像个几岁的孩子,傻呵呵的,啥也不懂。那公子哥儿硬撩拨她,竟跑到黄郎中那里假装看病,把稚娘撩拨得动了情。他知道稚娘确实疯傻,又不肯真的要她,当逗猫儿鸟儿玩似的。这些公子哥儿,真缺德。忠秀是给蔡小公子捧箱笼的。他跟着蔡公子,与我打过照面。后来稚娘爱上了蔡公子,整天闹着去找他,蔡公子又不肯见她了。我……我那时恰好缺钱,不想要脸了,我主动帮着劝稚娘,同黄郎中说若他不便出面,便由我和另外几个婆子当稚娘的娘家人,去跟蔡府谈谈。其实我想借机和蔡家聊聊当年的事,看能不能要点啥。他们随手丢个一星半点,对我们都挺多了。我若有了钱,能带着我儿去外地过活。但……” 潘氏苦笑一声。 “着实是我这村妇没见识。人家那样的门第,我们根本连大门边都没摸到就被轰了。忠秀……之前在村里与我见过几面,约莫对我有意。他借口劝解,独自来见我。我……我也看出他的心思,把年轻时候蔡老爷瞧上过我的事说了。他劝我,不可能了,死了这条心吧。他话说得不刻薄,着实在安慰我,他又拿钱给我,我知道是他自个儿的钱,觉得这人不错。总之,一来二去,我俩好上了。” 杜知县眼光中又复精光闪动:“你们这对奸夫□□,与蔡府火案有无干系?现下从实招来,能免受凌迟之苦!” 潘氏微抬头:“大人莫不是以为我和忠秀放火烧了蔡府?忒看得起罪妇了。蔡家那府邸,那些下人,我们能打过谁?一个门房就能打死我们仨。” 杜知县道:“方法有很多,硬的不行,你们可以下药!是了,正好疯妇黄氏的爹是个郎中。他因闺女的事怨恨蔡府。你自称曾得蔡大人留意,后来嫁给村汉,又与蔡府一下仆通奸,妇人多虚荣,你心岂能甘?你奸夫被你蛊惑,对你言听计从。” 潘氏道:“所以黄郎中配药,小秆下毒,罪妇放火。我们三人端了一整个蔡府,大人是这个意思么?” 谢赋没忍住,又咳嗽一声。 潘氏再跪直了些:“若是罪妇放的火,从蔡府随手抡一把,想也够我和我儿后半生受用,怎会受这些年的穷!什么山什么寨的,也该请我去做个掌事的女大王。” 杜知县胡须直颤,谢赋赶紧发问:“你可知蔡府为什么失火?忠秀怎能从失火的蔡府中带出两口箱子?” 潘氏摇头:“方才张大人说得对,罪妇着实不知。那天夜里,大家都去找稚娘,村里一团乱。我儿生了病,我身上也有些不适,没跟着去。” 张屏眨了一下眼。 谢赋问:“忠秀也在蔡府,你不担心他?” 潘氏道:“蔡府这么多下人,谁想到会因失火出人命?以为只是烧几间房子。忠秀是伺候少爷的,救火这些粗活不归他做。我想少爷金贵,肯定不会有事,那他也没事。没想到忠秀突然血淋淋地冒了出来,说话颠三倒四,说……说他想带我走,趁着失火,从老爷书房抢了两箱宝物,救火时人人都在搬东西,没人留意他。不料他在带着箱子来找我的路上被人打了,箱子也被抢了。” 谢赋问:“箱子真的有清单?” 潘氏道:“有,两个小册子。在罪妇家收着。” 谢赋道:“忠秀做事挺细致,偷拿箱子,竟留心把名录册子一块儿带上了。” 潘氏道:“罪妇想……大户人家装宝贝的箱子长得都差不多,他们也记不住哪口箱子装了什么。每个箱子上都放一份清单。忠秀拿箱子把清单册一起带了出来。” 谢赋道:“如此一箱一册岂不麻烦?又容易混淆。不若将箱子刻上编号,统一按号记录。” 潘氏顿了顿,道:“大人所说有理。罪妇确实不晓得为什么……那时,忠秀来不及说太多,他被打了,一头血,说话颠三倒四的。他想让我跟他走,问我没钱了还愿不愿和他一起走。正说着……丁小乙突然回来了。” 她闭上双眼。 “我以为他跟着一堆人去火场那边了……小秆好好的时候,肯定能打死他。但是……但是……” 她捂住脸,颤声哭起来。 杜知县问:“若如你所说,丁小乙为何只杀了你奸夫?” 潘氏又咯咯咯地笑起来,眼泪奔流在脸上:“大人想知道他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打死?因为他没种!他打死了我,四邻八户得问我去哪了。旁人不认得小秆,不知道他来了。但认得我。我没了,官府会查他,那个没种的东西不敢!且,没我养他,他也不能活!” 她眼前发红,是那夜丁小乙棍棒下溅起的血光。 眼被腥热糊住,棍子砸在身上,她以为自己终于能解脱了。 但没有。 棍子咣啷落了地。 那畜生嘶嘶道—— 「你的姘头,你找地方埋了。不然咱俩都得死,你儿子怎样就不知道了。若单我一个死,这案子传扬开,所有人也都知道你是个贱货,你儿子是野种!」 “我,我不敢声张。就把他,埋,埋在了树底下。” 那年之后,李子树的果子结得特别大。 “我……我……” 潘氏喉咙中发出不成调的哭声。 谢赋未理会杜知县凌厉的眼波与嗔怒的一腿,吩咐衙役取一碗浆水给潘氏。潘氏谢过未饮,杜知县冷冷道:“你的言辞,衙门之后自会查证。若如你所言,本县之前未有推错案情——丁小乙杀了你的姘头,终令你生起毒心,又杀了他。” 潘氏硬声道:“对,杀这畜生,我不后悔。我早该杀了他!” 杜知县痛心摇头:“通奸在前,杀夫在后。多年后又勒索,又杀人,又绑票。你这妇人简直……简直……” 潘氏道:“十恶不赦,该千刀万剐。罪妇知道。” 杜知县胡须再颤了颤,长吁一声:“既然都明白,将你行凶的详细一一交待。” 潘氏道:“禀大人,怎么毒死的丁小乙,罪妇之前已细细交待过了。” 杜知县怒喝:“交待其他的!你与你儿子如何定计勒索?如何杀死同伙,绑架刘氏和徐添宝?!” 潘氏定了一下,道:“大人英明。当时我儿才几岁。这些事他不可能知道。罪妇也从未向他提起。我毒死丁小乙后,改嫁曾栓柱,又搬回丰乐县住。我儿也跟着改姓曾。他长大了,去一壶酒楼做工,完全不是故意的。一壶酒楼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店,我儿聪明伶利,凭能耐在一壶酒楼寻到一份活做,可开心哩。他是个孝顺孩子,领了工钱,总要拿一些给罪妇跟他爹。有一天他又带着钱和东西回家,与我说,东家真阔气,他无意中撞见贺老板与人谈事,想是要买大铺面,卖些东西变现。变现的宝贝居然是一把小壶,他听老板向买家开了个泼天的价,还说是赶着用钱,赔本卖了。买主竟也没怎么还价。罪妇问我儿,是金子打的壶还是玉雕的,这么贵。我儿说,不是金,不是玉,就是老头们爱拿来泡茶的那种红红的小泥壶。街上好些店里都卖,几十文一把,咋东家的壶这么贵。罪妇说,肯定有跟一般壶不一样的地方,咱们看不出来,人家有钱人懂。我儿说,对,见东家给买主验看壶底下的四个字,好像正因为有那个字才值钱,是什么湖什么意。可惜没完全记住。他还讲笑话似的同我说,娘,我该把那四个字记住的,咱们去店里买个差不多的壶,也给壶底下刻上这四个字,卖出那只哪怕三成的钱,也够咱门家躺着享一辈子福了。罪妇听了,心里却一动——蔡府失火的时候,贺老板和卓老板正好在黄郎中家看病,这事我记得。丁小乙打死小秆时,那两本清单册子掉到了椅子底下,被我捡起来一直偷偷藏着,时常翻看。清单册子上有图画和字,其中一本第一页正是一把壶,写着什么老人制的,底下刻了四个字,其中两个字就是湖和意。我想,怎么会这么巧?我又问我儿,那壶长什么样?我儿画了那壶的样子,我一瞧,和册子上的一样。” 谢赋在心里镇静地反应了片刻,视线慢慢飘移,落定贺庆佑身上。 “这就奇了,据贺老板说,箱子里的东西早被他卖光了,如何增儿又看见了一把壶?” 贺庆佑扑通跪下。 “大人,罪民有错。箱中宝物,我并未全部卖尽。罪民当时见这把壶圆润可爱,虽有眼无珠,不知是至宝,但瞧着它心里莫名地特别喜欢,舍不得卖掉。罪民以为是这壶与我有缘,一把红泥壶,想也不值多少钱,遂藏下了它。之后买新铺面,缺钱,方才起意将其变卖。” 莫名喜欢,以为有缘? 谢赋微挑眉,看向张屏。张屏依然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好像全无对贺庆佑的说辞提出质疑的意思。 他再看看柳桐倚。柳桐倚正从张屏身上收回视线,姿态从容平静。 杜知县没太明白堂内的状况,但凭野兽般的直觉,与丰乐县相关的案子,不一般,水挺浑,不蹚不沾乃上上策,他明智地沉默,仅用胳膊肘轻一撞似在走神的谢赋。 谢赋灌了一口茶,顺顺思路,向贺庆佑道:“如此,潘氏正在供述,你仍暂到一旁稍候。” 贺庆佑如蒙大赦般起身,回到之前的位置立定。 谢赋再问潘氏:“你因为这把壶便断定贺庆佑是当年打劫忠秀的人?也有可能这壶是贺庆佑后来买的。” 潘氏道:“当年姓贺的和姓卓的在我们村里,后来他俩都发了大财,他又恰好有那箱子的的东西。天下哪有这么多巧合的事儿?我觉得是他们。越想心里越不甘。他们两人的家业,原该都是我家的。” 谢赋道:“那两口箱子乃蔡府之物,怎成了你家的? ” 潘氏叩首:“罪妇贪婪,确实这么以为。我儿本也劝我不该贪。是我撺掇他,我说,说姓贺的和姓卓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诈他们一诈天经地义。姓散的和陈捕头,都是罪妇拉拢入伙的!我去宝通码头买菜,看见了姓散的。我一瞅见他,吓了一跳,以为是小秆活过来了!真是一模一样,连那块胎记都一样。” 谢赋问:“你家在乡间,有地可种粮食蔬果,亦养得鸡鸭牲畜。县城市集更样样皆有,为什么去宝通县买菜?” 潘氏道:“那边东西比丰乐便宜。家里有粮有菜,可油盐酱醋,针头线脑总得买吧。” 谢赋问:“来回路途,无需花费?省下的钱够粮草与吃喝开销么?” 潘氏道:“罪妇自家有驴车,我还能搭便车,自带吃的当干粮,还可把自家种的菜、鸡蛋啥的拿去那边卖。总之罪妇隔段时间去一次,同赶集一样。的确是我!大人想想,当年我儿才几岁。罪妇也不能老让他看见小秆。他恐怕连小秆的样子都记不清。只能是我!我拉拢了姓散的。再拉拢陈捕头。由姓散的出面诈姓贺的和姓卓的,诈到了钱,先交到我这,我儿和陈捕头都是把风的。” 贺庆佑恭顺地站着,心中掂量权衡。 姓羊的泥瓦匠做证时,他便知道,之前的供词出了纰漏,以这些位的精明,应已留意。 但他们暂无任何动作,贺庆佑便也未有举动。 方才潘氏的供词再一出…… 贺庆佑观察堂内。 众人似都在关注那位婆娘。 当真如此? 他假作不经意地看向谢赋与杜知县身后的屏风。 谢赋依然在询问潘氏:“你如何拉拢到陈久?” 潘氏道:“罪妇……” 陈久沙哑出声:“禀大人,陈某当年常去北坝乡,潘氏认得我。” 纰漏,有无修补的可能? 贺庆佑继续思索。 是仍像当下这般,还是…… 堂上的杜知县又眯起眼,视线意味深长地在潘氏与陈久身上巡梭。 “曾潘氏,你一介民妇,怎能勾连到衙门的副捕头,让他与你一同行此不法之事?” 贺庆佑凝神聆听,手半隐入袖口,肩头忽一沉。 两双手轻轻一拧,卸去他双臂的关节。 几抹银光抵住他胸背颈项。 好快好利落的身手,京兆府? 或应是,大理寺。 贺庆佑随即做出惊惧不解的神态。 方才那名文吏又从屏风后转出,将一张展开的纸条放到谢赋和杜吟菁面前的长案上。 杜知县迅速合起半张开的嘴,一拍惊堂木。 “兀那潘氏,又在胡言妄语,当本县与谢县丞听不出?!来人,将此妇拖下,其余案犯与证人带出,本堂暂审到此,退堂!” 堂内一时纷纷。 杜知县飞快趋入屏风后,谢赋随之。 两张座椅空空,丰乐县工房掌书郑声在椅旁行礼,两名文吏其一托着县衙大印与笔墨,另一将一本文书交给谢赋。 “府尊批示,请县丞阅后尽快下发。” 谢赋双手接过,恭敬打开,是卓西德岳母旧宅所在老巷的挖掘批文。 谢赋飞快读毕,签字盖印,转给郑声。 文吏又道:“府尊与少卿大人已移驾三堂。” 杜知县方才识趣地远远候在一旁,待郑声离开,才和颜悦色地与谢赋一道迈出门槛,前往三堂。 他远眺天际浮云,感慨:“唉,如此大案,实令人兢兢,茫然无措,直出一身大汗也。然吾等尚堕在点微细末的迷雾云团中,大局全盘早已尽在府尊掌握,吾等唯有拜服。贤弟啊,我看你倒是镇定。” 谢赋客气拱手:“下官也很茫然,故作镇定罢了。今日多亏有杜大人在。” 茫然之外,他似更渐渐明白为什么张屏、柳桐倚,还有府尹大人、邓大人、王侍郎诸位如此喜欢查案。 看到真相自层层封尘中显现,轮廓愈来愈清晰,其中亦有自己一份小小的扫拂之力,确实有些欣欣然。 但也真担惊受怕,费心劳神。 容不得一丝疏忽,亦不可脆弱。 谢赋望向朗朗碧空,暗想—— 吾需更多自强。 第 67 章 第六十七章 张屏与柳桐倚、燕修、桂淳一道出了公堂。丰乐县的衙役不远不近地在他几人附近磨蹭,都想听一耳朵张大人对案情的分析。 这案子显然没完,后面的故事必然不一般,众人跟在茶馆里听书听了半截似的,心里痒得很。 但张大人一脸严肃,嘴抿得像个河蚌,众人指望桂头儿或小柳大人引他说两句,岂料这二位尚未开口,一名府尹大人身边的文吏现身唤道:“府尊着小人传话,请柳断丞和张先生往三堂一趟。” 张屏有些意外,暂时别过桂淳燕修,与柳桐倚同往三堂。 二人自侧方回廊绕到后院,到得三堂时,谢赋与杜知县已在其中。 冯府尹和沈少卿仍在上首端坐。左侧乌木束腰小方桌旁的素圈乌椅上另坐着一人,竟是隔壁察院的袁监察。 柳桐倚与张屏先后一一见礼,冯邰示意左右退下,合上厅门。 “方才堂审过后,有些案情相关需得说明,方才好继续审问嫌犯,查寻线索。本府特意请来少卿、监察。着杜知县从顺安前来亦因为此。至于你……” 冯邰的目光落在张屏身上。 “你虽因过去职,但此案之前系你主查,谢县丞所知不多。为免来回转问麻烦,亦将你传到。” 张屏躬身。 冯邰又再扫视他和谢赋、杜吟菁三人。 “稍后所谈,涉及机密,若非案情紧迫,汝等本不应得知,知后绝不可外泄,否则将有何等重罚,汝等想能明白。” 杜吟菁忙连声说明白,又颤声说了一堆惶恐感恩绝不辜负府尹大人的浩浩恩典一定尽力查案等等的话。 谢赋附和着躬身,张屏亦深深一揖。 冯邰打断杜吟菁滔滔不绝的表白。 “汝等应已知晓,近日正在查办的几桩案件,与昔年顺安县境内的前两江督造副使蔡会家宅火灾案或有关联。谢县丞,本府先问你一事,你需如实回答——你此前任丰乐知县数年,翻修县内,唯独一块地,旧屋杂乱,但一直未曾翻建,府衙也不曾收到过丰乐县衙门预备整修此处的提案文书,为何?” 谢赋一愣,随即老实答道:“禀府尊,因那块地上的屋主多是丰乐县的旧家富户,且多为经商之人,他们见县衙拟定拆建,结拢成群,坐地起价。所开条件,下官着实无法答应。下官便先翻修他处,当时也想着,等周遭都建了新房,这一片的屋主看到,或会改变心意。” 冯邰又问:“县衙暂定不翻建之后,这一处的房屋可有过买卖交易或更换屋主?” 谢赋道:“甚少。那些屋主大都觉得此后还是会翻建的,翻建前买卖太不合算。下官不敢欺瞒府尊,那边的房屋一有转手,下官都会着人去与新屋主接触。这些结团的,撬动一家或能松动全部。但……下官努力数次,都未成功。凡交易更换,衙门户房皆有记录,可取卷宗呈阅。下官记得,应是有三户换过屋主,其中两户都是父母身故,子女承继。有一户两子同争此屋,厮打不休,还闹了官司。只有一处转卖给了京城一位都姓人家。” 袁监察起身向上首拱手:“此一处实乃御史台所购。” 谢赋呆住。 沈少卿微笑:“都者,督也。” 一旁杵着的张屏点点头。 冯邰盯着张屏的脸道:“你可是有什么话想说?” 张屏施礼:“罪员逾越,冒昧请教监察大人,丰乐县捕快裘真半夜在家中遇袭。他说他逃到那片未拆的旧屋其中一处地道躲藏,是否为御史台所购房屋院内?” 袁监察道:“你所猜不错。” 张屏躬身:“罪员明白了,多谢大人。” 谢赋茫然地望着张屏和袁监察。明白了?明白什么了?他很不明白。 杜吟菁直在心中长叹,丰乐县的这二位真是绝了。 这时候连他都能猜出,谢赋上任后拆建县境,上面批得这么顺,或另有深意。 但这小谢偏偏就剩下了最关键的地方没拆,那地方的一处房被御史台买了他也没发现,还找御史台的人谈过价聊过翻修。丢人。 丰乐县的一个捕快半夜被人追杀,躲到御史台买的屋院内,肯定不是一般的捕快,恐与御史台有瓜葛。 这是把京兆府连着府尊的脸一块儿放到御史台脚下践踏啊! 还好,被罢职的小张倒像猜出来缘故了。但,这货明明特别爱不分场合高低地叭叭,唯恐显不出自个儿能耐似的。偏偏在此关键时刻,府尊亲自递话,让他多嘚嘚两句把面子找回来,他突然识相了,噎在最要紧的地方。 杜吟菁直替这俩货着急,忍不住想开口捧哏两句,把小张的话钓出来。 不过,他开口,显得太突兀,言之,无甚好处。不言,也无坏处。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杜吟菁继续袖手观之,幸亏袁监察很厚道,或是不想太削京兆府面子,伤了两个衙门之间的和气,见张屏不再说话,温声询问:“你看出了什么,不妨先说一说。” 张屏道:“罪员冒昧揣测——挖掘地道,或是探查地下是否有埋藏。加上方才府尹大人言及蔡府火灾之案。御史台是否在查找蔡府的财宝?” 袁监察再颔首,又起身向上首拱手:“下官奉命,暗中追查蔡府家产下落,未能知会京兆府,请大尹宽谅。” 冯邰道:“监察乃奉命行事,系权责所在,不必言此。如今既可说明真相,有需京兆府及县衙配合之处,亦请告知。只是本府尚有疑惑,蔡会之案,归属刑部,十余年前已结案,蔡家宅院所在之地转归蔡会的姻亲伉家所有,所以这些年京兆府与顺安衙门未再过问此案与蔡宅旧址,为何御史台仍在查?” 袁监察道:“回大人询问,内情曲折,下官只得简略述说——其实蔡会生前,即已被御史台调查。” 短短一句,透露了很多。 被御史台暗中调查的官员,肯定是某方面受到了怀疑。 八成是家产或作风上有问题。 “蔡宅火灾后,刑部结案。但蔡会此前被御史台调查,御史台有权查看卷宗。对蔡宅家产被匪寇抢掠一空之结论,确有质疑。” 沈少卿道:“大理寺亦查看过此案的卷宗。卷宗中写,蔡宅的家产被匪寇所夺,匪帮勾连,迅速散尽。剩下有零星器物,由蔡会唯一幸存的女儿辨认,再找工匠印记比对,证实系蔡家之物。” 袁监察凝眉道:“刑部从焚后的蔡宅处查到的遗存之物甚少,与御史台此前计算的蔡会家产相比,疑点颇多。蔡会有三子,长子次子均已成婚生子,火灾时都居住在那座宅院内。蔡会及其三子在外地仅有少数产业。即是劫夺纵火案的悍匪卷走了蔡家绝大部份家产,除却金银,应还有不少珍贵器物。短短时间如何搬运?也未能查到匪寇销赃的途径。” 沈少卿轻叹:“确实是个疑点。那伙匪寇也非京师及附近州郡的匪寇,在京师地界做下这般大案,将一座大宅杀掠一空,蔡宅中逃生之人目前也只知一位带着两口箱子的家仆。匪寇又能迅速销隐赃物,其狠毒手段,着实罕有。” 张屏再深施一礼:“罪员冒犯,不知可否求大人赐教,告知那伙悍匪的来历与详细。” 冯邰皱眉,柳桐倚跟着向沈少卿礼道:“大人,下官亦想请教。此案下官也未知详细,只知那伙悍匪本在晋地山中活动,劫掠客商,但一直未做下大案。怎会突然跑到京兆府?” 沈少卿和缓道:“此案久远,卷宗亦非轻易可查阅,你等确实难以尽知。那伙匪寇当年乃晋地知名悍匪,因当地官府追捕,沿太行山脉逃窜,竟流窜到京师地界。据刑部记录的匪首口供,他们想大捞一笔再暂时潜藏,打听到蔡副使曾任官职,宅院又在乡间,四周僻静,便起意下手。” 柳桐倚再道:“下官听闻,匪寇招认在蔡宅内安插了内应,下毒于水井中,先使蔡家所有人昏睡,再劫掠后防火。下官仍觉疑惑。蔡府所有人不可能是同时饮水,必有人先饮,有人后喝。后面之人见先饮之人昏睡,怎不生警惕之心,还继续喝水?悍匪又如何保证一整座府邸的人全部在同一时段昏睡。下官见过蔡家被焚之宅的图绘,算得广阔。匪寇竟能这般迅速把一座大宅搜刮一空?” 沈少卿无奈一叹:“你所说这些,皆是疑点。刑部卷宗亦未写详细,或是匪寇预先在蔡家安插了不止一个内应。” 杜吟菁躬身插话:“下官妄推,除了迷药之外,匪寇或还用了迷烟等其他手段。安插的内应预先摸清了蔡宅的财物所在。大人方才说,匪寇在晋地颇为知名,想来是打劫惯家,洗劫之后,把火点上,官府及附近人家肯定都以为蔡家走水,前去救火,他们即能趁机带着宝物逃跑。” 沈少卿微笑注视杜吟菁:“杜知县所言与卷宗上匪寇供词十分相近。” 杜吟菁羞涩垂下视线:“下官只是随口猜测,侥幸而已。” 冯邰面无表情端坐。 张屏再询问:“劫匪前来行凶,事后离去,都必有动静。尤其之后劫掠财物,定用骡马或车驾,周围百姓可有目睹?” 沈少卿道:“据卷宗记录,确有目睹。当日天色已黑,但附近一些村庄的百姓曰曾见有车马经过,刑部正是比对供词,才确定匪帮逃窜方向,将其等一网打尽。” 谢赋颤声问:“下官惶恐冒犯请教。这群劫匪可是在丰乐县被擒住的?” 沈少卿微摇头。 杜吟菁见谢赋和张屏两人轮流向少卿大人发问,着实显得不敬,唯恐少卿大人觉得京兆府的官员都不懂规矩,忙又插话道:“谢县丞竟然不知?是了,丰乐县衙或是无权查看这桩案子的详细。那伙悍匪在广阳县山中被擒,竟未离开京师地界,窝藏在山沟里。真是胆大。” 张屏问:“如此,怎能销赃?” 杜吟菁噎了一噎:“想是……匪寇自有黑招。或在山坳里找个地方埋了,深山好埋物。若非知情人,也难找寻。” 沈少卿道:“那伙悍匪被擒之处乃广阳县郊百峰山,刑部捕获悍匪时,在匪窝内搜出不少财物,之后有匪众招供,又挖出一些。” 但御史台之后看过赃物单册,与蔡会家产预估之数差距甚远。 杜吟菁道:“下官冒昧猜测,会不会仍有财物藏在山中?” 冯邰出声:“据本府所知,当时京兆府衙与广阳县衙门派了不少人与刑部同时搜山,未再有发现。” 百峰山乃一带山脉,绵延如卧龙,环护帝京,秀峰林列,或疏或密,故称百峰山。 贺庆佑,卓西德。 黄稚娘,潘氏,增儿,陈久…… 两口箱子。 若非那个将散材尸体放进知县宅院的神秘凶犯,可能这些线索仍隐藏在市井纷杂中。 十几年前蔡宅大火,真相到底是什么? 张屏又向沈少卿一揖:“罪员还想冒昧请教一些关于贺庆佑的疑点。” 冯邰面无表情开口:“此人口供中即有重大漏洞,尔等当时竟未察觉?” 张屏道:“发现了。他在供认中说,散材给他递了一封恐吓信,内中点出他销赃之事。” 「月下顺安菜,瓷中水滴溜;明朝二里坡,亭赏烟波酒。」 贺庆佑说,寄给他的恐吓信中有这样一句诗,点明他将箱中宝物卖给了京城水滴溜巷照子轩的老板「点子绣」。令他恐惧不已,前去和散材谈判。 但由增儿、羊猛等人的供词可证,增儿散材一伙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此外他和卓西德的供词细节上也多有出入。但罪员想请教……” 冯邰打断他的话:“卓某曾在小亭口木器厂做工,自行供认进过蔡宅,身上疑点亦多。着尔等在此,少卿与监察屈尊晓之秘案曲折原委,正为之后查案问供时,尔等能明白方向关键。” 杜吟菁立即连声应承,谢赋张屏只能跟着应喏。 冯邰半闭起双目,杜吟菁非常识相地施礼谢恩告退。 谢赋不得不也随之,张屏亦躬身。冯邰视线突然定在张屏身上:“你且留下。” 杜吟菁一顿,偷偷看了张屏一眼,趋步退出堂外。谢赋很想留下继续听,但看府尊神色,必然不会允许,只好也退下,留张屏独自站在堂中下首。 门扇再度合拢后,冯邰盯着张屏:“你方才想问什么?” 张屏道:“罪员想请问,为何当堂擒住贺庆佑?罪员冒昧揣测,是否除了方才所言外,其供词中另有可疑之处?” 沈少卿微挑起唇角,冯邰眯眼:“你觉得还有哪处有问题?” 张屏道:“罪员以为,仍是其所述销赃经过处最可疑。京城防守向来严格,又出大案,府衙、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同在调查,盘查更严。贺庆佑不太可能带着锁住的宝箱进入京城。” 冯邰不置可否地微抬眉。 张屏接着道:“另外,贺庆佑对那间店铺描述过于详细。” 只去过一次的店铺,时隔十几年,竟连店铺门口的装饰布置都记得特别清楚。 “罪员还觉得,柳断丞似很了解点子绣及其店铺……” 柳桐倚微一怔,继而眼眸更亮。 沈少卿笑道:“竟能推论至此,甚是难得。真相确实不能仅凭这些线索得出,本司不多为难你。这项隐秘,从未告知外人。那点子绣实则是大理寺的暗桩。” 一二十年前,点子绣因得罪了狠角儿,被仇家送进大理寺的罗网,便向朝廷投诚。 明面上,他假装走了门路,花钱雇人背锅保命,其实从此替大理寺做眼线。 点子绣挺讲江湖道义,与大理寺达成协议,只钓那些真正狠辣的恶犯。 如此干了几年,他协助大理寺抓了不少恶匪,更在数年前帮大理寺破了一桩大案,擒获几个穷凶极恶的大鬼,也因此被江湖人怀疑。大理寺便做局,将他一起抓捕,再让他在牢中假死脱身,如今应是隐姓埋名,在海外夷国逍遥。 “贺某所说的销赃之时,点子绣已是大理寺的暗桩。” 贺庆佑不可能是在点子绣那里销的赃。 但他对点子绣及其店铺非常了解,那个故事也说得很顺。 绝不是一个寻常百姓能做到的。 柳桐倚歉然望着张屏。 所以,在贺庆佑说出在点子绣处销赃时,他便知道贺庆佑有问题。 只是未有上官大人许可,他不能透露这些内情给张屏。 张屏感受到柳桐倚的目光,亦抬眼一看他,以眼神表示并不介意,再向上首深深一揖:“罪员另有个大胆的臆测,想恳请大人恩准一事。” 冯邰面无表情道:“说。” 两刻钟后,卓西德被人从牢中提出,带到一间静室。 张屏、柳桐倚、桂淳、燕修正在屋内等着他。 桂淳慢悠悠道:“卓老板,真是失敬。昨日桂某走眼,以为你和贺某只是两名富商,未想到竟是两位大王。” 卓西德扑通跪倒。 “两位大人,二位捕头,罪民绝非什么强盗!当真良民!天地可鉴!” “贺庆佑那边证据已足。” “我和贺庆佑不算熟!他的事儿真知道得不多!!!” 卓西德涕泪直下。 “罪民上有老母,下有妻儿,都这把岁数了,绝不可能行那断子绝孙的事!罪民也没那份能耐!” “我看卓老板很能耐。”桂淳冷笑,“你灭蔡家满门时,怎不想着你的老母妻儿?” 卓西德以头抢地,捶胸顿足赌咒发誓。柳桐倚有些不忍看,张屏垂下眼皮。 燕修缓缓道:“口说无用,需看证据。先一层层查吧。首先,你所说两口箱子的来历,即与贺庆佑的说辞有出入。” 卓西德直着眼睛问哪里有出入,又发下血淋淋的誓言。 张屏问:“你可还记得当日与贺庆佑抢箱子时,打伤蔡家仆人的地方?” 卓西德僵住,片刻后道:“记得,罪民肯定能记得!求大人们和差爷们押我去找!” 次日傍晚,两辆马车和一队骑马的兵卒到达顺安县郊蔡宅遗址附近的某处。 他们一行人昨日从丰乐县出发,连夜赶到这里,来回辨认,绕了很多路。卓西德看着车窗外,记不清是第几次颤声道:“应该……是这里。” 桂淳揉揉太阳穴,朝外瞧瞧。 卓西德哆哆嗦嗦道:“肯定是这,这回没错。这块地方有个弯儿,那边都是高树,这里是矮木丛,并那边有棵大树,罪民都记得!” 桂淳一点头,喊停车驾,先跳下车,燕修与兵卒将卓西德押出。 张屏和柳桐倚从另一辆马车上下来。 颠簸近一天一夜,众人皆十分疲惫,连柳桐倚都面容微憔悴,衣摆袖口上沾了不少尘土。 就算卓西德又认错了地方,众人也想趁机走走,活动一下麻木的腿脚。 张屏倒仍是精神甚好的模样,他平时不算特别讲究,当下也不显多少狼狈,只是眼周阴影稍重。 他盯着卓西德的后背,卓西德径望着前方。 夕阳斜照,晚霞艳红,远处蔡宅的残壁染上了绯色,如……在火光中。 火…… 卓西德打了个冷战。 天穹渐暗,一颗孤星甚明。 卓西德朝蔡宅方向走了几步,忽地停住,定立一瞬,转身。 这边,这个方向,这条路,有点曲转的…… 转过这一片。 对,前边有高树。 再往…… 往旁侧…… 这里…… 一阵疾风拂过,卓西德惊了一跳,盯着矮树中摇曳的碎枝,突地一头扎进树丛。 桂淳和燕修抢上。 张屏柳桐倚与兵卒们跟随。 卓西德拨开乱枝,踉跄向前。 未久,他在几棵树间停住。 前方有一块空地,今岁新草的绿色尚未完全覆盖往年衰枯。稍远处,一棵老树扭身斜探出一枝粗杈,像一尊舞蹈的木俑。 这根树杈,特别适合挂一盏灯。 如那夜。 卓西德僵僵转动视线。 那夜,比现在更黑一点。 土坑,灯光,树影。 没错…… “是,是这儿……罪民觉得是这个地方。” 桂淳和燕修眯眼扫视周围,再询问地望向张屏。 卓西德是不是真能寻摸到十几年前的半夜到过一次的树林,他们不太确定。 不过这个地方…… 树干上有陈年的擦划痕迹,不像是野畜造成,以他们的经验,应该是铲锨之类的磕碰所致。 这一带的枯杂与新草,也比别处密盛。 桂淳问:“柳断丞,张先生,挖么?” 张屏点头。 柳桐倚道:“二位捕头觉得,是先探再挖,还是直接动土?” 燕修道:“某以为,先使探铲,若探得有物,定下位置,更能省工省时。” 张屏再点头。 柳桐倚亦道:“甚是,还是燕捕头考虑得周到。” 燕修抱拳道了声断丞谬赞,请几名兵卒取探铲。 夜渐深,灯火摇曳,兵卒们耐心转动探铲的秆柄,逐次仔细钻探。 突然,一个兵卒停手。 探铲下,似触到了硬物。 卓西德哆嗦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睁大眼。 众兵卒抡起锨锄,迅速挖掘。 他们是京师巡防营借调的精兵,擅长挖壕筑垒,熟悉京城及周边的地形土质。这般小活对他们来说比喝水还简单。 迅速除去杂草残枝及顶土,向下渐渐放缓细掘。 一个轮廓出现。 拨扫积土。 躯干,四肢,头颅…… 埋压了十几年的躯壳回归尘世。 血肉已化。 颅骨上空洞的眼窟仰望无情夜空。 卓西德面无人色跌坐在地。 “不可能!两位大人,各位差爷!罪民那晚真没杀人,更没埋人!!!这,这……” 张屏垂目凝望土中尸骨,柳桐倚喃喃道:“怎么会?” 骨骸身上衣物尚未化尽,看起来是长衫袍。 织绣精美花纹的绸缎残片在灯火中闪动星点流光。 “芹墉兄,这具尸骨到底是谁?” 张屏面容沉着。 他应该是…… 找到了他,贺庆佑和潘氏会说出实情了吧。 第 68 章 第六十八章 燕修取纸笔,飞快绘制尸骨及周围图样。 卓西德瘫在地上,一径叫冤。 “诸位大人明鉴,此人绝对不是我杀的!罪民绝没有杀人!!!不然何必带大老爷们来这里?大不敬地说一句,偌大一片荒地,若不是我带诸位大人来,列位且得找寻,未必能找到。我为什么要带大人们挖出一具尸体来给自个儿定罪啊啊啊——” 柳桐倚神色中流露出不忍。 桂淳长长地唉了一声:“这话,卓老板留到公堂上喊给府尊或堂审的大人听,眼下说没用。柳断丞,张先生,也不是能最终拍板定案的,燕捕头并桂某,更与诸位京师巡防营的兄弟们纯来跑腿罢了。府尊明察秋毫,大理寺的大人们也都是青天,若案子到刑部,更冤枉不了你。先暂把心放回肚子里。” 卓西德爆出断断续续地悲鸣。 桂淳又道:“你再仔细回忆回忆,那晚真没看见这位死者?” 卓西德再哀呼一声:“真没有!地上是有个坑,罪民与贺……贺庆佑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罪民以为那人挖坑是要埋箱子!” 桂淳问:“你们就没想过,可能不只两个箱子,土里还埋了别的宝贝,往下挖一挖看?” 卓西德哭道:“请爷明鉴!贺庆佑怎么回事我真不知道!可当天晚上,前边蔡府大火,后边村里的人随时能过来,我们刚把一个人打趴在地上,罪民哪能有太多想法。大致一瞧,坑不深,还不够埋了这两口箱子的,以为他刚开始挖,赶紧拿了箱子跑路罢了。或……” 他哆哆嗦嗦看看张屏等人。 “有没有可能,诸位大人挖出来这位,是后来不知道什么缘故被埋进去的?那谁醒过来,肯定想着追他的宝贝,不会再把坑填了。或就这么寸,后来有人恰好经过,想谋害同行的某人,见地上有个现成的坑,觉得太方便了,省了小一半的劲……” “卓老板倒会俏皮联想,替我们推演起案情了。”桂淳哂笑一声,“若我与你调换调换,我这么说,你信?” 卓西德又连声称罪。 桂淳再道:“也罢,暂不谈坑。桂某权当信了卓老板的话——你没看见有尸体,与贺庆佑把人打趴下后,拿了箱子就跑。离开前,怎不在他身上摸两把?最值钱的,往往都贴身带着,打劫的小雏都晓得这个道理。” 卓西德再颤声否认:“没!真的是拿了箱子就走!桂爷明鉴,各位大人明鉴,罪民真的没打过劫,更不知道什么打劫的规矩!看那人趴下了,实话说,我当时挺害怕的,更怕村里的人过来,或是多动了他,他突然醒了。箱子上挂着锁我们都没想要摸他找钥匙!实不相瞒,罪民后来后悔过,当时应该去他身上寻寻,就不用为开锁发急了!” 桂淳问:“贺庆佑也没说去摸索摸索那人身上?” 卓西德摇头:“没。罪民真不知道贺庆佑瞒了什么,但我记得他当时没多说什么,若他说去那人身上翻翻钥匙我肯定记得住!我俩就是抱着箱子赶紧跑了。” 桂淳与张屏柳桐倚交换了一下眼神。 三人都又注视坑中。 兵卒们正在迅速仔细地搬动尸骨。 他们展开一块布,娴熟地用独特的技巧垫放在骸骨之下,再轻提布边,逐层加铺软垫和木板,最后抬着木板的四边,将整副骸骨保持着原本姿态抬出土坑。继而用布包手,捡起零散之物,按照土中的位置归放在木板上。<a href="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 几名兵卒用小软刷和小铲细细翻找,将土用小纱网筛过,查找有无遗漏之物。 到目前为止,一件都没找到。 挖出的这具尸骨,身上残存的衣料华贵,但周身无任何配饰。 连发簪都没有。 而尸体的头发却仍束拢在发带内。 即是表明,发簪是在他被放进坑中后,掩埋前,被人取走的。 那人是谁? 最有可能这么做的,是凶手。 又一夜将过,天际渐渐泛白。 一队兵卒护送尸骨回丰乐,又分出数人继续查寻土坑周围。 张屏托回丰乐的兵卒将查到的线索禀告冯邰沈少卿等人,并请再审问潘氏,搜查潘氏家宅。 目前看来,潘氏当年的情人,蔡府家仆忠秀仍最有可能是杀害坑中死者的凶手,亦最可能在杀人后埋尸前拿走了死者身上的配饰。 如果卓西德说的是实话,卓贺二人打晕忠秀抢走箱子,但没有翻忠秀的身上,那么忠秀醒来后去找潘氏时,仍带着死者的配饰。 忠秀被潘氏之夫丁小乙所杀,尸体被埋在树下时衣物都被剥去了。若他身上有死者的配饰,应落在了潘氏或丁小乙手中。 或许早被变卖,亦或一直被藏匿。 总之,询问潘氏或能得到结果。 张屏向燕修借纸笔,将自己的想法简洁写明,放进信封,送给谢赋转禀。 他询问桂淳,以自己目前刑部文吏的身份,如此做是否有不当之处。桂淳爽朗表示毫不介意,张先生可随意做事,查案最最重要,刑部向来光明磊落,开阔大方,最爱与别的衙门分享线索,共同破案。 燕修更一言不发。 安排妥当后,柳桐倚桂淳燕修四人带着卓西德,在另一队兵卒的护卫下,仍按照当年卓西德与贺庆佑带着箱子离开的路线行进,去往卓贺二人藏箱子的地点。 卓西德的记忆似已被完全唤醒,没绕多少路便寻到了当年藏箱子的所在。 如他与贺庆佑的口供所说,此地确实好找寻,距离官道不算远,一间低矮小庙矗立在空荡荡的荒地中,原应是粉白色的老旧墙面拱着一个青灰瓦顶,向南开着一扇门,门无扇板,内里端坐一尊神像。 庙门外西南处有一株老槐。 卓西德领着张屏等人走向小庙的东北方。 距离小庙几丈开外果然有一道隆起的地面,乃是寻常荒地里常见的小土坡模样。坡上也已冒出茸茸短草。 卓西德指着小土坡背阴的某处:“那两口箱子当日就埋这一片儿。” 他又比划。 “这块儿以前比别的地方鼓一些,罪民和贺庆佑把箱子挖出来以后,平过土,现在不咋能看出来了。” 燕修问:“当时是夜里,你们怎能找来此处,看得如此明白?” 卓西德道:“那天夜里月亮挺亮的,我俩想着肯定得埋在一个别人想不到,自己回头找也不容易忘的地方。” 桂淳问:“你俩当中,到底是谁先提起把箱子埋在这里。” 卓西德愣了一下:“这……这真记不清了。” 柳桐倚环顾四周:“此地确实好辨认,但若非住在临近的人,无人引路,也不大容易知道。二位如何晓得这个地方?” 卓西德道:“我们先前在官道旁摆茶摊。官道有骑卫巡护,应是躲骑卫或是躲雨的时候摸到这片来的。详细的确实记不太清了。这小庙特别小,茶摊推车只能侧着推进去一半,我俩将将卡在里头窝着,总算能遮遮风雨避避太阳。这地方一直荒得很,我俩除了见过两三次放牛羊捡柴的孩子外,再没遇见旁人,所以一想藏东西就想到这里。再寻思,要是旁人来这个地方,搜东西,第一肯定先想着庙里,第二是那棵树,所以都不能藏。便决定藏在隆起的土坡里。这样的土坡这边有好几处,但这个坡,大人们请看,站在这里,刚好正对那棵树。” 张屏几人如他所示站在土坡处向老槐树望了望。 桂淳赞道:“不错,确实细腻周到。之前在令岳母的小院里我就瞧出来了,卓老板特别会藏东西。” 卓西德哆嗦了一下:“桂爷,罪民的魂儿真真要被您老夸出来了。” 桂淳哈地一笑拍拍他肩膀:“实是在赞你,莫多想。” 燕修又提笔绘图,京师巡防营的兵卒再次取出探铲。 卓西德颤颤地道:“罪民的确只在这里埋过两口箱子。” 桂淳再拍拍他的肩:“没事没事,随便钻钻,例行公务罢了。跟着我们侍郎大人连办几件大案,桂某都要属上穿山甲了,看见土地,就想发掘。在家里我闺女老问我,「爹,你是不是把私房钱藏后院花圃里了,咋老在那刨呢?」我说,「乖女,爹是在锻炼公务技艺,不能让你的世伯世叔们超过了我!」”跟着爽朗大笑数声。 卓西德从嗓子眼里努力挤出几点干巴巴的声音应和。 燕修从画纸上抬起视线,不带感情地将他二人一扫。 张屏与柳桐倚走向那座小庙。 先有两名兵卒入庙查看。张屏与柳桐倚在门外端详。 到得近前,小庙更显低矮,外墙粉涂早已斑驳,但露出的砖体看来很密实,长石条门槛磨得光十分光滑,屋顶亦甚老旧,瓦片大多还是囫囵的,且未有塌漏破损,可见当初建这座小庙用工用料非常扎实。门框左右各凸起一条,刻写一副对联—— 「威严镇邪祟,慈悲护往来」。 张屏凑近仔细看对联边缘。 柳桐倚一同观之,道:“芹墉兄,看这联框涂刷及颜色与墙体不同,似更显新一些,仿佛后来加的。” 张屏点点头,望着门框上方:“这里亦有痕迹。” 柳桐倚定睛凝视:“是了,像是前有匾额,被铲平后涂刷过。” 民间供奉土地山神的小庙祠堂,挺多都没匾额。 但,原本有匾,为何又除去? 庙内的一个兵卒忽而起身闪出,向柳桐倚和张屏禀道:“卑职发现了一些异常。” 张屏和柳桐倚立刻入内,远处卓西德心里一咯噔,脸色蜡黄,桂淳与燕修挟着他赶到庙前。 小庙内不大,堪堪能容下三四个人站立。禀报的那位兵卒守在门外,另一人向张屏与柳桐倚示意。 “尚未发现机关暗道,但这里不久前曾被人打扫过,二位大人请看地面。” 张屏和柳桐倚方才在门外时即已留意,庙内的神像及神台虽然老旧,但没多少积灰。待此刻进来,更看清屋内的石砌神台是一个「冂」字型,正对大门的主位上端坐一尊神像,头戴进贤冠,身着朱褐锦袍,腰束方团金带,非寻常白须老者形容,相貌十分年轻,长眉秀目,美髯飘逸,神态祥和。 像上金粉彩绘脱落,确实已塑造多年,且久无人妆修。 但这尊神像又很干净,连衣褶、指缝、臂弯等处也没有积尘。张屏抬手在神像足侧角落一擦,指尖仅沾到些微薄尘, 东侧有一泥塑神龛,内里空空荡荡,西侧一道泥塑长槽,似是供奉长明灯或香烛的灯烛台。 张屏先扫视一周,随即俯身看兵卒示意的地面。 靠近石台与地面连接处,右侧转角位置,阴影里有星点暗红。 像是甩溅所致的血迹。 是牲畜祭品之血,还是,人血? 其余地面都很干净,应是不久前也被用心打扫过。除了兵卒和张屏柳桐倚踩出的脚印外再无其他。 仅遗落了那小小几点阴影里的血。 张屏又抬指擦擦没被踩过的地面,视线落在神台下方。 神台侧壁上有许多歪歪扭扭的字迹,字形和刻画深浅不一。 西侧台壁上刻着「李小虎到此一游」、「王大牛来也」、「吾乃于二毛」等字样。主座的台壁刻字则更多一些—— 「小太爷保佑巩阿旺」,巩阿旺三字被画了个叉,另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写道:「巩阿旺大王八」,应是想写王八蛋,蛋字不会写,涂了两道,在王八二字上方斜着加了个大字。「小太爷让他天天尿坑」,大约是炕字写成了坑,句子后又画了一只小王八,壳上一个旺字,尾巴下点了雨滴似的数点。 「小太爷保佑我全家」; 「小太爷说大龙最好」; 「小太爷说小栗子最好」; 「小太爷说小葫芦长大和梨花好」; 「梨花和小果好」; …… 柳桐倚与张屏一同观看这些字迹,如若不是那几点血痕,他可能会失笑,但现在,他的心情有点复杂。 “这些字拙稚可爱,像是孩童所写。小太爷,莫非是指这尊神像?” 张屏道:“应该是。”再指向东侧的神台,“这里此前供着另一尊神。” 柳桐倚转过视线,此处台壁的文字又与西侧及正位的不同—— 「兔将军,点大灯,点上大灯不牙冬;兔将军,扛大其,让咱长大有马奇」; 「兔将军吃糖糖,咱家牛羊长壮壮」; 「兔将军让李小虎也当大将军」; 「兔将军让小石头长高」; 「兔将军让小秦子一人打十个」; …… “如此看来,空神龛里曾供着一位兔将军?” 张屏未回答柳桐倚的话,反问:“柳兄可曾听说过这两尊神?” 柳桐倚摇头:“惭愧未有。” 两名兵卒亦说从未听说,门外的桂淳和燕修也道没有。 柳桐倚道:“看来得问附近乡民了,所谓一山一土地,一处一神仙。小太爷与兔将军或是本地所祀之神。” 张屏凝视那些字迹:“二神保佑的不同。” 小太爷,似是主管平安、姻缘、家宅兴旺。兔将军则像保佑体魄强壮。 为什么现在庙中只有小太爷,却没了兔将军? 张屏起身,再度环视庙内,又撑身上了石台。 仔细看来,左右两侧的石台、空神龛、槽架也都被打扫过,但擦拭不及正位神台和神像干净,空龛顶部沟槽和座下都有残余陈垢。 燕修亦进门查看,取一块洁白布巾,沾拭一点地上的血迹,将布巾层层包裹收好,在血痕周围画出线形,又在纸上飞快绘制庙内简图。 桂淳留在门外与卓西德说话。卓西德已面无人色,连声叫屈。 “大人,诸位爷,罪民真不知道这庙里有什么门道!不然我领诸位来,不是给自己掘坟么!” “卓老板这话也不必在桂某面前说,大人们自有论断,绝对冤枉不了你。某只想问问,当年这小庙里什么样?” “就,就现在这样。”卓西德磕巴了一下,“就是这尊神仙,一边有个龛是空的,另一边是那个台架子。比眼下还显旧些,都是灰。放牛羊的孩子到这里玩可能把牲口带进来过,地上脏得不行,地面上有个破蒲团,我跟贺庆佑坐在上头过。若不是以为这地方平常没人来,我俩也不会把箱子埋这边。挖出箱子后,小人就再没来过了!” 桂淳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看得卓西德心里七上八下,连连赌咒发誓。 张屏的声音忽然从庙内飘出:“附近是否有水井或河?” 卓西德道:“有。”向西一比划,“往那边走不远,有条小沟。水不咋干净,饮牲口洗个手还成,人喝了容易闹肚子。当年罪民就是舍不得喝自带的水,喝了那沟里的,闹出病,这才去那村里,唉,都是冤孽……” 张屏从台上跃下,跨过门槛,打断卓西德伤感的唏嘘:“带我去看看。” 卓西德立刻捣蒜似的点头:“罪民记得路,张先生这边请!” 桂淳双眼一亮:“是了,庙里被打扫过,肯定得用水,这么明白的事儿,我老桂竟没想到,还是张先生脑子好使!”大步跟上。 柳桐倚与燕修亦随后。 数名兵卒尽责地陪同护送他们,众人边走边留意地面及四周,行了盏茶工夫,便到了卓西德所谓小水沟边。 说是水沟,其实叫水洼更恰当。一处狭长的低洼地面,积存了许多水,看不出有活水注入,但沟内的水瞧着颇清澈,岸边杂草灌木丛生,有不少踩踏的痕迹及鸟兽粪便。 众人沿着沟岸搜寻,连粪便亦仔细观察。柳桐倚不懂这些,也不多出声打扰张屏和燕修,只默默走在嘴里不停念叨“嘿,羊屎蛋儿,这是牛粪,不少鸟啊……”的桂淳身旁。 忽然,一个兵卒禀报:“有干马粪!” 其余人立刻奔了过去。 确实是干马粪。 看数量和位置,或有两匹马。 除柳桐倚之外的众人都评断了一下马粪的新鲜程度,推测约莫有五六天的时间了。 众人又再搜索,欣喜地在另一侧发现了一堆更新鲜的马粪,还有几枚踩在泥上的蹄印,不超过两日。也像是两匹马。 桂淳道:“是不是同样的俩人,骑着马从这儿过了两回?” 随行的兵卒这一路已与他们混得比较熟了,一名小兵道:“可惜,俺们崔头儿没一道来。他眼力可神,看马粪都能瞧出是什么种的马。俺们没他的本事。” 另一小兵道:“看粪我不会,但瞅这蹄印子不像大马,也不是西域种,钉掌像跑商队好用的。” 柳桐倚道:“这也能看出来?惭愧我真是一无所知。” 小兵笑道:“大人不常像卑职们似的奔波么。常看就能瞧出来,驮货用的,拉车用的,单让人骑的马蹄印子都不一样,掌钉法也不同。长途和平常自家骑的马也不一样。不同地方的又不一样。南北西东各有样式。老行家一看就知道。卑职也只晓得星点。” 柳桐倚遂问:“如此,你看这马像哪里的?做什么使用?” 小兵不好意思地低头:“大人,卑职无知,不敢卖弄。” 另几个小兵笑嘻嘻地起哄。 “大人莫听他谦虚,他懂!” “大人问你话,正查案哩,你做作什么?” “大人,这位是我们营的马场少爷,识马的行家。” …… 张屏肃然拱手:“还请指教。” 那小兵赶紧抱拳躬身还礼:“大人与先生抬举,卑职万万担当不起。卑职寻常人家出身,家父好养马,家里蓄了几匹,万不是什么少爷。” 柳桐倚温声道:“定是比我们懂得多,查案紧急,不妨一说,这里也不是公堂衙门,不必拘束。” 小兵方才道:“卑职看得不一定对,这马像是驮人的,不是驮货的。钉掌的样式,似偏西边,又不是很西,约莫晋地一带的。那边的马不算高大,不挑嘴,耐跑长途。他们喂马的豆饼有些是黑豆饼,还有的在里面掺了黄小米,马吃了矫健身壮,毛色亮。” 桂淳恍然:“难怪这马粪我瞅着颜色似更暗一些,好像是有星点黄粒。” 小兵咧嘴:“京里喂马有的也这么喂,单看这个未必准。” 柳桐倚含笑:“受益匪浅,多谢多谢。” 张屏亦抬袖道谢。 小兵忙还礼,羞涩地摸摸鼻子,飞快钻到另一处灌木中找寻了,另几个小兵嬉笑着拿肘撞他,让他请客。 张屏继续找寻,忽瞥见水边湿泥里有闪亮的一点。 他上前小心取出那物,竟是一枚银色蝴蝶形薄片,和小指甲盖差不多大,非常精致,蝴蝶的须须,身上和翅膀上的花纹都十分灵动。头尾和双翼边缘有数个细小孔洞,应是是留待缝缀用的。 张屏托着此物细看,柳桐倚与燕修桂淳也凑了过来。 桂淳眯眼端详:“像是女人家用的东西。”又瞧了一眼深情不置可否的燕修,“燕兄这回就甭跟某硬杠了,一般老爷们儿不会用镶着这玩意儿的物件。” 燕修嗓子里呵了一声:“或也有不一般的细腻男子。” 桂淳一咂嘴:“成吧,燕捕头可先这么以为着。” 柳桐倚含笑:“此物好生精细,不知此前镶嵌在何处。” 桂淳摸摸下巴:“缝手帕汗巾上恐怕剌脸。可能是什么首饰或香囊荷包上的?再或者,马鞍?小姑娘家家嘛,在革带上缀个小蝴蝶小花什么的,正好来河边饮马,这东西松了线,掉了。” 张屏眨一眨眼,燕修嗓子里再一响。 柳桐倚又笑道:“桂捕头说得亦有可能。我曾见他人收藏的古时马具,好精致的当卢,并各种革带装饰,竟有金制的小熊、蜜蜂、兽爪、团花等,与此大小相近,真真的奢华,巧夺天工。” 桂淳开心地咧嘴:“是吧,还是柳断丞有见识!” 张屏将蝴蝶银片交给燕修保管,目光落在离此不远的一棵树上,朝那方走去。 树下有两块石头,张屏凑近查找,见石头边有两片沾着泥的碎石和数团同样有泥污的枯草。他再俯身,小心翼翼拨开乱草,一些面粉一样的白末和两三片极小的凝固面块躺在草缝中,并有零星嫣红色的粉末杂于其中。 张屏收敛呼吸,未触碰它们,待燕修到来用特制的小刷将这些扫取到纸上。 他又从石旁捡起几根乌亮的长发。 柳桐倚和桂淳站在不碍事的地方看,桂淳探头瞧瞧燕修手中纸张上的粉末:“肯定是个姑娘了,这是妇人所用的脂粉。” 燕修不想让气息吹散粉末,便未出声,只用眼神表示对桂淳轻下论断的不赞成。 桂淳领会,又道:“绝对是个姑娘!不信诸位闻闻那个粉的味儿。女孩!从河边,饮了马,或洗了脸过来,坐在这树下的石头上,掏出小镜子,小梳子,小粉盒,理理头发,拿小扑子补补粉和胭脂。张先生找出的这些石头片草团,是她拿了擦鞋上沾的泥灰。必是如此过程!当然,都是张先生推断出来的,桂某根据证据再说道说道。” 燕修递了一小片特制的丝绵给张屏,张屏接过沾了些许粉末,在鼻端一嗅,确实一股甜甜的香。 柳桐倚亦接过闻了一下:“是有香味。”再递给桂淳。 桂淳吸吸气,笑道:“某都不用闻,有此为证,骑这两匹马的人想是一男一女,说不定是对小夫妻。” 燕修压盖上粉末,收进一个小盒中,方才从牙缝中道:“桂捕头总能隔空断出岁数,燕某佩服。” 桂淳道:“只是妄自一推测,错了桂某也不怕丢人。若是两名女子,骑马不走官道,行此荒郊坑洼之地,不多见。刚才那懂马的孩子说了,这是外地马。从远方来,体力好才能顶着风吹日晒骑马赶路,八成岁数不算大。孤男寡女同行……” 燕修道:“可能是父女,兄妹,姐弟,叔伯舅父与侄女外甥女,或姑母姨母与侄儿外甥。” 桂淳环起双臂:“是有这种可能,不过……姑母姨母带着侄儿外甥单独骑马赶路实在不多见。另外,燕兄莫怪我唐突,你家中可是没有姐妹?” 燕修面无表情反问:“怎了?” 张屏和柳桐倚亦露出疑惑眼神。 桂淳道:“若是有姐姐妹子,或有了闺女,闺女岁数大了你就明白了。小姑娘家,一般在长辈面前,不会表现得太爱打扮。我妹子未出阁的时候,在家里,懒性子上来,脸都不洗。但若是去赴同辈的宴,或与她的小姐妹们一道看花赏灯吃茶,或在我妹夫面前,那妆扮得叫一个精致,顿时变成天宫里的仙女。倘若陪祖母或家慈吃席上香,或见其他长辈,又是一个样儿了,十分端庄。我都怀疑她修炼过,或我竟有三个妹妹。” 柳桐倚失笑:“明白了。这两人骑马行路,所带行李定不多。如此之际,女子仍重视仪容,或习惯使然,亦有可能,同行男子乃她心爱之人。悦己并悦人也。” 桂淳拱手:“柳大人所言极是,老桂嘴笨,绕了半天也没讲到点子上,大人两句话说透了。” 柳桐倚微笑:“桂捕头过谦,乃是桂捕头见解精到,令我茅塞顿开。” 张屏沉默站在一旁,继续思索。 五六天前骑马在这水沟边停留的,与这一两天内路过的是否为同样的两人? 从小庙内的浮灰来看,庙内也是在十天之内曾被人打扫过。是不是五六天前骑马停留在水沟边的两人所为? 如果是,他们为什么要去祭拜打扫那座小庙? 他们又用了什么方法和器物从水沟里取水带到小庙? 最关键的一点,神台下的血迹,从何而来? 众人又在水沟边及附近搜索了一阵儿,未再有新发现,便暂时停下。 之后查案不便继续带着卓西德同行,即在此处又分出一小队兵卒将卓西德押送回丰乐,张屏再简单将方才发现的线索写出,封进信封,请兵卒送给谢赋,由谢赋转禀冯府尹和沈少卿。 兵卒们生起火堆,烤热干粮,拿铜壶煮些茶汤权当午饭。众人一同吃些,稍作休整,再往北坝乡。 烤好的烧饼表皮焦脆,夹上咸菜和现切成薄片的酱肉,格外香美。几口砖茶熬出的红褐色茶汤入腹,精神顿又振奋。 张屏、柳桐倚、桂淳和燕修边吃边捋案情。 桂淳道:“桂某大胆说一句,那座小庙定有故事,这水沟或也有牵扯。柳大人和张先生觉得这些跟咱们在查的案子有关联么?” 柳桐倚感慨道:“暂时不敢猜,此案越查折转越多,总觉得诸多不可思议不可能,又像皆有可能。” 桂淳拍拍腿:“大人说得是,这么曲折的案子真少见。” 柳桐倚又看向沉默啃着烧饼夹酱肉的张屏:“芹墉兄莫笑我凭空乱想,几天前曾路过水沟边的两人令我忽然想起——丰乐县衙的裘捕快,说有两人潜入他家中想杀他,刺客是不是一男一女?” 桂淳两眼顿时雪亮,燕修看似不动声色,目光亦犀利了。 张屏咽下口中食物,沉声道:“伉监察尸身边的蹄印与河边的也相似。但我不懂辨认马掌,那些印记应已模糊,难再查了。” 柳桐倚神色肃然,桂淳和燕修也陷入沉默。 安静片刻后,张屏又道:“未有关键证据,目前不能断定小庙与在查案件有关。但,桂捕头说得对,小庙可能有隐情。” 桂淳向张屏挪了挪:“张先生觉得那地方是匪窝?这种荒野小庙小坟包,极有可能是窝点。或下边又有什么秘密?”眼神中流露出对挖掘的渴望。 张屏道:“我觉得,目前看,是改祀有古怪。不知为何翻修。庙中翻修前翻修后,所祀的各是什么神。” 莫名有股微寒的小风吹来,在一旁边吃边竖起耳朵听的兵卒们都觉得后颈的汗毛竖了一竖。 燕修道:“此庙翻修应在二十年以上,卓西德说当日他们到此,庙里与当下没太大差别或是实话。” 张屏颔首。 