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阶上》 琉璃阶上 第1节 《琉璃阶上》 作者:尤四姐 文案 “余夫人,夜寒雨急,朕今晚不回去了。” *每日早8点更新,文中没有绝对的好人。 *架空明,传统古言,勿以现代思维解读。 *所有完结文尽在作者专栏,微博@o尤四姐o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相爱相杀 复仇虐渣 正剧 主角视角:如约 慕容存 一句话简介:不可救药沉迷。 立意:着力谋划布局,着力干好开局。 第1章 直房里的油灯,总是不怎么亮,每隔一刻钟须得剔剔灯芯。遇上一点风吹草动,那一星火旗就噗噗作跳,命悬一线般。 引珠放轻手脚,把打好的袼褙搁在桌上。她惦记了好久的新鞋终于完成了第一步,今晚先切了底子,明天夜里就能包边了。 手里的大剪子使劲绞,绞得指腹几乎磨出水泡,边绞边咬牙切齿抱怨:“今儿永寿宫把衣裳退回来了,你知道吧?要说这金娘娘,可真够难伺候的,好容易挑出来的珊瑚锦,绣上了牡丹带,我打量富贵得很,人家愣是瞧不上。” 坐在桌前画消寒图的人依旧低着头,仔细在白纸上打好格子。眼看要冬至,入了一九,就该盼着春来到了。消寒图上的每一笔,都是个崭新的盼头。 不过宫里有定规,比方说“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那是主子们的消遣。皇上的养心殿里都挂着这样的字眼,当差奴婢们的直房里,得换一种说法儿。于是换成“春前庭柏,风送香盈室”,听上去一样的意境,和主子们错开了,就不犯忌讳了。 可惜板画房那些势利眼,不愿意给他们这些人专门印制,要想消寒,得自己动手画。内官监这一片,就数如约的字写得好,因此年前二十张的定例,必要她来完成。画完了送到内织染局、尚衣监等衙门,不为别的,就为讨个好儿,混个脸熟,将来办起事来也方便。 引珠自顾自嘟囔完了,没听见她应声,回头瞧了她一眼,“嗳,明早怕是又要送到你那里去了。” 如约含糊说好,没往心里去,招得引珠摇头,“他们就是欺负你没脾气,什么麻烦活儿都找你。要是换了我,早和张太监闹了。” 引珠的抱不平,自有她的道理,后宫的主子们只管挑剔,不知道她们针线上的苦恼。 就说镶滚,有镂花、缝带、如意镶等,衣身居十之六,镶条居十之四。加上珊瑚锦本来就细软,要想拆改得花大力气,稍有不慎拆坏了,整件衣裳就糟蹋了。 永寿宫娘娘的拆改,全凭她的兴致,阖宫数她最麻烦。有时候并不真嫌衣裳不入眼,就是心境不顺,刻意找麻烦。 这一挑刺不要紧,苦的是针工局的人。起先她们还挨数落,到后来掌司太监弄明白原委,也就不多言了。大不了叹口气,耷拉着眉毛抬抬手指,干活儿吧。 和上头的主子论长短,谁有那个胆儿! 如约收起笔墨,含笑说:“不打紧,我那头的差事都办得差不多了,正好得闲。” 引珠张了张嘴,大概有些怒其不争,最后还是把话咽回去了,赌气道:“你得闲,得闲就来帮我纳鞋底吧。” 随口的一句排揎,竟果真把她招来了。她套上顶针,顺手给袼褙包起了边。 所以一个人太过任劳任怨,到底好不好呢?魏如约,针工局出了名的老好人,她踏实勤勉,就算吃了亏也不抱怨。活儿是比别人多干了许多,但要论人缘,着实没人能比她更好,算是有得有失吧。 “金娘娘的袄裙要拆改,我明晚怕是腾不出空来,你先做好了圈底,后儿夜里我帮你一起纳底子。” 她说着,用力扥了扥棉线。就是那一扬手,一段洁白的腕子从袖底探出来,那份纤细、那份玲珑,饶是个女人,也要被她迷住了。 引珠犹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打从心底里发出的赞叹。读书不多的人,没有精致的词汇来形容她的美,唯知道一点,这姑娘说不出的齐全与体面,体面到与她的来历格格不入,不像是市井人家出身。 大邺朝宫女的采选,无非两种途径,一种是官员进献,一种是民间采选。官员进献的,通常都是有背景有身份的,做宫人至多不过两三个月就晋了官女子,不再从事粗活儿累活儿了。剩下她们这种,家里老子做教书先生或是屠户的都有,引珠的爹就是泥瓦匠。打听了如约的来历,说祖上做过小官,后来半道没落了,靠着祖产做些买卖。商户人家,虽比他们这些穷苦出身的强些,但进了宫除非大把使银子,否则断乎爬不上去。只能窝在这针工局,受太监驱使,没日没夜干活儿。 宫女不该太出挑,就该一眼看上去灰蒙蒙地,这叫本分。以前引珠安于这种本分,心底里认为平凡是因为欠缺打扮,只要插上花,年轻姑娘有几个不娇媚!可自从见到如约,这种想法被彻底打破了,人家明明也是同样一身素袍子,为什么就能透出不争不抢的优雅从容来? 那天引珠盯着她研究了好一会儿,最终认明白一点,面孔身条儿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长得丑的,捧着龙肉都像送牢饭的;长得漂亮的,就算提着恭桶,也像提花篮。 叹口气,摸了摸面皮,长相是爹娘给的,改变不了,可以学一学人家的性子。但如约的性子也不易学,这份大肚能容,比宰相还豁达三分。你要跟她一样,得拿出吃亏是福的精神头来,引珠自问心胸狭窄,断乎做不到。 好在运气不错,和她分到一个直房里。原本是四人一间的,另两个调到别处当差,床位就空了出来。仗着如约的好人缘,上头的掌司太监没再往她们这里填人。总是住得舒服点儿吧,四个人腾挪不开,两个人正好。 白天忙得脚不沾地,到了夜里回直房,才略略品出一点短暂的岁月静好。两个人一边做针线,一边闲谈职上的事由,忽然听见外面吵嚷起来,引珠嘴里说着“不会哪处走水了吧”,跳起来便推窗朝外张望。 如约手上的活儿没停,针扎进白布里,稳稳当当,分毫不乱。 只听引珠和经过的人打探,“出什么事儿了?” 路过的小宫女高兴得过节一样,“狗头灯死在水井房里啦。” 所谓的狗头灯,是司礼监随堂邓荣,脸上时时挂着假笑,一双眼睛贼溜溜,分外注意每一个从他面前经过的宫女。照着引珠的话说,被他瞧一眼,像被扒光了似的,这人就该瞎、该死! 如今真的死了,宫人们个个透着高兴,一得消息就跑出去查看。内官监不在宫内,在紫禁城东北那一片,虽也是高墙阻隔,但规矩较之宫里松散多了。晚间各道门大多不落锁,毕竟要防着随时领差事,因此出了点事大可奔走相告,赶过去瞧热闹。 引珠打了鸡血一样,回身对如约说:“咱们也瞧瞧去。” 如约摇了摇头,“死人有什么好看的,怪吓人的。” 正因为害怕,不敢一个人去,才要找个伴。 引珠上来强拽她,“走吧,走吧,远远看一眼就回来。这狗头灯,谁不盼着他死,上回还偷着掐娟儿的屁股呢。这回可是老天爷开眼,不去啐口唾沫,对不住自己。” 如约没办法,只好被她拽着走。大晚上黑灯瞎火的,走得高一脚低一脚,好不容易穿过了巾帽局夹道,那个水井房就在皮房边上。还没进院子,就看见人头攒动,想是主事太监还没来,能容闲杂人等旁观。 引珠简直像个改锥,一点缝隙就能钻进去。她领着如约挤到了最里边,什么远远瞧一眼,早就不算数了,实打实看了个仔细。只见几个火者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硬把人从井口拽上来。死沉死沉的尸首,扑通一声扔在地上,像个灌满了水的皮口袋,周围的青砖转眼就被浸湿了。 有人惊叹:“哟,真是他!昨儿下半晌就找不见人,原来上这儿受用来了。” 好在是冬天,一昼夜了还没发臭,不过人给泡得发白发胀了,据说敲冰还费了不少劲儿,点了火折子往下扔,才看清楚长相。 死透了的人,面目显然和平常不一样,引珠这会儿有点怕了,往后退了半步,“怪瘆人的哩。” 看看如约,她不声不响地,胆子却挺大。出神地盯着死人看了好一会儿,看得引珠直发毛,拽了拽她的袖子道:“别瞧啦,仔细夜里做噩梦。” 如约那双眼,这才从狗头灯身上移开,语气似乎还有些遗憾,“好好的,怎么没了呢。” 司礼监忽然死了随堂,这不是小事,人打捞上来不多久,秉笔太监金自明就带着手下办事的过来了。 水井房一周点了火把子,照得黑夜亮如白昼。跳跃的火光晕染了那些妆缎织就的蟒袍,为首的秉笔往前踱了两步,蹙着眉,掖着鼻,万分嫌弃地认了尸,这才对底下人发话:“清场,严查。怎么死的,查个明白。” 底下人说是,很快扬手吆喝起来,“散了,散了!”又责问最先到的火者,“怎么办的差事,招了这么些人过来!这一圈还有一片没踩过的地方吗,脚踪儿全踩没了。” 火者畏畏缩缩辩解,“曹爷,哪儿拦得住啊……” 金自明不耐烦,扫视了凑做堆的人群一眼,那道声线又冷又硬,“还磨蹭什么?” 这下子谁也不敢拖延了,眨眼作鸟兽散。 引珠拉着如约回到直房,抚胸道:“那个金太监,比躺在地上那位还要吓人。” 那是自然,死了的还能跳起来打人吗?活着的才叫厉害,保不齐就能把你折腾个半死。 景山以北这一片,都由司礼监做主,秉笔又是司礼监有头有脸的人物,进得了内阁、批得了红,别说在内官监吆五喝六了。 如约收拾了桌上的东西,招呼引珠,“时候不早了,快歇吧,回头见咱们屋亮着灯,又来敲门。” 引珠赶紧把鞋样子夹进书里,脱了衣裳爬上床,扭身吹灭了案头的油灯。 躺下睡不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你说狗头灯怎么会死在井里?是自己掉进去的?还是被人塞进去的?” 窗口有淡淡的月光照进来,照出如约的侧影,那双眼睛在黑暗中也有微光,淡声说不知道,“衙门里人多,利害牵扯也多,死上个把人,早就不稀奇了。” 引珠对狗头灯的下场拍手称快,“那王八蛋,死得不冤枉。我瞧他这阵子总借故找你,还怕他打你的主意呢。这回好了,死了就安心了,你也少受点罪。” 月华在如约的唇角勾勒出一道上仰的光影,她的言语依旧轻描淡写,“都是职上的往来,他吩咐我办事,我听差遣领命。” 引珠嗤笑了声,“你呀,就是不爱把人往坏处想。” 脑筋简单些倒也好,简单了没烦恼,就不用胡乱琢磨了。 外面还在喧闹,脚步顿地,咚咚直响。 引珠翻了个身,心道多大点事,死了个狗头灯,司礼监跟炸了窝似的,明天老爷儿不是照样升起来吗。 反正和针工局不相干,还是琢磨琢磨,永寿宫那两件衣裳怎么拆改吧! 作者有话要说: 懒得设立新朝代了,就落在大邺吧!宇文出情圣,慕容出疯批,熟悉的死人开局,是否点燃了你的回忆⊙w⊙ 国际惯例,开坑送小红包,这回好赖得写上三个月,祝阅读愉快。 第2章 盘金满绣、牡丹带,还有金白鬼子栏杆,这些镶滚的花样做成之后很漂亮,但那些安享尊荣的主子们,不知道缝制过程多费心思。 如今要拆,拆比做更难十倍。针工局的人是宁愿做十件新的,也不愿意返工一件,遇上这种活儿,能躲就躲,但都躲了,谁来干呢,活儿自然落到了如约身上。 如约也不算新人了,前年采选进来,来了就没挪过窝。照说两年时间,够熬出个小姑姑来了,但她不欺负新人,从不把手上的活儿分派给小宫人。金娘娘的衣裳到了她手里,她二话不说,坐在窗前拿细剪子,一点一点挑出线头来。 今天天气很好,局子里的值房没有大房檐,用的都是支摘窗。拿棍子撑起来,日光透过回字心屉,横平竖直地洒满南炕。炕桌上搁着个笸箩,里头放置各样的针线工具,笸箩旁还有一只粗陶的杯盏。内官监都是做下等活儿的,所用的器具自然也是最次一等。杯盏的盏底画了朵蓝色的花,下笔粗陋斑驳,一眼看上去,分辨不清是梅还是莲。 日光在小小的杯盏中跳跃,一片光斑投影在如约的额角,像个金箔制成的闹蛾。她总是沉得下心来,再繁复的活计都听不见她抱怨。 引珠不忍心她一个人忙,自告奋勇来搭手,可惜没什么耐性,一会儿叹口气,一会儿又大声咳嗽,到最后终于喊起来:“这可怎么拆,缎子都拆出洞来了!” 身在针工局,每天得重复同样枯燥的活儿,宫里的宫眷内臣们,都是按着日子换衣裳的。比如腊月二十四祭灶后换葫芦景补子,正月十五换灯景补子,三月初四换罗衣、四月初四换纱衣……每一次更换,都是一场浩大的战事,她们得提前几个月就开始预备,这还不算金娘娘这类莫名多出来的活计。 如约已经习惯了这种忙碌,听见引珠抱怨,只道:“你那儿不也有差事要忙吗,去瞧瞧白绫袄预备得怎么样了吧。” 所谓的白绫袄,是正月十六的行头。宫里也有这样的习俗,出了阁的女子上身穿白,下着蓝裙,十六夜里结伴出游摸门钉,一则消百病,二则宜生男。究竟管不管用不知道,反正就是这么个说头,总得应个景儿。 引珠实在没耐性了,站起身嘟囔:“我这眼睛不成了,一样东西盯久了犯重影,别不是要瞎吧。” 如约笑起来,“这么就瞎了,针工局不得瞎一大片吗。” 琉璃阶上 第2节 这里正打趣,忽然见一个太监打起了门帘,夹带进一阵刺骨的寒风,高声招呼着:“魏姑娘,司礼监传你去一趟。” 引珠和如约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引珠急着问:“传她做什么呀?是为了邓爷的事儿吗?我们和邓爷没什么往来,让她去,她也交代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司礼监的回事太监虽照过面,但没什么交情,也套问不出什么内情。语气里有些不耐烦,掖着手道:“我就是个传话的,和我说这些,实在犯不上。” 引珠讨了个没趣,悻悻然撇撇嘴。转头又去看如约,眼神里满是担忧。 如约安抚她,“没什么要紧,问几句话就放回来了。” 引珠呆呆地点头,但谁都知道司礼监是龙潭虎穴,里头的太监坏得很。万一查不出原委,随便找个替死鬼顶缸,那如约岂不是要倒大霉吗。 担心归担心,终究是束手无策,只好把人送出门,千叮咛万嘱咐:“可要留神回话。” 如约让她放心,跟着回事太监走了。司礼监就和针工局隔着一条夹道,但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去处。顶级的太监衙门门头高大,里头来往的,全是穿锦缎蟒衣的人。如约进门,见几个随堂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了眼,又若无其事咬他们的耳朵去了。 上首的秉笔太监正喝茶,慢条斯理地进了块点心,这才抽出空来问话:“是魏姑娘吗?” 如约肃了肃,说正是,“不知金爷传奴婢来,有什么示下?” 金自明倒是一副寻常样貌,语调甚至带着温存,盖上了盖碗道:“咱家领命侦查邓荣死因,但凡和他有过交集的,一一都要传来问话。你别怕,走个过场,据实回明就完了。照着仵作的勘验,邓荣是前日午时前后落水的,魏姑娘,前日午时,你在哪里?忙些什么?” 如约俯了俯身道:“回金爷,局子里午时是饭点。奴婢用饭大约两刻,用过了饭,正有一批补子赶制,就回值房了。” 金自明点点头,“可有人能为你作证啊?” 如约想了想道:“每日午时三刻,尚衣监分发贡线。那天我手上的金丝线恰好用完了,就去尚衣监补领了丝线。” 她也算对答如流,且有理有据,没什么破绽。但金自明却听说了别的传闻,探究道:“邓荣这人,出了名的不安分,针工局的姑娘,个个对他敢怒不敢言,我都知道。昨夜加紧走访,据说他近来单独见了你两回,究竟是什么缘故,姑娘能同我说说吗?” 这种时候,为了撇清关系说假话,反倒是不明智的。司礼监供职的都是人精,既然问你,必定是已经打听明白了。 秉笔这话一问出口,那些闲谈的随堂都回过身来。缺了嘴的茶壶,对这种事情最是感兴趣,就算是旁听,都显得饶有兴致。 如约敛了敛神,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堪来,“金爷既然已经查访过了,料明白邓爷的为人。我们针工局都是姑娘,他往来得多了,言语上轻薄两句是常事,我们也不敢放在心上。这两回传见我,一次是因冬至日的阳生补子,一次是因消寒图。阳生补子缺漏了两个,已经补齐了,邓爷交代的消寒图,我昨晚也画得了,回头就送到内官监去。” 金自明方才一副豁然开朗的神情,“这么说来就有根底了。”顿了顿又问,“有个叫娟儿的绣娘,和他是不是有过节呀?” 如约道:“针工局的姑娘们,和奴婢是一样的想头,只求平安度日,就算被人责难两句,愈发警醒,办好手上的差事就是了。” 她四两拨千斤,给整个针工局的人都撇清了。金自明淡笑了一声,“午时三刻尚衣监发放绣线,那么姑娘领完线之后又去了哪里?似乎没有立时回针工局吧?” 如约微顿了下,没想到这区区的一刻,都能让他们算计得这么清楚。要说回到值房没人作证,恐怕又够他们做文章了,正想拉扯时间稍作缝补,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字斟句酌向上呈禀:“那日仁寿宫太妃跟前李姥姥过身,送进安乐堂了。太妃给了示下,要体面入殓,小的半道上遇见了魏姑娘,请她跟着去了一趟,给李姥姥量尺寸,耽搁了约有一炷香工夫。” 如约没有回头,因为心照不宣,不过向金自明呵了呵腰,“杨典簿说的是。” 这就对上了,因出来作证的是司礼监的人,就没有继续盘问下去的必要了。 金自明重新端起了茶盏,垂眼撇了撇茶叶,“那就有劳魏姑娘了。该问的话都问完了,回去当值吧。” 如约俯身道是,却行退出了正堂。 回到针工局,引珠和张掌司在前堂等着。引珠一见到她,像秋后问斩的人遇上大赦天下,双手合什直道阿弥陀佛,“真真吓死我,就怕你有去无回,被他们盘弄死。” 如约露出笑脸来,“不过是去问个话,怎么弄得我要杀头似的。” 张掌司也松了口气,冲引珠直翻白眼,“我啊,没给忙死,早晚被你拖累死。这会儿人回来了,还戳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我干活儿去,差事不够多是怎么的?” 引珠忙赔笑,“我这不是和掌司一样,担心如约吗。好了好了,人没事儿就行。哎呀不是我说,掌司平日看着挺矜重一个人,到了褃节儿上,真敢往出蹦。” 听得张掌司眉毛直拧,咬着后槽牙道:“好丫头,你就毁我吧!” 引珠就是个没章程的,和她计较,能给气个半死。反正人回来了,司礼监这把火没有蔓延到针工局来,就是天菩萨保佑了。张掌司正了脸色嘱咐如约:“这两天安生在局子里呆着,外头的事别管了。” 如约欠了欠身子,“让掌司操心了。” 张掌司摆摆手,踱着方步往值房那头去了。 轻轻舒口气,她重新坐回南炕上,继续忙活手中的差事。刚才的那点境遇,没有在她心里留下痕迹,仿佛拿起针线,便什么都忘了。 只不过平白死了个人,这事没有那么容易揭过。邓荣这人属于好死不如赖活着,说是自己投死,断乎不能,于是把与之有过节的都拿住了,一个个仔细审问,到最后也没审出个头绪来。 金自明手上有亟待处置的公务要忙,这个案子后来就交给了底下的随堂。邓荣平时人缘不好,属于太监堆儿里的下九流,连同僚都瞧不上他。又过了两天,如约与人闲谈时顺带打听了一嘴,据说扣起来的两个人也给放了,毕竟赌桌上哪来的大仇,一吊钱的买卖,不至于杀人。 所以内官监出了人命这桩事,渐渐搁置下来了,也就是金自明亲自过问那会儿,案子办得有模有样。到了随堂们的手里,糊弄糊弄就完了,快过年了,谁愿意天天死啊活的,都嫌晦气。 眼看年关将至,年三十日,须得把正月十五所用的灯景补子和蟒衣送进大内去。原本狗头灯的差事,就是负责针工局所出成衣的运送,顺道再把宫中需要退还拆改的东西搬回来。说实话没什么油水,还容易招贵人主子责骂,因此职上出缺,司礼监竟找不到一个愿意顶替的。 随堂们比猴儿还精,差事往底下顺,最后落到典簿头上。典簿之中,也只有一个杨稳愿意接手,但典簿不懂针工局的具体事由,那么就得找个人帮衬着。掌司太监物色人选,自然就想到了样样都曾过过手的如约。 来找如约商议的时候,脸上堆着虔诚的笑,“你瞧,针线、绣活儿、织染,你都沾点边,万一上头拿乔,你也有余量应对。不像她们,只管自己手上的活计,一问一个不吱声,到了主子跟前,那还得了!所以就偏劳你,跟着走一趟吧,说到底进宫走动好处多,不像居家过日子,安贫乐道是福分,咱们这个地方,就得出头冒尖。你这样的人才,窝在针工局埋没了,树挪死人挪活,万一运气好,遇上主子爷,没准儿立时攀上高枝儿变凤凰,这也是你的造化呀,是不是,魏姑娘?” 如约很识抬举,一句推辞的话也没有,笑道:“我不求冒尖儿,总是尽心办差,替掌司分忧,我就知足了。” 这话说得张掌司心里热腾腾的,赞叹不迭,“真是好姑娘,我没看走眼。” 事情定下了,人也选好了,各大衙门都放了心。年味儿越来越重,都紧着置办过年事宜去了,只抽调出几个小火者,把做好的衣裳装了车,趁着天色将晚不晚的时候,往顺贞门内运送。 如约已经两年不曾走出过新房夹道了,乍然走到开阔处,心境也舒展开了。顺景山东沿往南行,里头有好长一段空旷处,路上连半个人影也没遇见。 太阳还挂在西边高墙上呢,城里不知哪户性急的人家点起了二踢脚,“咚——叭——”,尖锐的响声,在半空中炸开了花。 并肩而行的两个人,到这时才正经说上话。如约问:“后来他们审你了吗?” 杨稳还是那样温和的语调,轻描淡写说没有,“案子结了,断他醉酒落井,往后不会再查了,放心。” 第3章 如约笑了笑,“我知道会是这样。司礼监不愿意耗费精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断他喝醉了酒,这么一来大家都轻省,少了好些麻烦。” 杨稳“嗯”了声,朝着空旷的天际呼出一口浊气,嘴里喃喃着:“天儿真冷啊,上回这么冷,还是五年前吧!” 五年前的冬天,不单天冷得厉害,连人心都凝结成了冰,一辈子都化不开了。 他和她,实在是世上最苦的人了,原本都该有锦绣的前程,怎么会一个做了太监,一个想尽办法摸进针工局,干起了这人下人的营生呢…… 所有一切,都得从晋王政变开始说起。 晋王是先帝第三子,孝成皇后所生,与太子慕容淮都是一母的同胞。寻常人看来兄友弟恭,从不生半点嫌隙,可就是这样一个好兄弟,趁着先帝殡天,新皇还未登基的那一小段时间,扣押了所有回京祭奠的藩王,诛太子于寿皇殿,以雷霆手段接掌了乾坤。 越是站在权力顶端的人,越对权柄有偏执的热爱,这点本无可厚非。但一次权力的变更,会拖多少无辜的人下水,又有多少门户家破人亡,这些苦难,登上皇帝宝座的人知道吗?在乎吗? 如约的父亲,本来是太子詹事,掌管着东宫事务,协助三师辅佐太子。如果太子能够顺利登基,那么父亲的政途必会更上一层,作为家中的长女,她的人生也将一帆风顺。像京城所有贵女一样,除了家长里短的困扰,没有任何伤筋动骨的风险。 但偏偏老天作弄,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血淋淋地让她体会到了。太子身边的人,几乎一夕之间被屠戮殆尽,她的家人们,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至于她为什么逃脱,可能是天意吧,头天去大圣安寺进香,莫名避开了锦衣卫的抄家屠杀。第二天回到金鱼胡同,才发现那座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宅子,已经化成了灰烬。一具具被烧焦的尸体从废墟里抬出来,她辨认不出哪个是她的母亲,哪个是她的兄弟姐妹。 无数人在惋惜,却没有人敢多说一句。皇城里头变天了,太子做不成皇上了,太子詹事哪里还能活命。有人小声议论着,锦衣卫是头天夜里来的,子时前后听见胡同里传出哭喊声,逃出去的人也被抓回来杀了,所以那些烧毁的尸首,才都躺得齐齐整整。 她听着,只觉心被撕扯得血肉模糊,宁愿跟着全家一块儿死,也不愿意一个人苟活在世上了。活着对她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残忍和折磨,她要把自己揉烂了重组多少回,才能支撑起沉重的身体,重新在世间行走啊。 现在回头想,好在那天有人拉了她一把,她没有失态跑进废墟里,否则这会儿也已成了刀下亡魂,还怎么图谋为家人报仇。她知道,锦衣卫早晚会发现错漏,早晚还会暗中猎杀她,她当时能做的就是离开京城,找个地方暂且藏身。于是她辗转逃亡,先去了开封,后去了金陵。金陵是南苑王驻地,算得富甲一方,在那里她能找到生计,三年间靠着写字绣花,尚可以周全温饱。 可是三年了,她不能忘记仇恨,料想新帝坐稳了宝座,那些朝廷鹰犬也该放松警惕,不会再执着于追寻她的踪迹了。她得想个办法回来,恰好常买她绣活儿的主顾里,有个独自一人被舍弃在江南的姑娘,因母亲生她难产而亡,自己又染了黄疸,祖母断言她刑克父母,让人把她送回了她母亲几近荒废的老宅。 如今朝廷要采选,他爹舍不得续弦夫人所生的女儿,就想到了她,一封书信招她回去。如约便去央求她,自己愿意给她做婢女,求她带她回京。姑娘是个善性人儿,也不问她为什么,就点头答应了。 可惜好人不长寿,她们走的是水路,运粮的漕船船帮很矮,姑娘在会通河上失足落水,等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从小伺候她的乌嬷嬷嚎啕大哭,既是自责,又害怕回去不能交代。自家儿女的身契都在家主手里攥着,要是问罪,不知又要被变卖到哪里。 如约替她安葬了姑娘,小心翼翼给乌嬷嬷出了个主意,“反正魏家就想送个女儿进宫,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无所牵挂,在哪儿都一样。嬷嬷要是答应,我就替了魏姑娘,这样嬷嬷回去就能交差了,也不枉我们交好一场。” 乌嬷嬷傻了眼,心慌意乱摆手,“那哪儿成啊,不是害了姑娘一辈子吗。” 她说不碍的,“只要京里的魏家人没见过她就行。我不去沾魏家的光,单替魏姑娘进宫,也算给我自己谋了条生路。” 乌嬷嬷思忖再三,终究顾忌儿女前程,最后答应了。 所以她现在是魏如约,没有为全家报仇之前,叫不回自己的名字了。 转头看看杨稳,他倒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但付出的代价十分惨痛。他是太子洗马杨自如的儿子,他父亲被杀后,杨家的男丁砍头的砍头,充军的充军。因他当时只有十一岁,又颇有才气,被送进黄化门净了身,充入掖庭局做了太监。 他和如约是一样的,心里的恨无法磨灭,但他沉得住气,五年间慢慢从掖庭局,爬进了司礼监。时间过去得久了,他又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从来勤勤勉勉不惹事。如此淹没在太监堆儿里的听差碎催,连司礼监的掌印,都要忘了他的来历了。 可气的是那个邓荣,爱翻小帐,爱钻空子。他没有为难杨稳,因为杨稳的身世不是秘密,他盯上的是如约。邓荣身子残缺了,但他贼心不死,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冬至那天挨进值房里,靠在窗边打趣:“姑娘不是魏家人吧?” 如约当时心下一跳,却要强装镇定,抬眼笑道:“邓爷说什么呢,我当然是魏家人。” 狗头灯心急得很,涎着脸“嗐”了声,“进来做宫女子,多受委屈!我瞧姑娘模样俏,天天做针线,手上都冻出冻疮来了,可怜见儿的……”说着就要来抓她的手,“快让我瞧瞧,我那儿有上好的獾子油,回头给姑娘送一瓶。” 如约闪躲得快,忙把手背到了身后。心里虽气恼,却不能得罪他,还得好言敷衍:“谢谢邓爷心疼我。可您先前的话,让我惶恐,怎么能说我不是魏家人呢。这可是欺君的大罪,恕我不敢领受。” 邓荣笑得更欢实了,“不瞒姑娘,我留意姑娘有些日子了,出去办事的时候特见了魏家人。那家子眉眼形容儿,和姑娘全不是一回事。听说把姑娘放在江南养到十五岁……江南的水米是养人,肉皮儿细嫩就罢了,眉眼还能变化?” 她听出来了,邓荣眼下怀疑的是魏家找人顶替,还没想得更深。但这人是属狗的,咬住了就不会松口,倘或深挖下去,就不一定瞒得住了。到时候被他拿捏要挟还是小事,万一抖露出来,一切努力就全白费了。好容易走到今天,毁在他手上,实在让人不甘心。 她定了定神,又接着打探,“这事儿,邓爷和别人说起过吗?” 邓荣赌咒发誓说没有,“咱家稀罕你,要是宣扬出去,岂不是害了你,这事儿我能干吗!” 如约遂说了几句软话,先安抚住他,回头找到杨稳商议,杨稳当机立断,“明儿午后,把他约到水井房来。” 她不由望了他一眼,他低垂着眉眼,人因清瘦,隐约有几分不流世俗的气韵。 她知道他的打算,邓荣这种人不能留。再问需要自己做些什么,杨稳淡淡道:“约定了他,后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杨稳的性情就如他的名字,四平八稳,万无一失。司礼监值房里,有太多的机会能下药,等到午时之后药效正发作,届时塞进井里神不知鬼不觉,尸首上也不会留下任何打斗的痕迹。 所以第二天夜里发现水井房死了人,没什么可意外,如约听了这个消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人为求自保,实在顾不得那许多,只是庆幸长夜之中还有人与她并肩而行。因为彼此有共同的目标,即便是耗费上十年、二十年,也在所不惜。 好在老天爷垂怜,没有当真让她花上一二十年。邓荣的死,竟让他们得到一个好契机,能名正言顺地走进紫禁城去。有了名头,一切就好办了,正如张掌司说的,树挪死人挪活,离皇帝越近,报仇的机会就越大。反正这世上已经没有任何值得她牵挂的了,她知道刺杀皇帝的机会很渺茫,但她想试一试。 人活于世,总得有点奔头吧! 板车在夹道里缓行,车轱辘吱扭作响,伴着几近落下的日头,让她想起前几年在江南,偶有一次去乡间采香椿,见到农户乘着夕阳,赶着牛车,走过田埂的景象。只是如今天太冷,连老爷儿都罩上了一层霜似的。 杨稳没忘了叮嘱她,“这是头一回进大内,万事小心,不要慌张。反正来日方长,将来的针线活儿都由咱们押送,不止这一回。” 如约点了点头,往前看,前面就是玄武门了,皇城根儿下的门劵子幽深,看不见底。巨大的白纱灯下站了两列禁军,个个压着刀,板着脸,神情仿佛被冻住了,透出一股森冷之气。 凝凝神,她微低下头,跟着杨稳到了门前。守门的禁军要看牌子,杨稳掏出牙牌送上去,那禁军的班领又仔细打量了如约两眼,方才示意底下人放行。 穿过玄武门,就到了一处与皇城格格不入的地方,左右两侧廊庑繁华热闹,有个特别的名字,叫“廊下家”。 所谓的廊下家,原本只是最普通的太监直房,但先帝时期准许太监做些小营生,住在这里的太监们就在房前屋后种上了枣树。甜枣儿酿酒,取名“廊下内酒”,但凡沾上个“内”字儿,身价就不一样了,贫困的宦官们可以靠卖酒,赚得一点小钱。 但也因如此,廊下家逐渐经营成了紫禁城内唯一有烟火气的地方。后来太监们又另辟蹊径,仿着外头的做法,弄出了个买卖街,太监宫女扮商户酒妇,售卖各色琳琅物件。譬如古玩、小吃、旧衣裳等,当然也不乏斗鸡逐犬的消遣,以此来招揽宫中的贵人主子们。说不定运气好,万岁爷还愿意来逛逛,那可是大主顾,开张吃三年,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如约以前听说过廊下家,但从来没有亲眼得见,今天路过这里,恍如闯进了市井,实在让人大开眼界。 针工局的板车没有再往前,原地停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内造处的掌事太监。只见他潇洒地一打帘,从一间茶馆里钻了出来。想是扰了他的雅兴吧,不怎么高兴的样子,一面剔着牙花儿,一面抱怨:“怎么这么晚才进来?眼看都要下钥了。” 杨稳向他呵腰,“请高师父恕罪,实在没法子,针工局紧赶慢赶,才赶出这批货。宫里催得急,不敢耽搁,所以加紧让人装了车,免得年三十匆忙。” 琉璃阶上 第3节 高太监这才没话说,招呼了边上的长随,“领他们上内造处去。”话方说完,又瞥了如约一眼,“这位姑娘眼生得很,不是宫里人?” 如约说是,“奴婢是针工局的,受掌司委派,随杨典簿来送补子。” 高太监“哦”了声,“难怪没见过。”复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摇头,“好好的,怎么给派到针工局去了。要是在大内,上廊下家弹琵琶来,不知有多远大的前程呢,可惜了儿啊。” 第4章 如约的心顿时蹦了下,她是想进宫的,如果能成真,岂非少走了许多弯路吗。 可是不待她再多想,杨稳就接了高太监的口,笑道:“姑娘是针工局绣活儿做得最好的,这要是来了廊下家,张掌司非急死不可。” 高太监一听,显然很遗憾,“这还是针工局的顶梁柱呢,怪道押车也是你。算了,咱家就是随口一说,别多心。”复又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去内造处了。 内造长随在前面引路,如约仍是低着头,跟在杨稳身边。杨稳瞧了她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小声道:“廊下家去不得,上那儿去,人就毁了。” 如约抬眼看他,他直视着前方,无情无绪道:“弹琵琶、弹筝、端茶送水、迎来送往,都不是好姑娘该干的活儿。那地方的宫女,一大半是太监对食,早就给糟蹋得不成样了。你进去,无非羊入虎口,还没等出头,恐怕已经窝囊死了。” 如约听了他的话,兴起的念头才灭了,总是没到最后的关头,不敢打这样的主意。宫里的太监虽被净了身,但他们扭曲的精神和不得舒张的欲望还在,比正经男人更可怕。就说死了的狗头灯,就是这类太监的榜样,小小内官监尚且如此,紫禁城里更为庞杂的太监群体,又会是怎样的呢。 只不过这是个留在大内的机会,平白放弃有点遗憾而已。 她微叹了口气,引来杨稳的安抚,“再等机缘吧,要上进,也得留着命。” 杨稳比她还小一岁,经历了巨大的磨难,心智远比同龄的人成熟。在他看来,自己遭遇的种种不能逆转,但心里绝不与太监为伍。太监是太监,他是他,他忘不了自己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既要周全自己,也要保全她。仿佛两个被困在无人之地的囚徒,一个是另一个全部的精神支柱,绝不能看着她急功近利,误入歧途。 他眼里有深重的担忧,如约笑了笑,“你别发愁,我都记住了。” 他这才放心,一手扶住了板车上装载的东西,使了一把力,助小火者把车推进了延庆门。 内造处设在延庆殿,和体元殿隔着一道宫墙,东边就是西六宫。过了延庆门,往内一大片都是内造处的衙门和值房,里头好些太监往来,一见他们,带班的就上来打听,“狗头灯灭了,如今换你们了?那桩案子断得怎么样,逮住真凶了吗?” 杨稳对待任何人都透着一股温存,说话和风细雨地,一面交代小火者把东西搬进去,一面应付带班太监,“哪儿有什么真凶,是他喝醉了酒,自己不留神掉下去的。” 带班太监掖着手,歪着脑袋感慨:“我就说喝酒误事,有几回他进宫来办事,一张嘴,酒气能把人熏出隔夜饭。我那时候就让他少喝,他不听,到底死在这上头了,也是该。” 杨稳笑着,含糊应了几句。转头看,如约正站在车前经手清点交接的数量,那一丝不苟的样子透着端稳,看不出一点错漏。 领班太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着和他打趣,“杨典簿器重她,打算好好栽培?” 太监里头也有行话,这种所谓的栽培还能是什么,无非是物色对食,找搭伙过日子伴儿。自打司礼监掌管了东厂,权势是越来越大了,就算他只是衙门里的典簿,对比一般太监也算极有头脸,足可以正大光明给自己找搭子。 可杨稳却赧然发笑,“没有的事儿,程爷别误会。” 领班太监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你们读书人,讲究个水到渠成。”边说边在他胸口拍了拍,“知道,都知道。” 那厢如约已经把补子清点了一遍,内造处入库还需要时间,便回身对领班太监道:“师父,上回永寿宫金娘娘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做好的衣裳退回针工局了。我这几日照着娘娘的意思,把衣裳赶制出来了,求师父指派个人替我引路,让我给娘娘送过去。万一有什么不满意的,好亲口吩咐我,也免得来回传话出错,又惹娘娘不高兴。” 领班太监一听,嗯,是个周到的姑娘。原本他们内造处的人,就格外不愿意和永寿宫娘娘打交道,那是个没事找事的主儿,就说送去的首饰,蜻蜓簪子都能从眼珠子里挑出毛病来,责骂做得不仔细,没做出老琉璃的神韵。 仔细问老琉璃究竟该是个什么神韵,原来是眼睛里没打格子,不是复眼。还有那脑袋不能来回转动,差了一点儿,都不算过关的虫鸟首饰。 所以金娘娘的矫情,算是阖宫闻名,送件衣裳要冒好大的风险,闹得不好就给踢个人仰马翻。现在这个小宫人愿意去送,那不是百年难遇的好事吗。领班太监忙使唤起了跟前听令的人,“快快快,送姑娘上永寿宫去。” 小火者道是,上前比手,“请姑娘随我来。” 如约把包裹着衣裳的包袱托在手里,临走和杨稳交换了个眼色,便跟着小火者出了延庆门。 一路往南,过纯佑门进永寿门,迈进门槛的那一瞬,她的心都攥紧了。即便是眼睛不能乱看,她也知道,一墙之隔的养心殿里住着皇帝,这个时辰,那个杀光她全家的皇帝在做什么?在借着奏疏垂治天下?还是尝遍了珍馐,拿腔拿调地挑肥拣瘦? 不能想,想多了怒海沸腾,自乱阵脚。这时候须得平复心境,先应付好永寿宫娘娘是正经。 永寿宫的金娘娘来历,如约知道,她是内阁首辅金瑶袀之女,金阁老当初为晋王夺取天下,立下过汗马功劳。如今乾坤大定,该论功行赏了,金瑶袀便送女儿入宫,想着起码能挣个皇后的位份。 无奈皇帝奇怪得很,至今不曾立后,只封金娘娘做了贵妃。虽然六宫无后,以贵妃为尊,但金娘娘仍是不高兴。不高兴了自然喜怒难料,热衷于找所有人的不痛快。 带路的小火者看来吃过苦头,一进宫门就虾了腰,断乎不敢按章程办事,只敢死等。停在台阶前旋磨打转,好不容易等里头出来一个宫女,小心谨慎地叫了声“姑姑”,“针工局派人给娘娘送衣裳来了,人在这儿候着,求姑姑代为通传。” 金娘娘是皇上跟前红人儿,殿里伺候的宫女也高人一等,几乎是拿鼻子眼儿瞧人的。 那鼻子眼儿转过来,笔直对准了低头捧着包袱的人,随意撂下一句:“跟着来吧。”把人带到了殿里落地罩前,又让站住,“等着,传你了,你再进来。” 如约说是,站在那里静静等候。 也不知今儿金娘娘心境怎么样,只听内寝传出一道懒散的声线,百无聊赖地问:“皇上今晚翻了谁的牌子?” 宫女回话,“谁的牌子也没翻。先前养心门上的六儿说漏了嘴,说太后下半晌违和,主子爷上咸福宫去了,怕是要在那儿侍疾呢。” 金娘娘的语调里带上了笑意,拖着长腔道:“今儿违和,明儿又违和,太后啊,这是没个康健的时候喽。” 也是,小儿子篡了大儿子的位,还把大儿子杀了,太后哪能过得去这道坎。于是新帝登基,她没有接受朝贺,原本升格当了太后,应当搬进慈宁宫去的,她也反其道而行,窝在了西北角的咸福宫里。 皇帝下不来台,又不能将母后如何,只有尽力讨好孝顺。因此登基之后宫中没有办过任何喜事,皇后没册立,连后宫都鲜少流连,五年下来颗粒无收。这么着,金娘娘还气得过些,反正大家都没子嗣,也就没人能靠母凭子贵,爬到她头上去了。 确定了皇上的行踪,金娘娘宽怀了,发话让针工局的人进来。 如约敛神,一步步进了内寝,眼睛自是不敢抬的,只盯着金娘娘脚上的镶米珠凤头鞋,小心翼翼把包袱往上敬了敬,“回娘娘话,上回的珊瑚锦袄有错漏,照着娘娘的示下拆改完善了。掌司派奴婢送来,请娘娘过目。” 手上的分量一轻,包袱被宫女取走了,只见紫色的袍角往来,很快把雁来红的袄裙展开,架了起来。 金娘娘无疑是挑剔的,在拆改过的衣裙前看了良久,从配色到花样,从针脚到滚边,一处都没有放过。 边上的宫女已经做好准备,即便再妙的活计,娘娘都能挑出毛病来,可以等着娘娘大发雷霆了。结果这回竟料错了,娘娘非但没发火,还破天荒地问那宫人:“衣裳是你改的吗?你是怎么想起来,用藤黄和花青来配色的?” “是奴婢改的。”如约俯了俯身道:“《遵生八笺》中说,十样锦乃枝头乱叶,有红、紫、黄、绿四色,雁来红,以雁来而色娇红。奴婢以前些许学过一点书画,知道藤黄、花青加适量淡墨能调制出十样锦。既然如此,用这两种颜色做牡丹带,想必不会出错,因此斗胆试一试,但不知是否合娘娘的心意。” 心高气傲的金娘娘,虽然很多时候刁蛮不讲理,但有一宗好,不会为难有真才实学的人。不过因着这人是个卑贱的宫女子,待要夸赞又觉得跌份子,便淡淡“嗯”了声,“说得头头是道,东西也比上回的强些,就免了你的拆改之苦,留下吧。”又随口吩咐侍立的宫女,“赏她一把金瓜子儿,跪安吧。” 如约松了口气,今天的运气算是不错,总算能囫囵个儿出来。原本她自告奋勇来永寿宫,就是为了看一眼养心殿。她知道皇帝理政在乾清宫,晚间休息回养心殿,虽隔着宫墙抓够不着,但能就近望见,便更能坚定她的信念。 可惜不能久留,往宫门上去时,她刻意放慢了步子。左边是吉祥门,右边是嘉祉门,门上有几个太监站班儿,什么时候换人,她都得了熟于心。 小火者急于回去,催促道:“姑娘,快着点儿吧,您不是还要出宫呢吗。这都下了钥了,回头遇上锦衣卫,麻烦着呐。” 如约忙应了声,收回视线往西行,迈过纯佑门,约摸十来步就是螽斯门。螽斯门是西二长街的南门,西二长街贯穿了整个西六宫,她因没有进过宫,并不知道这条路通往哪里。 天刚擦黑,穹顶变得深蓝,宫城夹道内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人还没经过螽斯门,忽见一盏灯笼从门里挑出来,一个太监边却行,边给后面的人引路,弓着身子低着头,轻声细语道:“您留神脚下。” 转瞬,一片满绣的袍角从门内迈出来,襞积处的描金纹样因脚步扩张,明晃晃暴露在灯笼光下,是绵延的云龙纹。 如约在针工局,做得都是大内的东西,自然熟悉这种纹样。脑子里顿时一声嗡鸣,太阳穴像被人砸了一拳似的,几乎压制不住那种欲吐的感觉。 她知道,这人就是她日夜牢记在心上的人。她想过千百种见面的方式,却从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在这空空的夹道里忽然遇上。 第5章 宫人遇上皇帝,原该低头靠边站立的,但她没有。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头,她要看仔细皇帝的样子,就算是死,也知道仇人到底长得什么模样。 当今大邺朝国姓慕容,慕容家的子孙与南苑宇文氏一样,以美貌名扬天下。不过一个为藩王,美名是锦上添花,帝王家则不一样,若是谁拿漂亮来形容皇子皇孙,便是对皇权最大的藐视,该当问斩。 但饶是如此,五官身条儿长住了,终归甩不脱。如约看清了这篡权的野心家,他确实生了一副传闻中的好面貌,鬓若刀裁,神清骨秀。但精致一旦到达极点,就横生出寡恩之相,那是种阴冷的美感,视线交汇足以触发心底的震颤。且他身形十分高大,撇开尊崇的地位不谈,即便只是站在他面前,也会让人生出卑若蝼蚁之感。 如约的心燃烧起来,半是愤恨,半是癫狂。然而这癫狂中又夹带着隐约的恐惧,丝丝缕缕蔓延向四肢百骸。她从来不知道,真正见到仇人,竟是这样复杂的感觉。 “放肆!” 终于一声断喝,把她拽了回来。挑灯的太监翘着兰花指斥责:“哪个职上的,见了圣驾不知避让,还直勾勾把眼儿瞧!来人——” 这一喊来人,凶多吉少,结果大约是就地打死吧! 如约忙跪下来,强压住起伏的心绪道:“奴婢是外头针工局的,不知道大内的规矩,不曾得见过天颜。先前一时晃神,冲撞了皇上,万求皇上恕罪。” 给仇人下跪,口称奴婢祈求饶命,这是何等的屈辱!她满心苦涩,却又不得不为,若这个时候暴露了,连命都留不住,何谈替全家报仇。 所以命运就是如此不公,即便这人杀了你全家,你见到他,还是得以卑微的姿态匍匐在他脚下。你的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五年过去了,他的权利更胜从前,她在苦海里翻滚,而他没有得到一点应有的报应。 高高在上的人,终于垂下眼打量了这宫女一眼。一件灰蓝的袍子裹挟着瘦弱的身体,人在幽暗的灯光下瑟瑟发抖,连头上的红穗子,都在无序地摇晃。 皇帝真的这么可怕吗?大约是吧!伴君如伴虎,当你离龙椅越近,就越明白这个道理。若是不想像这宫女一样跪地乞命,就得登上皇帝的宝座,自己主宰自己的人生。 然而直到今日,他依旧没有得到太后的谅解。太后刚才又对他咬牙切齿一番指责,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太后说他杀戮太多,造尽了孽,将来必不得善终。从亲生母亲口中说出来的诅咒,实在让他有些难过。 政权交替,有哪一次是真正平稳过度的?看不见的地方血流成河,难道就算没有发生过吗?但人有时候宁愿蒙在鼓里,也比接受赤裸裸的现实,更让良心过得去。既然太后说他杀戮太多,那就减免些杀戮吧,一个无足轻重的宫女,倒也不是非死不可。 “罢了。”他随口放了恩典,“起来吧。” 如约谢恩站起身,垂着双手退到了一旁。 皇帝并没有着急走,平时到哪里都是前呼后拥,虽不喧闹,但一言一行也受约束。刚才从太后宫里出来,惹了一肚子气,连肩舆都撤了,踽踽走了一路,越走越清静,再见到人,倒也不那么烦躁了。 于是又瞥了这宫人一眼,“针工局的,这时候进宫干什么?” 袖笼下的双手狠狠握成拳,如约须得掐紧掌心,感受到疼,才能让自己的脑子保持清明。 此时她多想扑上去,撕碎了这人啊,可惜自己没有獠牙,咬不进他的皮肉里去。她只得按捺再按捺,这两年在针工局所受的调理和委屈,已经能够让她得体地控制情绪了。 虽不能直视他,但余光将他的样子刻进了骨髓里,平稳住声息道:“回皇上的话,奴婢奉命运送十五日所用的补子和蟒衣。另,永寿宫金娘娘的衣裳拆改妥当了,奴婢趁着今儿入宫,把衣裳给娘娘送来了。” 皇帝是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面上神情很冷淡,沉默了下,似乎在思忖什么,半晌问:“朕以前,可曾见过你?” 如约心头擂鼓一样大跳起来,在他做王爷那阵儿,父亲与他肯定是有交集的,但自己家教甚严,轻易不会见外男,因此就算听说过晋王,也从没有见过他。 俯了俯身,她愈发低下头,“回皇上,奴婢自小长在江南,十五岁才应选进针工局,因此没有福分拜见皇上。” 她说话的时候尤其小心,正因为要应得上“自小长于江南”,北京口音须得尽量剔除。比如这“自小”,险些就说成“擎小儿”,话到嘴边才刻意更改,说完了仍是心有余悸,唯恐露出马脚。 可是一个人的口音,哪里那么容易转变,皇帝何等精明,一哂道:“江南人,听着却像北京人。” 如约说是,“奴婢虽长在江南,却是北京嬷嬷养大的,皇上慧眼如炬,皇上圣明。” 一个针工局的宫人,没有面过圣,却能在皇帝面前对答如流,着实令人刮目相看。 先前那个喊打喊杀的太监,这会儿倒转变了态度,大概见皇帝并不嫌恶她,顺风吹捧了一句,“这姑娘,胆子大得很。” 皇帝牵扯了下唇角,躁郁的心境平了,也没了继续兜搭下去的兴致,临走给了句忠告:“宫门下钥之后,无令走动算阑入,不想脑袋搬家,就记住这个规矩。” 如约说是,蹲身送驾,看皇帝负起手,乘着足前那点灯光,穿过纯佑门走远了。 一阵北风吹过,她才发现额角都汗湿了,碎发弯弯贴在脸颊上,散发出刺骨的寒意。紧握的拳这时方松开,掌心嵌进了深深的甲印,十根手指僵硬不能屈伸,仿佛提过千斤重物似的。 跪地的小火者,到这刻才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手扶住宫墙,带着哭腔说:“咱们俩今儿好造化,想是天菩萨保佑着呐!先前您回话,我的心都揪起来了,生怕有个闪失,咱们就得上槐树居受香火去。” 其实问罪枉死的蝼蚁,哪儿有机会受香火,随便埋进乱葬岗就完事了。 如约勉强捺了下唇角,“让您跟着受惊了。” 转过身继续朝春华门走去,走着走着,眼泪却不由自主流下来。忍也忍不住的心潮,催得她在黑夜里哽咽出声。 边上的小火者缩了缩脖子,满以为她是后怕,吓的。但只有如约自己知道,她有多大的冤屈,多少的不甘。 琉璃阶上 第4节 如果身上有一把刀,那该多好,就算杀不死他,让他受了重伤,自己豁出性命也愿意。但千万次的盘算,到了紧要关头却露怯了,千载难逢的良机平白错过,再等下次,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小火者不敢多言,只是小心劝慰着:“姑娘别哭了,宫里忌讳哭,叫人看见要受责罚的。” 如约只得站定脚,勉强忍了泪,抬手擦干了眼皮,才举步迈进延庆门。 如常交了差事,向领班太监回禀,说金娘娘把衣裳留下了,还给了赏赐。边说边把那把金瓜子掏出来,恭恭敬敬向上呈递,“我人小福薄,受不起恩赏,就孝敬程师父吧。” 领班太监发笑,“是个懂事儿的丫头。不过既是娘娘赏赐,你就留着吧,往后好好当差,还有用得上你的时候。”说罢对杨稳道,“时候不早了,典簿快带着他们回去吧,免得路上又生枝节。” 杨稳说是,携如约行了礼,仍旧照着来时的路,从玄武门出了宫。 一路上如约都没有说话,只是挑着灯笼,木木地往前行走。 杨稳觉得不对劲,追问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在永寿宫挨数落了。如约只顾盯着脚尖出神,他不见她回话,以为她不愿意提及,不想半晌她突兀地蹦出来一句,“我刚才见到那人了。” 杨稳一惊,知道她说的“那人”是谁,忙问:“在永寿宫见到的么?没有惹他留意吧?” 如约垂首道:“出了永寿宫,在螽斯门前遇上的。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惹他留意,说了几句话才散的。” 杨稳方才明白她一路缄默的缘由,想必现在五内俱焚,正撕扯煎熬。 他该说些什么安慰她呢,其实说什么都没有用,她的痛苦他都知道。茫然一步步走着,仿佛行尸走肉,有几次她脚下趔趄,险些摔倒。他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了,就这么架着她,把她带回了内官监。 让火者交了差事退下,值房里只剩他们俩,他并未离开,料她一定有话要同他说,便静静等着。 如约到这时才缓和了些,红着眼眶喃喃:“明明站得这么近,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想杀了他,可我没有刀……我日思夜想步步筹谋,为什么这种关头不做好准备,我悔死了,我太无能了。” 她自责,万般不理解自己的疏忽,杨稳却可以清醒地告诉她,“谁也没料到,头一回进宫就能见上。宫里守备森严,武将进宫都得解下佩刀,你要是身怀利器,万一被查出来,还没进大内,命就没了。” “可我错失了这么好的机会,下回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颧骨发红,人也忍不住颤抖,杨稳却说不着急,“继续等着,进一百回宫,总会有一次机会。那时候你做好了准备,但凡行事,就一定万无一失。现在还没到时候,仓促起事,除了自寻死路,不会有更好的结果。” 如约靠着高柜,那柜角顶得背心生疼。最终灰心丧气滑下来,滑坐在地上,双臂抱住膝头,把眼泪埋进了臂弯里。 杨稳愁苦地望着她,见她难以自拔,便蹲下来拍了拍她的后背,“咱们筹划的事,说给人听,必定都以为我们疯了。正因为太难太难,你要多给自己一些时间,才能不因莽撞而后悔。我进宫几次,远远也见过那人,当时心境和你是一样的,恨自己太没用,为什么不能让他偿命。可事后冷静下来细想,刀锋应当藏于暗处,才让人防不胜防。你要是见天明晃晃想杀人,那些厂卫不都成了摆设吗。人说双拳难敌四掌,咱们是两个人应付千军万马,就算有错漏,也不该责怪自己。” 如约听他劝解,总算平了心气儿,只是觉得羞愧,“我先前见了他,不知怎么,心里又恨又怕……我怎么能怕呢,怎么能这么窝囊!” 杨稳却不觉得有什么可责难,“因恨生愁,因恨生怖。你我都是肉体凡胎,一时彷徨了,没什么了不得。你也不必自苦,赶紧打起精神来,针工局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别叫人看出端倪。” 如约有些不好意思了,擦了擦脸道:“我今儿糊涂,在你跟前现了眼,你别笑话我。” 杨稳和声道:“哪里的话,我要是笑话你,还能同你说这么多吗。” 原想搀她起身,可伸到半路的手又缩了回来。脚下退后半步,把桌上的册子抱进了怀里,好言道:“快要人定了,回去歇着吧!明儿年三十,司礼监忙得很,未必能见上,我先给你拜个早年,愿姑娘来年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如约忙向他回礼,一来一往拜上了年。 刚才的遗憾深埋进心里,再相视,各自都赧然笑了。 第6章 除夕的年味儿,浓得都要溢出来了。 宫里有定规,凡内侍、小火者,每年分发冬衣夏衣一次。今年的冬衣,早在立秋的时候就已发放妥当,年三十这日,领明夏穿着的单衣。 一切预先的筹备,都是为了过个轻省的节啊。陈年的差事,各司值房都料理得差不多了,除夕当日休沐,去领衣裳也可以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不必心急忙慌。 只是进内官监久了,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天才蒙蒙亮,如约和引珠都起身了。年轻姑娘爱干净,一大清早抬来热水洗了头,开起半扇窗,两个人坐在炭盆前,一点点把湿发揉搓干。等到尚衣监开档的时候,正可以收拾齐整,清爽地出去见人。 宫人平时对着装有十分严格的要求,譬如宫中侍奉主子的女官,穿红绸袄、鲛青马面裙,她们这些宫外做活计的,只能穿灰蓝、蟹青。不过到了过节的时候,规矩略略能放松,虽然不许穿得大红大绿,但换上一身藕荷的团龄窄袖袄裙,再穿起早就预备好的金花弓样鞋,倒也透出一股利落工整,很有过年的气氛。 “快着点儿!”引珠嫌她走得慢,拽上她飞跑起来。 如约素来是个端稳的人,被她这么一拖,无可奈何,但偶尔松快一回,心情似乎也跟着飞扬起来。 因着在节下,今天见到的人都十分客气,连尚衣监的掌印太监都向她们问好,温和地道一声:“姑娘们新禧。” 如约忙和引珠还礼,恭恭敬敬向他呵腰:“周掌印新禧。” 尚衣监的掌印太监名叫周且真,虽然净了身,长得却白净匀停。引珠见了他总要脸红,暗里和如约说:“多可惜的人儿,要是搁在外头,不知多少姑娘抢着要呢。” 如约失笑,“真要喜欢,就别在乎那些。” 引珠说那不行,“做了太监,可算不得男人了。咱们做宫人虽苦,却有盼头,等年满二十五就放出去了。到时候找个囫囵个儿的男人过日子,才算是正经夫妻。” 说着拽她到了领衣裳的地方,先纳个福,再照各人的尺寸领取。其实大部分活计还是出自针工局,但须得经过尚衣监走个过场。翻翻找找,找到了自己悄悄做过标记的衣裳,心里就透着高兴。 佥书太监让她们摁手印,见她们要走,抽空说等等,“今年是戌年,宫里有特例,能领铺盖银。只是发放得晚了些,姑娘们别见怪,也别和外头的人说起。” 戌年就是狗年,每十二年才有一回。如约和引珠都不知道有这个优恤,到手的银钱纵然只有指甲大一块,却也是意外之财,照着惯例要朝紫禁城方向行礼,谢主隆恩。 回去的路上,引珠盘弄着小碎银道:“做什么晚发,还不让往外说,大概齐是上头拿去放印子钱了,年底才收回本儿。咱们的运气实在不好,又不缺胳膊少腿,怎么给分到了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到手的恩典给盘剥了一大半。像大内伺候的,每日有花粉钱,到了月底还能领鞋料帨帕钱。你瞧,都是宫人,里头的有体面,不像咱们都是蓬头鬼,用不着打扮。” 嘴里抱怨是常事,但内官监有一宗好,吃口上不算太差。尤其到了节日,有应景儿的菜色和酒,除夕起三餐之外还有水点心。所谓的水点心就是扁食,类似饺子,不过带汤,个头略小一些,有荤素之分。天寒地冻的时候热腾腾来上一碗,再佐以醋和胡椒面,可以抚慰五脏庙,驱除浑身的疲乏和困倦。 如约很喜欢这样的闲在日子,让她想起小时候,临到要过年了,母亲带着一群孩子,坐在窗前看雪、吃八宝擂茶。 因为爱,习惯欲扬先抑,母亲逢人便含笑引荐他们,“这是我的六个蠢孩子”。可是现在只剩她一个了,不知到了地底下,母亲是不是仍旧这么介绍。 唉,伤心的事儿不能细想,想多了夜里更难熬。转头看向窗外,小火者贴完了钟馗画像,在院子里烧柏树枝。等天黑透了,大内辞岁放焰火,他们就跟着点几串纸炮,噼里啪啦炸上一会子,算是过了个响亮年。 转过天来,到了初一,司礼监赏“百事大吉盒”,里头装着柿饼、荔枝、龙眼、栗子和熟枣儿,都是喜庆的小食,讨个好口彩。还有一盘用红漆盒子装着的驴头肉,民间称驴为鬼,吃驴肉变称“嚼鬼”,取个辟邪消灾的意思。 当然了,针工局清闲也只这两日,到了初二,照例有干不完的差事。 张掌司对插着袖子训话:“过了年,清明就在眼巴前。今年宫中要办法事,扬幡桌围都是咱们的活计,紧着点儿干,谁也不许犯懒。” 于是没日没夜一顿赶制,针工局百余号人翻着班地忙活,赶在正月十四这日,把三月初四要用的罗衣都做成了。 到了元宵节,宫里自有一番庆典,未时之前皇帝要宴请文武百官,内官监的车辇不便走玄武门,怕和官员们遇上,须得等到未时之后才能往宫里运东西。 如约和杨稳便在景山外的北上东门拐角候着,今年的倒春寒着实厉害,将要未时前后,空中居然又飘起雪来。 如约跺了跺脚,仰头看天,喃喃说:“春打在年前,本以为要暖和起来了,怎么这会儿又下雪了……” 杨稳看她鼻尖冻得红红的,料她定是冷了,便解下自己的围脖,挂在她的脖子上。 如约忙推辞,“不必了,你自己戴着吧。” 杨稳笑了笑,“我身底子好,挨得了冻,你不嫌弃的话就戴着吧,免得回头作病。内官监的大夫是蒙古大夫,让他瞧病,命都交代在他手里。” 如约听他这么说,便不再推辞了。两个人自小就认得,先前不过点头之交,到了后来一起遭难,再在紫禁城相逢,感情已如亲姐弟一样了。 如约拢了拢围脖,兔毛上还带着一点温度,很让人安心。杨稳和司礼监那些人不同,他纯粹、洁净,就算身处岩缝,他的头也比旁人昂得更高,能从深渊里开出花来。 好在时候差不多了,宫门上有梆子敲过来,堪堪未正。他们赶紧招呼小火者,赶起车往玄武门上运送。内城的守卫变得森严了,即便先前见过,也还是要一一查验,不单验牌子,还要搜身。 杨稳勉强笑了笑,“改章程了吗?” 禁军班领的手在他腰上摸了一遍,一面应道:“昨儿属国的使节入京,京里来了好些生面孔,上头交代进出都要过过手,杨典簿见谅吧。” 杨稳“哦”了声,“该当的。”又回头瞧了如约一眼,“只是姑娘家不便,请班领抬抬手。” 太监和宫女那点事儿,见天守着城门的人,哪能不知道。禁军班领果然会意了,只装样儿摸了摸她的袖袋,就转身向内挥手,声如铜钟地吼出了一嗓子:“放行。” 内城门的戟架搬开了,板车吱扭吱扭地通过,照例走廊下家那条道儿。今天是元宵,廊下家较之上回更热闹了,不过在场的太监不是扮成商贩,就是规规矩矩扮成了采买的百姓,再没有穿着蟒衣,大喇喇坐在茶馆里喝茶听曲的了。 如约心下明白了,料着今儿廊下家要接待贵客,没准皇帝也会出现。自打上回夹道里见过一面后,她就一直在思量,不能再在针工局窝着了,非得想个办法进宫来。可惜刚走动了两回,暂时没法子攀附上什么人,除了那个鼓动她来廊下家弹琵琶的高太监,就只有永寿宫的金贵妃了。 所以这半个月来,她夜里只睡一个时辰,想办法腾出空,做了一幅四合如意云肩。她知道,想一步步接近皇帝,就得抓住一切机会。杨稳说过,进了廊下家是糟践自己,她虽想报仇,但也没忘了自己是诗礼人家出身。比起和那些腌臜的太监打交道,不如壮起胆来讨好金娘娘。万一能讨得她的欢心,不说立时调进永寿宫,就算能够经常奉命走动,也是一场空前的胜利。 主意打定了,须得沉住气。今天照例还是先进内造处,给程太监请过安,把车上的衣裳搬下来,一包包清点数目。 程太监捻起一件,看料子、看针脚,半晌才咧嘴一笑,“尚衣监这回办的是人事儿,不像上年似的,面料一扯就破洞。回去带话给周掌印,往后就照着这样等次采买。” 如约应了声是。从包袱堆里抽出一件来,朝程太监呵了呵腰道:“师父,我给金娘娘做了一套云肩,谢娘娘上回的恩赏。不知能不能容我送过去,当面向娘娘敬献?” 程太监“唷”了声,“你也忒揪细了,寻常受了赏赉,谁还惦记还礼呀,只有你这实在人儿了。”说罢朝东边眺望一眼,遗憾地说,“不过你这会子去,怕是见不着人。今儿皇上带着后宫的嫔妃们,上太后宫里过元宵去了。金娘娘不在永寿宫呐,去也是白跑一趟。” 如约倒也不失望,想了想道:“既这么,我就劳烦师父一回了。明儿有空闲的时候,打发人替我送过去,就说我叩谢娘娘的恩典。” 程太监说成啊,接过了她的包袱,展开一角看了眼,叹道:“好精细的针线,费了不少工夫吧?” 如约赧然笑了笑,“下值后胡乱做的,不知是否入得了娘娘的眼。” 程太监说必是可以,“这么好的手艺,内造衙门那几个绣娘可做不出来。”边说边原样收起来,大包大揽道,“姑娘放心,我一定交到金娘娘手上。”复又对杨稳嘿嘿一笑,意有所指地调侃,“典簿好福气,可叫人眼热坏了。” 杨稳十分尴尬,摆手不迭,“程爷说笑。” 程太监没再说话,拿肩头子顶顶他,就表示心照不宣了。 不过今天的罗衣数量多,又兼有一造儿出宫病故的内官,退回了当初赠赐的蟒衣,因此又耽搁了好一阵子。 程太监让人把衣裳搬来,万分嫌弃地掖着鼻,仿佛这些旧物能蹦起来打他一拳似的。 “里头总共十八件,五件活的,十三件死的,和张爷交代仔细。” 之所以交代仔细,是因为这些蟒衣要重入针工局的库。虽说是走个过场,最后都要销毁,但上头还有金丝线,能拆下来提炼。唯一耗费的,不过是些不要钱的人工。等金线化成了金疙瘩,主事的按着份额分一分,届时肉肥汤也肥,彼此皆大欢喜。 如约把他交代的一一应下,这时候天将要擦黑,得赶紧出宫去了。 辞过程太监,一行人过春华门,经寿安宫东夹道往北,拐个弯就出廊下家。因今天是元宵节,宫门晚阖,处处张灯结彩。尤其是廊下家,被各色宫灯点缀着,那份精美和热闹,真可以于宫掖一角,尝透市井烟火。 然而这烟火是把双刃剑,热闹虽热闹,隐患却不小。他们还没走到跟前,忽然听人声沸腾起来,七嘴八舌大喊“走水了”。 如约正纳闷哪里起了火,不过一眨眼的光景,火苗就窜上了西长房的屋顶。一时鬼哭神嚎伴着房屋物件燃烧的哔啵声,那火舌被风一吹,扯出了遮天的旗帜。 天上在下雪,底下大火熊熊,要把天烧个窟窿似的。 杨稳忙把她拦到安全的地方,自己卷起袖子,接过了运送来的水桶。众人乱哄哄忙着救火,人来人往,水箭四射。但这廊下家平时作为买卖街,易燃的东西远比别处多,一旦火头起来了,实在是压也压不住。 蓄水的铜缸很快被掏空,火班架起了四门激桶,也没能立时把火扑灭。加上风渐大,大有向东蔓延的趋势,就快烧到顺贞门上去了。这下惊动了各处,锦衣卫从玄武门上赶来,无数妆蟒堆绣的飞鱼服穿行于火海中,到最后连皇帝都圣驾亲临了。 如约站在那里呆看着,天上的雪沫子纷纷掉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冲进了她眼窝里。 这场大火,仿佛旧日噩梦重现,也是冲天的火焰,也是这群穿着大红缎五色压金蟒袍的人…… 五年前的金鱼胡同,和今天一模一样,是吗? 第7章 身强体壮的人,都投入了救火的大军。火焰伴着漫天飞雪,组成了一个热闹的人间。 提着水桶的人往来不断,桶里的水因匆忙,浇一半泼一半。 如约看见皇帝被一群厂卫簇拥着,远远站立在一旁,火光在他周身镶上了一圈金边,他穿着五爪金龙的通臂袖襕,那龙首被照得尤其狰狞,下一刻就要将人啖肉饮血一般。 琉璃阶上 第5节 宫里最忌失火,尤其是这样不易扑灭的大火,到了老百姓嘴里是个谈资,在上了年纪的太后太妃眼里,更是大凶之兆。皇帝的忧心无需掩饰,只管蹙起眉,看着眼前的一切。 如约心里,自是希望火势再大一些,最好大得能将整个紫禁城尽数烧毁,那么一切恩怨也就涤荡干净了。 可天不遂人愿,大火吞噬了廊下家五间房后,终于渐渐被压制住了,皇帝脸上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不经意间,视线穿过火光朝她这里望过来,那犀利的眼风像冰锥,一瞬让人遍体生寒。 如约忙垂眼俯了俯身。她虽想接近皇帝,却并不想引起他的注意。 还好火势终于控制住了,火旗现出了颓势。一个太监趋身上前,隐隐约约能听见说话的内容,“万岁爷,余下的交给锦衣卫吧,奴婢伺候您回去。” 如约微抬了抬眼,见皇帝转身离开了,方才松了口气。 再回头,发现杨稳甩着手回来,手背上掉了好大一片皮,露出里头腥红的血肉来。 如约吃了一惊,“你烧伤了?” 都说水火无情,但一场大火,却能烧出一个新契机。 杨稳示意她别慌,这本就是他要的结果,自己受了伤,反倒来安抚她:“没什么要紧的,养几日就好了。” 可是烧伤的疼她知道,小时候突发奇想,徒手拽过灯芯,不过指腹上烫硬了一小块,就整整疼了三天。像他这样剥脱一大片皮肤,还不得疼得钻心吗。 她说不成,“我得带你看大夫去,好赖先上了药,别的容后再说。” 但要走,却也不那么容易,顺贞门一直没有打开,他们被困在了紫禁城里,出不去了。 如约只好去和守门的太监打商量,“我们是外头内官监的,进来交差事,正遇上大火。司礼监杨典簿救火烧伤了手,能不能通融通融,放我们回去?回去了好即刻看大夫,怕落下病根儿。” 守门的太监本也是司礼监统管的,瞅瞅杨稳手上的伤,龇牙咧嘴说:“我也愿意放您二位回去,可锦衣卫发了话,不叫开门,不让放走一个人,要拿纵火的主儿来着。” 这话就怪了,失火的原因有很多,也许是蜡烛倒了,也许是油锅着了,焉知一定是有人放火呢。锦衣卫到了今天,也不忘自己的老本行,能设冤假错狱,半点不肯含糊。 如约没法子,既然出不去,只好想辙在宫内找太医,便询问小太监:“上哪儿能治伤呢?” 小太监踮足朝远处看,“先前听说有人去太医局了,只是不知道太医来了没有,你们上东长房瞧瞧去。” 如约听了,忙拉杨稳上东边廊下家。地上刚才经过浇淋,到处都湿哒哒的,一脚踩上去,青砖缝儿里直冒水花。加上天又冷,离火场远一点的地方都结了冰,一个闪失就脚下打滑。 她在前面引路,回身叮嘱杨稳,“小心脚下……” 就是那一回头,没注意前面,杨稳喊“留神”,可惜来不及了,她迎面撞上了一堵肉墙,撞得她险些没站稳。 待仔细分辨,原来槐树底下站了个锦衣卫,暗红的妆花缎很好地溶于黑夜,只余曳撒上的云纹膝襕,在余烬下闪出跳跃的金芒。 这一撞,自然把人从暗处撞了出来,他迈前一步,惊得如约往后退了两步。这时才看清,他飞鱼服的正胸绣着一条过肩四爪金龙,若是没有料错,他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余崖岸。 这算是狭路相逢吧,如约对锦衣卫的恨,不比对皇帝少。当初将太子属官赶尽杀绝,就是慕容存下令,锦衣卫执行。锦衣卫是皇帝鹰犬,其行径之卑劣、手段之残忍,足以让人切齿拊心。 只是没想到,一场大火竟然把皇帝和锦衣卫指挥使都引来了。恨虽同等地恨,两者却要取其轻重。她知道凭借一己之力,难以将他们全歼,那么就继续信奉冤有头、债有主。当初自己是漏网之鱼,锦衣卫要斩草除根,必定不会放弃抓捕。如今送到人家眼皮子底下来,要想继续行事,就得小心翼翼隐藏好自己,不能让他看出端倪。 于是匆匆肃下去,如约颤声道:“对不住大人,奴婢走得急,没看见大人……” 余崖岸的目光,却落在了杨稳身上。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仿佛带着利爪,一把将人的咽喉扼住,仅仅是一番端详,就让人喘不过气来。 “杨典簿,”他牵扯一下唇角,一手按在腰间的绣春刀上,慢慢走出了树下阴影,“自你入宫,我们就没再见过,不知杨典簿近来好不好?” 杨稳这些年,早练就了刀枪不入的本事。心里明明恨他恨出血来,但话语神情,窥不出一丝异样,反倒十分虔诚地拱手,“多谢余指挥关心,奴婢很好。能够活着,已是最大的造化了,当初若不是余指挥把我送进宫,我坟头的草怕都已经三丈高了,我得谢谢余指挥。” 口中说谢,但无形中的暗涌,早已澎湃灭顶。 没错,他有今日,确实是拜余崖岸所赐。当年锦衣卫清缴太子亲信,杨家的案子就是由余崖岸亲手督办的。其实比起毫无尊严地做太监,他宁肯被流放,被杀头,也好过卑躬屈膝地活着。可是这样的年月,人做不了自己的主,就连生死,都攥在人家的手掌心里。 余崖岸呢,自然不会认为一个被他送来净了身的人,能够真心实意感激他。干着锦衣卫的营生,谁会指望不结仇家?但只要他老老实实不生事端,还是可以容他活着的。 男人暗中的较量就是这样,话语间带机锋,不必张牙舞爪,有的是办法敲打。 “我昨儿见了籍掌印,掌印还提起你,说你踏实肯干,是个不错的苗子。这阵子厂卫要整顿联合,将来锦衣卫和东厂的往来多了,你我见面的机会少不了。”余崖岸说着,那张冷酷的脸上浮起一点笑意,“往后衙门里的零碎事体,还要仰仗杨典簿帮着处置呢。” 杨稳呵腰说是,“余指挥客气了,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自是赴汤蹈火。” 说起赴汤蹈火,余崖岸的视线落在他手上,“杨典簿真是不小心,怎么伤着了?不过实在凑巧,宫里失火,你正好在场……”顿了顿问,“司礼监在景山东北,杨典簿怎么这个时候进宫来了?” 杨稳道:“我领了差事,带着针工局的人,来送三月里的罗衣。” 余崖岸“哦”了声,“原来是这么回事。不过先头起火的原因还未查明,恐怕要耽搁杨典簿一会儿,等底下人核准了你的行踪,才能放你出宫。” 杨稳道是,但烧伤的疼痛难忍,一手暗暗将伤处盖住了。 如约见他这样,壮起了胆儿向余崖岸呵腰,“大人,杨典簿伤得重,能不能先瞧了大夫,再回大人们问话?” 杨稳心下蓦地一紧,这个时候哪里要她出头!若是疾言厉色呵斥,反倒让余崖岸看出他想回护,遂放着平和的口吻,客客气气对她说:“谢谢魏姑娘关怀,一点小伤,不碍事的。” 可饶是掩饰得再好,还是逃不过余崖岸的眼睛。他终于仔细打量了边上的姑娘一眼,先前那一撞,不过看个大概,知道是个玲珑的宫人。待再审视,才发现玲珑之外别有端庄。说美色,俗了,不好听,但的确有别于庸脂俗粉。穿着一身最下等的衣裙,却长着一张最上等的脸,这样的容色做宫女,多少有些可惜。 “姑娘是哪个职上的?”他边问边瞥了瞥杨稳,“似乎与杨典簿关系不一般啊。” 杨稳按捺住心跳,谨慎道:“她是针工局的宫人,受上头指派,给我打下手的。” “针工局的人?”余崖岸的目光从她脸上掠过,“既然是宫外进来的,那就一并交代行踪。等核准过后,再去瞧大夫吧。” 他话说完,扬手挥了挥,两个锦衣卫领命上前,把人带到东边问话去了。 夜风吹过来,大火过后,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气味。几个死里逃生的宫人在废墟前瑟瑟发抖,言辞混乱地回忆着:“我们正喝茶,春禧殿马掌事进门,我们就把酒端子从红泥炉子上取下来……” 廊下家两头都是长房,虽然被太监改造成了买卖街,但屋子不大,想逃脱很容易。可即便如此,也还是从灰烬里扒拉出来一具尸首,已然烧得分辨不清眉目,两只手半举着,像一截雷击木。 余崖岸蹙眉调开视线,偏巧见那位魏姑娘,正眼巴巴望着火场上发生的一切。大约见了尸首,有些害怕,欲看不看地抬手遮眼,往杨稳身后躲了躲。 上前回事的千户,顺着上峰凝视的方向望过去,立时便会意了,阿谀道:“大人,卑职替您想辙,把这宫人弄出去。” 余崖岸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想干什么?” 千户指指那姑娘,“大人不是……” “不是什么?”余崖岸那张脸照旧冷硬如冰,寒声道,“有事回事,别啰嗦。” 千户忙道是,把查得的消息仔细呈报上去,那个烧死的太监身份查明了,从哪儿起的火,也摸清了。反正就是普通的走水,没有人刻意纵火。 余崖岸颔首,转身叫上廊下家的掌事太监,一同往咸福宫去了一趟。 咸福宫就在西长房的正南边,中间只隔着一个重华宫。先前的火光冲天,咸福宫里看得一清二楚,节是过不踏实了,就算底下人再三说明是意外,太后照旧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冲着皇帝哼道:“上年中秋天狗吃了月亮,今年元宵节,大火都快烧到玄武门上去了。皇帝,你不觉得这是天意吗?老天都看不下去这人间惨况,在给你醒神儿呢!” 皇帝垂手站了起来,边上作陪的后宫嫔妃们自然也坐不住,纷纷离了座儿,随时准备下跪。 可皇帝没有给她们同甘共苦的机会,发话让她们退下,只余自己一个人,留在太后跟前听训。 太后看着空空的大殿,说出来的话比先前更扎人心,“你也知道羞耻?你也知道背人?你干的那些事儿,她们哪个不是心知肚明,还不是上赶着给你充后宫吗。在她们面前说道说道,怕什么!你是我们大邺朝杀伐决断的皇上,连你亲哥子的江山你都敢抢,今儿失了天火,你难道还忌讳吗?” 第8章 皇帝心头一片荒寒,这些年自己虽登上了帝位,但亲生母亲对他的恨,一天都没有停止过。 他试图母子重修旧好,想尽办法讨太后的欢心,可惜太后都不为所动。兄弟相残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太后心里,不到死的那一日,断乎是不能痊愈了。 宿怨太深,结打得太死,本没有解开的必要,但作为新君,谋朝篡位之外,不能更添一桩不孝的罪名。太后再三地逼他,他都一一让步,今天没来由的一场大火,又成了太后细数他罪状的由头。 他不能发作,只得尽力按捺,耐着性子道:“母后说的都在理,天要罚儿子,儿子桩桩件件都受着。只希望母后不要再生气了,若是气坏了身子,又是儿子的罪过。” 太后却摇头,“你自小是我养大的,你的秉性如何,我能不知道吗?你嘴上一套,做的又是一套,这会儿劝我别生气,背地里未必不盼着我早死。” 皇帝愈发低下了身子,“母后,儿子是您至亲的骨肉,天底下哪有盼着母亲早死的人啊!母后恨儿子,儿子知道,可这事已经过去五年了,五年光景,还不能磨灭母后心里的恨吗?大哥哥是您生的,儿子又何尝不是?为什么母后偏心成这样,就算儿子把心挖出来,也还是不能求得母后的原谅吗?” 然而太后对他的一腔爱,早在五年前的那个黎明凉透了。 灰心到极致,她倚着一边扶手叹息,“我统共只有两个儿子,哪个我不疼?哪个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可你实不该啊,杀了你大哥哥……你要做皇帝,大可把他圈禁起来,至少让他有命活着,我也不至于这样伤心。” 可是这话,却换来皇帝无情的揭露,“母后这心,其实早晚要伤一回,不是怜惜大哥哥殒命,就是遗憾朕早亡。我们生在这帝王家,表面上亲兄热弟,但母后当真不知道暗里的争夺吗?大哥哥明着爱护我,私底下无一处不打压我,待到他登基称帝,我最后的命运不过是圣旨一道,毒酒一杯。到了那个时候,母后的伤心何尝不是一辈子,难道因为大哥哥是正统,就能安然接受儿子惨死吗?” 太后自然不愿意听他狡赖,“你大哥哥生来宅心仁厚,他为什么要去杀你?” 仿佛听了天大的趣闻,皇帝忍不住失笑,“慕容家的子孙,哪里来的宅心仁厚?我们么这样的人家,兄弟相残有一百种理由,母后怀念逝者,忘了他以前的种种,朕最大的错,不是抢了大哥哥的皇位,是还活着。”他说完,又换了个悲戚的口吻,哀声道,“母后,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您原谅我?我答应过您,将来还位给大哥哥的儿子攸宁,让他承继大统。所以这五年间,后宫没有生养一位皇子,这样难道还不够吗?” 可惜太后不为所动,偏过身不再看他,无情道:“你要是有心,现在也能禅位给攸宁。” 皇帝终于沉默了,半晌舒了口气道:“母后,咱们不要再为这事争论不休了,明知商量不出结果,又何必因此置气呢。倒是宫里的规矩,须得好好整顿了。这场大火是个引子,烧出了宫务上的诸多漏洞,廊下家该当取缔,多少鸡鸣狗盗的祸事,都是从那里兴起的,再办下去,大内愈发乌烟瘴气了。” 可太后偏要事事和皇帝反着来,一听他打算整顿廊下家,她就老大的不高兴,冷语讥嘲道:“皇帝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先帝宽和,怜恤那些太监月例微薄,开恩让他们找些营生,这才有了廊下家。那地方对你来说是个污糟去处,但在宫中的苦人儿眼中,却是暖衣饱食的指望。你如今要断了这指望,和杀人父母有什么分别?我看你还是发发慈悲,容人挣一条活路吧。” 这是借着廊下家,又一次狠命打皇帝的脸,话里话外都在指责他心狠,不让人活命。 皇帝的唇角紧紧抿着,到底没有再争辩。最后向太后行了个礼道:“是儿子欠思量了,母后训诫得是。既然如此,廊下家就继续留着吧,损毁的屋舍让人尽快修缮起来,总不能让那些太监无处安置。” 皇帝的妥协,些微平息了太后的怒火。