小庙初建时,所用多为石料,翻修则以泥料涂刷为主。神像、神龛、灯烛架也都是泥塑。 门上的匾额乃翻修时抹去,门联亦是那时改换。 柳桐倚喃喃:“那么,小庙的翻修与此刻在查的案子并无牵扯?台座上那些孩子刻写的字,都是在翻修之后刻的吧。再看门前的对联与座上的神像形容,庙内此时供奉的,应也不是土地神。打扫庙内的人与这神像又有什么关系?假如……” 假如打扫小庙的人的确是骑马在水沟边停留的两人。 再假如这两人就是想杀裘真的人。 又假如这两人还是杀害伉监察的人。 那么这两人与蔡府是否有关? 是不是他们将散材尸体放进了知县宅院内? 假借官差拿走卓西德私藏宝物也有可能是他们? 亦或,他们有同伙? 那么,他们是谁? 现在打算干什么? 柳桐倚不禁出神,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真相必不会如推想这般。 但真相仿佛越来越缥缈遥远了。 “芹墉兄,你如何想?” 张屏啃着烧饼夹酱肉,遥望远处某方,目光坚定,神情纯粹。 “先去北坝乡。” 第 69 章 第六十九章 古井姥姥的案子结束后,张屏将京兆府几县的县志野史都找来看了,尤其黄稚娘是顺安县北坝乡人士,张屏便先读了顺安县相关的史料,当下前往北坝乡,望着沿途景致,书中所写种种自然从心里浮现。 北坝乡的名字中有个「坝」字,系因此地临水。 京郊第一大河白泃河曾流经此地,过京城、沐天郡,并入古海河,向东入海。 但因前朝怠政,河道久未疏浚,淤堵而致常常破堤泛滥,白泃河主河改道。原本顺安县境内临近北坝乡的主河道成了一道细细的支流。往昔的洪涝与淤积使得一截河道变为弧形,河中鼓起一个圆圆的小土岛。当地人混喊这条河为叉沟子、沙湾子、墩子河等等。至本朝,朝廷才赐了它一个大名——小盏河。 这段河流走不了大船,河中小土岛上最初遍生杂木野草,栖满水鸟,临近村落的百姓去小岛上开地,因争地发生过几村几族间的争斗。本朝将这一小块地收归官府所有,修了连通岸上的桥梁,又在岛上建亭筑榭,做一处观景赏玩之地,起名为盏心岛。却架不住附近百姓常常溜上岛,偷偷铲去官府栽的花木,刨地种菜,圈网养鸭。 曾有数任顺安知县尝试恢复盏心岛景观,皆无奈败给百姓。其中一任知县在县志中写——「南坝北坝乡民,勇而善争,勤于劳作。苍头翁妪,尤耕种不辍,又喜畜牧,好养家禽,最嗜养鸭。小盏河盏心小岛,亭榭之处,鸭鹅成群。家禽毁菜地,多引争斗,扭打至衙门,待询之,家禽所畜之所,菜蔬栽植之处,皆为官地。余不忍苛于百姓,堂上无奈自笑,斗殴者又嗔曰好个糊涂老爷矣……」 又一任顺安知县亦在县志中写道——「久闻县内南北坝两乡之民好侵官府地,嗜养鸭,今知果然……」 此公好风雅,上任时,得知盏心岛上有几块名士题写的碑文,请款彻底整修了一番,重建亭榭,布置花木,绕小岛浅水处遍种藕荷。至夏,知县邀几位文士好友前往观景,拟作些诗画为这一带扬名。先获得消息的北坝乡乡长匆匆迎接,拜见知县时,神色慌张。知县与好友自上游乘舟行往盏心岛,尚有一二里水路时即见鸭鹅成群,岛畔更是群鸭聚集,荷梗稀疏。鸭子全不畏人,向船聚拢,知县的好友丢些食渣到水中,鸭子欣喜争食,倒也憨态可掬。待上了岸,只见花圃稀落,一块块菜田膏药般纷布,亭榭地面狼藉不堪,甚至拉了几根绳子,晾着鞋垫尿片。 知县大怒,欲唤人质问追责,竟有两船百姓在水上争斗,见知县在岛,冲来求大老爷做主,原来是一户人家说另一户人家拐了他们的鸭子。 知县觉得一事归一事,便就地断了一断究竟某几只鸭子是谁家的。 诬告者先嘴硬,后拜服。 被诬者更感激称颂知县大人英明。 与知县同来的好友趁此间隙作了几首咏鸭诗,又绘《凫水图》、《莲嬉图》、《鸭逐鲤鱼图》等。知县虽觉得「莲嬉、逐鲤实妆点之笔」,但怒气已消。 随后他与友人到岸上,幸被知县洗去冤屈的村民宰了几只鸭子烹制来献,佐以当地自酿的酒。鸭肉鲜嫩非常,几位友人赞不绝口。乡长说,北坝乡养的鸭子是从金陵采买的白鸭与本地麻鸭配衍出的,兼京师麻鸭之活泼矫健与金陵白鸭的丰嫩柔美。小盏河盏心岛一带淤泥多,河道浅,产银鱼细虾,螺蛳肥巨,鸭子捕食,佐以村民特制的杂谷嫩菜鸭粮,肉质奇佳,可称天下无双。京城酒楼争相订购,百姓因此富裕,这都仰赖朝廷和大人的恩典德政。 知县十分感慨,由此再写了一段如何教化百姓的议论。 北坝乡在小盏河北岸,对岸就是南坝乡。北坝一乡共有四个村——小盏、坝桥、渠里、后湾。 小盏村与坝桥村临近小盏河,把持河岸。同对面南坝乡争岛养鸭的多是这两个村。两村一边互斗,一面又与对岸联手,防备不临河的村子在这票买卖里插上一爪。 渠里村和后湾村虽然村名都与水有关,但因悍勇的邻村防范,沾不了多少小盏河的光,只能默默本份种地。小盏村和坝桥村嫌他们穷,编了不少渠憨子和湾蛋子爱偷他们鸭子和鸭蛋的笑话,也不与他们往来联姻。 衙门则因临河几村的比较,对这两个村印象甚佳,觉得此处民风淳朴,大合古风。 多年前,朝廷打算新修官道,本想从小盏村和渠里村之间穿过,但小盏村民坐地起价,连夜在官道要经过的田地里种满果树,让朝廷按棵赔钱。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卧在林边和果林间隙里,哭曰不给钱的话,就先从他们身上铲过去。 工部于是上报朝廷绕路,改从渠里、后湾与临乡的几个村之间通过。官道之前和之后都经过的渠里村在此事中未与小盏村同流合污,令官府印象甚佳,工部和县衙都在上报的文书中提到了渠里村不争不抢的淳厚品德,当时的知县还把这事写进了县志。 但之后负责修县志的人看似轻描淡写地在官道事件后补了一小段话,大意为—— 「据乡里传闻」,渠里村本也打算学小盏村种果树,但小盏村的人有钱,下手快,将附近可购的果树买尽。渠里村转去沐天郡宝丰县预定果苗,「适逢江南暴雨,货船延误未至,竟得美名」。 县志中,小盏村、坝桥村活蹦乱跳,熠熠生辉,渠里村与后湾村做为对比陪衬偶被提及,只得「淳朴」二字,单薄苍白。因这一小段附加的文字,渠里村的形象忽地丰满了几分。 张屏纵马前行,远方村落屋舍渐近渐清晰。 渠里村,昔年质朴平凡处,今朝血雨腥风地。 北坝乡外一二里处,道路两旁即有巡防,愈往近处,防卫越多。 张屏一行在北坝乡界碑处出示公函和身份证明,方才继续向前。 渠里村口已有人在等候,为首者是张屏曾见过的顺安县刑房掌书穆集。 穆集的心情很复杂,他和仍在丰乐县的杜知县现在都很想把北坝乡这块地方从顺安县境上抠出来,打包送给丰乐。看到张屏,竟油然生出一股亲切,得知张屏已不是丰乐知县,又隐隐失落。 情思发于心必形于色,穆集的神态活像个相公卧病在床,悲伤无措面对恶婆婆质问的小媳妇。 他幽幽地问,村塾处已备下茶食,柳断丞,张先生和二位捕头可要先过去休息片刻? 柳桐倚婉拒。 桂淳亦道:“多谢掌书美意,刚吃过,还饱着。公务要紧。这里若缺人手,但请吩咐。” 张屏简短问:“可否去黄稚娘住处一观?” 穆集温婉含蓄地看着他们:“卑职过来时,冀大人正在大罪逆妇住所,或此刻已移驾村塾。” 柳桐倚这几日与张屏共事,思想被带得纯粹了,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倒是桂淳先道:“莫非是府衙刑房的冀大人亲在此坐镇?桂某意欲拜见,又怕贸贸然前往唐突了。” 穆集感动地凝望桂淳,正要说是,桂淳转朝燕修拱手:“要么,请燕兄先往村塾,代向大人请安,望大人肯施恩吩咐卑职一二,卑职感激不尽。” 燕修冷冷瞅着他,没答话。柳桐倚温声道:“冀大人或仍在黄氏住处,我等先去那里,若大人已移步,再往村塾,如此不至于失礼。” 但…… 没等穆集出声,张屏已颔首:“柳兄说得是。” 燕修抱拳:“断丞思虑周全,请容卑职随行。” 桂淳咧嘴:“请断丞也让桂某同行。” 但若冀大人去村塾那边用饭了,把守黄氏屋子的侍卫未必会放列位进去哪! 先和冀大人道个问候,请大人将已得的案情线索赐教一二,再去看黄氏的屋子,问问村民,岂不更合适顺畅? 罢了,料想这几位也不会听劝,何必多言。 穆集哀怨地将一声长叹吞进肚子,躬身:“如此,请容卑职引路。” 渠里村内一条道路设置了障栏,有兵卒把守,仅供当下查案使用,村民们从其他路绕行。 村内屋舍大小高矮不一,黄稚娘所住的小屋在村子边缘的一个犄角处,离官道不远,由村内和村边小路皆能到达。 穆集带张屏等人由村口进入,向左一转,踏上一条小岔道。砖石小路久未整修,坑洼起伏,铺砖破碎,半陷在土中,几乎要变成土路。这段时日被查案的众人来回踩踏,路面紧实。路边矮木众多,各样野草已从土中探头。 小道经由处并无其他人家,前方放置着木栅栏,数名执着兵器的兵卒守卫。无需穆集示意,张屏几人也知道,层层守卫后的小屋就是黄稚娘的住处,也是潘氏和前夫丁小乙的旧居。 穆集与守卫兵卒言语几句,愁眉苦脸回转告知,冀大人果然已经移步去用饭了,继而试探询问:“柳大人与诸位是否先……” 柳桐倚从袖中取出一块牌子:“既已到此,先进去看看吧。” 燕修亦上前,捧出一封公函。 大理寺特案专办令牌加上府尹大人亲笔书写的通行文书与鲜红钤印,守卫的兵卒立刻施礼放开通道。 张屏不做声地与柳桐倚一同入内,桂淳向守卫抱了抱拳,跟着燕修随后通过。 穆集只得继续恭谨陪伴。 小屋处已被拆得一塌糊涂。 京兆府的衙役几乎将小屋内外的每一寸地面都翻挖钻探过。 原本的院墙也被拆掉,敲碎的砖块与砸断的木片混堆在一处,另一处放着囫囵的砖块木片。 张屏问穆集:“此前可是一圈篱笆,下方堆放了砖块?” 穆集道:“正是。” 桂淳拎起一块砖看了看:“某觉得这砖不像砌过。” 穆集道:“对。” 柳桐倚神色有些困惑,桂淳比划:“就是木板竹片扎了一圈儿篱笆,下边堆了些砖头加固。其实算不得墙,拦一道罢了,啥也挡不住。这地方挺背静,一个女子带个孩子住着,真是……” 燕修冷冷道:“逆妇黄氏岂是寻常妇人。” 穆集道:“捕头说得是,在此居住,逆妇行万恶不赦之罪更加猖狂。” 张屏问:“拆院墙时,可有发现?” 穆集顿了一下,方才道:“有两个符咒,包在油纸中,不知逆妇欲做何用。吾只远远看了一眼,记不得详细模样。” 张屏沉默地一点头。 屋前围着一圈布障,几人走到近前,守卫将障布掀开,露出地面深坑,一棵老树倒在坑旁。 柳桐倚又问穆集:“这就是挖出尸首的地方?” 穆集答:“回大人话,正是。” 柳桐倚再问:“尸骨现在何处?可有验出什么?” 穆集道:“此由府衙查办,卑职无权,亦未敢多问。” 张屏插话问:“土中是否发现残存的衣衫或配饰?” 穆集一脸为难:“这……” 柳桐倚温声道:“无妨,稍后见了冀大人,我等再请教。” 穆集恭敬一揖。 桂淳绕着土坑老树走了半圈,叹道:“可惜了,挺好一棵树。没挖出什么,能把它再栽回去么?” 穆集又一脸为难。 燕修面无表情开口:“树下曾埋过尸首,人多迷信,栽回去或也会再被砍锯。” 桂淳摇头:“这有啥!从古到今这些年,哪块地上没故事?各户人家屋使的桌椅床柜,说不定就是哪个乱坟岗子里的老树打制的,凶犯把尸体埋在它旁边,又不是它乐意的。” 燕修慢吞吞道:“如此怜惜,你带它回家?” 桂淳盯着树,又叹:“我倒是想,可惜公务之中,不能取一草一叶。唉,看这树形,精修的盆景都没它枝杈展得好。栽在院子里多美。” 燕修道:“说不定还能变个大姑娘,帮桂捕头扫地铺床。” 桂淳忙道:“别,那我可不敢!我家那位内当家的忒厉害,家法严峻,招架不住。” 众人都笑起来,再往小屋去。穆集悄悄绕到桂淳身边,轻声道:“捕头方才说得极是,若任凭那棵树枯死确实可惜,吾可先让人取湿土包住树根,用油布裹住,暂能保数日,说不定就找到移栽之地了。” 桂淳欣喜道:“那甚好,只是忒多费工夫。” 穆集连声道:“不费事,不费事。现成一裹罢了。” 燕修深深地看着他二人,穆集侧身,向燕修致意般一笑。燕修抱拳回了个礼,未发一言。 张屏与柳桐倚已先在屋前端详。 这小院里其实只有一间像样的屋子,灰瓦青砖,两侧各搭出一间低矮的耳房,是黄稚娘母女的卧房。黄稚娘住在东侧耳房,墙和屋顶与主屋的一样,只是低矮些。黄苋苋所住的西侧耳房更简陋,原先应是个柴棚,墙是木板夹土砖的,外面敷了一层泥。屋顶也是茅草扎的。耳房旁边又搭了个棚子,系厨灶所在。 屋后有一口水井,井口也用油布盖上。穆集道,已打捞过井内,但目前没有捞出什么。 斜对水井的角落里有个简陋的厕房。 桂淳打量着屋子:“大人们容桂某冒昧一言,逆妇黄氏心忒狠。自个儿住好屋,让闺女住棚子房,薄墙草顶冬天哪能扛寒。旁边挨着厨灶,堆着柴,崩出一个火星子就不得了。” 燕修道:“逆妇丧心病狂,如此并不为奇。桂捕头在刑部,不孝儿女,狠心爹娘,应都不少见。” 桂淳叹道:“燕兄说得对,只是每每看了,仍觉得不忍。是了,大致这么一瞧,住在此处,干点什么事倒是方便,进出有几条路,都能绕开人。” 张屏道:“这里本是丁小乙与潘氏的住处,不知黄氏母女为何会搬来。” 柳桐倚道:“是啊,听说逆妇黄氏之父是位郎中,原本的居处应该甚大。” 穆集感受到几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立刻道:“惭愧此事卑职也不清楚。” 柳桐倚温声道:“无妨,稍后去村中问问年长之人,应能得知。” 几人细看小屋内外,边看边询问穆集一些细节,穆集怯怯谨慎地应答,几乎全说不知道。 柳桐倚问:“有无搜出重要证物?” 穆集字斟句酌道:“回大人话,仍在深搜,许多东西待验,其他的卑职就不知道了。” 张屏问:“黄稚娘之前是否伤害过其他孩童?” 穆集一愣:“这个……当下只有那具树下的男尸,未发现其他尸骨。其余的就不清楚了……” 张屏再问:“黄氏可有供奉神像牌位?” 穆集道:“穆某过来的时候,屋内已被搜过数轮,几乎全空了。好像是……唉,吾也不知详细。” 桂淳道:“某也冒昧请教掌书,逆妇有没有种些花草瓜果?她家也有地吧,平时哪个耕种?” 穆集道:“逆妇似乎不曾种田。不过,吾过来的时候,院里已搜过几轮了,不能确定她是否栽种了些什么。田亩之事,惭愧更加不知……” 张屏又问:“黄氏家应是养了一条狗,狗在何处?” 穆集又愣了一下:“这……穆某未曾见过狗。” 柳桐倚道:“黄氏用药迷晕了殿下与兰侍郎的小公子,这些药物有无搜出,是否查到她从哪里获得?” 穆集赶紧躬身:“回大人询问,卑职万分惭愧,只知府尊亲督搜查的那一轮确实搜出了些药物,详细便不晓得了。” 柳桐倚沉默了一下,仍是温和地道:“无妨,稍后我等可向冀大人请教。” 如此看过一遍,大致能瞧出的只有黄氏母女的零星日常起居细节,丁小乙和潘氏相关的几乎全无。 离开小院,张屏想直接到村中转转,穆集又委婉暗示,最好先去见冀大人。 柳桐倚道:“逗留许久,延误与大人相见,着实惶恐。”客气请穆集引路,又低声向张屏道,“应可向冀大人请教许多案件线索,之后再去村中问询,更合宜。” 张屏明白,柳桐倚是在暗示,虽然他们有冯邰的文书,大理寺的令牌,桂淳身上可能也带了些什么一直没拿出来,但不先拜见冀大人,他们在村里到处查看询问,或仍不会特别顺畅。 他看了一眼尚算高的太阳,跟随穆集的指引往村塾去。 转出小路,踏上稍宽的村中主道,张屏看着周围屋舍,又问:“掌书可知黄氏之父黄郎中之前的住所在何处?” 穆集犹豫了一下,含糊地道:“似是在村子中央某处,详细某也不能确定……” 张屏简短道了声谢,打量四周。 渠里村的屋舍皆是京郊寻常民宅样式,青砖灰瓦,一道扁担脊。院墙大多不甚高,有几户像黄稚娘的房子一般,只围了竹木篱笆,下方堆砌泥砖。讲究些的用砖墙,样式多为卧砖十字缝,外壁无粉涂,只用灰粉抹了砖缝,直接在墙顶上横盖一圈大砖或砌一层瓦片做墙帽,也有两三户人家院落甚大,院墙涂了粉白壁,做了花砖顶或小瓦顶帽,装饰花檐。门板有刷漆的也有裸木的,有些门前有门墩儿有些无。 院落内传出断续狗叫,起伏应和,门缝与篱笆缝中人影闪动。 村中道路修得十分平整,村塾在村子中央偏东南处,对应文昌位,四周开阔,白壁朱门,一座方正院落。 当下日已偏西,暖阳斜照院舍,碧空连接远山,风懒新柳拂动,云轻紫燕翩飞。一派清正祥和景象。从方才那个阴冷逼仄小院出来的众人仿佛到了另一番天地。 穆集到大门前知会,门中闪出一个文吏,示意众人入内。 入门下得门廊,台阶下的青石道直通另一道内门,上有一匾「广育英才」,过得此门方才是供奉孔圣的厅堂、讲堂、藏书楼和塾师所住的屋舍、饭堂等处。 「广育英才」门左右两侧各有一厅,乃是学塾开学、演练礼仪等时使用,此刻两厅外都把守着侍卫。文吏引着几人到了东厅,冀大人起身相见。 张屏此前去府衙只见到冯邰,府丞大人和主掌六房的官员都未有见面,但谢赋和丰乐县衙其他人曾和他提到过冀大人,他知道这位大人姓冀名实,字澹丰,西南融清县人士。 此时拜见,端详其年岁大约五旬左右,鼻高薄唇,眉淡目深,身量不甚高,薄肩鹤颈,十分清瘦,言语带南方腔调,端肃和蔼。 一一礼见毕,张柳桂燕四人中只有柳桐倚能落座,冀大人吩咐左右拿几个凳子,张屏桂淳和燕修都谢过并推却,各自找了个适当的地方站着,穆集谦让了一阵儿,在下首一张小椅上坐了。 柳桐倚简明道出来意与此前所得的案件线索,冀实肃然道:“逆妇住宅竟另有此等旧案。树下尸骨已验过一番,乃一壮年男子,头骨数处碎裂,后背、肋骨、臂骨、盆骨均有伤痕,推测死前或被掩埋之前曾遭毒打。原据此推想此人或与逆妇有什么瓜葛,逆妇身量瘦小,许是将此人毒杀迷晕后才行此暴虐之举,不想凶手另有其人。确实妇人行凶少见此等手段,凶犯若是男子,打杀妻子奸夫,便说得通了。”吩咐左右将验尸结果取来。 柳桐倚拱手:“正是要向大人请教,搜查黄氏旧宅时,可有发现丁小乙和潘氏相关证物?” 冀实道:“惭愧此前不知另有案情,搜得许多物件,尚未能一一确定用途。” 柳桐倚又问:“能否看看证物?” 冀实道:“有些已入袋封存,大多存放在此村的一间仓库中,未来得及一一验看。若断丞能相帮一二,再好不过。”让左右把证物的录册也拿来。 柳桐倚道谢:“另冒昧请教,可曾查到逆妇黄氏之前伤害他人之事?尤其孩童。” 冀实微皱眉:“目前尚无。搜到了一些药材,思想逆妇之父乃一郎中,会用药应是家传。” 文吏取来验尸及证物记录文册,柳桐倚接过,自留下证物册,将验尸册子递给张屏。 冀实轻描淡写地扫了张屏一眼,视线在他腰间刑部的牌子上一定,未有言语。 张屏翻开验尸册子,桂淳轻巧地挪近一步,半藏在他身后瞧。自从踏进这间厅,桂淳周身的气场忽然收敛了很多,仿佛一只隐藏到草丛中的山猫,站也挑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连张屏都感觉到一股复杂的暗流在厅内荡漾。 柳桐倚阅读证物记录,冀实端起茶盏,垂目品茶。 张屏看了验尸册子,还给柳桐倚,换过一本证物录册,感受到两道锋利的视线。他抬起眼皮,冀大人放下茶盏,却是十分温和地凝视他:“对了,忽想起有两件证物,正好与你一看。”吩咐旁侧,“把单封在竹匣里的证物拿来。”m.166xs.cc 文吏奉命又出,约半柱香工夫后捧着一个竹编带盖的方盒返回,先呈到冀实面前,打开盒盖。 冀实示意另一文吏从盒中取出两个油纸包,放在托盘上,递给张屏。 张屏拿起一个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张朱砂写的符咒,张屏脸色顿肃。 冀实道:“此物系从逆妇家中搜出,不知其用,未便找道人术师验看,听说你懂一些,可识得出此符的用途?” 张屏道:“这是招魂的符。” 冀实眼神一冷,厅中其余人俱一凛。 张屏再打开另一个纸封,里面亦是一张黄纸符,弯曲笔画与前一张不同。 “这张是保生平安符。” 柳桐倚起身走到张屏身边,打量这两张符:“逆妇黄氏痴恋蔡家公子,其中一张符,是不是她为圆自己痴念,想召唤蔡公子的幽魂?另一张,则是求保她们母女平安?” 张屏盯着符咒:“这两张符并用,卑职多年前曾见过一次。是为了求子。” 冀实眼中光芒一动,柳桐倚诧异:“求子,为何要招魂?” 张屏道:“卑职见过的那次,是家乡的一位妇人,爱子不幸夭亡,她数年后又有孕,到养育卑职的道观中求祷,希望腹中胎儿是夭折之子的转生,观主师父为她画了这两道符。” 他当时只有几岁,还相信好多传说故事是真的,看着师父画符,便问,如果把那位夫人之前儿子的魂请来,她肚里孩子的现在魂魄要怎么办呢?这是不是书里说的夺舍? 师父道:“憨娃,生死之事,哪是我这乡野老道往黄纸上画几笔可更改定夺的,若有这份能耐,老夫干嘛不飞去九重天上享福?只是让那位施主心安,心安则身安,即是保生平安。” 原来那位妇人当时已四十六七岁年纪,再度有孕,必须仔细调养。她痴迷此念,到处求拜,别的寺庙观宇的法师高僧都说她所求违悖天理,皆不肯答应她,劝她休造罪孽,放下执念。越劝她越执着。 再这般四处折腾,可能胎儿不保,她自己也有危险。若找到不怀好意的江湖骗子,喝点所谓灵药符水,更不知会出什么事。 抚养张屏长大的观主道长遂给她做了一场祈福法事,再画了两张符相赠。妇人犹未全信,找了懂行的人验看,确认符咒功效无误,方才按老道长的嘱咐贴放,从此安心养胎。待足月,生得一女,生后看着孩子惊喜痛哭:“前世男后世女果然是真的!看她的眉眼,跟以前一模一样!我的儿啊,你终于回到娘的身边了!!!” 那女孩后来一直倍受娇宠,其母还请人教她诗书骑射,曰我的儿上辈子就喜欢这个。 观中逢年过节也能收到一份丰厚香资,可谓圆满。 但当下…… 柳桐倚皱眉道:“逆妇黄氏,并未有孕吧。” 张屏道:“验过尸,并无。” 冀大人让文吏将整个竹匣端到张屏面前。 张屏不禁脸色一沉,他背后的桂淳一眼看到,忘了收着大气,脱口道:“乖乖啊!” 柳桐倚神色亦大变,同样凑过来的燕修也动容—— 竹匣内正中央躺着一个布做的偶人娃娃,用线缝出五官,一对大眼睛充满灵性,弯弯小嘴似在微笑,手足脑袋上都绑着红线。好端端看着都挺瘆人,又因之前被埋在某地,再被搜证拿取,浑身脏兮兮的。当下为了搜查,肚皮处被剪开,露出丝绵,脑袋也歪到一边,更加邪气四溢。 张屏取出汗巾包住手,拿起娃娃翻了个身,众人的神色都跟着颤了一下。 娃娃背后用大红丝线绣着年月日时。 冀实淡淡道:“逆妇黄氏应是识字,针线活也不错。” 柳桐倚端详:“所绣年月……像是蔡府火灾之后数月。怪了,若是为蔡公子招魂,为何不绣蔡府火灾的日期?莫非……” 莫非她知道,蔡公子并未身亡在那场火中,而是之后才…… 张屏道:“卑职觉得,应取户册,看看黄苋苋的生辰。” 冀实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已查过,日期即是逆妇之女的生日。” 柳桐倚怔了:“这是为何?” 他端详张屏手中的娃娃。娃娃背对张屏,面朝厅内,邪肆微笑。 “此偶看起来不像女童……” 张屏将娃娃翻过身,与其对视:“是个男娃。”又看向冀实,“请教大人,此偶在何处找到?” 冀实简洁道:“在逆妇之女的床下搜得。” 柳桐倚再顿了一下,闭了闭眼:“难道,黄氏想把自己的女儿……” 他自幼爱看奇闻秘录,读过各类传奇,进入大理寺后,又看了许多卷宗,但此刻仍需要平定一下心绪。 已从小椅子上起身,恭敬站立的穆集忽然开口:“卑职冒昧插话,这物事,想来与丰乐县山上之前的那座妖祠有关。先时那庙中有个习俗,就是祭祀童子吧……” 张屏道:“姥姥庙之前供奉纸扎童子,一般是一对。请教当下是否只搜到一个布偶?” 冀实颔首。 穆集道:“听闻村民说,逆妇以前虽疯,倒还温顺,会做做活什么的,直到去拜了那座庙,才更疯了,竟行万恶不赦之举。” 张屏问:“掌书可知黄氏从何时开始拜那座庙,是否有人教导?” 穆集顿了顿:“这个……倒是不晓得。” 柳桐倚向冀实拱手:“多谢大人关照,准看证物。我等还想往村中询问年长百姓,找寻丁小乙潘氏及丰乐县民贺庆佑卓西德相关线索,望大人勿怪唐突。” 冀实道:“北坝的代乡长与本村的新村正都在塾中,可先着其来厅内。” 柳桐倚欣然道:“那再好不过,多谢大人。” 冀实道:“断丞不必客气。”着人去唤代乡长和新村长。 张屏把布偶暂时放回匣内,柳桐倚归座,各自再看了一时文册,盏茶工夫后,代乡长和新村正到了,进门后即恭敬见礼,自报名姓。 之前的乡长因其子奸污黄稚娘一事,已罢职待罪。临时将副任补上。原渠里村村正一同被免,村中匆忙推举一位德高望重的乡贤代任。最近大事轮番浮现,顺安县衙门也忙成一团,尚未来得及下扶正文书,所以代乡长和新村正都还没算正式上任。 新乡长也姓巩,后湾村人氏,四五十岁年纪,面相带几分豪气,一身团花缎子长袍穿得颇有气势。 见礼时张屏问:“前任乡长亦姓巩,与乡长是否同族?” 巩乡长豪爽道:“承先生问,确实有亲戚。论辈分要尊称一声六伯。” 村正亦道:“本乡巩是大姓,有句老话,「北坝乡在北水边,巩家占去一半田」。” 巩乡长道:“忒夸大了,早几十年间人口是旺些,而今已不比从前了。小盏的丁家,坝桥的金家,石家,都旺得很,我们后湾还有李、秦两个大姓,舅爷家在渠里这也是大户。” 他这声“舅爷”,就是称呼渠里村的新村正。村正名叫常保善,约莫七十出头,细眼方面,圆胖身材,一袭深褐长衫,一副忠厚相貌。听闻乡长这样说,立即眯起双眼道:“抬举抬举,难比真正大姓,凑合过日子罢了。” 冀实让巩乡长与常村正就坐,两人见张屏和桂淳燕修站在一旁,赶紧推辞,称万不敢坐。 冀大人遂命左右多取几张椅子,着众人都坐下。 “本为查案请教问询,久立易疲倦,反倒言语不畅便了,都请落座,不必拘泥礼数。” 乡长和村正继续恳切推让,侍从将椅子放到众人身边,张屏向冀大人道谢坐下。他一坐,乡长,村正再推辞推辞,也坐了。桂淳端着凳子,斜坐到张屏侧后方贴墙角落处,燕修在他不远处落座。 侍从端小几,一一送上茶水。柳桐倚顺着乡长和村正之前的话询问:“适才听闻乡长说,丁姓乃是小盏村的大姓。逆妇黄氏住处的前任屋主叫丁小乙,莫非也是小盏村人?” 巩乡长抱拳:“大人恕罪,渠里村里的事,小人所知实比不上常翁。只晓得那个屋子先前确实是丁小乙一家居住,丁小乙不是渠里本村人,过世的时候岁数不大。他娘子曾是这一带出名的美人,别的县嫁过来,这边近水,那女子当时有个绰号叫「沉鱼娘子」,与丁小乙只有一个孩子。丁小乙死后,她应是带着孩子改嫁了或回娘家去了。” 常村正点头:“对,对,乡长说得没错。” 冀实道:“逆妇屋前树下的尸骨可能是被丁小乙杀害,潘氏和丁小乙之子当下为另一桩案子的案犯,此案正在审办。烦请二位多说说丁小乙一家在本村的情况。” 乡长和村正神色变了,张屏问:“请教二位,丁小乙在本村或邻村是否还有亲戚?” 巩乡长看向常村正:“丁小乙的来历小人知道得少,请舅爷一并说吧。” 常村正遂道:“本村没有。但小盏乡姓丁的,算来都跟他有亲戚,只是从没走动过。丁这个姓,并不是老北坝的人,他们原是船民,顺着河过来的。到底是哪来的,得去小盏乡问他们本族的人。老朽这般其他姓的人都不太晓得。船民本来不住地上,船就是家,后来攒了钱,在岸上买地安家。小盏村那边离河近,爱发水,村里有人搬走,这些船民买下他们的田屋。对他们来讲,能在京兆府地界住下,可太好了。也是有钱的船民才能如此。丁家搬来很多年了。老朽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们已是本乡大户。有钱肯定会做买卖,跑船辛苦,船民不大喜欢种地,雇人种钱赚得不多,不够开销,开始想法养鸭子。这边本地原都是养京麻鸭,他们船民顺水去过各处,在南边看到那种大白鸭,肉多,不怎么有腥味,所以南边人吃鸭子,白水煮一煮,加点盐就吃。他们把大白鸭贩来这边养,想往京里卖。有现成的河,再合适不过。谁想他们那大白鸭,往河里一放,就像咱们的小男女,容易跟没见过的人看对眼一样,和我们本地的麻鸭就对上了眼。起初他们挺气,看不上我们京麻鸭来着,拉网剪翅膀,都拦不住他们的白鸭子与京麻鸭相好。之后发现,混配出来的,蛋挺大,孵出来的小鸭子,花花的,羽毛色儿别致,肉也好吃,这才一代代养上了。我们渠里村现在仍是养京麻鸭多,看着跟河边那俩村的花色近,但不一样。其实还是地道京麻鸭味儿正,没那么胖大,肉紧,矫健,一尤其烤或卤制,酥透脆嫩,特别外皮的那个成色儿,怎么拿一般鸭子烹制,都不易烹出来。下蛋也都是尖头碧绿的,别号翡翠壳,一经腌制,脂白膏内一汪油。京里的新菜馆子好用他们的花鸭,但懂行的老馆子,仍来我们这挑京麻鸭……” 巩乡长咳嗽一声:“舅爷,几位大人主要为询问命案线索,鸭子的事儿,咱们先放放。您老可知那个姓丁的怎么搬到咱们村里来,为人如何,像不像能行凶害命的?” 常村正不好意思地道告了声罪:“大人们恕罪,老朽有了些岁数,讲事儿容易跑远。那丁小乙和他爹,老朽都认得,不过年月久了,有些事得细想想。说句过世人的是非,丁小乙生前,确实不怎么混正道。他爹是个勤恳能耐人,岁数与我相近,我年轻的时候与他吃过酒,聊过一二。不知怎会生出这么个儿子。” 柳桐倚问:“常翁可还记得丁小乙之父的姓名?” 常村正道:“大名应是丁本富,但他有痨病,挺瘦,旁人一般唤他水蚯蚓。这人身世从头细说挺曲折,他家乃是小盏村丁家的一个旁支,有一缺德说法,他其实不算老丁家的人。那家老爷子岁数挺大时,跟家里的一个丫鬟生了丁本富。老头死后,老夫人说,这孩子不是丁家的,不知道丫鬟跟哪个小厮鬼混生的。又有小道传闻,确实拿到了一个相好。于是丫鬟带着孩子被赶出来了,相好跑了,也没娶她。丫鬟孤苦伶仃一个女子,带着孩子没几年,心里太多气恨,一病死了。老爷子生前给她留了点钱,她挺有心眼,被赶的时候夹带出来一些,都留给了孩子。丁本富这个名字即是说他本来该是富裕人家的少爷。” 张屏道:“但据丁小乙之妻潘氏说,丁小乙有个姑母嫁到丰乐县,与潘家是邻居,骗潘氏之母将潘氏嫁给了丁小乙。” 常村正与巩乡长对望一眼,两人神色都有些微妙,巩乡长微一动眉,常村正双目略一闭,随即摇摇头:“丁小乙没有亲姑妈,那是他后来自个儿……自个儿认得亲戚吧……” 巩乡长再轻轻咳嗽一声。 常村正斟酌了一下字句:“正经小盏村丁家的人应该没有姑娘嫁到丰乐。丰乐县这些年阔了,但早年间不算富。老丁家眼眶高,越是这样新起的人家,越比老门老户还讲规矩,重体面。他们家姑娘都高嫁,要么招上门女婿,像丁小乙他爹那样被撵的,轻易也不会再认回去。诸位大人若不信,可以去查户册。” 柳桐倚问:“丁小乙的父亲被赶出后,便搬迁到渠里村?” 常村正回忆道:“不是,丁小乙的奶奶过世后,丁本富到处给人做活。他去过沐天郡宝丰码头那边做工,又跟过货船当伙计,攒了些积蓄,加上他娘留下的钱,自己买了条船。老朽记得,丰乐县那边有个地方叫小亭口,多年前曾有许多工坊,不幸蔡老爷的府邸出了事,那边没几年也给封了……” 巩乡长附和道:“没错,舅爷,就是那个小亭口。您老是说丁小乙的爹在那边做事?” 常村正道:“他跑船运货。这几个县直到沐天郡水路都是连通的,这边水道窄,大船进不来。小亭口到宝丰码头的货物往来都是雇小船运送。丁本富就干这个营生,他买的船小,只送小件,但一个人就够,不用雇伙计,也不少赚。丁家想赶他走,不准他的船走小盏河,南北坝两乡跟丁家抢养鸭子结怨的沿河人家又都把他算成丁家人,也为难他。他就在其他地方买屋住。这人心眼儿挺活,能吃苦,可惜有痨病。是了……” 常村正两眼忽然放出灼灼光芒。 “有桩最关键的事儿,诸位大人或早就知道?蔡老爷的那座府邸所在,起先曾是丁本富和他娘住的地方!” 第 70 章 第七十章 这句话一出,厅内众人的眼神都锐利了起来。 常村正略有些忐忑,恭敬地微抬眼,小心翼翼四处一望:“那块地的来历,诸位大人想来都清楚。那块地归蔡老爷前叫苜蓿苑,再早以前叫苜蓿地,就是一块大草场地。好些年前也有闲杂人住在那边。” 众人仍都沉默,只有张屏微一点头。 出过如此一件大案,近日又惊奇连生,京兆府、刑部、大理寺,在查相关案子的人,均已将蔡府那块地皮从盘古开天辟地起,能找到的记录传闻都扒拉出来看了。 更久远的过往可略过不提。 这块地在前朝初年是块荒地,后被开垦,变成一块草场,说来与顺安的一项名产——茶叶有关。 茶树本长于南方,喜暖喜湿,不大可能在京城地界种植。但在前朝,顺安县居然养出了茶树。 据说,顺安县南仙茗峰一带原名鸡架坡,坡上某村有一个农户古氏,独子不幸病故,家中着实贫苦,过路的游商胡某看中了古家新寡儿媳的美貌,愿意出钱厚葬古家儿子,再赠古家些财物。古氏夫妇不想儿媳在自家继续受苦,觉得胡商人的姓氏跟自家也挺有缘份,或是前世宿缘也未可知,遂将儿媳嫁给了胡某。 女子跟着胡姓商人去往南方,中途发现自己已有身孕,是前夫的遗腹子,一朝分娩,诞下一个男婴。胡某是条大度的汉子,挺乐意白得一个儿子,视若己出。夫妻在杭州落脚开了一家茶叶小铺,又生了几个子女,可惜两人都不长寿,安稳过了一二十年,竟先后病故。胡某的族亲想趁机夺这家的家产。古家遗腹子用计退了企图抢夺家产的歹人,将家业交付与两个弟弟,又给妹妹找了很好的婆家,而后去寺院出家了,法号嘉泉。 某日一个顺安县的人到杭州游玩,到狮峰山隆福寺中进香,遇见嘉泉。嘉泉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世,与其聊了两句,得知亲祖母已过世,祖父孤苦一人,双目失明,靠乡邻接济过活。 嘉泉遂禀报寺中,回顺安赡养祖父。他喜欢饮茶,随身带了几棵茶苗种在祖父的小屋周围,原本不可能成活的茶苗竟长得郁郁葱葱。 当时在位的前朝某皇帝十分迷信,喜好瑞兆,在位一二十年间,各种世人能想到的想不到的祥兆瑞端层出不穷,堪称集混沌初开以来各种祥兆之大成。其时的顺安县令得知嘉泉孝感动天种出茶树一事,自然大喜,赶紧上报。皇帝赐封嘉泉「灵显孝嘉大德法师」尊号,又命在鸡架坡附近建寺,让嘉泉做住持,弘法修行。 嘉泉却推辞不受,这时他的祖父已经辞世,嘉泉安葬了祖父后,飘然离去。皇帝又命人去杭州找,也没找到。后来,偶尔会有在某山某地某水处遇见一云游僧人,形容仿佛嘉泉的传说。往往还搭配着医好病人,惩治恶霸,搭救贫苦的小故事。 皇帝命在嘉泉祖父旧居附近的山上继续建寺,即是而今的灵嘉寺。 说来也奇,从此以后,嘉泉祖父所在的小村及灵嘉寺附近均能种茶,顺安县多了一项特产,鸡架坡亦改称仙茗峰。 但这个感人的故事一直遭到挺多质疑。不少人说,整件事其实都是一个套,乃江南一系的茶商与顺安县联手编了一个故事,目的是为了到京城卖茶叶。 前朝时京城各类行当往往被某一地域的商人专占。譬如酒楼多是齐鲁一系,典当行晋商为尊,布匹绸缎当属苏杭商会,而经营茶叶买卖的,大部分是徽商。虽然江南金陵苏杭等地茶为绝品,但在京城里均由徽商茶铺采购后贩售。 京城是世间最舍得花钱饮茶的地方之一,金陵苏杭等地的茶商在京城开茶叶铺却总是开得不顺,白白让徽商赚取差价,心中自有不甘。 直至前朝时,出了个喜欢祥兆瑞端的灵帝。 一个孝感动天,灵性吉祥的故事便诞生了。 张屏读的那本写着这段故事的书中有大段批语,直言「此局结构不新,历代多见之江湖手段,因恰迎上意,竟成佳话。可见计无需特奇,谋不必稠密,只做得恰当二字足矣。」 此书为九和县书坊刊印。乃一套书中的一本。九和县儒风清正,盛产至纯至正至明至性的大儒,书坊出此一系书,专为戳破京兆府地界各种传说。著者观水翁,批语远山叟,据说是一群儒生的合名,均大有来历。 借书给张屏的谢赋道:“下官初到此县,先看了一本写慈寿观的,原是别人找来提醒我,寿念山早已被盯着了,休因淫祀致祸。我当时一读,真是惊出一身冷汗,心道忒地老辣了,尽被他们看个透彻。下官就把一套书都收了,细细研读。” 谢赋读着这套书,心潮澎湃,感悟良多。 他学到了,奇迹是怎样创造的。 他要在丰乐县造出更多奇迹。 翁叟们未能预见有谢赋这个别样发挥的学生,著作时对顺安县这段传奇尽情剖析,狠辣书写。不单在首尾处拆局,于陈述文字中也处处标画落批。 譬如讲述古氏嫁媳一段,批曰「由古到胡,说是前生宿缘,大合当世渊源」。 到古家遗腹子诞生,又批「两地千里,从此牵起」。 胡某夫妇先后病故处,则批「无此不能有后文,必然也」。 古氏子计保胡家业一节,批为「写智」。 嘉泉出家一段,再批「品性处着力,亦为结束时伏笔」,并在嘉泉出家寺院之地狮峰山处重标双行重线,附言「呵呵」。 到了嘉泉赡养祖父,种下茶树处,更露骨点明道「狮峰山,鸡架坡,千曲百转精运作;圣僧今朝功德成,原是商贾智计多」。 待到嘉泉飘然离去之段,批曰「这里一场圆满了,不知他去成全谁?」 张屏读时觉得,仅以前文描述来看,嘉泉的故事确实有可疑之处,但不足以定论为骗局。 他又找了几本书对照看,也有人力证嘉泉的故事是真的,去仙茗峰、杭州两地考证,确实有古家和茶商胡家,茶铺就叫胡记。询问古姓族人和胡家后人,都说这是真事。只是嘉泉祖父一支未有直系血亲,胡家的家谱前朝末年遗失,嘉泉出家的隆福寺也于前朝末毁于战火,僧人四散,到本朝□□年间才重建,过往文牒均不可查。所以面对今人质疑,无可奈何。 张屏再多查找,从前朝到本朝,所有记录这段传说的文字中,都有一个细节—— 顺安县的灵嘉寺建造时,嘉泉出家的杭州隆福寺送来两尊佛像与许多经卷,余杭商人多有捐资。其中一位杭商康氏携来隆福寺附近茶苗数株在灵嘉寺院内种植,茶树亦成活。众人才发现,不单是嘉泉祖父的住宅附近,整个山坡都能种茶。 这位商人康某,就是杭州的大茶庄海盛隆的大东家。 据说,嘉泉的两个弟弟不擅长经营胡记茶铺,最终将茶铺卖给了海盛隆茶庄,两人携钱财与妹妹妹夫等不知所踪,有的传说中写,去逍遥四海了,也有更玄乎一些的,写嘉泉成佛后,前来渡化弟弟妹妹全家,最后一起飞升。 远山叟批曰「噫,这段落入修仙窠臼」。 总之,待整个山坡开始种茶树时,因为顺安县本来不长茶树,当地百姓也不会种茶树,茶苗皆由康某等杭州大茶商运来,种茶、采摘、炒制也是杭州的大茶庄运来茶工。 如新茶嫩叶,需妙龄少女采摘,许多江南少女乘船北上。 远山叟批:「妙,妙」。 亦有不少青壮茶工被运来,于是今日顺安县仙茗峰一带,多祖籍江南者。 有如此传奇的故事,又得圣恩加持,顺安茶顺利在京城开铺。 今京城大茶铺「盛隆顺」、「海福兴」皆由此而来,实为余杭茶铺。 本朝初建时,有在顺安经营茶叶生意的商人想要效仿前朝故事,奏称仙茗峰的茶树本来都荒废了,但忽然又纷纷复活,格外茂盛,叶片散发不可思议的清香,注水饮用,感觉百窍顿开,心清目明云云。 但太·祖皇帝圣明卓绝,不会被此类谄谀之词忽悠,遂在奏报祥兆的折子上御笔批复—— 「正月牡丹花,隆冬小黄瓜;工夫用到处,蜘蛛吐丝麻。五谷丰饶日,朕再饮闲茶。」 经此敲打,顺安茶相关的种种传说不怎么再被提起。乃至而今被观水翁远山叟们反复痛批。 张屏亦是读了这些才知道,散材在一壶酒楼勒索贺庆佑,所点的顺安名菜「明前雪」,用顺安新茶煨肉片,卷小黄瓜,乃是顺安县衙门特意制作,敬献给太·祖皇帝,表达体领圣训,谨遵教诲之意。没想到被丰乐县酒楼学去,变成豪客们争相攀比品尝的花头。 一壶酒楼制作这道菜的厨师是顺安县人,姓古。 是否与传说中的古氏有关?张屏尚未来得及查证。 而今的顺安县志诚实记录:顺安茶树,系由杭州茶树移种,寒冬时节,需温棚养护,所产不多。顺安茶坊,至今多为杭商经营…… 九和县刊印的小册子里写得则更露骨—— 今顺安县多茶厂,仍种茶树。茶树毕竟南方之木,大棚温养,所产寥寥,无甚滋味。顺安茶坊所制,实皆南方新茶,再经一番分装包裹,送至京城盛隆顺等商铺。特产仙菊茶,所用亦是杭白菊骨朵,为徽铺茉莉茶、玫瑰茶之竞品。 远山叟按:「前日在某某顺称得菊茶二两,烹山泉水砌之,品来似泛舟西湖,赏长堤风月」。 张屏读到这段,内心略有触动。 他在京城应考时节,京城的茶铺常向试子赠送茶饮。最大的几家茶庄裕元泰、一茗庄,以及书中所写的盛隆顺尤爱赠茶。 张屏陈筹和许多考生都很喜欢盛隆顺的仙菊茶,清火明目又提神,赶上药铺赠平安小药的时候,捡出几颗枸杞加在茶里,用陈筹的话说,好比素娥仙子抱玉兔,绝了。 似张屏这样穷试子都是一撮茶叶反复泡水,小菊花泡得发绿,水再没有一分颜色,也舍不得倒掉,总觉得还能萃取出一丝滋味。166小说 陈筹消息灵通,时常打得听到茶铺将到哪几条街巷赠茶,且总能在那片儿抠寻出一个相识,拉着张屏去与之讨论学问,直论到茶包到手。也不只他俩这样做,茶铺的伙计们亦明白,更不点破,一般地笑吟吟送上茶包:“东家请吃茶,望勿嫌茶味淡薄,恳请日后多多提携扬名。” 张屏攒了钱,也会去称一些茶,花茶之类都是用次等茶叶制成,不算贵。试子去买,更有很多优惠。伙计抓一大把放在秤盘上,秤杆挑高,再道一句:“好咧,一杆儿直上青云势,公子爷金榜高题名!” 他们这些穷考生,平日短东少西,常遭白眼,听到这些客气话,亦觉得暖心。 看到观水翁远山叟的辛辣之笔,张屏不禁略定了一时神,随后去街上买了一些菊花茶。 今朝虽被这样那般书写评价,但在当时,杭商得此厚利,十分惹人眼馋,很多南方茶商想要效仿。 不管仙茗峰的茶园实际能产多少叶子,真正卖的茶叶打从哪里来。要立出门面,树起招牌,绿油油长着叶子的茶树总得种出几棵。 其他茶商由此开始在京兆府各地,特别是顺安县捣鼓试种。 但顺安县仙茗峰养得出茶树,确实有独特优越之处。 仙茗峰是一带小丘,被远处连绵群山环绕,阻挡了刚猛之风,气温比别处略高。群山滋生云雾雨露,坡中多泉水溪流,也比京兆府的其他地方湿润。 且此处更有一奇,京兆府土地多碱,偏偏这座山坡土酸,茶树喜酸。 别的茶商各处试种,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种植茶苗昂贵,经不起屡屡枯萎耗费。遂又生计,包下荒地,先种苜蓿。 原来苜蓿正与茶树相反,喜碱不喜酸,越碱越旺。 某块地只要苜蓿长得好,肯定种不了茶树。 苜蓿便宜,长成可以做草料喂马,长不好也不亏。 所以京兆府周边几县,特别是顺安县,多了很多苜蓿地。 茶商又很精明,种苜蓿亦要多费包地或开地的花销,想连这笔也省去。让当地百姓先开地种苜蓿,种不出了,他们再出钱包地。 百姓自然不愿。 这时,一直袖手旁观杭商与徽商争买卖的晋商忽然出手,包下很多闲地种苜蓿。 晋商会养马。他们将苜蓿制成马食料,一面又趁势建马场,再扩地或包地种豆谷。 京城私驿、货运、路人日用租赁等马匹及各处的食料供应竟渐渐被晋商掌握。 而京兆府地界能种出茶本属奇迹,奇迹一般不会重复出现,除了一开始占据仙茗峰的几大茶庄之外,别的想效仿的茶商都没赚到油水,甚至白替晋商开了苜蓿地。 一场缠绵数十年的徽杭茶商争斗,最得益的,竟是晋商。 远山叟:「三分江山魏蜀吴,天下终归司马氏;人人自以为黄雀,岂料背后有苍鹰」。 当然,这些生意,多于朝代更迭乱世中零落。 一些立得住的,如京城的盛隆顺茶庄、仙茗峰的茶园茶坊,几经波折复又兴旺。 而顺安县诸多苜蓿地,或重新变成荒地,或被改做农田,蔡府所在那片因为既不临道路,也不靠河,荒芜多年,苜蓿依旧长得挺旺,当地百姓喜欢去那边放牲口,混着叫它苜蓿地。 后来,京城的一个私驿相中这块地方,从衙门手里买下,种草养马,因不善经营,加上子孙争产,驿站生意也做不下去了。把这块地抵给了京城万利丰银庄。 推算丁本富的年纪,张屏觉得丁本富与其母住在苜蓿地,应是在私驿经营不善到抵押给万利丰钱庄这段时间。 果然,常村正道:“说起来都是六七十年前的事儿了,老朽那会儿还是个孩子。模糊记得听长辈说,那地方之前是京里的人在养马,后来荒了。养马的棚子,之前养马的人住的屋子,都被隔成小间,变成个小客栈。那边不近大路也不近河,但也有人住。想是因为便宜。丁本富的娘就在那里给人做饭洗刷缝补。他们娘俩在那地方住到丁本富十来岁,丁本富的娘过世之后,那块地又被卖了,丁本富就去宝丰码头那边船上找活了……” 巩乡长感慨道:“此事须得舅爷才能说明白,真真我都不知道,得再过好些年我才生出来。那块地后来就卖给了蔡大人家么?” 常村正道:“这倒不是,要再过几十年才能到蔡大人手里呢。据老朽所知,这块地后来易了多次主,中间有一段时间在京城一个大酒楼手里。” 柳桐倚含笑道:“村正好记性。我看书册中写,是京城的正春楼。” 常村正也笑道:“还是大人更明白,老朽只知道是京里的大酒楼,原来是正春楼,难怪了。他们看中那里苜蓿长得好,从塞外或北边西边买来的鹿和羊先放到这里养一阵儿,回一回膘,再送进京。后来又在那边建了个庄院,京里的贵客也可直接到这边来游玩,射猎吃肉。可惜老朽这样的,只是看过他们的院墙,没福气进去吃过。” 柳桐倚道:“正春楼在京里也极难订位。我亦未去过几次。” 冀实开口:“某也只吃过寥寥数回。听闻王侍郎常去。” 桂淳恭敬接话:“侍郎大人出了衙门去哪,卑职不晓得。这般的酒楼,更不是卑职那点薪俸能进的。听说他家惯做山珍海味,有道名菜哪吒闹海,用的龙虾比一个人还高。卑职常想着哪天发财了去尝一尝。” 张屏默默听众人谈论。 他也在正春楼吃过一次饭,竟曲折与兰大人有关。 黄大仙那件案子后,王侍郎请兰大人饮宴,包下了正春楼三楼。金班主的对头庆圆班刚好那几日在正春楼演新戏《金凤缘》。 如正春楼这样的大酒楼内都有戏台,每日排设书场、戏场、舞乐、杂耍等等。常有名角登台,客人无需另外付费,觉得好,可以打赏。 各大戏班舞乐班子与酒楼亦有合作,尤其有新戏新曲时,会择几段到酒楼中演上几次,一般不是正角唱演,但也是班子里拔尖儿着力栽培的新秀。如此新戏新曲新角儿可宣扬一番,看客们能预先瞧瞧合不合心意,酒楼多招揽了客人,皆大欢喜。 此所谓“演戏”或“演曲”。 来喜班正是为了与庆圆班的新戏打对台才找了张屏写《狐郎》,竟惹出一串案子,班主金礼发的命都差点搭上。 而庆圆班的新戏《金凤缘》却顺风顺水,尤其来喜班有事的时候街头巷尾都流传开那出黄鼠狼改狐狸精的倒霉戏就是为了杠《金凤缘》,又替它扬了一回名。 这厢来喜班灰头土脸,班主尤在养病,那厢庆圆班洋洋得意,新戏即将登场。 有一说,王侍郎正是听说庆圆班在正春楼试演《金凤缘》,觉得有趣,方才请兰侍郎在此饮宴。 还有一说,庆圆班知道王侍郎将在正春楼宴请兰侍郎,砸钱挤走了在正春楼演戏的另一个戏班,特意来唱《金凤缘》。正春楼告知王侍郎,王砚觉得有趣,就同意了。 此事敲定,正春楼顿时被订满,庆圆班班主给来喜班金班主夫妇发了一张请帖,曰已备下上好雅间,请金班主夫妇当晚务必莅临。 金班主收到这张帖子,当即多灌下一碗药。 学徒问,如何回复。 金夫人拍桌道:“去,当然去!正春楼多贵?老娘正要去尝尝新菜,顺道瞧瞧那边台子如何,等咱们过去演的时候,需不需要再多布置布置。”又邀请张屏陈筹同去。 陈筹有点犹豫,怕尴尬,又觉得机会难得。张屏都无所谓。两人于是就答应了。 当晚金班主体虚不能前往,由管家娘子陪着金夫人,加上几个魁梧的武生学徒压阵,捎带上张屏陈筹一道进了正春楼。 酒楼内果然气派非凡,豪客们都知有热闹,早早将余下的席位抢空。繁华富贵灌了张屏陈筹满眼。 庆圆班见他们真来了,亦未怠慢,安排了二楼面对戏台只偏斜稍许的一个雅间。 酒菜流水般地送上来,张屏记得有个大螃蟹,卧在一个红漆盘内,由四个小伙计抬进来,尽显尊贵。 螃蟹被五彩斑斓的配菜簇拥,高举双螯,一只螯夹着一朵鱼片卷的牡丹花儿,另一螯举着一棵白菜,这白菜竟是萝卜雕的。 陈筹一直提醒张屏,咱们要端住,不能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被人家轻瞧了。待大螃蟹上桌他先端不住了,十分困惑地问,为什么他们不直接用棵白菜,非得拿萝卜雕个白菜? 其中一个武生学徒绷着脸道:“大师傅想露一手刀工吧。” 张屏先夹了一枚螃蟹腹部的丸子,咬了一口发现是一颗裹了酥泥的鸽子蛋。戏台上锣鼓声响,幕帘拉开,喝彩声沸腾。两名武生一前一后从三楼飞身跃进了戏台。 庆圆班的《金凤缘》改编自西山红叶生的名作《乱世侠盗》中山谨与魏昌公主的故事。当日唱的这段正是山谨和魏昌公主初相会。 在《乱世侠盗》一书里,这段写的是有奸臣与敌国串通,构陷在前线征战的贤王。构陷的奏折与某件证物已呈到御苑,侠盗山谨趁皇帝正在沐浴,潜入御书房盗走证物,换上了对奸臣不利的物件文书。奸臣在皇帝身边的内应猜测山谨可能会来盗奏折证物,预先布置了层层机关。山谨离开险中圈套,无意间躲进了魏昌公主所居的宫院。公主听山谨说明原委,深深佩服山谨的义气。公主也非常痛恨奸臣,于是掩护山谨离开,并赠给山谨一根金钗,关键时刻可以拿来护身。花容月貌的公主与英俊潇洒的侠盗因此生情。 庆圆班的《金凤缘》将这段故事改了很多,新添了一名大盗衔花雀。此人不满山谨天下第一盗的名头,夸下海口要闯入皇宫大内,盗取公主的凤冠。山谨本来不想跟他计较,但“衔花雀”这个名号一听就不像一只正经雀,山谨思想,如果公主因为这件事名声有损,岂不也是我的罪过。于是山谨尾随衔花雀,进入皇宫,衔花雀屡要出手,屡被山谨拦下,最终自知技不如人,羞愧离去。 公主不知有两个大盗在她的宫院内,还以为山谨是那个想非礼她的坏蛋,一番误解,置气,最后发现山谨在保护自己,于是暗暗对山谨动情。 山谨一开始觉得公主不讲道理,有点任性。后来也越来越发现公主的可爱,内心亦生情愫…… 张屏更喜欢西山红叶生的故事,觉得庆圆班其实是新写了一出戏,山谨和公主的性格亦改动了很多。不过唱演起来确实更喜庆热闹。 正春楼的戏台共有三层,因为王侍郎和兰侍郎在三楼饮宴,庆圆班这场在二楼的戏台唱演。 戏台比二楼的雅间稍高,比三楼的雅间略低,于三楼雅间内观赏最佳。 扮演山谨和衔花雀的两名武生从三楼飞掠到二楼的戏台,随着鼓点腾挪跳跃,筋斗翻得像腾云驾雾一般。金夫人大惊:“功夫太俊了,庆圆班几时有这样的人物?不对,这瞅着像……” 喝彩声中两人定身,酒楼众客方才看清面容,扮衔花雀的小生细眉秀目,无比清俊,竟是个连金夫人也没见过的少年。不知道庆圆班从哪里捡来,藏着练了多久。但众看客浪涛般的喝彩声多是冲着另一人,朗朗剑眉,轩昂姿态,竟是来喜班的眼中钉,庆圆班的大台柱乌月轩。 陈筹脱口欢呼:“啊啊,乌老板!好——!!!”又顿觉不太合适,改口道,“好,好奇怪……他老人家怎会来这酒楼里的场?” 来喜班的一个武生学徒嘀咕:“忒不讲规矩了,酒楼演场上这么大尊神,正场子怎么卖戏票?” 金夫人淡淡道:“或来帮着抬抬人,他们新将捧的这孩子真不错,难怪一直藏得死紧。你们也别光盯着旁人的毛病,仔细看看人家的本事!” 几个学徒缩缩脖子。 这厢乌月轩与那个新武生衔花雀在舞台上演绎飞檐走壁,轻巧对决。弦乐起,酒楼众客再骚动—— 一抹绝色倩影映在纱帘之上,魏昌公主要登场了! 前来的路上,张屏听来喜班的学徒议论过这出戏,在正场扮魏昌公主的是庆圆班最红的花旦宝巧真,不知酒楼演的这一段会是哪个来。 陈筹盯着纱帘的侧影喃喃:“乌老板都来了,不会宝仙子也下凡到此吧。不对,宝仙子身段娇俏玲珑,没这么高……” 张屏反正哪位都不认得,继续默默吃菜。螃蟹钳子里的那朵牡丹花,花瓣蘸酱汁,非常鲜美。 乐声更转悠婉,帘后公主抬柔荑,移莲步,启朱唇,吐珠玉,至前台。 「薄露湿玉阶,风动水晶帘;抬眼见,广寒当空,银星碎,深印芍药影;浅醉处,非花非雾,原是水上天……」 整座酒楼的客人几乎都疯了。 “谈……谈老板……” “真是老板?!” “啊啊啊,谈老板——我这辈子值了啊啊啊——” 金夫人抓紧了栏杆。 “真的是谈幼卿……庆圆班疯了吧。他们怎么请来的……” 谈幼卿,京城第一旦,天人之姿,神仙之艺。太皇太后薨前,都指明要他唱上一场唐明皇游月宫。 张屏在一片沸腾中嚼着鱼片,他身边的陈筹哭了。 “我竟然见到了真的谈老板,听上这一场,考不中也没遗憾了……呜,呸呸呸!我一定要高中,等我发达了,买最前排的戏票。一年能看上那么一两场,我就知足了……” 戏台上,魏昌公主与山谨四目相对,彼此生情。 雅间内,陈筹一边哭,一边听,一边揪着张屏的袖子猛顿。 “张兄,我觉得,魏昌公主就是这样的!必须得是谈老板才扮得出公主的绝代风华!你说对不对?” 张屏又尝了一片螃蟹另一只钳子里的白菜叶,虽然看起来像白菜,吃着仍是萝卜味。水萝卜,甜甜的。 他觉得书里的魏昌公主不会这般娇嗔,不过,谈幼卿确实很美,唱得非常好听。 陈筹直着眼,痴痴道:“魏昌公主,唉,世上最好的女子,若能娶到魏昌公主……啊,我等凡人,哪有这样的福气。你说是吧张兄。” 张屏沉默着,他不能说假话,谈老板确实恍若天仙,戏也很好看,但是—— “我更喜欢书里的蜜蜜儿公主。” 书中的这段故事里,山谨差点被逮住,是他胸前戴的琉璃瓶中,蜜蜜儿公主化成的粉末闪烁出光芒,帮山谨隐去了身形。 当山谨与公主互相爱慕之后,瓶中的粉末就不见了。 但山谨仍一直佩戴着琉璃瓶。 直到山谨再度处于生死关头时,琉璃瓶突然碎裂,从中化出一只七彩光芒的蝴蝶,又一次护住了山谨…… 陈筹噎了一下。 隔壁忽有个声音道:“说得好,我与君乃友人也!当敬一杯。” 片刻后,雅间门响两声,一个俊美少年用漆盘捧着一壶一杯,笑盈盈道:“我家主人请方才那位提起蜜蜜儿公主的公子吃酒。并着小的转告,勿嫌简薄。” 杯与壶竟都是琉璃做的,内里盛着琥珀色的酒液,张屏尝了一杯,甘甜清冽。 像是蜜蜜儿公主初见山谨时,请山谨饮的果酒。 陈筹也倒了一杯,大赞:“好酒!” 金夫人与众学徒亦各尝了一杯。 旁侧房中飘来一声轻笑。 陈筹吐吐舌头,低声道:“张兄你的那位爱蜜友人不会不想让我喝这酒吧。” 隔壁又悠悠道:“吾非气量狭窄之人。” 陈筹再扮个鬼脸,把声音压得更低:“人家都送酒过来了,张兄,你去打个招呼吧,要么咱俩一同去。” 张屏点头,正要起身。房门突然又轻响两声,方才招呼他们的庆圆班班主夫人匆匆进来,将金夫人拉到一边,耳语几句。 金夫人随后转身,一脸紧急,示意张屏陈筹与学徒们速速和她一同离开。 陈筹紧盯着楼下,万般不舍,也只能移步。 旁侧另几个雅房的人亦悄声挪出。 众人从另一道楼梯转下,张屏回身,见二楼回廊内已无声站满了侍卫,两道熟悉的身影正从另一道楼梯连接处行来,是兰大人与王侍郎。 陈筹低声道:“这不对劲啊,咱们这层另有贵客吧。怪不得谈老板和乌老板会过来。看来比三楼那两位来头大,希望是位慈悲主儿,否则三楼二位在他头上吃酒,怕要遭罪……” 金夫人咳嗽一声,示意他俩别乱说话。 下了楼梯,他们也未多停留,直接离开了正春楼。 陈筹一万个盼望再冲回去看戏,一直念叨一定要高中,待发达了,天天买谈老板的戏票。 金夫人亦道:“庆圆班请了谈幼卿,看来是想进宫唱这出戏。这一回真被他们抢上高枝了。” 一个学徒道:“这故事跟西山红叶生写得不一样,他们是不是为了进宫唱才改的?” 金夫人道:“改得这么热闹,八成是奢想着太后娘娘的寿宴。且我依稀听闻,他们先前打听到咱们要用真事编,也往戏里加了点料。多年前京郊出过一桩案子,有个大官全家都被害了,据说当时拿到的凶手不算真凶,官府暗地里仍在查。有这么一种说法,那位大老爷家被人抢,是因为他家的一位女眷跟贼人有私情,送了贼一根钗子,还有一说是去进香的时候,戴的首饰入了贼人的眼,悍匪才起意打劫。所以他们把公主送侠盗金凤钗的故事改了,添了个想偷凤冠的小贼。” 她视线转到张屏身上,忽又嫣然一笑。 “庆圆班巴巴地把谈幼卿抬来唱这一场,想巴结的贵人若是送酒给张公子吃的那位,这番可白忙了!” 此时此刻,张屏听着常村正的讲述,想起这几日查案的种种线索,这段往事复又出现在眼前。 琼林宴时,他见到怀王殿下,听怀王开口说“平身”,便知道了那日在正春楼送酒的神秘人是谁。 如此他只有另一个疑问。 金夫人当日讲的,是不是蔡府火案? 这厢厅中众人又聊回了苜蓿地。 常村正道:“既然大人们都知道,那么那块地最后怎么到蔡大人手里的,想来大人们比老朽更清楚。” 柳桐倚道:“卷册中都是简略记录,各种内情,未必有村正所知详细。我只知这块地后来被钱家所购,蔡副使的第三位夫人正是钱家的小姐,这块地是她的嫁妆。” 因此这块地又被当成钱夫人之女的嫁妆,转到伉家,亦算合理。 张屏问:“这块地之前有无做过瓷窑,或制瓷工匠在此居住,亦或有卖瓷器的租用空屋做库房?” 常村正道:“据老朽所知,并无。” 巩乡长也跟着摇头。 常村正又道:“都是种草的,养牲畜的,地在钱大人家的时候,钱大人家有御史老爷,更是不会沾杂七杂八的,就在那边放些粮食,养养牛羊。但蔡大人在这边住的时候,确实听说他喜欢瓷器,府中还有窑,雇了工匠烧。正因为那边天天冒烟,起火时,住在附近的人一开始都没当回事。” 第 71 章 第七十一章 冀实抚须:“多亏村正,解开我等许多疑惑。当下在查丁小乙之妻之子在丰乐犯下的案子,还有树下新挖出尸骨的身份,所以仍要多请教老先生一二。” 常村正忙道:“大人忒客气抬举,老朽不敢当,岁数大了,说话乱,讲着讲着就偏出许多。” 柳桐倚问:“村正与丁小乙之父生前是否有交情?” 常村正一叹:“丁本富生前独来独往,跟谁都不算有交情。不过我们俩生前年岁相近,聊过一二。” 张屏问:“丁小乙的母亲是谁?” 常村正钦佩地看他:“先生果然明察犀利,一言即中关键。丁本富一辈子没娶媳妇,他这个儿子,唉……” 巩乡长道:“舅爷,大人们是为了查大案才找你我问话。或须须末末的事儿也跟案情有关联,您老人家就莫要藏话了,一并说出来,才是最好的。丁本富地下有知,也不会怪您。” 常村正又叹了一口气:“也罢。不过老朽不知确实,所说有些仅是推测,望大人们见谅。大概是四十多年前,丁小乙刚买了船,搭上小亭口工坊那边的线开始送货,有个女子突然来找他,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说是他儿子。” 众人神色各异。 巩乡长含蓄地问:“那女子,是什么来历呢?” 常村正再唉了一声:“大人们可曾听说过,码头之类的地方,有一种女子,叫船娘?” 张屏和柳桐倚都愣了一下。其余人的眼神充满了然。 冀实问:“那女子来自宝丰码头?” 常村正道:“回大人话,老朽未正面问过,但从丁本富与老朽言谈中透露的一二推断,约莫如此。丁本富年轻的时候没钱娶媳妇,他在宝丰那边船上做工时,与船娘有过一二……” 桂淳憋不住道:“大人们恕罪,卑职冒昧插一句嘴,这样的女子,轻易不会怀孕吧。想来丁本富在宝丰码头那会儿也没什么钱,做不了定桩儿。这女子成天在水面漂来漂去,如何确定孩子是丁本富的?又怎的孩子七八岁了,才来认爹?” 常村正沉默了一瞬:“这个……丁本富后来与老朽闲聊的时候提过一嘴,说那女子有孕的时候来找过他,他那时确实没钱,正犯愁怎么养,女子忽跟着别人走了,也没给他一句交代,自此毫无音讯。数年后突然带着孩子来了。” 穆集也没憋住:“此女如何解释复又出现之事?” 常村正道:“回大人话,那女子说,当时她看丁本富太穷了,怕他养活不了她们母子,不想做丁本富的累赘,就跟了别人。后来她跟的那人死了,她要改嫁,而今的相公容不下这个孩子,孩子大了也好带了,恰好她听说丁本富仍是孤苦伶仃的,日子过得去也养得起另一口人了,就把孩子丁本富送来了。父子俩可以做个伴儿。” 众人的神色又各有精彩。 巩乡长也咳嗽了一声:“丁小乙他爹,便这样认下了他?” 常村正点头:“认了。” 穆集感叹:“真是一个善良人!” 常村正道:“也……做了滴血认亲,血融了。” 张屏道:“滴血认亲之法,并非尽准,实有破绽。” 桂淳侧转过脸,穆集和巩乡长猛眨眼,没言语。 冀实又抬袖掩口轻咳一声,正色:“丁小乙与其父,形容相似否?” 常村正道:“丁小乙……可能随娘。不过老朽也未曾见过其母……这孩子跟他爹处处反着来,丁本富脸长他脸方,丁本富因有病的缘故,一直挺瘦,饭量也不大,丁小乙打小身板还挺壮实,能吃能喝。丁本富性子闷,不怎么与人来往。丁小乙长到十来岁就到处混。他爹想让他学跑船运货,他不爱做,只爱在岸上待着。丁本富好攒钱,他就能花钱。” 巩乡长点头:“这我倒记得。丁小乙比我岁数大。他爹出事的时候我也才十岁左右。小时候只知道有个渠里村的混子老到我们村晃悠,手脚不太干净。他爹是个使船的,天天追着打他,往各家赔不是。就是丁小乙父子。丁小乙的爹按说那时候岁数也不大,瞧着跟个小老头似的,咳嗽声老大。” 常村正道:“丁本富比我长一两岁,出事没的时候还不到四十。” 张屏眼中光芒一敛:“丁本富不是病逝?” 穆集忙道:“尚未来得及知会柳断丞诸位,县中记录,丁本富是因大树倾倒,被树枝戳伤而亡。” 常村正道:“这事蹊跷。丁本富是在船里没的,确实有棵树倒了,砸中了他的船。但树枝竟能穿到船舱里扎进他胸口,忒巧合了。” 张屏和柳桐倚神色又都微微一变。 巩乡长嗐了一声:“有时候事就这么寸!那丁小乙呢,据我所知他一直不正混。” 常村正道:“他爹攒的那点钱没多久全被他跟糟践了。不知道用什么法子,从外县骗了个姑娘成亲,姑娘挺漂亮。可怜天天被他打。一开始邻居还劝,后来他媳妇哭着求,让四邻八舍都别劝了,劝的时候丁小乙嘴里应承着,一转头打他媳妇打得更厉害。唉,造孽。” 穆集道:“但丁小乙之妻改嫁回丰乐县后,与其子在丰乐县犯下了大案。还请村正多回想回想,这对母子当时有什么异常?” 常村正认真寻思了片刻,摇头:“禀大人,老朽并不知什么异常。老朽与丁本富的儿子没什么来往。他娘子一个妇道人家,更所知不多。估计也就黄郎中与他家接触多些。” 柳桐倚温声道:“正要问村正,丁小乙所住的小屋是否是他家建造?后来为何会是罪妇黄氏母女住在其中?” 常村正道:“丁小乙家住的那屋子原是本乡一位安大户家的,他家有几片地没包给佃农,雇人耕种看守,供自家吃用。他家待人宽厚,在村边起了两间屋子,让去地里干农活的人歇个脚,吃口饭,夜里看地的守上下半夜的人临时在那里睡一睡。还堆放了些农具。他家多年前出过败家的,卖了不少地,也雇不起太多人了。刚好那时候丁本富想在岸上买个宅子,相中这处小屋一个人住合适。他不喜欢与人打交道,那屋子位置也刚好,就买了。另一边的棚子房是他自个儿另请人搭的,他认了儿子后,丁小乙之前就住里边。” 桂淳挑了挑眉。 张屏、柳桐倚和燕修都明白他想说什么—— 丁本富貌似并不缺钱,但只盖了简陋的棚屋让小孩子住,真的把这孩子当自己的亲儿子? 常村正说了许多话,稍喘了一口气。 冀实和蔼道:“村正请饮些茶水。请教之事甚多,一件件徐徐捋过,不必着忙,只是须你多累了。” 常村正连声谢过冀大人关爱,喝了些茶水。 巩乡长识相地提示:“舅爷还未说,为什么这屋子会到了那大逆不道的罪妇手里?罪妇家与丁小乙家是否一直有往来牵扯?” 常村正犹豫地看看冀实和柳桐倚张屏等人。 冀实看出他的顾虑,又蔼声道:“逆妇犯下滔天大罪,但其父早已亡故,按本朝律法,不追责先人,村正提及时,仍一般称呼即可。” 常村正松了一口气,才道:“丁本富不认得黄郎中,他过世的时候黄郎中还没到村里。黄郎中比丁本富和老朽小了十多岁,若活到现在,也就六十来岁。他在丁小乙成亲前后,才娶了桢家的女儿住到村里的。丁小乙的媳妇想不开,寻了好多回短见,都是黄郎中给救回来的,后来熬到丁小乙死,能再嫁人,想是心存感激吧……丁小乙也爱找黄郎中看病,不过这人喜欢不干不净地乱唚,谁也不会真待见他。” 冀实徐徐道:“潘氏前日在丰乐县公堂供认,丁小乙当年系被她毒杀。此案或会重新调查。请教二位,丁小乙身亡前后与当时,有无什么蹊跷?” 巩乡长和常村正又都定了一下。 巩乡长先恭敬道:“禀大人,时隔十多年,惭愧很多事记不清了。小人只记得,丁小乙死得挺突然,衙门查过,还验过他的尸首。未有验出什么,方才下葬。丁小乙活着的时候,小人与他没怎么打过交道,不过本乡里的人都知道,他整天打老婆儿子,突然暴毙,必有人怀疑。” 柳桐倚问:“须有人报官,衙门方才会查。当日是何人向官府举告?” 巩乡长再一定道:“这个……小人真真是不知道。”又看向常村正,“舅爷可有印象?” 常村正摇头:“老朽也不知情,不论是谁捅到衙门去的,肯定不会到处宣讲。丁小乙活着的时候应没什么人与他交好。或是欠了什么人的钱没还上,债主报的官?” 桂淳又道了声恕罪插话:“若丁小乙欠了钱,他死了,他娘子也一遭被官府抓了,他儿子岁数还小,还钱更没指望。债主应不会这般作为。” 巩乡长点头:“极是。”又满脸惭愧地拱手,“小人想衙门的卷宗定有记录。大人们需得劳累翻找了。” 皱眉回忆的常村正却忽地道:“是了,老朽记得,当时有个陌生的妇人,抓着丁小乙的娘子打骂不休,言语污秽,十分泼悍。村里人看不过去,将其拦阻。” 张屏问:“村正可还记得那妇人的相貌?” 常村正再努力回忆:“老朽只记得,那妇人岁数不算小了,约莫有五六十岁,个儿不甚高,不算胖也不算瘦,脸庞有些方,留着老长的指甲盖儿,穿戴挺体面,但言语举止十分不堪。她说她打丁小乙的娘子,是因为丁小乙的娘子不规矩……” 当时天已半黑,丁小乙家小屋外围了几层村民。那妇人与丁小乙的娘子站在院中,都披头散发。妇人脸上厚厚的脂粉已污,对着丁小乙的娘子破口大骂,几个婆子都难压制她,直是要把潘氏一寸寸撕烂生嚼进肚一般。常村正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如此凶悍怨毒的神情。 “杀夫偷汉的小□□,烂xx,骚****的货,你们还帮她?不怕她勾你男人,勾你儿孙,钻老坟堆里往囫囵骨头上蹭!老娘跟你们说,要怎么对付这种货!拿钢钎从***穿了她,搁火烤,生烧,都烧不烂她的骚和贱!老娘弄不死你,就先弄烂你那贱母老娘,你家所有***的娘们爷们都逃不出老娘手心——” 丁小乙的娘子哭:“你才贱,你才贱,你才是那个烂人!你们坏了我一辈子,丁小乙是老天开眼他遭报应!你也不会远!” 常村正与几个乡贤觉得过于不堪,但不知该如何上前劝阻,幸亏人群中某个机灵的开始喊官差来了,官差来了,那妇人恶狠狠地骂了几句,却有收势迹象。 丁小乙的娘子大哭道:“请官差,咱们去见官,求大老爷断一断,到底哪个不要脸的烂舌头讲瞎话!看看是我杀了丁小乙,还是老天收了他……” 妇人尖厉道:“贱人又想着发骚勾搭大老爷?看看你那破样儿!” 有人喝止,令其不得造次。那妇人又放了几句污秽不堪的狠话,姿态渐渐软了下来,被几个婆子拖走,想是趁机离去了。常村正再也没见过她。 而且,当日看着丁小乙的娘子与那妇人对峙的神情言语,常村正觉得,她应该没有谋害丁小乙。 唉……不过而今再论,都不一定了。 世事呐…… 冀实再缓缓道:“潘氏前日在丰乐县衙招供,多年前,她确实有一情郎,因此才毒杀了丁小乙。二位可知什么痕迹线索?” 常村正与巩乡长沉默了一瞬,二人的神情都更沉重复杂。 冀实又补充:“查案之需,望二位尽能直言。” 巩乡长犹豫了一下,拱手:“大人恕罪,小人平日当真不怎么留意这些事儿。只有一点我记得挺清楚。那丁小乙嘴里不干不净,总到处跟人说他娘子不规矩,这种自家告知天下自己是王八的作为委实挺稀罕。但,这种事,不是一个人的事儿。乡亲村邻,彼此都熟,按理说,不太能瞒住人。却没认真听说详细哪个人与丁小乙的娘子有过什么……或也是小人毕竟不与他们住一个村?”这么说着,看向常村正。 常村正仍是沉默不语。 穆集含蓄地道:“或有其他缘由能令两人时常见面,且不引起怀疑。譬如,妇人家总要买点针头线脑,日常也会有些头疼脑热……” 巩乡长道:“丁小乙的娘子的奸夫应不会是黄郎中。” 常村正亦开口:“不是黄郎中。” 冀实眼光微烁,张屏、柳桐倚、桂淳、燕修的精神都一振。 穆集自知问到了关键,留意压抑着得意之感问:“为何?” 巩乡长道:“小人斗胆说一句,罪妇黄氏万恶不赦,但她爹着实是个好人。这片乡里,各家都称赞他的医术人品。以他品德,不可能如此。” 常村正点头:“黄郎中行事素来光明正大,实为一名君子。乡野之中,好传闲话,沾上星点,对女子便不得了。黄郎中从不独为妇人看诊,必要其家人陪伴左右。若家人不便陪伴,就请村里的产婆媒人等婆子至少两名相陪。而且黄郎中那宅子内常年有看病的来往,女子若登门求医,便在另在一屋看诊,门外悬挂布帘,内有陪伴。十分周全。” 巩乡长补话:“且,丁小乙的娘子虽然美貌,黄郎中之妻仍要胜她几分。只是心智不全。黄郎中是个痴情人,这般好医术,只为了他娘子方才一直住在这带乡里。” 张屏开口:“据户册卷宗记录,潘氏三十二年前嫁丁小乙。罪妇黄氏数日前亡于丰乐县牢中,卒年三十一岁,黄郎中之妻生罪妇黄氏时难产而死。即是潘氏嫁到渠里村后约莫一年左右,黄郎中之妻就亡故了。” 常村正与巩乡长顿了一顿,巩乡长婉转地道:“罪犯黄氏系大逆不道之人,小人绝无为其父黄郎中开脱之意,诸位大人可再传几位村民询问。或是问几个婆子能知道得更详细些……” 冀实温和地说:“二位既已在此,尤其常村正这样熟知往事的忠厚长者,吾等仍是要先尽请教,将事情一件件捋顺,之后再论其他。两位也请不必顾忌,只是又多劳累了。” 张屏微微皱眉,巩乡长在此前一直表现得十分平和,提及黄郎中时,突然激动了起来,有些蹊跷。 而且,查案的这些天,有句话他一直不断听到—— 黄郎中,是个好人。 他回想起在丰乐县时,闵老大夫的话—— 「那位黄先生,应非医者出身,是个挑摊走方的郎汉,后或遇人点拨,回头上岸,真的习了歧黄术,留在乡间行医……」 穆集自觉已切到中心,触及要点,继续追击道:“黄郎中或乃真君子,但方才二位也说,丁小乙之妻屡屡被他救治,这两人年岁相差不大,或是郎无情妾有意……” 常村正重重咳嗽一声:“有意无意不好说,但有一事现在回想也不大寻常——方才乡长已提到了。丁小乙是个十足的泼皮混子,只要他媳妇与哪个男子离得近了些,甚至路上遇到,或是偶尔扫了一眼,他都要各处混嚷,他媳妇与人有染。谁见了他两口子都绕着走,生怕被沾上。但他似从未如此编排过黄郎中……” 巩乡长道:“他想着求黄郎中治他那病吧!” 穆集眼神一闪,再问:“丁小乙亦有病症?” 巩乡长与常村正互看了一眼,常村正闭了闭眼:“唉,本不当言谈此类事,老夫今日便豁出了这张老脸!丁小乙小时候,就是被他爹认下后不久,在河边爬树玩,打树上掉下来,可巧……伤到了根本……乡里都知道这么个事儿,所以他才从外县骗了个姑娘……” 常村正说到这里,忽然有点晃神。 穆集不待他人开口,即刻再问:“村正可是想到了什么?” 常村正忙道:“大人恕罪,老朽乃想到些不相干的琐事……” 冀实抚须温声道:“不妨说一说,很多看似无关的细节,实则都十分有助于破案。” 常村正道:“确实与案情无关。老夫只是想起,当时丁小乙掉下来后,老朽正好见着了他……” 那日他恰巧有些伤风的症候,到大夫那里诊治。 当时这一带的乡医是个姓廖的老大夫,医铺在小盏坝桥后湾渠里四村的交界处,那地方多年前廖老大夫过世后就被卖了。 常村正到了医铺时,受伤的丁小乙已经醒转,正在喊疼。常村正坐在一旁等候,突然瞥见哭嚷着喊疼的丁小乙一边哭嚷一边偷偷瞄向旁边。 这是常村正头一回离近了细瞧丁小乙。丁小乙当时才几岁,长得方头方脑,眼皮微有些耷拉,蒜鼻厚唇,本是个憨憨的相貌,但转动的眼珠中闪烁着一股贼光,寻常市井中混混都难有这般的眼神,竟在一个几岁的孩童眼中见到,常村正悚然一惊,顺着他视线看去,发现他偷瞧的是在侧厢言谈的丁本富和廖郎中。 廖郎中的娘子是个和善人,端了一碟酥糖哄丁小乙。 “你这小娃娃,下回可莫要淘气了……” 丁小乙吸了吸鼻子,小声但清晰地道:“不是我自几个儿跌的,他推我。” 廖郎中的娘子愣了愣。 丁小乙的眼皮又一掀,他之前不知在何地居住,讲话口音挺怪,有些字咬得很含糊,常村正听着比较费劲。 “他想跌死我,他问我咋不死,石头我躲过去了……啊……” 丁小乙扯开粗哑嗓子,继续高声大哭。 “啊——鬼,我看着鬼,树窠窠里有老鬼……啊——疼啊——” 廖郎中与丁本富迎着这哭声走到床边。 廖郎中安慰:“孩子能哭就没大事。” 丁本富不言不语地站着,微微佝偻着背,丁小乙只管嗷嗷地哭,鼻涕答答,显得憨极了,刚才的话与之前眼中的精光仿佛是常村正的错觉。 廖郎中的娘子站了一时,摇摇头,缓缓离开了。 这事常村正也转身就忘记了。 为什么隔了几十年,忽又想起? 穆集再接再厉问道:“丁小乙既然……他却有个儿子,就是他娘子和他儿子在丰乐县犯下重案。” 巩乡长和常村正又顿了一顿。 常村正道:“丁小乙成亲后好多年,才有了个儿子,想是……” 巩乡长接口:“想是调养得当,黄郎中毕竟是位神医。” 冀实徐缓道:“潘氏在丰乐县公堂供认,丁小乙从一胡商处购得秘药,服后得子,但险些丧命,幸被黄郎中救回。两位可知此事?” 巩乡长神色微妙:“大人恕罪,小人着实未曾听过这种说法,这等隐秘事情,想来也不会轻易让人得知……” 穆集道:“但听二位方才所言,丁小乙性情不一般哪。说不定他觉得光彩极了。” 连桂淳和燕修都钦佩地望着穆集。 巩乡长满脸为难。 冀实道:“如斯事情,本不堪谈及,但如今在查之案干系重大。看似无关的星点亦可能是破案关键,望请二位尽言所知。” 常村正长叹一声。 巩乡长一咬牙:“也罢,方才舅爷说了一件,此事由我来讲。丁小乙是个赌棍,他老子有钱,尽被他败光,往往赌输了一时没现钱,他老子买的地,他又挺明白,舍不得卖,追账的到他家,有时候他就让他娘子……之后大闹,拿住了说要上官府,告对方奸污。但这招也使不了几回,没多久大家都知道了,连衙门也晓得了……他娘子再漂亮,京城大勾栏里的姑娘价钱在那里。后来他爹置办的田产啥的,也都没了。” 众人又都沉默了。 巩乡长也停顿一时才接着道:“县衙册子里或仍有丁小乙拿住了人闹去官府的记录,大人们可查查看。实话说,他一直没被人收拾一回大的全乡人都挺纳闷。他儿子,诸位大人也都见过了吧。小鼻子小眼,又是一个相貌。” 丁本富、丁小乙、丁增儿,祖孙三代,竟是各自精彩。 张屏问:“丁小乙待他儿子如何?” 巩乡长道:“打。之前他娘子一个挨打,后来母子一起被打。丁小乙那嘴,八千年的老茅坑都比不上,一边打一边喷粪。” 柳桐倚忍不住道:“乡邻为何不劝阻?” 巩乡长摇头:“回大人话,非乡人心狠,实属家务事难管。同村同乡去劝,男的劝,不论老少,连村长乡贤,丁小乙都能喊说是与他媳妇有奸情,奸夫前来怜惜了。女子更顶不住那言语,上不得前。就算有能扛得住的,谁也不能一天到晚在他家守着,劝时,他不打,转头,他打得更厉害。” 常村正叹息:“这娘俩都命苦,摊上这样的夫君这样的爹。老朽不知他们当下犯了多大的事儿,算来冤孽起头,都在丁小乙身上。其实丁小乙那个儿子是个孝子,几岁就知道护着他娘,而且挺聪明。丁小乙除了吃喝赌,学啥啥不会,那小增儿打小没书读,在学堂窗户边偷听,一听就会。挺乖挺机灵,若是生在好人家,不至于今日。” 巩乡长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没说出口。 穆集道:“乡长有话请直言,冀大人方才也说了,很多看似不要紧的细碎小事,或正是破案的关键。” 巩乡长谨慎地道:“实也是小人的推测……我总觉得,若那孩子不是丁小乙的,丁小乙可能知道他亲爹是谁……小孩子身子骨脆,但这孩子脸面没怎么受过伤,也没被打残。” 穆集暧昧地赞叹:“乡长观察实仔细矣,方才说所知不多,是过谦了。” 巩乡长赶紧道:“全乡人几乎都知道!” 常村正接话:“确实这一片的人都议论过,大人们随后可再找乡邻来问。丁小乙打他媳妇,有几回差点打死了,打他儿子,又一种刁钻。若说没怎么下狠手也不对,那孩子身上皮肉常被抽打得稀烂,确实没折过骨头,有人听到他吃醉了打老婆儿子,儿子护着娘,他拎起来想掼,但没狠掼,又曾差点把儿子踹炉灶里,也被他拎回来,送到黄郎中那边,还说,别坏了脸,胳膊腿别残了,留着这条根,将来有用。” 张屏等人各自心里一动。 穆集向冀实拱手:“下官大胆一猜,望大人宽谅。此子的亲父家,会不会颇有些家业,留着这个孩子,将来可以分得两三分。” 柳桐倚道:“穆掌书所说甚有道理,但潘氏母子在丰乐县勒索富商,谋杀同伙,绑架县民。若增儿另有身世,能得家产,怎会如此?” 穆集此前连连获得冀大人肯定的眼神,心怀激荡,只觉得思路如开闸的河水,汹涌奔流,便大胆地推测:“会不会此事唯有丁小乙知道,潘氏并不知情?” 柳桐倚微颔首,张屏若有所思。 桂淳轻咳一声,巩乡长也低下头,燕修面无表情端坐。【1】 【6】 【6】 【小】 【说】 冀实仍是从容地抚须聆听。 穆集继续推论:“又或,丁增儿的亲爹,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能分点东西,但不多。潘氏母子走上歧途,便瞧不上那一星半点了。再或,丁增儿的亲爹后来也出了什么事,这对母子啥也拿不到,难抑对钱财的渴望,踏上邪路。” 柳桐倚再微微颔首,张屏继续若有所思地沉默。 冀实道:“暂无实证,此事先记下,待后续详查。二位方才说,丁小乙死前并无特别的事发生?” 巩乡长和常村正再道,确实没有。 丁小乙还是和平常一样的吃酒赌博,打打娘子和儿子,忽地就死了。 冀实又徐缓地道:“方才一直提到黄郎中,乃因潘氏招认,丁小乙是被他毒死的,想她一介村妇,何处买毒?衙门仵作验查不出丁小乙尸首有异,更是古怪,若真是被毒死,用得必不是寻常毒药。所以虽二位说,黄郎中不可能与潘氏有情,亦得一问黄郎中详细。” 巩乡长与常村正皆恭敬应道,尽请大人发问,必定一一道出,绝不敢隐瞒分毫。 穆集又抢道:“罪妇黄氏,当真是胆大包天,做出的罪行也十分出奇,先与蔡府公子有瓜葛,又大逆不道,行刺殿下与兰侍郎的公子。下官也不禁好奇,这位黄郎中是怎样人物,养出如斯之女。” 巩乡长和常村正绕来绕去,终于还是要说到这些要命的关键,都提起了心肝,捏住了冷汗。 冀实又和颜悦色道:”二位再饮些茶水,细细说。” 常村正斟酌字句道:“罪犯黄氏的疯症系她母亲那一支传下,与黄郎中无关……” 巩乡长接话:“黄郎中之妻虽心智不全,但非常纯善,绝不会行凶伤人。只是举止一直如同孩童。” 柳桐倚道:“二位方才也提到,黄郎中之妻十分美貌,黄郎中就是为了她才住到这村子里,是否算入赘?” 常村正道:“不算入赘,大逆罪妇黄氏,是随黄郎中姓的。黄郎中的娘子姓桢,比黄郎中小了好几岁,和我闺女年纪差不多,嫁给黄郎中的时候才十七八岁,可怜,没多久就难产死了。” 柳桐倚问:“桢家是本乡旧户?” 常村正和巩乡长的神情又有些微妙了。 巩乡长道:“大人们稍后应也能从别处问到,小人亦不敢此刻隐瞒。桢家……在此乡也算住了几代,其实罪妇黄氏的那两间小屋,最早桢家就住过。” 常村正道:“黄郎中快没前,给他闺女买了住处,做了种种安置,没想到他闺女和外孙女还是住到那两间屋去了。又在那两间屋里犯了滔天之罪。唉,命也。” 张屏等人都坐直了。 穆集问:“听来大有曲折,能否直言?” 巩乡长道:“乡里的无知妇孺,偶尔谣传那两间屋有些邪性,编得神神叨叨。也是因为各种巧合凑在了一处。那屋子最早,是罪妇黄氏的……” 他算了一算。向常村正道:“我这辈分有点算不过来了,舅爷,那应是,梨花的祖母?” 张屏与柳桐倚视线一敛。桂淳燕修神情亦微微一变。 常村正道:“辈分对了,但怎是祖母?” 巩乡长恍然:“是了,我糊涂了,是她外祖母。”继而向上首拱手,“那处屋子,最早,是黄郎中之妻的外祖母住过。” 柳桐倚问:“黄郎中之妻,闺名是梨花?” 巩乡长道:“对,那是黄郎中之妻的乳名,小人小时候和她一起玩过,一时失言。大人恕罪。” 张屏忽地开口:“李小虎,巩阿旺,大龙,小葫芦,小果,小栗子,梨花……” 冀实眼中流露出些许疑惑,穆集更是满脸茫然。 巩乡长却拱手:“原来大人们去过村外那处土地庙了。小人小时候在那里玩过,小人名叫巩有庐,小葫芦就是我的小名。让大人们见笑了。” 张屏望着巩乡长:“敢问庐字可是庐山的庐?” 巩乡长爽朗道:“不错,家祖好游山玩水,我们这辈的孩子起名全是山水地名相关。” 张屏道:“我曾因某事结识一位兄台,与乡长同姓,名叫巩秦川,又号天北散人,在京城写话本戏文。我知他是京城人士,所以冒昧一问。” 巩乡长惊喜一笑:“秦川是某堂弟,他爹是我二伯,原来先生认得!真是缘分!” 他看着张屏,眉峰一动。 “秦川曾与我说,他去年卷进一桩挺大的案子,幸得澄清。有位当时在京科考的年轻试子协助官府破了此案,那位才子姓张,莫非正是先生?” 柳桐倚微笑:“正是芹墉兄。” 巩乡长立刻连道失敬。 冀实含笑将话题拉回:“山水之中自有传说,难怪贤昆仲皆志趣高远,才学不俗。方才说到,罪妇黄氏所居院落,亦有些传说之类,还请乡长与村正告知详细。” 巩乡长亦自知跑题,赶紧惶恐谢过冀大人谬赞抬举,接着道:“小人不敢隐瞒。罪妇黄氏的外祖桢家,从罪妇这辈算,就是她的曾外祖母,刚来到这个乡间的时候,住在那个小院过,后来发生了好多事儿……” 他转向常村正。 “不行,我这嘴笨,没堂弟那般能写戏文话本的能耐,这些事儿,我知道也不如舅爷详细,还是请舅爷来说吧。” 常村正道:“这要从头说,话也长了。” 冀实和蔼道:“多累村正解惑。”又命人看茶取点心。 常村正与巩乡长推谢不过,再饮了些茶水,张屏、柳桐倚、桂淳、燕修几人也跟着填了填肚子,润了润喉。 待左右服侍的人退去,门窗复关好。冀实方才又问:“先时村正说,那处房屋是一位大户安家的,怎的罪妇黄氏的外祖家却住在那里?” 常村正道:“这算是一段孽缘了。大人英明,那处屋院的来历起头,正要从这里说开……” 第 72 章 第七十二章 常村正道:“这算是一段孽缘了。大人英明,那处屋院的来历起头,正要从这里说开。这是比老朽再往前一两辈人的事了。老朽方才说过,那两间小屋,是安大户家所建。安家就是前朝为了种茶叶,从江南搬到这里来的,不过他们挣了钱,便不怎么做买卖了,在这一带乡里买了好多地,自此住下。他家几房的大宅子在小盏村。本乡几个村都有他家地,所以才在渠里村边盖了小屋让看这边田地的人临时落脚。好些年前,他们家的某一房……乡民尊称家主为安五爷,想是第五房吧。反正不是长房,但名下家业也不少,宅院就在小盏和渠里临近处,渠里这边的地也是他们家的。安五爷只有一个闺女,就招了个上门女婿。安五爷一家都好善,常常接济贫苦。有一年,有个讨饭的老瞎子,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小闺女,一个小小子到村里要饭。老瞎子有病,晕在村外面,小闺女拉着那个小小子到村里磕头求人救救他爷爷。说他们家乡闹灾荒,父母都死了,只剩个瞎爷爷带着姐弟俩一路逃荒来京城。小孩子也机灵,一看安家的宅子大,就求到安家大门口。当时安五爷不在家,陪着夫人去进香游玩了,宅子里大小姐做主。安大小姐成亲后,头胎的孩子夭折了,是个女孩。所以她看到那个女孩,心生怜惜,让这祖孙仨暂时住下了。管家拦着大小姐,劝说莫让来历不明的人住进宅子里,但老瞎子得养病,安大小姐便让祖孙仨暂时住到这处小屋……” 柳桐倚问:“这祖孙三人姓桢?” 常村正点头:“这个姓少见,可巧的,安家祖籍的那个地方就有。据这爷孙仨自称,他们家乡确实跟安家祖籍所在不远。那小闺女特别聪明,发现大小姐怜爱她,就求大小姐让她当丫鬟,说感激安家的恩情,情愿为奴为婢。安大小姐觉得跟她投缘,便答应了。后来安五爷和夫人回来,听闻此事,也觉得是天意缘分,没反对。” 女孩自此留在安府当丫鬟,她爷爷和她弟弟在那处小屋院住着。 安大小姐非常疼爱这个女孩,让人教她认字学女红,待她稍大一些,管事想让这个姑娘做儿媳妇,安大小姐都没答应,想给她找个富裕人家,嫁个忠厚郎君,将来子孙进能读书科举,退可坐守田产,吃喝不愁。 但有一天,内宅的仆妇发现桢氏女身形举止有异,抓她审看,发现这女孩怀孕了。 桢氏女痛哭流涕地向安大小姐道:“事到如今奴婢也不敢隐瞒了。奴奴肚里的孩子,实是老爷的。” 穆集忍不住插话:“这女子所说的老爷,是安小姐的爹,还是她相公?” 常村正道:“她相公。” 穆集顿了一顿:“这事,倒也不新鲜。只是,那男子不是个赘婿么?” 常村正道:“是个入赘的。” 桢氏女哭着和安大小姐解释说,安大小姐的相公其实已经馋她很久了,每每的唤她过去服侍,便会动手撩拨,她虽不愿,但毕竟她是奴婢,安大小姐的相公是主人。后有一次,安大小姐的相公吃酒,让她过去服侍,便把她也煮成了熟饭。 安大小姐怒极,冷笑问道:“你只在我身边服侍,侍奉酒食自有专人,为何会让你去?” 桢氏女哭道:“奴也不知道。老爷让奴奴斟酒,奴奴岂敢不从呢?后来不知怎的睡熟,便被……如今已是如此,夫人待奴恩重如山,奴肚里的孩子,就是夫人的。生下来夫人就是他娘。日后若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他绝不会抢少爷小姐的风头,奴奴一定教他本本分分的,绝不争抢。” 安大小姐大怒:“他进我家是入赘,跟你生的孩子还想管我叫娘?你还惦记着争抢?” 桢氏女更大哭道:“奴说的是奴奴的孩子绝不会争抢的呀。奴听说夫人上一胎伤了身,不知能不能再怀了。虽然老爷是入赘,一直无后也没办法。难道夫人总不让老爷纳小么?奴替夫人生一个,只当是夫人自己生的,不比从别房过继好?” 安大小姐气得说不出话,让人把相公唤来询问。 她相公却说,桢氏女总在他面前出入,常露诱惑姿态,但他严守夫德,把持内心,从未理会。某日他在后园独自饮酒,身边一个丫鬟都没有,一时醉了,醒来却发现桢氏女躺在怀里。他怀疑当日吃的酒也不对劲,一时情难自控。赌咒发誓日后绝不再犯,但桢氏女既然已经如此,家丑不可外扬,不如暂时在宅中僻静之处安置,待孩子生下,从长计议。 安大小姐命人立刻将桢氏女丢出去,桢氏女哭着不肯,她在宅中自也有处得好的姐妹,向外通了消息。她弟弟扶着瞎祖父到安家,老头坐在门前嚎哭。 “我们虽是逃荒来的,但正经是良家之民,我孙女感念你家的恩德,情愿给你们当奴婢,一文的典身钱都没要。清清白白一个姑娘,被大老爷奸污有孕!如今没个说法,还遭打骂。天理何在?!” 他弟弟也道:“爷爷莫怕,姐姐莫怕,咱们这就去县城,找衙门,请大老爷决断。告他们逼良为婢,无契畜奴,奸污民女!” 众乡邻围观,议论纷纷。 桢氏女在里,她爷爷和弟弟在外,只管闹。 仆役驱赶,老头就躺在地上:“打死人了,大老爷奸污了我孙女,要杀我们全家灭口!”央告乡邻报官。 安大小姐气晕了过去。 安五爷和夫人得知此事,明白这祖孙仨不是凡角,便唤女婿与桢家三人到宅中前厅,请族中长者,乡贤友邻前来见证。 “某唯有一女,不舍外嫁,招赘栾生。成婚数年,今无子嗣,想是缘薄。栾生既已别恋,桢氏本是良家之女,又已有孕。小女不敢耽误栾公子正缘,今愿和离,一别两宽。请各位长者乡邻做个见证。” 栾生大惊求恕,安五爷当场取出安大小姐签好的和离书,栾生不肯签。 桢氏女哭道:“奴是不会与姐姐抢的呀,奴奴会守为妾的本分,奴的孩子就是姐姐的孩子,男子纳妾,天经地义,姐姐何妒不能容也?” 桢氏的弟弟大声道:“我姐姐一个良家女子,白给你家做奴婢多年,就这么算了?她分明是被奸污,也算了?!必要上衙门请青天大老爷给个说法!“ 安五爷又道:“栾生与小女多年姻缘,桢氏在宅中侍奉,也算勤勉,如今身怀有孕。我安家从不负人,已备薄礼相赠。” 竟是要给栾生一笔钱财,桢氏亦另有些安身钱。 穆集又忍不住开口道:“安员外诚是忠厚长者,但他女婿毕竟是个入赘的,当要守夫道。本不必如此厚待奸夫□□。” 柳桐倚道:“小人得财,未必能消受长久。 ” 常村正钦佩地向柳桐倚拱手:“大人英明。当时,一众乡邻都觉得安五爷宽厚忒过了,不必如此。但后来发生的事儿更出乎意料……” 桢家祖孙三人拿到钱财,也不怎么闹了,栾生本不占理,安家又如此宽厚,他也只得签了和离书。 但这几人都没离开北坝乡。 桢氏女是这么说的:“郎君与姐姐多年夫妻,必有情意。她只是一时嫉妒,不能接受。待奴奴把孩儿生下,咱们再一起好好求求姐姐。姐姐,郎君,奴奴,咱们的孩儿,一家四口,定能团聚。” 栾生道:“娘子说得甚是。你姐姐火气大,但气消得快,岳父岳母这般厚待你我,必也是不舍我离去。他家虽有几个小钱,跟真正的显贵比,算得了什么?安氏已非妙龄,又成过亲,如今闹这一场,悍名远播,丧妻的老头都未必肯要她,哪里再找我这样一个知书达理有风度的年轻男子?深夜孤冷,空守寂寞,少不得想起我的好。到那时等她家拿轿子来抬我们,倒要她给你端茶陪个不是,咱们才去哩。” 两人遂商议定,就近住下。 本乡人大都不齿他们为人,但总有一两户与安家不合等着看笑话的,竟被他们在渠里村买到了一处宅子。 柳桐倚问:“即是黄郎中后来的医馆所在?” 常村正点头:“回大人话,正是。也挺巧,那宅子是丁家的。丁家刚上岸时,也在乡里广置产业,原本想在京麻鸭的买卖里掺上一手。安家虽自己不养,但几户养京麻鸭的人家都有他们投的钱,他们跟京中商铺熟悉,京里的大酒楼订货也是安家牵线。因此跟丁家有点恩怨。那时丁家已不打算参与京麻鸭的买卖,专养花鸭了,在渠里的房子空着,就卖给了那对男女。” 一开始栾生想着,不久之后安家就会派轿子抬他回去,只打算租。桢氏劝他买,说有自己的田亩房产才算立身,多备一处宅子,进出两便。栾生便买了下来,丁家也乐得卖。 购宅,又请人翻修,一半修着,一半自住,还雇了人服侍,一时竟挺滋润。 但没过几个月,就出了事情。 栾生身无功名,不能养奴婢,雇的仆从都是乡里的闲人。桢氏因自家经历不能容她人重演,只留几个上了岁数的婆子服侍内里。其中一个婆子秦氏,到府中没几日,便尤其拔尖,机敏爽利,做活精细,不好言语,还会做精细小点心。桢氏十分满意,得知秦氏是个寡妇,动起念头想让她嫁给桢老头,省下一笔开销,得到长远服侍,着实合宜。 秦氏当然不愿意,她闺女远嫁,儿子儿媳外出做买卖了,自己在家闲了没事,加上对栾生桢氏有点好奇,便来挣几个闲钱花花,趁便攒点跟老姐妹们的谈资,本没打算长做,才显得不计较,性格好。怎能看上桢老头。 桢氏打算落空,大怒,觉得秦氏不识抬举,向栾生哭闹:“一个乡婆子都能欺我,还是不把我们当主子看。孩儿在我肚里都不安生了,想是感到了为娘的苦。” 栾生抱住桢氏道:“乖,不哭,一切有为夫。”立刻把秦氏叫来,劈头盖脸,痛骂一通,让她立刻滚。 秦氏道:“走也成,先把工钱结算。” 桢氏从栾生怀抱挣扎出来大骂:“老虔婆,奶奶我抬举你,你还敢给脸不要脸,如今竟还要钱。”上前厮打秦氏,秦氏避过,桢氏大哭肚疼,伤到了孩儿,要拿秦氏去官府。 秦氏冷笑几声,也没多纠缠,拔腿就走。 栾生仍有几分廉耻,觉得为难一个婆子太失体面,由她离去。 秦氏到了下房,收拾东西。另外几个婆子也常遭桢氏责骂,为她抱屈道:“你白搭这些天进去,侍候这么个人,落得如此。我们干了两三个月的,工钱也没给,不知有无着落哩。” 秦氏道:“老姐姐们,不是我自个儿被骂,存心报复他家。这家人不对劲。若非等钱使,瞅准机会,赶紧抽身。” 栾生有个乳母,从他出娘胎就照料他左右,众人不知其本姓,都唤她栾妈妈。她一直喜欢安家和安大小姐,不喜桢氏,栾生被安家赶出,她也只得跟着出来。得知秦氏被赶,本想安慰两句,自己拿点小钱给秦氏,不料在廊下听见这几句,总觉得秦氏话里有话。但当时人多,不便上前询问。待到隔日,她借口宽慰秦氏,去秦氏家送工钱,询问秦氏是否知道什么桢氏不可告人的小秘密。 秦氏却只说没这事,她当时上气,胡乱讲了几句,让栾妈妈不要多想。 栾妈妈总觉得秦氏肯定知道些什么。她打听到有几个妇人与秦氏要好。其中一位是安老爷投了钱的养鸭商户家主母梁氏。这位梁氏很会来事,隔三差五向安家内宅送些小礼,都是些吃食小玩件,不多值钱,但新奇别致。连栾妈妈这样的乳母和其他仆妇婢女也会收到一份,加之内宅本就归安大小姐掌管,所以栾妈妈与她相熟。 她前去央告梁氏,梁氏立刻答允。 梁氏请秦氏吃饭,吃酒到一半时有意嗔怪道:“我一向拿你当亲姐姐看待,每每说我这里忙,请你帮我管一管,没想到你缺钱使,竟去给那样的人家做事,都不来帮我。” 秦氏笑道:“夫人知道我的,也是闲了好奇。” 梁氏问她都看见了什么,姓桢的女子长得什么模样,行事如何等等, 这般聊着聊着,便不由得痛骂这爷孙仨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可怜安大小姐这样一个好心肠的美人竟被坑了。栾相公实是个蒙了心的大糊涂蛋。 秦氏道:“可不是糊涂么,替人家孵蛋。” 梁氏一愣:“怎的说?” 秦氏却摆手不肯细说:“这污糟事夫人别知道,脏耳朵。若是被我猜中了,谁知道那种人能干出啥事来。但听我一句话,千万别跟他们沾。” 梁氏再追问,栾妈妈也自隔间走出。 秦氏大惊:“夫人怎的这般坑我。” 梁氏赔罪:“并非有意,着实是因为安老爷待我家有恩,栾妈妈往日也多看顾我。大小姐被那爷孙三人闹到如此,病了老大一场,现在身子也没缓过来,我真真想知道这群贼的底细。” 秦氏摇头:“栾妈妈在这里我也得摸着良心说一句,栾相公着实配不上安小姐,大小姐此番未必不是因祸得福,他如今即便回心转意,也更配不起大小姐,跟那女子好生过倒是合适。” 栾妈妈跪下道:“我知我家少爷对不起安家,绝不是想再纠缠。但您是位有见识的,寻常的事儿绝不会如此。我家少爷贪美色,人糊涂,可种种罪加起来,也罪不至于丢命。望求开恩。” 秦氏经不住左右央告,只得无奈道:“罢了,这乡里人多不知,但梁夫人知道,我娘家也是做买卖的。我小时候跟着我爹的船,南里北里都去过。那姓桢的几个人,平时说话只说某地方言,以为我们北边人听不懂,但我能听懂。他们仨,可能不是爷孙。” 栾乳母与梁氏都惊住。 厅中,听常村正讲述的众人虽心有类似猜测,也不禁或改了改姿势,或变了变神色。 张屏眨了一下眼。 穆集忍不住问:“这爷孙三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常村正道:“说是那个老瞎子,实则没看起来的那么老,也不是真瞎。桢小郎不是他的孙儿,而是他儿子。那女子桢氏,其实是姓桢的童养媳。她肚里的孩子,可能压根儿不是栾生的。” 秦氏在宅中打扫时,听见桢小郎在桢氏房里抱怨。 “这把太亏哩,啥时候能走嘛,白搭进去这些年。” 桢氏道:“啧,这不是你爹定的,怪到我头上。哪晓得这地方的人恁难抠钱。那个婆娘,早知道我把她的首饰剥剥,衣裳剥剥,一遭地卷卷,也好过这里受罪。” 桢小郎道:“你莫说剥剥,爹又馋哩。” 桢氏哼道:“那老娘们,馋什么馋,老窝瓜壳壳都比她鲜嫩。你个小色胚子,姑奶奶我都不够馋?” 桢小郎道:“你只有一个,现在还是这个样,馋不得嘴更捉急哩。” 桢氏呸道:“怪我喽,怪我喽?是谁出的主意,搞大我的肚皮,整得姑奶奶这样累赘!” 桢小郎道:“谁晓得那姓栾的这样不中么,还得我们操劳。” 桢氏捶他道:“得了老娘的便宜,还卖弄,看把你能耐的。我知道你们的主意,若是个女娃娃,过几年又好有个能做这事的。” 桢小郎道:“那她就替了你喽,不好么?” 桢氏哼道:“好不好,看老娘那时候有没有过足瘾……” 桢小郎和老瞎子吃吃笑,一阵不堪入耳之声。 桢氏再哼哼道:“仔细点,有下人在外头,听见了。” 桢小郎道:“吃个茶点罢了,有啥子怕被听见的么~~” 继续一阵不堪入耳之声。 秦氏十分识时务,她向栾妈妈和梁氏道出真相,出了梁家门,立刻回家收拾东西,官道拦车去了京城,在亲戚家住下。 次日,梁氏出门马惊,跌出一身伤,养的鸭子死了一堆。傍晚,栾生的乳母突然口吐白沫抽搐,幸亏有个来帮佣的婆子恰好懂点草头方子,给她灌了点汤水,几个人抬着她去找郎中。郎中扎针灌药到半夜,总算把栾妈妈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几个婆子松了一口气,却望见村里火光冲天。 栾生和桢氏住的宅子,秦氏家的小屋,同时起火。 村民前去救火,从火场中抬出了昏迷的桢氏。 栾生、老瞎子、桢小郎都踪迹不见。火场中也没找到尸骨。 桢氏一直未能醒转,产下一个女儿后气绝身亡。 本地人对此有两种猜测。 其一,栾妈妈告知了栾生真相,栾生杀了老瞎子和桢小郎,打晕桢氏,放火烧屋,亡命天涯。 其二,老瞎子和桢小郎发现事情败露,连下杀手,先害几个知情人,再杀栾生和栾妈妈,放火烧秦氏房屋,觉得桢氏有孕累赘,不便带着一同逃亡,索性点火一块儿烧了。 穆集愕然:“竟成了一宗大案?”又向上首揖道,“惭愧下官竟从未听闻。” 常村正道:“听说这个案子是府衙办的,若大人看过卷宗,应知详细。” 冀实抚须:“吾已记起此案,确实算得一宗曲折的案件。”看向柳桐倚和张屏,“断丞与张文书可要猜一猜,真凶到底是谁?” 张屏道:“关键在栾生的乳母身上。请教失火当日的白天,是否有人见过栾生、老瞎子和桢小郎?” 冀大人道:“卷宗里写,下人们说,没有。都是直接从院里传出话。只有几个婆子见到桢氏躺在小厅睡觉。” 柳桐倚问:“传话的和后来靠近桢氏的都是栾妈妈?” 冀实点头。 张屏再问:“村正方才说,火场中除了昏迷的桢氏,没找到其他人的尸骨。即是说当日在那座宅子里帮佣的下人,也未有人遇难?”” 常村正向冀大人看了看,答道:“回先生话,应是没有。” 冀实道:“没有。那宅子的另一半在翻修,当天早上,下仆收到吩咐,或出门跑腿,或去新翻修的那一半宅子里帮忙。门口只有个守门的小厮,素来胆小乖滑。宅子里的婆子都帮着送栾氏去看郎中了。” 柳桐倚双眼明亮,看看张屏,道:“如此,被杀的人是老瞎子和桢小郎。且,此二人或是在前一晚就被杀了。栾生杀死二人,未狠下心打杀桢氏,次日栾生逃走,乳母为其遮掩。” 若是老瞎子和桢小郎行凶,他们伤人纵火,连桢氏都抛弃,没必要带走栾生或藏匿他的尸体。 常村正拱手:“大人和先生真真是英明聪慧,一眼即看破关键。老朽唯敬佩矣!”巩乡长跟着赞叹。 冀实微笑:“断丞与张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令某钦佩汗颜,并望勿怪某之小小唐突。” 柳桐倚还礼:“大人客气,几位谬赞,实愧不敢当,是大人与村正诸多提示,我才侥幸蒙对罢了。请教此案后续如何,还有许多事,譬如栾生下落,老瞎子与桢小郎的尸首在何处,惭愧着实未能猜出。询问栾生乳母,或能得知真相。” 张屏问:“栾生是否还有一位同伙?” 冀实看他一眼,向常村正道:“卷宗记录未必有村正所知详细,仍是请村正讲吧。” 常村正道:“大人抬举,老朽只是道听途说,又时隔多年,若非这事多被人议论,恐怕早已忘却,如今讲来,或也有不对之处。”如此客气一番,方才接着讲述。 “此事后来愈发离奇。先是那栾生的乳母醒来,什么都不肯说……” 栾妈妈说,自己记忆模糊了,火灾当日和前日的事情,什么也想不起来。衙门请了挺多郎中替她看诊,都说她中的那毒影响不了心智,可能是昏倒的时候磕到了头或抬过来的时候被晃到了。 栾乳母时常陷入昏睡,而后高喊“血”,或“放开我家少爷”,“少爷当心”之类醒来。 因这乳母在本乡住了有些年头,她素来与人友善,在安家时很得主人喜爱,与仆婢们相处和睦。随栾生离开安家后,栾生桢氏苛待他人,她都设法圆补。大家都称赞她是个贤惠好性子人,一开始侦办此案的县衙官员和捕快皆是平日就分管这一片的,与安家多有来往,也都认得她,所谓鬼迷熟人眼,偌大破绽也不觉,当真以为栾生是被老瞎子和桢小郎害了,到处搜查他们的来历下落。 待京兆府衙刑房接手,顿时看出不对。 老瞎子和桢小郎杀栾生,害知情人,丢下桢氏,放火烧屋,既无情又干脆,怎的到一奶娘这里柔善了起来,杀她要下毒这么黏糊? 用这乳母中毒之事,支开下人,好放开手脚行凶? 也说得过去,但总觉得牵强。 京兆府的官员一面命人继续搜查失踪三人的下落,一面暗暗观察栾妈妈。 栾生桢氏买的宅子被火烧了,暂时无法住人。竟是安五爷又发善心,念在往日情分,让栾妈妈到渠里村边的那两间小屋暂住。 桢氏生下的孩子无人照料,本来想让栾妈妈带,不料栾妈妈看见这婴儿就发狂或昏厥,衙门只得安排人暂时照看。 此案胶着数日,捕快们搜查各条官道小道,询问证人。忽一日暴雨,雨后,有人到衙门报案,某离小道很近的荒地有一具男尸露出土外。捕快前去查验尸首,发现其年龄身量都十分类似栾生。 这名男子系被人用利器刺死。 栾乳母被传去认尸体,看见尸首就晕了过去。醒来后承认,确实是栾生尸首。再找其他人来认尸,结论相同。 这时衙门在栾生桢氏的那栋宅院内的水井中打捞出了老瞎子和桢小郎的尸骨。 两人系被人重击而亡,桢氏也是被打中头部。 若是栾生杀死这两人,推入井中,又是谁杀了栾生? 张屏问:“是否梁氏?” 冀实、常村正和巩乡长又都深深看了他一眼。 常村正接着讲述。 衙门再提审栾氏乳母,前去小屋拿人,到达时发现,栾生的乳母已在屋内自尽,桌上留有一张纸条,写着「杀人者梁氏」。 柳桐倚感叹:”这我真是没想到,芹墉兄如何得知?” 张屏道:“只是觉得梁氏不必受伤。” 栾生想伪装成自己被老瞎子和桢小郎杀死,毒死梁氏养的鸭子,烧秦氏房子都算合理。令马匹受惊,若当场为之,很容易被发现抓捕。若预先为之,梁氏家做买卖,宅院大,潜入困难。而且应该不会只养一两匹马。预先确定梁氏会出门、出门必须用某匹马,对逃亡的凶犯来说太复杂。 官差询问乡邻,确定栾生的乳母确实识字,桌上字条的确是她的笔迹,便将梁氏拿到公堂。 经过几轮审问,梁氏吐露真相。 原来梁氏常往安府内宅走动,与栾生有些露水情缘。栾生与桢娘相好后,与她仍偶有往来。 栾生的乳母找她帮忙,询问秦氏关于桢娘的秘密,梁氏正巴不得,得知真相后,栾妈妈尚在犹豫,梁氏就先告知了栾生。 栾生大怒,梁氏又拱火嘲讽他白当冤头王八。栾生回家后,支开下人,与老瞎子、桢小郎、桢氏对峙,先和桢小郎口角,一时失手打死了桢小郎。老瞎子与桢氏大呼杀人,栾生的乳母打晕了桢氏,栾生又打死了老瞎子。 栾生杀人后十分慌乱,栾妈妈与他将老瞎子、桢小郎的尸首绑了重物,丢入后院井中。乳母让栾生逃走,自己善后。 因桢娘不肯说孩子到底是不是栾生的,栾生没有杀她。 栾生逃出村,先躲藏在附近。 乳母找梁氏帮忙,梁氏次日借口出门,掩护他离开。她亲自赶车,将栾生带到某个僻静小路,从此处往前,能搭进京商队的车马,转去宝丰码头。 道别时,两人因钱财产生口角。梁氏给栾生备了点盘缠,栾生嫌不够花用,见梁氏身上佩戴有珠宝金饰,向其索要。但这套首饰系梁氏夫君家祖传,很难仿制一套同样的。而且很多丫鬟仆从都知道梁氏今天戴着这套首饰,梁氏不想赠给栾生。栾生竟想杀死梁氏夺取珠宝,且此举令老瞎子、桢小郎杀人之事看起来更加逼真。 梁氏与其扭打,她夫君常年外出,买卖多是她与人谈,随身带有匕首防身,还会点擒拿小术,反手杀死了栾生,临时推到一处坑洼中。但她手边没有铲钎,只能凑合拿车厢里的茶盘铲了点土,将栾生掩埋。因此被大雨一冲,尸体便露了出来。 梁氏惊马之举,也是为了掩盖身上与栾生打斗造成的伤痕。 此案由当时的京兆尹亲审。 根据梁氏的伤势,她掩埋栾生尸体的方法,掘土的痕迹等,判断梁氏确实没打算杀栾生,系反抗时失手。但杀人藏尸、窝藏凶犯、通奸等数罪不能宽饶,最终判了个流配。 柳桐倚问:“那位在栾生桢氏宅中做工的秦氏如何了?全因她听到了桢氏的秘事,告知梁氏和栾生的乳母,方才生出此后惨案。恕我多想,竟有些像话本小说中的情节,过于巧合。” 穆集谨慎地出声:“下官觉得断丞之怀疑太有道理。看来那栾生竟是个风流之徒,会不会秦氏与他也……” 冀实道:“卷宗中有堂审秦氏的记录,亦查过秦氏身份。确实无可疑。” 秦氏坚持自己并未撒谎,但后悔不该将这话说出口。 京兆府找来会讲类似方言的人让秦氏听其言语,秦氏确实能听懂。 桢家三人都已离世,也没找到身份文牒,到其自称的原籍处查访,无所得。查不出他们的来历,无法证明秦氏所听之话的真伪。 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结案后不久,秦氏就搬离了本村。 安大小姐又找了一位郎君,此人后来中了科举,安大小姐跟随夫君去任上。 安五爷多年后也将在此地的财产转给族人,与夫人迁往江南居住。