闹了这半天,早就让人不耐烦了,便压了压太阳穴道:“今儿你也累了,早些回去安置吧。” 皇帝道是,从咸福宫退了出来。 宫墙夹道里没有别的人,只有余崖岸和总管太监章回挑灯候着,见皇帝出来,恭敬上前迎接。 皇帝仰起头,看向新年的头一轮满月,淡声对余崖岸道:“宁王独自活在世上,八成想念他父亲了,送他们父子团聚吧。” 余崖岸微顿了下,没有问情由,应了声“是”,便领命去承办了。 高高的宫墙,把天切割出了窄窄的一溜。皇帝负着手,乘着满地银光缓行,自言自语道:“今晚聆训,朕悟出了个道理,与人有损的事,定要一次做足,才能减少积怨。钝刀子割肉不好消受,索性痛个够,断了退路,就不会胡思乱想了。但恩惠不同,须得一点一滴赏赐,让人细细品砸滋味,方才忠心耿耿地指望。” 这是当权者的智慧,纵是人间帝王,也得一步步摸索门道。 章回说是,“所以万岁爷才痛下决心,处置了宁王。” 皇帝撇唇笑了笑,原本他一直在犹豫,应该把慕容淮留下的儿子怎么办,当初也是太后力保,才让他活到今天的。如果两下里相安无事,也许还能让那孩子暂且做个自在闲王,但偏偏太后一遍遍在他心口撒盐,刚才竟还说到禅位……他九死一生走到今天,难道是闹着玩的吗?太后脾气执拗,一味同情弱者。但她不明白,顾念得太过了,只会给她关心的人带去祸端。 也罢,早些处置,早些安心。太后要他还政,怕是忘了当初百年太子的下场了。高宗兄终弟及,却因侄儿练了个“敕”字,就将其绕室捶打,直至咽气。自己比起高宗来,已经仁慈了许多,至少容攸宁多活了五年。五年光景,足够了。 漫步向前,皇帝的肩舆就停在崇禧门外。八个穿着寿字团花褂的太监垂手而立,只等他登舆,稳稳将肩舆抬了起来。 章回仰头问:“主子爷,回养心殿吗?” 华盖的阴影,罩住了皇帝的眉眼,灯光所及之处,只露出腥红的唇,“去永寿宫。” 章回道是,抬掌双击。肩舆滑出去,像一艘窄长的叶子船,划进了浓稠的夜色里。 那厢永寿宫中,金娘娘倚在紫檀木嵌螺钿的炕桌旁吃枣儿茶,捏了一个点心填进嘴里,一面嘟囔不休:“我最怕就是上太后宫里去,那地方阴沉沉的,人像陷进了冻肉汤里似的。本以为过节,太后能舒心些,没曾想廊下家又走了水,太后那脸子,一拉那么老长,可吓着我了,哪儿还能进东西!” 金娘娘最不扛饿,一旦饿得过了,人没力气,手脚还爱乱哆嗦。因此在咸福宫时,她趁着太后不注意,偷着吃了块糕点,但那么一星半点,实在填不满她的胃口。回来之后,她像旱了三年忽逢甘霖,痛痛快快吃了两碟子乳饼奶皮。这下人总算活过来了,也不犯晕乎了,这才有了气力,过问皇上今儿夜里歇在何处。 结果就是那么凑巧,前脚刚打听,后脚来了御前的小太监,急急忙忙进门回禀:“娘娘快着,万岁爷驾临,预备迎驾吧。” 金娘娘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蹦了起来。赶紧插稳头花,整整衣裳,跑到殿外等候。 肩舆已经停在院子里,皇帝身量长,迈腿走下来,那身姿就透着英武,直到今天也还是让她倾慕不已。 头前儿她爹要往宫里填人,在几个姐妹当中挑选,选中的是她妹妹。她得知之后不干了,一哭二闹三上吊,才逼得家里把名额给了她。 她爹本就最疼她,眼看留不住,唉声叹气对她说:“进了宫,就甭想出来了。将来是好是歹都得受着,这可是你自己选的路。” 琉璃阶上 第6节 金娘娘满口答应了,早在皇帝还是晋王的时候,她就见过他。不说别的,冲着他的人才长相,她也愿意陪他一辈子,绝不后悔。 后来如愿以偿,果然进宫当了贵妃。虽说皇帝那事上头淡,五年间没伺候过几回,她也有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但只要一见到他,心气儿眨眼间就平了,死心塌地愿打愿挨。 反正她就是爱他的款儿,爱他走路的身形,爱他漫不经心瞧人的样子,甚至爱他的冷言冷语,捅人心窝子。今天能接驾,可比过节还让她高兴呢。先前在太后那里吃不饱的怨言也没了,皇上弥补她来了,有什么比他这个人,更能药到病除呢。 欠身纳福,行完了礼,金娘娘赶忙上前搀住了他的胳膊,“万岁爷,今儿怎么想起上我这儿来坐坐?” 皇帝瞥了她一眼,“不想见朕?” 金娘娘说哪儿能呢,”您是盼也盼不来的贵客。”一头又问,“太后没留万岁爷饭吧?我让人预备,您多少进一些,别亏待自己的身子。” 于是元宵节应有的菜色都端了上来,什么带油腰子、大小套肠、武当鹰嘴笋等,摆了好些盘。 皇帝沉默着坐下,沉默着用了些,进得不多,想必在太后那儿吃数落吃饱了。 金娘娘觉得有些心疼,好意地开解着:“您是天底下最大度的人,那些不痛快,千万别往心里去。今儿过节,高高兴兴地,您要是乐意,我给您舞上一曲?” 皇帝微顿了顿,搁下了银箸道:“你坐吧,朕有话交代。” 金娘娘说是,欠身在桌旁坐下,眨着一双眼睛道:“臣妾恭聆圣训。” 皇帝面色凝重,“贵妃多久没见过首辅了?” 金娘娘想了想道:“年前我母亲倒是进来瞧过我,要说见父亲,还是上年中秋宴上……爷怎么问起这个?是我父亲有不到的地方,惹万岁爷生气了?” 皇帝摇了摇头,“近来朝中有人上折子,过问起朕的子嗣来。朕知道子嗣要紧,但太后不知道,也不着急。朕想着,这件事没人在太后跟前提及,朝臣们的担忧也传不进咸福宫去,到了最后,朕是千古罪人。” 金娘娘立时明白了,“明儿我见过父亲,让他上咸福宫觐见太后去。” 明天,宁王的事该出来了,时候正合适。 皇帝的语气又变得一派仁和,“虽说太后不问政事,但这是家事,她既然是老祖宗,就该为着江山万年着想。” 该交代的事都交代完了,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裳,“时候不早了,贵妃歇着吧。” 可金娘娘是个顺杆爬的性子,进了永寿宫,就不能让他轻易离开,忙拦住他的去路道:“万岁爷,我这阵子老做噩梦,半夜屡屡惊醒,醒了就一身汗。太医看了不管用,又找了巫医,巫医说我阳气儿弱,得找个阳气旺的来镇我。我一想,这宫里阳气儿最旺的不就是您吗,您今晚留下,给臣妾治病吧。” 皇帝垂眼看她,宫里的这些妃嫔,都是立过功的臣子们送进来的,说喜欢,算不上,说讨厌,自然也算不上。不过是互相利用,她们想靠他求得尊荣,他想通过她们平衡朝堂罢了。 这金氏素来会些温情小意儿,且金瑶袀目下还有用,不能不让这个面子。 皇帝哂笑一声,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贵妃是在与朕谈条件么?” 金娘娘顺势抱住了他的窄腰,“臣妾想留您,不是应当应分的吗。您都多久没来永寿宫了,从我门前路过,也不进来瞧我。” 皇帝叹了口气,“你不知道朕国事巨万?” 金娘娘忙拉他在南炕上坐下,自己蹬了鞋绕到他背后,讨乖地说:“万岁爷累了,臣妾学了新手法,好好给爷松松筋骨吧。” 第9章 金娘娘心情不错,早起梳妆,戴上(髟+狄)髻1,让人狠狠往上头插了赤金的头面。 顶簪、挑心、花钿,一支支压上来,颇有些分量。最后挑一双金镶东珠的耳坠子挂好,站在铜镜前扭身照,沉香色妆花遍地锦的交领袄,衬得气色红润,果然与往常不一样。 边上的掌事女官绘云含笑夸赞:“娘娘今儿真好看。” 金娘娘有些得意,“娘娘我哪天不好看来着?” 一切收拾妥当,派了小太监上右翼门传话,只等父亲散朝见面。 好在倒春寒不像年前,冷起来没个完,昨儿还下雪呢,今天就出了大太阳。金娘娘在窗前那片光带里坐着,眯觑起眼睛,看外面光秃秃的石榴树。那树经过一冬的磋磨,已经萧条得不成样子了,不像底下那盆金桔,叶子虽然老得发黑,但有几个果子垂挂在那里,半带干瘪,却还长得很结实。 金娘娘神思游移,人一闲,想得也有点多,托腮问绘云:“万岁爷为什么让我同父亲说呢……他想让内阁觐见太后,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吗。” 绘云掖着两手道:“皇上虽能下令,但里头还有些人情世故,不便亲口吩咐。毕竟娘娘不曾有孕,商讨皇子的事儿由娘娘和阁老说,方不招埋怨,也显得万岁爷和娘娘一心。” 金娘娘是个脾气不好,但脑子不复杂的人,被绘云这么一说,半悬的心就放下来了。思忖片刻又问:“既然没有子嗣,和太后商议,不也是枉然吗。” 绘云笑了笑,“主子细想,后宫没有子嗣,万岁爷既不想当千古罪人,那必要有人来当呀。” 至于谁当这个罪人,自然是谁不希望皇帝有后,谁就是。太后一直偏袒着宁王,仿佛只有宁王才是她的子孙。内阁上咸福宫去一趟,多少起到一点警醒的作用。但愿能让太后回心转意想明白,江山易了主,不能执着于前事,老和皇帝过不去。 金娘娘这回算是悟了,原来万岁爷还有这样一层意思,要借着内阁,敲打太后。自己对这位婆母是敢怒不敢言,这回既然托付她向父亲传话,她自然是十分乐意的。 于是等她父亲一来,她就委婉劝他去见太后,一面抚着自己的肚子抱怨:“我进宫都五年了,再这么下去,哪儿还生得出来!万岁爷不着急,太后也不管不问,这宫里都乱了套了。父亲去和太后说,把前朝担忧万岁爷子嗣的事儿传达给太后,到底前太子是她生的,万岁爷也是她生的,不劝着万岁爷点儿,难道要看他绝后吗!” 确实,哪家把女儿送进宫,不盼着生下一儿半女,巩固一大家子的地位。太后至今向着宁王,皇上一则是不敢忤逆,二则是寒心。太后不发话劝解,这大邺江山传继不下去,难道打算让皇位重回宁王手里不成。这事皇上能答应,他们这些文武大臣也不能答应。 金阁老点头,“等我回内阁商议商议,我一个人去,太后未必当回事,多叫上两个人才好说话。” 结果从永寿宫出来,迎面遇上了行色匆匆的御前掌事太监康尔寿,险些被他顶个倒仰。 好在康尔寿机灵,及时把人扶住了,“哟哟哟……奴婢冲撞阁老了,请阁老恕罪。” 金阁老站定后纳罕,“出什么事儿了吗,这么着急忙慌的?” 康尔寿说:“的确出事儿了,小宁王年寿不永,淹死在西苑太液池里啦。” “啊。”金阁老目瞪口呆,“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淹死了?” 康尔寿说:“这两日不是倒春寒吗,西苑池子结了冰,看上去挺厚,却不瓷实,哪儿经得住人踩啊。小宁王贪玩儿跳下去,人咕咚一下子就沉了底,等捞上来的时候,早没了……”说着拱手,“恕奴婢不能久留,得赶紧回万岁爷去。阁老请自便吧,奴婢恭送您了。” 说话行礼一气呵成,没等金阁老反应,康尔寿就走远了。 定定神,这下子是非见太后不可了。金阁老击了击拳,从西二长街一路向北,往咸福宫去了。 永寿宫里的金娘娘因办成了皇帝交代的事,浑身透着轻松。恰好内造处派了个小太监过来,送来一件包袱,说是针工局魏姑娘托付,让转呈金娘娘的。 什么针工局的魏姑娘,她想不起来有这号人,三心二意地让宫女打开了包袱。 结果取出来一看,是一张如意云肩,样式精巧的八片垂云上,刺着活灵活现的花鸟虫草。针法也了得,滚针、打子、圈金,每一针都考究工整。尤其是配色,酪黄的底子佐以松霜绿,好具象的富贵吉祥。 翻过来再看背面,一层金线波光粼粼,送到日头底下才看清,原来是一只暗纹的凤凰,正在云层间隐现,展翅翱翔。 绘云很惊讶,引着金娘娘看,“好工细的活计!” 活计好还是其次,最要紧一宗,这凤凰撞进了金娘娘心缝儿里。她一直想当皇后,凤凰是皇后才能用的物件,收到这云肩,不就表示在底下人眼里,她和皇后无异吗。 是个好兆头,预示着自己前途无量。金娘娘让人把云肩披在身上,站起来仔细打量,真是个好东西,既精美,又不显得张扬。 回身问小太监:“我没和内造处要过云肩,这魏姑娘怎么想着送来的?” 小太监笑道:“娘娘许是忘了魏姑娘了,她就是上回给娘娘拆改衣裳的宫人。娘娘那日不是赏了她一把金瓜子儿吗,魏姑娘感念娘娘的好,日夜赶工为娘娘做了这云肩,一心要来孝敬娘娘。昨儿进宫,恰逢元宵节,娘娘上太后宫里去了,魏姑娘就托内造处,让把东西给娘娘送来。” 金娘娘这才想起来,长长“哦”了声,“是她。”抬手抚了抚云子,笑道,“这姑娘是个地道人,心思纯净,手艺也好,很合我的脾胃。” 小太监又说了两句顺风话,“魏姑娘说,贵妃娘娘能瞧得上,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金娘娘不太喜欢这些太监的油滑,知道话到这里就该看赏了,遂懒懒吩咐宫女,赏了两块碎银子,把人打发走了。 不过这云肩是真合她心意,一头问哪件衣裳和它相配,一头又惜才:“这么好的手艺,放在外头可惜了。她多礼,未必只给我做,要是被人捷足先登,上别人宫里去了,那往后上哪儿找这么可心的针线去!” 绘云撇唇一笑:“那位魏姑娘,怕正等着娘娘这句话呢。” 金娘娘不以为意,“人往高处走,有错么?换了你,愿意十年八载地窝在针工局,给人当碎催?” 绘云讪讪道:“瞧您说的,给派遣到针工局,必有他的道理。或是人长得不好,或是出身上头欠缺,否则也不会进不得宫门。” 金娘娘细细回忆了下,“那位魏姑娘我亲眼见过,长得没什么毛病,八成是家里头不好,或是没给司礼监使银子。” 反正无论如何,绘云不希望永寿宫多出个能耐人儿来,便道:“不拘家里头好不好,那位魏姑娘长得倒是齐头整脸,比东六宫那几位都好看。这么个漂亮姑娘搁在咱们宫里头,娘娘不担心点了万岁爷的眼吗?” 本以为金娘娘最怕有人争宠,必定要打退堂鼓,可这回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她琢磨明白了一件事,“谁能压得住万岁爷往宫里添人?要真看上她,永寿宫不也来得勤快些吗。命里注定她出头,藏着掖着都没用,宫里的有心人多着呢,个个都识货。万一东边的把她留下了,皇上常往东边去了,那怎么办?” 绘云竟被她说得答不上来话了。这金娘娘,办事自有一套她的章程,就算是在身边伺候多年的人,也未必能摸得清她的路数。 “我瞧就这么办吧。”金娘娘喜滋滋地整了整云肩,左转右转,爱不释手。 绘云没办法,只得领命。不过拖一天是一天,想了想又道:“日头好起来了,宫里各处要翻晒翻晒。娘娘精贵的物件多,冷不丁来个外人,怕不好提防。奴婢想,等翻晒过了再把人调进宫,这么着咱们方便,魏姑娘也避嫌,娘娘看好不好?” 金娘娘是主子,吩咐下去的事只要有人承办就行了,不急在一朝一夕。便随意点了点头,又琢磨这身打扮,该配什么首饰去了。 *** 杨稳的烫伤,远比如约想的要严重,因最好的治疗时机被余崖岸拖延了,光是查验行踪就耗费了一个时辰。等回到内官监,已经是夜半子时,再看大夫上药,那伤口覆盖上了一层黄膜,药也不知能不能渗透进去。 如约一直悬着心,但碍于不能显得太亲近,接下来几天也不得去探视他。等到了第四日,恰好奉命往司礼监送东西,总算见到了他。他伤的是右手,照理是写不了字了,但进门却见他左手执笔,正给新收的长随写乌木牌子。 如约把手里的补子交给办事的随堂,自己上前向杨稳行了个礼,“杨典簿,您手上的伤好些了吗?” 杨稳抬起眼,抿唇笑了笑,“好多了,谢姑娘惦记。” 窗外的日光正洒在他面前的书案上,他的面孔也被映照得白皙透亮。如约心里忽然生出好些感慨来,如果还在从前,他该是高堂画阁里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啊,饱读诗书,格调高雅,年纪一到便顺理成章入仕做官了。可如今沦落得这样,纵然脸上带着笑,但心里的委屈,又有几个人知道。 整整心神,她低头看了木牌一眼,“典簿左手也能写字?” 他扬了扬笔,“小时候学过反手画,左手写字不算什么。” 他们这里说着话,边上那位接了补子的随堂回头招呼了一声:“杨,我上巾帽局去一趟,下半晌回来。要是有人找,替我支应支应。” 杨稳应了声是,目送那随堂走出了司礼监衙门。 这下堂上没人了,只余外面几个站班的小火者,杨稳压声对如约道:“籍掌印把我调入诰敕房了,后日就过去。” 诰敕房是皇帝起草封赠赐爵诏令的地方,与内阁相邻,司礼监秉笔批红就在那个地方。能进诰敕房掌书,说明往后不光隶属于司礼监,一只脚也踏进了东厂。尤其一桩,诰敕房在宫内,再也不必和养心殿隔山相望了。 如约暗喜,连嗓音都忍不住发颤,“太好了,能进宫就是天大的喜事。” 杨稳见她眼波潋滟,那双眸子像镀上了一层金芒似的,连神采都飞扬起来。心头忽地一暖,低低道:“我一走,留你一个人在针工局,还是有些不放心。你暂且忍耐一阵子,等我想办法,一定把你带进宫。” 如约点点头,他们是一条心的,只要他能站稳脚跟,自己也就有了指望。 从司礼监出来,穿行于狭长的夹道,阳光洒在身上很温暖。墙顶上探出的草木,也渐渐长出了嫩芽,一派生机盎然。 如约深吸一口气,脚步轻快地赶回针工局衙门,进门见张掌司满屋子来回踱步,正好上前请示下,问四月初四的纱衣什么时候送进大内。 张掌司说不忙,“魏姑娘,我要给你道喜了。先头永寿宫来人,说金娘娘跟前缺一个擅针线的宫女,打算把你调过去。” 如约怔了下,知道是那方云肩起了奇效。 然而张掌司却愁眉苦脸,“唉,跟前能用的人又少了一个,往后愈发忙了。”说罢打量了如约一眼,认命道,“针工局这小地方,留不住像样的人啊。也罢,你去吧,去了那里自个儿留神。金娘娘出了名的难伺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能保得全须全尾儿出宫,就是你的造化了。” 作者有话要说: 1di,晋江显示不出来。 第10章 琉璃阶上 第7节 如约说是,深深向他行了个礼,“多谢掌司这两年的栽培,我不管到了哪儿,都忘不了掌司。” 张掌司点颔首,忽然想起了什么,耷拉的眉眼蓦地一亮,笑着说:“不过我瞧姑娘面相好,将来说不准有大出息。要是升发了,可别忘了老人儿,记着提携提携咱家。” 这是太监惯常的做法,人情到处留上一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万一碰巧,果真言中了呢。 如约含着笑,自然要说两句顺水推舟的话,“借掌司吉言,要是真有这一天,我一定念着掌司对我的好。” 人都要走了,手上的活计就可以撂下了。如约又去和引珠道了别,引珠诚如撞见了晴天霹雳,“你要走?你走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还是和金娘娘说吧,就说你伺候不了,不去了。” “里头发了话,哪里容得我推脱。”如约为难道,“要是说不去,得罪了金娘娘,往后愈发让咱们拆改,那岂不是要累死人了?” 引珠听完,心都灰了,“你一走,直房里八成要填人进来,我又得和那些不洗脚的丫头住在一处,想想都叫人难受。”边说边拽住她,“不行,你不能撂下我,要走一起走。” 如约只得安抚她,“别使孩子气了,咱们自己说了能算吗?你先忍忍,将来若我能在金娘娘跟前挣着脸,再讨个恩典,把你也接进去。”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怕是个空头的许诺吧!不过有总比没有好,引珠没办法,勉强点了点头,“说定了,我等着你的好信儿,可千万别把我忘了。” 如约应承不迭,总算别过了她,才回直房收拾东西。 进宫这两年,什么也没攒下,只有上回得的一把金瓜子还在,分了一半给引珠,压在她枕头底下了。剩下的,不过几件简单的衣裳,并一些梳篦巾帕等物件,装上还不满一个包袱。 待一切规整妥当,就在尚衣监外的夹道里等着,等宫里来人接引她。只可惜这个消息来不及告诉杨稳,他回头来找她的时候,怕是找不见了。但也好,彼此都进了宫,能少走的弯路,就尽量少走吧! 心里正想着,不经意朝南望了眼,奇怪景山东墙根底下,不知怎么有锦衣卫往来。她定眼看了会儿,没有看出端倪,兴许内城的警跸换人驻防了吧! 又过了阵子,才见南边跑来个小太监,到了跟前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模样,嘴里抱怨着:“我手上差事都忙不及,还让我接人来……” 如约听了,欠身道:“对不住,让您受累了。” 小太监瞥了她一眼,复又“嗐”了声,“不是冲您,是冲永寿宫里那几个大宫女,得了鸡毛当令箭的主儿,真叫人瞧不上。”数落完了又问她,“姑娘都准备齐整了?要是没什么落下的,咱们这就走吧。” 如约说是,跟他一路往南,穿过了筒子河。 果真如她先前预料的,守门的禁军被替换了,换成了清一色的飞鱼服。那些锦衣卫个个头戴乌纱帽,腰上别着长刀,人还没到门前,十来双眼睛便死死盯住了,要看手书,要看腰牌。 小太监忙呈上了乌木牌,“这是金贵妃点名要的人,刚从针工局提出来,她没有腰牌,我有,请千户过目。” 锦衣卫刁难人堪称一绝,就算有永寿宫的腰牌也不管用。牌子扔了回去,照旧没好气儿,必要司礼监的签子,才能把人放进宫。 小太监茫然了,“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上哪儿给您弄签子去呀。” 带队的千户铁面无私,“你是第一天办差吗?缺了调令怎么进宫?没有?没有就上司礼监要去!” 小太监抓耳挠腮,知道和这些人说不通,就想让姑娘在这儿等着,自己再往司礼监跑一趟。 如约到底对这些锦衣卫心怀忌惮,偏身对小太监道:“我和您一道去吧,要是那里问起来,我人在,好应答。” 小太监点头,“那再好不过。” 两个人正要折返,忽然见幽深的门洞里,走出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一双鹰眼,模样长得很清俊,但不知为什么,五官凑在一起就显得阴鸷。也或者杀戮太多的缘故,周身似有血腥气,如约看见他,心就往下沉一沉,正是那晚的锦衣卫指挥使。 脚下不自觉磋了蹉,没等她说话,他倒先来搭腔了,眯起眼道:“魏姑娘一见我就倒退,怎么,怕我?” 他迷眼的样子,愈发让人觉得可怖。如约忙说不是,“奴婢是做粗使的宫人,没有见过大人物,遇上了自然要退避。” 余崖岸却一笑,“往后进宫办事,有你见大人物的时候,要是见了谁都退避,那步得退到护城河外去?” 如约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呵了呵腰道:“大人教导得是,奴婢错了,请大人见谅。” 他“诶”了声,“倒也不必唯唯诺诺,寻常自在说话,彼此都受用。”眼里望住她,嘴里却责问边上的千户,“怎么把人拦住了?” 千户垂袖道:“回大人,这内官要往宫里调人,没有司礼监出的手令,卑职不敢随意放行。” 余崖岸方才调转视线,傲慢地瞥了他一眼,“这位姑娘我认得,放他们进去吧。” 有他这句话,就算是南天门也得洞开。那千户赶紧道是,毕恭毕敬退让到了一旁。 小太监忙拽着如约向他行礼,“多谢余指挥。今儿要不是遇上余指挥,咱们还得跑一趟呢。” 如约只得跟着道谢,一再地向他纳福。 余崖岸的语气却很温和,没有理睬小太监,带着笑意对她道:“魏姑娘不必多礼,举手之劳罢了。前几日是长房走水,不得不依章办事,让姑娘受累了。今儿不过区区小事,放个人进宫,我还是能做主的。” 这样的狠人,即便是和颜悦色,也透出一股阴狠算计。如约的心一直悬着,唯恐他看穿了什么,才刻意地接近试探。这是非之地断不能久留,得赶紧离开。只要进了宫,就再也不用见到他了。 遂拜谢再三,“奴婢感念于大人恩典。因还要进去复命,先别过大人了。” 可门券深得很,刚走了几步,就听见他在身后发了话,“魏姑娘,要是有什么用得上余某的地方,不要客气,来锦衣卫衙门找我。” 她只得应付,回过身来朝他又褔了福。 这回脚下走得更快了,急急穿过顺贞门,进了乾西五所夹道。 小太监却因她认识锦衣卫指挥使,而对她刮目相看,搓着手道:“魏姑娘来历不简单呐,怪道能从针工局调进永寿宫来。我叫郑宝,在永寿宫西配殿当差,平常干些洒扫活计,兼给那些姑姑们跑腿。往后姑娘要是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就是了,我一定先紧着您。” 如约勉强笑了笑,“郑师父抬举了,我和那位余指挥并不相熟,就上回廊下家走水,见过一回。” 郑宝怔了下,“今儿是第二回 ?才第二回,余指挥待您这么和气……”小脑瓜子一转,嘿然笑道,“也不怨余指挥热络,姑娘就是招人待见,针线做得好,人也长得齐全,往后定有大出息。” 如约说不敢当,“我初来乍到,不懂宫里的规矩,日后还请郑师父指点,别让我闹笑话才好。” 郑宝忙摆手,“可别管我叫师父,我不过是个碎催,哪里够得上您一声‘师父’,叫我的名字就成了。不过姑娘,要想在宫里站稳脚,外头还需有人提携。那位指挥使大人,可是了不得的人物,您要是倚仗着他,往后擎等着过好日子吧。” 如约这几年只知道逃避锦衣卫的抓捕,从来没想过打探锦衣卫指挥使的底细。眼下既然有了交集,总得知己知彼,便对郑宝道:“余指挥看着挺和善,可锦衣卫的风评又不好,您能和我说道说道吗?” “要听真话?”郑宝歪着脑袋问。 如约点了点头。 郑宝倒也不隐瞒,接过她的包袱挂在自己肩上,把自己知道的全抖露了出来:“大邺人对锦衣卫谈虎色变,早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了,别看余指挥对您和善,实则可是个狠角儿。早前万岁爷正大统那会儿,他是锦衣卫指挥同知,说是同知,其实掌着锦衣卫的大权。后来前头指挥使挨了冷箭,箭头上喂了毒,说话儿就死了。他一死,指挥同知自然顶了指挥使的缺……”边说边抬手挡住了嘴,小声泄露内情,“其实衙门里人人都知道,那箭就是他让人放的。不过爷们儿争权,靠的就是一股狠劲儿,这年月没什么可稀奇的。再说说余指挥这个人,二十七八年纪,和咱们万岁老爷子一边儿大。早前有过一位夫人,生孩子的时候连人带孩子全没了,有人说是难产,也有人说是遭了暗算,真真假假的,谁知道呢。反正余指挥后来再没娶亲,想是怕了吧,锦衣卫树敌多,我在明敌在暗,万一再毁一次,那多伤心!” 如约听他娓娓地说,一字一句都进了心里。嘴上还奉承着,“您身在宫中,消息这么灵通,实在不容易。” 郑宝龇着牙花儿一笑,“我们这号人,满世界承办差事,外头的消息自然知道一二,宫里主子不还等着从我们嘴里听口信儿呢吗。”话又说回来,“如今江山大定,万岁爷器重锦衣卫,余指挥也不用跟着浮沉了。这会儿再觅一位可心的夫人成个家,好日子不就过起来了吗。总不能一辈子清锅冷灶的,回去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白当这么大的官儿了。所以我说,姑娘大可以和他结交结交,人家对外厉害,对内必是体贴着呢。” 这些善于钻营的太监,一门心思攀交达官贵人,只要发现那些当官的瞧上了谁,磨破嘴皮子也得说好话,以图将来在人家面前得脸领赏。 如约听过只是笑了笑,可惜了他的热心,说了这么多,尽是无用功。 转头朝前望望,过了螽斯门就到永寿宫了。她提袍迈过门槛,眼风从养心殿后墙上掠过,稍顿了顿,就趋身进了永寿门。 郑宝一直将人引到前殿外的廊子下,见了殿内经过的宫女,让给娘娘传个话,针工局的魏姑娘来了。 里头很快出来个女官,一张清水脸子,嘴唇上抹着圆圆的一点口脂,像白纸上盖了个红戳似的。看人带着三分傲慢,半昂着脑袋,拿余光扫视她。 如约见过她,知道她是金娘娘跟前的掌事女官,便恭敬地朝她行礼,“给姑姑添麻烦了。” 绘云并不因她懂事儿就赏好脸子,宫里厮混多年,猛然来了个点名调进来的,欺生之外还存着几分嫉妒,自然怎么瞧她都不顺眼。 “不麻烦。”她凉着声气儿道,“往后宫里的针线都得仰仗你,还要请你多担待我们呢。” 如约俯了俯身,“姑姑哪里的话,我憨蠢,也不懂规矩,要是有什么错处,请姑姑着力管教。” 绘云听了,这才转过身摆了摆手,“跟着来吧。” 如约跟她进了偏殿,进门就见金娘娘在南炕上坐着,正招惹她养的那只狸花猫。 狸花猫有脾气,被她逗得不耐烦了,金娘娘打它一下,它就还一爪子。然后一人一猫对打起来,直到听见绘云回禀,说魏姑娘来了,金娘娘的手腕子才一转,摸了摸猫脑袋,自言自语道:“我就爱养这狸花猫,狸花猫皮实,好养活。” 如约不知该怎么应话,只得朝她纳福见礼。 金娘娘连头都没转一下,半晌忽然又问:“知道我为什么容它还手吗?” 如约摇了摇头。 金娘娘笑起来,“猫厉害,全在爪子上,只要把它的指甲绞干净,就不怕它伤人了。” 第11章 这弦外之音,是让她也收起指甲,像这猫一样顺服吧! 不过人还不如猫,猫能还手,人若起反骨,怕是连命都没了。 如约深明白里头的下马威,欠身道:“奴婢原是针工局里做粗活儿的,得娘娘抬举,才有幸进宫。往后一定老老实实当差,一切听娘娘的安排。今儿是头一天认主子,奴婢给娘娘磕头,恭谢娘娘的恩典。” 她说着,提了袍子跪下来。永寿宫二月里已经撤了地毯,膝盖头子磕在青砖上,又冷又硬。 金娘娘不过是想让她知道规矩,她是个明白人,也表了态,金娘娘满意了,于是转变了态度,和声道:“既入了我永寿宫,往后就是我的人了,只要你听话,好好当差,我不会亏待你的。”说着又想起了那方云肩,顺带便的提了一嘴,“你怎么知道这云肩能合我的心意?要是送来,我看不上眼,那岂不是糟蹋了你的一片心吗?” 这种时候就得善于溜须拍马了,如约道:“奴婢曾为娘娘改过那件十样锦的袍子,略略明白了娘娘的喜好。娘娘高雅,不爱太过俗丽的颜色,酪黄配上松霜绿,既清丽,又正迎合春暖花开的节气,娘娘戴着玩儿,应应景也是好的。退一步讲,就算娘娘瞧不上,那也是我学艺不精,更该好好琢磨自己的技艺。只是没能酬谢娘娘赏赉,惭愧得很,等日后有了拿得出手的活计,再来孝敬娘娘就是了。” 她手艺好,会说话,也乖顺,照着金娘娘看来,是个容易调理的丫头。这样的人放在自己宫里,要什么吩咐一声就是了,必定又快又妥当,不比和内造处扯皮强多了! 不过这一身内官监的衣裳穿着,着实有些埋汰。金娘娘上下打量了她两眼,“与人织纨素,自著蓝缕衣啊。”偏头吩咐绘云,“让人带上她,去内造处领宫衣去吧。” 绘云道是,把人领出偏殿,随意叫住了个宫女:“乾珠,你带着魏姑娘,上延庆殿去一趟。再有,你们直房还有一处空儿,就让她跟着你们住吧。” 绘云吩咐完,转身便走了。领了命的宫女这才直起身招呼如约,“魏姑娘,你的针线做得真好。上回娘娘穿上,我们都瞧见了,娘娘喜欢得什么似的。”边说边牵着她走出了宫门,热络道,“你住我们直房也挺好,我们房里原本两个人,昨儿新进来一个,今儿又加上你,更热闹了。” 如约对待新结识的人,总是温存里透着客气,“只怕我一来,让大家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乾珠道,“原就是给人当差的,三个是这么住,四个也是这么住。我和印儿进宫有时候了,没得升发,也不是讲究人儿。魏姑娘要是心里有什么想头,大可敞开了说,不用憋着。” 如约抿唇笑了笑,“姑姑往后就叫我如约吧。” 乾珠爽快说好,“你也别叫我姑姑,我哪儿是什么姑姑,不过是个铺床叠被的。我叫乾珠,乾坤的乾,名字取得怪大吧,可惜干上了伺候人的营生。” 如约之前听绘云喊她的名字,就觉得有几分亲切。引珠乾珠一字之差,脾性却好像差不多,因此也不觉得生分,和煦地宽解着:“采选总也逃不过,大抵都是伺候人的。等再过两年放出去了,兴许您也被人伺候了。” 乾珠听得高兴,捂嘴笑道:“那就借您吉言了。” 说话儿到了内造处,恰好遇上掌事的高太监,他一见如约,讶然道:“魏姑娘上永寿宫听差去了?” 如约“嗳”了声,“往后还请师父多帮衬。” 高太监却有些惆怅,啧啧道:“我那回说的,上廊下家来多好,又有好吃的,又有好玩儿的,不比在金娘娘处轻省?” 一旁的乾珠和他也相熟,插嘴打趣:“高师父,可留神说话。我是永寿宫的人,您挤兑我家娘娘,我回去告一状,您可要吃挂落儿啦。” 高太监忙说不敢,“我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挤兑贵妃娘娘?” 待领了宫衣出来,乾珠对如约说:“别搭理那些太监,净了茬,连心肝都黑了。太监已是人下人,供太监取乐,那还活个什么劲儿!永寿宫当差虽不轻省,但名声总归是好的。难得逢万岁爷驾临,娘娘大方着呢,底下人个个都有赏。” 既说到皇帝,如约自然要打探,“万岁爷难得来永寿宫吗?我原以为娘娘是贵妃,万岁爷自当格外抬举着。” 乾珠道:“来得虽不多,比起其他宫室,已然算是抬举的了。” 宫里有哪些嫔妃,如约都了熟于心。除了金贵妃、永和宫的淑妃、翊坤宫的阎贵嫔,这三位主位,余下还有大大小小十二位贵人、选侍,散居在东西六宫。当今皇帝的后宫人数不算少,但正经得高位的不多,也就是说皇帝暂且还没有特别宠爱的人,自己巴结金贵妃,目前来说算是最稳妥的了。 心下有了数,就不能再打听了,打听得多了让人起疑,毕竟人心隔肚皮。 低头跟着乾珠进了宫女直房,这里的住所比起针工局好多了,至少不与臭气熏天的茅厕毗邻,夏天也不会有绿头苍蝇在头顶嗡嗡打转。 琉璃阶上 第8节 乾珠指了一张床榻给她,帮她把铺盖卷放置好。 正收拾的时候,外面又进来一个人,脚步走得快,险些没刹住。待站定了,才仔细打量如约两眼,“又来人了?”匆匆忙忙把包袱夹在腋下,顺手拿起桌上两粒白果塞进嘴里,一面说着“我叫印儿”,人已经跑出去了。 如约没来得及和她打招呼,讪讪回头看了乾珠一眼。 乾珠笑道:“她就是这样,尾巴尖上点了火,走路都带冒烟。她是北边翊坤宫阎贵嫔跟前梳头的,阎贵嫔一天换十八个发式,今天八成又要换新款儿,她才连蹦带跳回来取家伙事。” 其实光听宫里女人们的故事,倒也多姿多彩,饶是做了皇帝的嫔妃,照样各有各的脾气喜好。 乾珠把她的宫衣抻起来,扬了扬手道:“快换上吧,换上了回殿里,绘云姑姑自会给你交代差事的。” 如约忙脱下身上那件灰蓝的衣裳,换上了紫色的折枝小葵花团领袍。 这袍子,许多都是出自针工局,腰带却有专门的衙门制作。金边束带上缝满珠珞,单是一条带子,就值外面农户一年嚼谷。但宫女见得多了,没什么稀奇,乾珠利落地给她扎上,又取来绢花的乌纱帽,一下子扣在了她脑门上。 这么一收拾,人就透出富贵精干来,乾珠讶然打量她,“我一向嫌这袍子难看,穿着肉皮儿显黑,怎么到了你身上竟不一样了?唉,还得是人长得好,穿什么都好看。搁在永寿宫里,风头不知要盖过多少人呢。” 如约一迭摆手,“可不敢这么说,叫人听见了不好。” 乾珠嘻嘻一笑,“背着人才这么说呐。总之你在值上仔细些,殿里除了娘娘不好伺候,再一个就是绘云姑姑,和她身边那两个溜须拍马的主。反正和她们打交道,依着她们的意思就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么,来日方长的。” 如约连连点头,这是前辈给新人的忠告,记下总没错。 身上都整理妥当,就该回永寿宫复命去了。进门给金娘娘行了个礼,金娘娘一看,“嗯,好得很。我宫里的人,就要利利索索的。” 当然,对于金娘娘来说,招揽一个人,如同得到一件玩意儿。只要扒拉进了自己宫里,往后的差遣,就由身边的人来指派了。 所以交到如约手上的活计,实在不比针工局的时候少。 绘云如同蚂蚁搬家,一天给她增加一点差事,先是娘娘上巳节要用的衣裳、香囊、巾帕等,后就是姑姑们的人情。大宫女们爱漂亮,衣裳拆改是常事。八百年不用的,趁着有人干,也一并翻找出来,全堆到了她面前。 绘云皮笑肉不笑地说:“这些东西你掌掌眼,能改的,改改样式,不能改的,全扔了吧。” 哪儿能扔呢,扔了会招来话把儿,将来在永寿宫更受排挤,寸步难行。 如约把东西揽下了,抿着笑说:“姑姑们的东西全是好东西,扔了多可惜。我一定先紧着姑姑们的做,做到姑姑们衬意为止。” 绘云原本是想故意难为难为她的,只要她敢叫板,立时就回了娘娘,让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结果一拳打在棉花包上,她像个没脾气的面人儿,说搓圆就搓圆,说捶方就捶方,让人找不着错处,不好发落。 有点败兴,绘云撇了下嘴,“那你受累了。” 如约客套了两句,看她扭过身子,又上东边刁难人去了。 衣裳的拆改全在西配殿,正好是郑宝当值的地方。见绘云颐指气使一番才离开,郑宝很替如约打抱不平,“瞧她那凑性!不是我说,娘娘是好娘娘,全被她们带累坏了。一天天欺负这个,为难那个,她们倒成了半个主子!姑娘怎么不把余指挥搬出来,活活吓死她们!” 如约心道这是借的哪门子的光,她和余崖岸犯冲,有抄家灭族之仇。 但实话说不得,只好应付着:“我和余指挥攀不上关系。” 郑宝说:“攀不攀得上的,不全在您嘴里吗,我再给您敲敲边鼓,她敢去求证不成!她那哥子,还在锦衣卫做百户呢,知道她家怎么发家的吗?早前先帝升天,宫里十六个妃嫔宫女殉葬,她姐姐就是宫女里头的一个。朝廷优恤朝天女户,破格让她哥子当了百户,这回可了不得了,腰杆子登时比皇极殿的殿柱子还粗。贵妃娘娘老大她老二,整个永寿宫,谁敢对她说一个不字儿!” 如约这才知道,绘云竟有这样的来历。 “朝天女户啊……”她喃喃道,“本也是可怜的出身。” 郑宝却嗤笑,“那些没什么指望的人家,巴不得出一个朝天女呢,好带着全家平步青云。可怜的是她死了的姐姐,又不是她。她踩着她姐姐的尸骨,在贵妃娘娘跟前当了掌事女官,将来出去,少不得又是一大摊赏赐,再找个有些根基的门户嫁了……”边说边摇头,“命好,怪道猖狂。” 如约听了,转头朝窗外望了一眼,不知怎么,外面乱糟糟吵起来了,隐约能听见绘云尖利的嗓门,“教你办差,竟教出错处来了,没见过你这么不知好歹的东西。” “我是东西,姑姑不是东西?” 那个反唇相讥的,是先如约两天进来的玉露,在永寿宫专职伺候茶水。据说是哪位官员举荐的,很有些脾气,因和如约住在一间直房,如约昨晚已经领教过了。 宫里头,略有点风吹草动都是新闻。郑宝把手里的拂尘一扔,“嘿,刺儿头遇上了铁蒺藜,看看去!” 如约坐着没动,她不太愿意和这些人走得太近。自己又是新进来的,万一闹个不好,火烧到自己身上,这永寿宫就待不下去了。 但人虽不出去,热闹却能真真地看明白,西配殿的支摘窗高高支着,外面动静一览无余。 她手里的活计没停,抽出空来就望一眼。绘云盛气凌人,玉露也不是善茬,和她争锋相对,一点不买掌事姑姑的账。 起因大概听明白了,和让她翻改旧衣裳如出一辙。绘云借着金娘娘的名头,让玉露准备上好的径山茶,结果待要送的时候,又来改了口风,说娘娘不吃径山茶,要紫笋芽。至于那壶泡好的径山茶怎么发落,当然是姑姑们要用,让玉露送到东配殿去。 可万没想到玉露不好惹,看出她们有意消遣她,当着她们的面,把一整壶茶都泼了。嘴里说着孝敬后土娘娘,也不孝敬奶奶神,白眼翻得连天,把绘云气了个倒仰。 其实玉露也不是不畏强权,她就是厉害。譬如昨晚回直房,如约把带回去的针线盒子放在了桌上,正扭身换鞋的当口,盒子就被玉露扬手扫到了地上。 当时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也不知东西搁在桌上碍着她什么。待去问她,她没好气道:“值上够烦的了,回来还要挨欺负?这直房这么小,桌子离我最近,全把东西堆在上头,我还活不活?” 如约回头看了一眼,桌上只有一壶四杯而已。她们带回来的包袱,也只是短暂放置一会儿,立时就会拿走的,实在不明白这是多大的事,能引得她如此大动肝火。 乾珠和印儿都劝她,算了算了,如约自然也不会和她起争执。但这脾气,在宫里行走早晚要惹祸,今天果然和绘云撕扯起来。 一个要立威,一个不服管,两下里互不相让,嗓门一个赛一个地高。到最后惊动了金娘娘,连她都出来看热闹了。 第12章 金娘娘抱着猫,说:“吵,使劲儿吵,大点儿声,让各宫都来瞧。” 其实照着体统规矩,主子一露面,彼此就该大事化小。毕竟不是什么难以迈过的坎儿,各打五十大板,两下里责怪两句就过去了。 可是玉露偏不,她执拗得很,满脸的不服输,倒插着一双眼睛,看上去比绘云还厉害。 绘云呢,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自然有她的处世之道。她是掌事的姑姑,被底下人这么叫板,面子上挂不住,先是咬着唇面红耳赤,后来就冲金娘娘哭起来,“永寿宫几十号人,平常全是奴婢统管,奴婢从不和人起争执,左右都是知道的。这两天来了两个新人,娘娘点名要的魏姑娘踏实勤勉,给她什么活儿她都笑吟吟接着,唯独这一个,头上生了犄角,一碰就蹦起三丈高。奴婢纵是吩咐岔了,也和她赔了不是,她怎么就那么大的气性,好好的一壶茶,说泼就泼了。这茶不是银子钱买来的,糟蹋了不心疼吗?奴婢说她两句,她竟要吃人似的,往后还怎么管束?越性儿这掌事让她做吧,奴婢……” 绘云没说完,也没等金娘娘发话,玉露就先接了口,“姑姑这话,我可不敢当,姑姑平时不和人起争执,还不是因为阖宫的人都怕你,不敢得罪你吗。我进来伺候茶水,姑姑要想用茶,直说就是了,何必拐着弯,借娘娘的名头支使人?前儿是这样,今儿又是这样,是欺负我刚进宫,有意给我小鞋穿吗?” 绘云被她说得发急,“娘娘您瞧,这还得了?” 金娘娘的脸色也终于不好看起来,她活长了这么大,不管是家里婢女还是宫里宫女,从没见过敢在她面前扯嗓门的。 “满口我啊我,没人教她怎么说话?”金娘娘嫌弃地扭头问边上的尚仪嬷嬷,“人经没经你手?调理过没有?” 尚仪嬷嬷低了头,“回娘娘,她是礼部送进来的……” 一说礼部送进来的,金娘娘就明白了,这是官员举荐的,要是皇上中意,该上养心殿才对。没想到御前不要,这才塞进了永寿宫,难怪窝了一肚子火,横冲直撞像牛犊子一样。 金娘娘转过脸,看向了这名宫女,“原来你比别人有体面,所以上我这儿大闹天宫来了?” 玉露把嘴抿成了一道缝,莫说绘云,她对金娘娘都敢还嘴,半晌白着脸道:“奴婢不敢。奴婢自小认死理,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那是你家里没教导好你。”金娘娘道,“是谁保举的你,我还要问那个人的罪过呢。” 照理到了这时候,就不能再往前进了,再进容易头破血流,消停下来就完了。结果这玉露死心眼,她好像还没摸明白,紫禁城不是个能逞口舌之快的地方。她面前抱猫的女人,也不是寻常在家能拌嘴的姑嫂姐妹,这可是个能要人命的主。 如约看得紧张,手里的针线也顾不上做了,挺起身撑着窗户朝外观望。 玉露那张清秀的小脸上,露出了倔强的神气,“我没错,娘娘不能因绘云姑姑跟您的时候长,就不问情由护短。” 话到了这里,也许好些画本子上会出现转折,高位的人一瞧,这姑娘有脾气,耿直,忽然就对她青眼相加了。接下来扶植她,让她当管事宫女,平步青云。 可惜现实不是画本子,金娘娘也没有受人冲撞的癖好。把手里的猫一丢,高高叫了声“来人”。 郑宝和另几个太监忙上前领命。 金娘娘指着玉露道:“按住她,着实打她五十板子,打死了算我的。” 五十板子下去,怕是活不成了。跟前竟也没有一个劝解的,只顾让娘娘消消气,把人搀进了殿里。 所以在这深宫大内,人命算什么?玉露挣扎反抗,毫无用处,被强行堵住嘴,押到后面去了。 下半晌就没再见到她,乾珠也是讳莫如深,绝口不曾提起她。 如约忍不住问郑宝,玉露到底怎么样了。 郑宝的语气轻描淡写,“死了,二十板子下去就断气了。这会儿已经拖到槐树居,等着家里人认领尸首了。” 如约的心往下沉了沉,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转眼就没了。更可气的是绘云,她拿这个杀鸡儆猴,愈发在底下人面前显能。传晚膳的时候,人在台阶上高高鹄立着,满脸小人得志的模样。 如约进殿里送香囊,见金娘娘在桌旁坐着,一手执筷,给那只狸花猫喂鱼吃。 玉露的死,金娘娘完全没往心里去,捏着嗓子和她的猫说话:“羊角啊,你想穿衣裳不想?我让她们给你缝一件蟒袍吧!” 给猫穿的蟒袍,如约以前没做过,开始琢磨,该怎么给羊角量尺寸。 无论如何,先让金娘娘过目了香囊要紧。紫檀木的托盘里依次放了六个,呈献上去,金娘娘抽空瞧了一眼,个个看着都不错,便发话:“搁下吧,回头送人也好。” 话音方落,忽然听见外面急急传话,说万岁爷来了。 如约心头作跳,她来了七日,总算等到皇帝走动了。本想退出去的,无奈皇帝来得奇快,她退避不及,只好让到一旁侍立。 金娘娘顾不上她的猫了,忙上前恭迎:“万岁爷,怎么不事先差人过来知会一声,我好准备准备。” 可惜金娘娘的喜悦没能维持太久,皇帝忽然的一句话,让她措手不及,“你宫里打死人了?” 金娘娘一愣,没想到消息会传到皇帝耳朵里,极力辩解着:“那个宫女对我出言不逊,我责问她几句,她对嘴和我吵起来,不打杀她,怎么向祖宗家法交代?” 她说得理直气壮,平时富贵荣华作养着,养出了她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皇帝神色很冷淡,虽不疾言厉色,但那眉眼间的震慑,足以令人惕惕然,“你知道她是文华殿大学士的内侄女吗?说打死就打死了,怎么和人家交代?” 金娘娘呆住了,这才想起从来没人和她回禀过这宫女的来历,自己一时怒火攻心,就不管不顾了。 可如今人死都死了,还能怎么办? 金娘娘期期艾艾道:“这事儿不怨我,她要是不顶撞我,我也不能让人打死她。” 毕竟心里还是有些怕的,若是个寻常人家的女儿就罢了,谁知竟和文华殿大学士沾着亲。要是人家追究起来,不光皇上要给说法儿,连父亲都要被她连累。 觑觑皇帝,金娘娘挨近了一点,“万岁爷,大学士进宫面圣了吗?” 皇帝哂笑一声,“你说呢?” 金娘娘支吾,“那您打算怎么处置?” 没有横眉竖眼,也没有暴跳如雷,皇帝凉着声气儿道:“你打死了人家的内侄女,到底是一条人命,不能敷衍了事。朕暂且安抚了那头,着人好生操办丧仪,重赏了金银财帛,另给她的父兄赐了官。但贵妃,这件事因你而起,你若不受惩处,朕不好向天下人交代。” 金娘娘心惊胆战,“万岁爷还要惩处我吗?要不我给她抄十遍《地藏经》,打发人送去吧。” 原来一条人命,只值十遍《地藏经》。金瑶袀那么精明的人,怎么生出了这样蠢笨的女儿,皇帝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大学士不肯善罢甘休,”皇帝调开了视线,“这贵妃的位置,你不能再坐下去了,着令降为贵嫔,平息众怒吧。” 金娘娘半张着嘴,早该掉落的眼泪,到这时候才泼洒下来。“咚”地一声跪在皇帝跟前,嚎啕大哭道:“万岁爷,臣妾不是成心的。原本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她,没想到底下人下手没轻重,不留神把她打死了。” 如约听得心惊胆战,当主子就有这宗好,自己的罪过可以随便推脱,自有人给她当替死鬼。 先前吩咐责打玉露,本就是打死不论,结果现在成了底下人用刑过重。皇帝要是真有心袒护她,把几个动手的拉出来填窟窿就是了。金娘娘挨训诫、禁足、罚抄经书,都是小惩大诫,还是有办法周全的。 不由替郑宝他们捏一把汗,不知皇帝会如何发落。绘云那个始作俑者还在帮金娘娘打掩护,“万岁爷明鉴,人是那几个太监打的,娘娘随意发一句话,他们就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跟着跪地的如约忍不住抬了抬眼,就是那一望,竟与皇帝的视线撞个正着。她吃了一惊,忙又低下头,只听皇帝慢悠悠道:“果真是这样,朕就要把人传来当面对质了。到时候只怕牵连更广,让更多人跟着一块儿陪葬。朕素来知道永寿宫规矩严,几个承办差事的太监,没有主子授意,敢把人打死?有些事,还是含糊一些的好,当真查出底细来,面子里子都顾不成,贵妃就不是降位份这么简单了。” 琉璃阶上 第9节 几句话说得绘云扣住砖缝,瑟瑟发抖。金娘娘也吓傻了,跪在地上直哭得梨花带雨。 皇帝叹口气,伸手把她扶了起来,“不过是为给外面一个交代,等过阵子事情平息了,再恢复你的位份就是了,哭什么。” 金娘娘实在是个好哄的,她想了想,嫔位和贵妃差得是有点远,但好赖还算主位。只可气要被淑妃压一头,这让她有些难以接受。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保全自己的待遇,便哀声对皇帝道:“我还能继续住在永寿宫吗?万岁爷,我只想离您近一点儿。” 皇帝的目的,只是想削减她的位份,“永寿宫你住惯了,还能搬到哪里去?” 金娘娘又高兴了一点儿,“那万岁爷不会就此冷落臣妾,把这永寿宫变成冷宫吧?” 皇帝的眼波降落下来,唇角带着笑意,“紫禁城的宫室不够多吗,要把永寿宫降为冷宫?” 金娘娘吃了定心丸,虽说位份暂时降了,至少圣宠还在,对她来说不算太坏。但这回自己毕竟做了错事,万一皇上一里一里淡下来,那又该怎么办? 思及此,她从紫檀托盘里取出一个喜鹊登枝香囊,交到了皇帝手上,“这是我做的,是我的一片心意,请万岁爷戴在身上。见了它就想起我,千万记着常来看我。” 如约顿时觉得一言难尽,这些高位上的人,撒起谎来一点都不心虚。不是说欺君是重罪吗,但金娘娘似乎一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照样指鹿为马,不实之言张口就来。 皇帝手里捏着香囊,低头看了一眼,“贵妃的女红长进不少。“ 皇帝世事洞明,光是这句话,就让贵妃一阵心虚。自己当初在闺中,确实也学琴棋书画和女红,但都是半瓶子醋,能过得去就行了。至于绣活儿,刚进宫那会儿,她也做过个扇套赠给皇帝,几支修竹罢了,压根谈不上功底。 眼下这喜鹊登枝,看上去确实繁复,难怪皇帝会这么说。 金娘娘有一宗妙处,就是牙口好,咬定了绝不改口,煞有介事言之凿凿:“宫里岁月悠闲,万岁爷不常来,我又没有旁的事忙,不做针线打发时间,那日子该多难熬!”一面说,一面自顾自动手,替他把香囊挂在了腰间。仔细捋捋底下垂挂的穗子,笑着说,“真好看,和万岁爷的衣裳正相配。” 皇帝寥寥牵了下唇角,没有再和她计较。 要办的事办完了,这永寿宫里总爱燃龙涎,他不喜欢这个味道,多一刻也待不下去。遂站起身交代:“从今日起,降你为贵嫔,赐号恪,望你恭敬谨慎,常思己过。这永寿宫你既然想继续住着,那就禁足两个月,不得外出。若有什么事……打发跟前人办吧。” 皇帝说完,转身便往外走。如约把头垂得更低了些,见一片织金袍角从眼前掠过,很快迈出了殿门。 金娘娘追出去,“万岁爷……万岁爷……您今晚不留下吗?” 皇帝没有应她,出了宫门乘上肩舆,连头都不曾再回一下。 康尔寿随侍在一旁,抬手击了击掌,肩舆乘着灯笼挑出的光,慢慢顺着夹道走远了。 金娘娘怅然若失,垂着两手喃喃自语:“恪贵嫔……我进宫,是来做嫔的吗?” 绘云嗫嚅着,不敢多作劝解,只道:“万岁爷走了,娘娘,咱回吧。” 如约的目光却投向了宫门,她并不囿于内廷,更能看清皇帝的用意。这次玉露的死,给皇帝创造了一次好时机,既削减了金贵妃的位份,也顺利让文华殿大学士站到了内阁的对立面,这朝堂便不再倾斜,可以拨乱反正了。 狡兔死,走狗烹,历来都是如此。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帝,怎么能容许臣子的权力无限扩张。金瑶袀在内阁呼风唤雨,金贵妃在后宫一家独大,他们让皇帝不舒坦了,既然不舒坦,就必须要打压。 可惜如约运气不好,没想到风向转变得如此之快,金娘娘不知还有多少可利用的价值。眼下是不能再等了,守株待兔,万一皇帝不再登门,平白浪费了时间。 还是得自己走出去,走出去,棋就活了,机会也就多起来了。 第13章 可脑袋半空的金娘娘还是想不明白,“都已经降了我的位份,做什么还要禁我的足?嘴里说着宽慰我的话,让他留下,他却连搭理都懒得搭理我!” 绘云站在了理中客的立场,居然对金娘娘晓以大义起来,“毕竟出了这件事儿,都闹到外头去了,万岁爷要向臣工交代,自然得淡着娘娘几分。娘娘别心急,万岁爷不是说了吗,等风头过了,再恢复您的位份……” 可这话招来了金娘娘的虎视眈眈,“你还来劝我?好一个轻飘飘的‘自然’!我这是为着谁?要不是你和那宫女起了争执,怎么会闹得这般田地!我被你害惨了,你还给我充起说客来,要不是瞧你跟了我多年,我非法办了你不可!” 绘云吃了一惊,惶然道:“娘娘,这事儿确实是奴婢的不是,太过和新人计较了。可奴婢万没想到会闹成这样,要是早知道,奴婢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言下之意,是金娘娘用刑太过,和她没有关系。金娘娘护着老人儿虽好,但就此打死了新人,又焉知不是她火气太旺,随意找下人发泄呢。 金娘娘听她这么说,心火又蹭地冒上来。碍于刚死了个玉露,不敢再惩处宫人,否则必得叫尚仪嬷嬷来,高低教训她两戒尺。 心烦意乱,金娘娘用力指了指她,“你就是个祸头子,别打量我不知道。我暂且不和你啰嗦,将来自有和你理论的时候。”边说边提着裙子上台阶,绘云上来搀扶,被她甩袖格开了,“下去,看见你就来气!” 绘云是头一回被主子这么不待见,顿时白了脸,僵立在那里。 边上的丛仙和水妞儿是她带出来的徒弟,见状忙上前接了手,扶着金娘娘返回了殿里。 金娘娘到底气得大哭起来,“我可怎么办,说话儿就降成嫔啦,这叫我心里怎么受得住!来人,快去找阁老,让他进来见我。” 可丛仙一脸为难,小声道:“娘娘,这会儿天都黑了,宫门早下了钥,传不了话了。再者,西配殿那几个承办差事的太监,也被司礼监押走了,说要追责问罪,不知还能不能回来。” 金娘娘干瞪眼,“这是怎么话说的?我无人可用了?” 丛仙和水妞儿交换了下眼色,十分审时度势地说:“事儿刚出来,到处都盯着咱们宫呢。娘娘这会儿仓促行事,愈发要招人说嘴,说娘娘乱方寸,走投无路了,岂不是让人看笑话?依奴婢之见,娘娘还是沉住气,以不变应万变。反正外头有阁老呢,万岁爷顾念着阁老的面子,早晚会让娘娘复位的。” 金娘娘这时候哪听得进去这些,直剌剌道:“少扯那些闲篇儿,我就问你们,谁上内阁给我传话去?” 这下丛仙和水妞儿都不应声了,支吾了半天说:“素来传话的差事,都是太监们承办的,奴婢们只管寝宫里的事儿,最远只上过内造处,哪儿去过内阁呀。去了也是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得。” 金娘娘气得大骂:“都是吃干饭的,平时瞧你们机灵得很,到了这裉节上,竟一个都支使不动。” 丛仙和水妞儿讪讪低了头,不敢接话。金娘娘瞧她们直拱火,一迭声让她们滚,自己坐在炕沿上扇风顺气。 人都走了,站在角落里的如约才走到金娘娘跟前,俯了俯身道:“奴婢愿意跑一趟,替娘娘传话。” 金娘娘转过头看了她一眼,颓然道:“你一个做针线的,凑什么趣儿。” 如约道:“奴婢早前在针工局,和司礼监住街坊,认得司礼监每一位秉笔和随堂。还有一位典簿,先前奴婢给他打下手,往宫里送补子蟒衣等。如今那位典簿高升,调往诰敕房了,听说诰敕房就和内阁挨着,奴婢上那儿找他去,让他给阁老传话,一准儿能行。” 这么靠谱的条理,点亮了金娘娘的眼睛。她霍地坐直了身子,“真的?你能去?” 如约点了点头,“奴婢虽也害怕,但为着娘娘,不拘怎么都得去。娘娘这回是太仗义,一心给绘云姑姑撑腰,才失手误伤了玉露姑娘,奴婢看得真真的。如今娘娘保全了绘云姑姑,一个人受惩处,从贵妃降成了嫔,奴婢心里替娘娘难过。要是能见着阁老,请阁老和皇上求情,或许皇上网开一面,过两日就免了娘娘的罪责,也不一定啊。” 她完完全全顺从金娘娘,立时就和那些推三阻四的人不一样了。金娘娘简直对她刮目相看,“真没想到,我还有你这员福将。” 如约说不敢,“奴婢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要娘娘好,奴婢们也跟着沾光。再者,娘娘先前担心,万岁爷心里生娘娘的气,往后不来走动,这事保不齐就成真的了。娘娘还是要想法子笼络住皇上,不时送些点心、小物件等。只要皇上记着有娘娘这个人,就不愁将来没有翻身的机会。” “对。”金娘娘扔下了手里的团扇,“我也是这么想。她们一味劝我忍耐,忍耐就能把位份忍回来吗?万岁爷嘴上说得好,转头就把人撂下了,宫里那么多嫔妃,不缺我一个。” 金娘娘既然认同,让如约跑一趟内阁的事,就算是说定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探得今天皇上不视朝,官员们照例在衙门当值,也就不用掐时辰了,直接领了牌子出门就是。 从永寿宫出来,这是她头一回在大内行走,能够穿越半个紫禁城,抵达大内最南端。摆在她面前有两条路,往右出启祥门,走的是养心殿西夹道。顺顺溜溜一路往南过十八槐,穿过内金水桥外的广场,就到内阁了;往左出咸和门,走的是养心殿东夹道。东夹道上有个叫遵义门的随墙门,是进出养心殿的必经之路…… 必经之路,她实在很好奇,养心殿内究竟是什么样。皇帝居住的地方,又是怎样一个人员安排。 因此不用多思索,直接拐弯往东。穿过近光右门,远远就能看见遵义门上进出的太监。 她的心提溜起来,盯着那去处,一直往前走。接近遵义门的时候,脚下略放缓了些,本以为能够窥得一点养心殿内的布局,谁知遵义门并不直通养心殿,一眼望进去是条笔直的甬路,甬路上朝南开的门,才是正经进出的养心门。但那地方等闲不能进,除却当真入养心殿回事,否则一般二般,路过不得。 深深望上一眼,倒也不灰心。已然近在咫尺了,没有枉费两年来的努力。 收回视线,待要继续往南行,偏巧养心门外围房后绕出个人来,极浓黑的眉眼,眼皮子上一道很明显的疤,看上去有些凶相。他盯了如约一眼,“你是腊月二十九那晚,在螽斯门上冲撞万岁爷的姑娘吧?” 如约忙顿住了脚,知道他是皇帝跟前的总管太监章回,自己那天晚上险些就被他处置了。因此格外恭顺地向他行礼,“回师父的话,是奴婢。” 宫里的太监们,一向不喜欢有人管他们叫公公,因此底下的孩子们不是叫师父,就是认干爹。这小宫女倒是有意思,跟着太监们一样叫师父,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之万岁爷都让她活了,自己也不必和她过不去。 “怎么打这儿过?这是要上哪儿呀?”章回上下打量她,大日头底下看这姑娘,生得鲜明,肉皮儿能掐出水来似的。转念再一想,她都上永寿宫当差了,还能是什么事,便问,“奉了金娘娘的令儿,上内阁搬救兵去?” 这种时候撒谎敷衍没有必要,如约掖着手道:“师父,我们娘娘伤心,想见至亲宽宽怀。” 章回发笑,“要见至亲,不让人传首辅夫人进来,偏要见首辅?”不过和个小宫女也说不上那些,摆手道,“去吧去吧,不过走这条道儿,绕远路了。乾清门前的天街不许宫女子走动,你要留神看好路,别走错了,回头再受训诫。” 如约忙道是,向他俯身行礼,“多谢师父指点。” 别过了章回,从内右门出来,往东看一眼,尽是站班戍守的锦衣卫。遂拐弯出了隆宗门,仍旧走十八槐那条路,再穿过金水桥前广场出会极门,就是内阁大院了。 别看这院落在宫内规制不算高,但国家大事、票拟、批红全在这里处置,算得上是大邺权力的中心。门内行色匆匆的,也都是办实事的官员和太监,个个面沉似水,个个不苟言笑。 只是见有宫女出现,多少有些好奇,经过的都要偏头看上一眼。 门上侍立的小火者探手拦住了她的去路,“内阁重地,外人不得擅入。” 如约说是,“我不进去,我找人。烦请替我通禀杨典簿一声,魏如约求见。” 司礼监的人,不论大小都是这些小火者的顶头上司。既然是找杨典簿的,就让她在门旁稍待,抽了个人,进去替她传话。 不一会儿杨稳就从里头出来了,如今不该称典簿了,换上了掌司的袍服。一见她,眼里便涌出了暖意,碍于有人在,不便显露,只是向她颔首,“我还没进诰敕房,就听说魏姑娘调入永寿宫了。这几天姑娘在宫里过得好不好?差事当得还都顺利吗?” 如约说是,“多谢杨爷垂询,差事勉强应付得过来。杨爷一切都好么?我看杨爷气色不错,这地方,能一展杨爷的抱负。” 如约是懂他的,如果没有五年前那场骤变,杨稳也有报效国家的心,愿意当一名忠臣良将。但因江山忽然易了主,原先的全盘计划都打乱了,他不能再进朝堂,辗转到了这诰敕房。虽然心有不甘,但手上经过的公务,再不是司礼监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了,也算没有埋没他的人才学问。 一步步往上爬,偏巧还有些兴致和寄托,对杨稳来说,也算好事吧! 杨稳微点了下头,“托姑娘的福。”顿了顿又道,“金贵妃降为贵嫔的诏书,诰敕房已经下发了,没想到竟会这样。” 想必他也在感慨她的时运不济吧!如约牵了下唇角道:“人算不如天算,也是没法子。我今儿来这趟,就是奉了金娘娘的令儿,请首辅大人过永寿宫。金娘娘惦念首辅,有话要同首辅大人说。” 杨稳道好,“我替你把话带到。”复又交代,“宫里艰险,请姑娘处处小心行事,千万戒骄戒躁,不能造次。” 如约应了,向他褔了福身,“耽误杨爷了,杨爷荣返吧,我这就回去复命了。” 从内阁大院退出来,金水河前广场连着午门,这地方,确实鲜少有宫女踏足。 也是物以稀为贵,忽然被人叫住了,“你,那个宫女,过来!” 她左右看了一圈,并未发现其他人,知道喊的就是她。遂走近两步,欠了欠身道:“大人有什么示下?” 那个满脸横肉的千户声如洪钟,透出一股莽气,不容置疑地吩咐:“指挥使大人要换伤药,不爱让太监碰身子。你们姑娘家手轻,特借姑娘使使,跟我来。” 第14章 如约有些慌,“大人,我是后宫派来传话办事的……” 那千户把眼一横,“怎么?后宫的人,不能搭把手?又不是让你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过换个药,你推三阻四干什么?” 可要是换成别人,莫说换药,就是煎药喂药也不在话下。这不是人不对付,说服不了自己吗。 她还想推辞,结果那千户偏要勉强,咋咋呼呼说:“你是哪个宫的?难道在宫里只伺候皇上?我们指挥使大人,正三品的官儿,还不能请你帮个忙?你这小宫女,好大的谱!” 如约知道,这回是没法轻易逃脱了,就怕惹毛了这帮不讲理的人,愈发惹得他们不依不饶。 于是只得欠身,“大人误会了,奴婢只是着急回去复命。大人既然有吩咐,那奴婢听令就是了。”略迟疑了下,带着一点渺茫的希冀问,“大人,请问锦衣卫里,通共有几位指挥使啊?” 那千户嗤地一笑,“姑娘当锦衣卫衙门是肉摊儿?腰子一双一双地卖?别说锦衣卫,就说司礼监,不也是一位掌印吗?” 如约不由失望,果然是余崖岸,除了他,再没别人了。 但有没有别人,又有什么分别呢。这锦衣卫上下,都是杀害她们全家的凶手,即便指挥使另有其人,难道就没沾上她亲人的血吗? 心里虽然不平,却也是身在矮檐下,不得不隐忍。便不再多言了,跟着这千户出了午门。 锦衣卫衙门在宫外,和承天门还隔着个五军都督府,走过去很有一段路程。她心里其实很纳闷,为什么那种喊打喊杀的衙门,不配备几位大夫,要跑到宫里来找人?可不该打听的事不能打听,只管闷头跟着这千户穿过西朝房夹道,一路进了官衙正门。 琉璃阶上 第10节 有生之年,她都没想过会上这儿来,若是来,必定是被拿住了,押进来受刑画押。可世上之事,瞬息万变,莫名其妙就有了纠葛,想逃也逃不脱。 而那千户很高兴,响亮地向内喊话:“我找见一个能上药的,不是粗手笨脚的太监,是个水灵的宫女。” 正堂里的人纷纷转过头来打量,仿佛一个女的活物有多稀奇似的。 “老李,还是你能干。”有人打趣恭维,眉目流转间,尽是显而易见的暧昧。 姓李的千户扬了扬手,也不理会他们,径直把如约带到了东边的厢房外。 笃笃敲门,莽撞汉子捏出了柔软的嗓门,“大人,上药的来了。” 房里人说“进来”,刀锋过雪的声线,让人心头生寒。 李千户推开了门,比比手,示意她进去。 如约提袍迈进门槛,打眼就见余崖岸精着上半身,撑腿坐在南炕上。曳撒扇面般敞开,划出个流畅的弧度,相较于暗红的缎面,他那肌肉虬结的臂膀,却白得有些惨然。 饶有兴致地盯住她,他牵起了一边唇角,“魏姑娘,是你?” 他像野庙里令人惊怖的邪佛,那双眼睛能洞穿骨肉一样。练家子,身上没有一丝赘肉,话音方落,人慢慢站了起来。 这厢房不大,屋里落着厚重的帘子,四角都很暗,唯独窗帘交接处射进了一道光瀑。他就站在光带中央,翻滚的细密烟尘莹然发亮,日光描绘他的轮廓,但他的面目却因逆光,匿入了阴影里。 如约看见他胸口交叉的旧伤,日久年深,变成了暗黑色。右胸前覆盖着纱布,撤下绑带后,血迹在纱布上干涸了,边缘发乌,像个血洞,看上去触目惊心。 余崖岸原本是等着她惊慌失措的,毕竟年轻姑娘,猛然撞见光着上半身的男人,应当避之唯恐不及,可他好像料错了。她的眼神只是微微闪了闪,有些尴尬,但不慌张。听他打招呼,谨慎地向他还了一礼,如此而已。 他的兴致渐渐被她挑起来了,视线没有离开她,淡然问一旁的千户:“镝弩,你是怎么找见这位姑娘的?” 李镝弩看见上峰这个样子,就知道自己这回做对了,“大人不愿意太监伺候,又把沙太医骂走了,卑职实在想不出找谁给大人换药,就想着上宫里碰碰运气。谁知机缘巧合,恰好遇见这位姑娘,卑职喊了一嗓子,姑娘心善,就跟着来了。” 如此糙人,也懂得粉饰太平。明明是生硬的下令,向上回禀的时候,却把她曲成了自愿。 这也算为她说好话吧,如约晦气地想。如今人已经来了,再纠结那些没有必要,遂转头对李镝弩道:“千户,劳烦替我预备温水和干净的巾帕。” 李镝弩说好,转身大步流星出去了。当然不是自己动手,高喉咙大嗓门地喊:“小方!小方!打温水,送新手巾进来。” 厢房里,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如约勉强笑了笑,“大人身上有伤,快坐下吧。” 余崖岸这才落座,耷拉在腰上的衣裳慢条斯理地往上扯了扯,右臂套进了袖子里。 “你我有缘。大海里捞人,居然能捞着姑娘,真是让人预想不到。” 他说话的语调很悠然,那种胸有成竹的笃定,听上去高高在上,令人不适。 如约呵了呵腰道:“奴婢是替我们娘娘上内阁传话的,没想到半路上遇见了李千户。千户有令,奴婢就跟着来了,只是奴婢没有替人上过药,恐怕粗手笨脚,伤着大人。” 余崖岸说不碍的,“本就是我麻烦姑娘,怎么能挑姑娘的错。”边说边一笑,“姑娘在我跟前,不用自称奴婢。咱们都是替人当差的,不过职务不同罢了。” 他有意自降身价,却让如约芒刺在背,“大人客气了。奴婢是宫女子,见了主子和外朝的大人们,自然要以奴婢自称。” 她喜欢按着规矩办事,余崖岸也不勉强,一手搁在桌上,抚触着桌面微微凸起的结疤,曼声道:“姑娘进宫跟的是金娘娘吧?我听说金娘娘犯了错,降了位份……姑娘还是另寻一个好差事吧,留在永寿宫,怕不是长久之计。” 如约闻言抬起了眼,锦衣卫是朝廷鹰犬,皇帝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差事都交给他们去办,要论官员们的运数,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 他说不是长久之计,可见外朝的火早晚会烧到金娘娘身上。永寿宫要是呆不下去,倒真没有好去处能安置自己了,除非忍辱负重去廊下家,否则就得回针工局。 “谢谢大人的忠告。”她俯身道,“皇上说了,等事情过去,还会复我们娘娘的位。” 余崖岸微挑了下眉,没有说话。看得出来,这是个一根筋的丫头,除却永寿宫,大概也别无其他门道了。 这时外面的小旗把她要的东西都搬进来,金疮药也准备妥当了,东西搁下立刻就退了出去。 实在因为他们指挥使大人有个毛病,不爱别人看他的身子,也不要他们这些粗人给他上药。先前大家还苦恼,是不是该上女医会馆借个人来,但借来了也不知大人答不答应。不想李千户歪打正着,弄回个宫女,这宫女好像挺合大人脾胃。再仔细一打量,不是廊下家走水那天,困在顺贞门内的姑娘吗。 既然有渊源,旁人就不该打扰。小旗很有眼力劲儿,临走顺带关上了房门,真是说不出的聪明伶俐。 如约回眼一顾,重新过去打开了直棂门。再折返到余崖岸面前,趋身揭下了粘在伤口上的纱布。听见他吃痛,倒抽凉气,她也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直到看见那血肉模糊的伤处,忽然就顿住了,直勾勾地看了良久。 如果眼风能化成刀,她多想趁机狠狠刺穿他啊。手里沾湿的巾帕,在边缘完好的皮肉上拖动,她喃喃说:“余大人,伤得不轻啊。” 余崖岸垂眼瞥了瞥,见她纤长的手指落在胸前,饱满的甲盖泛出淡淡的粉色,像三月桃花薄嫩的花瓣。 心头略一颤,某种沉睡的感觉忽然被唤醒,涟漪一般荡漾向四肢百骸,冲上头脑。 他微蹙了下眉,“奉命平叛,三天三夜,从京城追到万全都司,清剿了三百名逆党。但贼首不好对付,不留神被他伤着了。好在伤得不重,还能赶回来医治。” 如约却觉得很遗憾,这种人,竟又一次死里逃生了。老天不长眼,世上哪有什么因果报应,也许连天菩萨都怕恶人吧! 但心下想归想,绝不能失态。他不言声,只是静静看着她,看得她有些发毛,便定了定心神道:“大人过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还是要小心些。到底身子是自己的,万不能糟践了。” 余崖岸听了,略略一颔首,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但他目光犀利如刀,每一眼都能将人凌迟。干他们这行的,生性多疑,即便如约摆出了真诚的姿态,他还是在审度、在揣测。隔了会儿才蹦出两句话来:“魏姑娘和杨掌司认识多久了?平常交情如何?” 如约压制住了汹涌的心绪,一手为他撒上金疮药,一手将洁净的纱布覆盖住伤口,淡然道:“司礼监早前有个叫邓荣的随堂,是专职往宫中运送东西的。后来他出了事,司礼监没人愿意接他的差事,杨掌司就应承了下来。但他不懂针线上的章程,我们掌司怕他应付不及,就派奴婢随同,以防宫中娘娘们要问话。我和杨掌司交情平平,不过一起当过差,还说得上两句话。” 答案经得住推敲,余崖岸缓缓点头,又破例给了个忠告:“杨掌司的来历,想必魏姑娘也知道。若是没什么要紧事,少些来往,对姑娘有好处。” 如约手上顿了顿,“奴婢应选时候不长,进针工局不过两年而已,没听说过杨掌司的来历。” 长长的纱布,从他一边腋下穿过去,她探着两臂合围,样子恍惚像拥抱。 余崖岸缓慢眨动了下眼睛,感觉她细密柔软的发丝擦过他鬓边,暖绒狨地、痒梭梭地,抓挠不及。 “……杨掌司是犯官之后,五年前阖家被问罪,但因他年少成名,朝廷惜才,免了他流放之苦,净身后充入掖庭,做了太监。姑娘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临渊而立,有失足之虞……” 他说话之际,背后的纱布带已经系紧了。她退了一步,扭身把手浸入了铜盆里。 他重新站起身,将裸露的右臂套回琵琶袖,不紧不慢整好交领,束好了鸾带,漫谈道:“当年前太子余党没有扫清,还有流落在外的。这些人不死心,终究会回来,杨稳就如一个活招牌,有他立在那里,那些人就会奔着他来。”说罢,眼里漫出残忍的浮光,“五年间,抓了七条漏网之鱼,这事连杨掌司自己都不知道。姑娘和他走得近,万一被误伤了,那就不好了。” 如约心头擂鼓一样砰砰大跳起来,她也曾考虑过,锦衣卫那么精明,留下杨稳必定有他们的用意。因此自她进宫起,每行一步都谨小慎微,人前绝不与杨稳有任何交集。 如今亲耳从余崖岸口中听得底细,果然应证了她的猜测。但这种内情,他为什么要向她透露?说得这么透彻,又有什么用意? 他一直仔细打量着她的神色,她背上浮起了一层薄汗,但面上绝不能露马脚。迟疑地笑了笑道:“原来杨掌司身上还有这样的故事。我和他来往不多,今儿是因进不去内阁,才找他传话的。” 余崖岸那张冷峻的脸上,露出了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我信姑娘,所以才和姑娘说这些。”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其实以姑娘的品行人才,耽误在后宫可惜了,何不疏通疏通,想法子侍奉皇上?” 如约恭敬地低下了头,“大人玩笑了,我不过是个下等的宫人,不敢生非分之想。” 他“哦”了声,“也对,这紫禁城看着煊赫,私底下吃人不吐骨头。”边说边踱了两步,又站定脚,回头问她,“那么姑娘是否有意出宫?要是想,余某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第15章 这个问题换作一般人,应当怎么回答?必定是感激再三,欣然答应了吧! 如约须得做出深思熟虑一番的样子,犹豫再犹豫,才迟迟道:“大人要问奴婢想不想出宫,奴婢自然是想的,谁也不愿意在宫里战战兢兢地过日子,闹得不好便挨主子的训斥。但奴婢出宫,应当是到了时候,伺候满十年,堂堂正正地走出去。大人说愿意帮奴婢,奴婢要是一时情急答应了,那么欠着大人的情,将来又该怎么偿还?奴婢是微末之人,微末之人身无长物,既然深知不能报答,又何必亏欠人情。大人的好意,奴婢心领了,奴婢出来好半天,娘娘想是已经等急了。”说着又向他褔了福,“大人身上伤势未愈,奴婢就不叨扰了。请大人好生颐养,奴婢告退。” 余崖岸看她退后两步,打算离开,方又唤了声“魏姑娘”,“我没说要姑娘报答,姑娘只说领不领这份情就是了。” 如约回身笑了笑,“奴婢还是这句话,多谢大人美意。但奴婢与大人素昧平生,不敢深受大人恩惠。” 反正她一心只想快些离开这虎狼窝,也不等余崖岸再说什么,快步从正衙退了出来。 一到外面,气儿就能续上了。她深深喘上两口,压平了胸中的惊涛骇浪,重新敛起心神,返回了午门内。 一路向北急行,生怕金阁老到了永寿宫,自己也没赶上复命。还好,回到永寿宫的时候,金娘娘还在朝外张望着。见她回来,忙站起身责问:“怎么去了这么长时候?见着阁老了吗?” 如约说:“内阁不是奴婢这样的人能进的,当时被门上的小火者拦住了,好在托付了司礼监的人,把话给阁老带到了。”边说边搀扶金娘娘坐下,好言回禀着,“原本早就回来了,但走到金水桥前广场上,被锦衣卫的千户拦住了。锦衣卫余大人受了伤,找人帮着换药,奴婢就给拽到锦衣卫衙门去了。” 金娘娘讶然看了她一眼,“余大人?余崖岸?” 如约说是,“追击叛军的时候伤着了,不愿意让太监换药,又骂走了御医,没人敢上手。” 金娘娘嗤笑了声,“这种人就是别扭,明明干着杀人的营生,小事上却如此考究。”说着又打量她,“你们以前认得?” 如约照实道:“算不上认得,只在廊下家走水那晚见过。锦衣卫把我们扣在宫里不让出去,余大人曾亲自盘问过奴婢。” 金娘娘颔首,“也算有渊源。这次又召你换药……他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吓得如约心头一蹦,忙道:“奴婢是宫里的人啊,和外头隔着几重天呢。” 可金娘娘却不这么认为,摇着团扇道:“他可不是一般的官员,有的是办法达到目的。”见这小丫头白了脸,金娘娘又失笑,“我就是这么一说,吓着你了?你也是个死脑筋,要果真被人看上,就算做个妾,不也比现在伺候人强吗。” 如约说不敢,“娘娘,那可是锦衣卫,奴婢没这胆子。” “怕什么。”金娘娘道,“男人再厉害,不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吗!” 调侃上一阵子,心思又落在了自己的处境上,不由唉声叹气,度日如年地等待她父亲来救命。 然而直等了一个时辰,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一旁的绘云又借机上眼药,“话果真传到了吗?别不是这丫头为了邀功胡说,躲到花园里消磨了时候,骗娘娘说往内阁去过了吧。” 金娘娘又不受用了,眼看要发火,这时候外面进来一个生脸的太监,说求见娘娘。 廊子上的宫女把人引到金娘娘跟前,那小太监拱手行了礼道:“娘娘,奴婢是内阁大院的长随,奉金阁老的令儿,来给娘娘带句话。阁老说这个时候,还是不见为宜,请娘娘静心思过,稍安勿躁,时日一到,自然就雨过天晴了。阁老和夫人在外头,也替娘娘打点着,万盼大事化小。这程子,请娘娘谨言慎行,在万岁爷面前也别再提及这件事儿。好生珍重自己,好生伺候万岁爷就是了。” 金娘娘听完,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连她父亲也让她忍耐,就说明短期内想复位,怕是不能够了。 灰心得很,她虚脱地倚着炕桌,摆手让这小太监退下。看看外面的天,亮得晃眼,她的世界却蒙上了阴霾,日头钻不出云层了。 绘云这会儿断不敢劝解,拿眼风示意下面的人端甜汤来,自己接过,小心翼翼搁到金娘娘手边,轻声道:“娘娘一上午没吃东西,进些吧。” 金娘娘斜眼扫她,想痛骂她,但见她畏畏缩缩地,顾及往日的情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出门走走吧,趿上软鞋,迈出了正殿。顺着甬路走到大门上,大门外面站着乾清宫派来的太监,她还没伸腿,那两个太监就垂着眼睛抬起手,“娘娘请回。” 没办法,她又绕了回来,在院子里转圈儿。走到西配殿前,看见如约坐在窗前,正闷头做她的针线。也不知做的是什么,料子看上去不精贵,像是宫人的马面裙。 金娘娘没想那么多,只觉百无聊赖。人被圈在这四面高墙下,才一天光景,就要闷出病来了。她泄愤式的甩动手里的团扇,抽打花圃里的月季,打得叶子和花苞掉落,越看越气恼。 好在也有好消息,几个被抓出去的太监又给放了回来。