终老于斯。 张屏听着这段故事,皱眉不语。 他觉得,柳桐倚方才说得很对,这件事的很多细节,太像话本小说,又似一件精巧的木器,榫卯扣连,丝毫无错,非出天然,而系人工。 但这些事实在太过久远,已不容易追查。 桂淳出声:“卑职再斗胆插一句话。姓桢的这三人,让卑职想起我们刑部前两年办的一桩案子,先是尚书老大人看出端倪……” 此案起头十分凑巧。 陶周风素来看重卷宗档存,刑部每隔一段时间即会对卷宗进行一番整理,修补梳编。 某日又在归理修编,陶周风亲自到卷宗库查看,顺手从记录寻常案件的架子上拿了几本读。 这几本记录的都是历年各地大户人家的刑案,陶周风翻看时发现,很多案件起始于争产子嗣相关。 他又发现,不少争产案中,都有一类人,他们的生母往往是跟随家人逃难,被这户人家收留,后来就给这户人家生了孩子。待家主离世,分产继承时,会有同姓同族的人质疑他的出身来历,一番争斗,很容易发生命案。 陶周风不由得感慨,这些可怜的女子,或因灾荒,或因贫苦,随家人颠沛流离。本为良善平民,不得已典身为奴仆,卖得钱财,帮扶自己的家人。之后最好的命运,就是成为这家的妾室。且不知为妾是自愿还是被迫,她和她的孩子还要一生受到非议歧视。 陶尚书遂把此类事件归拢一番,上折对民生提了些小建议,譬如地方衙门是否能立些帮扶举措,使得这些人不用颠沛流离。 皇上当时尚未亲政,太后读了折子,十分触动。她也很怜惜这些女子,早朝时让陶周风再阐述些观点。 这天大理寺卿邓绪也来上朝了。 过了一两日,大理寺遣人来刑部,客客气气地说,大理寺最近在办一件案子,与刑部某些旧案或有关联,想调几部旧档。 王砚当时正扑在一桩无比曲折离奇的大案上,连熬了几个大夜,陶周风关爱地让他午时之前不必来衙门。 大理寺的人挑个晌午刚过的闲暇时段到刑部,本想不引人注意地把卷宗调走。不料正撞上王砚到衙门。 王砚的小厮去停放车马,一眼就看到了后院车驾。 “大公子,小的瞧见一辆车,好像是大理寺的。” 王砚立刻问:“大理寺来干什么?” 下属回道,来调些卷宗,都是寻常的旧案。 王砚冷笑:“被大理寺盯上,必不寻常!”吩咐卷宗库的人拖住,让他们多签几份文书盖几个印,辗转个一两天才能把卷宗拿走。这厢立刻把卷宗取来自看。 有两本是陶尚书刚看完的,还热乎着,书内留有陶尚书夹的小标签。 王砚一读,顿时发现端倪。 诸多不幸女子,都有一个特征,她们流落到当地,一般是十岁到十二三岁左右,必然会有一个年幼的弟弟,另外还有一位长辈。若是爷爷,则非瞎即瘸,或是奶奶,体弱多病。有时候还有一具死了的亲属尸体,无人安葬。 这些女孩都很漂亮伶俐,被富户买入,过得几年,便会给主人家生下孩子。 之后这家其他的子嗣便会频频出事。最终家主身亡,只有这个孩子承继家产。 王砚打听到,大理寺手里有个类似的案子,是官宦人家买入的婢女扶成妾室,毒杀别的妾室的子女,这女子的祖父和弟弟是她的帮凶。 “侍郎大人随尚书大人的发现追查,又得知大理寺亦在查一桩类似案件,便与大理寺携手共办。” 燕修咳嗽了一声。 桂淳未被打扰,继续道:“不知断丞有无听闻此案。详细经过卑职就不啰嗦了,总之,后来案子破了,揪出一伙人,查到他们竟是一个江湖帮会,或拐或买女童教养,养到一定年纪,开始做此勾当。每笔买卖都出动一个老头或老太太,再配个男娃,加上女孩共三人。女孩给主人家生的孩子,多不是主人的亲骨肉,而是老头或男娃的孩子。花上数年工夫,把这家的男丁都害死,夺得家产。” 穆集、巩乡长、常村正都失色。 常村正惊叹:“苍天,竟有这样歹毒的谋算!但正合了那……” 巩乡长有些困惑:“但家产到手,他们那孩子也得跟被害的那家人姓啊。血脉确实换了,就是顶了别人的姓。” 桂淳道:“不止。他们上头还是有人掌控,家产得手后,过几年再变卖或怎样,最后大头归了那个帮派,这伙人也能分得一些,这辈子吃喝不愁。” 穆集咂舌:“真是世间之奇,万难想及。姓桢的几人这事是数十年了,万幸终于被众位大人英明破获,否则不晓得还会继续害多少人。” 桂淳称是:“我们侍郎大人当时还请了礼部兰侍郎帮忙,正是兰大人查到这个帮会好多年前就有,他们一般自称山民,或岷人。” 柳桐倚亦知晓此案,但一直静听桂淳讲述,这时才道:“此案就叫岷女案,其实这些人并非岷山或岷江之地人,只是以之为号,另有暗指。” 桂淳道:“正如大人所说,卑职记得,兰大人查出,他们用山民和岷代指一种鸟,好像是杜鹃鸟?才是他们帮会真正拜的。” 柳桐倚道:“是杜鹃鸟。传说蜀王杜宇让位与宰相鳖灵,退居岷山。一说是因为鳖灵治水有功,另一说乃因杜宇与鳖灵的妻子有私情。杜宇在岷山化为杜鹃。杜鹃有一习性,自己不孵卵,将卵产在其他鸟的巢中。杜鹃雏鸟十分胖大,会把窝里的其他小鸟推出去摔死。” 穆集、巩乡长、常村正再感叹。 巩乡长道:“这些女子也是拎不清,如捕头所说,她与同伙把这毒计做成,吞到的家产大头也得上交。不如趁着进了好人家从此好生过日子,生下子女,家产分多分少都是安稳,若栽培子女成才,前途更不可限量,何必如此。” 穆集道:“既然身在这样的帮会里,肯定受人控制,他们上面的人绝对有手段,让他们跑不得。” 桂淳点头:“如大人所说。为了铲这个帮会,协同办案的几地衙门都动了兵。忒的厉害。某就不细说了。对了,他们这个帮会,除却杜鹃鸟,还立了位祖师爷,就是吕不韦。” 其余人复又叹息。 张屏沉默不语,这个帮会令他想起了女儿村一案中的教派,有很多相似处,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 他不由得看向柳桐倚。这时冀实突然道:“天已甚晚,先权且在此用些晚饭吧。方才桂捕头讲的案子或与栾生杀人案有关联。正好某此处还有一件证物,与断丞一观。” 晚饭设在另一间侧厅内。 众人趁机起身舒活筋骨,去去厕房。 转到饭厅,各自落座,桂淳燕修也得入席。 菜品都是本乡特色,张屏尝了一卷酥烤京麻鸭,鸭皮脆嫩,入口即化。另有一道金花松仁鸭碎,一盆奶白色鸭羹,就摆在他面前,张屏都很喜欢。 常村正询问,本乡麻鸭可还合诸位大人口味。 冀实、柳桐倚、桂淳、燕修都一通称赞。 张屏亦肃然道:“好。” 酒过一巡,冀实方才命文吏取来一盒,递给柳桐倚。 “席间读此物不甚合宜,但猜测断丞应想阅之,故冒昧取来。” 他亲自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卷似帛又似纸的物事。 柳桐倚取出,张屏就在他身边坐着,定睛细看。此物外面包裹的是一层绢布,经年累月,最外一层已有了黄斑。 再打开,里面是用绢帛夹卷着的一叠纸,密密写着文字。 压封文字与开头竟像是用血写成。 「求请得此信之差爷代呈府尊。民妇叩首拜谢。九泉之下并之来世必当厚报」。 「罪妇遥拜府尊青天大老爷,今将此书呈上,乃因顺安县北坝乡渠里村栾?杀人一案,另有重大隐情。栾?杀桢家三口,至被梁氏杀于道旁,种种皆被人算计,乞望府尊高悬明镜,勿纵布局之真凶……」 此后文字,改用笔墨书写。 「罪妇先需自陈己罪,罪妇贱名采秀,不知本姓,幼被父卖于杂戏班。六岁于船头演杂戏,讨得油商宾家小姐娇娘欢喜,宾老爷遂买罪妇与娇娘小姐作伴。后小姐嫁茶商栾贵长为妻,妾为陪嫁,到栾家不久,即被栾贵长奸污,因此有孕,生子栾?。小姐无所出,取?为己子,妾为乳母……」 栾?一直知道乳母采秀其实是自己的生母,但只认娇娘小姐做母亲。 栾贵长不善经营,又被仇家算计,竟然致家败,在本地无人肯帮他。栾家与安家是旧交,栾贵长雇了一艘船,带着妻小往京里投奔安家,想借些钱重振生意。 谁知路遇水匪,箱笼尽被劫去。水匪把栾家众人捆绑丢进河中。采秀精通水性,幼年时在戏班学过脱绳技艺,摆脱绳索,但以她能力,只能救一个人。 她选了自己的儿子,任凭娇娘和栾贵长沉向水底。 母子二人逃生后,决定仍旧投奔安家。 历尽曲折,来到顺安县。安家三爷到栾家做过客,也见过栾?,并与宾家曾有来往。但不知道栾?其实是采秀的儿子。栾?仍自称自己是娇娘小姐所生,管采秀叫乳母。 安家三爷安排栾?和采秀在自家宅中偏院暂住,刚好安家老太君即将过寿,安三爷的几个女儿打算绣一架屏风做寿礼,请安五爷的女儿念蓉小姐过来同绣。栾?瞥见念蓉小姐美貌,便着意靠近。 采秀书中曰,念蓉小姐乃与栾?「情投意合,于某夜私成连理」。 安家知晓,便让两人成婚。 安五爷十分震怒,事已至此,只能同意,但提出要求,成婚可以,需得栾?入赘。 栾?觉得,已沦落至此,随别人姓又怎样,答应入赘。 入赘后,栾?与念蓉小姐夫妻和睦,但栾?生性风流,确实有些露水情缘。 采秀如斯写道—— 「?儿唯恐安氏嫉妒,从不令其得知。?儿与安氏夫妻和睦,偶有争执,?儿向安氏赔礼,妾亦从旁相劝,不久安氏便能回转。」 栾?很畏惧安五爷,安五爷时常召他谈话,敲打他要本分。 还好安五爷喜欢携妻出门游玩,岳父一不在,栾?在宅中可得自由快活。 某一日,桢氏女来到了安五爷门前。采秀也劝过念蓉小姐不要收留桢氏,未能劝住。念蓉将桢氏留在身边,桢氏一天天长大,妖娆之态渐成。栾?屡被她挑逗。 但采秀觉得,栾?与桢氏一夜云雨之事非常蹊跷。 那日念蓉小姐身子不适,栾?独自在后园厅内吃酒,突然困倦,小憩片刻,醒来发现桢氏在身边,衣衫不整,栾?无法把持,便成鸳鸯。 不久后,桢氏有孕被发现,栾?桢氏连同采秀一起被逐出安家。 栾?选择留在渠里村,采秀十分赞同,她觉得「女子性软,安氏与?儿数年夫妻,岂无情意,待些时日,经人劝解,必有转圜余地」。 买了宅子住下后,她常托宅中熟悉的老妈妈和婢女劝告念蓉小姐,栾?只是少年心性,一时糊涂。桢氏即便为妾,也与小姐身份相差天地。并且让栾?写些情信,买些小物件,托人送给念蓉。 安宅的某位丫鬟透口风给她,念蓉小姐有时会穿戴未与栾?和离前的衣饰了,或「心意松动,仍是想着姑爷的」。 采秀正在暗暗欣喜,这时秦氏发现了桢氏的秘密,告知采秀和梁氏。 栾?从梁氏处得知桢家三人本来面目,大怒。梁氏见栾?离去时怒气冲天,提醒采秀,这三人既有来历,栾?与采秀两人若正面与他们硬刚,恐怕不是对手。 采秀得知栾?打算质问桢氏,怕他吃亏,先给桢氏三人的茶饭里下了点料。 「妾恰有软筋药物,临近几日在县城药坊配得,本有别用,不敢欺瞒大老爷。妾一直打点内外,求安氏见一见妾。见面之地,必在安家之外,无论茶楼酒舍或他人宅院。到时令她与?儿再度团圆,女子水性,定能回转。」 「但?儿怒气正炽,不得已先此一用。」 桢家三人对栾?发现他们的秘密并不以为意。 桢小郎笑道:“你有什么好叫亏的,这一把分明只有你赚了!先是安家小姐,后又得了我姐姐。你以为哪个是瞧上了你么,你个倒插门有甚的好算计?!” 老瞎子拍桌:“我家女娃的金贵身子经老子一番栽培,原是备着套一大票,眼下只落得这点,塞牙缝都不够,老子还想哭咧!” 桢氏磨牙:“只恨安老头太道学。那天我分明是去给他斟酒,怎的变成了你!” 栾?愈发震怒。桢氏又道:“既然你都知道了,便放聪明些。你做倒插门,跟我们图的是一样的。待老娘把这个崽崽生下来,你去求那婆娘。你不会哄,我们教你哄,她生不出孩子,把孩子白给她,她肯定乐意。等你回去了,多多与我们通气,安老头交给我们就成。” 栾?问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 桢氏一阵大笑:“有不就行了,管他谁的咧。当是你的,就是你的!” 栾?忍无可忍,砸向桢氏,桢小郎上前打栾?,突然身子一晃,大叫:“你这贼下药!” 栾?举起花瓶,将桢小郎砸倒。 老瞎子要上前,似吃醉般站不住,也被栾?打倒在地。 桢氏不知从哪里拔出一把匕首,想刺栾?,被一旁偷听的采秀一棒打晕。 栾?红了眼,抢过采秀手中的木棒,对着老瞎子和桢小郎一通乱砸。 采秀没拦住,待栾?清醒过来些许,发现桢小郎和老瞎子已经没气了。 余下事情如官府所查。 采秀躺在病榻上装中毒时,总觉得这事发生得太快,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推动。 是命?是因果报应? 还是…… 她一直疑惑,安五爷非常精明,其余几房,如安大爷和安三爷,即便是家主兄长,也对他十分忌惮。安五爷游遍山河,连一个做过小买卖的秦氏都能听出桢家三人的秘话,看破他们身份,为什么安五爷却从来没怀疑过这三人? 她再想到,栾?与桢氏被逐出安家后,安五爷曾宽宏大量地表示,可以出车船,送他们离开此地。 栾?与桢氏决定不走,依安家势力,轻易能让他们在本乡待不下去。但栾?买宅住下,并未受到太多阻拦。 当时采秀还觉得,安家可能是一时面子上抹不过去,念蓉小姐其实仍对栾?有情,所以私下留出了退步的余地。 如今再想,当真如此? 「妾半昏半醒时,听郎中娘子与仆妇言语,曰秦氏房子烧了可惜,不过或她不会在意。当年她夫君亡故时,确实潦倒,幸得安五爷送她儿子学做买卖,在外立得家业。闺女也嫁好人家,后半生享不尽的福。岂在意这几间小房。」 郎中娘子又道,安五爷与五夫人大善人,本乡哪个未受过他们恩惠?就是我们这小医铺,县里的药坊,也都得过五爷的帮扶哩。 采秀似被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淋透心中。 栾?曾对她说过,他觉得他干的所有偷鸡摸狗的事儿岳父都知道,但安五爷从没有大怒责骂过他,只是偶尔言语点他两句,看他的眼神深不可测,令栾?毛骨悚然。 “安氏那蠢娘们好哄,可恨她有这个爹。不过老头早晚得死,到那时我再教他闺女学规矩,让她给咱娘俩洗脚端茶!” 采秀又记起,栾?与桢氏对峙时,桢氏曾道,真没谁是奔着你来的。我们来这,算是一场缘分,只跟你没缘。那日我们爷们在桥边观望,本没打算做大营生,原想趁便摸几个小钱零花。恰巧见一富贵员外携妻看景,正在我们不远处说,他夫妻二人真是赛过神仙,唯憾子息不旺,而今只有一女一婿,偌大家业,不知交付给谁。 “我们爷仨打听了这财主的姓名来历,直奔此地来了。” 第 73 章 第七十三章 「蝶花美人图·上」 张屏看完那叠纸上的文字,陷入沉默。 柳桐倚得到冀实同意,将信转给燕修桂淳阅读,复长长叹息一声。 “祸端多由贪念起。若此信与信中内容属实,此案当真曲折。不过,先需验证是否为栾生乳母所写。” 冀实微颔首,燕修桂淳也从纸上抬起视线,露出赞同表情。 众人查办案件的时间或长或短,但都知道,很多案件,特别是大案,往往有许多伪证,其中最棘手的一类就是编故事的人。 燕修道:“卑职以为,栾生案结案甚久,大件的证物有无存留难说,不过此案系大案,一些纸张证物,如这妈妈临死前写过指认梁氏是凶手的那张纸条,可能与卷宗封存在一处,说不定能找到。” 桂淳附和:“大人思虑周详,燕兄亦说得极是。需得找出证据。卑职办差这些年,真是见过不少稀奇人,连自个儿跑出来说自己是大案凶手的都有,更不用提那些非瞎说自己瞧见了什么,要当证人的,还有那些写传奇故事的。” 穆集亦开口:“吾经手或见闻之奇案,难比几位大人与二位捕头,不过也遇着过如捕头所说的这等人物。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记得也是好多年前,南边出过一桩大案,叫什么蝴蝶美人案,就是有这类人出来作怪,因为闹得太大,后来刑律中还添了几条。” 张屏、柳桐倚和桂淳同时看向了他。三人神色各异。 桂淳先道:“卑职惭愧一提,大人所说可是明州的蝶花美人案?若是此案,卑职曾有参与。” 柳桐倚再微怔,又望向桂淳。 穆集道:“应是如捕头所言,吾记得不太准确,就是有人捡到一本美人图册,册中女子被人依序杀害,都穿着蝶花衫裙……” 桂淳抱拳:“正是掌房大人说得这一桩。说来还是桂某参与查的第一个案子。” 穆集浮起客气神色:“真真甚巧。此案忒奇,某常于书册上读到,又屡听人提起,屡闻屡惊叹,不想办案的就是捕头。” 桂淳道:“大人抬举,卑职那时候比当下更是草芥一人,跟着打杂跑腿罢了,论真连个查字都算不上。” 柳桐倚凝视桂淳:“当年查办此案的是督军衙门,莫非桂捕头出身军中?” 桂淳爽快道:“回大人,卑职确实在南边军中待过两年。后来因一些事儿,脱籍回京,再之后才蒙恩到刑部当差。” 张屏亦看着桂淳。桂淳性格爽朗,又不失缜密,行动举止都与一般人不同,他早就猜到其可能出身军中。但没想到桂淳曾在明州待过。 冀实微笑:“如此,断丞与捕头亦算有缘。此案,先柳府君大人亦是主查吧。” 桂淳也露出惊讶神色,跟着向柳桐倚抱拳:“卑职唐突请教,先老大人可是曾在江东知府任上?” 柳桐倚道:“正是。先严当时奉命到明州查此案,不过先严到达之时,这案子已经快要破了。” 桂淳起身恭敬向柳桐倚一揖:“先老大人太谦虚了,此案若无柳府君大人,万万不能顺利结案。卑职失敬,当日只远远瞧见柳府君大人风采,至今铭刻于心。” 柳桐倚还礼,又道:“捕头谈吐洒脱,浑然京城风范,我亦未想到竟捕头曾在刘侯爷帐下,镇守东南。” 桂淳道:“禀大人,桂某确实在东南军中待过,但系程帅帐下一卒,未得有缘为刘侯部下。卑职在南边那几年,学过几分精致,可惜天生粗人,回京多年,又都忘得差不了。让大人见笑。” 柳桐倚再客气几句,心绪暗暗波动。东海侯刘侯爷镇守东南,按朝廷惯例,会另派一系兵为督。先怀王一手提拔起来的兵部尚书程柏就曾在东南为督帅。柳桐倚本以为,桂淳被王侍郎派来挖京兆府墙角,必是王砚的亲信。刘侯爷与王太师政见不合,无甚来往,可他的孙子与王砚打小一处玩,还曾一同被称做“京师六魔王”。若桂淳曾在刘侯爷麾下,到刑部被王砚看中也在情理之中。但未曾想桂淳竟出身自程柏军中。桂淳提到的明州案,正是发生在程柏做督帅之时。 穆集似是无意地提起这个案子,却透露了桂淳的出身。 刑部、兵部、怀王府、太师府、东海侯…… 种种关系若隐若现,令柳桐倚不由得多想,又唯恐确实只是多想。 这厢张屏也仍在看桂淳,念头却很单纯。 他对这些暗涌的浪潮及流系全然无知,因而无觉,他只是在想蝶花美人案,这个案子他早就数次听别人说起或在书中读到。 常村正和巩乡长亦识时务地出声凑趣。 “惭愧小人无知,蝶花美人案小人曾听人提及,都说是十分离奇大案,侦破此案的大老爷当真是英明如星宿下凡。但一直未知详细。” “老朽亦耳闻久矣,都道盛世明君,贤良辅佐,才能让这样的案子得以真相大白,但也无福详知究竟。” 冀实抚须微笑:“如此须得桂捕头来讲。我亦只从卷宗上读过此案,在座无人能有桂捕头所知详细。” 柳桐倚又微皱眉。连张屏都有一丝纳闷。 冀大人一直在把握问话方向,若略有偏离,都会被他引回正题。黄稚娘所住的屋子涉及数代人,其中暗藏诸多与而今案件之关联。常村正和巩乡长刚讲出缘起之一代的大略过往,按理说应当顺一顺思路,再往下,黄郎中、黄稚娘、丁小乙、潘氏、增儿,蔡府,都是关键。 蝶花美人案确实大案,但除了柳桐倚之父和桂淳曾经参与过之外,看来与当下所查毫不相关。穆集似是顺道提起,冀大人竟未将话题引回,而是让桂淳详细讲述。 饭间不谈公务?冀大人刚拿出了那叠书信。 让常村正和巩乡长稍微歇歇,安生吃饭? 这些席面规矩与人情施放张屏不擅长。他念头这么一转,暂将疑惑存下。 桂淳说了几句“卑职糊涂”,“当日只是个跑腿的,连打杂都不算”等等的谦逊话。 冀实与穆集都让他不要谦虚,想听他一说,或有很多他们不知道的细节。 巩乡长与常村正亦再表示十分想听。 如此一轮后,桂淳方才推脱不过,开始讲述。 张屏一边吃菜一边默默聆听,桂淳所说大致与他之前所知相同。 此案发生在十几年前,明州突然出现一名凶犯,在夜晚杀害年轻女子。 明州系海港大城,客商云集,十分繁华,大小街道店铺林立,通宵开业。因居民多为商户,民风亦甚开放。被害的女子都是良家民女,已婚或未婚皆有,皆是在晚间出门逛市集的时候被人掳走杀害。 恰好这时明州知府犯事去官,衙门里的数名官吏跟着一起丢官或下狱,新知府和新任官员都还没到任。因明州乃商贸大港,暂调来的官员都只着重管户、工、礼等公务,使城内商贸税收民生文教不受影响,或处理些紧急的商贸官司买卖纠纷之类。刑狱事务确实暂有凝滞。 凶犯正是挑准了这个空档,开始犯案。 衙门一时半刻拿不到凶手,城中一些富户雇佣护卫保护自家女眷,更有被害女子的家人雇人私下调查这些案件。 被害女子的家人和担心自家女眷安危的富户又互相联通,竟要成一股势力。 朝廷亟命督帅府衙门与镇守此地的兵营一同临时接手明州防务。 按律,军营与督帅府衙门本来绝不能干涉地方文政,但案子的走向已有些敏感,明州城汇集万国客商,安稳为第一要务。朝廷特批督帅府衙门先行调查此案,并亟调江淮知府柳知暂时兼辖明州事务,接续查办。 桂淳谦逊地道:“当时桂某算个闲人,也被派去查案。头一回参与刑案,挺忐忑的。” 柳桐倚不动声色地听着,他读过父亲留下的卷册,据他所知,当日能参与查案的都是督帅府中干练机敏的军官和精兵。绝非桂淳谦称的这般。 就在柳知奉命赶往明州,督帅府开始查案的时候,明州府衙刑房的人也生出了复杂的心思。 他们侥幸未被前任大人的事牵连,保住饭碗,偏偏这时候出了案子,还闹大了,如果督帅府和柳大人破了案,难保他们不会被问个怠职无能之罪,也一起去喝西北风。 于是明州府衙的捕快暗中各处调查。 某日下午,两名捕快在一间茶棚的角落吃茶,听到身后有人言语。 原来隔壁是一家食铺,与茶棚共用一堵墙,在食铺靠墙角座位吃饭的人,说话声恰好落进两名捕快耳中。 只听一男子声音道:“原不信这是真的,谁知道都对上了……你可莫对旁人说。” 另一人道:“劝兄还是去报官,莫说是为了救美人之命,若真是恶徒之物,他知道在你这,恐怕将有危险。” 前一人道:“我怕是假的,衙门当我假报官。或是真的,问我何处得来,他们正拿不到人,将我顶上,我可完了!” 捕快立刻奔到隔壁,拘住说话的两人带到衙门。一番审问后,两人扛不住招认,其中一人偶尔捡到一本小册子,里面都是女子画像,本以为是市集上常见的美人图册,一翻后发现,里面的美女都是本城人士,标注了姓名、住处、年龄等,前几页的女子正是本案遇害的。且纸页上附有字句,诸如“放荡”,“该杀”之类。 捕快即刻去搜那人家中,在枕头下翻出图册。果然如那人所言,册内共绘了十六名美女,画中的所有美女都身着蝴蝶穿花图案的衫裙,每幅画像后各留有数页空白。唯独前五名女子,皆是本案已遇害的女子,画像后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详细写了如何杀害这些女子及□□不堪之字句,甚至还各配了一首小诗。 另外的十一位美女图绘旁有些已简略标注了小字,写了想如何杀害这些女子。 府衙刑房的捕快拿到图册,觉得可能是凶手所绘。 因为本案五位被害的女子,其中两名,遇害时都身着蝴蝶穿花图案的外衫或裙子。 但这一点无论是府衙还是督帅府皆没对外公布过。 图册作者却知道,应是凶手,或与凶手有关联的人。 府衙刑房对如何处置图册又起了争执。 一些人主张依此追查凶手。 捡到图册的人供认,是在码头附近的一家面馆中吃饭,于椅子上发现了那本册子,应是上一位客人落下的。 那面馆乃寻常食铺,凶手可能住在附近,且并非有钱人。 能做下此案,需有体力,不会是老弱病残。 还能写会画作得了诗,是个读书人。 此人又对蝴蝶穿花图案有某种执念。 如此可以联合户房,借口盘查城内青壮人口,由签名画押获得笔迹,查找凶犯。 另一些人则觉得应把图册交给督帅府,如此督帅府觉得他们很配合,又努力,说不定还会让他们一同查案。案子破了,不指望分到功劳,只要大人们觉得他们很顺眼,大家就不会丢饭碗。 两方正在讨论时,府衙刑房有个年轻的小捕快又看出一条线索。 画中所有美人身着同样的蝴蝶穿花纹衫裙,是城中一家绸缎铺锦华庄特有的花色。 桂淳简略地道:“那一年时兴这样花色的衣料,好多绸缎庄都卖,差不多全城的女子都有一件。” 张屏察觉到身边的柳桐倚定了一下。 他看看侧方,柳桐倚正端起酒盏,一副优雅从容的模样,似乎方才是张屏的错觉。 张屏又有些不解。 他知道桂淳方才的讲述是跳过了一段不太方便公开谈论的情节,在座所有听说过这个案子的人应都晓得,明白。 那桩案子发生前后的一两年,并非只有明州时兴蝶花图案的衣料,全天下的女子,连张屏所在的西北小县中的女子,都爱穿这样花色的衣裙。 此风潮的源头是先帝最宠爱的殷宸妃,玳王启檀之母。 据传,那年宫中赏花宴时,宸妃一袭百蝶穿花裙立于园中,锦绣群花皆比不上她的绝色容颜。先帝招画工绘下宸妃美貌,画工皆战战兢兢称罪,竟无人能画出娘娘美色之一二。 于是不久后,天下女子竞相穿着蝶花图案衣裙。 当下酒席之上,谈论先帝的嫔妃不甚合适,桂淳跳过这一节合情合理,为什么柳桐倚似是被惊了一下? 张屏准备过后再琢磨这其中是否有自己漏掉的关键细节,仍继续听桂淳讲述。 明州离京城虽远,但一直竞逐潮流。真正的百蝶穿花裙系百工巧绣,寻常人家连一寸都难买得起。民间各地仿制的大多粗糙,稍精致一些的,价格也非一般人所能消受。 锦华庄在明州算是数一数二的大店,素以销售平价料子为主。他们有自己的工坊,设在南边比较偏僻的小村里,养养小土蚕,雇些本地织绣工,产的绸绢布料当然跟顶级工坊所出的精细料子不能比,却也算过得去,价格更只是江宁苏杭料的十之三四,所以挺受欢迎。尤其不太懂绸缎的胡番人士,觉得这样的实惠,一船船进货。 百蝶穿花纹这样的衣料,需得精织细作,本不是锦华庄所长。俗话说料工相配,如果料子不好,不值得精工巧作,必然粗糙,才打得出平价。若好工细料,价格必然不菲。 那时的女子们攀比时亦常常戏谑:“我着的是彩蝶戏花裙,你穿的是大扑棱蛾子扎猛子衫。” 所以刚开始时,明州城内比售蝶花衣料的绸缎庄都没把锦华庄放在眼里——凭他家一贯的作风,至多造出一堆五颜六色的大扑棱蛾子布罢了,何足惧哉? 谁料锦华庄偏偏出了一奇招,改织绣为印染。大东家亲自出面,请动一位名画师绘出百蝶穿花图,再雇闽地工匠精雕成版。锦华庄常年给胡商供货,特别擅长染印各种鲜艳颜色的花纹。许多染料系从海外进货,自行调配。他们在山沟里的工坊打磨技艺不辍,小土蚕丝织的绢绸轻软密实,只是色泽略微差点,经过染印也看不出来。 制出的第一批百蝶穿花绢料,有银红、粉红、藕荷、玉色、余白、兰花、蒲桃青、蜜绒等各样底色,亦有素色底,彩蝶栩栩,百花纷纷,色样亦不尽同,或浓或淡,或艳丽或清新。 这些衣料,又分两品,便宜些的只是平印,料子偏轻薄,一匹只要一两银子左右。 贵的料子更密实,印花有凹凸,压印金粉,更多几分奢华气质。 料子上架那日,锦华庄的东家夫人与女儿媳妇们都穿着这些制成的各样衣衫在店内,明州城的女人们都酥了。 一时间,满眼尽是蝶花色,街巷皆着锦华衫。 明州府衙的捕快大都有家有口,但因上司丢官,整日忐忑,妻女也不敢太多打扰。他们晓得最近女子们爱穿蝶花衣裙,锦华庄的布料卖得好,却没太留意细节。且不久后,其他铺子也制出了各类蝶花印染的料子。这堆汉子们瞧着,觉得都是印着蝴蝶花朵儿的布么,都差不多。 偏巧只有那个年轻的小捕快,有一位相好的姑娘,两家乃世交,二人青梅竹马长大,快成亲了。当地民风开放,年少男女相处不甚避嫌。小捕快见街上女子都穿蝶花裙,遂给未婚妻买了一块料子。那女孩自己做了件漂亮的衫裙,穿上与小捕快一起去看灯会。 两人正在路上走时,遇见邻家一位少女,见女孩身上的新裙子,便掩口笑道:“还未过门就学着过日子了,这料子仿得真精细,粗一看确实与锦华绢一模一样呢。” 小捕快这才知道自己买错了衣料,他那天见锦华庄铺子外排了老长队,临近一个小巷里的店铺也有这样料子,还以为自己找着了别人没发现的地方。原来不是正货。 他十分沮丧:“我不识货,让你遭人笑话。” 女孩道:“莫理她的话,她眼红我哩。我也看不出哪里不一样了,我觉得这料子漂亮得紧,你买的我都喜欢。” 但小捕快仍是又跑到锦华庄排队,总算买到了真正的锦华庄蝶花绢。他也晓得了锦华庄的绢上图案,蝴蝶的触须,蝶翅的花纹,还有花朵样式,都与其他绸缎坊的不同,且锦华庄用了番邦的染料,颜色也很特别。 那本图册上的美人图都是彩绘,女子们所穿衫裙上的蝶花图案正是锦华坊专有,衫裙的颜色与锦华庄绢料之色相近。 其他捕快得知这个线索都挺激动,遂推测,凶手或与锦华庄有关。 他们这里正议论,同衙门内早有人向督帅府上报了此事。 督帅府便派人到衙门将图册拿走,府衙的捕快更不敢隐瞒,将发现的所有线索及他们的推论都告知了督帅府的人。 就在督帅府正斟酌如何调查锦华庄时,又一名少女遇害了。 少女是图册中的美人,但不是第六位,而是第十位。 她遇害时并未穿蝶花裙,可她的母亲说,少女前段时日在锦华庄买了一块衣料,自己做了一件裙子,非常漂亮,妹妹喜欢,她就让给了妹妹。前日刚又买到一块锦华蝶花绢,正要再做一件新的,绣裙边的丝线用光了,她见当时天还没黑,有家针线铺就在离她家不远的小街上,便出去买,还说顺路给爹爹买点酒,帮母亲捎瓶药油,为弟弟妹妹带包点心。 谁知道就再也没回来。 她是被人扼杀,凶手杀死她后,如图册中所绘,在她颈上系了一条白绢,上面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浪浮女子,故作良家,该杀! 那块白绢,也不是特别白,有点发黄。请了数名懂行人判断,都说是锦华庄的绢,他们的小土蚕绢就是这种成色。 有些负责办案的人依据线索推测,凶手可能是锦华庄的人。 此人正值壮年,平日看似不甚起眼,也不富贵,或曾被娇妻戴绿帽甚至抛弃,或妻子强悍,或曾恋慕美貌女子而不得,于是在前来买衣料的女子中挑选一些特别出众的美人,绘画图册,继而杀之。 接续查案的人将锦华庄的人都查了一遍,还真查到了一个符合推论的—— 锦华庄的帐房,廖山。 廖山读了多年书,但跟中了邪似的,一进考场就浑身发抖两眼发昏,连个秀才功名都没有。别人嫌他衰,没人肯找他教孩子念书。锦华庄的大掌柜跟他有亲戚,让他过来帮着记记账。 廖山三十来岁才娶上媳妇。妻子漂亮泼辣,天天骂他没用,给他戴绿帽,最后同一个客商跑了。 他平日沉默寡言,不怎么与旁人来往。记账的小房间在二楼,从窗户能看到进出铺子的客人。 锦华庄也预定送货,账册上有客人的住址。 帐房的管事和其他伙计说,廖山平时闷不吭声的,别人骂他几句他也不还嘴,不过有一回,店里的伙计开玩笑,聊到了窝囊男人大忘八之类话题,廖山突然大吼与之撕打,还砸了东西。感觉他是个「心里憋着火」的爷们。 办案的人找廖山问话,廖山满脸涨红,浑身颤抖,大吼大叫,确实很可疑,遂暂时将其关押。 督帅府的兵卒与府衙的捕快同到廖山家搜查,找到了笔墨画具颜料,绢绸和纸张,更有一包女子的衣衫。女衫裙都被利器划成了一道道。纸张与那本画册的纸张一样,有一叠纸上画着蝴蝶花卉图案。亦有凶手绑在第六名少女身上的白绢。 再询问廖山的邻居,邻居们都说,觉得廖山是个老实人,平时除了去店里,也不到别的地方,不与人来往。不过这时一想,也不能确定他一直在家。他走路动静不大,夜里出去也没人知道。 更有老邻居回忆,廖山的娘子经常嘲讽他,确实喜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往外去,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 廖山说她跟人跑了。可也没谁看见廖山的娘子是怎么跟人跑了。 廖山的娘子喜欢蝴蝶和花朵饰品,邻居们都记得她常簪着一枝蝴蝶珠花钗,也会穿绣着绣蝴蝶花朵图案的衫裙和鞋子。 查案的人拿着这些物证和记录的供词审问廖山,刚把证物摊开,问了几句,廖山浑身抖了几抖,突然抬起头,哈哈大笑,道,没错,我确实是凶手。 说完这句话,廖山仿佛变了一个人,眼崩红丝,脸色紫中泛青。他咬牙切齿地说,其实他第一个杀的就是他娘子那个□□。 他说,那贱人打扮得妖艳,出去勾人,还逞刁口利,他就拿刀把她剁了,切成一块块,有的丢了喂狗,有的丢进海里喂鱼了。 至于那些少女,他都觉得这里或那里与他娘子有些相似。就把她们画下来,一个个除掉,免得她们去祸害别的男人。 桂淳叹了一声:“真是,差一点,就这么结案了。万幸诸位大人英明……” 主办此案的是程柏非常器重的一位史都尉,他一直觉得当下查的这条线不太对。 史都尉看过廖山的供词,都是审问的人先说出图册中女子的姓名,廖山才跟着复述,除了前五名被杀的女子之外,他也没在全无提示的情况下说对过其他女子的年纪住址。 史都尉亲自去审廖山,发现廖山疯疯癫癫,一问到关键情节,廖山就哈哈大笑,或嘶吼该杀之类。一点关键细节都没有。 廖山家找到的颜料与画册中女子衣衫的颜色对不上。找出的一些廖山的画作都挺丑陋粗糙,跟蝶花美人图册中的画风完全不同。 衙门的捕快说,犯人先招供又反口不认的情况挺多见,装疯卖傻也是让人以为他之前是糊涂了才招供。 史都尉未发表意见,心中又有一重疑惑。 他们在军中,尸首见得比谁都多,甚至一看伤处,立刻能知道是被什么所伤。 前五名女子,都是被利器杀死,死前意识清醒,经过剧烈的挣扎。凶手将她们擒住,拖到静处下手。 而第六名女子没什么挣扎的痕迹,她应该是被人迷晕后杀死的。 “此案若待先柳府君大人到来,也能迅速破案。可巧当时还有一个人也在督帅府中,想来听过此案的大人们都知道,就是那个写传奇的白如依。” 白如依,与西山红叶生、颠酒客并称本朝传奇三大家。 据推算,他应是这三人中最年长的一位。 书客们评价,传奇三大家中,西山红叶生文章第一,年纪最轻,人最神秘,毫无疑问是魁首。 白如依与颠酒客,谁是第二,谁是第三,就有些争辩了。 颠酒客故事最奇,文风最洒脱不羁,也同样神龙见首不见尾,没几个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而白如依…… 其实白如依的传奇非常精彩,某几部被评故事高过颠酒客,字句不输西山红叶生。 但,他不只有这几部著作。他也不只是写传奇。 白如依最有名的一点,就是他什么都写,从不挑剔。大多文士,都有几分孤高傲气,任你千金万银地堆过来,有些东西,他自恃身分,绝不会碰。 可白如依全无此类孤僻习气,随和入世,只要笔润给得够,甭管是财主家的门匾,还是杀猪铺的对联,他都欣然作之。 他的著作,从诗词歌赋到神怪传奇,从案头田头坟头到炕头。从《处事三十六秘诀》、《长寿七十二仙方》、《东都食谱》,到《秦淮芳影》、《天下山川纪》、《忆先君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只有你想不出,没有他写不了。 也因此,白如依备受争议,多有人说,论品格,他比不上颠酒客。 可若非他这般性情,他应早被奉为宗师,不必待到西山红叶生、颠酒客这两个年纪能当他后生的人成名后,才同被列为三大家。 穆集想着白如依的事迹,不禁向张屏瞄了一眼。 江湖传说,礼部禁书榜上排在前三的那部署名逍遥千岁翁的大作《洞府修元记》亦是白如依所著。当今天下唯有礼部有全本,礼部的官员每回查看此书,都得先配一罐治针眼的药。 又传言,而今的礼部侍郎兰大人刚进礼部时就被派去整理这套书。兰侍郎昔日颇有几分清高孤寒之气,也是凭借这股气质,使得先帝怜惜,将他一个罪臣之后点成了探花,又被他把柳老太傅的千金骗到了手。待到看完此书和禁书库中的其他一系列巨著后,兰侍郎像被破了功一般,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再端不出那股清寒劲儿了,自此渐成而今形容。 穆集觉得,此说实属夸张。 他从未见过兰侍郎,但显然当下形容的兰侍郎在朝廷里混得更开一些。若真是被《洞府修元记》等书所修,那不算破功,而是升华洗练。 穆集很盼望,哪天也能被洗练一番。 白如依当日在督帅府,是被请来帮程柏的爹程老太爷写种菜心得。 老爷子识字不多,但爱务农,爱写诗,想将自己的诗作与耕种体悟连缀成一书。程柏是孝子,想让爹高兴,又顾虑文章字句容易出问题,不好把握。有人向他推荐白如依,既有名气,又什么都写得,懂得各种分寸,为人开朗随和。程柏还不信,心道有这般名声怎能没点架子,下帖一请,立有回复,再聊聊酬劳,白如依欣然而至。待程柏见到,果然豪爽,与老太爷也谈得来。只是爱蹓跶,从帅府到城里,各处转悠,与人吃酒聊天,毫不拘束,想来也是写传奇的一点爱好。程柏吩咐左右,只要他不碰那些不能碰的,便随他去吧。 程柏日理万机,史都尉赶了个大早到府中报告查案进展,白如依也已经起身,在园中散晨步,迎面遇见史都尉,瞄见他手中的图册,端详了一下。 此一幕被程柏在厅中看到。待史都尉向他提及本案的种种疑点,程柏也觉得这本图册有问题,想起白如依方才的举止,便请他过来,没说案情,只让他看看图册。 白如依一看即道,作画之人是书绘出身,画带春意,但笔法一般,恐不得志。 所谓书绘,就是给传奇小说绘画插图。书绘图画成后,皆要刻板付印,笔法与寻常绘画不同。本来作画,极重笔势,落笔力道深浅乃判断绘者功力之关键。但书绘之图,第一看线,线要贯连圆润,疏密得当,好成版,印出图又不会被人觉得简陋。 所以说,白如依道,锦华庄的大东家是个懂行的,找了画书绘最顶级的古苍子绘百蝶穿花图,印花出彩夺目。其他绸缎庄请的名画师甚至有在宫里作过画的大家,但这类名家之画,雕成版即损失多半神韵,再往布上一印,又失几成色,印出都比不上锦华庄。 书绘图又一重乃人物形容,要「抓神」。书绘的图大都画得是文中最出挑的情节,所绘人物需令人一眼看得出是书中某人,又贴合故事场景,神态举动更似戏台上的人物,吸人视线,激荡人心。 蝶花美人画册中的人物,正是书绘的画法。 画中的女子虽然衣衫整齐,不过…… 白如依暧昧一笑,往画册上指点。 这些女子的神态,都暗含挑逗。眉之形,眼之波,唇之启合,发髻式样,手指形式,站或坐倚之姿,乃至微侧半露的颈,略露裙外的足,皆是画了不少春色图画的人才懂的笔法,所谓勾笔是也。 史都尉不禁问:“如此懂行老练,必然也算得一号人物了。为何先生要说他不得志?” 白如依摇头:“懂是懂,这些入行即得懂,不明白吃不了这碗饭。不过此人天分一般,人绘头大身短,形僵无韵,可惜了这些美人。钩亦下得浮白,品格太低。应是只接得粗活。” 程柏也忍不住道:“都杀人了,心中对这些女子定是极恨,或故意未往细腻有情处画。” 白如依一挑眉:“谁说这个画图的是凶手?这本册子的绘者显然是个接活的,拿了什么人的银子作画,美人图笔法中都含着谄媚,题字明明写着狠戾之词,却绵软毫无凶气杀意。至于说他为何不会杀人……恕在下明白说了,这本册子是蝶花美人案的证物吧。某这几天在城中多听人谈论,前五名女子皆被利器杀死,生前曾被虐打过。可绘图的仁兄体虚手抖……” 他指点程柏和史都尉看某页的美人衣褶,再某页图中的领口袖口,又有几页的手臂及裙衫纹路,都有反复描画与前笔勾连的痕迹。 “这些线,刚学画的绘工亦能一笔勾出,他个老画师却连连复笔添涂,定是手抖。这活他下了本钱,用的颜料都不便宜,换了数种笔,着色战战兢兢,仍有不少错涂处,又设法覆盖。运笔与勾线功法一致,是他亲自涂的,没有小徒弟。成图如此,笔润不会高,连这样的活都十分奋力,定为生计接很多活,连天加夜赶工,体虚孱弱,失意,常喝酒,手抖,街上十岁的孩子都不一定能打过,何来旺盛的精力血性,掳走数名年轻女子杀害。” 程柏沉吟,史都尉问:“如此,雇他画图的才是凶手?” 白如依摇头:“谁行凶前还会请画师先画一本图册?某大胆一猜,雇佣之人,应意在蝶花而非美人。请大帅和都座先查查那些与锦华庄有仇的绸缎铺。” 程柏颔首:“若如先生所说,这本图册根本与凶手无关,即能解释,为什么前五位女子被害的情形与第六位不同了。” 因为根本不是同一个凶手。 程柏与史都尉议定,兵分三路查案。 第一路,查前五名女子被杀案,暂将图册线索从调查中摘出; 第二路,追查图册真正来源和绘者; 第三路,单独查第六名女子被害一案。 三路并行调查,第一路和第三路乃重中之重,仍由史都尉主查,每日汇总报于程柏。 第二路,因全城的绸缎庄可能都对锦华庄有些怨气,只能从画图的人查起。程柏不想打草惊蛇,派出两拨亲兵,一拨扮作豪商,打听何处能买到与锦华庄所用同样的染料。另一拨亲兵假扮客商亲随,到城中书肆购买房中秘册,特别强调,家老爷不好酸腐,只要粗白些的。 桂淳咧嘴道:“某就是其中一个去买书的。” 燕修道:“看来桂捕头当时饱了不少眼福。” 桂淳道:“桂某又不懂画,买回来,还是白先生看。” 他们搜刮了一堆,白如依逐页阅读,翻到一本名曰《农家乐事》的其中一页,喜道:“是了!” 这本画册绘图者署名「采桑居士」,但应不只有一两人作绘。 白如依再亲自去书肆翻看书册,发现「采桑居士」中画得最精的一人常用名曰青城子,凡他绘图之书中,皆有一两幅画,或某些画中的个别场景人物,是美人图册的绘者所作。 兵卒们再调查谁常于青城子来往,顺着摸出了一名画师。 此人姓甄,名仁美,当时年已五旬,年轻时在本城画馆中作画,因嗜酒好赌,欠下赌债,被赌坊打断了手臂,虽然后来接上,平日生活不受影响,但作画便会手颤,前程尽废。 青城子与他有点亲戚,有时候会帮衬他一二。 亲兵们找来甄仁美的画作,对比确认,蝶花美人图的绘者确实是他。 甄画师多日前就失踪了,不知是被灭口了,还是跑了。 查颜料的那队亲兵查到,给锦华庄供货的是一名珊斯国的商人速也里里。染料利润薄,速也里里乃因自己是布商,在珊斯及商道上的小国中都设有布料工坊,他本人也在钻研染印,又爱好绘画,与锦华庄大东家交情不错,每趟带来一些异国染料,也会将这里的染料带回去。明州城的胡商本只有他一人做这样生意。 锦华绢热销后,城中绸缎庄几乎都来找速也里里买过染料。他现有的染料早已被买空,亦有很多胡商也打算倒卖染料。 图册上与锦华庄布料色彩相近的颜料,应该也是速也里里所售。 于是由史都尉出面,与速也里里吃了一顿饭,聊了聊。 速也里里十分聪慧,道,原本不应透露客人姓名,但锦华庄的大东家是他兄弟,他们珊斯人也很看重生命,所以破例一次。他这次带来的颜料几乎全部给了锦华庄。锦华绢热销后,很多人找他买,但他已经没货了,只有两家拿了一点存货做样品看色。 但这两家绸缎庄都不承认干过这事,辩道,自家绸缎庄比锦华庄买卖大,也知道速也里里跟锦华庄的交情,敢光明正大下订,就不会做亏心事。且不说干这样缺德事,顺着一查就出。他们绸缎庄也做了好多蝶花纹料子,现在工坊还在赶工。寻常人谁管什么花纹这里那里有差别,若觉得不吉利,肯定所有蝶花纹的布料都不会买了。他们主营精细布料,料子成本比锦华庄高,把碗砸了,他们赔得可能比锦华庄多多了,哪个傻子这样坑人? 这时白如依通过自己的门路得到消息,锦华庄的东家是通过一个叫鲜戴的中间人请到了绘百蝶穿花图的古苍子。 鲜戴亦是个商人,主营印售各类经文善语吉祥图画,多用到绢缎,常委托锦华庄的工坊制作,更认识很多文士画师。 锦华绢风行后,鲜戴自恃有功,以为能从锦华庄处拿到额外的好处。但锦华庄的大东家一向抠门,未能满足鲜戴所想。 古苍子乃书绘宗师,对待画作严苛求精。他绘版印彩画每一图会作出线绘图和一样或多样彩图。线图供雕版,彩画为工匠比照填色之用。锦华庄蝶花绢格外出彩的几样颜色其实是古苍子拿到锦华庄特有的颜料后预先调出的。颜料由鲜戴转交。 从甄仁美家搜出证物可知,他曾帮鲜戴画过吉祥画。 甄仁美的邻居作证,之前确实看到鲜戴出入甄仁美家,因为甄仁美平时没什么朋友,邻居看到鲜戴才会特别留意。 附近的酒肆亦作证,前段时间鲜戴曾请甄仁美吃过饭。 督帅府立刻将鲜戴拘来审问,并让图册中女子的家人辨认。 结果,所有女子的家人都说见过鲜戴。 鲜戴被拘后格外恐惧,痛哭流涕地招认,确实是他让甄仁美画了图册。 但他真的没杀人。图册中的女子之死与他无关。甄仁美为什么不见了他也不知道。 鲜戴说,锦华庄的百蝶穿花绢卖得如此好,他并没有特别邀功,只是发现此商机可以延续。他向锦华庄的大东家推荐其他画师,大东家推说需再斟酌。此后他又想了几个主意去跟锦华庄聊,锦华庄那边都说没时间,以后再谈。莫说大东家,连个像样的主事或掌柜他都见不到了。 未过多久,他发现锦华庄绕开他直接请古苍子绘图。大东家更让自己的小舅子接手找寻其他画师。 鲜戴十分恼怒,觉得锦华庄大赚这一票,十成的功劳里,自己也能占上一两成吧,连个额外的红包都没拿到,就被当作过墙梯扔了。锦华庄做这么大买卖,岂会不懂事,只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罢了。 他想,既然爷爷能帮你请得画师成就你买卖,自然也能让你在这块儿栽个跟头!原是锦华庄看轻爷爷的报应! 正好这时连接有少女被杀,鲜戴便心生一计,请画师将这些少女画成图册,暗示她们都是因为穿了锦华庄的衣料才遭毒手。 他做吉祥画一类生意,兼带宣称懂点风水布置。常有人从他那里买神像经幡,让他到家中帮忙安放。 被杀的五名女子他刚好都见过,记得模样。 图册中的另外十一名女子本人或家人,也曾在他那里买过画。鲜戴挑她们,一是这些女子漂亮,二来,她们或她们的家人曾或多或少地得罪过他。 甄仁美穷,没怎么接过大活,不会轻易被人凭笔迹抓出,口风也紧。正好找来绘图。而且甄仁美手废了,画得不怎么样,但绘画多年,甚有眼力,只要看过一眼某个人,或大致告诉他外貌特征,他就能把像画得与本人有几分相似。 图册画完,鲜戴收买了一个孩童,让他钻到爱听书侃大山的闲汉们常光顾的那家饭馆里,找个角落丢下。 凭他的经验,闲汉们捡到这样的册子,必会分析传阅,再上交官府。 反正锦华庄大小得有点麻烦。 桂淳感叹:“当时桂某听他招供,都觉得不可思议,竟能想出这样的主意。也不怕把自个儿坑了。” 鲜戴确实把自己坑了。 任凭他哭天抢地赌咒发誓,只请人画了册子,按照当时的证据,他都是杀人案最大的嫌疑人,且失踪的甄仁美也有可能是被他灭口了。 若非程柏查案如用兵,分三支并进,可能鲜戴早已做鬼,连累子孙罪籍。 几乎是鲜戴被抓的同时,杀第六名少女的凶手找到了。 程柏、史都尉、白如依讨论案情,定下查案方向时就都觉得,这名凶手可能是最好抓的。 他肯定与图册有关,如此便有几种可能—— 其一,他是画图册的人; 其二,他是看过图册或得知图册内容的人。 第二类人中又可再细分。 之一,他和捡到图册的那两人有关; 之二,他和府衙有关。 再抛开图册线索,只看第六名少女被害前后。 已查证她没有情郎,不会借口买东西绕去和情人私会。那么就是在去针线铺来回的路上遇害。 按照她与家人的商议,她会去四个地方,针线铺、粮酒坊、医馆、点心铺。 点心铺离她家最近,稍远点是粮酒坊,再远一点是医馆,针线铺最远。 她去那几家店铺都只能走大路,街道上有行人和巡卫,街边也没有拐角暗道可埋伏,当街掳人难度较大。 最大的可能是她进了某家店铺,被迷晕后遭到毒手。 这四家店铺都说,她到过店里,手里提着一个篮子。至于篮子里有没有东西,店铺的人都说没留意,也不记得她出门后往哪个方向去了。 有位老妇声称当时买卤味回来,见少女从针线铺出来,还同她打招呼。 但这位老妇是针线铺女铺主的婶娘,有可能是为了帮针线铺洗脱嫌疑。 另外三家店铺都无人作证看到少女从店内出来。 除这四家以外的其他店铺,恰好都有确切证据证明少女那天傍晚没到过她们店里。 凶手应就在这四家店铺中。 按照常理推测,少女先被迷倒再遇害,擅长用药又备有药材的医馆第一可疑。 其次点心铺,买点心可能会尝,品尝的点心中含有迷药。 再次只有针线铺有证人,也显得很可疑。 打酒的地方,少女不会多停留,但店主是个瘦削老者,形容略猥琐。 以此再联系图册线索。 针线铺,女铺主是一名爽利女子,一手好针线。听闻她相公多情,与针线铺所雇的女子曾有些不清不楚。女铺主同相公厮打过。其夫可能见过少女,起色心,将其迷晕,或之后杀了,或女铺主发现,是她杀了少女。 而且,女铺主夫妇都识字,针线铺中有凶手绑在少女尸体上的白绢。 但没发现针线铺老板夫妇与图册有什么关联。 医馆,店面不大,只看些头疼脑热,卖点小药。当时有一名郎中,一个抓药伙计在店内。两人有可能合伙在店内迷晕少女,也可能郎中或伙计尾随少女,在路上下手。 郎中和伙计都识字,郎中有妻子儿女,伙计与爹娘同住,药局中没找到白绢,但这两人家中都有白绢。郎中娘子和伙计的母亲分别作证说白绢是自己的。 郎中去鲜戴丢下图册的那家面馆里吃过面,认识面馆老板。伙计的弟弟在捡到图册的两人被衙役拿住的那家食铺做跑堂。而且捡到图册的两人谈话并被抓住时,伙计的弟弟正在附近一桌服侍,有可能听到。 点心铺,是一位老妇所开,她相公早逝,儿子残疾瘫在床上,独立支撑做点小买卖。老妇与少女家关系不错,少女的母亲常和她聊天。少女家常买她做的点心。 老妇识字,家里没有白绢,她每日忙着做买卖,没时间做针线。 老妇和她儿子与图册也没什么关联。 粮酒坊,当时店内只有一个掌柜。掌柜六十余岁,身小形瘦,两只水泡眯眯眼,一个酒糟蒜头鼻。被问话时眼神飘忽,丧妻半年,正托媒人寻觅续弦,常去烟花之地。 掌柜识字,家中没有白绢,连白布也没有。但他娘子刚过世半年,如此倒显得可疑。他声称是亡妻之后太难受,见了白色就心里堵,都给扔了。 他与丢下图册的面馆、捡到图册的两人谈话并被抓的食铺都有生意往来。府衙里也有人在他家买酒。 史都尉决定把四家店铺的人都审问一番。 问话的地方在府衙公堂,史都尉十分谨慎,请了当时在府衙代处理公务的一名文官和府衙的捕快一起到场。 白如依也跟了过去,府衙的人不认识他,以为他是史都尉的幕僚亲随之类。由他在一旁听审。 针线铺女铺主与其夫辩称,当日女铺主之夫一直在家中,宅内仆人都可作证。女铺主之夫为了证明自己没罪,更供认他目前的相好是家里的一个奶娘。女铺主当堂撕打其夫,被拉开后又狞笑道:“都座英明,老娘回去就休了这狗男人,绝不会为他开脱。不过他一生尤爱吃软饭,杀人的胆子是没有的,而且他不喜欢清纯的丫头片子,偷鸡摸狗,只偷妖娆骚货!” 史都尉道:“你觉得他负心,却仍为他开脱,不忍看他背罪,实乃贤妻。”又注视其夫,“惜你有眼无珠!” 其夫正热泪盈眶,女铺主嗤道:“都座谬赞,小妇人没这么宽的肚量!这狗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吃穿全花老娘的钱。他滚出门老娘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他,成全他和那贱人,倒要看他俩如何过活!”哈哈大笑数声。 史都尉命人将女铺主请出,拖走其夫,把开点心铺的老妇带到堂上。 老妇人道,少女丹娥是她看着长大的,打小就是个讨喜的孩子,长大后很亲人,见谁都打招呼。怎么人就没了呢?她们家有阵子没来买点心了,那日傍晚过来时,自己已经快关铺子了,丹娥进来称了两包酥点就走了。 史都尉问,丹娥当时有无拿着其他物品? 老妇人道,丹娥手里提着个篮子,但里面有没有东西,自己没留意。只觉得她挽着像是挺轻的。 医馆的郎中和伙计互相作证,那晚轮到他们两人值夜,后院有个小厨房里留了饭,两人一道吃了。丹娥走后不久,又有两三个人来抓药,都是住在附近的老邻居。半夜还有病人,是一家人吃席斗酒,儿子和女婿掐起来打破了头,老爷子拍桌看笑话,呛嗓子里一颗豌豆,差点背过气。儿子和女婿来不及包伤口,轮流背着老爷子跑到药局。到达后那颗豌豆已经不见了,推测是被颠出来,老爷子或吐出来或又咽进肚里了,但老爷子被颠岔了气。他们先帮老爷子顺气,再给儿子女婿包扎,折腾到天亮,这家人又拉着他二人去酒楼吃了顿大餐以示谢意。这家人和酒楼都能作证。 史都尉道,但已查到,从傍晚到半夜仍有好几个时辰没人到医馆买药,足够犯案。你二人都有嫌疑,不能互相作证。 郎中和小伙计都说那没办法了。 小伙计当堂痛哭,曰苍天无眼,他恐怕不能对父母尽孝了。 郎中亦落泪。 史都尉冷静地继续询问,丹娥进店时有无拿着什么物品。 