虽被打得皮开肉绽,但总算保住了命,向金娘娘磕头回话之后,回直房养伤去了。 水妞儿开解金娘娘:“您瞧郑宝他们还活着,就说明万岁爷没想重罚咱们宫里,他老人家还是顾念和娘娘的情分的。” 金娘娘略略宽怀,但又不太高兴,“那他怎么不来瞧我?昨儿夜里,他招谁侍寝了?” 永寿宫打听皇上御幸的事,已经成了惯例。离这儿不远的彩凤门围房,是彤史值房,彤史记录皇帝每夜临幸的次数和细节。原本这是机要,断断不会向人泄露,但金娘娘仗着她父亲的名望、自己的位份,以及万能的银子钱,还是可以稍许探得一二的。 底下人不用她吩咐,每天例行公事一般,趁着中晌四下无人的时候,常爱往彤史值房里钻。今天照例去了,探得的消息还是这样,“万岁爷昨儿宿在乾清宫,没翻牌子,没招人侍寝,彤史那儿都记着呢。” 金娘娘纳闷了,“这都多少天了?得有十来日了吧,万岁爷就这么单着,和太后的劲还没较完呢?就算较劲,也不能亏待自己,年轻轻的爷们儿,当皇帝诚如当和尚,儿子不想要了?江山不想传下去了?” 水妞儿吓得头皮发麻,左右看了一圈,好在宫墙高得很,不担心外面有人听见。 他们做奴婢的,话得顺着主子的心意说,便道:“万岁爷这样,娘娘不也放心吗。后宫都闲着,谁也不比谁抢先,将来绕了一圈,还是娘娘拔头筹。” 这话听着颇为顺耳,金娘娘没什么可争夺,气也就顺了。 但皇帝面前不能消停,得使劲蹦跶,才能让他时刻想起她。于是让小厨房做吃食,海清卷子、银锭饼,外加一例酸甜汤,命绘云送到皇帝跟前去。 隔了好一会儿,等到绘云回来,追问怎么样,绘云说:“万岁爷已然用过点心,还是把食盒留下了。但吩咐奴婢带话给娘娘,往后不必费心,请娘娘自用。” 琉璃阶上 第11节 金娘娘呆怔了片刻,心头五味杂陈。一会儿想万岁爷必定是不惦记她了,这才让她不必费心。但转念又得往好处琢磨,他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话虽说得生硬,还不是把食盒留下了。既然留下,情况就坏不到哪里去,下回她还送,送得多了,他想忘也忘不掉她。 但禁足的日子是真不好过,永寿宫里谁都能走动,唯独她不能。 金娘娘歪在美人榻上,勉强延捱了两天,实在闲得无聊了,想起了上巳节。让人把如约传来,问她过节用的衣裳准备好没有,谁知她跪了下来,泥首道:“请娘娘恕罪,奴婢回去就做。” 金娘娘愕然撑起身,“什么?进宫就领的差事,有小半个月了吧,还没动针线,你每日到底在忙些什么?” 边上的绘云也有些慌,自己抱了一大堆衣裙给她,虽是想着使唤她,但没想到她不做娘娘的衣裳,单给她们做。 忙乱之中她拉扯搪塞,对金娘娘道:“想是她不知轻重,上回做了几个荷包,又绣帕子去了。” 可如约说不是,直起身道:“姑姑们交代的东西我实在做不完,已经连夜拆改了,还有一大半堆在那儿呢。我原是想着,离上巳节还有二十来天,等把姑姑那件小衣绣完,再做娘娘的裙子。没想到今儿娘娘就问起,我……我这就回去换花绷,求娘娘恕罪,求姑姑见谅。” 这番话,成功点燃了金娘娘。她霍地站起来,“怎么回事,如今我的东西,竟要排到这些奴才后头做了?”说着“啪”地扇了绘云一巴掌,“你不是说管教着底下人,从不和人起争执吗,原来是这么个管教法儿。压得他们都怕你,都不敢吱声儿,可不就天下太平了吗。伺候我的人,得先让你们受用,连我这正主儿都得往后稍稍,你们好大的脸面啊!” 忽然想起那天看见如约手里的东西,觉得眼生,这回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些大宫女的。一时原委都闹清了,一巴掌不痛快,又追加了一巴掌,“作死的东西,你在这永寿宫里一手遮天,当我死了不成!” 绘云被打得脸颊通红,又是痛哭,又是跪地磕头,“娘娘,不是这么回事儿。我们犯懒,托她缝制是有的,可从没想越过娘娘的次序去啊。” 如约是出了名的老实头儿,老实头儿说话更让人信服,“姑姑那天送了一堆衣裳鞋袜过来,我说先紧着姑姑们的做,您没反驳,我不敢违姑姑的意儿。” 这下换来金娘娘更可怕的瞪视,“看来我是用不了你了,你害我害得不够,还要爬到我头上来。别打量你是朝天女户出身,我就治不了你!”边说边喊尚仪嬷嬷,“给我把这弄权的东西拖到院子里去,着人狠狠打她的脸,让宫里所有人都去看。” 尚仪嬷嬷道是,强扭着绘云,押到台阶前的中路上跪好,左右开弓扇她耳刮子。 金娘娘坐在殿里又气又恼,自己哭起来,“要不是我带进来的三个都病死了,我也不能用这些人。如今仗着资历,光明正大地欺负我。我算是瞎了眼,替她撑腰,把自己弄成了现在这样!” 如约一直憋着声儿旁观,见金娘娘哭,膝行上前小声宽慰:“娘娘,是奴婢没用,经不住绘云姑姑的压制。但娘娘消消气,我夜里赶工,悄悄把娘娘的上襦做好了。交领和袖口上都绣了金银如意和八宝,娘娘看了一准儿喜欢。还有裙子,剩下腰头和裙门上的膝襕没绣完,再容奴婢两天,奴婢一定送来,让娘娘过目。” 金娘娘耷拉着眉眼,有些可怜地看看她,哀叹自己怎么落得如此凄惨,竟要小宫女偷着替她赶制衣裳。 伸手把人拽了起来,金娘娘叹息道:“往后你上殿里来伺候吧,受我一个人的差遣,给我一个人干活儿。她们的话,你一句都别听,也用不着喊她们姑姑。一个个儿,身子不正影子歪,让人‘姑姑、姑姑’地抬举着,也不嫌臊得慌!” 第16章 外面大耳帖子抽得山响,绘云的脸早就疼得没了知觉。尚仪嬷嬷却比她更难熬,自己这手遭了好大的罪,再不叫停,自己上了年纪,也吃不消了。 到底盼来了金娘娘开恩,还是如约出来传的话,对尚仪嬷嬷道:“您受累了,快回去歇着吧。”转头又对绘云道,“姑姑这脸,怕是不能上值了,我向娘娘讨了恩典,让姑姑回直房去。姑姑找太医瞧瞧,开些药敷上吧。” 绘云对她的恨,用嘴说不出来,只能狠狠瞪她,最后蹒跚地被人架走了。 如约暗叹了口气,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自己还有要紧事要做,不能一直困在西配殿里。往上爬,一路上总有尸横遍野,谁不是这样!起先自己还会觉得愧疚,但时候一长,这颗心渐渐也就如石如铁了。绘云利用金娘娘打杀玉露的时候,八成也没想到,金娘娘照样可以当着众人的面,狠狠赏她嘴巴子。 院子里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大家各怀心事,各有算计。绘云带出来的两个徒弟,这时候也服软了,颇有巴结的意思,对如约道:“早前她非让我们把旧衣裳都翻找出来,我们就说了,这么的不好,她偏不听。横竖我们没有为难姑娘的意思,闹得今天这样,我们也怪不好意思的。” 如约还是宠辱不惊的样子,和煦道:“都是一场误会,二位也别往心里去。今儿绘云姑姑受了委屈,姑姑们是她亲近的人,还是得好好劝解着点儿。” 丛仙和水妞儿对看了一眼,忙点头。心里惆怅感慨,这永寿宫要变天啦,做针线的野路子,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翻身成了娘娘跟前红人儿。 事实也的确如此,如约在金娘娘身边伺候,远比绘云那干人尽心。其实殿里的每一样活计,都有专门的人负责,到了大宫女手里,需要忙活的不多,最大的差事就是给主子解闷,急主子之所急。 金娘娘仍是像热锅上的蚂蚁,盼着皇帝能来,盼着恢复她的位份。可惜等了又等,石沉大海,终究忍不住了,吩咐如约:“今儿再准备些茶食点心,你替我送到御前去。顺便瞧瞧万岁爷在忙什么,还记不记得我这个人。” 如约说是,传话给小厨房,等着那头送食盒进来。 预备好的东西送来请金娘娘过目,是一份透糖茶食、一份印儿酥,还有一盏灵露饮。 如约的视线停留在灵露饮上,所谓的灵露饮,是用粳米、糯米、老小米入甑锅提炼,取其凝结的露水做成的。虽然不如米汤浓稠,但也绝不像清水一样透彻。如果能在里头下药,那该多好,简单省事,不必大动干戈。然而御前的那些人不是吃素的,绝不会让没有验过毒的吃食出现在皇帝的御桌上。这条路走不通,唯剩一条,就是以命相搏。 金娘娘哪里知道她的心思,小心翼翼把食盒的盖子盖回去,切切叮嘱她:“替我好好渲染渲染,就说我茶不思饭不想,就快活不下去了,请万岁爷可怜我,过永寿宫来瞧瞧我。” 如约说是,偏头朝铜镜望了一眼。镜子里倒映出自己的侧影,交了二月二十,宫女的圆领袍乌纱帽换成了上襦下裙。襦裙有一宗好处,须得配(髟+狄)髻。(髟+狄)髻上插头面首饰,虽不如妃嫔们华贵,但也是顶簪、挑心,一样不缺。 轻舒一口气,她敛起神,向金娘娘褔了福,“娘娘放心,奴婢纵是不能在万岁爷跟前说上话,也会想办法攀交御前的掌事,请他们代为替娘娘说情。” 金娘娘大力地夸赞了她两句,“果真你是最靠得住的,不像她们,嘴上好听,办事不牢靠。”边说边轻轻推了她一下,“你且去,好生把事办妥了,我亏待不了你。” 如约抿唇笑了笑,也不多言,挽着食盒往永寿门上去了。 人渐渐走远,金娘娘站在廊下看着,咬住了唇。 边上的尚仪嬷嬷问:“娘娘打发她过去,是瞧她长得好,有意让她在皇上跟前露脸吧?” 金娘娘怅然说:“可不是。我如今这处境,只有想些歪斜的办法了。万一皇上看中她,不得往永寿宫多跑几趟吗,总不好立时临幸,立时就晋位分。我待她也算不薄,要是她能出头,总会念我一点儿好。不像其余几宫的人,见了我,个个乌眼鸡似的。” 所以人人都有算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说不清到底谁是螳螂,谁是黄雀了。 那厢如约提着食盒到了遵义门上,问守门的小太监,皇上在不在殿里。 那小太监至多不过十三四岁光景,见惯了大场面,也学了拿大的做派,把眼儿一翻,“你是哪个宫的?奉了谁的令儿来见皇上?” 如约忙自报了家门,小太监看人下菜碟,耷拉下眼皮道:“万岁爷不在养心殿,许是在乾清宫,也或者上文华殿进讲去了。你各处走一圈,碰碰运气吧。” 如约一时有些迷茫,不知该往哪里去,便道:“那我在门里候着吧!娘娘交代的差事,我们做奴婢的,不敢不遵令儿。” 还是另一个太监好心,啐了那小太监一口,“汪轸,你处处给人下套,怪道你娘生的孩子没屁眼儿。”复转头冲她笑了笑,“姑娘,他和你闹着玩的,别往心里去。万岁爷就在养心殿呢,你进去找御前的人通传一声。我瞧你脸生,可不敢闷头乱闯,要是惊了驾,那可是死罪。” 如约感激地朝他纳了个福,“多谢师父指点。” 提裙迈进门槛,一路顺顺利利进了养心门。 这养心殿,是皇帝时常歇息的地方啊,她做梦都想走进这里。今天成真了,心头激动得打哆嗦,但越是这样,越要沉住气。强压住了起伏的心境,一步一步加着小心,绕过了琉璃门内的八龙影壁。 往前看,一眼能看见养心殿的正殿,中正仁和匾下摆放着金漆雕龙宝座,两边立掌扇,即便座上没人,也是一派威严肃穆的气象。 敛神到了殿门前,知道不能擅闯,客客气气请站班的人回话,自己在一旁静待着。 不一会儿里头出来个人,正是那天在遵义门上遇见的总管太监章回。他见了她,掖着两手问:“是金娘娘派你来的?” 如约说是,“娘娘预备了茶食,命奴婢敬献万岁爷。” 章回伸手道:“给我吧,我替你转交。” 可如约没有递过去,摆着温软的语气,小心翼翼道:“师父,我们娘娘特吩咐了,让奴婢面呈万岁爷,并有话回禀万岁爷。” 章回“嘿”了声,“你们这位娘娘,真是个认死理儿的。万岁爷好容易歇一歇,哪儿有那闲工夫,吃她送来的茶食。” 但人既然来了,不通融似乎有些不近人情。再说这宫女万岁爷曾见过,还亲自免了死罪,说不定愿意见一见。 思及此,章回让了一步,“咱家替你进去回话,你先等着,万岁爷若是召见,你再跟着进来。” 如约说是,退让在一旁,看章回迈着八字步,一摇三晃进了冬暖阁。 御前有严苛的定规,内外太监钉子一样伫立着,丝毫不敢移动半分。整个养心殿寂静无声,只有案上的莲花更漏滴答,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 暗暗四下打量,正殿两侧是东西暖阁,想来皇帝歇息不上后殿去,那地方是专作嫔妃侍寝之用的。早前总是隔着宫墙眺望,对养心殿的规制并不了解,总以为永寿宫已经够大了。谁知进了这里,才发现有天壤之别,光是养心殿的天花藻井,就抵得上大半个永寿宫正殿。 一串脚步声响起,把她的思绪拉了回来,见章回迈过暖阁门槛,笑着说:“姑娘是个有福的,万岁爷都歇下了,还是破例召见了你,好让你回去向贵嫔娘娘交差。” 如约忙呵腰,“多谢总管师父。” 嘴上说着,心慢慢提起来,提到嗓子眼。暗想着皇帝既然歇下了,是不是会少些防备?自己如果行事……就算是鸡蛋碰石头,能不能有几分重伤他的可能? 带着希冀,她跟章回进了冬暖阁。本以为这暖阁就是皇帝歇息的去处了,岂知不是。里头还有一间内室,并不很大,摆着一张床,一架紫檀案几。 皇帝半倚着一个大引枕,靠在床头看书,石青色宝相花的缂丝缎面衬着他的脸,眉眼精致间,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做派。不像平时冠服端严,燕居的时候随意,乌浓的长发拿玉带束着,鬓边垂落几缕,清贵是真清贵,清闲也是真清闲。 南宇文、北慕容。慕容氏的美丽,在他这里得到极致的发挥,即便恨他入骨,也不能否认老天对他的格外眷顾。 而如约考虑得更深,她一直听说皇帝夺权,暗中联合了朝中各大势力,只管发号施令,从未身体力行。他和唐太宗不一样,玄武门政变没有亲力亲为,弄权靠的是心计。加上他出身显贵,尊荣作养,一个没有拳脚功夫的人,总比余崖岸好对付。 只可惜她想上前,被章回拦在了门外,这随安室不大,根本不容她近身回话。 章回接过了她手里的食盒,进去搁在紫檀的案几上,轻声问皇帝:“万岁爷,金娘娘差人送吃食来,万岁爷这会儿用么?” 皇帝没有应,放下手里的书,朝门前的人望过来。 他记得她,见过几回,每次露面都出乎人的预料。从针工局下等的宫人,一跃变成永寿宫的听差女官,仅仅两个多月而已。 皇帝对她产生了一点兴趣,见她欠身纳福,淡淡道了声“免礼”。 “恪嫔打发你来,有什么话要说?” 如约照实把金娘娘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道:“我们娘娘一心惦念着万岁爷,这阵子人都憔悴了。几次想来向万岁爷请安,可惜都被门上拦住了,不叫出去。娘娘说,请万岁爷念着往日的情义,上永寿宫瞧瞧她去。见了万岁爷,心头宽怀,身上的症疾也能减轻些。” 皇帝听得笑起来,“又睡不着了,看来得多吃些安神的药。”说着眼波一转,落在她脸上,“替她传这么矫情的话,你不觉得为难吗?” 要说为难,照着姑娘的心情,确实应该为难。但她不像寻常的宫女,瞧着皇帝是男人,为难里能夹带那么一点女孩儿的小心思。她心里有怨恨,正因如此,神情言语就显得格外坦荡,俯身道:“奴婢侍奉娘娘,一切听娘娘的示下。主子跟前,没有为难一说。” 章回觑了觑皇帝,见他缓缓颔首,“差事当得不错,上回要是杀了,才真可惜。”略顿了下问,“那日恪嫔打死宫女,她辩称是底下人手重,不是她的本意。那时你朝朕望过来,为什么?” 当时视线一交错,她就慌忙避开了,本以为皇帝不会往心里去,没想到他竟留意了。 该怎么回答呢,难道说金娘娘为推脱责任,撒谎了吗? 不能够,背叛主子是大忌,她懂得这个道理。便道:“底下人错会了主子的意,确实有过失。但已然出了一条人命,要是再赔上几个,岂不是更让人唏嘘吗。” 章回恍然大悟,其实那天没把永寿宫的太监拉出来打杀,他就有些想不明白。现在谜底解开了,这姑娘的一望,让皇上确信金娘娘编了瞎话,救了那几个小太监的命。 十分圆滑的回答,忽然让人失了兴致。皇帝重新拿起搁下的书,视线落在了书页上,漠然道,“回去吧。带话给你主子,让她安分悔过,少动些歪心思。该是她的,早晚少不了。不该她的,往朕这里送什么都没用,朕不吃她这一套。” 第17章 答案拍在了脸上,皇帝洞察微毫,知道金娘娘打的什么主意。 如约自然也抱憾,可惜这次觅不得好机会。章回一直守在门前,自己离皇帝足有三丈远,就算头上的簪子锋利,也不能一气儿扎进皇帝的心窝里。 可就这样摸着鼻子回去了,她又有些不甘心,这回不能成,就得谋求下一回。于是壮着胆儿说:“万岁爷,您会上永寿宫去吗?娘娘盼着您能来,哪怕是瞧上一眼,我们娘娘也心满意足了。” 可皇帝恍若未闻,保持着看书的姿势,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一旁的章回懂得瞧眼色,不等她再说话,抬手把她往后拦了拦,关上了随安室的门,复又小声道:“姑娘怎么不懂事儿?万岁爷让你退下,还说那些闲话做什么!” 如约没办法,被他拽出了冬暖阁。 回头张望,看不见里头的情景了,虽然她早有准备,头一回行事未必能成,只要按捺住心性,永不言弃就是了。可真当错失了,连走近半步都没有可能,说不懊恼是假的。 手心里的汗,在迈出正殿的时候彻底干涸了,她唯有再向章回争取,“师父,替我们主子美言几句吧,我们主子当真念着皇上呢。” 章回一哂,“阖宫这么多嫔妃,哪一个不念着皇上,不想得皇上宠幸?金娘娘的脸面,在后宫已经是独一份了,人不能太贪心,贪心了对自己不好,会作病的。”说罢又冲她笑了笑,“姑娘也是个实诚人,这么一心为主子,敢追问万岁爷。这是逢着万岁爷斋戒,不能动怒,要是换了平常,高低得受两句申斥,万一怪罪下来,实在不值当。” 大太监,能做到今天地步,靠的是机敏观察,和准确的判断。因此章回待她还算和蔼,风水轮流转嘛,留着一线人情又不需本钱,万一将来要打交道,面上不也敞亮吗。 他把人送到了琉璃门前,掖着手劝说:“姑娘回去吧,让金娘娘收收心,这程子就别没头苍蝇似的乱撞了。” 如约犹不死心,站住了脚问:“师父,您说万岁爷还会来永寿宫吗?” 章回想了想道:“这可说不准,金娘娘不是正禁足吗,万岁爷要是走动,落进别人眼里也不好看啊。” 琉璃阶上 第12节 她“哦”了声,有些惆怅。忽然意识到自己过于外露了,忙笑道:“奴婢瞎操心了,请师父不要见怪。” 章回点点头,“都是这么过来的。姑娘还年轻,没经过事儿。当差时候长了,就知道进退了。” 如约说是,向他行过礼,从养心门上退了出来。 经过遵义门时,那个叫汪轸的小太监照旧挤兑她,“姑娘莫不是要升发了,进去这么长时候。” 如约不好发火,只是冲他讪笑了下,快步走进了夹道里。 一路往北,路上没有人,空空荡荡地。心里一再宽解自己,没事儿,来日方长,哪有一口吃个饼子的…… 可就是灰心,明明跟前只有一个章回,她也没法子出手。难道只能等两下里独处的时候吗?可那是皇帝啊,几时身边能没人伺候? 越想越无望,越想越悲戚,恨不得找个地方哭上一场。可这深宫之中,哪儿能供她洒眼泪?眼泪只能往肚子里流,使劲地咽下去,别让任何人看出来。 收拾好情绪,重新回到永寿宫,刚进宫门金娘娘就迎上来,急切地追问:“怎么样?万岁爷说什么没有?” 怎么向她交代呢,总不能把皇帝说的那番无情的话,照实和她复述一遍。 如约这上头还是体人意儿的,委婉地对金娘娘道:“万岁爷说了,明白娘娘的苦闷,让娘娘稍安勿躁,暂且在宫里静养着,别操心旁的。该是娘娘的东西,一样少不了娘娘的,娘娘眼下着急,无济于事,反倒伤了心神。” 金娘娘听了,心头略略宽怀,喟叹着:“万岁爷到底没有撂下我,我还有指望。”语毕又问她,“那万岁爷说了吗,什么时候来瞧我?” 又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她倒是追问了,可惜皇帝没有给答复。 斟酌再三,她又编了段话宽解金娘娘,“玉露的事儿刚出不多久,万岁爷要是这时候来瞧娘娘,让宫里其他娘娘们看了,岂不认为万岁爷偏袒娘娘,愈发要眼红娘娘吗。老话儿说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万岁爷不忍把娘娘顶在风头上。若是这时着力抬举娘娘,那就不是真宠爱,是捧杀了。娘娘细想,是不是这个理儿?” 道理怎么能不明白呢,金娘娘虽感念皇帝的体恤,但也颇不把后宫其他嫔妃放在眼里。口中还在嘟囔着:“就让她们眼红嫉妒,又怎么样,我才不怕!” 在金娘娘看来,自己的父亲是当朝的首辅,那些人纵是不服气,也只能老老实实憋着。 总之这一趟又是无功而返,让人觉得沮丧。金娘娘意兴阑珊回到内寝,让人温了壶酒来,独自一个人喝了两杯,就上床歪着去了。 主子睡下了,没有什么要紧事要忙,如约回到偏殿里,把裙门余下的一小截膝襕绣完了。 剪子剪断了金丝线,刚要放下,见郑宝从门上进来,一见她就苦笑,“姑娘,再见着你可真好,让我知道自己还在阳世,还没死。早前我一直盼着能进司礼监,这回我真进去了,才知道那地方恁地吓人,着实不好玩儿。” 如约很同情他,“无妄之灾,躲过去了,将来添福添寿元。” 郑宝叹着气说:“借您吉言,我就盼着往后过好日子了。不过姑娘倒是出息了,如今在娘娘跟前很得脸。合该是这样,把那个丧良心的绘云拱下台,大家就算报了仇了。”边说边回头望了眼,见四下无人才又道,“她还留在永寿宫,娘娘抹不开面子,怕将来还要起复她。姑娘留点神,别让她算计了。这些老姑姑,心肠歹毒着呢,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如约应了,又说了两句顺水人情的话,让他好生将养着。自己起身,上外间把襦裙熨烫了一遍,才抱进偏殿,仔细架了起来。 金娘娘吃了酒,睡得很沉,衣裳是试不成了。午后有了一段悠闲时光,如约在后廊上坐下,一面剥杏仁,一面看着满院春色发呆。心里记挂着快要清明了,前几年流落在南方,还能祭奠一下亲人。后来应了选,不管是在内官监还是在宫里,宫人插香、烧包袱都是犯忌讳的,这件事也只能暗自念一念,不能过多惦记。 不过金娘娘这一觉睡了好久,晚上连膳都没传,闷着头睡到第二天五更。五更睡醒起身,推开窗看,才知道外面下了一夜雨,屋檐上滴滴答答落雨成串,把窗前的海棠树浇得水光粼粼。 清明时节雨纷纷么,天气就是这样。雨连着下了三天,等到第四天的时候,盼来一个好消息。御前的掌事太监康尔寿亲自来传话,说万岁爷顾念娘娘,看上巳节快到了,解了娘娘的禁足令,好让娘娘陪太后上西苑散散。 金娘娘喜出望外,一面谢恩,一面又犯了矫情的老毛病,“万岁爷这会子倒想起我来了。” 康尔寿笑道:“瞧娘娘这话说的,万岁爷几时不想着娘娘来着?往年上巳节,娘娘都在太后跟前侍奉,今年您要是不在,太后问起来,不好回话嘛。” 金娘娘便不再抱怨了,让人赏了康尔寿银锭,待人一走就欢天喜地来牵如约的手,“万岁爷还是看重我的。” 绘云很懂得审时度势,趁着金娘娘高兴之际上来求情讨饶,声泪俱下地说自己错了,求娘娘宽宥,还让她近身伺候。 金娘娘心情不错,也不耐烦被她破坏好兴致,到底还是松了口,“算了,后儿上西苑,容你跟着吧。” 绘云千恩万谢,重新插上了令箭。直起身的时候看如约,眼神里透着恨。 如约没理会她,盘算着上巳节那天游西苑,皇帝应当也会出现。一门心思冲着杀人,极容易露马脚,碰见的机会多了,总有天时地利的时候。她只要能随金娘娘去西苑,一切便有指望,所以愈发要说洗清话,“玉露那件事就算过去了,皇上既解了娘娘禁足,往后也会接着来永寿宫的。隔上一段时候恢复了娘娘的位份,娘娘照旧还是后宫第一人。” 这话说得金娘娘高兴,又扭着身子去试行头。上巳节要穿新衣、以兰汤沐浴、上河畔祓禊,总之必须好好准备一番。她每年都是最出风头的人,今年也不能落了下乘。 如约和梳头宫女一起,伺候她穿上襦裙,梳好了发髻。金娘娘站在镜子前赏看,莲白的上襦配窃蓝的马面裙,领上压璎珞项圈,端庄里透出少女的灵动窈窕,仿佛又看见了五年前的自己。当下十分满意,只等上巳节一到,就要当着众人体面登场。 转过天来,到了正日子,一早各宫的步辇就在顺贞门上候着了。往年游西苑,去的最多的是趯台坡、蕉园,那里水面宽阔,适宜游船,上巳节几乎是在池子上过完的。但今年改变了章程,宴席设在了琼华岛上。顺贞门离琼华岛最近,又毗邻着景山,中途还能上寿皇殿祭拜,去瞧瞧因陵地没有修建妥当,至今不曾下葬的先帝爷。 太后原本是不想出门的,正是因着能去看先帝,才勉强答应游西苑。出了宫,直奔景山,进了寿皇殿痛痛快快哭一场,哭得眼睛像桃儿一样。皇帝和几位嫔妃劝解再三,才从蒲团上起来,人自然是恹恹地,由几个嬷嬷搀扶着,跌跌撞撞坐进了步辇里。 如约一直在旁看着,太后和皇帝确实不对付,先帝灵前的一通念白,恨不能细数皇帝的罪状。但碍于人多,面上总得过得去,光是粉饰太平,已经花了太后好大的力气。 一行人由锦衣卫护送着,浩浩荡荡进了西苑。后宫嫔妃基本没有出宫的机会,因此一路很热闹,步辇上的帘子掀起来,隔了几丈远,彼此也能愉快地交谈。 所有后宫的主儿们都有来有往,唯独金娘娘单着,由此可见她平时人缘确实不太好。但她并不在意,多早晚看见鸾鸟扎堆来着?只有上不得台面的破落户,才狼一群狗一伙呢! 出陟山门,经过一条长长的水上廊道,终于到了岛上。众人下辇后四处张望,这里的景致很好,因皇帝要游幸,早就有人仔细打点过了。 过节么,游玩是其次,要紧是应景儿,做过节该做的事。譬如拿柳条蘸水点头祈福,再譬如水边沐浴驱除邪祟,这些都是不能丢的老例儿。太后和皇帝端着架子,不过做做样子,嫔妃们却很虔诚,很当一回事。因为春水擦身不单驱邪,还有感孕得子的说法。 花红柳绿的美人们,一起聚集在池畔,场面很是壮观。 金娘娘卷起袖子捞水,不敢往脸上招呼,怕弄花了妆面,只管往脖子上拍打。 可左右的人都只是拿手划拉,看样子还有些畏缩。 金娘娘大惑不解的时候,有人忽然说了句败兴的话:“倒春寒那会儿,宁王不是淹死了吗。不知在哪里落的水,没准儿正是这里呐!” 第18章 泡过人的尸水拍打在身上,足够令人毛骨悚然。 金娘娘愣住了,手悬在半路,没敢再往脖子上招呼,拐了个弯,悄悄抹在了裙子上。 人一多,各种传闻和闲话就多。一时心惊肉跳,尽管大家都想怀上皇长子,但那皇长子要是宁王托生的,必定是来讨债的,不怀也罢。 于是这场河畔祓禊,气氛变得很尴尬。众人提着裙子,面面相觑,莫说沾湿衣裳了,最后连手都不敢划拉一下。 统管全局的太监立刻就发现不妙,今儿过节,司礼监的掌印和秉笔都来了,时刻预备应对变故。 金自明快步到了河畔,掖着手,躬着身,笑道:“娘娘们怎么不祓禊?好容易出来一趟,擦洗擦洗,好涤尽去岁的尘垢啊。” 毕竟人多,那件让人犯嘀咕的事,到底还是有人说了出来,怕水脏,怕宁王索命。 金自明听罢,“嗐”了声道:“娘娘们竟是担心这个?小宁王不是在这里落的水,是在南边崇智殿前。再说这么大的太液池,能装下一个半紫禁城,且又是活水,连着四九城里大小河道。这么长时候过去,有魂儿也给冲散了。自古哪条河里不死人?宫中用玉泉山的泉水,城里百姓可靠着河水洗涮呢,难道日子还能不过了?”说罢笑了笑,“好好儿过节,可别因这种事闹得人心惶惶,传到万岁爷耳朵里,万岁爷要不高兴的。” 最后一句话,才是最要紧的。金自明虽是笑着说,但言语里的恫吓昭然若揭。 谁敢惹得万岁爷不高兴?除非是好日子过腻了。 众人回过神来,上巳节就是要热闹,水榭里的太后和皇帝可都瞧着呢。于是只得重又掬起水,勉强往身上泼洒,至少从远处看过来,也是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金娘娘斜眼瞥她们,甚为不屑,“一帮不成器的东西。宁王投胎就吓着她们了,要是换了我,只要能怀上皇长子,莫说是宁王,就是前太子,我也不怕。” 如约脸上挂着赞同的笑,视线却流转,望向了池边的水榭。 太后和皇帝临池而坐,太后脸上本就没有笑模样,刚才嫔妃们忽然的回避,让她抓住了契机,有意询问:“她们先前怎么了?一个个都僵住了身子,水里有刺儿扎她们?” 司礼监的掌印一直随侍在左右,忙替皇帝解围,俯身笑道:“今年不像上年,池子里水凉,三月三还有些冻手呢。娘娘们身娇肉贵,不敢受凉,想是怕回头不能好好伺候皇上。” 太后冷笑了声,“是吗?那这会儿怎么又欢实起来,水忽然暖和了?”边说边瞥了籍月章一眼,“你也不用替她们打掩护,不过就是因为宁王死在了太液池,让她们心不安,怕恶鬼索命罢了。” 这话说得籍月章心惊胆战,又往下呵了呵腰,“老祖宗多虑了,这太液池大得很,且事儿也过去有阵子了,娘娘们哪能忌讳这个!” 可太后却被自己那番话勾起了伤心事,忽然垂泪不止,“我的攸宁……祖母没能好好照顾你,让你落进那么冰冷的池水里,我的心……疼得诚如刀割一样。” 她心里知道攸宁因何而死,哭过一气,又怔怔问皇帝,“你说好好的,攸宁怎么会落水?是不是有人不想让他活着,有意设计这场意外,好断了我的念想?” 皇帝还是宁静自持的模样,连情绪都没有一丝起伏,“孩子贪玩,底下的人没有看好他,出了这样的事,儿子也痛心得很。” 太后却沉默下来,半晌道:“那天之后,我常在悔过,我不该说那句话,不该让你禅位给他。他那么小的人儿,怎么经受得住……是我糊涂,把他推到了铡刀底下。” 皇帝抬起了眼,“母后难道疑心,是儿子害死了他?” 太后看着他,这个儿子,早就不是她疼爱的幼子了。千言万语,从何说起呢,怪只怪自己气盛,考虑不周。 回想自己的前半辈子,实在是过得无比舒心,婆母善待丈夫疼爱,她可说是大邺开国以来最有福的皇后了。先帝虽有七个儿子,唯独她的两个儿子备受抬举。长子是太子,自不必说,幼子行三,先帝比之太子更器重他。常说这儿子明允笃诚、克己复礼,将来可以辅佐皇兄,匡正八极。 结果先帝看走了眼,就是他眼中无一不好的儿子,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夺了属于太子的江山。如今更因忌惮太子后嗣,连一个八岁的孩子都不放过。这一桩接着一桩的惨事,让她如何招架?难道是老天爷觉得她这辈子欠磨难,要让她拿余生来填补吗? 深深叹息,她不是个懂得勾心斗角的人,本以为一时的气话,说过就罢了,没想到她的儿子和她较起真来,干脆把后患一气儿解决了。 可他明明说过,将来要把皇位还给大哥哥的。如今大哥哥绝了后,还用得着还吗? 那天忽然传来攸宁的死讯,不多时内阁就来了人,商讨起皇帝至今无后的问题。她伤心欲绝,也看透了真相,皇帝是想让她这个做母亲的低头,想从她嘴里听到社稷为重。 她偏不! 太后的气,横竖是消不了了。皇帝很有直达痛肋的勇气,当着面问她,是不是疑心他杀了攸宁。她很想说是,但这种无凭无据的话说出口,无疑又会引来争执。今儿过节,当着那么多的宫眷太监吵起来,终究是不好看。 皇帝目光如炬,直直望着她,太后到底还是调开了视线,唏嘘道:“人死如灯灭,这会儿计较还有用吗?他要是阴灵不远,就该去找那个害死他的人,将来上阎王爷哪儿,好好理论理论。” 这话说得过了,籍月章的心往下一沉,陪着笑脸道:“太后,过节不兴说这些扫兴的事儿,得高高兴兴的,想想吃什么、玩儿什么。” 原本是想岔开话题,太后也不打算继续下去,但皇帝却阴沉了脸,隔开手边的茶盏道:“母后是圣母,就算疑心儿子,也不该含沙射影诅咒儿子,毕竟儿子也是您亲生的。” 太后有些着恼,直起了身子道:“我诅咒你?我哪一句话诅咒了你?”说罢一哂,“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皇帝要是坦荡,自然不会觉得我这当娘的话里有话。” 再粘缠,没必要,那厢池子边上祓禊的妃嫔们要回来了,太后不喜欢和她们搅合在一起,起身道:“我记得冰窖边上有个万法宝殿,那地方能为生人祈福,为死人超度。皇帝带着宫眷们在这儿过节吧,我上那头礼佛去。回头也不必来接我,时辰到了,我自行回宫就是了。” 太后说完,带着身边一干宫女嬷嬷出了水榭。皇帝只得起身,“儿子送母后过去。” 太后说不必,“我跟前人手多,丢不了。” 籍月章忙上前,“奴婢伺候老祖宗。万法宝殿那儿奴婢熟,好给老祖宗妥帖安排。” 太后瞥了他一眼,“那怎么好意思,掌印可是大忙人。” 籍月章赔笑支应了两句,让太后搭上自己的腕子,引着太后往曲廊那头去了。 皇帝面色不豫,看着太后渐渐走远的身影,咬牙道:“她恨我,就恨得这样彻底,丝毫不顾念一丝亲情。” 边上的章回由头至尾看在眼里,好言劝解着:“太后老祖宗是个善性人儿,善性过了头,容易犯糊涂。您想,早前先帝爷还在的时候,太后没操过一点儿心,怹老人家是享福之人,哪里知道外朝的生死攸关。先头太子败了,她心疼,宁王薨了,她又心疼,她不心疼万岁爷,是因为万岁爷立于不败之地,用不着她心疼。”边说边将皇帝搀扶回宝座上,切切道,“主子爷,终究是一家子骨肉,等时候长了,她总会回心转意的。纵是不能,万岁爷本着一片孝心照旧供养她,天菩萨在上头看着呢,自会保佑我主江山万年的。” 皇帝长出了一口气,起伏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即便是生母的厌弃,对他来说也只是短暂的痛苦,过去了,便不放在心上了。 祓禊的嫔妃们整理好仪容,陆续都返回水榭内,金娘娘先前在岸边的时候,就看见太后闲庭信步离开了,快人快语问皇帝:“太后不主持咱们祭祀高禖么?” 高禖是掌管生育的神仙。出了阁的女人们过上巳节,顶要紧就是求子嗣,尤其身在帝王家。 看来太后仍旧不期盼皇帝有子嗣,懒得过问。所以说这位太后是个直肠子,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而金娘娘又善于哪壶不开提哪壶,众人都不吱声,有意避开这个问题,唯独她,直剌剌地提了出来。 如约侍奉在她身边,背着人轻拽她的衣袖,悄悄提醒。好在她会意了,没有蹦出更扫兴的话,惹得皇帝不高兴。 章回出来打圆场,“诸位娘娘,承光殿里早就摆好了神像和香案,只等着娘娘们过去呢。” 太后不主持,皇帝率后宫祭祀也一样。 金娘娘和一众妃嫔让到一旁,看皇帝从面前走过,衣袂翩翩间带起一缕香风,直钻进鼻子眼儿里来。 金娘娘扭头朝如约眨眨眼,压声道:“万岁爷腰上挂着我送他的香囊呢。” 琉璃阶上 第13节 如约笑了笑,“奴婢就说,皇上是念着您的。” 金娘娘很高兴,完全不去考虑香囊到底是谁做的。反正皇帝是看着她的情面,她那点小小的虚荣心,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宫里出来的东西,怎么不是她的呢。 一行人穿过了广寒殿,往南是一条狭长的堤岸,堤岸连通着太液桥,过了桥就是承光殿。 大邺的承光殿,专给后宫作祭祀神明之用,修得如同一个小型的天坛。四周圈起的围墙建成圆弧形,正殿四面出台阶,听说站在广场东头的围墙前轻轻说一句话,四面都有嗡嗡的回声。要是能大喊一句,说不定像打雷一样。 皇帝离开紫禁城,出警入跸都由锦衣卫打点。如约搀扶着金娘娘,随众从长堤上下来,老远就看见一个穿着杏黄色飞鱼服的人站在承天门前,朝皇帝及嫔妃们行礼如仪。 这余崖岸,看着就是那种凶巴巴的人。金娘娘骨子里倨傲,还有些看不起他,视线一扫,小声嘲讽了句:“野泥脚杆子。” 三品的官员,手握着生杀,但因为不是文官,在金娘娘眼里就属不入流。 金娘娘偏头瞧了如约一眼,“我看你配他,倒也相宜。” 这话不光贬低余崖岸,连着也贬低了如约。野泥脚杆子瞧上下等宫女,在金娘娘看来简直门当户对。 如约没应声,闷头搀她进了承光门。承光殿里已经铺排得好大阵仗,一张巨大的高禖像挂在正中央,面前供着瓜果五牲。这场祭祀也与平常的供奉不一样,祈福不光要敬香,还要“授弓矢”。 所谓的授弓矢,是将弓箭插入弓套,呈敬在神像之前。早在炎黄时期,这种仪式并不雅,男男女女甚至可说混乱。后来逐渐演化,到如今含蓄地用弓箭和弓套代替,就是取个意思,求神仙保佑子嗣繁盛。 每个人接过宫女准备好的物件,都顺利地呈放在了香案上。轮到金娘娘的时候,她双手托住,朝长案上摆放,但不知是为什么,转身的一瞬,手上的金镯开口处挂到了布袋的流苏。 “啪”地一声,角弓从案上掉下来,一头栽进了蒲团前的火盆里。 第19章 众人哗然,祭神出师不利,难道金贵嫔的荣宠要到头了? 所有人的眼风都带着几分笑意,纷纷朝她望过来。金娘娘呆愣当场,不知所措,还是如约忙从火堆里把东西扒拉出来,冒着被烫伤的风险拍干净布袋上的火星子,重新呈放到了神案上。 但这个变故,让金娘娘浑身都不舒坦,她呆呆看着弓套上烧出的破洞,越想心里越难受。 御前的太监善于周全,赶紧给金娘娘解围,康尔寿说:“这是好兆头来着。您瞧袋子都给燎了,娘娘往后必是热火朝天,兴旺着呢。” 大伙儿都听得出来,这不就是给她找脸下台吗。金娘娘从贵妃降成贵嫔,已经走上下坡路了。要不是还有她老子撑着,像她这样的脾气秉性,一刻在这紫禁城都待不下去。 娘娘们美目流转,视线往来间,已经把要说的话拿眼睛说完了。 阖宫那么多嫔妃,就一个爷们儿,大家既有争抢,那么注定谁也不是谁的朋友。当然,其他十一宫面上都过得去,见了面也热热闹闹寒暄,看不出有哪儿不对付。唯独这永寿宫金娘娘,眼睛生在头顶上,谁也瞧不上,仿佛她进宫,注定就是来做万人之上的皇后的。 到底皇上慧眼识人,念及她父亲的功勋,赏了个贵妃的衔儿,但贵妃和皇后可差着好大一截子呢。金娘娘不懂藏拙,也不懂礼贤下士争取贤名儿,她就只有一个想头,冲着皇上,只求皇上眼里有她。 皇上的宠爱怎么说呢……牌子翻得很少,至今也没让谁有机会生皇子。早前有个选侍怀过身孕,到了五六个月的时候,莫名病死了,大家都说她福薄,承受不住隆恩,反正至今别说皇子了,连位公主都没有。 缺了孩子的羁绊,皇上眼中的后宫,就是一块块名牌。有时候让人忍不住怀疑,万岁爷看牌子,是不是比看她们眼熟?牌子和人能对得上号,也算万岁爷记性好。 但金娘娘自命不凡,她觉得自己在万岁爷跟前享受独一份的荣宠,她比谁都强。岂料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时打死了人,万岁爷也没惯着她,还不是降成了嫔,被淑妃压在了屁股底下。 金娘娘骄矜,康尔寿的话没能宽她的怀,她叫了声“万岁爷”,扭身抹起了眼泪。 皇帝神情疏淡,见她哭,非但没有安慰她,反倒蹙起了眉。 章回一见,忙上前劝解:“娘娘,这儿可不是寻常地方,是用以祈福的法殿。娘娘不管有什么委屈,不能在神明面前掉泪,这么着犯忌讳,娘娘可要仔细。” 金娘娘一听,忙把眼泪憋了回去,悻悻道:“我多早晚哭了,不过被香火迷了眼睛而已。” 大伙儿也不去细探究,谁还不知道她的那点小心思!祭祀过后,众人聚在大殿前的露台上有说有笑,等着御前的人分食上巳节的花饼。 金娘娘是个挑剔的人,她不爱吃这种饼子,随手赏给了绘云和如约。 如约跟着跑了半天,着实也饿了,一手捏着酥饼,一手在底下托着,小心翼翼咬了一口。 这种味道,让她想起往年上巳节,父亲带回的东宫赏赐。一样的手艺,一样的香气,明明甜丝丝的吃口,为什么却从里头品砸出了苦涩的滋味?咽下去的时候喉头哽了哽,打心底里翻起酸楚来,冲得人想哭。 但这地方,敢哭就得掉脑袋,心里的那点事也不能再回头琢磨了,忙调转视线,瞧瞧远处吧! 这太液池上风光是真好,承光殿往西有一条玉河桥,连着棂星门,直通西安门大街。小时候她跟着族里的孩子,正月十五上那儿买兔儿爷,好愉快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高兴。 视线调转过来,再瞅瞅这承光殿,先前好像看见,门头的匾额上还雕着神仙呢…… 然而就是那么一打量,诧然发现皇帝正看着她,心头顿时一蹦,忙做小伏低地呵了呵腰。 皇帝眼中呢,这宫女吃饼的样子很稀奇,先是喜滋滋咬一口,后来就噎住了。也不知是饼子太干咽不下去,还是味道不好,齁着她了,总之一咀一嚼,仿佛品出了世间百味。 其实紫禁城中的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面具,包括这些最寻常的宫人。几回见着她,她都是一副恭顺谨慎的样子,大概只有咬饼子的一瞬间,才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泛。 皇帝的探究也只是一小会儿,复又转身走开了。承光殿里稍作停留,还是要回琼华岛。今年上巳节要办曲水宴,扎在人堆里让他烦闷,但幕天席地坐在沟渠旁宴饮,可以让他忆起幼时的点滴。 饼子吃完了,嫔妃们收拾妥当,清理干净衣裳,又补了补脸上的粉。庆幸回去的时候有小轿坐,一顶顶都停在承光门外呢,再不用靠两只脚硬走了。 如约得先行一步,去轿子内外查看,防着金娘娘坐得不舒坦。 可刚迈出宫门,迎面遇上了余崖岸,他在琉璃门前站着,板着脸问:“姑娘伤着了吗?” 原来正殿里发生的事他都知道,到底是锦衣卫。如约欠身行了个礼,“多谢余大人关心,奴婢好好的。” 嘴上说好好的,实际却是并不好。余崖岸偏头打量,视线落在她被燎出细洞的衣袖上。 “上回余某受伤,是姑娘帮着换药,这回姑娘不便,余某好歹也得关怀关怀。” 如约不需要他的关怀,要不是有诸多顾忌,甚至想先从他身上下手。无奈锦衣卫作风蛮横,也不和你多啰嗦,还没等她推辞,手就被他强行拽了过去。 掌心有两个绿豆大的水泡,边缘发红,伤得虽不严重,疼应该是真疼。 余崖岸抬了抬眼,他在表示关心,但那眼神却像审犯人,要上重刑似的,寒声道:“姑娘没说真话。” 如约强压下惶恐,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余大人,人多眼杂,千万别让人误会。” 余崖岸一哼,“怕了?要是果真有人说闲话,余某就向皇上讨了姑娘,让你跟我回家。” 这是莫大的冒犯,不说他们之间有血海深仇,就算是寻常交情的两个人,也断乎谈不到这上头去。 如约顿时拉下了脸,抽回手道:“大人,我虽是伺候人的奴婢,但我不供人调侃取笑。余大人要是不尊重,就恕奴婢失礼了。” 她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让余崖岸觉得可笑。他见过太多的女人,不管是宫人奴婢、青楼花魁,还是官家小姐,只要他想,没有一个不上赶着巴结。如今这针工局出来的小宫人,不急于脱离苦海,一脑门子死脑筋,让他诧异之余又多了几分探究,“得罪了我,你魏家满门都要遭殃,你不知道吗?” 这话点在七寸上,不是因为她顾忌魏家人的性命,是担心他会顺着魏家这条线顺藤摸瓜,牵扯出背后的事来。 余崖岸见她彷徨,半带轻蔑地哂笑了下。锦衣卫臭名昭著,通过这个身份走捷径,早让他习以为常了。小小的宫人,毕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他从她眼中看见了敬畏和忌惮,引得他产生了几分得意。 收回去的手,终于还是老老实实摊回了他掌心上。他的蹀躞带上挂着药囊,每个锦衣卫都随身携带伤药,虽说治疗烫伤未必对症,但减轻些疼痛还是可以的。 小药瓶上的盖子,被他用拇指撇去了,药粉没头没脑地往她手心上一顿撒。余指挥用起价值千金的金疮药来,真是毫不吝啬。 如约耐着性子等他表达完了体恤,退后一步朝他躬了躬身子,“多谢余大人了。奴婢是宫内人,不敢领受余大人垂爱。余大人善性,但落于外人眼里,奴婢就是犯了宫规,主子计较起来要受重罚的。” 确实,照着惯例来说,宫里的一草一苗都属于皇帝。这些伺候人的宫女,是未记名的侍御,皇帝可以不动心思,但官员不能觊觎,这是立朝两百年来的规矩。 余崖岸的唇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姑娘多心了,余某只想向姑娘表示感激罢了。” 如约暗想最好是她多心,否则招惹了他,必定会引出大乱子,行事就要难上百倍千倍了。 承光门内传来说笑声,是皇帝携嫔妃们出来了。如约忙退到小轿旁,毕恭毕敬垂下眼,等着金娘娘上轿。 余崖岸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迎接皇帝出宫门,侍奉他登上御辇。御辇精美华贵,用的是三十六人抬,清一色身量的锦衣卫抬起雕花杆,稳稳上了肩。余崖岸翻身上马,在前引路,队伍绵延了十来丈远,前头的进了广寒殿,末尾的小轿还在半路上。 金娘娘撩起了轿窗上的垂帘,探出半张脸来调侃如约,“你和余指挥,果然有些首尾。” 如约说没有,“娘娘要是不信,往后随驾出宫,奴婢就不跟着了。” 金娘娘正要说话,另一边的绘云阴阳怪气接了口,“娘娘最擅做好事儿,要是魏姑娘真有那心思,娘娘成全了她,也算卖了余指挥一个人情。” 如约听了也不恼,轻声细语道:“绘云姑姑再有两年就出宫了,娘娘该先想着她才是。要是能指个好人家,将来封诰做夫人,在外头给娘娘支应着,照旧是娘娘膀臂。” 这下子绘云不说话了,惹得金娘娘一阵暗笑。在她眼里,这些宫女和猫狗一样,年岁大了,到了春天要闹春,一个个都盘算起嫁人来。 小轿悠悠地,荡回了琼华岛上。其实太后不在反倒舒心,不用见天看她拉长的脸子,吓得大家连气儿都不敢喘。 曲水宴就快开始了,众人都在流杯渠周围踏青游玩,淑妃和阎贵嫔缠着皇帝说话,金娘娘从皇帝脸上窥出了不耐烦,怀带着同情的意味,对身边的人说:“万岁爷不待见她们,瞧瞧,眉毛都耷拉下来了,她们俩看不出来。” 金娘娘这些年来,就是用这种心胸保持战无不胜的。她觉得皇帝不愿意应付她们,但愿意和自己说说话,于是等她们都走了,自己上前款款褔了福身,“万岁爷解了臣妾的禁足令,臣妾还没当面谢恩呢。原说是来侍奉太后的,可惜太后不在,我又错失了孝敬的机会。” 如约暗中叹息,不知道这金娘娘为什么总拿太后说事,难道除了太后,她就没有别的和皇帝说了吗? 提心吊胆,唯恐皇帝又和她置气,回头再落个面壁思过,她也不能总借着送食盒,往养心殿走动。 好在皇帝习惯了这绣花枕头,调转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瞥了瞥她,“太后上万法宝殿祈福去了,恪嫔有孝心,可以去那里陪同。” 金娘娘挨了挤兑,听说让她去万法宝殿,又不大情愿,揉着帕子道:“我一个人去,合适么?毕竟我这会儿不是贵妃了,非得要人去,也是淑妃过去才稳当。” 皇帝没有兴致搭理她,望向廊外接天的青草与碧波,“要去陪太后,不是你先提出来的吗?” 金娘娘讪讪,她的本意是提醒皇帝,时候差不多了,该给她恢复位份了,结果人家装傻充愣,置之不理。她有些着急,带着嗔怪的声口叫了声万岁爷,简直叫得人鸡皮疙瘩林立。 一股酸麻顺着脊梁爬上后脑勺,得花点子力气,才能压制住哆嗦的冲动。如约觑了觑皇帝,皇帝见怪不怪,人半仰在躺椅里,颀长的腿交叠着,撑开了袍摆堆绣的襞积。金娘娘的撒娇,他置若罔闻,一手支着下颌,神情澹宁目光悠远,真就是出来赏景消闲的做派。 金娘娘一捧热水泼在沙地里,灰心得厉害,鼓着腮帮子,怨怼地看着皇帝。 那厢淑妃端了时令的果子进来,见金娘娘那模样,有意给她上了一回眼药,“恪嫔怎么了?像是不大高兴似的,万岁爷惹您生气了?” 金娘娘挺了挺胸膛,倒驴不倒架子。她还记着淑妃在她手底下求活路,一口一个“好姐姐”的谄媚嘴脸,如今自己遇着一点小坎坷,她倒挺起腰杆子来了。 于是金娘娘扯了扯嘴角,“万岁爷是主子,你说主子惹我不高兴,是有意磕碜我吗?淑妃娘娘,我没哪儿得罪过你吧,还是瞧我降了位份,你要带着头地取笑我?” 淑妃被她直撅撅顶回来,尴尬不已,忙道:“我可没那个意思……” 转头看皇帝,盼着他能做个和事佬,结果皇帝站起身,慢悠悠朝外面踱去了。 皇帝一走,气氛就显得紧张了,饶是淑妃位份比金娘娘高,但金娘娘有余威在,气势还是不容小觑。 “别瞧我一时走了窄路,你就看准时机敲缸沿,小人得志。”金娘娘压声对淑妃道,“哪怕我跟前的宫女儿,抬起脚也比你的头高,你可等着吧,等我恢复了位份,咱们再好好理论理论。” 淑妃给吓惨了,她从没想真正得罪金娘娘。只不过人被压抑得久了,遇上好机会,难免要扬眉吐气一番。谁知道金娘娘这么厉害,压根不因走了背运而买任何人的账。她冲她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简直要喷出火来,唬得淑妃往后退了两步,“你……你也别这么说,好歹我是皇上的淑妃。拿宫女和我比,不光是瞧不上我,怕是连万岁爷也一并瞧不上了。” 要论斗嘴,金娘娘就没吃过败仗。她冷笑了声,“别恪嫔恪嫔的,我不爱听。你也别拉着万岁爷给你垫背,你几时在他跟前有过脸?进宫这些年,牌子翻了三回,兹当我不知道?” 旁听的如约暗暗叹气,明明都混得糊家雀一样,还要比个高低。日子都不好过,何必又添不自在呢。 淑妃到底还是败下阵来,金娘娘的爹只要一天是首辅,宫里就没人敢明着和她叫板。 金娘娘打遍后宫无敌手,皇上又图清净,她就有些意兴阑珊。目送淑妃铩羽而归,朝身边的人摆了摆手,“你们难得出来一趟,四处散散吧,不用陪着我了。” 如约和绘云得了恩典,但又唯恐撇下主子自己走开,金娘娘回头又要怨怪。 如约道:“奴婢谁都不认得,也无处可去,还是近身侍奉娘娘吧,防着娘娘有差遣。” 金娘娘直皱眉,“让你们走,你们走就是了,何必啰嗦。我也想一个人静静,不要你们看着。” 金娘娘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烦恼,她面上做得跋扈,但底气还是有些不足。那种隐隐约约的不安,像穿上了背后抽丝的绸子,精气神都从那道缝里泄完了。不想让身边的人看出来,就遣退她们,自己一个人惆怅伤感足矣,要是连奴才都来可怜她,那还得了? 琉璃阶上 第14节 既然主子这么说了,那底下人领命就是了。如约和绘云向她行了礼,从广寒殿里退了出来。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虽说这太液池不比曲江,池子边上漫游的宫眷们,却也如杜甫诗里写的一样,神情高雅,姿态旖旎。 如约左右看了一圈,奇怪,并没有见到皇帝。只有几个司礼监的秉笔在水边闲逛,打算一较高低,捡起河畔的石头打水漂,一连蹦上七八个,不在话下。 她站着看了会儿,复又顺着花底小径探寻,忽然听绘云叫了她一声,“魏姑娘在找人?” 如约回头望了眼,明明两下里不对付,却还要装出面和的样子,好声好气道:“我不找人,不过四下看看。姑姑怎么不去逛?是怕走远了,娘娘传人听不见?” 绘云脸上堆起了一片笑,“正是呢。咱们娘娘这脾气,你我都领教过,要是想起来找人,一时不能到跟前,少不得又要发火。”顿了顿道,“魏姑娘,咱们前阵子起了误会,闹得彼此都不受用,我静下来细思量,着实是我错了。我们这些老人儿,日久年深养成了坏毛病,不拘哪个新人进来,都想着先调理再使唤,其实这又何必呢,自己不也打这时候过来的吗,深知道里头的苦。前阵子我臊得慌,不好意思找你认错,今儿正逢这样的机会,边上也没旁人,好生地向你道个不是,望你见谅,别同我一般见识。” 如约虽知道她这番话未必发自真心,但她既然愿意摆出冰释前嫌的姿态,自己也不能强行树敌。 “我和姑姑原就没有什么嫌隙,今儿把话说开了也好。往后咱们一处当差,尽着心地伺候娘娘就是了。” 绘云点了点头,“谢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么着我就安心了。” 如约抿唇笑了笑,“是姑姑心胸开阔,不因先前的误会埋怨我。” 绘云“嗐”了声,臊眉耷眼地摸摸脸道:“就是咱们娘娘那份钢火,属实不好应付。说来就来的急性子,容不得人辩解,让你见笑了。” 如约知道,她说的是掌嘴那件事。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挨嘴巴子,换作谁能下得来台?所以她来求和,这件事不合常理,事出反常必有妖,往后自己得愈发小心了。 但嘴上还是得敷衍,“姑姑也别往心里去,永寿宫上下,除了娘娘是主子,余下都是伺候人的。既是伺候人,谁没个受委屈、挨数落的时候,犯不上笑话别人。” 绘云说是,话锋一转,忽然打探起来,“你和锦衣卫指挥使,早前认得吗?我瞧你们很相熟的样子。” 如约摇了摇头,“只照过几回面,谈不上相熟。” “哦……”绘云意味深长地一笑,“我先前那番话,是真为姑娘考虑。要能找余指挥做靠山,那往后还愁什么?说不定获了恩旨放出去,不比我们低声下气侍奉人强多了。” 所以她的转圜,究竟是为攻其不备作筹谋,还是忌惮余崖岸的淫威,宁愿大事化小? 如果是后者,省得自己花心思对付,也好。能够狐假虎威,就犯不上极力辩解,遂含含糊糊应付了两句,“姑姑说笑了,我是宫里的人,哪敢有那样的想头。” 绘云笑得唇角扭曲,诺诺应着:“嗳,不说了、不说了……姑娘将来攀了高枝儿,别记恨我这无用之人就好。”边说边回身望向春阴碑方向,抬手指了指道,“过会儿曲水宴就设在那里。娘娘往智珠殿去了,咱们也过去吧。” 如约道好,比手请她先行,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小径到了大殿前,正赶上金娘娘在廊下转圈,见她们来了便问:“我的帕子呢?明明带在身上的,怎么不见了?” 如约忙从袖袋里掏出来,双手呈敬上去,“娘娘忘了,您让奴婢收着呢。” 金娘娘接过来掖了掖鬓角的汗水,“才三月里,日头底下走了一圈,热得人发慌。” 一面说着,一面让绘云往脸上补粉。结果才刚拍打了一边脸颊,就见御前的带班太监苏味上来行礼,“娘娘怎么还在这儿?万岁爷和众位娘娘都上春阴碑那儿去了,只等您一到就开席。快着,别叫万岁爷等急了。” 金娘娘慌起来,转身就要走,绘云忙不迭跟上去,边走边把另一边脸也补全了。 赶到春阴碑那儿,曲水流觞的场地布置得高雅,有蜿蜒的清水,也有奇石花草作点缀。但不知太监们用了什么办法,流杯渠周围晕染上了一层薄薄的云烟,人像在山野仙境里似的。连日头似乎也淡了几分,依稀有种隔着浓雾,看朝阳喷薄的感觉。 贵人主子们坐在锦垫上,侍膳太监逐一将浮碗放进清渠里,一盏盏精美的佳肴,顺着流水缓缓从众人眼前经过,意境很美好,就是下箸的时候得留神放轻手脚。要是不够精细,一筷子下去,没准连菜带盘儿全捅进水里去。正因有这个风险,宁愿多喝两杯谈笑风生,也避免吃菜,以至于清渠里的莲花盏转了好几圈,盘子里的菜色半点不见变少。 众人脸上笑着,暗里都有些不受用。像往年,在画舫上游湖用膳多好,下筷子有根底,好歹能吃五分饱。今年可好,怕在万岁爷跟前跌份子,干脆饿起了肚子。可见嫔妃不好当,尤其是无宠的嫔妃,实在举步维艰。太监们一在大宴上做文章,她们就得做好准备,这回又得饿他个命悬一线。 皇帝却是自顾自,并不在意他的爱妃们吃得尽不尽兴。他对这些送进来凑数的女人没什么感情,兀自地指指这个菜,边上的太监给夹上来。再指指那个,菜色不费吹灰之力又到了他面前的盘子里。 总之皇帝进膳进得优雅从容,不知是不是成心的,没有给这些妃嫔们预备侍膳的人。到了最后,抬起一双云山雾罩的眼睛,笑道:“怎么都不动筷子?御膳房换了人,做得不合你们胃口?” 众人不好作答,含糊地干笑,“万岁爷用得好不好?春阴碑这一片风光秀丽,等用过了膳,上船坞乘船游湖吧。” 皇帝随口“唔”了声,不置可否。接过苏味递过来的巾帕掖了掖嘴,起身轻飘飘扔下一句话,“朕去消消食,你们接着用。”这就独自一个人走了。 剩下一众嫔妃,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以娇俏闻名的崔选侍,冲着刘淑妃嘟起了嘴,“万岁爷今儿是不高兴吗?就这么把咱们撂下了?” 淑妃抿了抿鬓角,“太后不在,想来万岁爷觉得这节过得败兴吧。”边说边转头问金娘娘,“恪嫔,你说是怎么回事?” 金娘娘觉得这淑妃是个缺心眼,“恪嫔恪嫔……你唯恐大家不知道我降了等子,位份比你低,有意地恶心我?万岁爷怎么回事,我怎么知道,看见人多头晕不成吗?与其在这里琢磨这些糊涂问题,不如各自散开,各自找吃食。” 她快人快语,说完就伸手让人搀起来,拍拍屁股,带着身边的人走了。 往智珠殿去,一路上都不痛快,喋喋抱怨着:“早知道这样,今儿才不来呢,害我流了这些汗,还饿得前胸贴后背。” 绘云道:“万岁爷龙颜不悦,八成是先头和太后闹了个不欢而散,余怒还未消。” 如约更务实,“娘娘饿着不是办法,奴婢想辙给您找些吃的。我看西边廊下有铜茶炊,奴婢去瞧瞧有没有擂茶,给娘娘端一盏回来,先垫吧垫吧。” 金娘娘安顿在了高台殿里,临窗坐着,揉揉肚子扭头吩咐绘云:“你也去,瞧瞧有没有像样的点心……真是的,没同万岁爷说上几句话,平白还受了淑妃的鸟气,真够倒霉的。” 绘云忙说是,和如约一起下了台阶,绕过殿角上西廊,那儿燃着为宫里贵人们预备的炉子。一个利落的太监不时往炉膛里添煤,炉子上供着一只锃光瓦亮的大铜吊,里头温着醇厚的奶茶,还没到跟前,就能闻见扑鼻的香气。 如约上前询问,有没有茶食,那太监仰脸说:“没有擂茶,但有几样小点心。这牛乳茶吃口也好,我再给姑娘装一袋炒米,泡进茶汤里,虽简陋却管饱,扛过半天不在话下。” 敢情他以为她们是给自己讨吃的,如约笑道:“谢谢您体恤,您误会了,我们是给娘娘预备小食……” 可话没说完,就被绘云打断了。她最瞧不上她那种对谁都温存的样子,由里至外透着假。她更愿意单刀直入,和这些太监有什么可费口舌的,便道:“娘娘用的东西,糊弄不得。有好的都拿出来,过了今儿,下回也没有伺候的时候了。” 她张狂,引来茶炊太监的白眼,有好的也不愿意拿出来。随手一揭,指了指蒸屉里几样糕点,“就这些,瞧着挑吧。” 绘云基本都瞧不上眼,实在没有挑拣的余地,只好取了一叠水晶饺、一笼沙馅小馒头,搁在了托盘里。 如约原本想着,牛乳茶配上炒米,倒也不算坏。正想和他讨要,不料这太监朝她笑了笑,“我看姑娘面善,像哪儿见过似的,为人也温和,实可以结交。你瞧瞧,我这儿有绿豆棋子面,拿鲜鱼汤煮出来的,你要不要?” 如约忙说要的,“那就谢谢师父了,回去好向娘娘交差。” 茶炊太监摆摆手,“好说。”起身拿了碗盏来,给她仔细盛上,小心翼翼交到她手里。 绘云暗暗撇了下嘴,心道真是下等宫人出身,和这些不入流的太监能说到一处去。自己是看不起这些人的,却又嫉恨她招人善待的好运气。自打这魏如约进了永寿宫,着实让她体会到很多以前从未体会过的复杂情绪,对她的厌恶,也顺着点点滴滴与日俱增。 “快走吧。”她按捺住不耐烦,蹙着眉转过了身。 如约端着别红的小茶盘,仍旧照原路返回。拾阶而上,这高台殿倒是名副其实的,数了数,共有二十八极台阶,须得保证手里的碗盏不倾倒,不能洒出一点汤汁来。 上了平台,再顺廊庑往正殿去,原本走得好好的,忽然被人从背后猛推了一把。她没有防备,人往前一踉跄,手里的棋子面飞了出去,笔直地泼了拐过殿角的人满怀。 凑热闹的脑袋,慢慢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她看清了被汤面玷污的狰狞龙首,听见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顿时天都矮了下来。 那双有力的手,倒是稳稳接住了她,避免了她更多的无理冒犯。她不用查看对方的表情,飞快跪了下来,扣着砖缝以头杵地,“奴婢死罪,请皇上饶恕。” 要是料得没错,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结局无非是被人拖下去,活活杖毙在阶前,带着没有完成的复仇大业,含恨去和她的爹娘团聚。然而人生总有转折,尘埃落定的命运说不定就急转直下,有了一线生机。 本该震怒的皇帝,竟然破天荒地没有发作。视线扫了扫她身后的人,蹙眉冷嘲:“朕就知道,早晚有这一遭。” 如约愈发匍匐下去,“求皇上恕罪,奴婢会针线,奴婢给皇上做新袍子,以袍抵命。” 这倒是个新鲜的说法,“以袍抵命?你的命这么值钱?” 如约压住了澎湃的心潮,颤声道:“奴婢卑贱,奴婢的命,连龙袍上一根金线都抵不上。只求万岁爷宽宏,赏奴婢一个活命的机会,奴婢自当尽己所能报效主子,还万岁爷一个说法。” 这时金娘娘闻讯赶来了,见皇帝弄得满身汤汁,顿时头都晕了,气急败坏地责骂如约:“这点小事都办不好,还冲撞了万岁爷,你该当死罪!”一面又来向皇帝说情,“万岁爷,这丫头才入大内不久,臣妾没有调理好她,全是臣妾的罪过。今儿过节,她虽扰了万岁爷雅兴,但求万岁爷不要动怒,就算成全臣妾的体面了。” 皇帝淡淡看了她一眼,“朕以为你一来,会下令把她乱棍打死,给朕消气呢。” 金娘娘脸上发僵,知道皇帝是在隐射她上回打死宫女的事。越是这么说,她越得保全这个,也好在皇帝面前扭转些偏见。于是鲜少护短的金娘娘,破天荒地央求起了皇帝,“臣妾要是打死了她,叫人说臣妾绝情还是小事,拖累了万岁爷,让人误会万岁爷苛刻,那臣妾的罪过就大了。” 皇帝垂眼看了看跪地不起的人,容她活命,给她留了施为的空间,但愿不是个没用的庸才。只不过这碗汤尽数献祭在他身上,弄得衣裳鞋袜尽湿,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他挪动了下步子,足尖几乎触及她的发髻,“既然恪嫔求情,朕就免了你的死罪。先前你说以袍抵命,那就让朕看看你的手段。限你七日之内呈敬上来,要是有一丝一毫的错漏,到时候数罪并罚,就通知你的家里人,上乱葬岗替你收尸吧。” 如约说是,悬着的心不住震颤,没想到这次因祸得福,争取到了做袍子的机会。届时侍奉皇帝试穿,只要能近身,就是对这场意外最好的回报。 御前的人引皇帝去擦洗更衣了,所有旁观的人都松了口气,陆续地散了。 金娘娘的那两道视线,像要把人剜出洞来似的,“今儿是你魏家祖宗显灵保佑,让你留住了这条小命。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人,走路不长眼睛?我听闻这个消息,吓得肝儿都快碎了,险些被你害死!” 站在一旁的绘云,这时脸色白成了窗户纸。 原本她是瞧准了皇帝过来,有意把魏如约推过去的,触怒了天颜,还能有她好果子吃?料得没错的话,明年的今天就该是她的忌日,结果世上竟有这种奇事,万岁爷不着恼,就算没有金娘娘求情,也半点没有要处置她的意思。自己这一推,枉做了小人,没能一气儿绝她的命,接下来就等她反咬一口,在金娘娘跟前至她于死地吧! 牙关忍不住发紧,心却横下来,只要她告状,自己就喊冤,反正她无凭无据,不能把她怎么样。 结果如约连头都没回一下,向金娘娘呵腰道:“是奴婢疏忽了,没瞧见万岁爷,奴婢万死。好在有惊无险,往后自当愈发尽心办差,再也不让娘娘操心了。” 金娘娘听她这么说,紧绷的面皮终于松动了些儿。不过话又说回来,“万岁爷对你,倒是格外宽容。” 如约道:“万岁爷是瞧着娘娘的面子,要是娘娘不替奴婢说情,奴婢怕是没有活着的余地了。” 这话金娘娘认同,毕竟皇上那样考究的性子,给泼得满身脏污,她要不来,这小宫女够砍十次脑袋了。横竖自己讨了人情,或许再加上皇上对她有那么半丝小意思,来往间就宽恕了。自己如今这尴尬处境,身边有人能得圣眷也好,紧要关头兴许能助她一臂之力。 反正这魏如约比起先前那些宫女有用多了,绘云那起子人,在皇上跟前三四年,一个也没入皇上的眼,都是活生生的废物。 所以这件事儿到此为止吧,金娘娘没有再计较,扭着腰肢,转身回殿里了。 如约这时方转身望向绘云,“姑姑,是你推的我?” 绘云涨红了脸,“你怎么红口白牙污蔑人?” 可她却没急眼,“姑姑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没想告发你,所以娘娘问起时,囫囵儿遮掩了。我还盼着和姑姑交心呢,咱们在一个宫里当差,不宜生嫌隙,也免得外人看笑话不是?” 绘云支吾了,犹豫了,揣摩她的神情半晌,最后问:“这么大的事儿,你不恨我?” 如约泰然道:“多大的事儿?万岁爷不是没罚我吗,我还好好地活着。” 可要是罚了她,她这会儿也没机会说话了。 绘云不相信她的心胸能如此开阔,“你别不是憋着什么坏,想在暗处给我使绊子吧?” “我要真想一报还一报,先前在皇上面前就把实话说了,你猜皇上会怎么处置?”她笑了笑,复又说了番掏心窝子的话,“我来永寿宫前,在针工局做了两年多杂役,吃过数不清的亏,和谁都没红过脸,姑姑不信可以去打听。如今进了宫,反倒越活越回去了,见天和姑姑较劲,有什么意思?我只想太太平平过日子,等时候到了回家去,留个善名儿,将来许个好人家。” 这么一来,绘云渐渐有些信了,“那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如约点头,“过去了,我不计较,姑姑也别放在心上。只不过我应了万岁爷,要以袍抵命,龙袍我没见过几回,也没亲手做过。我知道永寿宫里只有姑姑的针线活儿最好,少不得要向姑姑取经,请姑姑帮衬帮衬。姑姑要是有心和我冰释前嫌,那就不吝赐教吧,往后我一定拿您当亲姐姐似的敬爱,处处和您一条心。” 她说好听话,真是动人,一递一声温言絮语,那么轻巧地,就能让人放下防备。 虽说绘云照旧不喜欢她,但见她服软,心气儿也略平了些。自己曾受她挑唆,挨了金娘娘的打,今儿推她一把,也算还回来了。她既不想缠斗,那就暂且休兵,毕竟顶在杠头上对自己不利,有什么话,等避开了这个节骨眼儿再说。 于是勉强退让了半步,“这要是你的真心话,我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万岁爷的龙袍,尺寸和花样子找内造处讨要,七天时间料你来不及做成,我得闲的时候可以搭把手,你不嫌我手艺生疏就行。” 如约抿唇一笑,“瞧姑姑说的,您能助我一臂之力,我还有什么可挑剔的,感激您还来不及。” 绘云轻捺了下唇角,隐约体会到了胜利的喜悦。挺了挺胸膛,端着糕点越过她,回金娘娘身边侍奉去了。 第20章 这上巳节过的,各有滋味在心头。 下半晌大家殷切盼望的游船,到底没能实行,不知皇帝是不是因弄脏衣裳丧失了兴致,反正早早就离开了琼华岛。阎贵嫔着身边的大宫女去向司礼监的人打听,那宫女和金自明本就有些小来往,探得了消息,说太后在万法宝殿礼佛,万岁爷不能当真不闻不问,这会儿赶到那里陪同皇太后去了。 阎贵嫔露出扫兴的神情,甩着手里的团扇说:“别等了,横竖不会回来了。咱们也别在这儿干耗着,不如回宫去,在自己屋子里躺也受用、坐也受用,何必戳在这里熬时辰。” 众人听了,纷纷起身预备打道回府,金娘娘不无讥嘲地对绘云道:“你瞧瞧,如今连阎宗妙都说得上话了,还不是靠她身边的人使劲儿!我记得早前金自明也兜搭过你,你清高得很,正眼不肯瞧人家。如今人家当上了司礼监二把手,你呀,就找个没人的地儿后悔去吧!” 琉璃阶上 第15节 金娘娘只要手底下的人得力,才不管宫女和太监对食,会不会糟蹋一辈子。 绘云涨红了脸,心里很觉得委屈,又不能反驳主子,只得窝窝囊囊辩解:“别瞧这些太监没个人形儿,年轻的小宫女都上赶着巴结。奴婢进宫多年,年纪大了,就算愿意和人家套近乎,人家也未必瞧得上我。” 金娘娘嫌她无能,鄙夷地调开了视线。 肩舆重新抬回紫禁城,顺着西二长街滑进了永寿宫,今天金娘娘可累坏了,一沾上床就不想起来,让人送了吃的进去,好好填了填肚子,歪在引枕上气若游丝地吩咐:“谁也别吵我,我要一觉睡到明儿早起。” 众人领命,纷纷退出了正殿。眼看天色不早了,大伙儿收拾收拾,只等太阳落山,宫门下钥。 金娘娘跟前有四个听差太监,十二个伺候起居的宫女,每晚得轮班值夜听候差遣。今晚没轮着如约上夜,她能早些回去,遂赶在宫门落锁前一刻回到直房,擦洗过后坐在床头,把前一天余下的荷包继续做完。 到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就起来预备,得回去给上夜的宫女换班儿。宫里的宫人们,也诚如外朝的官员一样,兢兢业业过着鸡起五更的日子,从不知道睡懒觉是个什么滋味。好在风华正茂,夜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就算半梦半醒地起来,只要洗把冷水脸,照样精神百倍。 一路往永寿宫去,路上遇见照过面的太监和宫女,互相道个晨安。如约是那种时时刻刻透着喜兴的姑娘,无论受过多大委屈,你从她脸上都觅不见受过磋磨的痕迹。 经过内造处的时候,她在延庆门前稍站了站,隔了老远喊院子里溜达的掌事太监,“高师父,我奉了皇上的令儿做龙袍,过会儿要来麻烦您,借工笔小样一用。” 高太监扭头看她,昨天琼华岛上发生的事儿他都知道了。这不,今儿一早康尔寿就打发人来,把那件废弃的袍子入了库。 高太监冲着她嗟叹:“姑娘这运气,没话说啦。下回我要是遇见什么事儿,上您跟前给您上香,求您保佑我福大命大。” 如约有些难堪,“师父别取笑我了,昨儿正遇着万岁爷行善,加上我们娘娘求情,这才捡着一条命。” 高太监啧啧,“你是没瞧见,那袍子给糟践成什么样了。要换了别人,敢往万岁爷身上洒一滴水,脑袋就保不住了。姑娘是有造化的,打从你进大内这天起,我就瞧准了你前途无量。你们娘娘求情,那是小事儿,万岁爷要真发火,金娘娘说破天都不顶用。究竟还是万岁爷网开一面,能让万岁爷网开一面,姑娘您也不是一般的人呐。” 这些太监就是这样,遇着一点荤腥,准能闻风而动。 如约含糊应着,“您太抬举我了。我要的工笔小样,劳烦师父替我预备好,我过会子来取。还有那双靴子的鞋样子,师父能不能一并给我?” 高太监一笑,“您要做针线赔万岁爷,这事儿宫里都传开了。我们内造处再没眼力价儿,也不能和您拿乔。”边说边一笑,“回头只管打发人来取就是了。” 如约向他呵腰,再三地道了谢,方往永寿宫去。 进了宫门,已然到了换班的时候,绘云正站在台阶上,交代今天要承办的事宜。 见如约来了,她脸上不大高兴,蹙着眉道:“魏姑姑果然是有体面的,姗姗来迟,叫我好等啊。” 如约受了呲打也不气恼,照旧和风细雨地应答:“先前经过内造处的时候,停下和里头掌事的讨要工笔小样,为这事耽搁了,请姑姑见谅。” 既是为这这件事,绘云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撂下她,又去张罗差事去了。 等人都散完了,绘云也闲下来,如约这才上前和她搭话,“姑姑,今早养心殿把昨天脏污的东西都送到内造处入库了,里头不光有袍子,还有靴子。我想着,衣裳做起来繁复,那么多的绣花纹样,从肩头到袖口,且要日夜赶工呢。做鞋虽也不容易,但稍许轻省些,万岁爷常服用的是便靴,我留意看了一眼,拿孔雀羽线绣出一对万寿如意,再在靴口用明金线做压边就行了。姑姑帮衬我,愿意助我一臂之力,我不能不知进退,让姑姑受累。姑姑就替我做靴子吧,等做成了,我一定向皇上回禀,让皇上知道是姑姑的手艺,绝不敢贪墨姑姑的功劳。” 绘云前一日答应过她,应准的事不便反悔。自己眼下的地位岌岌可危,正需要得金娘娘肯定,得皇上赏识。这个差事办下来,至少暂且捂住了魏如约的嘴,等找回了流失的根基,再和她秋后算账也不迟。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做靴子,便袍的事儿我就不过问了。” 如约温和地笑了笑,“都依着姑姑。我这就上内造处领东西去,领回来了请姑姑过目。” 褔了福身,从永寿宫退出来,顺着夹道赶往延庆殿。不想迈出启祥门时,迎面遇见了熟人。 真是熟得不能再熟,她一见他就笑了,“杨掌司,你怎么在这儿?” 杨稳还是一派温柔的样貌,掖着手道:“我不在诰敕房了,昨儿弄错了一封红本档,挨了上头训斥。正巧英华殿缺个掌事,我领了缺,上那儿当值去了。” 所谓的红本档,是抄录奉有朱批奏折的档簿。如此重要的东西,像他这样心思细腻的人,怎么会无端弄错? 如约心里明镜似的,“是果真出了差错,还是你有意为之,不想在南边呆着了?” 这个问题让他措手不及,但慢慢还是有笑意涌上眼底,“早前我跟着父亲做学问,想过有朝一日报效朝廷,入综机密。现在心愿达成了,但……对我来说还有什么意义?国家大事,和我不相干,我活着一日,就为蒙混两个半日,在哪里不是一样当差。南边太远了,隔着大半个紫禁城,不得示下不能轻易走动。英华殿虽在西北角上,平时差事却轻省,要紧一宗在后宫,咱们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他说得很轻松,如约却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内情,“你是不是听说我昨儿在琼华岛闯了祸,所以宁愿放弃诰敕房的职务,想进来帮衬我?” 她通透,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杨稳也不讳言,“我一直担心你莽撞,昨天的事是运气好,万一遇上那人心境不佳,你的人头已经落地了,你知不知道?” 那件事,回想起来确实后怕,但好在已经过去了,后果也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令人仓惶。 她甚至有些高兴,前后望了一圈,见夹道里空无一人,压声对他说:“我得着一个上佳的机会,给那人做常服。到时候借故留在养心殿,只要多给我一刻钟,就够我行事了。” 杨稳却忧心忡忡,“养心殿内外全是太监和锦衣卫,你仓促起事,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全身而退?” 可如约却抱着必死的决心,“既然走了这条道儿,就没想过退路。” 杨稳明白她的心思,但还是务求小心为上,沉吟了下道:“你再等等,不急在这一时。英华殿是太后和太嫔们用来礼佛做法事的地方,每年万寿节和浴佛日都会在那里做佛事,到时候那人必定会来拈香礼拜,咱们两个一起行事,胜算更大一些。” 如约听罢仍是摇头,“你的身世所有人都知道,余崖岸说过,把你放在这里,是为引出那些逃脱的人。所以有你在的地方,必定戒备森严,要行事反倒更难。还是我一个人试试吧,就算败了,你还有机会,说不定能活命。”说罢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我会见机行事的,若钻不到空子也不会冒进,你放心。宫里人多眼杂,不便多叙,你在英华殿好好的,得闲我再去找你。” 不等他继续规劝了,她朝他褔了福身,一步步朝内造处走去。 她自己有坚定的心念,这心念绝不能产生裂纹。死有何惧呢,她千疮百孔地坚持到现在,杀掉慕容存,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就这样吧,不放过任何时机,照着她的想法去做。即便真的失败,她尝试过了,死而无憾。 抬眼看,前面就是延庆殿了,她重又浮起客套的笑,向殿里的人行礼。 程太监正训斥底下小火者,看见她来,“哟”了声,“大吉祥菩萨来了。” 如约赧然道:“师父就别拿我取笑了,我好容易才捡了一条命的。早先我和掌事的说过,要借工笔小样,不知掌事的交代您没有?” 程太监说:“早备好了,就在里头高案上搁着呢。”边说边领她进门,取了个大匣子过来,“我让人给你送过去吧,怪沉的。” 如约说不必麻烦,“我自己捧着就行了。” 程太监便把匣子交到了她手上,仔细叮嘱着:“用时千万加着小心,回头还要归档的。” 如约说是,那嘴是真甜,千恩万谢感念他和掌事。 程太监摆手,“客气了。我不是早说过吗,将来姑娘要是升发,不忘了我们这些苦兄弟就成。” 如约虚与委蛇了一番,总算从内造处辞出来,这一人多长的匣子虽不沉,拿起来还是有些不便。打横托着走,占据了半个夹道,竖起搬着,比她人还高。毕竟皇帝的衣裳鞋袜小样不许折叠,得四平八稳地摊着,她着实是费了些力气,才顺利把它搬回永寿宫。 进了西配殿,取出来看,好精细繁复的纹样,要七天做成,简直有些强人所难。 郑宝在边上探头探脑,“天爷,这还不得绣花了眼!姑娘,能成吗?” 如约咬了咬牙,“不成也得成,要不然怎么和万岁爷交代?” 好在金娘娘没为难她,给了恩典,这七天不用她忙别的,一心做针线就行。于是她坐在西配殿的支摘窗下,白天乘着日光穿针,夜里就着灯火引线。直房是回不去了,吃住都在配殿里,有时候饭点儿顾不上起身,都由乾珠和郑宝他们给她送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大家不时来瞧一眼,看绣片慢慢完善,惊叹于她有一双巧手,纹样绣得和工笔小样分毫不差。 有时候金娘娘也背着手来溜达一圈,不会夸人,只顾抽鞭子,“快着点儿,时候可差不多了。过了七天再送去,万岁爷治你抗旨的罪过,我可救不了你。” 如约诺诺说是,手上没停下。得亏常服不像正经的龙袍,花样精简了许多,要是皇帝让她七天赔一件龙袍,那她就算夜里不睡觉,也断乎来不及做。 最后的一整夜,熬到天光放亮,炕桌上的蜡烛也灭了。她拿剪子剪断手下的丝线,昂起脖子舒展了下筋骨,只听骨骼咔嚓作响,佝偻了七天的身子,终于能掰直了。 外面的海棠树上,两只画眉停在树梢唱歌,曲调悠扬婉转,伴着西府浓郁的香气,勾勒出永寿宫的黎明。 如约推开窗户往外瞧,看见羊角正蹑手蹑脚挨在抱柱边上,蓄势待发压低身形,准备一跃而上,来个出其不意。 还好那画眉警觉,还没等它蹦上来,就拍着翅膀飞走了。羊角仰头目送,猫脸上流出遗憾之色,看得如约笑起来——原来猫也懂得惆怅啊。 那厢早上预备换班的宫人们,列着队从宫门上进来了,等着绘云交代完差事,各人上各人的值。 皇帝的便靴确实易做,绘云前两天就送到她手上了。她撑身下炕,把做成的衣袍熨烫妥帖,和靴子摆在一处。看时辰,这个时候皇帝不得空,早起有朝会,过后还有进讲,须得等到巳时之后才有可能见着人。 