小伙计抽噎着说,只见她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好像挺空的,不过他也没细瞧。 郎中也是这般说。 史都尉又让人把他俩带下,最后传唤粮酒铺的掌柜。 粮酒铺掌柜叫屈,说丹娥那姑娘按辈分得称呼他爷爷,他在这条街做了几十年买卖,丹娥的爹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即便再禽兽,也不能做那样的事儿。丹娥这姑娘邻居人人称赞,都羡慕她爹娘有福气,养出这么个聪慧孝顺的好闺女,不知将来谁家有福,娶去当媳妇儿。真是想不到竟有人做这样的事……那一带算城里安静的地方,住的都是老街坊,平日里来了生人都会多看几眼,没见过有什么可疑人物。 史都尉再问当日情形,粮酒铺掌柜道,丹娥有时会来给他爹打点小酒,小姑娘家心细,说她爹这些天劳累,问有无不那么烈又滋补的酒。铺中刚好新到了金波酒,她沽了一斤。草民当时还问她,你爹平时只舍得吃寻常酒,怎的今日大方。她说她帮人家做针线,赚钱给爹爹买酒吃,我看这姑娘孝顺,勺里多给她添满些,约莫多了小一两。 至于丹娥当时手里有无拿什么东西,粮酒铺掌柜说,丹娥拎着一个篮子,现在再一想,里边应该有些东西。因为金波酒需得立刻封坛,不能多漏气,他当时正在封酒坛口,没留意丹娥出门后往哪个方向去了。 堂审暂告一段落,天也已到正午。史都尉与府衙官员到后堂用饭。 兵卒们将从嫌犯们的铺子里拿来的证物一一摆到厢房,白如依踱进厢房,斟了一杯金波酒,品道:“妙哉,久闻明州金波酒美名,品来果然不凡。”又去拿点心。 一个府衙的捕快道:“先生,这东西搁在证物房数日了,也不知有无被虫爬过,不好入口了。” 白如依道:“点心耐放,我吃酒需得东西佐之,这些一样不止一块,我吃一点不影响。再说可能里面有麻药,只当帮你们查验,若我一倒下,你们就破案了。”在点心堆里挑挑拣拣,还捏起放鼻子边嗅嗅。 府衙的衙役捕快不甚看得上他的行径,又不好多说,一个衙役道:“先生真会说笑,点心铺婆婆若是凶手,也不会还留着下了麻药的糕点。” 史都尉吩咐,要把铺子里的点心和食材都取来衙门,他们都觉得多此一举。 白如依挑出一块糕,掰下一点,放入口中,双眼一亮:“难怪能开铺子,确实好滋味。这点心里,加了酒或醪糟吧。”让众捕快道,“诸位尝一点?” 众人再推让,白如依似是无意地举着点心递了一圈儿,推到一个年轻的捕快面前。 小捕快婉拒:“先生不必客气。这婆婆铺子里的东西我常吃。” 白如依问:“你家住在那附近?” 小捕快不好意思地笑了,旁边有捕快道:“是他未来的岳母家在那里附近。” 小捕快低了低头,其他捕快正笑,却见白如依收回递糕点的手,示意亲兵将其他几块同款点心全部包起。 白如依又盯着小捕快问:“你有无对你未来的娘子或岳家,提起过蝶花美人册?” 张屏每回听人提到这个案子,说故事的人都会在这里停一下。 桂淳亦是在此一顿。 巩乡长和常村正立刻赞叹。 “何时看出的真凶破绽?!” “莫非供词中有线索?” 穆集跟着感叹:“某初次听闻此案后亦是惊叹程帅与都座之明察!” 张屏没做声,偏偏穆集盯着他问:“张先生如何看?” 张屏道:“白先生问供之方法,在下十分佩服。” 穆集微笑:“以张先生之才华,想来初次闻此案时,即在开头猜出了凶手。” 张屏本想说,四组嫌犯中,谁是凶手非常明显,只是取证略难。又想起兰大人教诲——得旁人夸赞时,顺其话意的言语不必出口,简略谈及己之不足即可。 他便将谁是凶手非常明显的话咽了下去,只说:“此案,取证,问供,都不算简单。” 穆集轻叹了一口气,拱手:“张先生的境界果然与我等不同。” 张屏眨了一下眼。 他第一次听这个案子,还不到十岁,帮人跑腿送东西,路过茶馆,馆内讲书的正讲到这一段,他站到门边听。 说书先生讲到四组嫌犯被带到大堂,就留了个扣儿,曰,且听下回分解。 堂中人听得入迷,纷纷掏钱请先生加场,说书先生慢悠悠品着茶,他徒弟团团抱拳道:“诸位,家师带小的途径贵宝地,讲这一篇书,只为与各位爷交个朋友,结场缘分。实是家师上了岁数,嗓子与精力都不济。这才暂想一歇……” 座中立刻有人喊,等不了,听不到真凶今天晚上都睡不着。愿意出钱帮先生润喉。 张屏不知这是钓术,以为先生真不讲了,掉头要走。却被一名喝茶的客人唤住:“门口的小友,请也进来。”一把将他扯进门内,亲切问道,“你听了半晌,也想知道,对不对?” 张屏后来才知道,这个混在席间假扮客人的是说书先生的同伙。这番举动江湖行话叫下粘网,他们在本城新开买卖,讲第一场书,行里的迷信,第一网要粘得一个不漏才大发利市。连张屏这蹭书听的小娃娃也不能跑了。 那客人和蔼地问他:“你想不想听先生往下讲?” 张屏点头:“想。” 立刻有人拿钱袋砸着桌面喊,先生,看这小娃娃都盼着听哩,我连他的钱也一道出了! 众人跟着起哄,场中气氛热烈。 那客人再和蔼地问张屏:“你是不是好想知道凶手是哪个?” 有人吹哨,预备着拍桌叫好。 张屏道:“凶手是那个卖点心的婆婆,一听就知道。” 这句话出口,周围陡然一静,那人抓着张屏的手一重,神色狰狞起来。 张屏挣扎,有人道:“小孩子乱猜,何必计较。” 那人扯了扯嘴角:“你这娃娃,还挺爱瞎编。” 张屏道:“不是瞎编,肯定是那个婆婆。” 那人松开张屏,将他提出门外一摔,张屏重重吃了一跌,咬牙没吭声,正爬起身,堂上的说书先生忽袖手走来,将他拉起,牵进门,俯身拍拍他身上的灰尘。 “小友之前听过这个故事?” 张屏摇头。 说书先生盯着他的双眼,和气地问:“你为何说,一听就知道,是那个婆婆?” 张屏道:“四个铺子里的人都说那位姐姐来买了东西。点心和酒沉,买东西肯定先买轻的。她应该先去了针线铺和医馆。点心铺离她家最近。酒铺和点心铺中她会先去酒铺。点心怕压,最后买,放在所有东西最上面。” 有人笑道:“小娃娃的想法有趣,如此,那位卖点心的婆婆为何要说姑娘到过她的铺子?若说没去过,反而可以嫁祸给其他人。” 张屏道:“她知道那位姐姐去过之前三个铺子。她觉得如果说没有,上一家店铺的店主说了实话,那么查案的人会推测,被害的姐姐是在从上一家店铺到这一家店铺的路途中被杀害的,她的嫌疑会增大。不如也说有,她就和其他人的嫌疑一样了。” 说书先生的瞳孔一缩,沉默片刻,再缓缓问:“那你觉得,要如何抓住凶手?” 张屏道:“不知道。我觉得,那位婆婆毁灭证据,会丢掉针线和药。做饭的人都喜欢用酒调味,她可能会留下酒,只扔掉酒瓶。酒的味道都查不多,很难将她定罪。” 说书先生再问:“她为何要杀那个姑娘呢?” 张屏摇头:“不知道。”可能那位姐姐什么地方得罪了婆婆吧。 说书先生浮起一丝微笑:“若婆婆是凶手,她如何知道图册的内容,按图册的方法杀人?” 张屏再摇头,他听到的内容,没有直接的线索。 说书先生亲切地道:“猜不出了?” 张屏道:“只是猜的话,可能,有知道那本图册的人和她提到过这本图册。会不会是那位捕快未来的娘子住在那位婆婆家附近?” 说书先生眼中放出异样光芒,搭在张屏肩头的手一紧,片刻后,仍很温和地问:“你为什么如此猜呢?” 张屏道:“先生方才说了一大段捕快和他未来娘子的故事。一般故事和戏文里,这样的人物后来都会再出现,与要紧的情节有关。” 第 74 章 第七十四章 「蝶花美人图·中」 当然,查案的白如依程柏史都尉等人肯定不是像听书的小张屏那样猜出凶手。 桂淳道:“某到此先说出真凶吧。杀丹娥的是那个点心铺的老妇。” 巩乡长和常村正都满脸震惊,连声道着实没想到。 桂淳道:“某当日也不敢相信,心道忒地离奇了,怎么可能是她!但程帅、都座和白先生好像早认定是她了。” 与幼年张屏推测的一样,白如依也觉得,若真凶身在那四家店铺之中,点心铺的老妇最为可疑。 四家店的人都说见过丹娥,依照路线和常理,丹娥应该会最后去点心铺。 她先被迷晕,再被杀害。 丹娥的家人说,她不喝酒,常劝父亲少喝点酒。 一般人不会在药铺喝茶吃点心。 针线铺确实给客人提供茶水,但只限贵客。丹娥买了点零碎的针头线脑,铺子里应该不会请她饮茶。 仍是点心铺最可疑。 但点心铺的老妇为什么要杀丹娥? 她又怎知图册的内容,布置得仿佛与前五桩案件系同一凶手所为? 更关键是,丹娥的尸体被抛弃在靠近南城门一处废宅内,离丹娥家和她失踪的地方颇有一段路程。尸身躺在一个水洼内,沾了很多泥水。凶手为什么要把尸体遗弃在此?用了什么方法运尸? 桂淳抱一抱拳:“某方才卖了个关子,想请乡长和村正猜一猜真凶,有个要紧的点没讲。是都座此前查出来的。” 史都尉及其部下发现了一条关键线索。 他们查案按照军中对敌的习惯,先看地图,标注尸首的位置,甚至还堆了个沙盘,推演凶手大概会从哪几条路径到达,运尸会用什么方式。 柳桐倚道:“邓大人曾提及此案,说道,在这一项上,即能看出军中人查案,与寻常公门中人的不同。” 衙门官差查案,一般最关注的是最可能。但军中将官,因秘密行军、出其不意都是兵家之重,所以特别留意那些看似不可能实则会发生的线索。 如此,往往会正合上想要掩盖罪证的凶手的思路。 譬如此案。 一看地图,废宅旁的一条河立刻引起程柏和史都尉的注意。 凶手会不会利用河水运尸? 如果是,从哪个地方出发? 尸体并非搁浅在岸边,而是被凶手带上岸,又运进废宅,所以,上游下游都有可能。 【目前用下来,听书声音最全最好用的app,集成4大语音合成引擎,超100种音色,更是支持离线朗读的换源神器,huanyuanapp.com 换源app】 而且,从下游上溯更能出乎意料。 史都尉命部下以废宅为定点,对上游下游对岸详细排查。 他们发现,有一家饭馆位于废宅对岸下游,负责收丹娥家所在街巷泔水的泔水车每天都会在这里停留。 明州城内,晨收夜香,晚收泔水。 每天傍晚酉时,即有收泔水的车驾到街巷各户收取,送到城外,做堆肥等等用途。每一辆车负责某一片街坊,一般只有一个车夫,赶着一辆骡马拉着的矮栏四围板车。 丹娥失踪那日,泔水车在丹娥不见后,到过那一带。 史都尉和部下们先前怀疑泔夫可能是凶手,已暗中调查了一番。 行动「谨慎隐秘,绝不惊动敌军」。 反复查证得知,丹娥失踪时,泔夫和泔水署的其他人都在离丹娥家非常远的城中心署廨内点卯应卯领牌领车,一堆人证,无人偷偷溜走,也无法飞快到达丹娥失踪之处,不可能是凶手。 也因之前的调查,他们知道,负责收那一带泔水的车驾都固定在傍晚的某个时段到达丹娥家一带街巷,那家位于废宅对岸下游的饭馆刚好是泔水车每日的最后一站。 原来泔夫每天能有一顿免费的饭,负责那一片的泔夫这一餐就是在那个饭馆里吃。泔署每个月初把整月的饭钱预付给饭馆,泔夫可以在固定的钱数内随便吃。 泔夫收完泔水,到达这个饭馆,先吃饭,再收走饭馆的泔水,从南城门出城,把泔水桶送到城郊的泔水库。 时间,地点都合上了。 这么巧,值得怀疑怀疑。 “所以说,线索须得捋。”史都尉当时很欣慰地说,“这捋着捋着,不就捋出东西来了?” 史都尉请泔夫问话。 白如依和桂淳亦在场。 史都尉先问泔夫:“老丈每日收泔水,带几个桶?” 泔夫道:“回大老爷话。六个大桶。小人每天走到的路径都一样,一般到那条街,差不多就是收到第三桶满,或第四桶多出一个底儿这样。” 白如依看了看图纸:“我看老丈管的地方没剩几家了,如此,六个桶装不满吧?” 泔夫道:“差不多,我每天固定留一个空桶给最后一家。他家开饭铺的,一天就有一大桶。我在他们店里预先搁一个空桶,他们自家装满,等我到了,把今天带的空桶留给他们,带装满的桶走。” 史都尉问:“听闻老丈每天也是在那家店吃了饭再出城,你一般吃饭前收泔水,还是饭后收?” 泔夫见他们连这事都知道,明白肯定已无声无息将自己查过一轮了,不禁一凛,格外谨慎地答道:“肯定饭后。待我吃完,他们差不多也收了当天的买卖,顺便把桶抬到我车上。” 白如依问:“所以这个桶一般旁人不让动?” 泔夫道:“是,这个桶别家的泔水不能往里倒,老街坊们也都知道。我平常都把桶放在最靠里的角落,桶盖上写的有字,还压着东西。” 史都尉和白如依心下了然,丹娥的尸体大约是被凶手藏在空桶中。 可之后又如何取出? 史都尉再问:“老丈到了饭馆,把泔水车停在何处?” 泔夫道:“人家那是吃饭的地方,肯定不能停门口。他们屋后有片空地,我都停在那。” 史都尉指着图上绘着饭馆房屋的后方:“这一处?” 泔夫眯着眼瞧了瞧,点头:“对,这图画得细小,其实老大一片地方哩。” 史都尉道:“这地方是不是有个陡坡?” 泔夫见他们也知道这个,更生敬畏:“那地方比较高,有个陡坡,坡下是河。我平常把泔水车搁在坡边,有个台栏可以放车,解下牲口,让它歇口气。” 史都尉问:“车边没人看守?” 泔夫嗐了一声:“骡子牵到牲口棚去喽,只剩一车泔水有啥子好盯,哪个会在饭馆后院偷泔水?” 白如依问泔夫:“老丈可还记得,那天有无听到看到什么奇怪的事?” 泔夫认真想了又想,才道:“没什么事,听是没听到啥子。就是小的吃完之后,见车上的杠栏抬起来了。不知大人们见过小的那车没有,四周围栏的横杠都能抬起来。一抬,拿块板往地上一支,上下运桶特别方便。小的吃完饭,见横扛抬着,空桶已在地上了,肯定是饭馆的人搬的,但车上那块木头板不见了。小人问他们把板子拿哪去了,他们不承认动过。可能是他们使大劲把板子整折了。他们临时找了块板子给我,尺寸不太对,对付着当天能使,后来我自己又配了一块新的。” 史都尉传饭馆的人询问,是否是他们把空桶搬下来的,饭馆的掌柜和当天轮值的伙计都说不是。 史都尉问:“贵店每日来往许多客人,隔了这些天,怎能记得如此清楚,肯定不是你们搬的?” 饭馆的小伙计道:“回都座话,说出来恐怕得罪老丈。老丈是个仔细人,那桶我们平时都当着他老人家的面才动,空桶搁在后厨屋后也不会挪,等装满了第二天晚上换新的。否则万一磕了碰了桶漏了,不好讲清。饶是这样,那天晚上,他非说我们动了他的桶,拿了他的木板。我们要一块泔水车上的破木头板干吗?!我们掌柜也没多争辩,让从棚子里找一块板子给他老人家罢了。” 这般,凶手如何将尸体搬离泔水车也已明了。 史都尉接着问泔夫,那天他在丹娥家及那四家店铺一带收泔水时,有无发生过特别事情。 泔夫想了一阵儿道:“也没什么特别的。” 白如依跟着问:“那天傍晚,所有的泔水,都是各户的人提给老丈,老丈倒进大桶中?老丈有没有离开过泔水车?” 泔夫这才道:“倒是有件小事。街口卖糕点的万婆,她儿子是瘫子,有时她儿子要翻身,从床上挪下来,她一个女子搬不动,常让小人帮个忙。就是出点力气的事么……” 史都尉紧盯着泔夫:“那天老丈也帮她了?” 泔夫道:“对,还蹭了些脏臭在我身上,她又拿水让我擦洗。等小人擦洗完,她自己把泔水倒大桶里了。以前也这样过。只是耽搁了一点时间,小人后面收泔水到饭馆的时候有点晚。” 巩乡长叹息:“真是万难想到。实话说,若在下只听之前饭馆那段,也肯定不会猜到是卖糕点的老妇。这婆子得有多矫健,扛着一个大姑娘上下泔水车,还能运人过河!” 常村正道:“她有个瘫儿子,日常得照料,她还做糕点买卖,米面油之类都不少买。经年累月地练着,一直没松懈。” 巩乡长称是。桂淳道:“其实查到这里,仍不能定论老妇就是真凶。” 泔夫的证词毕竟是一面之辞,或有隐瞒捏造。 而且除了老妇之外,另外三家店铺都有马车,也可能通过其他方式搬运尸体。 最关键仍是,凶手为什么要杀丹娥,又如何知道蝶花美人图册的内容? 这就要再从图册线索顺起。 知道这本图册的人都有哪些? 源头处有两人——为了报复锦华庄,找画师绘图册的小商贩鲜戴和画师甄仁美。 鲜戴独自住在城中,家人在外地。他声称除了甄仁美外,绝没有找别人,也没告诉别人。 甄仁美也是一个人住。目前失踪了,无法判断他有无泄漏。 暂时算只有他们两人。 随后,这本图册被鲜戴雇了个小童放进饭庄中。 鲜戴说,他眼看着小童放好册子,才给了小童赏钱。那孩子五六岁,可以排除。 册子被丢进饭馆约半个时辰,即被捡走。 从册子被丢进饭庄到册子被捡到之前,会不会还有人看过? 白如依说,他大胆推测,应该没有。 这本图册的内容非常有料,对男子极具诱惑。饭庄里的食客多是闲汉,捡到后要么叫嚷出声,与大家共享;要么像那位被抓的仁兄一样,悄悄带回家,独自品鉴。 程柏与史都尉都觉得,此言太过武断,世上什么人都有,或就有某位冷静冷酷的汉子,捡起,翻看,内心汹涌澎湃,表面不动声色,默默牢记册中内容,将册子放回原处,不留痕迹。 白如依反驳,不太可能。 饭庄食客很多,图册尺寸不小,整页画着美人像,彩绘艳丽,如果一一翻开细看,肯定会被人发现,小伙计或邻桌都会来瞄一眼,继而引起议论。 只能像那位被抓的仁兄一样,一翻发现里面是美人图,迅速偷偷揣起来,回家细品。 桂淳回忆道:“当时程帅、史都座和白先生为这事争执了一番。” 白如依硬气地说,对寻常男子的猥琐心态,及市井中若发生此类事后续如何,他相当明白。 程柏觉得,难以完全排除其他可能,还是要看事实。又让史都尉挑了几个小兵,扮作路人,各携带一本差不多尺寸的彩绘美人图册,到类似的小饭馆茶楼中去一试。 小兵们用了各种姿势方法,拿起美人图册阅读,皆是还没翻看几页,便被店中伙计、邻座客人发现。 且越试图遮掩,越引关注,不久后就有人挪移过来,或直接询问,或客套两句,说点结交之辞,即问他们在看什么好物,能否共赏。 如此结果,程柏和史都尉遂依照白如依的观点,将饭馆的老板伙计和其他客人暂时排除。 再之后,捡到图册的人肯定知道全部内容。 此人姓夏,名衷实,朔州人士,系一家大粮行金裕堂派来明州的,负责采买及粮食转运事。金裕堂乃晋商粮铺,在全国都有分号。夏衷实只算是明州这边的一个小小采办,数月前刚到本地,估计在此做一两年即得被调走,且明州物价高,他便没带家眷,独自一人住在铺子附近的小院内,可巧在饭馆里捡到这本图册,一瞥心动,就偷偷藏起。 夏衷实供认,他回家一翻,发现不对,也想过报官。但怕自己一个外地来的小采办,在本城无亲无友,招上这样大案,反给自己惹祸。店铺规矩森严,屡屡告诫他们万不要惹事生非。一旦沾上纠纷,可能饭碗不保。 他又舍不得将册子毁掉或丢弃。他走南闯北见过些世面,知道这本图册定与凶案有关,又是绘制,而非刻印,对很多藏家来说是件珍品奇货,能卖个好价。 他遂一面赏玩,一面寻思脱手。想到在城中结交的一位名叫高季真的忠厚仁兄。此人在一家粮油铺做帐房,有个妹夫,做字画文玩行当的经纪营生。高季真为人厚道仗义,不好宣扬他人之事,夏衷实觉得先和高季真商量商量,探探口风,进者能搭上高季真的妹夫这条线,把画册出手。退一步说,谈不成,高季真人品靠得住,他们做帐房的,也怕沾是非,应该不会跑去衙门或哪里告发。 夏衷实思量妥当,便就行动。他是个抠搜人,正经请高季真谈事,肯定得找个像样点的酒楼茶馆,他便假意与高季真偶遇,一同到路边的小饭铺吃饭,吃的时候故意愁眉苦脸,叹几口气,引高季真问他,他才假装吐露心思般,把画册的事告诉高季真。 哪知道正讲述时,被坐在隔墙另一边吃茶的捕快听到。夏衷实和高季真一起被拿到了衙门。 如此可知,册子到夏衷实手中时,只有夏衷实一人知道图册的全部内容。他只告诉了高季真一人,而且在讲的时候并没有提到蝶花美人图册中另外十一名的美人姓名。即便在饭馆中有其他人听到他二人的对话,也不可能知道图册中还有谁。 高季真也不知道,且在听夏衷实讲的时候便被抓了。 丹娥遇害时,夏衷实和高季真正被关在州府衙门的大牢里,不可能是罪犯,也不可能泄露。 这样一一排除之后,知道图册全部内容,又有可能外泄的,只剩下了州府衙门的人。 他们谁会与凶手有交集? 白如依向史都尉说,据他推测,最大的可能,是府衙的人出于好心,将图册内容透露给了亲人家眷,他们的亲人家眷,又无意间泄露。 史都尉命部下调查州府中人,尤其负责这个案件的衙门捕快的住处、亲友等,查着查着,查到了一人——那名最先看出画册中所有美人都穿着锦华庄蝶花衣料的小捕快,袁恪。 袁恪未来的岳家就住在丹娥家附近。 史都尉本来想立刻审问袁恪,但白如依建议先堂审,或可得到其他关键线索。 四家店铺的人在公堂上都或多或少说了对丹娥的看法。 针线铺的女老板说,丹娥是个清纯的丫头片子。 药铺的郎中和伙计觉得她是个来买药的年轻女客人。 粮酒铺的掌柜说她聪明孝顺,娶她的人将来肯定很有福气。 而点心铺的老妇说,丹娥是个「讨喜的孩子」,「很亲人,见谁都打招呼」。 白如依后来向程柏史都尉等人道,他以文为业,不免染上了一个习气,爱推敲字里行间之隐意,也就是俗话说的喜欢抠字眼儿。 老妪这两句话,在他听来,似是褒义,其实藏刀。 尤其后一句,用在一个少女身上,这少女更在不久前不幸遭人掳走杀害。这时候说她「很亲人,见谁都打招呼」,简直在暗示丹娥平素轻浮,不知礼仪不懂避讳,自招祸端。 按理说,她家和她的铺子离丹娥家很近,丹娥一家常惠顾她生意,而今姑娘遭逢不幸,怎的说不出几句真心实意的夸奖和场面话? 老妇这般年纪,做了多年买卖,若说她不懂世故,不会讲话,着实牵强了。 前一半堂审没得到太多关键线索。不过白如依有了一个想法,休堂时,遂让人将老妇家取来的点心端出,一一品尝。 尝到其中一块时,他得到了想要的关键。 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丹娥,早春新枝上初绽的花朵一般的少女,美丽,单纯,善良,孝顺……能当得起世上最美好的词句。她提着篮子,像轻盈的云,从酒铺走向点心铺,走进蛇蝎布好的陷阱。 但她的篮子里有一件物品,仿佛一缕丝线,待查案的人留意到,便会显出微光。循其指引,即能找到凶手—— 那瓶酒。 丹娥为了孝顺父亲,用自己的私房钱买的好酒。 明州特产,金波酒。 白如依嗜酒,他久闻明州金波酒的大名,到城中后遍尝各酒肆秘酿,更知金波酒的配方和酿造方法。 金波酒北方与南方皆有。北地的河间府、邢州、代州,江南与川地的明州、洪州、合州所产的金波酒尤为出名。 各地之酒口味有别,酿造方法亦不同。但金波酒有滋补功效,酒中必须的几味材料,全天下一致—— 木香、川芎、白术、官桂、附子、瓜蒂。 只是不同地区,不同酒坊,酒中这几味用料多少有些差别。 明州多水湿润,所以明州金波酒中,白术、川芎、官桂三味用料颇多,可祛燥湿、调阴阳、健脾补气。 官桂与白术都有特别的香味。 丹娥打的这瓶酒是新酿的金波酒,酒味尚未十分醇郁,配料独特的味道尤其明显。 官兵随后在老妇家的厨房里搜到了未用完的酒。 老妇没舍得丢弃此酒,只销毁了酒罐,将酒装在自家瓦罐里,拿来做点心,被白如依尝出。 她先辩称这是自家私藏的酒,史都尉遂请来数位品酒行家,鉴得确实是新酿的酒,与那家粮酒坊里的酒绝对是同一批酿出来的。 刚好这酒是一家新酒庄所酿,跟粮酒坊老板家有点亲戚,酿的头一批用料尤足,除了这家粮酒坊外,只供给了几家酒楼,做铺货探路之用。 粮酒坊掌柜作证,老妇一般不在他家买酒,都去市集买廉价水酒或酒酿回来做点心,最近更没买过酒。 那几家酒楼都是吃饭时点酒饮用,不会让客人带酒出酒楼。 老妇根本不可能买到。 白如依又试探小捕快袁恪,觉得他确实不像帮凶,史都尉先找一静室,与他谈话。 稍一问,袁恪便坦诚道出自己确实将图册内容告诉过未婚妻香芷。 袁恪未来的岳家荷家与丹娥家郑家是近邻,住同一条巷子。丹娥还有个妹妹,名叫翠娘,与丹娥系双生姊妹,家人常喊她两人阿丹小翠,两人外貌相似,性情殊异。丹娥温柔娴静,待人容让和善。翠娘活泼伶俐,但掐尖要强,嘴巴也不甚饶人。 袁恪未过门的娘子香芷与丹翠姐妹同一年出生,香芷比这对姐妹大了几个月。三人从小常在一起玩耍,相貌都标致出众。小姊妹之间,既嬉闹亲爱,时常也比一比穿戴打扮,针线女红。 锦华庄的蝶花布料时兴,城中女子人人都想有一件蝶花裙,香芷与丹娥翠娘亦十分心爱。可两家都是寻常人家,平时给不了姑娘太多钱花用,锦华庄的蝶花绢料虽算平价,对她们来说也不是小数。三人遂边省吃俭用边接些针线活计攒钱。 丹娥和翠娘姐妹一起攒钱,本以为肯定比香芷攒得快,哪知袁恪突然送了香芷一块蝶花料,香芷自然开心,丹娥翠娘难免羡慕。 香芷用这块布料做了衣裙,穿上与袁恪去看灯,迎面遇见了小翠。小翠看出香芷的裙子并非锦华庄的蝶花料,不禁出言挖苦了两句,香芷也不以为意。 袁恪重新买了锦华庄的蝶花料送给香芷,这件事自也一直记得。但他不太分得清丹娥和翠娘姊妹,待在衙门看到那本图册,一看第十位美人,模样有些眼熟,旁侧题着姓名:「郑氏丹娥」。他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暗想,怎会这么巧!姓也是对的。 可那家有两个姑娘啊,为什么只画了一位? 袁恪只知道那两个女孩叫阿丹和小翠。明州城内,郑算大姓,他记得岳家所在的那一带有好几家姓郑。丹翠在女子名中亦常见,阿丹是否真是图册中的郑氏丹娥?他怕认错,正犹豫着,有其他捕快先开口,说认识图册中别的少女或少女的家人,他跟着将郑家姐妹的事说出。 众捕快当即讨论是否告知这些少女的家人,并派人手保护。 但他们不确定这本图册是否凶手所绘。册中有十几位少女,即关系到十几户人家,城内已被凶案搅得人心浮动,督帅府才会破例暂管。倘若贸然告知这些人家,万一滋生事端,图册又是假的,将如何收局? 于是捕快们便决定暂不告知,先暗暗盯着这几家。 史都尉将其他捕快叫来询问,证实袁恪所说属实。 州衙当时的人手不太够,袁恪未来的岳家恰好在附近,便让他先盯着郑家的动静。 袁恪接到命令,寻思自己若公然在未来娘子的闺中密友家附近转悠打探,忒不合体统,遂想了一计,先去了荷家,问香芷:“常和你一起玩的那对姊妹,那位叫阿丹的姑娘,大名可是丹娥?” 香芷道:“是呀,你怎的突然问起她?” 袁恪道:“衙门里户房吕叔未来的亲家盖新房占了邻家的地,两家打起来,吕叔没帮他亲家,两家也崩了,亲事吹了。吕叔被吕婶骂得好几天回不了家,睡在衙门。我忽想到,你邻居那两位姑娘,年岁正和吕家贤弟相近。” 香芷抿嘴笑道:“你倒会操心,这事都管。阿丹和小翠都没许人家呢。婚姻乃第一大事,你可不能坑了她们,吕家家世如何?吕公子人品好么?” 袁恪道:“吕贤弟知书达理,斯斯文文的,人品再好不过。吕叔更是好人。吕婶爽利脾气,上回咱们一起看灯,我看阿丹姑娘说话行事,跟吕婶可能性情相投。” 香芷啊呀一声:“咱们遇到的是小翠,阿丹的妹妹。阿丹和她妹妹不一样,性子软善贤淑。如那位公子如你所说,是位斯文端正知书达理的君子,与阿丹确实相配。但未来婆婆若忒地厉害,只怕阿丹会挨欺负。” 袁恪道:“吕婶性子直,人其实挺好的。如此我先和吕叔委婉说说?若他们有意,自会托媒人。” 香芷正色道:“先说好,你别光看着那位吕伯父的面子。阿丹和小翠与我从小一起长大,好似我的亲妹妹。你真想做媒,必须得是好人家!我这边也和我娘露点口风,让她稍微和阿婶提提,郑叔郑婶好先去查查那家。” 袁恪又将话题带回想问的地方:“我前日见小翠姑娘说话带刺,以为你们不甚和睦,没想到这般友爱。” 香芷道:“小翠就是这个脾气,她仗着和我熟才这样。姊妹们之间,哪能字字句句计较。我也常说她,同她玩笑。你们男子可不懂我们这样。” 袁恪道:“确实不懂,我还想这姑娘若一向如此,可能没少得罪人。她姐姐跟她长得像,说不定有分不清她俩的人,被妹妹怼了,恨上姐姐。” 香芷诧异:“你怎的这么说!” 袁恪忙道:“是办差多了带出的毛病没留神又犯了。我们衙门查的许多凶案,起因都是言语致祸,初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方或双方言行不当,或嘴不肯饶人,或这个白了那个一眼,那个啐了这个一口,两边火都压不住,竟成凶案。是了,说到这里,近来城中不太平,你也多小心。天晚了莫单独出门,别往僻静的地方去,少同不认识的人说话,若觉得见着附近有可疑的人,就同我说。” 香芷嫣然道:“晓得了。” 袁恪尤未放心,又拉着香芷的弟弟询问叮咛,曰最近城中不太平,你姐姐若要出门,你就同她一块儿,若瞧见有什么可疑的人转悠,立刻跟我说。 史都尉将香芷一家传到衙门,分别询问,证词与袁恪所言相合。 因香芷与袁恪是未婚夫妻,两人在荷家谈话,一向在院中等敞亮处,香芷的祖母或母亲不远处针线陪伴。这一番谈话亦是在院内,香芷的母亲李氏身在附近。 李氏道:“民妇一旁听得一言半语,他老提郑家那两位姑娘,民妇还有些多心……” 袁恪与香芷自幼订下婚姻,因袁恪父亲过世,三年孝期未满,两人才没成亲。 郑家的两个姑娘都很漂亮,李氏恐袁恪见了郑家姐妹,活动其他心思,留神再听,却又不是。她尤不放心,见袁恪把幼子拉到一边说话,待袁恪走后,立刻叫来儿子询问。 香芷的弟弟亦作证道:“恪哥只说城里不太平,让草民留意着些周围,多跟着姐姐。我娘也问过这事。” 香芷更流泪道:“他那天讲这些,民女心里有点疑惑,当时猜,他该不会在查什么案子吧。是不是那个命案跟这片儿有什么牵扯?万没想到,这么巧……” 万没想到,就是这么凑巧。正是这一日的傍晚,丹娥走出了家门,再也没回来。 丹娥出门迟迟未归,郑家慌乱开始寻找。 荷家也被惊动,与邻里们帮忙找人。 夜越来越深,郑家已在猜,是不是被之前杀女孩的凶手掳去。丹娥之母乔氏哭得死去活来,恨自己不应该想着就出门几步,无碍的,让闺女独自出门。 香芷触动心思,暗忖,怎会这样巧?立刻让弟弟去找袁恪。 袁恪得知,即请人去衙门报信,自己先赶到郑家。 香芷的父亲及两位兄长都帮着郑家去街上找人了。香芷与李氏在郑家劝解乔氏和小翠,帮忙照看。 见袁恪到来,香芷立刻将他扯到一旁。 “你同我讲实话,下午你突然提到阿丹,不是想帮她作媒,而是有别的事吧?是不是你们有什么线索,是不是她早被人盯上了?!你为什么不实说,不让她们家有点防备?!” 袁恪向史都尉供认:“卑职当时也觉得惊诧,怎会如此凑巧!思量事已发生,说出来可能香芷想起什么线索,就说了实话……” 他对香芷道,确实是,查到一本册子,可能是犯了那一串案子的凶手所画,其中就有郑家的姑娘。但事关机密,不能外泄,白天才那般问。你想想,近来这对姐妹是否与人结怨?她们有没有同你提过什么可疑的事?或你见过什么可疑的人?特别是跟布有关的。 香芷当时懵住,问,什么叫与布有关?心里乱得很,想不起来。 袁恪于是道:“这姐妹俩是不是也买了蝶花布料做衣服?她们为了这个,有无跟旁人斗过气?那册子上特意画了郑姑娘穿着蝶花布料的裙子,还要用布勒死她。” 香芷哭道:“我不知道,我想不出有什么可疑的,得问小翠或郑婶呀。” 但当时衙门的其他人未到,袁恪不能擅自向郑家透露衙门已知案情,也不能私自问供。 他只能再问香芷:“你仔细想想,或是否有人心仪她们姐妹,甚至谈婚论嫁没谈成之事?尤其近几个月。画上还指责她品行不端,必有缘故。” 香芷摇头:“我想不起来,你去问小翠或郑婶。” 袁恪无奈:“须得等衙门的其他人,特别是我们头儿到了,才能问。我跟你说都已是不对了。” 待到衙门的人赶到,天已快亮。 袁恪与其他捕快忙着找人,暂未多提此事。 袁恪又对史都尉供认:“卑职以为,我只问过香芷,她确实没对旁人说。且后来衙门验尸证明,卑职跟香芷说这件事时,郑家姑娘已经不幸被害了。如此,肯定与我们无关。” 偏偏就有关。 之后,有多名邻里作证,点心铺的老妇当时就在郑家,一副热心模样,帮忙找寻丹娥,安慰丹娥的母亲乔氏。 巩乡长又疑惑开口:“恕某斗胆,说一点愚见,这么算算时间,确实对不上哪,点心铺的老妇听到这件事的时候,那女子已经被害了,尸体也藏在泔水车里运走了,都该被拖进那个宅子里了。怎么还能按照画册布置?” 桂淳拱手:“乡长犀利,此妇在公堂上亦是如此辩称的。” 史都尉再开堂,审问点心铺老妇万氏。老妇于公堂之上大哭。 “酒是老身在路边捡的,旁人看我老太太可怜给的不行么……有酒就说我杀人,有无王法,讲不讲道理!冤枉啊啊啊,苍天,死妮子死了还得害人——老身一个孤苦老妪,为何要杀郑家姑娘?” 史都尉沉着脸一拍惊堂木:“抬进来!” 几个小兵抬着一个特制担架进了堂中,担架上躺着黑黑一坨,勉强可见人形,散发刺鼻恶臭,被绑带固定于担架上。 见到老妇,那人蠕动了一下,嗬嗬道:“娘,娘,这是哪,咱回去,丹娥哩,我要丹娥跟我困觉。” 史都尉示意左右暂时将老妇封住嘴。 白如依走到担架前:“混扯!你是何人?丹娥乃我未过门的娘子,休要胡说八道!” “不是你的……”那人又蠕动一下,“丹娥是我娘子,我俩要洞房了,要有小宝宝了。” 白如依冷笑:“凭仁兄你?恕我请教,丹娥有块胎记,在左肩还是右肩?” 那人竟又嗬嗬几声:“你诈我哩,我知道。丹娥身上哪有胎记,她比我娘做的奶冻还白又滑,只在左胸下有颗痣,绿豆粒那么大……” 满堂静默。 白如依神色沉重,向天一礼:“郑姑娘仙灵在上,在下为取案犯口供,如斯谎称,冒犯有损姑娘声名,望请宽恕。”再长揖三次,向堂中道,“白某与郑姑娘从未相识,方才所言,句句为假,只为取证,请都座责罚。” 史都尉示意白如依先退到一旁,命人取出老妇的封口布:“你还有何话说?” 老妇尤要辩解,打滚道:“苍天!官爷军爷们交差,见我老婆子孤苦,我儿久瘫在床心智不全,便拿我们顶罪。你们自个儿都承认了在唱大戏,可见啥都能编!那酒是你们放的!我儿素怕生人,在公堂上竟敢开口,肯定是你们事先教了他!!!苍天啊——” 她再尖声质问:“敢问大老爷,郑家大姑娘比老身高出许多,当有百十来斤重。她死在南城门附近,老身家中无牲畜,若在自个儿家把她迷晕了或害了,如何搬运她到那处?即便老身背得动她,或拿推车推着她,背着推着恁大一个人走老远的路,必定招眼,路上竟无一个人留意?若是我骗她走到那地方再把她害了,她本城土生土长的姑娘,怎不知那一带偏僻?大晚上的为什么跟我过去?去的路上如此凑巧没人看见?且大人既说,此事与我儿有关,我儿人不能动,我需得把他也运过去又运回来,这么大动静,瞒得了人?” 史都尉道:“此事倒是不难,你搬运郑氏尸首,借了泔水车之力。” 随即传泔夫上堂,令其道出所知种种。 老妇自然不认:“敢问大老爷,即便老身能趁收泔水的不备,把郑家妮子丢他桶里。那么大一个桶,里面有个人,我怎么将人弄出来,再运过河?” 史都尉问:“那晚,泔水车走后,你出过门否?” 老妇道:“许是出过。我那几天出门去送过一回点心。记不清是不是那日了。白天铺子忙,老身都是关店后送点心。也不只这一次,又有什么稀罕?” 有邻居作证,确实那天傍晚见过老妇,她提着一个漆盒,说是去别人家送点心。 史都尉问:“送给哪户人家?传来作证。” 老妇叹:“可不巧。当时天黑,老身走太快,跌了一跤,点心都损了,不得送,又拿回来了。” 史都尉冷冷大喝:“一派胡言!”命小兵再拿来一物。 是从那条河下游找到的,泔水车丢失的木板。 “那天傍晚,你先将丹娥的尸体塞进一个袋子,支开泔夫,藏入泔水车的空桶内。待泔水车离开,你用漆盒装着一套干净衣服提前赶到那家饭馆,藏身在饭馆后空地附近。趁着泔夫停车去吃饭,你抬起车上横杠,借木板之力将桶从车上滚下,拖出丹娥的尸体,推下斜坡,连木板也一起拖走,再在河边把丹娥的尸体放在木板上,游泳推着尸体过河。” 装着干净衣服的漆盒在水上自会漂浮。 而后老妇将尸体抛弃在废宅内,取下套在尸身上的袋子,自己换上干衣,再把湿衣藏在漆盒内。 明州湿润多雨,废宅中有泥坑水洼,丹娥被抛弃在一个泥洼里。那夜及次日都有风,丹娥身上未浸泡在泥水中的衣衫在别人发现尸体时已经差不多干了。如此,一开始查案的衙役以为丹娥的衣服是被废宅的泥水所湿。 老妇再叫屈:“大人只管这般红口白牙诬陷,从那死妮子的身上到木板到那废宅子再加上什么饭馆什么坡,可有人证或物证能证明老妇沾过?!那妮子明明是在外面卖弄风骚,被男人拖去弄死了,什么册子里都画着,和前几个女子一样。大老爷为了破案,竟拿老身顶缸!老身怎知那册子的事,天啊,没有王法!!!” 史都尉道:“正要说到册子。”再传袁恪香芷等人。 待这几人作证完毕,老妇狂笑数声:“大人想往老身这里扣罪名,竟连前后都对不上!若按此说法,我得在荷家姑娘未来的相公到了之后,才偷听到图册的事儿。可依着大老爷们的英明推演,郑家的死妮子那时已经挺在废宅里了。难道老身有未卜先知之术或倒转时辰之法? 史都尉道:“无需此术彼法,你只要在听说了此事之后,再去一趟那废宅就行。” 明州城没有宵禁,当夜,街坊们都在帮着找丹娥,老妇在丹娥家听到袁恪和香芷的对话,顿生一计。她趁乱在人群中混了一阵儿,便又偷偷溜到废宅,把绸布系在丹娥的颈上,在其上写了文字。 老妇悲愤道:“都是空口白话,可有证据?!我哪来的绸子布?!你们查过的吧,我家可没这种绸子布,老身最近也没买过布!这布我打哪变出来?如何证明字是我写的!” 白如依道:“绢布上的字迹就是证据。那些红字看似用血所写,其实是红色颜料。当天夜里,你听到美人图册之事,发现竟这般巧合,郑家姑娘也在那本图册中。你临时起意,按照图画内容再做一层掩饰,让官府更确信这件案子与之前的少女被杀案系同一凶手所为。万一抓到了你,你也能用时辰对不上作辩解。但你临时找不到笔墨,当时街上的笔墨店大都已关门,且深夜买东西肯定会被店铺留意。郑氏姑娘不幸被杀已有了一段时间,其血恐已变色,你又顾虑取自己的血会留下疤痕,令官府怀疑。你已知另一名凶手会丹青,觉得用红颜料写字也圆得过去,写出来颜色差不多看不出什么,所以你用了自家的红颜料。可惜你以为的差不多,其实差很多!绘画所用红颜料,内中多有朱砂。而你家中的红颜料,是为点心着色的,方才已粗鉴过,应是梅子水调了鸡冠花蜀葵汁所制!”<a href="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 老妇大喊:“那又如何?!难道城中只有老身家做点心?!哪户人家不做馒头蒸糕,做时不点个喜庆花样?大老爷们去满城人家里找一找,看能找到多少?只怕衙门的厨房也有。” 白如依紧盯着她:“但自己调制的红色浆,每家配方不同,恐怕滋味也不一样吧。再则,除却字迹外,还有那块白绢。” 老妇嘶哑喊道:“老身从未买过这种布!” 白如依冷冷道:“对,不是你买的,是丹娥自己带的。你托她帮你做衣服,许给她工钱,所以她到你铺子,不是站在门前买了点心就走,而是进了你家内屋。那条白绢不甚长,却挺宽,系经过裁剪,应为做女子内穿的下裙所用。取来在你身上一比,即知究竟。” 史都尉传一个裁缝到堂,比照证物尺寸,当堂裁出一块同样大小的布,在老妇身上比对。 长则略长了一些,宽处又略短了些。 史都尉道:“好像尺寸不太对。” 老妇却不吭声。 裁缝道:“禀都座,正是对的,多出的刚好是挽边打褶的尺寸。这一块是裙身布,裙腰都是单加的。” 临时挽边,按老妇身上所穿下裙的裙腰长度加配,果然一致。 白如依盯着老妇缓缓道:“还有一点,用左手写字掩饰笔迹这个段子,戏文话本中常见,连在下亦在拙作中写过。于是很多人以为,用左手写字就查不出笔迹了,实则谬误。惯用右手的人用左手写字,乃为让熟人发现不了这些字迹是自己所写。但不论用哪只手写字,人的笔迹都独一无二。” 史都尉又命人取笔墨与一块布到老妇面前:“左手沾墨,在布上写几个字试试。” 老妇盯着白布,突然一猫身,想扑向地上的儿子,被兵卒按住,口中塞入布团。 史都尉道:“想带着你儿子一块儿死?没这么容易。且将真相一一招来,自有王法等着你!” 巩乡长和常村正听到这里,都连连称颂程帅与史都尉英明,白如依智计过人。 巩乡长感叹:“堂审也是痛快淋漓,一道道罪证砸下,如天威雷电,把这魑魅阴邪劈得湮尽!” 桂淳笑道:“实则是攻心之术,那婆子刁滑,如此审问,破其心,震其神,才能令其招供。” 张屏沉默吃菜。 桂淳说得不错,实际上白绢算不上铁证,非惯用手的笔迹很难找到平时的字迹做对照,不如惯用手笔迹容易比对验证,凶手可能在公堂上故意乱写。 至于那红色的颜料。 写在布上,隔了一段时间,染上了泥洼里的泥水,很难验出到底是什么成分,更别说辨认什么独特滋味了。 这件案子,真正算铁证的,只有白如依发现的金波酒。 再搭配堂审问供,终令凶手崩溃,招出实情。 丹娥的家人悲痛万分。 丹娥的母亲乔氏哭道,那老妇万婆在街口开了多年的店,丹娥可算是老妇看着长大的,没想到此妇竟生出这歹毒的念头。 翠娘更哭着问,是不是她害了姐姐,万婆若有记恨,恨的应该是她。以往她们打扮得漂亮一些,穿鲜艳的衣裳,那婆子就向她们念叨,什么女子生来要守本份,朴素方是女德,花枝招展的都不是良家女子之类。姐姐和荷家姐姐都当没听见,只有她忍不住,怼过万婆几回,问她,你老头上不也有簪帕,衣裙鞋袜上不也绣花?你老还用头油香脂,浑身香喷喷,难道要说这叫为老不尊?女德册子里有没有开门做生意的典范? 婆子嘴里就嘀嘀咕咕一番,姐姐或荷家姐姐打圆场把她拉走。 翠娘抽噎道:“有一回那婆子嘀咕得难听,我也骂得她脸上快挂不住了,姐姐还帮我向她赔了个不是,说我脾气爆。我当时不懂事,竟怨姐姐不跟我一起骂她……她,她是不是老眼昏花,天昏看不清,把姐姐当成了我……” 白如依叹息道:“姑娘节哀,此妇一开始盯上的就是你姐姐。” 翠娘不能相信:“为什么?我姐姐人那么温柔那么好。” 白如依道:“对,正因你姐姐如此温柔善良,才被那婆子相中,想让她当儿媳。姑娘你性子泼辣,她觉得控制不了你,反而不敢对你下手。” 乔氏听到此便昏了过去,醒来后痛哭道,当下回想,其实此事早有端倪。 万婆曾屡次在她面前夸丹娥,又总说,你家丹姐儿人好,但少年女子,稍不留神,即会堕落,需有人好好管教。再劝乔氏不要让女儿穿鲜艳的衣服,不要让她们出门,更不要看书听戏,只在家里学习家务女红,将来才能尽力服侍婆婆和丈夫,成一贤德女子。 乔氏听着不怎么顺耳,遂回道,自己夫妇就喜欢姑娘活泼泼漂漂亮亮的。即便姑娘嫁了人,夫妻间也应该互敬互爱,怎的说的养女儿就是给人家备着当奴婢似的。如果姑娘在家一辈子,难道我们家养不起么? 她又见万婆总觑眼看着丹娥和小翠,隐隐觉得其眼神不对劲,所以有段时间远着这婆子,不去买点心。女儿说要买,她也找借口阻拦。她晓得小翠呛过万婆,只装不知道。 后来婆子又讪讪地搭话,给她们送东西,当着邻里的面可怜巴巴地问怎么不买糕点了,乔氏抹不开面子,偶尔去光顾一下,孩子们想吃,她也不多阻拦。 她以为老太婆只是想赚钱,却没想到…… 乔氏恨得牙中都渗出血痕。 “这个丧心天良的老畜牲!万没想到她竟有那份邪念!她儿子就是一坨会动的烂肉啊,我的阿丹……” 常村正叹息:“好狠毒的妇人!害了人家姑娘,她临了可有忏悔?” 桂淳道:“恕在下直言,某做捕快这些年,所见十恶的凶犯,能心存悔意的,真没几个。有些落网之后痛哭流涕,满口称悔,只是想换点宽宥罢了。大多只悔自己怎么做得不够周全,竟落了网。乡长可知这婆子见无可抵赖,认罪后,又是如何说的?” 巩乡长困惑道:“她还能有什么说法?” 张屏、柳桐倚、冀实和穆集几人虽知道此案,但书册卷宗里都只简略提到万婆认罪,之后便没有下文,关于万婆供词种种他们亦一无所知,也都凝神注视桂淳。 桂淳冷下脸,复述道,万婆曰,老身对郑家姑娘绝无歹意。她那刁钻妹子屡次对我不敬,我都未与其计较,岂会心怒于她?我一向觉得她不错,虽有些轻浮习气,想来因身在市井,她爹娘又不懂管教。她根上还是好的,心田里有一颗善的种子,只是缺乏栽培浇灌。为此我才想让她做我家媳妇,待她经了阴阳调和,再由我慢慢教她,传授她做人的道理和身为女子应守的规矩。实是她命该如此,我不过让她莫要叫嚷,与她细说原委,谁料她就死了。可见她注定短命,那本图册里有她,更是老天给的铁证,天不过假我手收了这妮子罢了。 连穆集都倒抽冷气道:“天,这是个怎样的毒妇,竟说出如此毫无人性天良的话?!” 巩乡长摇头:“她犯下这罪过,就为了给她的瘫儿子娶媳妇留后?忒地荒唐!” 桂淳道:“她儿子不仅瘫,还疯。当时有五十来岁了,屎尿都在床上。那婆子招供,她儿子天生疯,打从两三岁癫病就显了,发作时要么打人咬人砸物,要么砰砰把头往墙上撞,满地打滚,而且发癫时力大无穷。” 常村正变色道:“难道和……似的,家里前几辈人里也有这样的病?” 桂淳点头:“对。那万婆的身份文碟是假的,她说她不记得自个儿原本的姓是什么,也记不得娘家人,被卖到村里一户姓庞的人家,十几岁就生了孩子。孩子显癫病的时候,一发病,她男人就连她带孩子一起打,说儿子这样都是她的错。后来有人看不过去了,偷偷告诉她,她婆家出过类似的人,还不止一个,都没活多大岁数。她夫君本有个叔叔,跟这孩子的病症一模一样,有一回发作,家人没拦住,也可能是不想拦,一头碰到磨石上死了,就抬去埋了。也没人去上坟烧纸。所以这家人在本地娶不到媳妇,东拼西凑花钱买了个女子。” 庞家几辈子都穷,花钱买个童养媳算是百年来最大一笔开销。所以万婆进他家门起就挨打挨骂,睡草棚,吃泔水,庞家人吃饭的时候她在桌子底下伺候,公婆和她男人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就给她两脚,唾她几口。她一开始没名字,庞家人高兴了跟唤猫狗似的嘬嘬唤她,不高兴的时候鬼都不忍心听的污言秽语中最不堪的字眼儿就是她了。 后来她生了儿子,儿子叫庞万贵,取万年富贵之意,她也有了名字,叫万贵娘。 生儿子后的几天算是她前半辈子过得最好的几日,她得给儿子喂奶,所以吃上了饱饭。万贵不满周岁,公婆相继死了,她挺开心,觉得儿子旺她,谁知道儿子长着长着疯态就显出来了。 常村正面露不忍:“听来也是个不幸的妇人。” 巩乡长叹:“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穆集淡淡道:“这婆子也挺能聊,招得甚详细。” 桂淳道:“大人有所不知,她乃得知白先生是写书的,说了甚多,更还问,她这辈子,比那书里的人如何?” 穆集唏嘘:“挺有想法。若不作恶,经历种种比起一般人,确实算曲折了。” 桂淳道:“后边更曲折,因此隔了这么些年,卑职才能记得这般清楚。但只凭她说来,不知道是否都是实话,或为了与书里的人一比,杜撰了些。” 柳桐倚开口道:“知此案许久,却从未得闻这些内情,今日与捕头同列席间,既有缘知晓,不论是否杜撰,请尽情捕头讲出。” 冀实亦颔首。桂淳道:“那桂某就接着叨叨了。这婆子与她的疯儿子当真母子情深。她说她年轻的时候熬不住,想去跳河,被同村人拦住。有岁数大的劝她,人这辈子都有定数,熬着熬着老天就给你盼头,甜就来了。没多久她有了她儿子,于是觉得儿子是她的命。她说这个疯儿子虽跟别的娃不一样,但是个孝子,懂得护娘。也是因此才残了。有一回她男人打她们娘俩,她先晕了过去,儿子在她晕过去之后抱住爹一通狂咬。待她醒来,儿子挺在地上,他男人瘫在椅上,两人都一身是血。儿子气息全无,姓庞的肩头腿上被咬下好几块肉,竟是两败俱伤。姓庞的以为儿子死了,让她去挖坑埋了。她边哭边挖时,儿子突然回过气来,她就偷偷把孩子背到一个窑洞里养着……” 万婆当时在公堂上嚎哭:“我儿一点不疯。他成了那样,我给他喂饭,他还叫我娘,和我说,娘,疼疼……” 众人愕然。巩乡长问:“也不伤她么?” 桂淳道:“伤,那婆子脸上手上都有疤,都是她儿子咬的。但她说,儿子对她从不下死口,和撕别人力道不同。” 张屏问:“是不是,当年她夫君打坏了她儿子的牙?” 桂淳道:“反正被拿到时,她儿子的一嘴牙没剩下什么了。” 众人再沉默。 桂淳继续讲述。 万贵娘把儿子背到废弃窑洞里偷偷养,也没瞒多长时间,待她夫君庞某养好伤能下地不久,便知道了消息,本打算去把儿子打死,扛着锄头到了窑洞边,忽然改了主意。 原来万贵娘怕儿子有意外,找了根链子暂时把他拴在洞里,附近的孩童待她不在,就到洞前往里丢吃的扔石子,逗傻子取乐。 庞某到时,看见一群小娃在门口敲盆编歌,往里面扔石子,万贵顶着一床被单,在地上一边蠕动,一边呲牙咆哮,小娃们咯咯直乐,手舞足蹈。 此情此景,竟令庞某有了一个主意。 他好吃酒赌博,赶上那年天灾蝗灾,交不上租子,他又被儿子咬伤,眼看要喝西北风,居然有个赚钱的门路送到眼前。 庞某便拼凑了一套行头,下面是个木桶般的容器,将瘫了的傻儿子放在其中,捆住手脚,再在上面盖一个大花单子,又从村祠堂内寻出个舞社戏的废旧青面獠牙头套,镶了一圈毛毛,贴了一对耷拉耳,做一个怪模怪样的狮子头模样,套在傻儿子头上,牵去城里市集。他一敲锣,傻子就晃头,仿佛狮子摇摆点头一样,如此给人取乐。 常村正叹:“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啊,怎忍心让孩子去做这种把戏,唉……” 燕修面无表情道:“一直打老婆孩子,能有什么慈父情。父子差点同归于尽。此人或觉得没杀了孩子就挺厚道了。” 柳桐倚道:“可,这属于行话说的,混江湖了吧。听闻这样的行当不是轻易做的。” 冀实微笑:“未想到柳断丞世家出身,竟如斯渊博。” 柳桐倚忙道:“大人谬赞,曾听长辈提起罢了。” 巩乡长道:“小人亦听说,做这样江湖生意,都得拜山头,有人带,寻常人做不得。” 桂淳道:“可不是么。那婆子的夫君当时没钱没门路拜山头,三人被打了个半死。但据她说,她年轻时颇有几分姿色,砸摊里有个挑头的看上了她,庞某就把她送给那人。那□□妾甚多,都不好惹,没几天她便被打回去,差点命也没了。” 万贵娘回去,又被庞某一通打,几脚踹在肚子上,她昏过去,睁眼发现自己竟没死,街上的野郎中看不下去把她救了。可她这辈子再不能生孩子了。 庞某倒能继续耍把戏。傻儿子天天听锣响,竟不暴躁不晃头了,他就往披在桶上的大花单子上装了倒刺,扯了根绳牵着,他一敲锣,一顿绳,刺扎在傻子身上,傻子吃疼挣扎,狮子头晃个不停。看客特别乐,赏钱得挺多。 庞某越来越开心,常常数完了钱,一边打她们母子舒活筋骨,一边盘算再娶个年轻漂亮的小娘子。 岂料乐极生悲,某日有贵人路过市集,庞某想带着傻子过去给老爷们逗乐讨个赏,惊了一匹马,庞某被马踩死,傻子连人带木桶翻倒在地,披在身上的花单子滚到地上,倒刺扎住马蹄,竟然让他保住了一条命。 马主是个富商,挺厚道,也不想得罪江湖人,曰若能私了就赔些钱。万贵娘本来就没打算报官,得了钱挺开心。常在把戏摊边卖饼的老太太却同她说,你赶紧跑吧,刚得了这么多钱,你个孤身女子,带个傻儿子,能拿得住么,不跑连命都没了。你儿子这样,你如何养,把他搁在哪个庙门口,自有神佛跟善人替你管。待你有了着落,再来寻他不迟。 老妇讲到这一段时道:“我那时尚算青春,模样是而今那几个小妮子的千百倍!本来我一个人,拿着钱,哪里都去得,傍个汉子还不容易?但我知为女子的本分,我儿虽外表看着痴傻,心里明白得紧,我们娘俩一心同体,我养他,他护我。两回都是他救了我,我岂能弃他不顾?” 她买了个推车,推着儿子往城外去,刚到荒郊野外,即被人围了。围她的人里竟有那个卖饼的老太太,原来盯着她这点钱的人不止一派。老太劝她跑,是想知道她往哪个方向跑,方便她准确落入自家彀中。 老太见她如此,叹息曰:“老身也是女人,深知女人之苦,为母之苦。你儿子这样,你还顾着他,也是不易了。”竟向匪首讨情面,保了她一条命,但要她做一件事。 当时有对外地来的员外夫妇到本城游玩,员外突然中风,瘫在客栈内。员外夫人急急让家人去送信,又找人照顾员外。 本城不少人都盯上了这对肥羊,但客栈老板是个豪杰,知道这对员外夫妻来自江宁,员外姓尹,没中风之前谈吐不俗,夫人举止也非等闲,保不准就与哪位大人有关,所以吩咐下去,绝不能让尹员外夫妇在客栈内出事,还暗中派人护卫。 尹夫人天天在客栈内,匪寇都不敢动手。老太便举荐万贵娘去伺候员外,让她摸清夫人的底细,一一报与她。 见员外夫人须有身份文牒,卖饼老太现给万贵娘做了一份。万贵娘不想跟庞家姓,正好万字很可以做姓,她从此改姓万。卖饼老太说,若拿贵娘做名字,恐怕尹夫人觉得此名太大,心生不喜,又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蕙心。 穆集感叹:“万蕙心此名竟雅,卖饼老妇也非一般,说来今天总听到奇异老妇。” 柳桐倚道:“我曾听闻,真正的江湖中人都是不显山不露水,非书上或戏文中的那般,一位紫面虬须身长八尺的大王,金甲银带坐在虎皮交椅内。首领之人更是旁人想不到,如江湖行会的首领,多是挑担卖梳篦的。像吾等寻常人听戏,总以为生旦出挑,实则戏班中丑角地位最尊。” 冀实又向柳桐倚看了一眼。 巩乡长拱手:“断丞渊博,实实令卑职钦佩,受益匪浅。卑职亦曾略略听闻此说,如斯推想,那些强人蛰伏城内,必得掩饰妥善。谁会怀疑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谁能想到伊竟是一位大王奶奶?” 冀实笑道:“如此却更合书家风味,不知后来可入白先生著作?” 桂淳咧嘴:“回大人话,惭愧桂某没看多少书,不知有没有。” 冀实道:“无事,捕头先请继续说,吾等听一番本源故事。” 桂淳喝口水,抱抱拳,再又继续。 卖饼老太通过另一位中间人,将万蕙心推荐给尹夫人,万蕙心有照顾瘫子的丰富经验,尹夫人让她试了一下工,十分满意,将她留下。 万蕙心伺候着尹员外,一面留心计算员外夫妇携带的钱财家私,传信给卖饼老太。卖饼老太对她特别满意。 岂料算盘还没打响,晴天便降霹雳。尹员外真的是位有来历的老爷,乃江宁城一位大儒。卖饼老太一伙强人以为暗算了员外家送信的家人,谁知此人跳水未死,潜水逃生后向尹老爷的一位门生求救,此人竟是临近州府的知州。尹老爷本打算在此游玩之后,再去见学生,给他个惊喜,哪知竟生变故。知州即派人来接老师,并报知本城有悍匪,联合本城搜查剿除。 卖饼老太一伙是外来的,遭本城帮派举报。万蕙心以为自己要完了,谁知竟没事。本城帮会怕这伙人攀咬他们报复,在官府围剿时暗下黑手,卖饼老太所在的帮会竟未留下一个活口。城内的匪徒继续互斗,最终都被官府端尽。 倒是有人向尹夫人举发万蕙心来路不明,行动常有鬼祟,知州派来的人排查这些下人的身份,找到了万蕙心的傻儿子。 万蕙心趁机向尹夫人赔罪,曰怕夫人看不起,才没说出之前的生计和傻儿子的事。夫人反而对她十分怜惜。又因为她确实伺候老爷妥帖,带她回了江宁。 尹家甚富,宅内规矩森严,夫人是位续弦。前一位夫人的三个儿子惟恐继母挟瘫了的老爹把家产都谋给弟弟,各种找事,欲将服侍老爹的人全部赶走,尽安排上自己人。 万蕙心亦备受牵连。少爷们说她的傻儿子怪恶心可怖的,怎能进宅子,要把她们母子赶走。她遂去找大爷及大奶奶说,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妇人,儿子是老万家唯一的独苗,她活着就是为了传下这份香火。主子的事,她不明白,只管挣钱,听主子们的吩咐,把老爷伺候好了。 大少爷暴躁,但大少奶奶是个聪慧明事理的妇人,劝大少爷把她留下。这时不论夫人这一派还是三位少爷一派,都觉得枝枝叶叶尚未盘清理顺,各种事情也没准备周全,老爷子绝不能离开人世。 瘫在床上的病人极难服侍,调拨宅内仆人肯定得加工钱。不如继续用万蕙心实惠。她要赚钱保傻又瘫的儿子这根独苗香火,还怕她生歪心么?她要是做出什么事,跑得远么? 这般,万蕙心竟超脱在夫人和少爷们的争斗之外,还同厨房的一位糕点师傅有了点露水情缘。 她趁机向糕点师傅学了做糕点的手艺。 穆集感慨:“此妇这时仍有上进之心,可见人之天性本善,惜她之后竟将天然良知泯灭。” 桂淳顿了一下,道:“禀大人,当时那婆子是这么说的……” 万婆曰:“尹家的夫人装得温柔宽厚模样,说话慢声细语,端出姿态,最爱听人夸她贤德厚道,其实,呸,就是个看不起人的老*妇!老娘伺候那糟老头这么久,她只让我干端尿擦屎最脏的活,连干净衣裳我都不能碰!我擦洗妥了老头子,才有旁人来换干净衣服,喂饭又是一波人。便是她们在屋里吃茶,我打廊下过,都有人拦住我,推我走别处,她们把门窗关上,仿佛看我一眼都会怎样了似的。” 连小丫鬟们,都不同她讲话,先说给做粗活的婆子,婆子再转给她,一见她就避出十万八千里。 大家一般都是人,凭什么如此? 既然这样,老娘就要让你们尝尝真正滋味了。 你拉的,难道不是你吃的?正如夫人少爷们成天挂在嘴边的,都在因果循环内,寰宇亘古不变之道理! 万婆说到这里,咯咯笑了起来。 她勾搭上的老糕头,做得地道苏州和扬州的点心,是尹老爷当年高价聘来的。老糕头自有秘方,惟恐被偷师,不让府中厨子帮手,在一个小院小厨房单独制作。 “我知道他有老婆。他哄我说他老婆死了,说不嫌弃万贵,全为骗我同他困觉。反正我也是为了别的。” 老糕头已上了岁数,又要风流,精力难继,加上万蕙娘不要他钱,他觉得这是个憨女人,教她做点心,她也抢不了自己的活,还能当小工使唤,一鱼数吃,简直太合算。遂传授万蕙娘制点心的技艺。 “他其实是个懒蛋。待我学会了,我说我帮你做,他就答应。哈哈,来取糕点的,都是夫人和少爷少夫人们跟前体面的丫鬟,拿精细碗碟装了,雕花提盒里还要垫几层锦缎,小心提去。一想他们必翘着小指头儿,捏着汤匙儿,端着碗碟儿,拿着腔儿调儿,细细品嘬。若知道那雪花酥、玉露玫瑰糕、菱粉乳滴羹里都有些什么,简直……哈哈哈哈——” 当时听她叙述的白如依和吃过她糕点的捕快衙役们,腹中都一阵翻腾,暗想,这婆子卖的糕点,会不会也…… 尹老爷在阖府共同的希冀下,活了数年,方才圆满离世。 万蕙娘即被辞退。 无人对她表露出不舍或挽留。 老糕头当时已搭上了另一个仆妇,更巴不得她走。 万蕙娘也毫无留恋。尹家虽待她刻薄,但她擅长观察,总能发现别人藏钱的地方,拿上不易被察觉的一点半点,积攒了一笔小钱。 她原打算在江宁城里卖糕点,但街边做小买卖,哪怕提个篮子卖糕,都有竞争。旁人知道她在尹家是做什么的,都说她脏,不能买她做的点心。 倒是有人听说她伺候尹老爷妥帖,又来请她。 她前后伺候了几个瘫在床上或痴傻的,长则几年,最短的不到一个月。不知不觉,又十来年过去。 她攒足了钱,立誓绝不再伺候人。她心里就一个想法,一定要做吃的,要做点心,还要把买卖做大,让人都来吃她做的点心。 江宁城做不成这买卖,她就换地方。 她早听说明州繁华,从江宁出发水路可达,方便她带着儿子。主意一起,她们母子便来到明州。 先在码头,后又搬迁辗转,最后在这条街买了带着小铺面的宅子,从此安家。 常村正又长叹:“此妇为何不能如此安顿……” 桂淳一挑眉,继续讲述。 万婆说完自己经历,问史都尉和白如依:“大老爷们请想,老身此生,凡遇困顿,总能逢凶化吉,直到在明州城里,立起一份家业,靠得是什么?” 史都尉道:“你确实是一位勤奋妇人,倘若一直心怀善念……” 万婆哈哈大笑:“错。都座见多识广,难道觉得世上的苦人都不善良不勤奋?倒是富人为恶的颇不少哩。” 史都尉问:“莫非你想让吾等夸一夸你聪慧有运?” 万婆正色:“老身从不觉得自己精明。我自幼就被卖到庞家,那般遭遇,怎敢称有运?” 白如依开口:“着实想不明白,恳请解惑。” 万婆更肃然道:“是老身明白了,人生在世,当要安守本份,顺从天命。老天将我儿赐我,即是赐予我命。我顺之,无论我儿如何,我都尽为母之本份,爱他,护他,天亦因此降我福报。我屡逢难关,化解之关键,都在我儿。女子此生,不可贪于富贵,不可冀于情爱,更不能迷于浮华,唯要在心中立定念头,尽为母之本份,抚育子女。” 史都尉问:“郑家姑娘亦是郑家的女儿,你怎忍心如此对待别人的孩子?” 万婆道:“我确实无心害郑家丹娥。这一带的丫头,我着实看她还好,有的救。都座有所不知,其实她和我儿本是宿世姻缘。那条街偏僻,买卖做不大,我为何选在那里开铺?当年,经纪带我来此处看屋,我那时才五旬年纪,秀发竟已斑白,容颜亦显沧桑,娇媚美色,所损甚多。我思想,身已亏损,还可照料我儿多久?他与旁人何异,凭什么不能享受人间至美至乐之事?正想着时,有个妇人牵着两个几岁的小妮子,从我身边过,就是郑家乔婆子带着她的两个丫头片子。有一个一抬头,对我一笑说,阿婆安好。我说,你当叫我姨姨,怎唤我阿婆。她娘那粗蠢婆娘朝我赔不是,我当然不会跟三四岁的小贱妮子计较,只是不禁想,她怎的好端端朝我叫阿婆呢?必不是白叫的,或是苍天启示。而后老身就在这里住下了。” 巩乡长和常村正毛骨悚然。 “三四岁的孩子,叫她一声阿婆,她记恨十几年?” 桂淳道:“不止这些。” 万婆继续道:“郑家这两个妮子,还有荷家的妮子,算是在老身眼跟前长大的。明州城其实道德败坏已久,女不守坤德,男不振阳刚。良家女子,涂脂抹粉,当街招摇嬉笑,竟比不上楼子里的姑娘安分。也不怨她们,根在她们的娘身上。就说那郑家的乔婆,今年三十来岁了,也是要当祖母的人了,竟还同她夫君发嗲发颠的,夫妻竟不用敬称,当街哥哥,哥哥地喊,什么「哥哥呀,这篮子好沉,给你提着唻~」,有这样没羞没臊的娘,怎能教好闺女?” 史都尉几乎要忍不下去,白如依暗示左右递茶给都座降火,自己顺着万婆的话说:“于是,你以为……” “老身规劝过她,这蠢婆岂能懂?她的俩闺女越长大越随娘。荷家的小骚蹄子也是,见了那衙门里的小年轻,喔呦,那姿态,啧……还穿那带蛾子花朵儿的衣裳,岂是良家女子装束!且家里本没有那个钱,还要攀比,非往身上穿,她们的娘也不拦着,竟要去卖针线了!哪有未嫁的姑娘干这个?” 白如依道:“你自家不也开铺子,针线活计本是闺阁技艺,换些零用有何不可?” 万婆正色:“老身的铺子是正经买卖,我乃为抚养我子为之!为夫为子,天经地义!她们为什么?涂脂抹粉,装扮成她们以为的富小姐模样,卖弄风骚!老身看不过去,规劝她们两句。丹姐儿那妹子,小翠,就横眉瞪眼不知高低尊卑地同我吣起来。这丹姐儿,比她妹妹心眼儿多,遇事都撺掇她妹妹出头放炮仗,她再不阴不阳补上两句。我看着实实不像话了,这丫头怎么多染上了一层毛病!本来准备正经找个媒人去她家提的,但事急从权,只得先□□□□她。她既想钱好去打扮,我便亦此诱之。那日我趁没人时同她讲,我想做件衣裳不得空,托她帮我,钱不会少给。那妮子果然贪财,立刻答应。” 万婆又对丹娥说,你妹妹不久前顶撞了我,你娘这人心气儿高,若你帮我做衣裳,恐她们阻拦,只悄悄地便是。 于是约定那日傍晚,丹娥出来买东西时,顺便看看布料尺寸是否合适。 丹娥从针线铺、医馆回来,又在粮酒坊给爹爹买了金波酒,走进点心铺。 “我让她到内屋坐,端茶点给她吃,茶点里我确实搁了点东西。大人们请想,我见这姑娘沾染了不良的习气,有心在她堕落前将她拉回正途。但老身与她非亲非故,凭什么教导她呢?行事需得名正才能言顺,我得先让她跟我家万贵圆房……” 一群小兵拼命抱住史都尉。 白如依低头冷静片刻,才缓缓开口:“你觉得年轻女子穿件漂亮衣裳就是堕落,但你如此行事,将一未论婚嫁的少女迷晕拖与你子,又该叫什么?” 万婆诧异地看看他:“老身方才说了许多,先生怎的不懂?这是她的命。顺命则生,逆命则亡。她死真的全是她自找。我茶里饼里都放了不少药,是头猪都该睡了,她为何偏偏没睡沉?她还犟,要喊要叫,我当时能如何?只得把她摁住了,谁知她就没气了,这能怨我?不是她命该如此?像我,经历了种种,她这辈子,连她那老母,她妹子,加一块儿,能比得上我片刻?我现在如何?她又如何?怎的芝麻星点大的坎就卡死了她?该她过不去!那本图册更是证明!册子里早有她,可不是老身让人画的,真是她死了以后我才听说,也是老天安排我听到!那晚郑家好多人,偏荷家妮子跟那小郎君一拉扯,我就看见了。他们又非在花墙根说话,我悄悄一过去,隔着墙听得明明白白,当时我都想跪下。果然什么都是注定好的,郑家妮子命当如此,老身乃替天行道!”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巩乡长道:“这想法……一般人不能有。她怎么萌发出来的?” 穆集道:“某以为,说萌发不如说滋养。此妇一生着实曲折不易,要活下去,心里得有点支持。她若不给自己编点命定之类的,可能早垮了。只是编着编着,就编到偏处了。像她早年做仆婢,十分受气,心态亦扭曲。” 巩乡长又道:“在下其实有个疑惑,此妇说这一堆,她自个儿真的信么?” 冀实缓缓道:“此,外人难定论也。” 众人再沉默片刻。 又是巩乡长先拱了拱手:“是了,捕头讲了半晌,在下老打岔,竟耽搁忘记询问,那个在婆子之前杀了五位女子的凶手也找到了吧。” 桂淳抖擞精神:“自是必须落网了,在万婆之后才抓到,所以桂某顺着先说了万婆,忍不住扯多了闲篇,最要紧的竟一直没讲到,实实是桂某的错!”抬手抱一抱拳,“那名凶手,确实比万婆难抓,因为被害的五名女子,除却都年轻,皆是女子之外,相似之处不多。” 巩乡长道:“捕头厚道,已是告诉了我们,杀这五名女子的凶手只有一个人?” 桂淳再一抱拳:“乡长聪慧,从桂某一句话看出真相。若乡长查案,定也是位神断。乡长和村正可能亦已猜出,凶手是个男人。” 巩乡长和常村正都一笑,巩乡长谦虚一番。桂淳喝了杯茶继续讲述。 前五名被害的女子,有未婚者,也有已婚者;身段有高挑的,也有玲珑的;有丰腴的,也有弱不禁风的。面庞五官更各不相同,居住之地分散在城中。 凶手简直像蹓跶到街上,临时起意,随便从人群里挑了个女子下手。 难以判断他杀人的缘由,也琢磨不透路数。 史都尉和手下堆了好几个大沙盘,推出无数条路线,一时难确定哪里最可疑。 这厢白如依又想到一个关键—— 那个雇人画蝶花美人图册报复锦华庄的商贩,鲜戴。 鲜戴仍被关在州府衙门的牢里。 他也不想出去,非常安静乖巧地待在黑牢的小单间内。 白如依去见他,道,鲜老板不可能在这里住一辈子。有无想过出去后怎么办? 鲜戴在牢房角落里瑟缩了一下。 白如依摇头:“鲜老板买卖做得不算小,怎就糊涂了,再气也不能做那样的事。可能害了人家姑娘一辈子,亦搭上自个儿。你猜那些姑娘的家人,待你出去后会怎么欢迎你?” 鲜戴抖个不停。 白如依等他抖了一时,才道:“但鲜老板或能帮衙门一个忙。” 鲜戴立刻冲到牢门前:“请先生指点!小人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 白如依道:“这倒不必,只请鲜老板仔细想一想。几名被害的女子,为什么你都认得?” 鲜戴愣了愣:“小人已交待过了,因小人的买卖多能与人打交道,整座明州城的人家没几家我不认得的。” 白如依道:“我记得鲜老板还说,她们都多少得罪过你。” 鲜戴说:“前几位没有,是小人丧尽天良,因她们的不幸想出画这本缺德册子。之后的十一位女子确实与小的有小小纠纷……不,纠纷都不算,只是小人觉得,买卖做得不畅,是我缺德无良,心中记恨!” 白如依问:“她们都因什么与你有纠纷?” 鲜戴道:“小人的小买卖,很容易起争执。详细的也记不清,可能就是看了不买,讨价还价,订了物件又不要了,或我去他们家布置,她们挑三拣四,或明明是她们反悔想退货,甚至自己损坏了物件,却说小人的货不好之类……” 白如依道:“这些女子性子都挺活泼?” 鲜戴皱眉:“也有看起来蛮温柔贤惠的吧。有些看着娇娇弱弱的,亦不好惹。”他忙又改口,“不,都是小人的错!她们全是仙娥一般的女子,坏的都是我!” 白如依又道:“请鲜老板再想一想。你得知前五位女子被害后,才作了这本册子,后十一位女子都是你选的。正如你所说,你的买卖,极易与人有冲突,似你方才所说的纠纷,可能每天都有。为何你却选了这十一位女子?或有什么你自己都没发现的关联,令你由前五位被害的女子想到了她们。” 鲜戴直着眼懵懵愣了许久,才怯怯道:“小人真的暂时想不出,除了做生意时有些小纠纷外,可能就是……这些仙娥姑娘们都十分美貌……” 白如依也沉默了一瞬,又问:“鲜老板平时印的吉祥画卷,多是什么教,什么派,哪些神佛?” 鲜戴又缩了缩:“小人其实……啥也不信,所以没拘束,啥都卖……明州城什么人都有,小人那边,不单儒释道诸圣像吉语经文,连夷国的经卷,胡番人士供的天神娘娘像,卷胡子神仙像,小人也有。” 白如依赞叹:“鲜老板这是别样的一体同仁,不分内外。万一送错了或触了忌讳恐有麻烦。” 鲜戴再缩缩:“一般特别讲究的也不会来小人这买。小人这只有保平安吉祥的。” 白如依又询问几句,鲜戴确实一时想不起来。白如依亲切地让他慢慢思索,临离开时,又回转身道:“对了,有个好消息告诉鲜老板,你雇的那位画师甄仁美找到了。等他被带回州府衙门,问两句话,鲜老板就能从牢里出来了。” 鲜戴瞠目结舌:“但,但,但小人仍有杀人嫌疑……” 白如依道:“当下鲜老板嫌疑已不算大,待甄画师回来,鲜老板可能连嫌疑都消了。白某是个闲人,不太懂衙门的规矩,随便听了几耳朵,好像说是,鲜老板出去后,暂时别离城,在自己家待着,能让衙门随时问话就成。” 鲜戴瘫坐在地。 白如依这话并非在诈鲜戴,甄画师确实已找到,正在江淮知府柳知的船上,即将抵达明州。 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蝶花美人图·下」(一) 为何画师甄仁美会在柳知的官船上? 此事当要再往前回溯几日。 白如依、程柏和史都尉在分析案情时,都觉得,甄画师如果跑了,很可能已出了明州城。 明州是大港,水路通达,逃跑最方便的途径肯定是爬上某条船,跑得远跑得快。 但督帅府只是暂时接管明州,不便派兵往明州之外的地方追捕,亦不便直接下追捕文书或要求明州之外的地方衙门配合。 这事应由明州府衙门做,但府衙仅存的官员官阶都不够高,发不出这样等级的公函,用不了大印。 唯有求助柳知。 程柏亲自写了一封书信,说明案情,附上白如依的剖析和甄仁美的画像等等,飞传与柳知。 柳知接到后,当即发出寻拿告示。 这篇告文后来成为了此类文书的模范,而今仍被各地方衙门学习。行文典雅庄重,大合官府体统;通俗明达,凡识字的百姓皆一看即懂;言析律法,慑之刑责,令案犯及包庇或知情未告者悚惕惴惴;明悬赏金,直惠利益,使围观者心动技痒。 捕告发出未久,甄画师便被某城官府拿到,解送至柳知的官船。 ********* 桂淳道:“当时白先生说,他觉得甄某往北跑了,还有人趣他,是不是学过掐算之法。结果真是如此。” 巩乡长称赞:“这位白先生实似神异。” 桂淳道:“我们当时也这么觉得。但白先生说,他虽在书里写过挺多神神鬼鬼的,他自己并不会占算,都是乱编的。他不过是推想了一下甄仁美最可能的作为罢了。” ********* 白如依当时分析。 甄仁美是明州本地人氏。本朝官话偏北音,明州乃南方大港,当地百姓惯说官话,但言语里总是带着几分本地乡音。熟悉各地方言的人一听就知他是哪里人。甄仁美如果逃到乡村或小城躲藏,很容易被人发现他从哪来的。倒是去大城,天南海北各方人氏皆有,多他一个,如粮堆里多了一粒米一般,毫不突兀。 所谓大隐隐于市,即如此也。 甄仁美又不富,跑的时候带不了多少盘缠,行船跑车马的眼光都在油锅里炼过,一眼就能看出谁身上有事,大约携带多少银钱。他们这行的规矩,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向官府举发旅客,但在路途中或少不了敲打敲打甄仁美,榨取些油水。甄画师兜里的银钱多要砸在路上,长久生活需得赚钱。他有了点岁数,体虚,手受过伤,干不了重活,应仍是做笔墨相关的营生,倘若去了小地方,他一口带明州音的官话本就挺显眼,再做笔墨行当,简直像把告示顶在脑袋上让人拿。到大城门路多,能安稳赚钱。 从明州往南,大城路途较远。 在明州北,则有一串大城,苏、杭、扬、江宁……每一座都是千古风流地,金玉富贵乡。甄仁美这样爱画春图的老画师,焉能不心动? 白如依摸着下巴道:“他恐怕还想,柳知府由北来,老夫偏迎着他去,出他个乎乎的意料也!” 程柏当时笑道:“本觉得先生臆测忒过,但听你这一说,又大感有理。也罢,待写进信里,请柳府君参详。” 大城这么多,甄仁美会去哪一座? 参详地图,看位置顺路线,算算甄仁美逃跑的时间和他兜里的钱,料想其多半在苏州。 白如依又推测,甄仁美刚开始赚钱糊口多半不敢去画画。他字写得不错,画书绘常看书,同卖吉祥画的鲜戴交情好,对筮卜相算占之类应略知一些。这一类,真学极难,但乱编胡骗又很容易。多半他是支个摊儿帮人写写信看看相之类。 只是,这样行当亦属江湖生意,寻常人不拜师入门轻易做不得,会被真正行里人教训。即便万幸遇到厚道长辈,不与他这临时讨生活的计较,行内年轻小辈肯定有觉得他硌眼的。 将告示给苏州当地的衙门,多往那些市集杂乱之地散一散,自会有人举发。 后续果如白如依所料。 甄仁美正是在苏州被人举发,落了网。 被抓的时候正在给人批流年。 官差边给他套锁链,边笑着问:“先生没给自己算一算,今天适不适宜出门?” 客人目瞪口呆:“都说这位先生清新不俗,非寻常相士可比。却是这样的不俗!” 人群中有人笑:“他是个装把式的假仙,自然清新。看相算命可不是下馆子,尝个奇巧鲜儿,千古流传下的学问,哪容得瞎诌。” 甄仁美经年累月被追债,锻炼出了胆识气概,挺身就套,向人群中嘲讽的方向一瞥,强撑门面,哈哈长笑:“老夫料定此去必无祸事,却是转危为福,方才同尔等一行。当下何必断言?且看结果!” 围观人议论纷纷,嘲讽之人又拖长音道:“先生这辈子没上戏台,倒是可惜。” 正请甄仁美算卦的那位土豪倒有几分被唬住,宁信其有莫信其无,人阔也不在乎仨瓜俩枣,仍掏出卦钱,又添上些许,递给差役。 众目睽睽下,差役哪里敢收:“他是被发了文书追捕的,进牢都得住单间儿哩。这钱我们容他拿,他也暂时没处花,员外找个地方替他捐了积德吧。” 甄仁美凝视土豪,微微眯起双目:“老夫与员外有缘,将此卦送你,无需卦资。”又深沉一点头,“员外必荣华五代,富贵一生。”被衙役挟着转身离去。 众人目送其背影,倒多是钦佩。 差役们也觉得甄仁美有些架势。兼众人皆知江淮知府柳知是位大清官,素被人赞颂仁爱,又是柳相爷之子,他点名要的人,全须全尾送去为上,所以甄仁美住在苏州府衙门的小单间里,有吃有喝,也没遭罪。甚至有衙役让他画过几张像,批过八字。 待柳知官船到了苏州,甄仁美即刻被送到船上。 几天后,柳知的官船抵达明州码头。 ********* 柳知领江淮重地,官高明州知州两阶。明州府衙而今七零八落,竟凑不出合适的迎接排场,幸亏督帅府衙门再度伸出援手,揽下接迎事宜,连接柳知的官轿都是从帅府抬出来的。 前去迎接柳知的人中就有桂淳。 而今他讲述此段,十分谨慎,斟酌词句赞颂。 “只恨卑职是个老粗,讲不出先柳府君万之一二的风采气度……卑职生在京师,后来南下在军中,再回京内,托大说一句,大人物也见过不少,但比得上府君的,真是数来都不用五根手指。” 冀实见过柳知,颔首一同赞美。 穆集、巩乡长和常村正附和仰慕。 桂淳心道,他们必然当我为了拍小柳断丞马屁,巴结柳家人才这般说,哪知道我半个字的谎都没扯,这样的人物,真是寻常人一辈子都难见着的。 他回忆当时情形,他们去接柳知,心情实有些复杂。他自从军起就在程帅帐下,程帅是跟着先怀王一同打出来的,但众所周知,这位柳府君的爹柳老太傅一向与怀王不太对付,屡屡向先帝进言削怀王的兵权,程柏也连带着挨过削。 当年在桂淳看来,朝廷把柳老头的儿子派到明州,显然是所谓均衡之术。程帅亲自写信向柳大人知会案情等等乃正常公务。甄画师被迅速拿到,这位柳大人确实有才能手段。日后就如此这般公事公办呗。柳大人归州府衙门接待,待他到了,程帅出面跟他吃个饭,客气客气,而后桥归桥路归路,双方各派一两个人,偶尔碰一下,想来案子很快能破,也不用碰太久,之后事全归衙门,他们只管明州城和百姓们的安全就成。 怎料程帅竟主动要去接柳知,他一提,州府衙门连客套都不多客套几句,立刻欢天喜地把球塞过来。如桂淳这样的小兵都觉得大帅的胸怀着实太广阔,赛过整片大海。 程柏看出他们不情不愿的,教训道:“你们知道什么?这位小柳大人乃当世一流的人品,与怀王殿下甚有交情,不敬说一句,跟他爹老柳大人完全不一样,你们见了就晓得。” 由是桂淳与一众亲兵站在岸边迎接柳知时,见一位身着红色官服的人在众人簇拥中下船,不禁暗暗凝神,用挑剔的目光细细打量。 他而今仍记得,初只远远看到身形时,便心中一动,不得不暗道,不愧世家出身,相爷之子。待再走近些,看清面目,他这大老爷们儿都眼前内心瞬间空了一空,待缓过神,满心唯有赞叹,搜肠刮肚却找不出什么词句形容比喻,只剩一句——世上竟有如此人物! 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人家怎么就恁会长呢?! 而今再回忆,桂淳仍觉得,他当下尚找不出第二个与柳知相似的人。 若单论相貌,先怀王与今怀王父子,当朝的兰侍郎,云太傅,在桂淳看来都可称稀世绝色美男子,比之柳知,各有千秋,他个老粗不好评断高低。 但令人稀罕的是,柳知虽出身高门世家,当时亦已当了挺多年官了,却是一身超尘脱俗的浓浓书卷气,仿佛仙人一般。只是在桂淳看来,有些瘦了,过于文弱,脸色也偏苍白。 再拿当今人物对比,如柳大人的妹夫兰侍郎,明明是苦出身,气质却越来越雍容和润,一看就是官场境界越修越高。 当前在座的柳桐倚,面容颇似其父,两人身量也差不多,但气韵完全不同。小柳断丞少年气浓重,好像南方春天的柳树,嫩绿嫩绿的,生机勃勃,枝叶正在萌发。 柳知则让桂淳想到帝京郊外群山清晨的秋景,极蓝的天,极清的气,锦绣绚丽。 程柏亲自上前迎接柳知,两人互相见礼言谈,相让入车轿,柳知先到州府衙门,查看卷宗,与府衙诸官员相见,将初会之必须公务一一处理,方才前去接风宴席。 席面十分朴素,程柏与柳知主座,史都尉等几位将官和州府官员相陪。 席毕再会衙署,柳知细看此案卷宗,询问:“久仰白先生之名,渴盼一会,敢问先生在何处?” 左右禀道:“白先生是帅府的贵客,今日想是又去市集了。得晚上才能回来。” ********* 白如依大清早就出了帅府,与史都尉和府衙的几位捕快一起去探访五位被害女子住处和遇害前到过的地方。 史都尉中午回了一趟衙门陪席,先行拜见柳知,其余人继续查案。 几人到了晚间才回来,桂淳与几个小兵守在角门,一见他们,立刻告知,柳大人正在帅府,请白先生前去一见。 白如依因要查案,穿了一身平素闲逛常穿的半旧布衫,跑了一天,风尘仆仆,头发凌乱,满脸胡茬,遂笑道:“这般德性恐不堪拜见,待先去洗个澡换件衣服,又恐令柳大人和大帅久候。” 桂淳道:“大帅特意说了,先生不必拘束,回来直接去便是。” 白如依便随他径到内院的后花园。临水池的小榭内摆着一张小桌,程柏身着一领家常锦袍,坐在桌边,另一人一袭青衫,仿佛一卷成了仙的书册,却是柳知。遥见白如依至,柳知起身,竟迎出亭榭,白如依亦大步向前。 两人在月下停步,端袖见礼。 “仰慕白先生多年,今日终得相见,实乃至幸。” “在下更思慕大人多年,今得相见,欣喜至极。” 二人再相视一笑,似多年旧识,并肩同往榭中。 只见灯火月色中,一人清逸出尘,仿佛仙人下界;另一人边幅未修,满身俗世尘烟。 如此同行,却异常相配。一个小兵向桂淳嘀咕:“白先生平日里总跟我们厮混玩笑,竟什么场面都撑得住,见这位柳大人都丝毫不怯,真有高人风范了。” ********* 众人听桂淳讲这一段,都不禁陷入想象。 巩乡长道:“先前听捕头讲述,觉得这位白先生十分通达世情,听到此处,方见其狂傲不羁之一面,果是文士。” 张屏默默看向柳桐倚,柳桐倚亦回视他。 在座唯有他二人明白,白如依与柳知相见为何如此。 西山红叶生初见白如依,理应如此。 ********* 柳知与白如依一同进了小榭,再与程柏见礼落座,史都尉亦来到榭中,四人谈笑一番,待白如依和史都尉差不多填饱了肚子,即谈起案情。 史都尉正好将今日与白如依所查得的情况一同禀报。 早有随从将案件卷宗捧上。柳知取过纪录被害女子详情的一册。 “我粗看过卷宗,惭愧尚未看出这五位女子除却都是年轻的良家女子之外,另有什么特别的共同处。” 史都尉叹:“卑职无能,更未有什么结论。” 白如依道:“依在下之愚见,凶犯杀这几位女子,不太像出于□□,乃别有缘故。” 柳知道:“今日又审那位甄姓画师,他仍称自己并非凶犯。” 白如依点头:“小册子画得色眯眯的,但没有恨,不是他。” 程柏正色:“当下不宜武断定论,还是要查他。” 白如依笑:“在下只是揣测,大帅这般细查才是周详。” 程柏哈哈大笑:“当着柳府君的面,白先生着实客气。” 柳知亦微笑,四人举杯一饮,放下酒盏后,柳知又道:“遵大帅叮嘱,查过江淮、江南一带的刑案卷宗。可惜匆匆赴此,所查实寥寥,伤害女子刑案,每年每地都甚多,不敢轻断是否属同类。” 程柏感叹:“这案子真的难查,当下连凶犯是本地还是外地都还不知道,突地开始在城内杀人,手段如此凶恶。听说这样的人都行凶癖好,只是他杀人的路子又有点飘。” 白如依道:“多亏大帅与都座英明,看出这案犯颇有气力,下刀狠,练过些刀法,使的是长直刀。” 前五名女子都是被利器杀害,尸身有受虐痕迹,不止一处伤,致命伤各不相同,凶犯十分狠毒,每次都连下多刀。 程柏无奈:“有什么用?明州城这么一个大港,走镖的,做买卖的护卫,好舞刀弄棒的,唱戏的,街上耍刀卖艺的,都有这种刀。这人还是个右手刀,若是惯用左手,兴许能筛得更准些。唯可欣慰,这人应不是军中的,军中用兵器天天操练,已经跟喝水吃饭一样了,刻意改也能看出不一样。” 柳知道:“冒昧一问,有无可能,这人惯用左手,改右手使刀,或左右手练不同的刀法?” 程柏道:“府君所想甚是。可恕小将直言,这样人物,戏文传奇里的侠客挺多见,现实中,许是我见识少,没见过几个。刀法是记到心里的,不论用左手还是右手,使的时候两只手完全不一样……天下广大,某不敢武断说没有这样的奇才,只是就常人来说,难。” 柳知抬袖:“多谢大帅教导。” 白如依挑眉:“在下可学着了,下一本里就用上,把颠酒客比下去!” 柳知嫣然:“正是,比下他去。” 程柏爽朗一笑,史都尉道:“待书坊里开卖了,白先生一定告诉我们一声,兄弟们帮你多搬空几家。” 白如依拱手:“多谢多谢,到时在下请吃酒。” ********* 几人说笑毕,柳知又问白如依:“又需冒昧请教,听闻先生断定案犯为男子。可这几位女子均未被奸污,为何先生如斯笃定是男子行凶?” 白如依道:“大人不必如此尊称,喊我老白罢了。唐突说一句——大人一派斯文,平素应少见泼辣妇人,亦没怎么见过妇人打架吧?” 旁观的桂淳和小兵们不由得冒汗,心道白先生着实虎,在大帅面前倒罢了,跟柳大人都这么不见外,真是忒不拘小节。 没想到柳大人竟似白如依这般说话再合理不过一般,摇头道:“实……也见过些,的确见得不多。” 白如依道:“这五名女子的尸身,除了未被奸污之外,还有一个特征,想来大人早已留意。” 柳知双眼一亮:“先生是指,这几名女子都面容完好。” 白如依肯定地回望着他:“正是!女子动手,极喜欢攻击面部,非打耳光即抓,或连耳光带抓。或还捎带上头发。” 程柏悠悠道:“白先生这是经验之谈哪。” 白如依一拱手:“万花丛中过,难免香满身,大帅见笑。当下说案子,被害的五名女子都是年轻的良家女子,家世背景不同,应不会与同一人有新结或累世的深仇。其中有两位女子已成亲,婚姻十分美满。几女抢相好,一个杀了另几个,也不太可能。且若是情敌,恐怕不会放过对方的容貌。女子不伤对方的脸,应是对此人有情……” 程柏肃然:“有无可能,女子对女子有情。” 白如依神情更庄重道:“大帅说得是。但一般女子不似男子多情,一口气爱上五个,再因爱生恨,统统杀掉……” 程柏道:“或就有特殊的?” 白如依再点头:“大帅着实洞悉人性。可五位女子身上的伤都只见怨毒,不见□□。” 史都尉搓搓手:“卑职冒昧一言,记得是在戏里或传奇里看过,有一种痴情人,喜欢上一个人,得不到,就找其他人代替,但又觉得代替的毕竟跟心里那人不一样,就挺闷闷不乐的。会不会,这闷闷不乐,更浓烈一点,好像喝酒似的,喝不起贵的,买了其他的,一喝不对味,反而喝上了火,咔,把杯子砸了!” 白如依、程柏和柳知都深深凝视他。 史都尉有点不好意思:“随便扯的,见笑,见笑。” 程柏一拍他肩头:“可以啊,小史,要不是这五位女子一个长一个样,实在想不出同时像她们五位的会是什么样,这说法,我就信了。” 史都尉脸红了:“一时想远了……” 柳知温声道:“许多大案,特别离奇荒谬的理由往往竟是真相。但我也知白先生的意思,若凶手是女子,不论什么缘故,对这些女子心怀怨恨,大约都会伤到她们的面容。” 白如依抬袖:“多谢大人,某絮叨半日,难抵一句。” 史都尉亦又接话:“确实凶手下刀的手法也像男子,一般女子不会这么狠。” 柳知思索:“若无关于情,便唯有仇怨与恨。” 白如依缓声补充:“极特殊之恨。” ********* 当时情形,桂淳不可能一一记得复述,只能将记忆中的片段尽量拼凑完整讲出。 张屏肃然不语。柳桐倚听着,面上亦不动声色,心中各种情绪纷杂,更对桂淳充满感激。 他小时候虽一直在父亲身边,但对父亲的印象总笼着一层朦胧光晕。 父亲很疼爱他,手把手教他写字,亲自为他开蒙,教他功课。 但父亲公务繁忙,不能陪他太久,有闲暇时间就待在书斋里。 柳桐倚对父亲的回忆总混着墨与纸张的幽香。 他极其崇拜父亲,知道大家都仰慕称赞父亲的才学,便拼命读书,怕给父亲丢脸。 父亲却让他不要一味地念书,多走一走,玩一玩,看看山野和市集,甚至塞杂书给他读。 「我们柳家人,多有些固执,常被经文规矩框住。你万不要如此。不论身在峰外,遥视江海,还是处之方寸,细观纤毫,心中都要开阔明畅。读书乃为广博,学得格式,识了定性收敛,更要懂放与宽。有条有理,是以无拘无束,圆融旷达。」 他在父亲过世后,才隐隐明白父亲当日言语的深意。 而今能听到父亲昔日过往,心中印象,更又清晰。 桂淳继续讲述。 柳桐倚留神不放过每个字。张屏默默帮他倒了杯茶。 ********* 程柏让随从又取来一壶酒,连酒盏也换过,再一一斟满,将第一盏让与柳知。 柳知谦让,程柏道:“理应如此。”自举起另一盏,史都尉和白如依亦各自饮之。 柳知凝视酒盏:“多谢大帅厚赐,下官却由此想到——这般连续杀人的案子,第一位受害人,往往尤为重要。惭愧下官当下仍未想出为何凶犯会挑她下手。” 桂淳讲到这里,又顿了一下,感慨:“待后来结案的时候,卑职再回忆,真觉得先柳府君大人着实神了,一言点出此案的关键。” 张屏听着,心中微微一动。 多年前,在小茶楼中,他听说书的讲到此处,身边那人亦对他说—— 「仔细听这段,第一名女子这里藏着极关键的一根线,试试你能否发现。」 ********* 本案被害的第一位女子,姓洪,名欣莲,二十三岁,明州越亭镇人士,十八岁嫁到明州钟家,已生一子。她遇害时,孩子才四岁。 洪氏娘家在乡间颇有些田产,都租给别人耕种,阖家住在镇上,镇子街道上亦有几处房屋铺面,算得小富之家。洪氏的公公钟圭做点小生意,昔年到越亭镇谈买卖,租了洪家的房屋居住,偶感风寒,多得洪家关照。钟圭感激在心,发现这家的姑娘尚未许人,遂为儿子下聘,结成亲家。 洪、钟两家皆忠厚本分,自家回忆加邻人作证,都说从未与人结过大怨。 欣莲虽是娇养长大的女儿,性子却很和顺,说话慢声细语,很爱笑,心里从不存气,也不善与人斗嘴。家人都说,她若不高兴,便把身一转,不理惹她的人,跟她赔个不是,一哄就好。即使不哄她,过一时,顶多一晚上就完全消气。 她嫁的是钟家长子伯康。婆婆高氏才四十多岁,内宅事务皆是高氏掌管。欣莲有点懒,素喜做甩手掌柜,婆婆让她学管家,每每念叨总不能等八十岁了还替你们小两口管着,欣莲就笑嘻嘻地说:“没事,等到那时,您老的孙媳妇,重孙媳妇都该顶用了,看她们哪个有才哪个来,反正我看着账本跟一摊摊的事就晕得慌。” 府衙的捕快和史都尉等人都问过,洪氏是否喜欢打扮妆饰。家人皆说,欣莲并不奢靡,甚至因为懒,在家时都不怎么打扮。蝶花衫裙其实是婆婆高氏买布料让裁缝给她做的,她的妯娌们也都有。 欣莲唯有一个爱好,喜欢吃零嘴儿,最爱甜食,尤其糖缠酥脆与各样果仁蜜饯。她偏又吃不胖,天然肌肤细白,身段窈窕。她的容貌在遇害的五名女子,乃至那本蝶花美人图册中都是顶尖的。 她吃不胖,或也因她好四处走动。钟家商户之家,女子不太受约束。按本朝规矩,商贾家不能养奴婢,钟家的随从仆妇都是雇工。因欣莲有子,单有两个勤勉的妇人和一名奶娘服侍。欣莲常常留一名仆妇守在家中,自带上孩子、另一名仆妇和奶娘一同去街上转转。 钟家宅子在明州城北,离街道市集都不甚远。 欣莲平常只在家附近的一两条街上转。街有个品记果铺她最喜欢去,铺中的莲子核桃栗子等糖缠与百果酥堪称明州一绝,她隔两三日就买几包。 两名仆妇一般轮流跟她上街,奶娘则是欣莲带孩子出门便必跟随。她们都觉得欣莲遇害前没有任何异常。 欣莲与其夫伯康十分恩爱,欣莲绝对品行端正,钟伯康亦无别处风流。 欣莲遇害的那日前后,正是钟家铺子近几个月对账之期。钟圭高氏夫妇与长子伯康连着几天在仓房点货,洪欣莲心疼相公熬夜看账,遂亲自煲了汤,给公婆和相公送去,奶娘留在家中照看孩子,两名仆妇都跟着她,乘坐钟家自己的马车。 这日恰好是九月十六,从钟宅到库房,必经过一条兴茂大街。此乃明州城最繁华的街道之一,街上有座宏法寺,也是明州城数一数二的大寺。每月初一初二初三,与十四十五十六几日,寺院附近都有集市,街上的铺子亦有许多优惠。 欣莲不常到这一带,见集市繁华,不由心动。待送汤回来,即在兴茂大街下了马车游玩。 两名仆妇都跟着她。车夫赶着马车预先到街的另一头等候。 欣莲信步顺着小摊看赏,再进各家店铺中逛。两名仆妇成天跟她出来,都知道她的脾气,也有些懈怠——反正即便跟丢了,在果子铺一准能找到大奶奶。她们都是本地平民,帮佣乃为补贴家用,自也有丈夫儿女,亦皆正是好玩好看的年纪,瞧着热闹集市满目琳琅,怎不欢喜?私心也想给自己和家人买点东西,又正应了三个和尚没水吃的道理——都觉得对方紧跟着大奶奶,自个儿可以偷个懒。 一个在木器铺略一住脚。 一个进香料店稍微一转。 两人在皮货摊前打了照面,大眼瞪小眼一定,不由都发问—— “大奶奶哩?” “不是你服侍着么?” “不是你跟着?” 到此两人还不觉得什么,光天化日,这么大一个人,怎会丢了? 肯定在果子糕饼铺里。 不然绸缎庄? 再不然卖小玩意儿的摊子? 又不然…… 总不能在药铺里。 莫非进庙里了? 可她们到街上的时候已是申时了。寺院过了未时便会关闭大门不再让香客入内。 两个仆妇找到天黑,衙门来人了,整条街都清了,连上临近几条街,加上寺院,每个铺子,每扇门内,都搜过,没有欣莲的踪迹。 直到隔一日清晨,兴茂大街附近的某条小巷口,一个做鲜果生意的店主早起开门,发现门前有个布袋,内里竟是欣莲的尸体。 ********* 凶手为什么选她下手? 查案的众人思索多日,难得结论。 史都尉叹道:“卑职无能,当下还想不出凶手因何起意。洪氏确实是个年轻貌美的妇人,但那天那条街上,年岁与她相近,家境不错的美人也不少。当日洪氏去过的店摊,路上见过的她的路人,都说她看起来和和气气的,脾气蛮好,应没跟谁冲撞急眼……”<a href="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 白如依道:“在下以为,在闹市中无声无息掳人,极不容易。凶手并非临时盯上洪氏,而是早有预谋,有合适时机便下手。” 程柏道:“掳人不易与早有预谋之间,似并无直接关联。凶手提前安排路线,或就是想在市集掳一妇人杀之,洪氏恰巧撞进他眼中。没有洪氏,也可能是绿氏黄氏青氏紫氏。” 柳知凝视卷宗:“大帅所言甚有道理,这五名女子皆是在街市被掳走,又无太多相似之处,凶手临时随意从街上的年轻女子中随意挑选,目前看来更为合理。” 白如依把玩酒杯,并未说话。 史都尉打圆场道:“若这样,更难查了。卑职倒希望白先生推想的是真的。” 柳知接着道:“我亦留意到一点,洪氏生前爱吃果脯蜜饯,她的尸身被放在鲜果店外,是否藏有深意?” 白如依转动酒盏的手一定,史都尉道:“禀大人,今日白先生与卑职等,去钟家问话,特意问到这一条哩。” 柳知钦佩地道:“这一点先生果然留意到了。” 白如依道:“某今日顺便问了一下钟家人,洪氏平日里隔几天就要买甜食,买的还不少,她自己岂能吃完?” 钟家人都说,洪氏买了并不是自己吃,家人都有份。吃不完就赏仆妇。她娘家送了她铺面当陪嫁,零花都是她自己的钱。钟家的另两个儿媳颇羡慕乃至有些泛酸,觉得洪氏有钱腰杆儿硬,当然会做人,难怪婆婆偏心眼。 史都尉神色复杂地补充,那些仆妇当他们的面称赞洪氏,并叹息惋惜,但从别处打探得来,仆妇们受洪氏这些小恩小惠,并没有什么感激之情。她们都是勤快妇人,觉得洪氏就是个会投胎的好吃懒做败家娘们。这些东西反正她也吃不了,白做人情罢了。 提到洪氏平日喜好时,洪氏儿子的乳母含蓄地道:“小少爷一嘴虫牙,大夫说不让吃甜,大奶奶还是买,买了又不让小少爷吃。小少爷急得哭个不住,大奶奶也是心大,还笑嘻嘻的总拿零嘴儿逗少爷。” 另一位仆妇忙找补:“大奶奶极疼小少爷的,多是亲自带孩子,小少爷离了大奶奶一时就哭着找。这些时日,小少爷夜里都睡不着,总问大奶奶什么时候回来……” 话到这里,哽咽不能语。 ********* 程柏道:“如此,岂不是又合上了那本美人图册?都以为无干系了。” 美人图册的第一页,洪氏的画像旁,绘着一枝莲花,数片花瓣凋落,题了几行小字—— 「欣欣出水自娉婷,吐香含露更多情;一朝享得甘甜尽,何问花好便凋零?」 程柏拍桌:“甘甜,这俩字,不就是说洪氏爱吃甜?!” 史都尉愁眉苦脸叹:“末将也是很晕乎。” 柳知皱眉:“画师甄仁美一直咬定,所有图册中的女子都是鲜戴教他画的。题的字句,亦是鲜戴与他一同斟酌想出。” 程柏挑眉:“姓鲜的怎么说?反正这些人的嘴,轻易不能信。我就说这俩孙子绝不能放!” 白如依道:“之前可能未向大帅禀报详细,鲜戴招得倒是挺痛快,说他确实认得洪氏。是他把洪氏的相貌告诉甄仁美的。” 据鲜戴供认,钟家是明州城内老门老户的人家,他早就认得,亦一早听闻钟家老大娶了个酥嗲嗲的俏佳人。钟宅所在的那一带住的多是小商户人家,女眷大都精明能干,似洪氏这样的女子不多,她又爱出来转悠,街坊间挺多关于她的闲话,说钟家大媳妇真是个蜜罐里养着能享福的女子。 不过鲜戴只见过洪氏一回,可巧就在洪氏遇害前不久,他往街上的一个铺子里送吉祥挂帘,迎面见路边停着一顶小轿,一个小娃在轿边打滚痛哭,一名年轻女子站在近处,旁边还站着两个岁数大一点的仆妇。 鲜戴知道此女肯定是小富人家的女眷,远远瞅着,那女子打扮与身段便不一般,他低头快步走,到近前时深深看了一眼那年轻女子,顿时赞叹,漂亮,怎的就如刚从树枝上刚摘下的荔枝才剥了壳一般的娇艳!不知谁有恁大福气! 仆妇察觉到他的眼神,挥袖驱赶。鲜戴听那娃是在哭喊牙疼,吃糖,灵机一动,从随身背袋中取出一幅卷轴,上前唱念:“牙疼吃不得糖,确实苦得慌。不忙,不忙。夫人少爷请容小的禀,请往此方看,小可这里,有神仙像一张。尊神之圣讳,千古人颂扬,忠义盖寰宇,豪情震霄汉;赤兔咤雷电,青龙斩魍魉;天下谁不知,关帝字云长。不论它,稀奇妖乔精灵怪,还是那,刁钻蛮滑伶俐虫;管教它,神光一点身粉碎,圣容显处湮做灰。三支香一盏水,珍肴蜜糖吃满嘴;长敬礼虔诚拜,子孙万代福自来!” 地上打滚的小娃听他唱着,竟不哭了,那女子掩口扑哧一笑:“哎呀,从没听说关公能治牙疼。” 一名仆妇斜挡住女子,呵斥:“唱莲花落的花子竟也穿绸着缎的了。去,去,没的赏钱给你!” 鲜戴作势一揖:“小可书画为生,一寒士尔。真真不是姐姐们所说的花子。见小公子哭得苦恼,方才冒昧上前。须知牙疼是牙虫作怪,关圣镇得住世间魑魅魍魉,小小一两只牙虫,何足道哉?” 女子嫣然道:“小儿的牙虫岂敢惊动关圣,唐突冒犯,万死,只消请郎中看治,多谢尊驾厚意。”微一福身转步上轿,仆妇自也抱起小儿送进轿中。 鲜戴目送小轿远去,询问路人这女子是谁。 路人暧昧笑道:“怎的聊了半晌竟不知其芳名?就是钟家大公子的娘子。” 鲜戴向白如依唏嘘地道:“我当时还震惊,听说钟家大郎娶的是个乡下镇子上小门户的女子,竟如此娇憨美艳,又辗转问得她的闺名,谁知未过多久,就起了凶案……” 程柏冷笑:“这货,难怪能想出画那缺德册子!他跟那个画画的,都得接着审!” ********* 厅中,常村正和巩乡长听着桂淳讲述,也不禁动容。 巩乡长道:“再冒昧一猜,方才捕头说,先府君大人慧眼神断,一下便点出破案关键在第一名女子身上。是否这女子遇害的缘故身爱吃甜食?她的尸身被放置在鲜果店门前,或是她平时颇多浪费,凶手觉得她贪吃且奢靡?” 桂淳拱手:“乡长几要看破真相,令某钦佩。实不相瞒,当时办案,也曾这么猜过。” 但是略偏差了一点。 ********* 张屏沉默端坐。 「听出来了么?」 那时,那人问他。 张屏点点头,他不敢再大声讲,便凑到那人耳边悄声道—— 「是不是因为……」 那人愣住,盯着张屏。 「啊呀,你这孩子,真是不得了。你怎会……」 张屏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拨弄桌上的松子壳。 那人微笑起来,双眼亮闪闪的。 「是了,你是个孩子。有些地方,你不会多想,反而能直接抓住关键。」 张屏低声道:「但我不懂。」 那人揉揉他头顶:「都被你看到底了,你还哪里不懂。」 张屏再看看台上。 「为什么他讲这么多,就是不直接讲凶手是谁。」 那人再爽朗一笑:「这叫包袱套,写文章和说书必要用到。」 张屏眨眨眼:「为什么?」 那人再一揉他头顶:「为了让你接着听,继续看哪!」 ********* 桂淳道,当日,史都尉和巩乡长做了同样的推断。 “莫非凶手觉得洪氏好吃懒做?将她丢在鲜果店门口,是讥讽她爱吃果脯甜食,浪费钱财人工?但她是富家女子,吃的都是一般人吃得起的东西,并非龙肝凤髓。寻常人谁没有个喜好,譬如我们大老爷们爱喝口酒。她花自己的嫁妆,还请上家人,赏了下仆。没有支使过别人,给人添乱,我若是店家,她天天这么买,高兴还来不及,便是有人酸她两句,不至于起杀人的恨吧。” 程柏冷冷道:“连个小媳妇吃点零嘴儿都动上大恨,这人得多不像样。” 史都尉又道:“不过,譬如那个刚拿住的婆子,就很匪夷所思,她只害了一位女子,这人害了五个。白先生他们书里也讲过,此类恶徒,已不算人了,不能拿人的心肠猜想他。” 程柏点头。 史都尉再道:“卑职因那婆子,也想,会不会是那凶犯也看洪氏天天在街上逛不顺眼?但,明州大街上都是女子……再则,另外几位不幸遇害的女子,与洪氏性情行事完全不同啊。” 程柏与柳知再颔首。 白如依亦自斟了一杯酒。 ********* 第二位遇害的女子,即与洪欣莲从性格到作风完全相反。 这名女子叫戴好女,二十五岁,明州慈山县人,在明州城西宝脂堂膏脂工坊做工,未成亲,住在工坊女工专住的小院内。 戴好女身量瘦小,肤色微黄,貌不出众,性情孤僻,不爱与人交谈。 但这位看似平凡的女子,经历竟出乎意料地曲折,让查案的众人绕了一个大弯。 戴好女在宝脂堂工坊中做了快两年,起初负责清洗装膏脂的海贝蛤蜊壳,管事娘子喜她勤勉仔细不多话,将她调去搅拌膏脂。 宝脂堂乃明州老字号,专做护养肌肤的药膏,自有秘方。防皲裂、冻疮的药膏尤为一绝。明州是海港大城,湿润多雨,行船的水手、常住的百姓都爱用他家药膏。 宝脂堂分外堂和内堂。外堂男子主掌,总管经营售卖等铺面事务。内堂则管工坊,历代由当家夫人掌管,其余女眷分管各房,制膏装盒一应工序全用女工。 戴好女在工坊中不怎么与人往来,住的地方是一间打通的大屋,里面住着十几名女工。戴好女住在临着门的墙根处。同屋的女工都说她挺少讲话,更不谈自己的事,但人很干净,喜欢打扫房间,又安静不扰人起居,更不爱出风头与人争抢,因此没人特别喜欢她,也没人特别烦她。 只是常有男子来找她要钱,且是不同的男子,共有三个。一开始工坊里传闻她欠了债,又说她给人当姘头,后来才知道,这三个男子,一个是她哥哥,另两个是她弟弟。 在戴好女遇害前数日,她的兄弟之一又来跟她要钱。据工坊中人说,戴好女与她兄弟起了点冲突。戴好女不肯给钱,她兄弟指着她鼻子骂,贴不出去的老墙皮,以为得了意,自私刻薄一时,死了都没块地埋! 戴好女哭道:“我若自私刻薄,你们是什么!打小卖了我,吃喝都从我身上盘剥,难不成我做什么都要供养你们?你们一家家的都没手和脚!” 工坊的护卫将戴好女的兄弟轰走,其走时又不干不净地骂,戴好女原来是傍上了一群野汉,看哪个真肯接她这块皮,咒自家兄弟的货,死的日子在眼前! 戴好女气得大哭:“我哪个也不贴,自个儿能活一日是一日,到死的时候我自找个野林子,也不靠你埋!” 当时史都尉在主查丹娥的案子,得知这条线索,即让一位姓严的参军带几名精兵与州府衙门的郭捕头一同到慈山县查戴好女的兄弟们。 结果三人及家眷都有铁证,戴好女遇害的当日与前后两三日,他们一直慈山县中,不可能赶去明州城行凶。 也是经这一趟,才知戴好女着实是个苦命的女子。 她家贫穷,父母在县城边的棚屋居住,戴好女的的娘生过八个孩子,五个成了人,戴好女在活着的孩子里排第二,上有一个哥哥,下有一个妹妹两个弟弟。戴好女的父亲不识字,也没学过什么技艺,全凭力气吃饭,在码头给人搬货不幸失足从高处摔下,肩膀和一条腿折了,看大夫花光家中积蓄,眼看全家人都要喝西北风,没奈何就卖孩子。 长子不能卖,于是戴好女被卖掉了。 戴好女的哥哥说,他们的娘心疼大妹,不让人伢子卖给花街柳巷。戴好女的弟弟说,是大姐太丑又蠢,窑子里的妈妈没看上,扫茅厕都不要这样的。 那日大骂戴好女的就是这位大弟。查案的人大都见过戴好女的遗体,她虽遭虐杀,容貌并未受损,可看出生前虽非娇艳绝色,却十分清秀,即便亡故,仍别有楚楚动人的风姿。看来戴好女兄长的话更可信。 最终,戴好女被卖到隔壁岩溪县一位童秀才家,伺候童家老太太。 戴好女的兄弟说到童家的事,都很含糊。那位大弟嘴角一撇,呵呵道:“大姐在童家么,我们毕竟没亲眼见,不敢随便说。请官爷们去童家查呗。” ********* 岩溪县和慈山县都是明州府治下的县城,可直接调查。严参军等人遂转往岩溪县。 哪知案子正在此处起了波折。 查案的一行人到达岩溪县,严参军和郭捕头各派一名文吏前去县衙知会,其余人径直赶往童秀才家。 严参军预先打探过敌情,这时童秀才正在宅内。 到达童宅,童秀才战战兢兢迎接,严参军和郭捕头刚在前厅坐下,茶甫端上。内宅仆婢哭着来报,童秀才的娘子自尽了。 严参军等人很意外,不禁想,童秀才的老婆,该不会和这桩案子有关吧。莫非又是一位不露相的奇妇,蹿到州城,残害少女?或童秀才是凶手,他老婆知道将要败露,恐吃牵连之苦,先行死遁? 童秀才和童娘子当时都年近花甲。丹娥案尚未破,督帅府和州府的很多人仍觉得白如依是个好事的文士。严参军等人想起白如依在大帅面前神神叨叨跟个阴阳先生似的,一口一个杀这些女子的肯定是一个青壮男人,杀人时住在明州城内。整得他们都晕乎了,哪知竟查出这些? 果然姓白的只是个大忽悠。所谓写书的心说书的嘴,全是飞在九霄云外的鬼。大帅啊,不该信他! 因这一根旁生的枝杈,严参军一行多花了几日工夫,才查清戴好女在童家多年的情况。 童娘子的死亦与戴好女有关,但并非严参军和郭捕头所猜的缘故。 戴好女当年被买到童家时,童老太太已疯了十多年,乃因过世的童老爷子着实不是东西,至死风流,据说就死在刚娶的十几岁小妾床上。成亲几十年,把童老太太这位夫人当块牌位一样供着,对面时也没多少笑脸。偏偏童老太太爱老头极深,世人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曾有算命的对童老太太说,老太太和老爷子是累世的姻缘,老太太前前前前世是一位花仙女,老爷子是一位树变的仙男,大树天天为小花遮风挡雨,两个一同修炼成仙,成了一对仙侣。得下凡历劫几世,才能成为太乙真仙。