那就再耐住性子等一等,反正已经等了五年,不在乎这一时半刻。 永寿宫里有供奉“完立妈妈”的习惯,完立妈妈又称“求福柳枝子孙娘娘”,每天香火不断。如约趁着有工夫,在神像前上了一炷香,神仙也不是专管生孩子,也有顺带保佑平安的功效。其实平不平安已经置之度外了,只要能够顺利,还有什么所求呢。 一切都停当了,时辰眼看差不多,她托着大红漆盘上金娘娘跟前回话,预备去向皇上交差。 金娘娘直了直身子,“要不我一块儿去吧!” 忽来的主意,弄得如约一怔。 不过她的主意来得快,打消得也快,想了想靠回引枕上说算了,“万一看不上眼,我不又得讨人情吗。人情讨得多了,下回要用的时候就不顶事儿了。还是你一个人去吧,机灵点儿,别又给自己招祸。” 如约应了声是,从偏殿退了出来。 顺着台阶往下,遇上了绘云。她偏着头,目光在自己做的那双靴子上流连,正想伸手去拿,如约抢先问了一句:“姑姑要不要一块儿去?” 绘云的手伸到一半,重又缩了回来,哂笑道:“我不求攀高枝儿,面圣这等好事,就留给姑娘自己受用吧。” 如约便鞠身,“谢谢姑姑心疼我。”错身从她面前走过,径直迈出了永寿门。 谨小慎微地进了养心门,打听过皇帝在殿里,总算没有白跑一趟。只是到了廊庑上,就被康尔寿拦住了,他说请姑娘见谅,“但凡呈到御前的东西,都得咱家先勘验过。” 一面说,一面拿起两只靴子,朝靴筒里查看。看完了放回原处,又把便袍内外仔细摸了一遍,确认没有藏着不该出现的物件,这才转身交代:“姑娘且等一等,等我进去请示下。” 如约说是,“劳师父的驾。” 康尔寿迈进殿门,隔了一会儿才又出来,掖着手道:“万岁爷让进去。姑娘到了圣驾前,可要小心回事,千万别惹万岁爷生气。” 如约应了,托着托盘低着头,跟他进了西暖阁。 皇帝在南炕上坐着,正查看送进来的奏对。手边厚厚堆了一叠,封皮有黄有白,各有说头。 这小宫女的到来,让着紧的时光放缓了几分。他先前正因南苑的一封折子不高兴,这时候来个人打岔,稍许让他平复了心情,抽空抬眼瞥了瞥她,“做成了?” 如约说是,“万岁爷限奴婢七天内抵偿,奴婢把袍子赶制出来了。但这双靴子不是出自奴婢之手,是宫里绘云姑姑帮衬奴婢的。绘云姑姑说,不叫奴婢告诉万岁爷,奴婢不敢隐瞒万岁爷。若万岁爷穿得好,都是绘云姑姑的功劳,奴婢不敢居功。” 小宫人回事,力求言语精炼,短短的几句话,把一切交代清楚了。 皇帝放下手里的奏疏,淡淡一哂,“你在朕这里没有‘功’,何来的‘居功’一说?不过御用的袍服耗时耗力,内造处两个月才出一件,你七天就做成了,朕该夸你手脚利索,还是责问内造处虚耗人力物力,有意拖延?” 第21章 他起身下炕,纵是如约不抬眼,也能看见他的身影像座黑山一样,移过窗前的光带,朝她压过来。 她俯了俯身,谨慎道:“回万岁爷的话,内造处力求精细,且也不赶工,缓缓地做,做得从容。奴婢不同,奴婢有罪,只求万岁爷恕罪保命,实在从容不得。奴婢唯有拿出十二万分的小心和急切,才能赶在七天之内,把袍子送到万岁爷面前。但奴婢自问每一针每一线都不敢疏忽,虽不能与内造处比,但奴婢已然尽了全力,请万岁爷过目。” ” 她的应对很圆满,既没有得罪内造处,也没有贬低自己的劳苦。皇帝听了,垂下视线打量红漆盘里的衣裳,即便端端叠着,也能看出通臂云龙纹的精美和辉煌。 康尔寿上前取了便袍,提起两肩展开,让皇帝端详。不管是皇帝还是御前的人,都长了一双甄别好东西的慧眼,康尔寿笑着说:“主子看,这金龙的爪尖都绣得格外精细。依着奴婢的眼光,袍子从先前的花青换成了群青,更应当下的春景。往后天儿越来越暖和了,颜色浅淡些,主子穿得更爽利。” 皇帝也认同,微点了点头。 如约趁机说:“奴婢伺候万岁爷试试吧,要是哪里不合适,好立时拆改。” 可惜御前有御前的章程,皇帝更衣有专人侍奉,实在轮不着她近身。 身上的圆领袍脱下来,皇帝只着中衣站在那里,如约赶忙回避,悄悄转过了身。 皇帝一哂,“连看都不敢看,还打算伺候朕更衣?” 如约的耳根子烫起来,隐约听出一点戏谑。心里有惭愧,更有隐怒,但怎么应对都不妥当,便咬住唇,暗暗攥紧了衣摆。 便袍自然是熨帖的,康尔寿道:“可着身子做衣裳,断乎没有错漏。”再取过靴子,跪在地上扶住靴筒,伺候皇帝穿进去踩实。 皇帝走了两步,然后就出纰漏了,鞋底子不知怎么松开了,皇帝的白绫袜从足尖漏了出来。康尔寿愕然,心惊胆战地回头看向如约,“魏姑娘,慢待到万岁爷头上来了?” 琉璃阶上 第16节 如约忙提裙跪下,战战兢兢道:“求万岁爷开恩。” 皇帝脱下靴子掷在一旁,“咚”地一声撞了书案的脚,把桌上供着的笔架子震翻了。 康尔寿一哆嗦,连门前站班的太监也愈发低下了头。 万岁爷震怒,这事儿好不了了,还要等上头发话处置吗?御前管事必定要想在主子前头,垂着袖子道:“袍子是魏姑娘做的,靴子是绘云做的。奴婢早听说永寿宫不太平,先前的小宫女就是受绘云挤兑,才被活活打死的。绘云是掌事姑姑,常拿底下人消遣,这回怕也是假好心,因排挤魏姑娘,有意陷害魏姑娘。” 如约扣住金砖,没有第二句话,只说:“请万岁爷恕罪。” 皇帝语气不善,“既然早知道,为什么留到现在?” 康尔寿一迭声赔罪,“总是瞧着金娘娘的面子,不好随意处置。” “金娘娘?她有什么面子?”皇帝寒声道,“纵着底下人,敢拿朕消遣?” 康尔寿吓得腿发软,忙道:“主子息怒,奴婢这就过永寿宫去。” 这一去,事情必是压不下来了,如约忙道:“万岁爷,绘云姑姑只是想给奴婢立威,从未想过消遣万岁爷,万请万岁爷开恩。” 皇帝没有说话,心下却觉得好笑。等着看她如何回报绘云那要命的一推,结果宫女过招,皇帝遭罪,也算奇事了。 康尔寿不知道内情,拧着眉,压声呵斥:“姑娘这会儿泥菩萨过江呢,保得住自己就是好的了,还有闲情儿给别人求情?” 如约没敢再多言,泥首说了声“是”。 无论如何,绘云这块绊脚石是一定要除掉的。今天若能成事,不枉费这番安排,但要是不能够,自己还得回到永寿宫。绘云容不下她,势必明里暗里继续寻衅,与其等她挖坑埋人,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 暗舒一口气,一半的目的达成了,接下来还有更艰巨的仗要打。 康尔寿承办事由去了,如约见他走远方道:“万岁爷息怒,这靴子只在足尖打了虚针,求万岁爷给奴婢一个补救的机会,奴婢立时就能补好。” 若说冒险,这次的计划何尝不冒险呢,闯过了皇帝的迁怒连坐,接下来就得看运气了。 她有她的成算,自己没法带利刃进养心殿,那就想办法就地取材。这靴子要安鞋底,得有必须的工具,只要皇帝没有决然把她撵出去,她至少有机会在养心殿逗留。 手上攥住了趁手的武器,倘或再能趁所有人不备……也许真的可以成功。 她小心翼翼抬了抬眼,望向皇帝。 她有一双清澈洁净的眼眸,他只在孩子的脸上见过。她用这双眼睛看向你,便让人觉得她说什么都是真心的,不掺杂任何世俗的算计和欲望。 皇帝到底还是答应了,让她起身,吩咐门前侍立的苏味:“给她取针线来。” 如约悬着的心徐徐降落下来,舒展眉目向皇帝福身,“多谢万岁爷恩典。” 宫里尖锐的东西是要靠“请”的,譬如这银剪,养心殿只有剪灯芯的时候才会出现,其余时候仔细收起来,觅不见半点踪影。 苏味把她要的东西搬了过来,针线剪子还有足以穿透鞋底的针锥,应有尽有。 这时候就得厚起脸皮了,她没等苏味支使她上别处去缝制,嘴里说着“奴婢斗胆”,偏身在南炕前的脚踏一角坐了下来。 脚踏低矮,她的身形面容在窗口暖阳的映照下,显得温驯又柔软。她还年轻,脸颊没有经过老嬷嬷的开脸荼毒,依稀覆着一层淡金色的绒毛,愈发像猫儿狗儿一样纯真无害。 皇帝对她并不厌恶,因此就算她离得近一些,也没有斥退她。反倒是看她低头缝制靴子,忽然生出一种家常式的温暖。这是出身帝王家的人,一辈子都不可能品砸到的滋味。 但帝王须得戒慎,他收回视线,重新翻开奏疏,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既然受了掌事宫女欺负,为什么不回明主子?” 如约手里捏着针线,余光却揽住了那把剪子,“回万岁爷的话,奴婢是针工局的人,受娘娘厚爱才得以进大内,不能给娘娘添麻烦。绘云姑姑是娘娘信赖的人,在娘娘身边伺候多年,哪是奴婢这样的人能得罪的。” 皇帝的语调里带着几丝轻慢和玩味,“你怕自己申告不成,反被打压?” 如约说是,“奴婢微末之人,受些委屈是应当的。只要往后办事再小心些,不惹姑姑生气,总有熬出来的一天。” 可她的话却让他发笑,“你以为小心些,就能相安无事?她要是觉得你不该出现在永寿宫,你单脚迈过门槛都是罪过。” 她闻言抬起眼,那张脸上浮起了融融的笑意,“不单脚迈门槛,难道还能双脚蹦过去吗?” 皇帝凉哼了一声,“世上处处都有这种刻意刁难的人,从内官监到永寿宫,你遇得少吗?” 他言之凿凿,仿佛自己亲眼得见过。如约不明白,这种人上人怎么会懂得蝼蚁的艰难。当然她也没有兴致探究,只是不时望向那把剪子,心里的火慢慢燃烧起来,从小小的火星子,扩张成了滔天巨焰。 就是现在了。 她手里的针线做到了尽头,不能再耽搁了。 她探过手指,去够那剪子,五指紧紧扣住把柄,只要调转个方向,就能扎进他心窝里。 小心翼翼偷觑,皇帝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仍是专心致志理政,不时抬手蘸墨,在奏疏上落下一段御批。 这将近正午的时光,站班的人都有些昏昏欲睡。西暖阁外的太监个个低垂着眉眼,就连苏味都有些心不在焉,偏着头,着力看廊下悬挂的那只鹦鹉去了。 剪子握在掌心,握得死紧。她吸了口气,正想挺身朝他刺去,不想这时忽然传来康尔寿的声音,“万岁爷,锦衣卫余大人求见。” 皇帝的心思从奏疏上挪开了,视线顺势瞥向坐在脚踏上的人,见她张开剪子,剪断了绷紧的棉线。 “让他进来。”皇帝随意朝外发话,目光却没有从她手上移开。 如约起身,双手把靴子呈敬上去,“万岁爷,奴婢补好了,您试试吧。” 针线一旦做完,那只盛放工具的笸箩就被搬走了。她的心直往下沉,却不敢显露分毫,尽力地扮出笑脸。 皇帝自然没空试,淡声道:“朕要见臣工,你退下吧。” 如约道是,把靴子交给一旁的苏味,自己行个礼,从西暖阁退了出来。 迎面正遇上余崖岸,他那双眼,照旧能把人凌迟。错身的时候步子一顿,虽没有开口说话,眼神却意味深长。 如约朝他福身,退开两步,待他往正殿去了,自己才转过身,如常迈出养心门。 前面遵义门上,还是那个看人下菜碟的小太监汪轸,这回没来讨嫌,客客气气地和她打招呼:“姑娘这就回去了?” 如约点点头,穿过遵义门,走在南北笔直的夹道里。 脚步茫然,心绪像欲断的弦丝,虚浮地飘在半空中。不住筹谋,不住失败,灰心得无以复加,实在不知道这么没用的自己,留在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原本只差一点儿,不过三四尺的距离罢了,明明有很大胜算的,没想到忽然杀出个程咬金。如果余崖岸不出现,康尔寿不来回禀,只要再给她一弹指,她就能为全家人报仇了。 可就是这么不顺利,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是慕容存命不该绝吗? 她确实失望,但失望过后并不气馁,宫女二十五岁放出宫,她今年才十七,还有八年。整整八年时间,总会找到合适的机会。 重新振作起来,他们这样的人,注定要经过无数次的淬炼。以前不明白杨稳的沉着,但到现在,似乎慢慢能够体会了。 挺了挺胸膛,迈进琉璃门,永寿宫里的气氛如预想的一样凝重。廊下站班的人都有些打蔫儿,看见她,拿眼神慰问她。大伙儿都知道,绘云这回害人害己,险些又坑死她。 乾珠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冒了出来,压声问:“没事儿吧?皇上没降你的罪吧?” 如约摇摇头,“绘云姑姑怎么样了?” 乾珠一手罩住了嘴,凑在她耳边说:“康掌事进来,二话不说就要提人。娘娘出来追问,才听说她在万岁爷的靴子上动了手脚。康掌事说,宫人之间不对付是常事,但她不该触犯万岁爷。这回是犯了大忌讳,瞧在她殉葬的姐姐情面上,不要她的命,但家里的功勋没了,着人传话给她哥哥,让把人领回去了。” 如约五味杂陈,但很快硬起了心肠,“还活着就好。” 宫中的争斗一旦牵扯上了主子,就是你死我活。要没有上巳节那一推,自己也不会和她过不去。虽说对她还是有些愧疚,但为了免除后顾之忧,只好对不起她了。 她们这里说话,那厢水妞儿从殿内跨出来,小声唤:“魏姑姑,娘娘叫您呢。” 如约听了忙跟进去,进去自要扮出一脸受惊的可怜相来,上金娘娘跟前纳了福,哀声道:“奴婢把东西送进养心殿,万岁爷当即试了,没曾想刚走两步,靴子就开了口。万岁爷震怒,奴婢吓得魂飞魄散,要不是进门那会儿就想着替绘云姑姑请赏,这事儿就落在奴婢头上了。” 金娘娘一手搭着炕桌,脑袋都耷拉下来,垂头丧气道:“绘云这脾气,太过争强好胜,我早知道她会有这一遭的。她毁了,我不可惜,可我就是觉得晦气,怎么我的永寿宫老出事儿,一桩接着一桩,都在万岁爷那儿登了小账了。” 这时候就应当尽量宽慰了,如约道:“她不是娘娘带进宫的,谁也不能因她怨怪娘娘。” 金娘娘叹了口气,“你是我身边的人,自然这么想。可事情落到那起子人嘴里,都会笑话我管教不力。”说着又瞧了面前的人一眼,“好在你平安回来了,要是一气儿出去两个,我岂不无人可使了!我问你,万岁爷问起我没有?他要处置绘云,想没想过我的处境?” 其实宫里的这些娘娘们都是可怜人,对皇帝有指望,无一刻地不在惦记着圣宠,惦记着皇帝这个人。 如约不能扯谎,只好尽量说得圆融些,“万岁爷因怕娘娘伤心,吩咐了康掌事来处置。话虽未明说,但也顾念着娘娘的面子,不叫大肆宣扬。” 金娘娘背靠着窗框,惨然眨动了下眼,“你说,万岁爷还会再来吗?绘云把他给得罪了,他不会迁怒永寿宫,长久冷落我吧!” 如约说不会的,“金阁老是内阁首辅,皇上的膀臂,有阁老在,皇上会一直抬爱娘娘。” 可是靠山山要倒,这话竟一语成谶了。 今年刚办完的春闱,选拔出了前三甲,会元放榜之后迫不及待求见首辅,拜在了门下。转过天来,第二名一状告到翰林院,指科举出了漏洞,有人事先知道考题,请求朝廷彻查。 这么一来,金阁老的处境就尴尬了,皇帝朝会上大发雷霆,矛头直指内阁。金阁老是内阁首辅,几乎避无可避地,经受了一番狂风暴雨。 散朝之后,金阁老像被淋蔫了的菜芽,失魂落魄坐在路边的茶寮喝了杯茶。看兜着头巾的店家忙进忙出,一会儿添柴一会儿泡茶,忽然生出些许感慨来,其实做平头百姓安稳快活,也没什么不好的。 宦海沉浮,今日不知明日事,谁能预料自己的下场。近来锦衣卫又开始四下活动,东厂也逐渐壮大,厂卫联合,闹得人心惶惶……他摸摸头上的乌纱帽,总觉戴得不结实,怎么调整都不合适。 是脑袋大了?还是帽子小了? 金阁老内心凄惶,后脖子有凉飕飕的冷风,头顶上还悬着一把利刃。 自己仕途近来有些不顺,各种麻烦接踵而至,本以为能依靠女儿在皇帝耳边吹吹枕头风,不想又出了打死宫人的事。好好的贵妃,一下子降成了嫔,真是丢人又窝囊。 更窝囊的还在后头。 金阁老刚呷第二口茶,锦衣卫就到了茶寮外,压着绣春刀,堆着满脸笑,请他去衙门坐坐。 金阁老一蹦三尺高,去锦衣卫衙门能有什么好事,难道皇上打算侦办他了? 锦衣卫也擅长两面三刀,和风细雨地说没事儿,“就是有些小事情,要向阁老求证。阁老放心,至多一炷香就让您回家。” 金阁老只好整了整面色,跟着锦衣卫走了。临走之前把茶钱付了,还另打了赏,毕竟首辅的气派不能丢,到哪里都得体体面面地。 不过一炷香,属实是往短了说的。金阁老一去良久,消息很快就传进了永寿宫。 金娘娘慌了,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这可怎么好,锦衣卫做什么要找我父亲?他可是助皇上登基的大功臣啊!” 但功臣这种东西,事成之前乃中流砥柱,事成之后就成了污点。哪个皇帝都不喜欢有人时常提醒自己,曾经犯下的罪状,然后拿带着泥浆的破抹布,反复擦拭乾清宫的御案。 “不成,我得去见皇上。”金娘娘说话就要走。 如约拦不住她,只能跟她一同前往。路上还在不住劝她:“娘娘千万别提功臣那两个字,功臣是皇上赏封,不是臣子自封的。娘娘要是说漏了嘴,非但帮不了阁老,还会给他带去灾殃。” 金娘娘脚下站了站,好像明白过来一点儿,惶然点了点头。 直奔养心殿,皇帝不在,又奔乾清宫,皇帝在偏殿里务政,招臣工议事。金娘娘没办法,只得在围房里候着,足等了有半个时辰,才见那些大臣从日精门上出去。 这回可再也忍不住了,金娘娘匆匆忙忙求见了皇帝,进门就哭起来,“万岁爷,我父亲犯了什么错,被锦衣卫叫去了?您好歹过问过问,别让锦衣卫磋磨他,臣妾求求您了。” 她扑倒在皇帝脚边,梨花带雨声泪俱下。 皇帝冷着脸,蹙起了眉,“有话就好好说,又哭又喊,体统全无。” 金娘娘怔住了,眼里含着泪,哭声哽在了嗓子眼里。 如约见状,忙要上前搀扶,可皇帝却发了话,“你别扶她,让她自己起来。” 琉璃阶上 第17节 第22章 金娘娘惊得四肢僵硬,脸色也忽地惨白,下不来台之余,心里隐约升起一种预感,难道金家要败了吗? 她的宫女,见她跪着不许来搀扶,这是打她的脸,还是皇上有意抬举底下人? 金娘娘又气又怕,脑子里嗡嗡作响,但跪着总不是办法,底气全无,形容儿也不好看。于是只得蹒跚站起来,那一瞬间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抽泣着,可怜巴巴地望着皇帝。 皇帝脸上没有不悦,神情也疏淡一如往常。像勒令孩子跌倒要自己站起来的大人一样,眼神里带着几分无奈,见她抽抽搭搭,调开了视线,“朕这里忙着呢,你先回去吧。” 金娘娘却不能从命,上前抱住了皇帝的胳膊,哀声央告道:“臣妾不回去,我只求万岁爷一句话,我爹不会有事儿吧?他可是我的至亲啊,万岁爷不瞧僧面瞧佛面,念在臣妾服侍您一场,就宽恕了我父亲吧。” 皇帝被她纠缠得不耐烦,强行把手臂从她怀里抽了出来。 “朕也不知道锦衣卫为什么要请金阁老,想是有些小事要问讯,至少消息还不曾传到御前,就说明出不了大事。但恪嫔,这件事过后,望你要好生劝导你父亲,为臣者须小心敬慎,常怀勤谨之心。总不能仗着自己有功,女儿又在宫中为妃为嫔,就把朝廷纲纪不放眼里。” 这番敲打的话,说得金娘娘一脑门子冷汗。 她半张着嘴,哑然道:“万岁爷,我父亲一向忠君事主,怎么会坏了朝廷纲纪?臣妾愿意拿自己的性命为父亲作担保,求万岁爷明察,求万岁爷顾念。” 皇帝一哂,“何必说这些。他是内阁首辅,锦衣卫绝不敢随意诬陷。他要是无可诟病,这事眨眼就过去了。但他要是经不得盘查,你就算把命交出来,也无济于事。” 金娘娘窒住了,她知道皇帝冷心冷肺,但她一直有种错觉,总以为自己是那个特别的人,就算遇见了什么事,他也一定会替她周全。可现在当真出事了,没想到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丝毫没有念旧情的打算。这是哪里出了岔子呢,难道以前的和颜悦色都是假的吗?他对她,就没有一点不舍吗? “万岁爷……”金娘娘说话儿又要哭,慌里慌张,不知该如何是好。 如约自然不希望她现在就倒台,暗中扯了下她的衣角。金娘娘只好把哭声憋在嗓子眼里,接过她递来的手绢,狠狠擦了擦眼皮。 皇帝不再理会她,顺手拿起了陈条。人在南窗下的圈椅里坐着,外面塌了天,他也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和金娘娘的悲喜,并不相通。 金娘娘垂头丧气从乾清宫退了出来,每一步都透着沉重。走到半道上忽然一崴,要不是如约扶住了,大概要摔个大马趴。 迟迟扭过脑袋,金娘娘两眼没了光彩,自言自语着:“要坏事……万岁爷这模样,像是打算良弓藏啊。” 如约不便多嘴,只道:“娘娘稍安勿躁,回头差人再打听打听,万一阁老已经回家了,娘娘不是白操了一回心吗。” 然而金娘娘七上八下,始终没能放松精神。 原本她是万事不过心的主儿,也不懂得人间疾苦,以为自己能富贵一生,受用一生,管他东南西北风。可打从被降了位份开始,她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皇上明明说过会恢复她的位份,结果只是口头上的承诺,到今天也没有兑现。 “锦衣卫那帮人的脾性,你知道吗?”金娘娘的嗓门忍不住打颤,“是附骨之疽,是趴在人身上吸血的毒虫,只要被他们盯上,即便一时能脱身,将来也必不得善终。我现在,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去求万岁爷,一点用都没有,我还能做什么呢?”说着忽然想起来,紧紧抓住了她的手,“你不是和锦衣卫指挥使相熟吗?你替我去找他,打听打听虚实,现在就去吧!” 再去和余崖岸打交道,如约是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但金娘娘面前又不好推脱,只能迂回规劝,“天色不早了,奴婢要是这时候去锦衣卫衙门,就回不来了。娘娘先定定神,仔细回忆回忆万岁爷刚才说的话。万岁爷说,消息没到御前,就不是大事。还说等阁老回家,请娘娘好生规劝阁老,话里话外的意思明摆着,阁老不会有什么闪失,至多不过是敲打罢了。您这会儿忙乱,万一把小事闹大了,反倒得不偿失。还是暂且按捺,等明天听了信儿,到时候再想法子,也好有个章程。” 好在金娘娘听劝,她在夹道里呆站了会儿,夕阳迎面洒了她满怀,终于把她脑子里的混乱晒干了。 “先回去。”她转身朝永寿宫走,边走边道,“就依你的,打发个太监出宫,问明白原委,明儿再想怎么应对。可如约,要是这事悬而未决,你就得替我跑一趟了。余崖岸那个人,着实不好打交道,你既然有门道,替我攀上这条线,我亏待不了你。” 如约不好回绝,硬着头皮说是,只盼金阁老有惊无险,暂且让她应付过去。 头天派出去的郑宝,第二天宫门一开就回来了,忙着向金娘娘回话:“阁老在锦衣卫衙门逗留了一个时辰,锦衣卫倒也没有慢待阁老,看茶看座,把阁老奉若上宾。问的是春闱泄露考题的事儿,那位会元身上疑点重重,着实要往深了查。原本是与阁老不相干的,坏就坏在阁老收他做了门生,这事儿就说不清了。” 金娘娘愤愤,“有什么说不清的,我父亲只是惜才。新科的举子贡士拜到门下,只要言行得体正直,收为门生又怎么样!” 郑宝顺着金娘娘的话头不住附和,“就是,考题又不是阁老泄露的,锦衣卫横是没事找事。” 可如约的父亲在东宫詹事府任职,自己常听父母谈论公务上的事,多少知道些做官的忌讳。就因为你权势正盛,惜才的同时更要避免结党。原本收几个门生倒也无伤大雅,但要是有人存心针对你,这事就可大可小了。 反正金娘娘是没想到这层,只管埋怨锦衣卫下黑手,忙着替父亲叫屈。当然,她也懂得忧患,这日御医来请平安脉,她一再叮嘱看得仔细些,急切地追问:“脉象有没有异样?” 御医舔唇嘬腮,仔细把了半晌,最后说:“娘娘气血丰盈,五内合和,康健得很呐。” 金娘娘要听的不是这个,她希望御医猛不丁来一句“娘娘大喜”,那么所有危机就都迎刃而解了。 可惜没有,什么都没有。她除了有个不易生病的身子,还有个不易受孕的体质。就说上回,皇帝留宿永寿宫,到今儿已经三个月了。这三个月她日思夜想,就盼能有好信儿,老天爷再疼她一回。谁知老天爷不在家,彻底出门云游去了。 她不敢说皇帝不行,只能埋怨自己没福分。御医一走,她就上完立妈妈跟前磕了几个头,唉声叹气说:“求妈妈保佑,让万岁爷再上我这儿来一回吧。我们家这处境,除了生出皇长子,没有去根儿的好办法。” 如约抬起眼,看了看慈眉善目的神像。那天她上养心殿送常服便靴之前,也拜过完立妈妈,可惜出师不利,铩羽而归。金娘娘求了这些年,完立妈妈可能从没正眼瞧过她,日常的保佑尚且不奏效,更别提救急的央告了。 金娘娘虔诚地诵了半天经,才从配殿里退出来。 回到偏殿,她又坐在南炕上琢磨,“万岁爷奉公,我指望不上,要不去讨好讨好太后吧!万一万岁爷翻脸不认人,有太后求情,兴许能好些。” 嘴里这么说,但左思右想又不成。 皇帝问鼎,让太后耿耿于怀到今天。不待见皇帝,能待见帮他夺天下的臣子吗?后宫的这些宫眷,太后是一个也瞧不上,自己就算去了,也是热脸贴冷屁股,自讨没趣。 于是金娘娘瞬间打消了念头,病急乱投医,最是要不得。 所以转来转去,目光还是停留在如约身上。就算她小人之心吧,她记得皇帝那句“你别扶她”,如果把那个“你”字儿剔除了,倒也没什么奇怪,但偏偏有! 是不是在她没有察觉的暗处,皇帝已经对这小宫女青眼有加了?不说一下子抬举,就算是留了意,也是个说法。 “如约啊。”金娘娘和善地问,“皇上两回饶了你的命,你有什么想头吗?” 如约微顿了下,很快便反应过来,“奴婢有娘娘护佑,才保得这条小命,奴婢感念娘娘恩情,叩谢万岁爷不杀之恩。” “不是这个。”金娘娘摆手,“这些都是好听话,这里没外人,咱们说两句掏心窝子的。你瞧,我对你不薄吧,把你从针工局提溜出来,放你在身边做了大宫女,俸禄和恩赏都和那些有了资历的一样,我是真心待你好。如今我遇着了难处,家里头有变故,自己这肚子又不争气,不能留住圣宠……我要是让你伺候万岁爷,有朝一日你得宠,不会忘了我吧?” 如约听她兜圈子,说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她所谓的“伺候”,是要把她送上皇帝的龙床。 她确实很想报仇,想通过一切可能的手段来接近皇帝,但这些手段里,不包括以色侍君。 皇帝御幸宫女子是有一定章程的,须得脱光了经受御前嬷嬷的查验,然后换上轻薄的衣裳,由太监送进指定的屋子里。那间屋子,几乎没有任何能够利用的物件,据说就是防着新人对皇帝不利,在没有确定长久留用这人之前,即便是同床共枕,也会时时受监视。所以要想达到自己的目的,先得咬着牙让他在身上杀人放火,一想到这里,她就不寒而栗,五内俱焚。 况且侍奉皇帝的人,进幸之前自有专人对你祖宗十八代逐一勘察探访。这个身份的正主儿在江南长到十五岁,倘或找个江南的熟人来相见,这事转眼就穿帮了,哪里还有后话! 思及此,她深深向金娘娘呵腰,卑微道:“奴婢出身低贱,本就是个做碎催的宫人,蒙娘娘不弃,才留在身边伺候。奴婢只想如何报效娘娘,从未生过不该有的邪念,也绝无攀附皇上的心,请娘娘明鉴。” 金娘娘见她惶恐,料她是误会了,忙道:“我不是为试探,着实是有这个心思,才和你商议的。你也知道,万岁爷那事上头淡,有时候我都想不明白,到底是后宫这些人勾不起他的兴致,还是龙体……”话没说完,知道不能信口胡言,又换了个说法,“要真是看腻了东西六宫的人,送个新人到跟前,兴许万岁爷就来兴致了。我这不是没辙了么,才想借你固宠,只要你点头,我即刻就安排下去,成不成的咱们试试再说。万一真得了圣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总归你我一心,你能攀高枝儿,我也替你高兴。” 可这回娘娘的筹谋不好使,小宫女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求您别难为奴婢,奴婢就想留在永寿宫,伺候您到我出宫的那一天,就算报答了娘娘的知遇之恩了。” 金娘娘丧气地看着她,“你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如约讪讪笑了笑,“奴婢愚笨,这事儿使不得。奴婢还是替您往锦衣卫衙门跑一趟,向余指挥打探打探消息吧。娘娘心里有了底,也就不慌张了,娘娘看怎么样?” 金娘娘想了想,倒也不是不行,“你早这么说,我也不动那歪脑筋了。” 如约如蒙大赦,躬身不迭,“奴婢这就过去。” 金娘娘倚着圈椅的扶手点了点头,又上下打量她一番,“身上的衣裳都皱了,换件簇新的,收拾收拾再去见人。” 如约心下暗暗无奈,嘴上应着是,从殿里退了出来。 反正在金娘娘眼里,她就是个能靠脸打江山的人。皇帝面前足以爬龙床,余崖岸那里露一露脸,锦衣卫指挥使就拜倒在她的马面裙下了。 究竟是她对自己的认识不够,还是金娘娘太高看她了?遇上这么个绿豆里榨油的主子,实在是没办法,既然要在永寿宫继续待下去,只好听凭金娘娘胡乱指派。 果真依言回去换了身衣裳,又擦洗了一把脸,这才往南边去。好在如今宫里的规矩不像早前那么严苛了,非两个人不成行。独自一个人,独来独往地,办事也方便些。 仍旧走养心殿夹道,她就是爱从这条路上经过,经过得越多,记性就越好。 不过这条甬道上也容易碰见御前的人,刚走不多久,迎面就遇上了康尔寿。康尔寿站定脚,掖着手问:“姑娘受娘娘差遣,往南边搬救兵去了?” 如约迟疑看了看他,“师父怎么知道?” 康尔寿含蓄地笑了笑,“这紫禁城里能藏住什么秘密?金娘娘前脚刚撂下话,后脚就传进万岁爷耳朵里啦。” 原该是这样的,虽然永寿宫里人看着个个老实本分,但必定有御前的耳报神。如约猜不出来是哪一个,只好含糊地虚应:“主子怎么吩咐,我们做奴婢的就怎么承办,只求没犯万岁爷的忌讳就好。” “还没犯万岁爷的忌讳呐?”康尔寿道,“金娘娘要拿你孝敬主子,姑娘打死不愿意,万岁爷都知道啦。” 如约腾地红了脸,支吾道:“不是……我就是个伺候人的碎催,我没指望有这么大的造化。” 康尔寿“嘿”了声,“你这姑娘,有点儿意思。别人都是上赶着谋前程,你倒好,宁愿辜负娘娘的一片心意。” 这哪是一片心意,不过是想拿她填窟窿罢了。 如约不想和他掰扯这个,小心翼翼地打探,“皇上知道娘娘打发我去锦衣卫衙门,怪罪了吗?” 康尔寿甚是善解人意,“这有什么好怪罪的,儿女为父母周全,不是应当的吗。总得让金娘娘做点什么,她心里才过得去,万岁爷也不是这么不近人情的主子,她爱想辙,那就由她想辙呗。毕竟锦衣卫的余大人,不是随意拿公事卖人情的人,你走一趟,金娘娘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了,对她的身子有益处,省得夜里睡不着觉,老出虚汗。” 如约说是,但隐约也从康的话里听出了轻慢。想来皇帝确实动了除掉金瑶袀的心思,否则御前的太监不敢这么明里暗里,拿金娘娘打趣。 心里有数了,欠身别过康尔寿,她照旧往南去。到了午门前,给守门的锦衣卫递了牌子,说奉命上衙门求见指挥使大人。锦衣卫的人得知是去见上峰的,没有过多盘问,就把她放出去了。 上回来过一回,道儿她认得,过了五军都督府就是锦衣卫官署。 到了衙门口,还得好好定定神,才敢开口让人往里头传话。 眼下这处境就是前有狼后有虎,她不愿意被金娘娘塞上龙床,又何尝愿意和余崖岸多打交道。但到了这个份上只能择其一,还是选择上这狼窝里打探消息吧。 传话的人很快出来了,说余大人正审人,请姑娘稍待片刻,把她领进梢间,奉上了一盏茶。 如约坐在那里,心头一阵阵发紧。靠墙的戟架上摆满了各色兵器,甚至连这里的空气,都是浑浊腥臭的。 他在审人,锦衣卫审人能有什么好事呢,无非刑讯逼供,无所不用其极。她想起自己的家里人,先是成了刀下亡魂,后又被一把火烧尽。这地方让她芒刺在背,她要集中精力才能压下心里的恐惧,让那双手不再瑟瑟发抖。 终于一串脚步声传来,她忙站了起来。 廊子上的余崖岸一面拿巾帕擦着手,一面迈进了门槛。 “什么风,把魏姑娘吹来了?”他语调带着轻快,见她朝自己行礼,抬手道,“不必拘礼,坐。” 如约的心境就如那个被审讯的犯人一样,让她坐,断乎不敢坐,垂首道:“余大人,昨儿金阁老被请进了衙门,我们娘娘放心不下,打发奴婢求见余大人,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要不要紧。” 余崖岸闻言,顺手把巾帕扔在了一旁的书案上,“金娘娘身在宫里,还挂心外面的事,操劳得太过了。朝廷办事,自有朝廷的考量,后宫的人不该胡乱打听。金娘娘进宫这么久,看来还不明白这个道理。” 如约见他态度傲慢,就知道这事儿好不了,略犹豫了下又俯俯身,“大人,那昨儿的案子,有结果了吗?下回还会再请金阁老问话吗?” 她只顾为主子分忧,平常回避的视线,这回倒是直望向他了。 余崖岸这才露出一点笑意,“究竟是姑娘想知道?还是金娘娘想知道?要是金娘娘想知道,我还是那句话,后宫不该操心外朝的事,恕余某无可奉告。”说着话风一转,又换了个和煦的语调,“但要是姑娘想知道,自是不能上纲上线。寻常说话么,透露几分内情,也是不打紧的。” 第23章 如约一直觉得余崖岸这人阴险又狡诈,他这么说,自己便要留意三分,断乎不能追问下去,免得再欠人情。无奈自己是受命前来,问不着个结果,回去不好向金娘娘交代。 于是只得赔笑脸,倚仗起了莫名的私交,“兹当是奴婢想知道吧,请大人透露一二。” 她既有这个需要,余崖岸自然从善如流,回身往圈椅里一座,没有急着答复她,好整以暇问她,”姑娘就这么站着,让我仰脸和你说话?“ 如约没办法,谢了座,在他对面的条凳上坐了下来。 离得很远,像怕他会吃了她似的,姑娘谨慎起来,真是让人心寒。 一向不苟言笑的余指挥,这次变得近人情了,扣着扶手曼声道:“我早前和姑娘说过,留在永寿宫不是长久之计,看来姑娘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金阁老是内阁首辅,内阁又掌管着大邺机要,稍有错漏便万劫不复,古往今来不都是这样吗。说句实在话,文官之间的倾轧,可比我们武将厉害得多,他们整天费尽心机盘算,还不如我们生死一刀来得痛快。再多的话,我就不和姑娘赘述了,回去别和金娘娘交底,就说这桩案子是翰林院联合锦衣卫侦办,锦衣卫也要听翰林院的示下。春闱泄题是大事,传唤几次,问明白情由不可避免,到最后怎么发落,一切都在皇上手心里。娘娘是皇上枕边人,与其来和锦衣卫打听,不如直去问皇上。” 如约说是,“多谢余大人指教,这下奴婢知道怎么和主子回话了。” 琉璃阶上 第18节 眼下任务达成,就该预备回去了。她站起身道:“余大人公务繁忙,奴婢……” 可话还没说完,余崖岸就接了口,“魏姑娘问完了话就走,不怕伤了余某的心吗?” 如约顿时浑身起了防备,嘴里却要好言周旋,“奴婢来得匆忙,空着两手,确实欠思量了。等回去之后,让人给大人送些永寿宫的小点心吧,我们那儿的厨子做蜜饯果子很有一手……” 无奈他并不领情,“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说了两句话,就朝姑娘要果子吃。” 她怔忡了下,“那依大人的意思……” 余崖岸懒散地笑了笑,“姑娘早前在针工局当差,针线工夫精细,我在养心殿都瞧见了。不敢向姑娘讨要衣裳鞋袜,姑娘得空给我做个扇袋吧,出门会客的时候穿便服,用得上。” 如约心下暗嘲,一个武将,扮什么文人,还使折扇! 他那双眼睛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凉笑道:“怎么,我这样的莽夫,夏天不配摇扇么?” “不、不……”如约忙摆手,“奴婢没这个意思,大人千万别误会。我们平时针线做得多,一个扇袋不算什么,我那里有现成的,大人要是不嫌弃,明儿就让人送来。” 他满意了,但要求不止于此,“还要麻烦姑娘绣上我的名字,免得和人弄混了。姑娘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吗?”边说边取来笔架上的笔,蘸了墨在宣纸上挥毫,然后将纸调转过来推到她面前,“其道艰阻,崖岸险绝,余崖岸。” 可这两个字,并不只有这个解释。人家是自谦,她不能顺着话往下说,遂客套地恭维了一番,“奴婢以为是‘标格千刃,崖岸万里’的崖岸。” 他听后略一顿,眼神忽地深邃起来,“姑娘读过书,还读得不少。” 如约心头趔趄,勉强搪塞着:“我虽是寻常人家出身,但家里没有苛待我,给我请了先生教授学问,些许读过几本书。” 也不知这话他信不信,总之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牵了下唇角道:“姑娘这样的学识,留在宫里做宫女,实在可惜了。” 如约顿觉不妙,恭顺道:“大人过誉了。我们这样的人,原就难登大雅之堂。到了年纪应选做宫人,在宫里见见世面,识得眉眼高低,将来出去也有体面。要是再能得主子抬爱,挣个女官的衔儿,那就更好了,日后人前显赫,要反过来感念今日的种种呢。” 余崖岸失笑,“人前显赫,靠的是在宫里做女官,干这伺候人的营生吗?就算你果然当上了女官,出去之后又能怎么样,无非找个五六品的官员嫁了,做个掌家的妇人而已。” 其实像她这样怀揣着深仇大恨的人,能活到什么时候哪里说得准。本就打算鱼死网破,没想过将来还有出宫嫁人的一天。所谓的人前显赫,不也是无话可说时的东拉西扯吗。 所以他的质疑,她不想去纠正,如果当初家里没有遭难,她的人生确实就如他说的这样,找个做官的女婿,整天游走于柴米油盐里,如此而已。 “嗳。”她低下头,赧然道,“女孩儿就是这样,能有个好归宿,便是莫大的成就了。” 余崖岸却一笑,“姑娘配五六品的官员,不委屈么?上回我进养心殿,正遇上姑娘,可惜没能说上话。我记得之前问过你,有没有长久留在宫里的打算,姑娘现在改变主意了吗?” 这话聊得有点儿深了,如约虽忌惮余崖岸,知道他处处存着试探,但她也不是全然木讷的,多少能窥见一点他不堪的心思。 所以这事儿必须有个了断,含糊下去怕要出事,遂摇头说没有,“奴婢只盼到了年纪出宫,回家侍奉双亲。” 余崖岸的那双眼睛微乜起来,颇有探究的意味,“侍奉双亲是场面话,姑娘别不是有了心上人,才一心要出宫吧!” 也许……顺着他的话头应承,对自己更有利。所以她没有否认,朝他呵了呵腰,“大人明鉴。” 含糊的一句“明鉴”,足够说明问题了。 余崖岸有些怅然,“整整十年,人家能等?” 如约道:“对得起自己的心就是了,奴婢不求结果。”边说边朝外望了望,“来了这半天,奴婢该回去了。今儿多谢大人赐教,答应您的扇套,我会尽快让人送来的。奴婢告辞了,大人请留步。” 余崖岸没言声,还是站起身送到门前,看她翩翩福了福,迈出门槛走远了。 一直在抱柱旁候着的李镝弩,到这时才敢上前来打搅,拱手叫了声“大人”。 然而没等他开口回事,就接了新的示下:“去查访清楚,她进宫之前,有没有青梅竹马的恋人。” 李镝弩“啊”了声,“魏姑娘有喜欢的人了?既然人家有主儿,大人还……” 后半截话,被余大人一个眼色,成功堵截在舌尖。 李镝弩讪讪发笑,想了想又问:“查着了,大人预备怎么处置?是杀了,还是抓进昭狱折腾折腾?” 这个问题确实值得琢磨,按理说人家把话挑明了,再有意思也该撂下,但他不一样。