老爷子纯阳之体与精纯仙气引得许多雌妖精垂涎,且大树向上生长,延伸枝枝杈杈,小花在其脚下,树或不能时时注视,小花又受大树恩惠,需多还债。他们下凡历劫,注定多波折。 老太太极信此说,觉得都是那些妖精太骚了,老头此生是个凡间男子,面对缤纷魔力,怎能把持?而老头最敬她,待她和其他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可见她是老头的唯一真爱,永无可动摇。如算命的所说,她守着的,是老头的根,树长再高,也离不得根。老头之死,实是被妖精暗算,也或是以身度化了妖精,功德圆满,先行飞升了。 童老爷子死后,老太太竟伤心到神智不清,见到年轻少女,便要大骂妖精,动武驱邪。若是见不到,就猜疑是不是附在了儿媳孙媳们身上。 童秀才系一孝子,寻觅少女,专为给母亲演练驱邪神功。 但让小姑娘天天受折磨,实不道德。 恰逢戴家卖闺女,童秀才夫妇觉得,戴家走投无路,他们买时多给点银两,算行善积德,如此有过亦可相抵,恰是合宜。 戴好女的哥哥说,他们的娘真的疼大妹,忍痛把闺女卖到童家,还到寺庙里请师父给大妹起了个名字叫好女,保佑她逢凶化吉。 或此名真的有用,戴好女进了戴家,经年累月被童老太太殴打辱骂,老太太常向服侍的女孩们吐痰,泼秽物,她有一根桃木拐杖,动辄劈头盖脸将婢女们一通殴打,曾有少女不堪折辱自尽,还有被打伤残了,被转卖别处。但戴好女服侍老太太多年,奇迹地手脚俱全。 戴好女的哥哥说,大妹从小就心里挺有数,表面闷不吭声,老老实实的,惹人疼,像娘就向着她,到死都惦记她和小妹。戴好女的大弟弟说,是大姐太丑了,老太婆一看就放心。 戴好女二十二岁时,童老太太终于修成正果,飞升去和老头团聚。 这时戴好女的父母早已相继病逝,兄长和弟弟们也已各自娶妻成家。 童秀才的娘子念戴好女多年的功劳,又喜欢她吃得苦的性子,留她在内宅干点粗活。在童家管骡马牲口的老田头,将要七十岁,几年前死了老婆,琢磨着娶个温柔贤惠的续弦,看上了戴好女,托童秀才娘子身边的嬷嬷说合。童娘子已被说动,想要促成。 戴好女不愿意,嬷嬷大骂她不识抬举,正僵持着,有人捎信给戴好女,说她妹妹病了,想见一见她。 戴好女的爹娘在卖掉戴好女之后,没隔几年便把她妹妹戴幺妹也卖掉了。 戴幺妹小时候长得比姐姐漂亮,被卖到了花船上。 这年戴幺妹十七岁,已身染恶疾。爹娘几年前病逝,姊妹俩各出了棺材和坟地钱,但她们一个是别人家的奴婢,一个是烟花女子,都没资格在碑上留名。 戴幺妹想偷偷回去给爹娘烧点纸,兄弟家和邻居都不准,说她走在坟地里会脏了地。 她们的兄弟之前常来找戴幺妹要钱,待她病了都不来了,但给龟奴塞了钱,说等戴幺妹不好的时候告诉他们一声。 偏偏龟奴消息递的不及时,是戴好女告假赶到船上,见了妹妹最后一面。 戴好女的哥哥隐晦地说,大妹会算,这就能看出来了。 两个弟弟都直白地道,谁不知道幺妹儿干这事来钱快,大姐去了一趟后,幺妹儿身后就剩下几件旧衣裳两件银首饰,谁信?这钱大姐都有脸独吞,找她是不忍她丧尽天良被雷劈,谁料她执迷不悟,果然遭报应了吧!大人们好好查查,应就是她想拿钱贴个汉,露财反被人砍了。 戴好女回到童秀才家,却意外不必再嫁老田头。原来宅中竟有婢女羡慕她能嫁老田头,得知她妹妹是花船的姑娘,遂向主人告发了她,夺她机遇。 秀才娘子非常震惊,戴好女被买进宅后,她就没再多留意这个丫头。老太太那边婢女换得快,她记人记得也模糊,只觉得这丫头看着老实巴交的,挺能捱苦,留在宅子里当个长久使唤的挺不错,未想其竟有那样一个妹妹。先不论姊妹性情是否相通,单她去过烟花之地看她妹妹,回到宅子内,即已污染了书香门第的内宅。 而且,童秀才承袭其父作风,宅内早已暗暗滋生大批妖孽。老太太过世后,童娘子常有种少了镇宅神的寂寥,回忆婆婆她老人家生前许多言语作为,看着疯,细品却点滴隽永,丝缕若金。 童娘子曾向童秀才提到过戴好女和老田头的亲事,没料到某日童秀才竟向她问这事成了没有。 童娘子唯恐钩出童秀才的邪念,含糊回道,当时考虑过不止一个丫头,她觉得另一位好,老田也更中意另一个。 童秀才道,罢了,老田也是老风流,那叫好女的丫头能当他孙女了,想也不能成。找个寡妇婆子配一对儿不好么,非要小丫头。 童娘子又道,这个好女,岁数也不小了,粗笨性子倔。老田比她岁数大得多些,倒是能容她。可惜她没福。 当时在场的另一位嬷嬷后来向严参军等人道:“若是话就到这儿也罢,本来老爷也不多问内宅的事,偏偏那天老爷不知怎的,就跟太太一直说上这事了。” 童秀才道,是么,我看那丫头顶多十八九岁吧,细眉秀眼轻声慢语挺柔顺的。我本想,老田那老癞疙瘩眼神挺毒,真会挑。 老嬷嬷道,反正她觉得,太太当时神情就不太对了。 童娘子勉强笑着说,想不到老爷认得这丫头,她伺候老太太好些年,怎可能才十几岁,真不小了。 赶巧这天童秀才跟被什么上了身一样,又接上说,那可真看不出,我记得这丫头是邻县那边买的吧,还受了这么多年的罪,确实我们江南姑娘,秀气天成。 两三天后,快中午时,戴好女正在扫院子,童娘子身边的大丫鬟突然唤她,递给她些钱道:“太太做针线短了绒线,一时找不到跑腿的人,怕使唤小厮,他们眼拙认不清,你出去一趟吧。” 并叮嘱戴好女一定去城南的谈家铺子买。立刻就去,莫要耽搁。 戴好女想回房换身衣裳,简单梳洗一番,被大丫鬟拦住,呵斥:“大街上哪个会看你!”戴好女只得拢拢头发便匆匆出宅子。 刚出了小角门,又有个婆子赶上她,递给她一个油纸包:“谈家铺子离得远,太太怕你饿着,街上吃东西不干不净又耽搁时间,与你些点心垫着。” 戴好女接过纸包,里面是一大块雪花酥油糕,她极少吃这样精细的点心,千恩万谢地接过。 岩溪县城不算大,但童宅在城北,谈家铺子在城南,走过去得近一个时辰。 戴好女走了一阵儿,有点饿。 她自幼吃苦,养成了极俭省的脾性,太太赏的糕点,她想留下细细多吃几日,便打开纸包,只掰了一小块糕点吃了。 再走了一段路,她突然一阵头晕眼花,跟着两眼一黑,跌倒在地。 待睁开眼,她发现自己在一间陌生的矮屋内。 一个老妪坐在床边看着她:“阿弥陀佛,姑娘你是得罪了谁,旁人想要你的命啊。万幸遇见我老太太。不然你早就做鬼了。” 救戴好女的老妇姓齐,在路边摆摊卖茶水,邻里都喊她齐嬷或齐婆。 查案的众人辗转找到齐婆,齐婆大方讲出当日经过。 她说戴好女当日算是命大,一头扎在地上,路人都不敢问,怕被讹上。唯独她老人家瞧着是个瘦得可怜的姑娘,清清秀秀,看着一丝凶恶气都没有,反正自家无儿无女也不怕,就让人抬进茶棚,灌各种汤水又请郎中一通施救,总算把人扳回来了。 戴好女清醒后,齐婆问了问前后经过,便道:“不消说,肯定是你家太太想要你的命。” 戴好女不信,争辩道,太太极慈悲心善,待人宽厚,自己也本分做事,太太怎会想害她。 齐婆似笑非笑:“我老人家就是指点你一二,你不信也罢。我再问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想死还是想活?” 戴好女当然不傻,立刻求齐婆指点迷津。 齐婆说:“要是想死,路很多。第一,回童家,立刻死。害你的人本就恨你,见你没死,你又察觉到她意图,她若不把你结果掉,后患无穷。第二,去报官,也能死得快。童老爷虽只是个秀才,他家在县里算个老门户。你个外县买来的奴婢,主人家养你多年,你却突然告主,告的还是杀人大罪,大老爷怀疑你扯谎,稍微赏你几板子,你这瘦伶伶的小身子骨就得交待在公堂上。” 戴好女哭着问,那想活要怎么办。 齐婆道:“活也容易,分好活和赖活。赖活么,现在远走高飞,少年女子,孤身难活,须得心明眼亮些,别被人骗了,傍个可靠的汉子,是条活路。” 戴好女说:“我去出家。” 齐婆道:“阿弥陀佛,你当出家那么容易?是个人去了寺院就收?得有大缘分。我老太太积德半世人都不收哩。不信你去试试。” 戴好女再求齐婆指点,齐婆方才道:“看你家太太平日行事作风,却也不是那种全然心狠手辣的,如此倒有个方法,能让你不必做奴婢,光明正大从那家脱身出来,日后路就好走。只是这事你一个人办不了,再加一个老身也办不到,还得请帮手。我有些话得说在前头,请人帮你脱身,其他东西,可能你拿不了。” 戴好女道,能活命已经是老天恩典。她全听齐婆指点。 齐婆遂雇了一个水手,让他扮作戴好女的兄弟,拿着一半包雪花酥油糕的纸张,到童宅求见童秀才的娘子。 童娘子十分惊慌,她第一次行凶,经验不足,谋算是把戴好女支出去买绒线,戴好女吃了毒糕死在街上,可以说成是她自己在街上乱买东西吃坏了。或说她有姘头,前去会情郎,意图夹带买绒线的钱逃跑。 如斯漏洞百出的计谋,甚至连个盯梢戴好女的人都不曾派,被齐婆一眼看出是个雏儿,使出反诈之策。 戴好女没回来,童娘子正在做姿态,让人先去问问戴好女的家人,是不是想家趁机回去看看了,再让衙门查查,但别太声张……忽地有人上门,她不由得方寸大乱,便让人把水手传到偏厅,自坐在屏风后询问。 水手按照齐婆交代好的话道:“小人是戴好女的四弟,往日疏于礼数,未曾来向老爷和夫人请安,请夫人恕罪。今日冒昧登门,乃因大姊日前奉夫人之命上街买绒线,未想半路晕倒,怕是身上有病症,就回家休养了,思想没有福分照顾夫人,特派我前来告罪。” 童娘子一开始还故作镇静地呵斥:“派她买件小东西,就此无影无踪,钱和人都不见,怎又有这一说,真是岂有此理!” 水手继续恭恭敬敬地说:“我大姊福薄,难以消受夫人的恩德,实在是身上不适,不能前来,才让我过来,怕夫人不信,特带来夫人赏的包雪花酥油糕的纸一张。糕我姊姊没舍得吃完,放在身边做念想。另有一件事禀报夫人,大姊自幼订过亲,因姊夫一家多年前迁去北边,久无音讯,以为无缘。没想到姊夫已投效军中,前几年在边关,不能回来完婚,近日前来迎娶,要带大姊去北边。大姊也需在家准备嫁妆。大胆来请夫人恩典,若夫人不肯开恩,执意告官,也只能认了。” 童娘子脸色煞白。 她其实知道戴好女跟童秀才并无苟且之事。她素来注重贤名,唯恐旁人说她像婆婆。童秀才已年过半百,进取功名之心尤甚炙热,内宅名声也十分关键。婆婆可以疯,他们顺着,能得个孝名。她却不能妒,妒了她没好名声,更影响夫君前程。 童秀才的几个儿子都是小妾生的,叫她一声娘,毕竟隔层肚皮。童娘子也已五十有余,难再生子。这宅子里,她最亲的人只有童秀才。 童秀才娶的那堆小妾她都一向好声好气地对待,真的得了童秀才宠爱的小贱婢们她也不敢刻薄。 但,岂能完全不恨? 看着童秀才和那堆贱人,看着客客气气向她请安的儿子儿媳孙辈,她常常想,你们真心拿我当什么?我又算什么? 竟连这个叫好女的,宅子里最低贱的小丫头,都敢忤逆她,跟她说,「夫人奴婢不想嫁老田」。 都是惯出来的。被老太太拿棍子抽的时候,小贱蹄子敢吱一声?! 连这贼眉鼠眼的样子,也想入老爷的眼? 老娘竟连你都收拾不了么?! 童娘子盯着水手半晌,哑声问:“我若放她出宅子,之后怎样?” 水手仍恭敬地道:“若得了太□□典,大姊嫁了人,就随着姊夫去边关,不知今生还能否有福份再服侍夫人,让我代她向夫人道谢道别。”又捧出一张纸,是齐婆写好的谢放身书,满纸称颂恩德,摁着戴好女的手印。 童娘子缓缓点头,命人取来戴好女的卖身契,又写了一张放良文书,也按了指印,又取童秀才的印章盖了,另让人备二十两银子,一并交与水手。 “毕竟她在我家服侍一场。当是嫁妆了。” 水手出了童家,按齐婆交代,先把文书交给等在童宅外的另一人,那人是个久帮人办文书的经纪,立刻飞奔到衙门,以文书为凭,将戴好女脱出童家奴籍,转归良籍,连同新的身份文牒之事一一办妥。 水手也把钱和戴好女在童宅的东西带回。 东西只有一个小包袱,里面几件补了又补的旧衣服,两支铁丝缠了旧纱的头花。 齐婆安慰戴好女:“久闻童秀才家抠,这般出来,肯定像样的都不会让你带。只要脱身,日后重新置办,比旧的好。” 戴好女道:“并未扣下我的东西,本就只有这些。” 齐婆原以为戴好女只是嘴硬,实际应多少跟童秀才有一小腿,这时才知真的没有,不禁更怜惜她。戴好女遵守诺言,说二十两银子齐婆尽可拿去,自己能脱身就行,齐婆倒又给她留了些许钱傍身。 她听戴好女说了家中情况,让她莫要回慈山县,不如跑远些。 戴好女不敢跑太远,记得有远亲在明州,便先去了明州。 童娘子心中仍不安,总觉得此事还要发作,她不知戴好女不幸又遇害了,严参军等人登门,她在内宅,听下人禀报说外面来了衙门的人,还有军爷,说来查以前在咱家做事的那个叫好女的丫头被害的事儿。 身边服侍的婢女偏又嘀咕:“那个好女不是被太太开恩放良了么,怎就被害了?谁会害她?” 传话的仆妇道:“婢子在前边偷看了一眼,来的人中有位爷,一看气度,跟一般人就不一样,身份必然不凡。那好女的家人先前说她要嫁个军中的,竟不是吹牛?别是真撞大运成了什么夫人来找茬吧。太太待她不薄,咱们更没欺过她。” 童娘子脸色苍白,说有些头疼晕眩,将仆婢遣出门外。 童秀才面对严参军等人,十分战战兢兢,他早将那个叫好女的丫头忘了,遂一面迎接,一面命人去内宅,向太太询问好女相关。 仆妇在童娘子卧房外叩门通报,不见回应,门缝中窥见房中有异,大胆砸开门扇,见太太在床头自缢了。桌上还留有遗书,简单写明某年某月某日,因婢女戴好女不服管教,一时动怒,便在糕中下毒,意图杀之,都是自己一个人干的,与旁人无关,尤其和童秀才无关。万幸戴好女未死,但自知有罪,情愿赎之,望勿牵连他人无辜。 众人将童娘子解下施救,因以前常有婢女不堪童老太太虐打寻短见,内宅颇擅抢救之术,还聘有一位郎中,竟将童娘子从鬼门关拽回。但自缢之人,血脉气道堵塞太久,命虽回来了,人却痴傻了,从此仿佛行尸走肉,吃喝拉撒都需人服侍,只能发出短促的嘶嘶声。 童秀才及其家人当然不敢把童娘子的认罪书信让严参军等人知道。 严参军与郭捕头由此反生疑心,多查了查童家,绕了个大弯路,颇耽误了些时日。 ********* 他们这厢暂时耽搁在岩溪县,将消息传回明州,由其他人继续将明州城那边的线索一一捋出。 岩溪县的齐婆说,她老人家在明州城没什么门路,去明州是戴好女自个儿的主意,戴好女说有个亲戚在明州,可以投奔,齐婆也没多问。 那么,戴好女去明州城,究竟投奔了谁?她如何能到宝脂堂做工? 宝脂堂的内堂管事道,戴好女是自己过来试工的。 工坊的活计十分抢手,很难出缺,可巧那段时间制壳房有名女工有了身孕,另外一位女工得了孙女,要回去照顾儿媳,即将空出两个缺。一般出现这种情况,都是管事或其他女工介绍自家的亲戚或相熟的人过来,根本不会招工。谁知那天上午戴好女过来了,和另外几个女子一同进了门。 制壳房的牛妈妈遂以为戴好女也是被谁介绍来的,看她瘦小怯弱,本不中意。谁知试了试工,几名女子中竟是她手脚最灵便,力气也出乎意料地大。再看文牒,发现她是转归良籍的奴婢,这般岁数,尚未成亲,牛妈妈有些犹豫,戴好女苦苦哀求,牛妈妈上报管事,管事再让这几人试工,仍是戴好女最好。因当时需清洗贝壳,几名女子都挽起了衣袖,管事见戴好女手臂上许多旧伤,似经年被虐打所致,心中怜惜。工坊的女工都要经郎中和医女验看身体,确定戴好女没什么病症,便将她留下。 史都尉查得这些后,又疑惑,戴好女如何知道宝脂堂要招工? 白如依道:“在下有个想法,再问一个人便知。” 史都尉遂让小兵,把那个人——乖巧吃牢饭的鲜戴,请到一间厅内。 “我翻了那本图册很多遍,有件事一直没想通。被害的前五名女子,洪氏等人你都可能遇到,唯有那个名叫戴好女的女子,在工坊做事,不怎么出门,与你时常出入之地也对不上。她不算出挑,更无殊异之处,你为什么认得她,记得她?” 鲜戴哆嗦了一下。 白如依慢悠悠道:“在下喜欢没边没际地乱想,因此有一件特别明显的事,不由得就琢磨上了——鲜老板单名一个戴字,戴好女也姓戴,是否乃巧合。 史都尉轻叩桌案:“白先生这么一提,我也疑惑了,请州府人查了一下鲜老板的户册,发现更巧的是,令堂姓戴。” 鲜戴恭敬地道:“都座英明,先生聪慧!小人不敢隐瞒,戴好女实是小人一个远房舅舅之女,算小人的表妹。但小人真没怎么见过她,小人外祖家算大族,她家那一支与小人外祖家隔了好几层,一向无走动。” 白如依道:“那么她忽来投奔,戴老板得知宝脂堂工坊有空缺,指点她前去,算是热心肠了。” 鲜戴垂头:“果然都瞒不过青天大老爷们的神光。小人也不知道她怎记得我们,还找上了门。也合该她机缘,刚好有个在那边做工的婶娘,在小人这里请过送子娘娘,求保佑她儿媳怀孙,请进门不久,她儿媳就有了,生了位千金,也是喜事。她又找我商议还愿,我想她要伺候儿媳带孙子,工坊就得辞了,即让表妹去试工。” ********* 巩乡长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这个姓鲜的,真真寡廉鲜耻,不是东西。再远亲,那是他表妹。被害了,哪怕是个不相识的人,心里也该有些怜惜。他却把表妹画进那样的册子!” 穆集慢慢道:“此人或正是因为表妹被害,才萌动灵机。” ********* 在史都尉和白如依面前,鲜戴挤出几滴泪,打了自己几巴掌,痛心疾首地说,自己不是人,当时实在是被恨蒙了心。也确实他真没怎么见过表妹。 白如依再问:“戴好女的兄弟,莫非也是先找到鲜老板,再找到戴好女?” 鲜戴哽咽:“小人一直以为,表妹来明州,她家里人知道。她家当时还有哪些人,我更不清楚。竟一个两个都找到我,我也晕得慌。毕竟他们是亲一家子,我这外姓人,不好掺合人家家事。她兄弟,也是小人的表弟。表弟来找他们的亲姐亲妹子,小人能怎么办?” 于是刚得到一份好活计的戴好女,又被兄弟找上。 但,除了她的三个兄弟一直缠着她要钱,戴好女并未与任何人结怨。工坊的女工都说,她应该不认得别的什么男人。 与戴好女一同逛市集的女工们回忆,那天在市集,她们拉着戴好女去买新衣裳。市集上也有蝶花等印花布料,都是仿货,倒也挺漂亮。她们扯了几块互相在身上比划,议论谁适合什么花色,戴好女脸色渐渐和缓。 一名女工劝她:“平时不见你穿鲜亮颜色,其实这几块料子都挺配你的,衬得气色也好了,就大方一回,买一身哩。” 戴好女有些犹豫,又一名女工道:“你若没带那么多钱,我借你。待发了工钱再慢慢还。咱们一个屋,我不怕你跑了。” 戴好女再一犹豫,便向摊主说,买一块料。 几名女工都称赞她会挑,她们在工坊做事,无论成没成过亲,都统一梳单髻,方便绑裹头巾。想是摊主看出戴好女年纪,便道:“再选点别的呢,给郎君孩子也扯两块,全家穿新衣,如意更和美。” 戴好女僵住。 一名女工打圆场道:“哎呀,我们可都没这些。只管自个儿呢。” 摊主忙道歉,又道:“蝶花裳,旺贵婿,上身便将有佳讯。” 戴好女冷着脸不语。 另一女工再圆场道:“这暂不敢想,听天由命罢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怪美的。” 戴好女突然笑了一声:“正是,自个儿一个人才美!不必管那些累赘!”竟又挑了一块花布料,一并付了钱。 几人离开布摊继续往前逛,前方突地蹿出了一个花子,唱词讨赏。 “一见姑娘喜连连,再看姑娘福满面。福满面,是春风到,是桃花开,是喜鹊儿叼喜联。这上联,联上了,月老的红线;另一联,写明着宿世美姻缘。神仙急将老汉遣,专呈送到姑娘前。恳请姑娘玉手接,随赏几文钱……” 花子边唱边舞,作揖伸手,戴好女却尖声大叫:“没钱!” 几个女工和花子都吓了一跳。戴好女举起包着布料的包袱砸向花子:“没有没有没有!你给我滚!我没钱!我啥也没有!” 花子惊得呆住,挨了几下,才想起躺倒在地,立刻蹿出几个他的同伙混嚷道:“打死人了,打死老年人了!” 万幸当时市集有衙门的人巡视,上前将花子一伙驱散。 有看热闹的笑:“这小娘子有趣,老花子说的都是吉祥话,女子最爱听贵婿贵子的,头回见这么大棒槌。” 戴好女尤站在原地,立刻又高声道:“我就是棒槌!” 连衙门的官差都吃了一惊。 戴好女捂脸痛哭:“我就是棒槌,我没钱,我啥也没有,我啥也不要。我就一个人,我就只管我自个儿……” 几名女工将戴好女哄了回去。 女工们说,她们那时听了,心里都挺不是滋味,还想着以后多跟戴好女出去逛逛街,让她多散散心。 但戴好女好像挺不好意思的,这次后又有点躲着她们。 另外,那次逛市集,戴好女很喜欢看绢花发钗之类,女工们听她羡慕地说,如果她也这般巧,会扎花制钗,开这样一个摊子就满足了。 有女工见她偷偷拿些布头之类练习。 戴好女留在工坊中的遗物里确实有用碎布篾片等试做的花饰。 那个市集她没再去。有女工告诉她另一个市集,离得稍远些,更大,有几家头花发饰的摊子和店铺。 那天不用上工,戴好女独自离开工坊。 工坊中没人跟她同行,亦无路人留意她。 只有市集一个纱花摊的摊主说,有位相貌近似戴好女的女子在摊子边徘徊好久,问能不能拜师当学徒,学做发簪。 摊主回答道,摊上卖的并不是她自己做的,都是别处取的货。 那女子再问,哪里取的呢?能不能告知工坊地址。 摊主说,她只卖最时兴的发饰,从扬州苏杭那边运过来的。明州城有没有这样的工坊,她不清楚 那女子便垂下头离开了。 自此再没有人记得见过戴好女。 工坊发现不见了人,询问同屋女工后,猜测戴好女是不是心绪不佳,去哪里走亲戚了,决定先不惊动官府,等几天再说。 隔一日,市集一家银器店的伙计清晨起来开门,发现门外有一具女尸,惊慌报官。 官差在女尸身上发现了出入宝脂堂工坊角门的牌符,牌符背面刻着「脂五十六」字样,是戴好女升入膏制房新发的,牌符下还有戴好女向邻床识字的女工请教后,自己刻的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好好」。 工坊的女工前来认尸,确认死者是戴好女。 戴好女尸身上伤口多且深,显示她遇害前奋力挣扎反抗过。 她的下唇被她自己咬出了深深齿印,双目没完全闭拢,未施粉黛的脸上凝结着泪痕。 凶手很满意这泪痕,将戴好女装进布袋,搬运尸体时,都小心地让泪痕未被擦拭。 而那本图册中,戴好女的画像是与她本人最相像的一幅,又是差别最大的一幅。 鲜戴把戴好女画入蝶花册或无任何愧疚不安之意,但甄仁美笔端仍是留了情。不知是鲜戴吩咐,还是甄仁美碰巧发挥。戴好女的画像在图册中亦是最端庄的。 画中她神色温柔恬淡,裙裳首饰素雅贵重,皆是她此生从未穿戴甚至做梦都不敢梦到之物,细长眼眸中盈着平和笑意,如若古人绘卷中临窗观花的娴雅仕女。 页角画着像飘絮又似蒲公英的几点,亦题着几句话—— 「都道好字寻常见,古今几人得两全;茕茕孑立寂寥处,薄烟已散水云间。」 ********* 常村正听到此处,不禁道:“第一位遇害的女子洪氏被弃尸鲜果铺门前,而这位戴氏则被凶手放在银器店门外……她姓戴,所谓穿金「戴」银……鲜和戴,鲜戴……” 但,会有凶手故意暗示自己的名字么? 巩乡长接话:“是不是把那个唱歌的叫花子也抓起来,他和鲜戴是一伙的吧。” 第 76 章 第七十六章 「蝶花美人图·下」(二) 常村正与巩乡长推测着案情的种种可能,桂淳斟酌要不要讲出真相,略一停顿。 巩乡长立刻道:“舅爷与小可听得入迷,情不自禁多嘴几句。若不耽误各位大人公务,请捕头继续顺着说。斗胆说一句,这样猜着听,更有兴致。” 穆集微点头:“正是,吾虽早知案情,但各种详细曲折,亦是今日才晓得。只是难为桂捕头当了说书人。” 桂淳爽朗道:“桂某素来话多,讲着讲着就容易忘形,只要大人们不怪罪老桂扯闲篇耽误时辰,某就接着说。” 柳桐倚自想多知此案细节,但又因父亲的缘故,唯恐说想听涉及私情,正犹豫时,张屏向冀实拱手一礼:“罪员渴盼聆听,求大人恩准。” 冀实和蔼道:“此案许多细节我亦甚想知道,桂捕头既已说到此处,还请继续。” 张屏谢过冀实,桂淳亦抱拳称谢。冀实先唤左右进来收拾桌面,换上果品热汤和新茶。众人趁此各自去净手。 . 张屏出了小厅,柳桐倚随在他身后,轻声道:“此案竟有如此多隐情,多谢冀大人容桂捕头详细讲述。” 张屏嗯了一声。 他听出柳桐倚的委婉暗示——当下正是查案关键,冀实让桂淳花如此长的时间讲一桩多年前的旧案,必因与他们查的案子有重要关联。 关键一定在细节中,所以桂淳才要细细陈述。 是什么? 张屏在心中简单梳理。 首先,明州蝶花美人案发生的年份与瓷公子曲泉石失踪的时间相近。 其次,明州与湖渚、江宁相距不远。 曲泉石的外祖父湖上老人阳籍一家住在湖渚。 曲泉石在湖渚出生。外祖、父母、姐姐都因冤情蒙难。 曲泉石的姨母阳映繁被贬为官妓,进入江宁城的教坊。 她疑似将曲泉石扮作女孩,藏在教坊中。 有一位姓蔡的官员与阳映繁有往来。 数年后,阳家沉冤昭雪,这位蔡姓官员也一同获罪,传言阳映繁查到了他的罪证。 阳映繁带着曲泉石回到湖渚,将曲泉石托付给九江郎家,之后自尽。 曲泉石在九江郎家长大,学习制瓷,成为名满天下的瓷公子,却于郎家家主郎今病逝后神秘失踪。 再次,明州乃海港大城,是东海侯刘纳领兵守卫的重城之一。朝廷又在明州另设督帅府衙门作督管。蝶花美人案发生时,明州府衙有变动,案件变成督帅府衙门与临时调来的江淮知府柳知共查。 而曲泉石的外祖阳籍的冤案源自阳籍与东海侯的一位部下任庆有交情,任庆被人诬陷谋逆,阳家遂受牵连。兰珏告知张屏阳家冤案原委时,言语很慎重简洁,但张屏觉得,兰大人隐隐暗指,当年诬陷任庆谋反的人,真正想对付的是东海侯。 张屏又从柳桐倚处得知,另有一种未经证实的说法——任庆曾在湖上老人阳籍的帮助下剿灭了一伙水匪。与水匪有关的人怀恨在心,施计诬陷任庆谋反,并攀扯阳籍。 不过,阳家和曲泉石相关的事件都发生在江宁、湖渚、九江一带,没有明州。 蝶花美人案,张屏目前所知的全部,以及桂淳方才的讲述里,也丝毫未涉及东海侯、阳氏和瓷公子相关。 但张屏已想到一些可能的隐线,他决定等桂淳讲完再合并思索。 并且,他觉得,柳桐倚和冀实知道些什么他不了解的。 张屏回到厅中时,大桌已重新陈设妥当。随从们退出,众人归座,都让桂淳多吃些茶水润喉,好畅快讲来。 冀实先起话头:“第二位遇害的女子戴氏身世堪怜,但本司读过的此案卷宗内,对她的记录都甚简略。她被害后,明州府衙一开始并未发觉凶手与杀害第一名女子洪氏的是同一人。” 桂淳放下茶盏抱拳:“大人说得极是。” . 明州这样的海港大城,每月甚至每天都发生不少事。失踪、斗殴、绑票、凶杀……明州府衙刑房都早已见惯。 洪欣莲与戴好女,一位是富家少奶奶,一位是孤苦女工,两人虽皆是外出后失踪,都被弃尸在店铺门前,明州府衙办案的官差起初却没把这两件命案联系在一起。 洪欣莲的夫家和娘家一同悬赏,寻找看到洪欣莲被绑走的证人,缉拿凶犯,招来一堆撒谎骗赏金的。府衙本就缺人手,被一波波做假证的搞得晕头转向,乱七八糟的证词录了几大本,单是摄走洪欣莲的妖怪都能编一部百妖录。还要整天被钟洪两家催问,被百姓议论——为何仍无头绪?州衙果然不做事!朝廷还是太慈悲了,合该将他们一锅端了! 州府刑房专门分出一拨人查洪氏的案子,戴好女之死报到衙门,接手的官员捕快即便看到又是一名被弃尸在店铺门前的女子,心生疑惑,也不敢随便关联,干扰洪氏案的查办。 戴好女的兄弟们亦不在意凶手,只在闹,戴好女肯定藏了一笔钱,是不是被谁吞了?暗指同屋女工或宝脂堂。 查此案的是府衙几个比较圆滑的老捕快,慢悠悠地查着,任凭戴家兄弟闹。 这几个外县的憨子,难道以为闹闹就能拿住宝脂堂这样的大商家? 果然没两天,戴家兄弟便不闹着说是宝脂堂或工坊的女工偷了大姐的钱,改口为肯定大姐有个野汉,被人骗财后处理了。 老捕快顺着他们说:“当真如此,案犯往港口哪条船上一跳,天南海北,漂摇而去,可就不好找了……” 戴家兄弟跳脚大骂,似也认下了这个说法。 老捕快遂吃下定心丸,随缘查之。 若不是第三名女子遇害,戴好女的案子可能便如此随缘一阵儿,即被草草填上几笔,扔进卷宗堆,或又在数年后,誊抄整理档册时,被人一不小心遗漏,从此再不会有谁记得。 . 这件案子是从第三名女子被害后,才闹大,备受关注。 第三名被害的女子姓簟,名叫小筠,遇害时十七岁,尚未成亲。她的母亲是明州城有名的孝妇。 鲜戴谈起如何认得几位遇害的女子,都吞吞吐吐,需史都尉白如依等人反复询问,才能令他吐出全部真相,唯独谈到簟小筠时格外顺畅痛快。 “这姑娘,在城里挺出名的。好多人都认得她。唉,小姑娘家家,遭这样不幸,按理不当这么讲,但诸位大人多从她这里查一查,说不定能快点破案。” . 常村正和巩乡长听桂淳讲到这里,神色皆微一动。 巩乡长含蓄地问:“是不是这姑娘行事上……” 柳桐倚和冀实神色中亦露出一丝疑问,他们所读的案件卷宗对被害女子们的记录都很简略,也不知这位簟氏女的详细。 穆集观察到他二人神情,遂道:“下官记得,所读卷宗中只提到这女子的母亲是位守节多年的寡妇。她好像是有兄长,但兄长不在家,少人约束。她与一位书生有私情,似两人生了些口角,之后此女便被杀了。书生因此成了嫌犯。” 桂淳神色难得肃穆:“这位簟姑娘行事确有不符世俗之举,但与传闻大有出入。” 白如依和史都尉一行初去调查簟小筠,邻人亲友都含蓄地说这姑娘有些古怪。 簟小筠的父亲簟念恩在商船上做厨子,长年跟船出海。她的外祖父河忠及几个舅舅亦是船民。簟小筠是家中幺女,上有两个哥哥。她才几岁时,其父簟念恩与她外祖父河忠同一条船出海,遭遇海难,两人不幸离世。簟小筠的母亲河氏青年守寡,一直没改嫁,同时侍奉婆婆和娘家母亲,将三个孩子拉扯大。 据亲戚邻居们说,簟小筠从小就同两个哥哥一起跑来跑去,那时簟家贫苦,她都是捡哥哥们的旧衣服穿,和一帮孩子在码头翻淘大船客人丢的垃圾,帮小摊卖东西挣零花,谁都看不出这是个女孩。 待长大了,她仍喜欢穿男装,总打扮得像个少年似的在城中行走。在距离她遇害不到一个月前,簟小筠与一位外地来的书生寇某相识,此后常跟寇生见面。 十月初二,簟小筠与寇生在寇生暂居之处附近的一座茶楼私会,两人应是起了争执。据茶楼老板和当天在店的茶客回忆,簟小筠独自离开,走得挺急,满脸通红,能看出动了气。过了一阵儿,寇生独自离开,未见有太多异常。 三天后,十月初五,寇生与人在酒楼吃酒,簟小筠突然出现,骂了寇生一句“畜生”,泼了寇生一身酒水,拂袖离去。 寇生追出酒楼,两人当街口角。围观者们都说,当时寇生姿态很低,温言软语求簟小筠冷静,另找个地方细谈。 簟小筠则十分激动,向寇生怒喝,“滚!”“是我瞎了眼!”“一看你我就恶心,再不相见!” 寇生欲拉扯簟小筠,簟小筠甩开寇生的手,将他推倒在地。寇生瘫坐着,幽怨凝望簟小筠大步远去的背影,泪流满面。 之后簟小筠就失踪了。 . 簟小筠的母亲河氏见她一夜未归,与亲戚邻居一同寻找,次日,即十月初六到衙门报案。 两日后,十月初八,码头附近一家卖编筐簸箕扫帚的小铺店主清晨开门,在门前发现一个麻袋,内里是死去的簟小筠。 她与前两位遭逢不幸的女子洪欣莲、戴好女一样,系被利器砍杀,死前遭过虐打,但并未被奸污。 可她的尸身又有特别之处。洪欣莲、戴好女都是被装在布袋中,簟小筠却被装在了麻袋里。 此外,簟小筠失踪时身穿男装,被发现时却穿了一身女子的衣裙。裙裳半旧,质地粗糙,鞋子也略小,竟是已婚妇人常穿的样式。她的发髻也被重梳成已婚女子的单髻,梳得很拙劣,经过搬运,蓬乱松散,且包了一块市井妇人常扎的头巾,插了一根荆制发簪。 . 簟小筠当真是被作下前两起案件的凶手所杀? 史都尉等人接手案子后,又仔细查验过。 对比尸身砍痕,应是同一种或同一柄凶器,挥砍的手法和力道也差不多。 那么,新疑问跟着来了—— 簟小筠的装扮是她自己换的,还是凶手所换? 若系凶手所为,凶手为什么对簟小筠如此特别? . 常村正听到这里,忽问:“冒昧请教,这位姑娘姓簟,是哪个簟字?” 桂淳道:“竹字头下一个覃。” 常村正双眼一亮:“是了,正在想是不是这个字。簟乃竹编之器,凶手将这位姑娘抛弃在编筐店门前,是否与她的姓氏有关?” 桂淳向常村正抱了抱拳,知道答案的另几位神色意味深长。 常村正问:“莫非老朽猜着了?” 巩乡长道:“舅爷,您老得让捕头按顺序说。先把底透了,趣味岂不变少?” 常村正歉然拱手:“老朽岁数大了,心仍浮躁,总忍不住猜,捕头见谅。” 桂淳道:“村正客气,如此才好。若仅是晚辈一味地说,忒干巴了。只是桂某说书瘾上来,这里先再卖个关子。这么说吧,村正说的,当时白先生也想到了,顺着多查了查这位姑娘的家人,原来她姓簟确有来历。她祖父原是个孤儿,听说是被搁在竹筐里漂在水面上,幸遇好心人捞起,送到慈幼堂。因被装在竹筐里,身上只盖着一块竹席,竟活着,慈幼堂的人就给他起了这么个姓。” . 明州港每日停靠许多商船客船,船上的男子难免与本地女子发生点露水情缘,也有专门的花船船娘。船去缘断,常有婴儿被遗弃。城中善心富户捐资建了慈幼堂,有些无子之人也会到慈幼堂中领养孤儿。 但一直有闲话,慈幼堂中多是妓生子。亦发生过,某户人家从慈幼堂领了个孩子,精心抚育,待孩子长大,能做生计,甚至读书考取功名,忽有一天,有人痛哭流涕地找上门,说是孩子的亲娘亲爹亲爷爷亲奶奶,当年迫于无奈才把孩子遗弃。虽是弃了,心里是不忍的,这些年一直在默默关注孩子。他们能准确说出孩子身上的胎记之类,有的还能滴血认亲。 人心都是肉长的,从小不知的血脉至亲到了眼前,多数人会心中触动。于是这类事结局,少则,孩子这边出一笔钱;再或,孩子对生身父母和养父母同样孝敬;亦有的孩子给养父母磕头谢恩后,就和亲生父母一起生活了。 所以,慈幼堂的孤儿很难被人领养,偶有领养,亦多是外地的,由衙门户房和慈幼堂核验身份后,带着孩子远去,慈幼堂绝不轻易透露领养人家的姓名籍贯。 大多数孤儿都是在慈幼堂长到一定岁数,便自去立足。 慈幼堂有专门的师傅教授各种技艺。有些慈幼堂的孩子有统一的姓氏,但也有几座考虑到孩子长大后容易被人一听姓就知道身世,单独给他们起姓。 簟小筠的祖父簟福即是后一种。 簟福没被人收养,长大后离开慈幼堂到码头做事,成了一名船工。三十余岁才娶一妻李氏,四十二岁得一子,即是簟小筠的父亲簟念恩。儿子十一二岁时,簟福不幸病故。 李氏没有再嫁。簟福生前勤奋,两口子省吃俭用,在明州城东小沙巷买了一间小院落,虽局促,够他们母子居住。簟福另留下一小笔钱,李氏有位表姐,在码头附近开了家馄饨铺,李氏在铺子帮忙,挣钱供母子二人日常花用。 簟念恩是个孝子,十三四岁即经表姨夫介绍,到一家酒楼学厨艺。待学满五年,能做帮厨拿工钱,就让母亲莫再操劳。倒是李氏闲不住,依旧常到亲戚店里。 簟小筠的外祖家河家住在小沙巷临近的大沙巷。河家有四个儿子,唯有一女,闺名铃姝,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许多人家求聘,铃姝偏偏看上了簟念恩。 原来河家世代船民,男人们长年漂在海上,家中只有妇人和孩子。铃姝每年难见父亲几日,待兄长们长大了,也去船上到处漂,一年见不到一两回。嫂嫂们常开玩笑似的抱怨,嫁这样的男人好似守寡,让铃姝将来一定找个“脚踏实地”的男人,千万不要学她们。 铃姝深以为是。河家住在大沙巷口,她常与簟念恩打照面。簟念恩十分倾慕铃姝的美貌,铃姝见他眉清目秀,又在酒楼做事,挺孝顺母亲,看来是个好脾性又顾家的郎君,亦很中意。 铃姝之母魏氏与李氏偶尔闲聊,甚欣赏李氏人品。她看出女儿心思,从李氏口中探得簟念恩想当酒楼大师傅,或是想等以后有钱了自己开个店。魏氏觉得他是个上进的年轻人,同意了这门亲事。 哪知成亲几个月后,簟念恩对铃姝说,岳父和大舅子给他介绍了一个活,到某条大商船上当厨子,一去就是正经厨师,不是小帮厨。难得机遇,他不想错过。 铃姝心中一沉,说,船上苦得很,给那么多人做菜,特别累,你吃得消么。 簟念恩说,有什么吃不消的,我想多挣钱让你和娘过好日子。船上的人也不会像酒楼食客那样挑三拣四,大锅饭反而好做。以前也有人介绍我去船上做厨子,只是那时我不放心娘,如今娶了你这位贤妻,娘与岳母也聊得来,两家离得近,可互相关照,我就安心了。 铃姝心知无法阻拦,只得答应。 她虽未嫁水手,最后仍和母亲嫂嫂们一样,长年独守岸上。 因从小见惯了,过起这样日子,也不觉得什么。 她一年能同相公团圆多则一个月,少则十来天,有时甚至整年没见面。 如此数年,有了三个孩子。 长子名簟维,次子叫簟祯,女儿即是小筠。 仿佛宿命一般,小筠才四五岁时,簟念恩与岳父同一条船出海,都不幸遇难。 . 桂淳大致讲述至此,穆集道:“在下所看卷宗记录,簟氏女之母守寡多年,侍奉婆婆与亲生母亲,可称孝妇,不想竟如此曲折。” 常村正疑惑:“老朽绕开插一句嘴,这位簟河氏有四个哥哥,为什么娘家母亲还要她侍奉?莫非当地风俗?” 桂淳摇头:“并非风俗,只她一家如此。” 河铃姝的娘家不算富。河忠一辈子挣的钱张罗四个儿子成亲即花去了许多。铃姝嫁人,河家也没要什么彩礼。河家屋院虽不小,但老旧,铃姝的四个哥哥成亲后都搬出去各自购宅居住,河忠又给了每个儿子一笔钱,家中不剩多少积蓄。河家四子都有好几个孩子,他们长年跑船不在家,家中皆由铃姝的嫂嫂们独立操持,确实自顾不暇,分不出精力照顾魏氏。 铃姝离娘家近,以往都是她到娘家照顾母亲,嫂嫂们想依旧如此。本来么,公公和妹夫在世时,也没几天在家,跟现在区别不大。但她们怕被亲友邻居戳脊梁骨,遂生一计,先下手为强,到处放风说簟家风水有问题,男的都活不长。铃姝不听家里的话,非要嫁簟念恩,把亲爹也连累了。 铃姝气得大哭一场:“不是我向着婆家,念恩是听了爹和大哥的话才去船上做厨子。这趟船他本不想去,听说爹爹行这趟,他觉得爹上了岁数,同去有照应,这是他的孝心!天有不测风云,我命薄不敢怨天,但我男人这些年当女婿为爹娘跑前忙后,不比亲儿子差。” 嫂嫂们都伶牙俐齿,遂回道—— “妹妹这意思倒是爹连累了你汉子?” “若女婿强过亲儿子,世人还讲什么养儿防老?只养闺女罢了。” “算命的都说爹是富贵员外命,活到九十岁都不用拄拐。海上漂了一辈子,可巧赶上跟女婿一条船就翻了。剩下母亲孤苦伶仃,还不得我们奉养?妹妹倒是人不操心腰杆硬。” 铃姝哭道:“嫂嫂们不用挤兑我,婆婆是我娘,亲娘更是我娘,我两位一起奉养,又有什么奉养不得?” 嫂嫂们逼出她这句话,顺势将预先的谋算摆出—— 原来铃姝的婆婆李氏因丧子之痛,哭坏了眼睛,看东西模糊,已不能劳动。小筠兄妹三人渐大,簟家的那处小屋,挤上祖孙三代五口人,确实太局促。 铃姝的嫂嫂们对铃姝当下的难处一清二楚,便由大嫂出头,同铃姝签了个字据。对外只说,因铃姝死了夫君,怜她孤苦,兄嫂们愿让她带着孩子和婆婆李氏住到河家大沙巷的房子里。魏氏在世一日,铃姝母子和李氏就能住一日,不收租金,但吃穿用度需自己掏钱。铃姝自愿侍奉母亲,抵当房费,报答兄嫂恩情。待魏氏离世,簟家人与铃姝需在十日之内立刻搬离河家屋子。兄嫂们又请了人,把屋里值点钱的箱子柜子木床桌椅之类统统画图编目,附在文书后,防止铃姝搬运倒卖。 铃姝是个懂得变通的女子,面对嫂嫂们开出的条件,她忍下气细想,确实能解决当下之急,便答应了。 她带着婆婆搬到娘家,将簟家的小院出租,租金补贴日用,从此开始一个人奉养两位母亲,拉扯三个孩子。 . 柳桐倚不禁动容:“这位夫人太不易了,即便有仆婢亦难为之,何况她独自一人,实可钦佩。且,她子女尚幼,上有二老,娘家财物她不能动用,自家恐怕积蓄不多,小院租金应也微薄,日常开销如何支应?” 桂淳向柳桐倚抱拳:“大人正问到关键。桂某甚少钦佩谁,但对这位夫人,实实敬佩不已。” 河铃姝是位非常聪慧的女子,簟念恩在世时,在家练厨艺,她常做帮手,与相公一同改良菜式。搬回娘家后的一两年,她趁着给母亲婆婆和孩子们做饭的机会练习,还看过簟念恩留下的菜谱,又与簟念恩那位开馄饨铺的表姨多走动。 待母亲和婆婆的身体养好了些,女儿也六七岁,儿子们更大一些,能大的带小的,她得知左右邻居家有人办家宴之类,就抽空过去给女眷帮忙,挣些零用。城中尼庵、女冠观初一十五,或逢节期办斋饭,她也去帮厨,渐渐有了名声。城中富户家的女眷办席面缺人手时,有人会介绍她去,如此手头渐渐宽裕。 某一年,当时的礼部侍郎顾大人驾临明州,巡察学政。侍郎夫人去观中进香,用了一餐斋饭,其中两道尤为中意,陪斋的观主告知夫人,这两道菜都是簟河氏所做。 夫人即召铃姝嘉赏,喜其聪慧,左右将铃姝经历告知,夫人复赞叹。 明州府衙亦将本地拟待褒奖的孝女贞女上报,顾侍郎翻开,从文字到事迹,都是几百年不曾变的模子里套出来的,不禁唏嘘。 夫人由此提起铃姝,曰,夫君的公务,我本不当过问,但这样的女子,难道不够格说一声孝女? 侍郎深知能被录进那份名册中的女子身后都有宗族门第,夫人提的这女子孤苦无依,再孝感动天,把她加进去,恐怕她拿不住,反而遭祸,便含蓄道:“此女虽孝,作为却出闺阁本分,不宜令她人效仿。若树立为典范,举动都被人盯,对她反不是好事。” 他只让夫人请铃姝到行馆做了一餐饭,由夫人褒赏了几句。 “江南女子,果然灵秀慧心,汝之所为,虽出闺阁之本,但念之孝心,又堪褒奖……” 此事自有人传扬,铃姝之后行事方便了很多,有富户女眷专请她做侍郎夫人吃过的饭食点心,自此再不用愁生计,竟能请人照顾家人,之后又攒下一笔钱,另买一处宽敞宅院,将家人迁去。 但她也因此招来挺多非议,白如依史都尉等人去查访时,不少人或隐晦或露骨地暗示—— 簟河氏这个女人不一般,似乎与某大人某爷常走动,不然一个女人怎能立住脚挣这些钱? 多年不改嫁名声是好听,也可能这样方便。 真是良妇,怎能把唯一一个闺女养成那样? 孩子自小没爹,是可怜。可,讲句不该讲的,闺女得娘教。之前也不是没人跟她提过,这么大的姑娘,天天穿得跟个男人一样,满街跑,当娘的约束约束她,多管一管,能少挣几个钱?多少钱比孩子重要? 簟河氏自己几十岁的人了,整日里打扮得,粉擦着,钗环戴着,绸子缎子也穿着,天天往大户人家宅院里去,也见过大家千金的教养体面,怎就不管管她闺女。这么大的姑娘,拾掇拾掇明明挺漂亮,却由她满街乱跑,都没人敢提亲。姑娘大了,心思可不就活泼么?你不给她找,她就自己找。 簟河氏是个聪明人,这么纵着女儿,谁知是怎么想呢?她这些年挣不少,但她家门第摆在那,知书达理的人家不会跟她做亲家。她姑娘整天满城转,倒是自己转到一个书生…… 唉,这话不当讲,诸位大人见过跟她闺女相好的书生没?外地刚过来的,在明州人生地不熟,长得跟个蔫叽叽的豆芽子似的,和她闺女高矮差不多,被那姑娘一拳就打翻在地,说能害了那姑娘,真的…… 当我爱嚼舌根吧,这簟家姑娘,真是可怜。实话说,她没跟那个外地来的小书生相好之前,虽天天像个男人似的到处跑,但不惹事,不怎么跟旁人来往,谁都不搭理,自己在街上晃,挺孤僻的。说能和谁结仇,真不像……倒是她娘…… …… 甚至有人透露,簟河氏常去某爷某某老爷宅院,某爷某某老爷素来风流,内宅的某位夫人也不是吃素的,她姑娘是真可怜…… . 待柳知阅读案件记录时,史都尉在一旁补充:“卑职查线索时曾想到,以往有这样的案件——凶手其实只想杀某个特定的人,但故意杀了几名不相干者,令衙门难以从是否有仇之类的线索推想出凶手……卑职由此猜测,这桩案的凶手会不会也只和其中一人或一家有仇,却多杀了旁人,做局成连环案?” 柳知颔首:“亦有案件,凶手是一群人,合伙杀掉各自的仇人,或由此人杀掉彼人的仇家,如此迷惑官府。” 程柏道:“也有可能,凶手是个杀手,收钱办事,做成一套案子,实际托他杀人的主顾不一样。所以每位被害女子的仇家,或能从她们遇害这事上捞到好处的人,都仍得细查。” 柳知赞同,看向白如依,白如依却难得沉默。 程柏一拍白如依肩头:“府君见谅,我们白先生,在簟姑娘的案子上,有点心结。这位簟氏姑娘,与白先生,有些不一般的缘分。” . 刚开始查簟小筠被杀的线索时,白如依、程柏、史都尉都觉得,如果抛开行凶手法,单只看这个案子,最可疑的,第一是与簟小筠相好的书生寇某;再则,坊间传闻虽可恶,但簟小筠的母亲河铃姝确实颇遭非议,或亦有可能,对方其实憎恨河铃姝,才杀她的女儿小筠? 想解开这两个疑惑,就要先见见寇书生和河铃姝。 他们先见了寇生,因为寇生当时正被关在州府衙门的大牢里。 州府衙门在簟小筠被害后,开始想到,洪欣莲、戴好女两位女子的案件会不会和这桩案子是同一凶手所为。他们亦留意到簟小筠尸体的特别之处,猜测也可能是模仿作案。单看簟小筠被杀一事,最大的嫌疑人肯定是与她有私情的寇书生。 州衙的捕快先找寇生问了一回话,不料寇生之后竟打算逃跑。 捕快们道,天晓得寇生这脑子是怎么考到秀才功名的。簟小筠是船民之女,他居然打算坐船出逃,在码头即被人发现,扭送衙门。府衙本顾忌他有个秀才功名在身,这时也只得暂将他关押,但把他关在一个比较干净通风的小单间里。 史都尉和白如依先审问了他一番。桂淳当时亦跟在旁侧。 . “实话说,桂某是后来才学到,查案万万不能被一个人的外表所惑。但当时,真啥也不懂。我一瞅那寇生,心里就想,这应该不是个能杀人的。” 寇书生,诚如白如依和史都尉问过的那些人所言,是个十足孱弱的小白脸,蔫叽叽的豆芽菜。 寇生大名寇元青,时年二十四岁,平乐府西里县人士。因科考落榜,慕明州书院之名,前来听大儒讲学。 他家境贫寒,没荐信,不能真的进书院读书,只在城东临河的小港巷租了一间小屋,每逢几座大书院的夫子公开讲学时前去蹭听一回。 寇元青和簟小筠在寇生刚到明州时便相识。当时寇元青刚下船,兴奋走上熙熙攘攘的明州码头,想尝一尝本地特产,见一位淳朴憨厚的大爷站在两个大筐前,筐中满堆小果,果子粉中带金,莹润可爱。 寇元青不禁上前端看,大爷笑眯眯拈起一枚,用粗纸擦拭,递给寇元青。寇元青接过一尝,果肉甚韧,滋味奇异,倒挺甜的。他不想被看成土包子,便出声赞叹,询问此果何名。 大爷道,此为金桃果,是哆蒙尼脱罗国的特产,今天刚从浩瀚大海的另一边漂到明州码头。 寇元青尴尬,想来挺贵,怕是买不起。 大爷又淳朴一笑,先伸一个指头,再展开手掌:“一节,五十。” 一节?当是大爷官话讲得不准,一斤五十文。寇元青想,贵是贵了点,刚到大城,权当长长见识。 他正要称个半斤尝鲜,忽瞥见不远处站着一名少年,冲他连连摇头。 大爷一侧身,少年即扭头看向别方。大爷再回身,冲寇元青又淳朴一笑,提起秤就要抓果。寇元青心知不对,忙向远方高喊一声:“李兄,我在这——”飞奔而去。 之后寇元青才晓得,当时他确实差点进套。大爷所卖的金桃果是用李子杏子等果实巧法去核,晒后加糖和颜料炮制,专在码头下套。如果他称了,就会被告知,大爷说的“一节”其实是“一只”。一只果五十文。他若不出钱,即会被大爷揪住理论。大爷再一个趔趄,连人带筐摔到在地,有数名大汉便立刻出现。一个大爷两筐果,寇元青全身上下所有财物,连条裤衩都不能剩下,或还会被大汉们拖进某条船罪恶又黑暗的舱房…… 寇元青说,他十分感激那个对他摇头的少年,在城内落脚后,虽畏惧大爷一伙,仍忍不住在码头附近转悠,想找到那位恩公道谢。 终于某天,意外又在街边遇见。寇元青上前冒昧行礼,少年像忘了这事似的,待寇元青提醒,才恍然。 . 寇元青红着眼眶对白如依和史都尉道:“学生向她道谢,她说不必,举手之劳罢了。学生再请她吃饭答谢,当时真没看出她是位姑娘……” 白如依问:“如此,你们便相识了?” 寇元青道:“是。她对我说,她叫簟筠。吃饭时,学生与她聊天,十分投缘,我以为她也是读书人,她谈吐举止确实不像船家女。” 白如依再问:“你们聊了什么,如斯投缘?” 寇元青道:“天南海北什么都聊,还有明州本地的风土人情。那天吃了很多酒,学生记不太清了……学生敢对天发誓,确实不知她是女子,不然绝不与她饮酒。” 白如依又问:“下一回见面,是你约她,还是她约你?” 寇元青再顿了一下,似有些羞涩:“我们聊得确实投缘……就,就当是我先提的吧……” 白如依一挑眉:“就当?” 寇元青正色:“她是女子,虽已殒命,学生仍要顾及她的名声!就算是我约的。若以此定我的罪,我认!” 白如依缓声道:“不必着急,言语投缘,欲再见之,情理之中。衙门办案,绝对依循律法,不会如此肆意。” 寇元青将白如依上下一打量,白如依又笑道:“某是个来充数的,都座连日查案上了火,言语由在下代劳,见谅,见谅。” 寇元青神色松动了些。 白如依趁势问:“下一回,你二人见面,依旧吃酒?” 寇元青道:“不是。饮茶。学生住在城东临河的小港巷,附近有个闲卷茶楼,挺幽静的地方。”<a href="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 . 桂淳道:“那茶楼后来我们去查了,名字挺雅致,其实忒破一地方。在条小巷子里,早上炸油饼卖早点,上下午卖闲茶,晌午晚上卖点面条馄饨临时炒几个小菜之类,就是个杂食铺。连说书唱弦的都不怎么过去。桌上一层腻,茶汤都漂油花,配茶干果只有瓜子炒豆子,点心是两片老墙皮一样的米糕或山楂糕。多是附近老年人自带茶叶零嘴在里面聊天搓牌,店家挣个开水钱。” 巩乡长道:“这对小男女,一段情谈得甚有烟火气。” . 寇元青说,他和簟小筠都喜欢这座茶楼位置清静,后来多约这里见面。他们常坐在二楼临窗一个角落,聊天。 白如依问:“聊什么?她说得多,还是你说得多?” 寇元青仍含糊道:“什么都聊,天南海北的,各种聊。谁说得多么,真算不过来。” 白如依绕到重点:“聊了这么多,是否聊着聊着,你发现她是女子?” 寇元青苦涩道:“学生愚钝得很,一直未能发现,只觉得这位贤弟格外清秀。而今才想起,她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一样,我当时有些纳闷,亦没多想。后来,忽有一天,她问我要不要娶她,学生惊骇不已……” 白如依诧异:“簟姑娘让你娶她,为何?” 寇元青胀红了脸:“这……这……她毕竟已殒命……学生,唉……” 他似是挣扎犹豫了许久,才下决心般一咬牙。 “也罢,为了大人们能速速破案,学生便直言了。学生那时不知她是女子,也不知己拨动她的芳心。她屡屡来找我,我以为只是寻常交际,但她一个女子,如此作为,定是,定是,已动了心……所以,那日,她突然对我说,她是女子,将她家世和盘托出,并说,与我这般来往,早已视学生为寄托终身之人……” 白如依问:“那日,是哪一日?” 寇元青道:“十月初二。” 白如依问:“何地?可有证人?” 寇元青道:“就在茶楼。这样隐蔽的话,肯定不能当着外人说,那天下午茶楼二楼没人,茶楼老板有些耳背,不叫他,他也不会特意来招呼。” 白如依再问:“详细情形如何?” 寇元青又为难地挣扎了一番:“那日,学生仍和平常一样,与她谈些诗文琐事。可她仿佛有心事似的,刚开始一言不发,忽地就道,她是女子。” 白如依问:“你如何回答?” 寇元青道:“学生自然吓坏了,当即呆住。她继续说,她并不是什么读书人,是个跑船家的女儿,父亲早死,母亲守寡多年,两个哥哥也是跑船的。学生,学生……也没说什么。她说,她着实心仪于我,方才撒谎与我往来。但我与她的事,她家里人已经知道了,她母亲和兄长想见见我……” 白如依目光一利:“簟姑娘的两位兄长当时都出海了,与岸上并无通信,怎的见你?” 寇元青结巴了一下:“这……这……她这么说,可能想拿家里的男人来吓吓学生。她又说我与她来往之事挺多人知道,她必须得嫁给我了……她这样说,是合情合理。虽我们举动合乎君子之礼,但男女接触,已破大妨。可学生一时半刻,确实心里拐不过弯儿,遂道,我功名未成,没想过终身之事。此等大事当由父母做主,我不好擅定,需得细细思量,从长计议。绝非因为她出身船家,而我诗书之人,看轻于她。实君子行事,需得以礼为先……她或一直觉得学生也爱她,未想到我会如此说,就匆匆离去了。她出去的时候情形有异,想来茶楼一楼的人都看到了。” 白如依又问:“之后你们有无互相传信?” 寇元青斩钉截铁道:“绝无,绝无!而后是十月初五,学生正和几位友人在酒楼吃酒,簟姑娘突地出现,大骂学生,将一杯酒泼在我身上,又离去了。我追出去劝了她几句,她再骂我……” 白如依打断他话头:“如你所说,簟姑娘几天前还让你娶她,为何几天后却在众目睽睽下如此对你?” 寇元青黯然地一撇嘴:“想来,她等不到我去她家,猜测我并无娶她之意,恨我负心吧……” 白如依问:“你心中对她毫无情意?” 寇元青更感伤地垂下视线:“学生绝非草木,簟姑娘她……虽无多少女子妩媚,但我与她朝夕相对,知道她是女子,心内怎能毫无触动?可那时,我真的没想好该怎么对她!我不想辜负她待我的一片美意,我二人身份又确实有别……” 白如依端详他片刻,继续询问:“十月初五那天,簟姑娘离去后,你在哪里?” 寇元青道:“学生回酒楼继续喝酒,因心中烦闷,喝得大醉,是共饮的几位将我送回去的。学生进屋后就睡了,一直没出门。” . 十月初五那天与寇元青一同喝酒的共有四个书生,都和他一样是外地过来听书院讲书的,送回寇元青后又与别人相约做诗赋去了。这四人都有铁证,不可能犯案。 唯有寇元青,自称一直在屋中睡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其实无人证明。 他的住处是个大杂院的其中一小间,离门近,墙头矮,院中混住多人。如果他装醉,起身行凶再回来,也不会有人留意。 杂院中住着好几位妇人,寇元青很可能偷她们的衣服给簟小筠换上。 不过,州府的捕快已请这几位妇人和住在附近的女子辨认过,没人承认是自己的衣服。 督帅府的凉亭中,柳知、程柏和史都尉继续顺案情,白如依抓起酒壶,猛灌两杯酒,开口向柳知道—— “我听那寇生供述时,知道他的言词必然有假,但万没想到会假到这个地步,更没想到真相居然,居然……” 直到他和史都尉见到河铃姝。 白如依和史都尉正斟酌请河铃姝到衙门一叙,她已和另几位被害女子的家人一同来到衙门,询问案情进展。 史都尉立刻请州衙的人将遇害女子的家人们请进二堂附近的一间雅室,两人郑重前往。 听了挺多河铃姝的事迹,见到真人时,白如依和史都尉仍觉得有些意外。 簟小筠长得不太随母亲,身量高挑纤细,颇似少年。而河铃姝身量中等,十分窈窕,她的面庞亦比簟小筠圆润,杏眼四周已有细细纹路,却无损丽色,更添韵味,一身素色衣裙,似一枝玉簪花,沉默端坐在女眷中。 白如依和史都尉请遇害女子的家人分别到隔壁小厅谈话,有意将河铃姝留到最后。 交谈时,河铃姝显然强忍悲痛,言语举止尤其克制冷静。 答了几句问话,她问:“两位大人是否已见过那个姓寇的书生?” 白如依和史都尉没回答。 河铃姝再问:“他如何说我女儿?” 白如依与史都尉仍未回答,想转开话题。河铃姝道:“不论此人如何说,求大人们莫信他的话。” 白如依问:“夫人都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为何这样讲?” 河铃姝眼中似有火焰燃烧,尽力维系声音冷静:“那寇生定然会说,我女儿心仪于他,想与他成亲,诸如此类……但小女小筠绝不像他所说。” 白如依温和道:“夫人放心,都座并无偏见,在下更觉得,不论是寇生先倾慕簟姑娘,还是簟姑娘心仪于寇生,少年男女彼此心动,乃世间最合理最寻常之事,绝不应因这些事遭受谴责。” 河铃姝闭了闭眼:“民妇亦无此偏见。小筠若真痴心爱恋寇生,民妇也觉得,此乃小儿女间再寻常不过之事。即便与那寇生到处谎称的一样,小筠有情,他却无意,民妇亦觉,不过是小姑娘发呆罢了,为何只能男子先心仪女子,女子不可先动心?但小筠没有,不论外人,不论那寇生怎么说她,她都……都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问:“两位大人若有空,可愿到民妇家中一看?” . 白如依与史都尉随河铃姝到了簟家。 这是河铃姝赚钱后另买的宅子,小院不算大,收拾得十分洁净雅致。白如依和史都尉随河铃姝进入内院,到东南角一处厢房前。 河铃姝推开门扇:“这是小筠的屋子,都座和先生请看吧。” 白如依和史都尉一眼望进房中,都怔住。 . 那间房内,全是书。 临窗的桌上铺陈纸笔。案头,两边的高架,床边,甚至地面,都堆放着一摞摞的书。 书册封皮大多很旧,纸边磨损,订线松散,显然常被翻阅。 藏在书堆中的一叠叠纸张,满是秀美字迹。 有文章,有经文剖析论证,有诗赋。 . 那一刻,白如依才明白,为什么他询问关于簟小筠的种种时,总觉得所有人都含糊着,像在隐藏什么。 他本以为是簟小筠与寇生的恋情过于大胆招摇,有违世俗礼法。但又隐隐觉得不对——证人们都只说,簟小筠穿男装,在街上到处晃。而且在遇到寇生之前,她是一个人晃,很孤僻。 直到提及她和寇生时,才暗示她作风不正。 簟小筠毕竟是个姑娘,她再穿男装,也不能去喝大酒,进不了秦楼楚馆和赌坊。除了寇生之外,再没听说她跟谁有来往,。那她都在那里逛?这姑娘忒地爱看风景,每天独自满大街遛达? 偌大明州城,有这么多人,她又怎和寇元青如此有缘,寇生想感谢她在金桃果之事的相助之恩,在街上找了找,就能遇见她。 这时,白如依明白了——因为簟小筠想读书。 她穿着男装,满街逛,是想买书。 寇元青能遇见她,因为她在书院附近徘徊,想听书。 而他白如依之前没想到这一点,是因为,在众人的心中,在世间流传的佳话美谈故事里,在他自己写过的文章里,喜爱诗书的少女,都出身自书香门第,即便落魄,亦是闺秀。 簟小筠只是船家女。她的祖父是孤儿,父亲是船上的厨子,外祖、舅舅、两个亲哥哥,都在跑船,母亲挣了不少钱,但是给人帮厨。 谁会想到,这样人家的姑娘,喜欢读书? . 铃姝向史都尉和白如依道,其实她夫君簟念恩一直想让儿孙读书。 簟念恩在酒楼做学徒时,即知道读书的好处。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如果家中能有一人摘取功名,便是阖家飞升,自此一姓荣耀。 铃姝后来拼命赚钱,亦是想让儿子们进好一些的学塾。若儿子们读得好,有望科举,或还要单请先生,都需花费。 她被侍郎大人称赞,有了名声之后,曾有人找她合伙,或劝她开店,她都没答应,情愿一直给人帮厨,只因不入商户,儿孙可以科举。 但她两个儿子都没什么心思念书。铃姝万万没想到,儿子们全不是读书的料,偏偏女儿喜欢。 . 铃姝两个儿子进的不是什么好学塾。明州城内,即便开蒙的学塾亦非常看学生出身,像铃姝这样人家的孩子,砸再多钱人家也不会收。铃姝儿子进的学塾,是几个科举不第的老儒生合开,内中多是想让孩子读书的船家子弟。先生认定他们不可能好好学,凑合教了就行。对这些孩童的父母又满口夸赞,哄得他们以为孩子特别有天分,心存希冀,如此能长久赚束修,逢年过节还有礼收。 铃姝的长子簟维是个直脾气的娃,一早和母亲说,自己一看书就困,不是那块料,让母亲不要在这上面多花钱。他早点找份事做,还能让母亲不用太操劳。 老二簟祯是个蔫儿痞的孩子,嘴甜会讨长辈欢心,又有些懒。他发现扮作努力读书的样子可以不用做活,更能借口买纸笔讨零花钱,便一直如此。他又见大学塾里那些少爷去读书,身边都跟着小书童,遂让妹妹扮成小书童,和他一起去学塾。待再大一些,索性叫妹妹扮成自己,代去学塾念书,他自己逃课玩耍。横竖老糊涂夫子懒得记学堂里的学生,竟以为小筠就是簟祯。 同学塾的孩子不怎么爱读书,但都讲义气。他们的长辈多是跟商船出海的,最看重人品,第一是守信守秘,亦从小培养儿孙这种品行。这些孩子进学塾给孔圣磕头之前,都先拜过关公。再则他们也逃课抄作业,亦有的一家兄弟几个,交一份钱轮着来听课。各个一身毛,大家皆妖怪,谁也不说谁。 铃姝知道小筠跟着哥哥们去学堂,她以为是小孩子淘气,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她自己识字,明白女孩识字多有好处。交两份钱,三个娃上学,夫子没发现,她也不多管,只逢年过节多送点礼,补足束修,万没想到看似乖巧的簟祯能荒唐到这个地步。 . 铃姝兄长们的孩子亦在那间学塾读书,夫子避见妇人,交送束修,逢年过节的谢师礼,铃姝都托兄长代劳。 有一年腊月,她三哥代她去夫子处送年节谢礼,回来后对她道:“妹子,小外甥不错啊!你苦这些年,或真有富贵在后头。” 铃姝其实晓得学塾夫子的德性,道:“夫子是厚道人,自然都是夸的。” 三哥道:“不,是真夸,和糊弄人的不一样,还给我看了外甥做的文章。我给你带回来了。”从怀里取出几页纸。 “你看外甥这字,多漂亮。你哥虽是老粗,字好不好还是能看出来的。他们一个学堂里的文章夫子都给我瞧了,再没有能比得上外甥的。你侄儿那烂字,带去茅坑都嫌糙。外甥这文章,夫子说……特别破,特别对。他们读书人讲文章又破又对,就是夸的意思。他说教这么些年书,难得见外甥这样一根苗子,竟可让好好地攻读个一年半载,先去考个童生试试哩!他老人家确实一直挺会夸人,但从未见他这么夸过哪个谁家娃娃。” 铃姝接过那纸一瞧,心里咯噔一下。 她常让两个儿子帮她抄抄写写,算算帐,对他们的笔迹很熟悉,这绝不是簟祯的字迹。 送走三哥后,她把簟祯叫过来询问,这篇文章,是不是你花钱从街上买的? 簟祯起初硬扛着询问,簟维早看不惯他作为,只是不屑于向母亲打小报告,此时一句话将簟祯卖了。 “不是阿祯买的,是小妹写的。” . 铃姝向白如依和史都尉道:“我虽身为女子,深知女子的不易,仍不免拘于世俗之见,着力栽培二子。待女儿,总以为让她粗识得几个字,尽我所能娇养一些,将来嫁个好婆家就好。” 小筠偷偷跟着哥哥们上学塾,铃姝佯作不知,也没怎么让女儿当面写过字,竟没发现小筠的字已写得这么漂亮。 她去了小筠房中,在抽屉的柜子里翻出笔砚与一堆书册纸张,还有一摞摞做好的文章。 同学堂的学生知道小筠是簟祯妹妹,虽没向夫子举发,但以此为要挟,常让小筠代写功课。 夫子糊弄着教书,并非真糊涂,更没瞎,好多份功课笔迹一模一样,即便有些学童机灵,将小筠代作的文章重新抄一遍,出自一人之手,总有迹可循。循到根源,是那个名叫簟祯的学生。夫子深罕学塾的一堆小油墩中竟出了一棵灵透的异苗,在堂上暗暗关注。 簟祯早就不去上课了,每天上学的都是小筠。夫子越端详越觉得,这名学童品貌不俗,根骨灵秀,满身刻苦向学之气在一群小混子里格外醒目,真是青莲擎自淤泥,灵芝发于朽木,难遇难得。惜才之心大生,遂对铃姝的三哥讲了一通肺腑之言。 . 铃姝讲到这段,眼泪再也强忍不住。 “我知道小筠喜欢读书,但她毕竟是小姑娘,偶尔跟哥哥去去学堂倒罢了,一直在男孩子堆里……我不能不顾虑。且若被夫子发现真相……” 小筠苦苦哀求铃姝。 “哥哥不爱念书,让我去念。戏文里都有女扮男装考状元的女子,我也能。我将来考了功名,算哥哥的。只要让我念书就行。” . 铃姝哭道:“我对她讲,傻孩子,那是戏,现实里哪行。你可知代考是大罪,咱们全家都要遭殃。” 小筠痛哭问:“娘常说,别人讲有的事女人做不了,你偏不信。你不认命,你就要让人看看,女人自己也立得住。为何这样对我?” 铃姝只能道:“娘的话不全对,世上有很多事确实身不由己。譬如读书科举,只有男子能做。此事无法改变。” 小筠哭闹不休,铃姝怕此事穿帮,借口簟祯身体不适,换了一家学塾。 夫子不知真相,以为铃姝妇道人家见识浅,不想在孩子读书上多花钱,又找铃姝的三哥絮叨过好几次,劝他们不要埋没良才。铃姝的三哥只能支吾应付。 小筠虽不能去念书,但簟祯仍把书和买的笔记给她读,好让妹妹代写功课。小筠如此可自己继续学。 铃姝知道这事,也没多阻拦,继续装糊涂。 . 簟祯十六七岁时,正式说不读书了,想和舅舅们学跑船,多见世面。铃姝知道难管束他,就随他高兴了。 但如此,小筠便没书念了。 起初,她拿自己攒的钱让两个哥哥帮忙买书。可两个哥哥常跟船出去,不怎么回家。 像她这样求学无门之人,没老师教导,往往并不知道应该买哪本书,必须看到,读了,才知此书是自己所需。 哥哥们都没好好上学,即便帮她买,也买不对。 她于是常穿哥哥的衣服,假扮成男子,到书肆买书。 明州城很大,可城内大书肆也就那么几家。有认识小筠的,把她的事拿来闲话,说簟家俏寡妇的闺女竟喜欢看书,别是个小子投错了胎。 书肆的伙计认识了小筠,就不让她进门了,也不卖书给她。 小筠气得与他们理论,有些嘴欠的伙计半调戏地说:“小娘子想吟风弄月,莫非盼着嫁一位知书达理的公子哥?须知人家娘胎里就与门当户对的小姐结缘了,你读再多也攀不上高枝。难道还能做女秀才?倒是帮你娘去炖汤水好些。” 虽是这样,小筠仍攒了一屋子书。她把衣服首饰都塞到箱子里,连衣柜都堆放书册,抽屉里全是写满了字的纸张。 . 铃姝侧身掩面痛哭,片刻后回转过身。 “我知道小筠不是一般的女孩,她有天分。可唯独,唯独这事我毫无办法。就算大户人家的小姐喜欢读书,也只是自己在家读而已。此外还能怎样?她打扮成男子,亲戚邻居都说我这当娘的不管闺女,其实我知道她是去买书。我想她早晚要嫁人,婆家和夫君再通情达理,也能特别由着她么?她在家的这段日子,我随着她。如此,特别看不惯她的,也不会过来提亲。民妇确实没什么高明的见识……正因这样,她才,才遇见那寇生。” 第 77 章 第七十六章 「蝶花美人图·下」(二) 小筠对河铃姝说了她与寇元青来往的详情。 她和寇元青除却明州码头初遇与十月初五酒楼争执外,见过四次面。 九月十二,小筠发现一家书舍换了新伙计,前去买书,岂料那伙计仍拦住她,言语十分刻薄。小筠气急退到街道上,没走几步,听到有人向自己打招呼,就是寇生。 她在码头帮了寇元青那次,是不忍看外乡人被骗,早忘了寇元青模样,待寇元青说了一阵儿,她才想起。 寇元青问她在此作甚,她不想身份被拆穿,谎称想买书但没带钱。 寇元青问她想买什么书,他可以帮忙。 小筠灵机一动,说了想买书册的名字,问寇元青能不能代买。她刚才拿不出钱,在书舍内很没面子,不想和寇元青一同再进去。 寇元青立刻答应帮她去买,权作报答。 小筠打算等寇元青买到书,再说自己其实带钱了,掉在袖筒里,刚刚没找到,把钱当场给寇元青,道个谢,如此两不亏欠。 寇元青进了书舍,没多久出来,拍拍随身的布袋对簟小筠说,书买到了。可没把书取出来。 簟小筠正要先拿出书钱,寇元青却说:“竟又与兄台相遇,你我实是有缘,能否请兄台把酒一叙?” . 白如依和史都尉之后去了那家书舍,九月十二在书舍照看的几个伙计作证确有此事。 “小人当时刚上工,早听说这女子之事。小店清静地方,不敢生事,没让她进来。” “后来是有个人跟她在外面说了会儿话/小人只记得那男子个儿不高,与那位姑娘两人身量仿佛,我们还偷着议论别是一对扮了男装的小姐妹吧。但看他有喉结,就让他进了。是不是那位姓寇的,隔了太久,小人不敢乱认。” “那书生出了小店,与那位姑娘又说了几句话,两人一道走了,小人不知他们去哪了。” . 簟小筠与寇元青去的不是酒楼,而是茶馆。 寇元青问,能否与兄台一饮。 簟小筠说自己不会喝酒,这几天胃口不好,确实有急事,等着回家。 寇元青道,方才走了许久,头晕腿软。他还按按额头,好似眩晕模样。又问,去茶肆一坐,饮杯清茶行否? 簟小筠有些为难,但想,他毕竟帮自己买了书,总得道声谢,光天化日喝杯茶也不算什么吧,点头答应。 到了茶馆,寇元青说自己不懂什么茶好,簟小筠点了茶和几样点心。 两人聊了一阵儿。 . 河铃姝追问小筠,她和寇生第一次吃茶都聊了什么。 小筠说,自己怕露馅,没怎么讲话,大都是寇元青在说。他说了他的姓名,从哪里来,怎么考中了秀才,从小到大家人如何栽培他,师长如何器重他,同辈如何羡慕嫉妒他,他深怀抱负,也深感孤独…… 史都尉后来亦命人查了寇生底细,河铃姝复述的种种都能对上,而且很多细节不是寇元青自己说,旁人绝对无法知道。 河铃姝问小筠:“你听他说这些,心里怎么想呢?” 小筠答道:“我觉得这人挺能说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把书给我。” 在茶馆待了近一个时辰,寇元青把书给了小筠,小筠还了他书钱。 寇元青客气了一下,说不用给,当是道谢。小筠一定让他收下,他就接了钱。 待要离开时,他忽然问,对了,此书系为一套,另外两本《xxxx》和《*****》,贤弟可有? 小筠说:“没有。” 寇元青道:“哎呀,愚兄方才本想一起买,恐贤弟已经买了。再则,不怕贤弟笑话,愚兄亦囊中羞涩,身上银钱不足购之。” 簟小筠问:“小弟尚有余钱,能不能请兄台再帮我买一次?” 寇元青似是很意外地啊了一声。 小筠有些不好意思,道了声歉。 寇元青道:“贤弟莫要误会,非兄不肯相助,只是方才去那书舍,觉得此家价高。” 小筠道:“城中书舍所卖书籍,尤其经书释文之类,都是一个价格。” 寇元青微微一笑:“愚兄初来明州,本不该在贤弟面前卖弄,但可议价之处,还是有的。” 小筠好奇问:“在哪。” 寇元青含糊地说,系书院的门路,若一群人一起买,书价能便宜,刚好近日要凑堆买书,可搭上这两本。 小筠闲钱不多,听到能省钱不禁心动。她先把那两本书的钱按原价给了寇元青,恳请他,若是不能沾上书院买便宜书的光,也帮忙抽空把这两本书买下。 . 河铃姝道:“小筠这傻孩子,和我说,确实后面一次见面也是她定的。寇生起初不大想帮她买书,小筠反复恳求他好几回,他才勉强先收下钱答应。” 寇元青告诉小筠,书院这次购书就在次日,顶多再一两天便能拿到书。小筠想着,日子放宽些,书院这次购书没买到,得寇元青有空才能帮忙买原价的,她就把日期定在九月十七。 相见的地点倒是寇元青选的。 寇元青说自己住处附近有家茶楼,十分清幽。 小筠便答应了。 . 河铃姝和寇元青,谁在说谎? 白如依和史都尉之前查过寇元青说的酒楼。酒楼客人太多,掌柜和伙计都说,确实记不清。 这次他们再根据河铃姝的口供查那家茶馆,本也未抱太大希望。 那家明心茶馆在书舍附近的街道上,生意甚好,是明州城的知名老字号,每天生意无数。 一般这样红火的店,不是特别尊贵的客人,常来光顾熟客或十分特殊的人,店家都无法记得。 白如依觉得,簟小筠与寇元青应不属于这三种客人。 谁料意外有了收获,茶楼伙计偏偏记得他们。 “那位女扮男装的小娘子,总爱去附近的书摊,常经过小店门外。她娘是那位河氏,在城里挺有名的。那日她同一位年轻郎君进来,我们还说,总算让她找着了一个小书生。” “聊是聊了蛮久的。多久么,小的们记不清了。大人请恕小的市侩,他们来得挺巧,坐了靠大窗的好位置,没点什么东西,一直不走,白水都舍不得续。小的们往那边转了好几次……” “那位姑娘就是被是那个书生害了么?唉,是个好人家的姑娘,怎的发傻,想是看了什么才子佳人的传奇,想学故事里的小姐,贴钱给书生。她娘跟她都没法做人了,传开之后都没人请她娘帮厨了。她又被害了……唉……” “怎知她贴钱?亲眼见的,掌柜的跟我们都瞧见了,她给那男的递了一荷包钱。她娘给人帮忙做一回宴席才能挣多少?茶钱也是她给的。小白脸看着就不忠厚!” “小店茶点上齐即结账,且要客人对了细目签款。还不到两个月,细目单应还留着……小人寻一寻……” 九月十二的茶单上,签款确实是簟小筠的笔迹。m.166xs.cc 桂花香茶一壶,赠果仁一碟,花糕一碟,五十文钱。 . 九月十七,簟小筠与寇元青再次见面。 河铃姝的供词与寇元青一致,这次见面地点在寇元青住处附近的闲卷茶楼。 见面后,寇元青把书给了小筠。小筠道谢,请寇元青吃茶。 河铃姝道:“民妇问了小筠,那书,是便宜买的,还是原价买的?” 小筠回答,寇元青没说,她也没好意思问,拿到书就好。 “民妇又问小筠,寇元青退你多余的钱了么?” 小筠说,没有,本来便宜也便宜不了太多。寇元青一直不提,她也没追问。 河铃姝再问她,你们又聊了什么? 小筠说,她装男子声音装得不太像,一直不敢多讲话,寇元青还是讲他自己的事,还有在书院认识什么人。 那天聊了一个多时辰。 闲卷茶楼续水挺便宜,寇元青让续了两次水。 小筠觉得时辰不早,正要离去,寇元青取出一张纸,说,这是书院下回购书的名目,有没有贤弟喜欢的,愚兄仍可代买。 . 小筠对铃姝说,寇元青很喜欢讲他有好些有钱有权的亲戚,不少师长贵人都器重他看好他,很多书院的学生敬佩羡慕他,想与他结交。但他又总感叹自己孤苦困顿,寂寞空虚。令小筠很困惑。 小筠感觉出寇元青在引她买书。她觉得,寇元青可能想挣点中间费。她对寇元青的书单很心动,即便她进得去书铺,也得原价买,寇元青赚点差价理所当然。把账算明白了,自己不亏欠别人钱,更光明正大。 寇元青说,他抄了两份书单,可以把一份给小筠。 小筠便说带回去想想。 寇元青又说,这一回购书汇总的最末一日在九月二十三。 小筠遂与他定下,九月二十二日再见面。 . 闲卷茶楼的店主家没再提供太多有用的供词,也记不清簟小筠和寇元青到底在茶楼喝过几次茶。 “三四次,四五次?差不多这个数吧。” 店主叹息。 “嗐,岁数大了,记不太清事了。不过有件事老夫记得明白,每回都是那个姑娘付茶钱。男的一次都没给过,老夫挺佩服那小伙子,多么能耐啊,会过日子!” . 簟小筠和寇元青再一次见面,即是九月二十二。 地点仍是闲卷茶楼。 小筠列出自己想买的书,把钱交给寇元青。 寇元青含笑问她:“贤弟一心学问,难道从不看消遣闲书?” 小筠道:“也看一些。”说了几本书名。 寇元青笑吟吟道:“贤弟好正经哪。愚兄近日刚看了一本《花荫幽醉》,十分得趣。正想荐你读,都不太敢了。” . 听桂淳讲述的众人,闻得此书名,都心情微妙。 柳桐倚道:“这本,应不是白先生的著作吧……” 莫非,程帅所说白如依与簟小筠的缘分即在此? 张屏道:“不像。” 柳桐倚、冀实、穆集又都望向他。 柳桐倚问:“芹墉兄,也……看过此作?” 张屏肃然道:“看过。” . 《花荫沉醉》的著者署名「一品香花楼主人」,文写一名书生,夜宿某处废宅,后园的乱草丛中走出一位美女……美好的几日过去,美女问书生,君觉得妾是鬼还是人。书生说,是什么我都不介意。美女说,不想君有这样坦荡胸怀,我觉得你可以成仙。实不相瞒,妾本是幽魂,薄命于战乱,但经天地灵气,已经成仙灵。妾名十九娘,还有十八位姐姐,她们都想见见你…… 书生见了另十八位美女,又一段美好的日子后,美女们说,我们在附近山上还有一群姐妹,人称三十六洞妃子,听说了你的事迹,也想见见你…… 书生遂见到了三十六洞妃子,当然,十九姐妹们依然伴随着他。 再一段美好的日子后,妃子们说,妾身们在稍远些的山上又有一群姐妹,名号七十二仙姝,她们早已心慕君的风采,盼望见见你…… 书生就这样不断地见到新的美女,快乐无尽。 此书诨名《花鬼打墙》,书生见美女的过程全无变化,言语描写诸多重复,但书生与美女们的销魂细节又格外奔放,异样神奇。 乃至有人猜,此书或不是一人所著,而是某个书坊找一堆人各写一段,连缀成一本。 张屏觉得,这种推测很合理。 . 簟小筠对河铃姝说,这书她当然知道,被寇元青一问觉得微尴尬,含糊道,略知一二。 寇元青呀了一声:“不想贤弟竟看过,觉得哪一段最妙?” 簟小筠不知该如何作答。 寇元青吃吃一笑:“愚兄觉得,毕竟要数第一夜,废宅荒草,孤冷之中,炙热情浓,格外妙哉。贤弟以为呢?” 簟小筠更尴尬了,推说有事,起身告辞。 寇元青将神色一敛,慢悠悠道:“对了,只顾玩笑,忘记告诉贤弟正事。最近愚兄也颇多杂务,贤弟所托之书,未必能速速买到。” 簟小筠说:“无妨,等兄台有空再给我。” 寇元青又一挑唇角:“若不能得全,愚兄补几本花荫给贤弟可好?” 簟小筠立刻说:“那倒不必。小弟有两位兄长,挺爱看闲书,家里不缺这些。确实诗文书籍更短一些。” 寇元青表情变作为难:“唉,惭愧愚兄近日实在忙得紧……” 簟小筠这时心里隐有不快,觉得寇元青好像在耍人,如此只当书钱打水漂了也罢,就说:“托兄台买书本属冒昧,兄台得闲相帮即可。” 她正要转身,寇元青问:“那,下次何日见?” 簟小筠道:“可先不必定,待兄台有空再说。” 寇元青道:“这怎好,说来愚兄都不知贤弟家在何处,亦从未登门拜会。书有了,怎么知会你?” 簟小筠想,也不好突然太生硬,闹到大家下不来台,思索了一下,道:“要么多留几日,先定十月初二,兄台以为如何?” 寇元青顿了一下,很随和地道:“也罢,依你。” . 小筠向铃姝道:“我在这时已疑心他不太对,仿佛在耍人,但后来他好像又挺热心的,我又想,是不是我太小心眼了?或男子之间都是这样玩笑的,只因我不是男子,才觉得尴尬罢了。” . 十月初二,簟小筠又到了闲卷茶楼。 寇元青取一包书给她,簟小筠打开包袱皮,第一本竟是《花荫沉醉》。 她再往下翻,都是此类书册,而且感到寇元青一直紧盯着她。 簟小筠努力镇定,脸仍忍不住发热。寇元青吃吃一笑,悠悠地说:“愧对贤弟,那些书都没买到。赔这几本你,全是珍本,好图。” 簟小筠佯装镇定,道了声多谢,想把包袱皮包好,寇元青依旧盯着她笑:“望贤弟勿有偏见。此乃人生乐事之一,享之天经地义。”伸手取过一本,翻到一张书生与数位美女的图画,递至簟小筠面前。 “你看这神态姿势,传不传神?” 簟小筠强压无措,努力板着脸。 寇元青脸色忽又一变,温声问:“贤弟,你不是男子吧。” 簟小筠大惊。 寇元青继续看着她笑:“果被愚兄试探出了。贤妹,我狠心俏皮的好妹妹,你好会玩弄别人,骗得愚兄好苦。你猜,我什么时候看出穿你的,嗯?” 簟小筠没回答,她迅速起身,奔出了茶楼。 . 河铃姝正是在十月初二得知簟小筠与寇元青来往之事。 九月底的时候,她就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 因她是寡妇,除寻常家宴外,找她做帮厨的大生意多是白事一类。十月有寒衣下元两个节,往年她都挺忙,但九月底,早定了请她帮忙的两家突都知会她有变动,让她不必过去了。 坊间消息灵通,以往若有类似情况,立刻有新活补上,但竟没有。 她主动询问,常请她的几家也传话婉拒。倒是庵里的师太问她是否有空,请她帮做斋饭。她遂提前一日就到庵中准备。 她初一凌晨开始备斋,忙了一整天,直到初二早上才赶回城里。迎面遇见去市集买菜的娘家四嫂,嫂嫂一见她就道:“哎呀我的好妹子,你也不能天天只在钱眼里打滚啊!小筠都这样了,你还不管她。她个小姑娘,名声坏了,一辈子就完了。你闺女名声没了,那些夫人太太们还能请你?” 铃姝惊问怎么回事。 四嫂道:“小筠跟个外地书生好了有一阵子了,城里都快传遍了。你赶紧好好问她,都这样了,看看对方肯不肯娶吧。书生都心高,想当官,盼着娶千金小姐。她个船家小丫头,你别嫌嫂子讲话难听,人家可能就当个不要钱的玩玩。戏里唱的就不提了,这些书生在明州的风流事可没少过,有几个真成婚姻的?多的是人财两空没名分,悔恨终身!对了,先找个大夫给小筠看看脉相,你认得嘴严的么?妹子你也别怕,簟家没人,但咱们老河家人多,有需要你哥你侄儿的,跟我们说。依我说,跟这样的书生不能来软的,千万别跟他聊,把他绑来拜了堂就完事了!” 铃姝又惊又怒,一时觉得天旋地转。 她回家欲审小筠,却发现小筠不在家。 她耐着性子等小筠回来,见小筠神色有异,强忍惊慌询问。 “你同娘说实话,是不是跟一个书生有来往?” 小筠瞪着她:“娘知道了?别人怎么传的?” 河铃姝道:“娘不管旁人怎么传,你先说实话。” 她一句句问,小筠逐次吐露实情。 铃姝越听越无奈。 小筠讲到离开茶楼,满脸通红:“娘,我错了!我不该,不该……” . 铃姝问:“你喜欢寇元青么?” 小筠噎住,哑声道:“娘,你说信我的!我以为没什么才让他买书,钱我都给他了,只多没少。我以为那一片没什么人认得我。” 铃姝道:“按你所说,寇元青可能一开始就知道你是女子。孤男寡女来往,能得什么清白名声?他见你肯与他往来,必以为你有意于他。” 小筠脸色青紫:“我没有!” 铃姝道:“你跟谁说理去?我是你娘,你说我信。即便你跟你亲哥说,你觉得他们怎么想?” 小筠再噎了一下:“大哥信我,二哥就……” 铃姝再问:“如此,你觉得其他人呢?” 小筠眼中泪水终于滴下:“我名声从此坏了,要么我去山上当尼姑吧。娘你初一十五做斋饭的时候正好一道看看我。” 河铃姝更无奈,板着脸问:“你想嫁寇元青么?” 小筠打了个哆嗦。 河铃姝道:“有种缘分叫冤家缘,两人一开始看着不顺眼,置气,此后反而越来越分不开……” 小筠猛摇头:“此人无君子德行,他肯定也不会娶我。” 河铃姝道:“你先别管他娶不娶,你想不想嫁。” 小筠道:“嫁他才是这辈子完了,不如当尼姑。” 河铃姝道:“娘倒觉得,寇元青的作为不算太过。少年子弟多风流,他以为你是那样女子,也不会庄重待你。” 小筠大惊:“娘觉得这不算过?他拿那样书册……而且,我总觉得,他喜欢对付别人,喜欢耍人。他跟我说他之前的事,除了达官显贵,别的人他都不怎么看得上。达官显贵,他似也觉得自己比他们强,只是尚未得运。可他念他写的诗,我觉得,有些陈腐做作。他的文章,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自己如此满意。他娶寻常女子,肯定不会满足,可能当上驸马爷才觉得还行。若他娶个我这样的,只会觉得辱没了他,耽误他娶公主千金。当下他就偷东西,岁数越大,城府越深,还不定做出什么。” 河铃姝惊异:“他不单跟你要钱,还偷东西?” 小筠道:“对。我从茶楼出来时,他拉扯我,等我走了一阵儿,发现爹爹给我手串丢了。” 河铃姝问:“是不是你自个儿弄丢了。” 小筠咬牙:“不会,就是我一直戴的,爹给我的那串夷国乌银珠子。爹说过,是拿海蛟筋串的,剪都剪不断。这人眼好贼,那么长袖子挡着,他竟瞧见了。应该是第二回见面的时候吧,他说这个珠子串有趣,每颗珠子都不一样,上面花纹好像夷国的。我听他话的意思,是想让我取下来给他看,我怕他拿到不还我,把话岔开了。这次我要走,他先拽我袖子,又抓我手腕。我一甩手,感觉腕上被珠子硌了一下。我当时急着走,没来得及想。等走了一段路,觉得腕上有点空,发现珠子没了。必是被他顺下了。” 河铃姝一时有点不敢信,一个书生,应不至于如此吧。 但她叮嘱小筠:“既然如此,这串珠子你只当寻不回来了吧。娘和你交个底,娘也觉得,此人你需多防备。咱家的事好打听,他很容易知道你住哪。如果珠子是你不小心掉的,他捡到了,找个体面办法还你很容易。但捡了不还,或真是被他顺了,要么他贪这东西,要么还是引你去见他。你万万莫要因手串去找此人。如果他传信,说还你珠子,让你去找他,你更千万别去!切记切记!你爹给你这串珠子,是想你平安喜乐。物件只是物件,娘不懂你看的那些书本道理,但听师太讲过,凡事不必拘于物相。你记着你爹爹,你爹爹的在天之灵保佑你,这就是最好的。” 小筠低下头,没说什么。铃姝心里仍不太踏实。 没想到她的不安变成了现实。 . 白如依问:“夫人的意思是,簟姑娘为了拿回那串珠子,才在十月初五去酒楼找寇元青?” 河铃姝道:“民妇确实这样猜,但没证据。” . 与柳知讨论这段案情时,程柏叹:“我和小史都觉得,姓寇的满口胡扯,忒不是东西,一想这货就上火。白先生因那点小缘分,一到簟姑娘这段,也不怎的镇定。唯能仰仗府君之清醒睿智。” 柳知徐缓道:“簟姑娘实堪怜惜,河夫人亦可佩也。但河夫人说种种,毕竟也是一面之词。簟姑娘与寇元青在闲卷茶楼相会时的细节,无人证明,两边各执一词。寇元青将他与簟姑娘第一次饮茶长谈说成在酒楼喝酒,系撒谎。但与簟姑娘初见一段,他说的是真的。若无证据,不能认定他后来说的都是假话。河夫人品行高洁,但她亦比寻常母亲纵容女儿。若如她所说,簟姑娘不喜寇元青为人。但簟姑娘被寇元青冒犯,却又到酒楼寻寇元青,难以解释。手串一事,是否专为圆上此一项而造?” 白如依握着酒杯点了点头。 . 寇元青的所有物件已被翻了一遍,连他身上也搜查过,并无河铃姝说的手串。 此物到底存不存在,是不是寇生偷的? 十月初五,寇元青与人在酒楼吃酒,簟小筠出现,必有缘故。 她知道了什么,或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 白如依起身向柳知深深一揖。 “在下有一事,想请大人帮忙。” 柳知神色了然:“先生勿如此,若有我能尽绵力之处,敬请说来。莫非,需我询问与寇元青吃酒的四位书生?” 白如依凝望柳知双目,再一拱手:“不愧是大人。” 他和史都尉与那四位书生聊过,但很明显,这几人都没说实话。 他们和寇元青同是读书人,谁能高中都不一定,得罪同辈实没什么好处。 寇元青猥琐归猥琐,应该没杀人,讲过的话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更可能跟案情没什么关系,说了没好处,不说没坏处,何必多嘴多事。 白如依只是个写传奇的,程帅再厉害,也是武将。 场面上对付过去就成。 但,柳知不一样。 柳府君少年得志,未来不可限量。他的爹,柳老大人,百官之首,当朝执政,之后几届京试可能都是柳老大人主持。 所以,在柳知面前,利弊要重新权衡。 . 次日,柳知传四名书生问话。 几人略被询问,便非常痛快地道出实情,连寇元青以前的一些话都说了。 他们道,寇元青一直对人说,自己一到明州,就被女子恋慕。他刚下船到码头,一名女子即对他一见钟情,痴痴将他凝望。可惜当时那美人儿身穿男装,而他并无某一类喜好。唉,看气度定是位千金。 众人调笑,别是船上的船娘,有时候她们也穿男装,讨客人欢喜。 寇元青吹嘘那位美人的姿色,说即便是船娘,也必是花魁头牌,又绘出图像。 书生中有本地人,认得小筠,说这位确实是良家女子,生得不错,可惜脾气古怪,天天打扮得跟个男人似的,谁也不理。她也不是什么千金,她爹在船上做饭的,早死了。她的寡妇娘倒是有名的美人,这个岁数了仍风情万种,这姑娘没有她娘三分的美貌。 寇元青便笑道,这么说更心动了,必要宿一宿这家美人店。 “都以为他吹牛,谁料真被他得了手。” 寇元青打听到簟小筠常去的地方,找机会在书舍外向簟小筠搭讪,之后便吹嘘已与簟小筠成了好事。 簟小筠托他买书的钱都放在小荷包里。荷包自也被寇元青拿来当她赠送的定情信物炫耀,让其他书生摸一摸,嗅一嗅,问他们香不香。 四名书生痛心疾首道,寇元青确实轻浮过分,他们亦觉不堪,绝不赞同。那日在酒楼,喝多了,大家互相调侃,可能不由得说话更没边了一些。没想到簟姑娘会突然出现。酒桌上的话,不好太较真。 . 拿到书生们的口供,白如依和史都尉立刻到牢房小单间中,再次询问寇元青。 寇元青大叫冤枉,控诉他们无凭无据血口喷人,将抵赖的招式一一演练了一通。 待证据逐次砸出,寇元青又蓦地换了一副面孔,楚楚可怜垂下头。 “学生孤身来此地,贫且无依,簟姑娘对我表露好意,我以为她晓得我知道她是女子。少年女子与学生这般的年轻男子来往,能有何事?学生心动,乃至对她吐露恋慕都是自然。簟姑娘是一船家女子,又非千金小姐名门闺秀,学生便有歪心,能图到她什么?” 桂淳和另外两名亲兵只顾看着史都尉,防止他将寇元青抡上屋顶。不料白如依神色一寒,一把揪住寇元青领口。 “图她什么?” 桂淳第一次见白如依如此幽冷的目光。 “你还能图她什么。你自然是想,来到这明州城,繁华富贵的江南地,怎能毫无风流事。秦楼楚馆太贵。可巧被你发现一位不谙世事的姑娘,单纯又美貌,正中你心怀。你逗着她,觉得她好笑,一个船家女,怎还想念书?你心里嘲讽她,同与旁人编着你与她十分不堪的韵事,在她面前装成一副老实相。借帮她买书,猫耍耗子似的逗她。觉得可动嘴的时候,这姑娘却没如你所料,反而逃了。你趁机扯下她挺宝贝的手串,钓她再来找你。” 寇元青筛糠般抖着,硬声道:“含血喷人!分明是她自己掉的,我捡了,正想着要不要还她,可巧那几天有事!一个破串子,不知是不是纯银,便是纯的也化不出几两。珠子大小都不一样,当铺也不爱收这番物。休要辱我斯文!” 白如依微微眯了眯眼,仍揪着寇元青的领口。 “十月初五,你与四名书生在酒楼大堂吃酒,没想到簟姑娘来找你。她打听到你在酒楼,觉得众目睽睽下,你不敢造次,说不定能把手串还她。没想到先听见你与他人的言语。” 白如依逼近寇元青,森森盯着他双目。 “当时你说了什么,你真能忘?” 寇元青再打了几个哆嗦。 他想硬起腰板吼,却浑身发软,话生卡在喉咙里。 “那……那……” . 那天,他真没说啥。 就是吃了几杯酒么,大家互相调侃。 有人问他,近来寇兄春风满面,可是又添喜事?仍同那船家小姑娘腻歪着么?那姑娘真把寇兄整得神魂颠倒啊。 谁不爱面子呢,酒桌上哪能讲软话,他肯定得说:“那小娘儿干巴巴的,哪有什么滋味。被我办得服服帖帖,整天缠得我不得了。我嫌烦,给她两脚,让她一边待去,容我清静两天。” 众人便起哄:“寇兄爷们,竟这样不知怜香惜玉,不怕她置气?” 他洋洋得意笑:“她敢!这些小娘皮,都欠收拾,你得会收拾。而今我手指头都不用勾,看她一眼她就给我提鞋。” 记不清是哪个缺德货说:“寇兄这份艳福,真是非同寻常。但两只脚,一双手服侍,忒孤单。小木头上有大玫瑰花儿,算来已是一家人了,寇兄有无共赏?” 几个书生一起大笑。有人拍桌:“是是,这得看寇兄的雅量了。那哪是大玫瑰,可是瓣儿都要长褶的玫瑰精了。” 他抿着酒笑:“褶不褶的,滋味好就成。有的花儿好似酒,新有新的味儿,陈有陈的香。” 众人再拍桌:“寇兄确实海量,别是吹牛吧,真的有?” 他得意并微带神秘地又一笑:“诸多芬芳,须细细品尝。” 另几个货正起哄叫好,一道黑影冲到桌旁。 簟小筠盯着他,面无颜色,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却只吐出两个字——“畜生!” 同桌的一人举着杯尴尬想出声,簟小筠转身离开,将其一撞,那人手一抖,杯中的酒淋了寇元青一身。 寇元青醒神一激灵,不由自主追出酒楼。 “酒桌几句玩笑话,你莫要多想……” 簟小筠甩开他的手。 “滚,你这畜生!看你都恶心,脏了我的眼!” 他酒醉站不稳,一个踉跄瘫倒在地,朦胧见簟小筠的背影越来越远…… . “你休要栽赃,我没杀她!” 杀她做甚。一个船家女子。难道我功名不要了,命不要了? “是,你没杀她。” 白如依居高临下俯视寇元青,手一松,任他砸落地面。 “你只是个龌龊至极的畜生。” “真是畜生。”巩乡长忍不住感叹,“吾辈斯文,竟出此败类,羞哉!” 冀实平缓道:“此类小人,并不少见。寻常鄙陋之一也。” 巩乡长拱手:“大人说得极是。可听来着实气人。更可恨是,这厮应不算触犯律法,簟姑娘也不是他杀的。” 冀实缓缓点头。 常村正道:“可,这位姑娘遇害,定与她被寇生蒙骗有关联。” 桂淳神色凝重:“非常有关联。” . 十月初五,簟小筠在街上甩开寇元青离去。寇元青起身,又回到酒楼继续吃酒。 另四名书生接着与寇元青玩笑。 “嚯,寇兄,了不得,这回鸡飞蛋打了。” 寇元青若无其事道:“什么飞,她能飞去哪?等我之后再收拾她!” 一名书生笑道:“还嘴硬,人家都说一看你就恶心了。” 寇元青举起酒杯,挑唇:“她最近总想吐,还爱吃点酸。” 其他书生顿了顿,哄地或惊呼或大笑。 “啊呀,寇兄,这不是玩的。” “了不得了!” “你真要备花轿?” 寇元青啧了一声:“什么花轿!花轿是她能坐的?她自己收拾收拾过来,都不一定有地方给她!捧夜壶都抬举她,这小娘皮。” . 柳知先堂审了一次寇元青。 寇元青当堂招认自己与簟小筠来往之真相,澄清簟小筠并未痴恋纠缠于他。 他的举动未触犯刑律。柳知遂下一道饬戒,内中详列寇元青意图引诱良家,馋言污毁簟小筠清誉等种种作为,张榜公示,并报于寇元青原籍。 退堂后,河铃姝向柳知史都尉白如依等人道谢,白如依难得情绪有些低落。 “夫人折煞某等,实在当不起。如此并不能帮簟姑娘太多。” 对很多人来说,不论是簟小筠痴恋寇生,还是寇生欺骗簟小筠,簟小筠都是个不守世俗规矩的姑娘。 非议不会停止。 河铃姝微抬头:“不问他人是非言词,但求真相大白。能得澄清,已甚宽慰。多谢两位大人与先生。” 白如依肃然一揖:“此时万不当谢。在下立誓,一定拿到真凶。那时才勉强能对簟姑娘在天之灵有个交待。” . 寇元青着实是一猥琐小人,可这厮的确并非凶手。 簟小筠的清白得以澄清,凶手依旧隐在雾中。 凶手为什么选中簟小筠? 柳知分析:“遇害的几位女子,看似毫无关联,定有共同之处。只看前三位,尤其戴氏、簟氏两位姑娘,行为都与世俗条框略微不符。” 白如依深思一瞬:“府君的意思是,凶手或是妇道牌坊成了精?” 柳知谦和道:“推测可能武断,或先生有其他看法?” 白如依肃然:“府君的推论,确实最合案情。” 但,似乎哪里偏了一些。 会是哪里? . 这时,忽有一条新线索出现。 一名街边卖糖水的孙姓老妇被人举发,十月初五那日,簟小筠失踪前在她的摊子上吃过东西。 糖水摊在寇元青吃酒的酒楼东北方向,与簟小筠家的方向一致。从酒楼步行前往,步速较快的话,大概走一刻钟左右。 根据多位证人的供词,簟小筠自酒楼离开,是往东北方去了。 当日酒楼邻近的一家店铺所购的一批货恰在此时段从码头一路用大车运过来,十分醒目。码头也在酒楼的东北方位,必经糖水摊。 簟小筠在酒楼门前甩开寇元青时,运货的车队刚转过街角,正要抵达那家店。 而簟小筠走到糖水摊时,运货队伍已路过糖水摊有一阵子了。 如此可确定是簟小筠是在离开酒楼后到达了糖水摊。 卖糖水的孙妪和附近摊主回忆,簟小筠当时脸色青白,脚步发飘,看起来很虚弱。 孙妪说,她知道这种是饿狠了或气狠了一时发虚,得快点吃些东西,最好是甜的。不然可能心慌冒冷汗,人就昏过去了。 簟小筠不太到这一带走动,摊主们都不认识她。孙妪一眼看出她是个穿男装的姑娘。十几岁的小姑娘,比较瘦的,常会有这样的毛病。 孙妪一时热心,招呼:“各样糖水,解乏补身消愁去闷,客官请来照顾尝一尝?” 簟小筠向摊子看了看,走了过来,要了一碗红果薏仁菱肉羹。 孙妪回忆,簟小筠端起碗的时候,手有点抖,待喝下几口糖水,脸色就缓过来了,手也不抖了。 簟小筠向她道谢,说糖水很好喝,付了钱,便离开了摊子。 . 她遇害后,案情传开,孙妪猜到那天在自己摊上喝糖水的男装姑娘就是被杀的女子,但她怕惹事,没敢说。 近两日,她因摆摊的位置与旁边饼摊的大娘起了点小争执,饼摊大娘遂向官府告发了簟小筠买糖水的事。 “民妇看得清清的,绝对是那位姑娘。细挑个儿,打扮得跟个小书生似的。她当时就像生病了似的,别是又吃了什么不该吃的,在哪里昏过去,被坏心人趁机给……” 孙妪叫屈:“老身的糖水都是当天现煮的。每天好多人喝,自家也喝。满街邻居,多年老主顾,都喝。摊子摆了十几年了,从未出过什么事。” 她的摊子上每天只卖三四种糖水。当下秋季,卖的是桂花银耳秋梨汤,大枣赤豆淮山粥,还有簟小筠喝的红果薏仁菱肉羹。 这三样那天都卖出去挺多份,衙门没查到有谁吃过出现不适。 孙妪道,因银耳泡发后不能久放,天气渐凉,食客偏爱温补的糖水,簟小筠到她摊上时,桂花银耳秋梨汤和大枣赤豆淮山粥都剩得不多了,红果薏仁菱肉羹还蛮多,她为了多卖几份红果薏仁菱肉羹,把装这个的砂锅摆得靠外,簟小筠当时随手一指就要了一份。 . 白如依几人再找河铃姝询问,得知小筠确实有饿了会一时心慌体虚的毛病。她平时不怎么好好吃饭,尤其铃姝不在家的时候,她匆匆吃些就回自己屋子了。她想省钱买书和纸笔,出门也轻易不在外面吃,所以落下这个偏瘦的小姑娘常见的小病症,喝些糖水,吃点甜的就没事。 第一位遇害的女子洪欣莲喜欢甜食,被弃尸之地在鲜果铺外。白如依和史都尉因此再细问簟小筠爱吃什么样的糖水点心。 河铃姝和簟小筠的祖母、外祖母都说,簟小筠饮食偏清淡,不怎么爱吃特别甜或特别咸的东西。不过她蛮喜欢带点酸的汤菜和甜点。像醋鱼、山楂糕之类,她都挺爱吃。 在孙妪摊位上,她买了红果薏仁菱肉羹,或因她确实最喜欢这个。 离开孙妪的摊位后,她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再无人作证看到过她。 这时仍是未时,离日落还有很长时间。 从孙妪的摊位到簟家,街道通达,簟小筠可以走好几条路,每条街上人都很多。 凶手那时或已隐身在行人中,尾随着簟小筠。 孙妪和几位摊主都说,没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九月份刚有女子遇害,虽不在这一带,街上也多了挺多巡卫,她们本以为这一阵儿能特别安全来着。 线索到此又中断。 . 史都尉不禁向程柏和柳知感叹:“恕卑职胡言乱语一句,若真有白先生书里那种神仙法器就好了,能看过去未来的镜子啥的。拿起,一拂,显出过往之事,立刻破了这个案子,拿到真凶,大卸八块。” 程柏摆手:“史征啊,可不能乱说什么大卸八块,得按律法行事。待拿到了,望柳大人千万判个凌迟什么的。啊,程某这只是随口闲话,万无干涉判案之意。府君见谅。” 柳知轻叹:“都尉所说的法宝,我亦想有。” 白如依一挑眉:“为什么在下书里会如此写,就是自己想要。诸位大人或曾听过一句话——写文者,往往是缺什么写什么。不知别位先生如何,这句话在白某身上,着实准。” 程柏摇头:“可惜,若是白先生有那种写什么什么就能成真的神笔……” 白如依摆手:“此神物纵然有,也不能给白某,否则可不得了。不消两天我就该被天雷劈碎了。” 几人皆一笑,稍减沉重心绪。 其实,这时他们已触碰到连接真相的最关键一点。 . 巩乡长忍不住问:“对了,捕头一直说,簟姑娘与白先生有一些缘分。可否请教详细?” 柳桐倚、冀实、穆集和常村正都望着桂淳,眼中饱含期待。 张屏亦肃然直看着他。 桂淳啊了一声:“卑职糊涂,竟漏说了,大人们见谅。” . 那日,白如依和史都尉进入簟小筠堆满书的房间。 白如依翻动纸张书册查看,忽然整个人僵了僵,缓缓拿起一本书。 桂淳回忆:“那本书名字挺长挺拗口的,好像叫论语什么释什么例什么趣集,我那时觉得挺有意思,特意背了。之前还能想起来,怎么偏偏今天糊涂……” 柳桐倚冀实穆集也都僵了一瞬。 张屏道:“《论语简明释注引例趣文集》。” 桂淳一拍额头:“对,是这个。用的著者名也带个趣,野趣……” 张屏再道:“野山趣叟。” 桂淳再道:“对,不愧是张先生。白先生说,他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才二十出头……” 柳桐倚缓缓道:“野山趣叟……竟是白如依……” 桂淳捂住嘴:“啊呀,不会是啥不该说的吧。这书,白先生说,能算进他著作里卖得最好的之一,但他又有点后悔写,没怎么对人承认过。桂某粗人,肚里墨汁少,不大明白这样细腻的心思。总之,白先生发现簟姑娘买了这书,不止一本,有一套,挺厚一摞,书页边都磨毛了,他整个人就激荡起来了。” 柳桐倚冀实穆集继续沉默,张屏眨了一下眼。 他们心里也很激荡。 《论语简明释注引例趣文集》简称“论趣”,是南方小书坊刊印的所谓野路册子之一。著者野山趣叟,真实身份不详,多年来被阅读此书之人爱称为“老趣头”。同套著作还有《诗源追证简释引例趣文集》,《礼记明晰简释引例趣文集》,《春秋简释寻证述史趣文集》等等,以书名冒充大儒写的学问著述,内文却东拉西扯诸如遭遇同僚排挤,被上司穿小鞋,肉摊卖我注水肉,我爱上了花魁但没钱,儿子不多怎么办等等乱七八糟的事儿附会经书史实,阐发一番「圣人也曾遭排挤被穿小鞋,守心笑看小人」「圣人见南子,子路为何不高兴,此事须细品」「妲己、褒姒、南子孰美」之类议论,就是披着学问皮的《磊磊丈夫,浩浩胸襟》。 刊印此书的书坊无耻声称,他们印这套书,以世俗之语解析经典,乃为向天下诸人传学问,使田间巷里爱读书,是遵了圣人因材施教有教无类的教诲。他们欲开一代新风气,做学问不必一味死板板,尽可活泼泼。浅白之中自有真味,油盐酱醋蕴藏典章。望诸位阅书君子,开豁朗放达之胸怀,明洞悉世事之双目,锐慕学求进之志向,养深研不辍之精神。 像张屏这样多靠自学的苦寒学子,买书时都曾上过趣文集名字的当,攒了很久的钱以为捧回一套博学鸿儒的著作,许多困惑立可解开,揣着扑通扑通的心正坐拜读,越看越不对,渐知上当时又欲罢不能,内心感受难以描述。 有学生比喻,好像被狐狸精调戏了一番。 于是有只买了一本的学生,忍不住买了又一本,再一本…… . 趣文集火遍天下后,挺多小书坊跟风出类似书册,《论语文趣例释集》、《史记秘本独全集并趣例比证》,《春秋美人趣话》……著者山野趣叟,野叟趣言,山中野人等等,愈来愈大胆,越扯越没边。 出趣文集的书坊在趣文集新版怒斥这些跟风作毫无道德良知,万请诸位君子擦亮双眼,谨防误入次烂。并印刷成纸页,出钱让书肆书摊糊在墙上。 其余书坊自也不甘被骂,亦印纸页回应。 连张屏所在西北小城,每逢此类书册新上,书肆中都满墙贴纸。 在书肆蹭看过多本的张屏觉得,他所看的同类作都比不上趣文集。 趣文集虽扯了很多闲篇,但对经书的释注简明精确,典故丰富,抛开那些胡扯的,真正引例及行文技巧亦很高明。 甚至有一批专爱趣文集的读书人,将之奉为神书,逐字逐句抠挖,无限衍展。 . 白如依自己对这套书感情颇复杂。 “我那时才二十来岁,颇不知天高地厚,刚写传奇,没赚多少钱,又什么都想尝试。书坊与我说了个想法,我遂一通编,编出这套书。没想到挺好卖,我自个儿都惊住了。后来我偶有后悔,这套其实是闲书,不堪做学问之用,骗了为学问的人买,不甚道德。很多读书人没什么钱,上当买了这套,或就一时没钱买真正有用之书。所以我后来不写幌子书,再写类似的,书名都是像《磊磊丈夫,浩浩胸襟》《识人志》一般直白的……想不到时隔多年……” 时隔多年,在这里见到。 白如依翻看簟小筠的藏书,发现她买书上过很多当。没人告诉她如何分辨真假优劣,她买的不少书都是小作坊私印,价格并不比大书坊和官学刊印的便宜,缺字少篇目,断句释注全错,有些甚至自相矛盾。簟小筠常陷困惑,在书页上写了很多疑问,不知该向谁请教。 她习惯在每本书上写购买年月和购书之处,还盖了小小的藏书章。 白如依仿佛能看见她欣喜捧着书,回到这间小屋,翻开书册聚精会神阅读,在书上密密写满标注…… . “都座当时宽慰白先生,这套书一看就被簟姑娘翻过很多遍,满页都写着字,可见她是真心喜欢。若觉上当受骗,应该早丢到一边了……” 白如依没有接话,只凝望书页上簟小筠的字迹。 运笔未经指点,勾捺发力有不到之处,但秀美端正,字字用心。 有些词句她理解不当,显然之前看错了书,可体悟见识都清新别致,未落窠臼。 被她藏在书堆下的,她写的文章,作的诗,屡有涂改。有用错的典,搞错的韵,对不上的格式,但灵动自然,风骨天成。 璞有瑕,蕴奇玉,若经雕琢,必成至宝。 但再无雕琢的可能。 . 河铃姝说,她想教簟小筠喜欢女孩应该喜欢的东西,让她学女红,簟小筠也用心学,学得很好,缝纫之后再去看书。 铃姝给小筠买脂粉首饰,做漂亮衣服。最近时兴的蝶花布料她也买了,亲自给小筠做了一条裙子,小筠都堆放着,说出门穿男装方便,在家不必怎么打扮。 铃姝叹:“唉,你呀……”没怎么勉强她。 母亲做的蝶花裙被簟小筠压在箱底,鲜戴和甄仁美却让她在那本画册中穿上了另一件。 凶手给簟小筠梳了已婚妇人的单髻,鲜戴与甄仁美竟迸发出一丝道德良知,图册中的簟小筠梳着少女的双环髻,又有几分像童子的绑发。鲜戴指点甄仁美在画像一角绘了一枝开着细碎小白花的翠竹,配句曰—— 【一枝常伴琴窗外,君子休问怎无花;诸芳竞艳奴亦羡,只是命不当有它。】 . 白如依把《论语简明释注引例趣文集》翻回第一页。 此书印过无数版,簟小筠买的这一本印在书坊与诸多同行及批驳者几场大论战之后。 书坊为表他们「欲开一代新风气,向天下诸人传学问」之高洁,在开篇加了一首向学明志长诗。 白如依捏着鼻子将诗编出来,自己都不忍回头看,且一直觉得,如此忒地俗了。竞争的同行更讥讽,印这种恶心兮兮恬不知耻的顺口溜在篇首,太玷污圣人经句,简直像把穿了一百年没洗的鞋垫挂在厅堂正墙。 但簟小筠很喜欢这首顺口溜,用笔圈出其中几句,又抄写在其他书册页前或书尾的空白处。 【竹篱琴鹤读书堂,流水傍山自在长;闲人身在天云外,万世千年一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