他这人爱钻牛角尖,心有不甘,就想瞧一瞧她所谓的心上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自己鳏了好几年,头一次动心思,怎么可能被她轻易搪塞。但愿她只是为了推辞,随口编造了个理由,否则那位竹马,可就要倒大霉了。 他负起手,眯眼望向空空的庭院,轻描淡写地吩咐:“探明白这人什么来头,要是已经娶了亲,不要惊动。但要是没娶亲,那就交代他,不许再和魏如约有任何来往。倘或他不信邪,带他进昭狱转转,让他看看狱卒是怎么上刑的,再请他仔细思量。” 李镝弩应了声是,“卑职找屠暮行去,老屠干这事儿最在行。用不着进昭狱,蒲扇大的巴掌拍在脸上,管叫他屁滚尿流,还顾得上什么姑娘!” 待说完,走了两步忽然又回头问:“大人,您不是说过,这辈子不打算再娶亲了吗。既然如此,抢魏姑娘干什么?是做小妾,还是做通房?” 余崖岸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管得真宽。见色起意,弄个暖被窝的,不成吗?” 李镝弩哪敢说不成,那张满是横肉丝的脸上挤出了沟槛纵横的笑,“该当!该当!”说罢忙拱手,“卑职这就去,回来再和大人禀报金阁老的事儿。” 那大个子,跑起来顿地有声,咚咚地冲进了西边刑房。 *** 如约回到永寿宫时,金娘娘盼得脖子都长了。 见人一出现,亲自出来接应,急急拽进殿里追问:“怎么样?问明白了吗?余崖岸是怎么和你说的?” 如约一路上都在盘算怎么向她回话,说得太直接,怕金娘娘受惊,回头又要倒下。但说得过于委婉,这事儿到底压不住,后面发作起来,金娘娘不免要怪罪她。 左思右想,还是得实话实说,扶她在圈椅里坐下,方忡忡道:“奴婢听余大人口气不善,这桩案子是锦衣卫协同翰林院侦办的,他说锦衣卫听翰林院的调遣,这话分明是在推脱。奴婢又问他,往后会不会再传阁老问话,他说得含糊,看来有一必然有二。娘娘想想辙吧,等事情不可挽回时再补救,就来不及了。余大人的意思是,娘娘还得去求皇上,案子最后会呈交到御前,只要皇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事就化小了。” 金娘娘听完哭丧了脸,“求皇上……我昨儿去了,你不也瞧见了吗,皇上他不愿意搭理我,我连话都说不上。神天菩萨,这可怎么好,我这会儿什么辙都想不起来,脑子都麻啦。” 如约看见金娘娘眼下的境况,就想起当初的自己。虽说家里遭难来得突然,不容她着急怅惘,但事后无能为力的痛苦,不也同她一样吗。 做奴婢的出主意,得循序渐进。她提出个笨办法,“和皇上身边伺候的人打打交道吧,让他们替金阁老说说情。” 金娘娘惨然摇头,“章回和康尔寿,是两口填不满的井。我刚进宫那会儿想在皇上跟前露脸,不知塞了多少银子钱给他们,他们只认银子不认人,回回要,塞得我不耐烦,后来干脆不给了。这会儿再去攀交他们,恐怕把我这永寿宫搬空,也不够填还的。” 路又绝了,剑走偏锋吧!如约见左右无人,小心翼翼献计献策,“那娘娘越性儿让阁老想办法自救,或是联合先帝的其他儿子……离京最近的,不是还有一位彰王吗?” 她这番话说出来,吓得金娘娘目瞪口呆,“你小小的人儿,胆子倒大,还想让我爹再谋一回反?眼下不像早年了,皇上登基之后,把那些藩王的兵权全都收缴了。彰王就是个空壳子,只差没削藩了,如今一心在家生儿子,借他十个胆也不敢造反。” 如约听后更觉失望,这大邺疆土上,再没了能和皇帝抗衡的人。五年时间,他把那些满身反骨的兄弟收拾得服服帖帖,要想推翻他,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两个人陷入了沉思,半晌对看一眼,各自叹息,“这可怎么办。” 金娘娘支着脑袋,喃喃道:“八成是我上回下令打死了那个宫女,文华殿大学士记我的仇,挑出了这个案子,报复在我爹身上。”边说边淌眼抹泪,“我这会儿可悔死啦,早知道闯这么大的祸,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干。” 如约劝慰她,“谁能料见后面的事儿,都是命中注定,娘娘别哭了。” 金娘娘一会儿仰天,一会儿俯地,一会儿直勾勾看着如约,“我两眼一抹黑,你快替我想想办法。” 如约为难道:“奴婢只是个小宫女,除了给娘娘跑腿,哪儿有什么办法。” 嘴上这么说,心里的筹谋不能停顿,见金娘娘蔫头耷脑,略顿了下道:“奴婢听说,万岁爷有阵子养在宜安太妃跟前,有这回事儿吗?” 金娘娘像被点中了七寸,拍了把扶手道:“诶,是有这么回事儿。万岁爷和前太子一前一后出丹痧,病得两头晃荡,太后要照顾前太子,就把万岁爷托付给了宜安太妃。宜安太妃没生养,没日没夜候在万岁爷病床前,万岁爷感念太妃,大安后常和太妃走动,感情不比和皇太后浅。” 这就有说头了,如约道:“宜安太妃虔心礼佛,每年四月初八的浴佛节,必定要在英华殿大办。娘娘既然讨好不得太后,何不在太妃身上使使劲儿?要是太妃愿意帮着周全,那娘娘可就有指望了。” 金娘娘迟疑,“能行吗?太妃平时不和后宫嫔妃走动……” 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往有点儿过于清高,想着正经婆婆尚且不冷不热,谁还稀罕巴结宜安太妃!结果这会儿走了窄路,调转方向临时抱佛脚,人家又不是瞎子,要是戳破了,岂不是很难堪? 如约却开解她,“都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就算被人瞧出来,试一试,总比坐以待毙强。眼看浴佛节要到了,您可以帮着太妃打点打点,一来一往就熟络起来了。先不提家里的困境,单和太妃闲话家常,聊聊吃喝,聊聊万岁爷小时候的事儿,聊什么都成。等时机差不多了,再向太妃求情,太妃撇不开情面,好歹会替您说上两句话。再不济,让皇上瞧见您对太妃的孝心,不也会对您另眼相看吗。” 这么算来,实在是个赚钱的买卖。金娘娘忙说好,“英华殿这会儿已经开始筹备了,咱们找个太妃在的日子过去,看我怎么巴结她,把老太太哄得团团转。” 如约笑着颔首,复又问:“浴佛节那天,万岁爷会去礼佛吧?” “自然。”金娘娘道,“万岁爷孝敬太妃,太妃头天夜里就在那儿诵经,万岁爷得陪到三更天,五年来都是这样。说真的,往年我懒,耐不住这寂寞,也闻不惯殿里的香火气,常是露个脸就跑了。今年不一样,我死也要烂在那里,你就看住我,我要是想溜号,你下狠手掐我一把,我心里就明白了。” 如约失笑,“您对自己太不留情了,哪儿用得着下狠手呀。” 金娘娘怎么能不了解自己的脾气,别人是琵琶古筝弹得好,她是退堂鼓打得好。但凡有一点余地,她都想图轻松,在蒲团上跪大半夜,怕自己娇嫩的膝盖头子受不了。 反正这么说准了,定下的计划必须好好实行。如约让郑宝过寿安宫打探,听说太妃每天辰时过去查看,第二天金娘娘五更就起来了,没穿戴华贵的衣裳首饰,只挑了件素锦的襦裙,头上簪两朵通草,连脂粉都未施,就提前赶到了英华殿。 晨光里的英华殿,有种不与紫禁城为伍的孤绝之感,平时只有太妃太嫔们过去。死了丈夫的女人们,早没了抢阳斗胜的兴趣,个个心境平和,说话也温存。所以英华殿是唯一不染世俗气,也不兴与人争高低的地方。进了这里,恍如进了庙宇,连心窍都忽然澄澈起来。 转过一面高大的菩提树诗碑亭,就是英华殿正殿。这个时辰宫人们忙于洒扫,如约一眼就看见站在月台上的杨稳,正侧着身子,吩咐小太监今天的香烛、坐更事宜。 等回过头来发现了她们,忙快步上前向金娘娘行礼,和声恭迎着:“给娘娘请安。” 金娘娘仔细瞧了他一眼,“生面孔,新来的?” 杨稳说是,“司礼监衙门调过来的,伺候老娘娘们进香礼佛。” 金娘娘“哦”了声,昂着脑袋走进了正殿里。 向上看,这里供奉的佛,比永寿宫的完立妈妈可高多了,但愿功效能如个头一样大。 进门拜佛是老规矩,杨稳点燃三支香,呈到金娘娘面前。 金娘娘接过来揖拜,刚鞠了一下身子,不知怎么的,一头栽在了蒲团上。 第24章 这下乱了套了,大家忙着搀人、搬椅子、乱哄哄找太医,把个原本清净的英华殿,弄得鸡飞狗跳。 金娘娘只是一时的头昏没站住,待定了定神,神思还是清醒的,懊丧地喃喃:“早上吃得少,顶不住了……” 这几天确实难为金娘娘,因金阁老的事焦头烂额,常常没胃口,用了一点半点就撂下筷子不吃了。今早又是这样,心里惦记着要出门,端上来的清粥小菜略用了两勺就让撤了,匆忙赶到这里来。 本以为垫吧了下,不要紧的,谁知说话儿就头晕。金娘娘越想越觉得伤心,自己是个不中用的人,菩萨见了她,八成都不想搭理她,觉得她是有意卖惨来的吧! 愁肠百结间,想起了上巳节那天祭高禖,别人都好好的,就她的弓箭落进了火盆里……想来早就有了不好的预兆。 心里只管胡思乱想,金娘娘惨白着脸,歪着脑袋闭上了眼。 一把银匙舀来甜汤递到她嘴边,她勉强咽下两口,朦胧中听见有人说话,近得就在耳边,奇道:“这是怎么了?别不是有喜了吧!” 金娘娘睁开眼,看见宜安太妃的脸就在面前,挣扎着想起身,被宜安太妃叫住了。 “坐着吧,别乱动。”太妃回身问,“请太医了没有?” 一旁的杨稳回话:“已经打发人去了。娘娘一早就来殿里礼佛,大约是叩拜的时间过长了,体力有些不支,这才倒下的。” 金娘娘人虽没力气,心里倒是受用的。果然佛祖跟前伺候的太监都比别人通透,她明明刚踏进正殿就出了洋相,人家嘴里却说得如此光彩圆融。以至于太妃对这么虔诚的她,有了几分好感,和声道:“做什么着急呢,后儿才是正日子。一大清早来,人弄得操劳了,气血可不就乱了吗。” “太妃……”金娘娘颤抖着嘴唇,虚弱地自责,“我真没用,原想来替太妃分忧,帮着张罗浴佛节的,谁知……” 太妃说不打紧,“贵妃有这份心就是好的。” 宜安太妃人虽在宫里,但并不过问后宫的事,所以连金娘娘降了位份的事都没听说,只当她还在贵妃的任上。 没人敢去纠正,纠正可戳金娘娘的心,金娘娘自己当然也不好意思解释。 含糊着,太医就来了,一生无儿无女的太妃,还是十分愿意看见皇帝有后的。督促太医赶紧把脉,殷殷期盼着:“看真周了,是不是遇喜了?” 可惜太医嘴里没能蹦出喜讯,据实回禀,不过是肝虚风动,气血两亏,吃两剂药就会好的。 庸医!金娘娘暗想,自己早就久病成医了,喝上一碗甜汤就能缓过来,吃什么药,那么苦! 琉璃阶上 第19节 先前喝下去的东西,眼下起了一点效果,冷汗不流了,手脚也不哆嗦了。金娘娘像一条蹦上了岸,周身不怎么灵便的鱼,挺了两下身子才站起来,讪讪对太妃行礼,“臣妾在您面前丢人了,没能帮上忙,反倒添了乱。” 宜安太妃相较于太后,实在是位和蔼的长者,就算和后宫这些嫔妃不相熟,照例也给足面子,体恤道:“愿意来帮忙,佛祖看得见你的真心,没有添乱一说。快着,坐下再歇歇,缓足了精神头再说。” 于是金娘娘便和太妃一起挪进了东次间里,让人上了早茶点心,这就和太妃攀谈上了。 金娘娘这人虽然娇气又眼高于顶,有求于人的时候还是很拉得下面子的。亲自给太妃斟牛乳茶,又给太妃安排茶点,把太妃哄得很高兴,客气地邀约她,“得空上我那里坐坐。我宫里的厨子是从老家请来的,做得一手好果子,到时候让他们多准备几样,贵妃也品个隔灶菜香。” 贵妃会讨乖,知道太妃是福州人,极力地夸赞福州人杰地灵,“家父早年在福州做过巡抚,常说要带我们上福州去瞧瞧。可惜后来我入了宫,不得机会了,上太妃那里品尝果子,就算游历了一回福州。” 她们这里聊得热闹,如约领命出来布置金娘娘专设的供桌,终于找见机会,能和杨稳说上几句话。 杨稳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回得知她要往养心殿送东西,他提心吊胆半天,什么事都做不成,唯恐听见不好的消息。所幸,没有任何风声传来,皇帝不曾遇袭,永寿宫的宫女也没有行刺,他这才放心。 倒不是信不过她,只是觉得女孩子力量上欠缺,闹得不好就功亏一篑。其实他们这种人并不怕死,唯怕失去支柱,唯怕落单孤寂。报仇不应该是一个人的孤勇,他们明明有两个人,两个人通力合作,胜算可以更大。退一万步,即便是失败了,两个人一起死,黄泉路上也好有个伴儿。 垂下手,把大不落夹整齐摆放进盘子里。浴佛节有专门的贡糕,用黍叶把黄米包裹成两头尖尖的形状,称作“不落夹”。因是供奉佛祖用的,装盘也有一定章程,杨稳一个个仔细调整方向,嘴里说的,却是另一桩事—— “四月初七夜里,佛前点长明灯,太妃们祈福至深夜,那人也会来。礼佛完毕,夜里不回养心殿,留住在东配殿斋戒。这是那人全年之中唯一一次留宿寝宫外,也是我们唯一的一次机会。” 如约手里提壶,往小盏里注酒。听他这么说,倾泻的一线微颤了下,很快又恢复如常。待斟完,利落地仰起壶嘴,低低应了声“好”。 他又将小不落夹逐一垒起来,慢条斯理地叮嘱:“初七那日,我称病告假,以防御前的人认出我。等到夜里亥正时分,后面的廊亭会起火,那人担心惊动太妃,必定打发人去查看。英华殿礼佛,向来只带一个随从,你要想办法留在前殿,等人一走,即刻插上殿门。西次间有个闲置的神龛,正可以容纳一个人,只要尽早埋伏进去,足以瞒天过海。总之你知道我在哪里,遇见任何事都不必慌张。记住我的话,按着现在的部署去完成,不要琢磨太多,也别让人看出半点错漏。” 如约迟疑了下,“你们头天夜里换班儿,你要躲在里头,一天一夜么?” 他“嗯”了声,“我今天起就不进东西了,一天一夜不算什么。但是如约,你可想明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说不定出师未捷身先死,你会后悔吗?“ 如约摇摇头,自打应选那天起,她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她想做的事,犹如鸡蛋碰石头,或许还没近皇帝的身,自己就先碎了。但那又如何,她就是奔着玉石俱焚来的,败了说明技不如人,尝试过就无悔。有时候想想,人活着才有报仇一说,要是命都没了,也就人死债消,可以放下牵挂,得到解脱了。 杨稳见她坚定,话便到此为止了。 盘里的不落夹已经归置好,他端到她面前指派,“请姑娘放在左起第二的位置,等浴佛节完毕,皇上要赏赐给文武百官。” 煞有介事地教导,仿佛他们能活到过完浴佛节似的。 如约说是,谨慎地接过来,照着吩咐摆放妥当,等供桌都铺排好,这才回金娘娘身边复命去了。 金娘娘的这场套近乎,战线确实拉得有点长,到现在还在谈论她当初进宫时闹的笑话。嘴甜起来没边,说头一回见到太妃,满以为太妃也是来应选的。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宜安太妃被她哄得高兴,笑道:“你这孩子多会说话,怎么能不叫人喜欢。” 这就可以把话题往正事上头引了,金娘娘开始向太妃诉苦,自己多年没能有孕,在万岁爷跟前不得宠。万岁爷慢待她,连带着她父亲也受挤兑,快要活不下去了。 太妃嗟叹,心里当然还是向着皇帝的,“万岁爷也难,走到今儿多不容易!可惜太后只念着前头太子爷,半点不把他放在心上,娘两个打擂台,连累了子嗣,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我瞧着也着急,但我是外人,不好说什么。只有你们这些贴心的多劝解着点儿,万岁爷心境开阔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金娘娘顺势抹起了泪花儿,心疼万岁爷是一宗,另一宗也心疼自己的父亲,无论如何求太妃帮着说说情儿。 结果先前还聊得好好的太妃,忽然就冷淡下来,数着手里的佛珠道:“先帝爷一走,我本想上陵地里守陵去的,可惜万岁爷不答应,我如今只管闭门礼佛,你也是知道的。外朝的政务,别说眼下,就是早前,我也从来没有过问,怎么临了儿还倚老卖老起来,叫万岁爷难办。再说了,不过是被锦衣卫请进衙门坐坐,核准内情罢了,说明白就完事了,你这么惶恐做什么?” 金娘娘听出了她话里的事不关己,知道没必要多费唇舌,嗫嚅了两下,又低头抽泣去了。 不过太妃倒也为她着想,着实劝解了她两句:“宫里的女人想站稳脚跟,倚仗娘家是不假,但你进宫多年,应当有了自己的根基,就不必和娘家捆绑在一起了。娘家兴隆是锦上添花,娘家不兴隆,凭着自己的能耐伺候好万岁爷,比什么都强。” 金娘娘也有自己的委屈,支吾道:“万岁爷不好伺候,他这性子,没几个人能和他贴心。” 太妃笑了笑,“帝王心本就如此,能叫你揣摩透了,还能立于不败吗?你只管尽好自己的本分,好吃好喝好玩的供着,别让他一想起你就发愁,你这枕边人,可算是当得圆满了。” 太妃这几句话已然够赏她脸了,要换了一般的人,太妃甚至没空多言语。反正再聊下去无非车轱辘话,说到这里尽够了,剩下就看她自己的悟性吧。 太妃伸出手,让边上的嬷嬷搀起来,慢悠悠踱开了步子,“上外头瞧瞧去,布置得怎么样了。” 说话间,人已经出了次间,往大殿那头去了。 金娘娘耷拉着脸,撑住了脑袋,“说得嘴皮子起火,结果没糊弄住。” 如约掖着手叹气,“太妃是个明白人,怕给万岁爷添堵。” “那现在怎么办?又白忙活一场?” 如约道:“不白忙活,浴佛节见皇上,比咱们上养心殿容易。这么好的机会,娘娘不能错过,初七夜里奴婢陪您上这儿来,好歹让万岁爷瞧见您的一片心。” 金娘娘一脑袋浆糊,太妃先前的话大多没记住,只记住了好吃好喝好玩儿。好吃好喝她尝试过,让人送了几回食盒,无功而返。至于好玩的……万岁爷那样的人,生来就欠缺童趣,他能对什么感兴趣? 金娘娘发现自己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他,唯一让她觉得可以琢磨琢磨的,就是食色性也了。 “也成。”金娘娘忽然不那么烦恼了,“就这么办,明儿夜里咱们过来,陪着万岁爷礼佛。” 一早上忙乱,还在菩萨面前栽了跟头,金娘娘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气再在这里蹉跎下去了,站起身捋了捋裙子,“得了,回去歇着吧。” 于是回到永寿宫,照惯例找床。金娘娘每天睡觉有定规,不能少于五个时辰。昨晚因有心事没睡好,今早天蒙蒙亮就起身,肯定大伤了元气,非得把觉补足,否则能连着懵三天。 主子睡下了,上半晌这段时间又是悠闲的。如约坐在西配殿里,抽空把余崖岸那三个字绣完了。扇套子摆在面前的炕桌上,下狠劲看了两眼,然后蹙着眉,拿丝绢包起来,装进了檀香盒子里。 出门找郑宝,她还是一副客气的口吻,说偏劳,“替我把这个送进锦衣卫衙门,交给余指挥使。” 郑宝没二话,把东西往怀里一揣,“得嘞,您擎好吧。”人像上了机簧,狗颠儿地跑出去了。 如约这才有工夫歇一歇,乾珠端了一壶茶来,给她斟上,笑着说:“进宫这么长时候,看着是升发了,其实不比在针工局清闲吧?” 如约“嗳”了声,“有时候怪想念针工局的日子,不用动脑子,一心干活儿就成了。” 闲话家常间想起了引珠,自己离开针工局那天答应过她,将来想法子把她也带进宫来的。如今回头思量,这辈子是兑现不了了。等事一出来,和她有过来往的人八成都会经受一番盘问。与其跟着倒霉,不如留在针工局做碎催,就算苦一点,至少有命活着。 茶盏在面前搁着,白毫的香气暾暾,在鼻尖回荡。她端起来抿了一口,“今年的新茶呀,真是不错。” 乾珠说可不,“永寿宫用度都是最好的,就算娘娘给降了位份,这上头也没人敢克扣。” 如约放下杯子,微微偏过身,望向外面的院子。 天气阴沉沉地,好像要下雨了。起了一点风,不时有柳絮翻飞着飘过,要不是天儿暖和着,实在要起错觉,仿佛又到了大雪纷飞的时节。 心里一阵阵忐忑,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觉满怀希望,又隐约夹带着一丝恐惧。不是对生死的忌惮,是对不可预测的惶恐,担心有变故,担心横生枝节。 定定神,舒了口气,她想起杨稳的叮嘱,让她回来什么都别想,一切照旧。也对,想得太多瞻前顾后,反倒缺乏一往无前的勇气。 外面的小宫女跑来跑去,搬花盆收东西,压着嗓门喊同伴,“大雨拍子要来了,别在那儿卖呆了,还不来帮忙?” 按说近身伺候主子的宫人,是不必做这些粗使活计的,但如约还是上外头帮着一块儿收拾了。几十盆花草运到廊下,又给花圃里的月季玫瑰盖了雨布,刚忙完,果真下起雨来,顺着风一吹,像扎下了千万根银针。 宫门上,郑宝压着帽子跑进来,肩头已经被淋湿了,窜到廊下直拍水珠子。见了如约忙回话:“向姑姑交差。余大人正好在衙门,亲手接了东西,打开一看,眼珠子直勾勾盯了半晌,才让我带话给您,说谢谢姑娘。” 如约不缺他一声谢,心想着只要下回别打交道,该说谢的是她。 好在这苦日子就快到头了,明晚一过,再不用应付这些令人生厌的仇人,想起来就觉得轻松。 郑宝哪里知道她的心情,只管夸赞余崖岸,“余大人还怪客气的,赏了我一块银子,嘿!以前我只说人家是锦衣卫,厉害得很,没想到并不像外头传言的那样……” 小恩小惠能让这些小太监转变看法,但如约不能。她受过最深的伤害,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如果有人说锦衣卫好,她实在怕自己会忍不住和他争辩起来。 所以她转身走开了,回到值房里,看今天刚送进来的衣裳。 浴佛节起要穿孔雀蓝,琵琶袖交领上襦的胸前,挂了一块菩提补子,佛陀得道的故事由清雅的颜色陪衬着,意境很是悠远。 仔细收进小柜子里,等到第二天傍晚,才换上了这身衣裳。 金娘娘也穿得素净,淡柳青色的褙子底下配了条雪缎的裙子。据她说,这裙子对她极有助益,因为有好几层,垫在膝盖头子底下柔软,不会磨破皮。 只是雪缎毕竟太精贵,下雨的天儿很难打理。金娘娘已经走得尽可能小心了,两只脚轻拿轻放,好不容易才蹭进英华殿。饶是如此,裙摆照旧落上了几个泥点子,金娘娘一看,败兴得很,气咻咻道:“这天儿漏了不成,昨儿下到今儿,怎么下个没完!” 在英华殿更衣是不大可能了,只能尽力把泥污擦掉。 如约跪在南炕前的脚踏上,拿沾湿的手绢一点点蹭干净痕迹,和声安抚暴躁的金娘娘:“料子轻薄,一会儿就干了,不耽误工夫的。” 金娘娘还是老大的不痛快,“来早了,太妃都还没到。” 她闹脾气的时候不太通人情世故,边上的丛仙开解着:“您要是来得比太妃还晚,那就不成体统了。” 金娘娘这才无话可说,皱着眉垂头打量,“能擦干净吗?” 外面大雨如注,满世界喧哗,只听噼啪的雨点子打在半支的窗棂上。窗底有缂丝海水江崖的袍裾划过,两把黄栌伞一前一后到了廊下。 皇帝迈进门槛的时候,正撞见这副场景,金娘娘在南炕上坐着,让宫人跪地侍奉她。 他最不喜欢嫔妃在这种清净之地摆主子的谱,当即脸色就有些不好看,掸了掸身上溅到的雨点,“你不在永寿宫待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第25章 金娘娘吓了一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听见他的嗓门就有种战战兢兢的感觉。仿佛他随时会发怒,已经不待见她到极点了。 她虽害怕,但还是极力挤出了笑容,“明儿是浴佛节,今晚万岁爷不是要陪太妃诵经吗,臣妾特来侍奉万岁爷。” 皇帝闻言却哂笑,“朕侍奉太妃诵经,你来侍奉朕。恪嫔,这话说出来,你不觉得可笑么?” 金娘娘傻了眼,发现自己果真又说错话了,一时惶恐不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股委屈劲儿涌上了鼻腔,她忍不住眼眶子发酸,几乎要哭出来。以前他不是这样咄咄逼人的,不管她使性子也好,撒娇也好,他都只是一笑而过,从来不和她认真计较。可现在不一样了,饶是再迟钝,金娘娘也察觉出了不对劲。反正就是她说一句错一句,万岁爷像存心找茬似的,横挑鼻子竖挑眼。 她知道了,巨大的、失败的预感充斥了她的脑子,看来她爹这回是真的凶多吉少了。否则他不会迁怒,或者说是再也没了容忍她的必要……当权者,果然都善于过河拆桥。 但金娘娘有时候又不信邪,她觑觑他的脸,念头不知怎么悄然发生了转变。也许他只是一时不痛快,她爹办事确实欠思量,万岁爷不高兴是应当的。但短暂的气恼过后,是不是还会回到从前?也许过两天,一切又会好起来的。 于是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水,瞬间挥发殆尽。她小心翼翼蹭过去,拽了拽皇帝的衣袖,“臣妾想见您,又怕您公务太忙,不敢打搅。今儿好容易等到主子斋戒礼佛,赶忙上这儿来陪您,您不给笑模样就算了,还冲臣妾摆脸子,臣妾来错了吗?” 她做小伏低,皇帝虽不耐烦应付,但也不能太下她的面子,只道:“英华殿礼佛要清净,且到三更天才结束,你又不爱这个,还是让他们送你回去吧。” 如约暗暗担心,唯恐金娘娘被皇帝说动,果然回去了。还好,这回她的意志很坚定,断然说不,“万岁爷礼佛,臣妾就在一旁跪着,哪里不清净嘛。您跟前不要人端茶递水吗,我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在佛祖跟前尽尽心,添添香烛也是好的。” 但她的心思,皇帝哪能不知道,无非是担心父亲失势,想尽办法要来讨恩典罢了。 其实她应当明白的,他这样的人,绝不会容许朝堂上有权臣存在。现在的内阁糟烂透了,从内到外大清洗,不过是早晚的事。如果她能安于现状,就算金瑶袀罢免了首辅之职,念在她跟了他一场,这宫里照旧留有她的一席之地。但金纨素这人,他实在太了解了,生来富贵,掌上明珠般捧着,养出了说风就是雨,半点没成算的性格。 倚仗娘家本无可厚非,但过于倚仗,以至于平时骄横,进宫五年没有结交一个知心的人,这是大忌。她平时看着风光,实则单打独斗,就像宫墙顶上开出的花,没有遮蔽、没有扶植,只要风大一些,就拦腰折断了。 皇帝自是没有怜悯之心的,她说的这些不能成为她留下的理由。他转开身,冷冷道:“朕再说一遍,回你的永寿宫去,明天该你出席的时候,你再来不迟。” 他实在是一点旧情也不讲,金娘娘的心都凉了。脸色因天色阴沉更显得晦暗,连唇上的口脂也仿佛忽然褪去了颜色,嘴唇无措地翕动着,喃喃嗫嚅:“万岁爷……万岁爷……” 如约心里着急,同情金娘娘的狼狈,更担心和杨稳的计划被打乱。逼急了,不得不开口替金娘娘争取,“万岁爷,我们娘娘是真心实意来礼佛的。这两天一直在英华殿帮忙,昨儿还因劳累晕厥了,宜安太妃是亲眼见到的。万岁爷大量,菩萨慈悲,就算外面庙宇,也大开方便之门,从不将人拒之门外,还请万岁爷放恩典,容我们娘娘沾染些福泽。娘娘这阵子身上总是不适,能侍奉在佛前,有佛祖保佑,也许慢慢就好起来了。” 金娘娘顿觉安慰,搭在她小臂上的手暗暗紧了紧,示意她说得好。 话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也算是尽了力,万岁爷要是再不容情,那也是没办法,只好算了。 也不知到底是这番话有理有据,说动了皇帝,还是说话的人在皇帝面前有分量,总之皇帝改变了心意,面色虽依旧不善,但言辞却松动了,“也罢,既然有这份心,那就留下吧。” 金娘娘大喜过望,忙向皇帝纳福,“谢万岁爷。” 皇帝没有多言,由殿里侍奉香火的太监引领着,上大佛前进香叩拜去了。 金娘娘舒了口气,脸上留下笑意的残骸,看上去尴尬又惨淡。退进梢间里,人也没了精气神,垂着头道:“皇上不待见我了,他眼神里有厌恶,我看见了。” 其实喜不喜欢,一眼就能分辨出来。金娘娘觉得自己成了昨日黄花,被丢弃在了一旁,往日的荣光,也许从此一去不复返了。 琉璃阶上 第20节 但好在她作过一个正确的决定,就是把魏如约调到了身边。偏头瞧她一眼,这丫头如今是香饽饽,在余崖岸跟前有面子,在皇上面前也得脸。至于究竟是为什么呢,也许就因为长得漂亮,得到了诸多便利吧! 金娘娘暗暗腹诽,其实看久了,这张脸无非也就那样。不过是人有些小手艺、有些小才情,加上办事踏实、态度谦逊、人缘很好…… 唉,全加在一块儿,男人要是还看不上,准是瞎了眼。 所以她确实是块又香又肥的好饵料,金娘娘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姑娘,要不咱们拜把子吧。” 如约吓了一跳,“娘娘,您哪儿不舒服吗?” 赤裸裸的拉拢着实太不遮掩了,难怪她像见鬼似的看着她。 金娘娘回过神来,难堪地摸了摸额角,“啧……我还真有些不舒服……泛酸水,头晕。说真的,咱们人是留下了,但万岁爷不愿意看见我。我戳在他眼窝子里,别又惹他不痛快,回头当着菩萨训诫我,我在菩萨跟前也没面子。我想了想,要不还是你替我吧,候在他身边,他念完一页,你就给他翻一页。再不时问问他渴不渴,戌时之后给他预备茶点。” 如约听她指派,觉得喘不过气来,“娘娘往年就是这样陪万岁爷礼佛的吗?” 金娘娘说可不是,“不过常是没到戌时,就被他轰回永寿宫了。” 这算是解释了皇帝刚才那句“清净”,背后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深意。 如约笑了笑,弯腰替金娘娘抻抻刚才擦拭过的裙裾,好言道:“奴婢是下人,没法子像娘娘一样在万岁爷跟前侍奉,这不合规矩。不过奴婢可以在禅房外伺候茶水,娘娘身上不好尽可歇着,奴婢是娘娘的人,替娘娘侍奉,就算娘娘尽过心了。” 金娘娘点头,“打现在起,我就在梢间读经书,不出去了,一切都交给你。” 如约心里明白金娘娘在打什么算盘,侍奉皇帝诵经礼佛是明面上的意思,背后的深意,恐怕更是希望她能侍奉枕席。 这个时候,还有什么可拒绝的。她装作不知情,大包大揽地应承下来,“娘娘放心,奴婢一定谨慎当差,不给娘娘惹祸。” 把金娘娘安顿好,她从梢间退出来,经过西次间时,目光在角落里摆放的佛龛上停留了片刻—— 这时杨稳应当就藏身其中吧!他们都是蝼蚁一样的人,没有高明的手段搅动风云,只有这种简单直接,以命相搏的笨办法。但愿运气好,能了却心愿,小人物有时候也能办大事,早前高祖和晋阳王争抢帝位,晋阳王那样战功赫赫的大将军王,还不是被厨子刺杀,死在的小厅堂里。只要运气够好,他们也可以的。 紧紧扣住手上的茶盘,她沉住气,走到了东次间门外。 天将要暗了,佛堂里点起了通臂巨烛,照得内外一片辉煌。皇帝就站在那片辉煌里,低头翻看案上的佛经,指尖轻轻翻过一页,真真养尊处优的手,骨肉均匀,白净如玉。谁能想到这样的一双手,曾经沾染过那么多鲜血和人命。 如约轻吸了口气,低声对门前的章回道:“师父,娘娘预备了雪梨菱角汤,让奴婢给万岁爷送来。” 章回伸手接过来,自然不会立时送到皇帝面前,搁在一旁拿银针试了又试,方才向皇帝回禀。 皇帝不领情,抬指一摆,东西给撤了下去。不过视线却停在她脸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玩味,偏头道:“章总管曾说你胆子大,朕早前不信,刚才听你说了那番话,才觉得你确实是个不知进退的愣头青。” 这可不是赞美,如约忙躬了躬腰,“奴婢见过娘娘的辛苦,也明白娘娘的心。娘娘只是想讨万岁爷一个好儿,请万岁爷明鉴。” “那眼下人呢?”皇帝道,“找地方躲清净去了,把活儿交给你,让你在御前听令?” 如约有点答不上来了,暗想帝王心果然不可测。明明一再想遣退金娘娘,结果发现人不在跟前,又开始挑眼,百般地不称意。 但是这会儿让金娘娘过来侍奉,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她得想法子搪塞过去,便道:“娘娘在梢间歇着,这两日劳累,身上不大好,今儿赶着来英华殿,也是强撑了病体。” 皇帝讥嘲地调开了视线,“不是身上不好,是心里不舒坦。你们侍奉左右的人,也要寻机会劝解着点儿,让她心胸开阔些。不问人间事,才是人间无事人。她的根在紫禁城,外面那些闲事少管,别给自己添不自在。” 所以帝王之爱就是这样吧,即便是亲近过的人,到了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说撂下也就撂下了。 如约俯身说是,“奴婢记下了,一定转达娘娘。” 皇帝垂下手,指尖一勾,把经书合了起来。 外面正是暮色四合的时候,趁着入夜前还有一点微光,他负手踱出了次间。经过她面前,淡淡扔了句:“跟着来。” 如约茫然看了章回一眼,见章回朝她使眼色,忙快步跟了上去。 英华殿前的院子里种了几棵菩提树,因年头长了,长得枝繁叶茂,站在底下,颇有不见天日之感。 皇帝绕着树,缓缓转了一圈,边走边道:“朕小时候喜欢来这里,还爱爬上树。但这棵树太高了,上去就下不来,要是敢跳,没人在底下接着,会摔断骨头,弄丢小命。”顿了顿问,“你见过这棵树结的籽吗?” 如约说没有,“奴婢进宫不多久,这回是跟着娘娘,才得机会上这儿来。” 皇帝仰着头,目光落在婆娑的枝叶上。廊下的灯光勾勒出他的轮廓,眉眼深浓,鼻梁挺直,就连侧影都无懈可击。 他说起这棵树的来历,淡薄的嗓音像个替闺中女孩儿授课的西席,循循善诱,不见棱角,“相传这树是高祖明章皇后亲手栽种的,结出的菩提子上有五根金线,称作多宝珠。”边说边指给她看,“看叶子底下……果实不在花蒂,而藏于叶片背面。悄悄结出一串,一柄挂十珠,颗颗莹亮饱满,历代的宫人和官员,都以得之为荣。” 如约顺着他的指引,也跟着仰头张望,可惜什么都没看见,“菩提树六月开花,深秋叶子掉落后才出果子。奴婢以前也有过两串菩提子,不过都是寻常珠子,没见过长金线的。” 然后皇帝扬了杨袖,把手里正盘弄的手串扔了过去。 如约没提防,手忙脚乱接住了。托在掌心看,沾染着皇帝体温的菩提子,珠身光滑泛出脆润的光。凑近了仔细端详两眼,才从分瓣的相接处看见了细微的丝缕,恍然道:“果真和南方产的不一样,个头小一些,色泽也更金黄。” 再双手承托着,把念珠递还回去,皇帝却没有接。 她不明所以,又转头瞧章回。章回掖着两手,眼观鼻鼻观心,“御用的东西,是不叫底下人随便触碰的。万岁爷赏了姑娘,姑娘赶紧谢恩吧。” 原来是弄脏了,便弃之如敝履了。但这御用物件之于宫人,应当是天大的恩惠,不容她说不要。于是忙依着章回的话,很虔诚地向皇帝行了个礼。 皇帝对她的拜谢不屑一顾,散淡地转开身,抬手触了触悬挂在叶片后的小小豆荚。 这荚子刚生不久,里面的菩提还没成型,摸上去空空的。皇帝的指尖细捻,用最闲散的语调,说出了最令人惊惶的话。 “宫人虽受制于人,却要懂得审时度势。大邺朝自开国起,后宫就不得干政,宫人和外朝官员勾连更是大忌,稍有不慎,就会落个砍头杖毙的下场。朕听说,你前几日去了锦衣卫衙门,打探锦衣卫传唤金阁老的内情,有这回事吗?” 如约心头忐忑,当时半路遇见了康尔寿,她还曾问过康尔寿,是否会犯了皇上的忌讳,康尔寿明明说不碍的啊。 这会儿皇帝责问起来,她不能把御前掌事搬出来替自己开脱,只好提袍跪下,双手按在冰冷的青砖上,惕惕然道:“奴婢惶恐,奴婢确实曾奉娘娘之命,去过锦衣卫衙门。” 皇帝蹙着眉,垂眼打量了她一眼,“朕发现你是个不怕死的,几次三番游走在生死边缘,不在乎能不能见着第二天的太阳。” 如约没有辩解,深深泥首,“求万岁爷开恩。” 所以不单不怕死,脾气还很执拗,不懂得推卸责任。皇帝沉默了片刻,足尖从她面前移开了,“好在你运气颇佳,回回撞在朕不能杀戮的当口,今天又是这样……起来吧。” 青砖先前被浇淋得湿透了,雨水渗过布料,冰凉地贴在膝头上。她站起身,顾不上牵扯裙摆,只是向那身影长揖,“谢万岁爷恩典,奴婢往后必定谨记教训,再也不敢犯蠢了。” 皇帝没再理会她,见宜安太妃从宫门上进来,快走几步过去接应了,和煦道:“等您好半天,早知道,该上寿康宫接您才对。” 宜安太妃笑着拍了拍他的手,“你政务忙,大可不必来陪我,明早过来就是了……” 如约退让到一旁,垂首看袍角裙裾从面前经过,直到那行人迈进正殿,方才长出了一口气。 菩提子坠在袖袋里,沉甸甸地。先赏赐再训话,这皇帝心思复杂,实在让人勘不破。 所幸有惊无险,又闯过了一关。她也不求别的,只要能延捱到三更天,这辈子的惊险与憋屈,也就到头了。 英华殿里,两个和尚敲起了引磬。袅袅余音伴着徐徐降落的暮色,填满了整间宽大的宫室,喁喁的诵经声,在空旷的院落上方无限回荡。如约站在三交六椀菱花门前,看殿里的皇帝陪着太妃太嫔们拈香叩拜,膝上浸湿的那一块,在夜风里渐次缩小、变干,消失得无影无踪。 梢间里的金娘娘挨在槅扇窗前眺望,心里五味杂陈,喃喃道:“今晚让她在御前伺候,万岁爷只要不把她赶出来……那就好。” 丛仙自打绘云坏了事,也变得老实本分起来,一根筋地说:“明儿是浴佛节,万岁爷正斋戒呢。” 金娘娘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又没叫他们立时干什么,还能破了斋戒?反正先熟络起来,比把生脸的女人剥光了,直接送上龙床强些。” 丛仙也说不上来主子这计划靠不靠谱,只是些微提了提自己的见解,“要是她承了宠,眼里没您了怎么办?” 金娘娘嗤笑一声,“她可是我宫里的人,万岁爷想抬举她,先得问问我的意思。哪天我要是不痛快了,把她赏了人,万岁爷也只能干看着。” 总之这煌煌的紫禁城里,步步都有算计。金娘娘的神通虽不多,但实用。当看见皇帝赏了如约一个菩提手串,她就知道自己这回十拿九稳了。 时间慢慢流淌,夜终于深了。平常金娘娘不等人定就找床,因为这深宫里的夜晚,实在寂静而寂寞。 今天不一样,快交亥时了,英华殿里仍是灯火通明。如约趁着太妃们和皇帝中途歇息,往殿里送了一回香饮,出来的时候,手里的托盘被章回接了过去。 章回随手交给了边上的小太监,和颜悦色道:“姑娘何必忙这个,差事被你抢去了,让底下的猴儿崽子们干什么?莫如歇着吧,找个地方坐坐,等诵经散场后,姑娘再领人给万岁爷送热水来。” 所谓的送热水,在宫里有另一层意思,但凡嫔妃进幸,完事后都得送热水。这些太监的嘴坏得很,虽一个字没提及,但处处都是调侃打趣。 如约也不恼,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我要是越俎代庖,师父又要笑话我抢差事了。” 章回高深地瞟了她一眼,“有些差事,还真抢不了。姑娘的好福气在后头呐。” 如约心平气和地笑了笑,偏头朝殿里的更漏望去。 滴答滴答…… 再有一个时辰,就是三更天了。 第26章 “姑娘,万岁爷赏你的手串,可得千万保管好喽,要时时带在身上,记住了?” 如约说是,“这是万岁爷的恩典,不敢辜负。” “不辜负就对了,御用的东西赏人,那是多大的造化!”章回含笑说,“也只姑娘的面子大,说没见过金线菩提,万岁爷就把自己的给你了。” 这种事,在太监看来很是了不得,预示着这小宫女儿不多久就要有大出息了。万岁爷对待后宫,永远都不怎么上心,和太后的较劲总会有个头,没准儿这丫头命里带着大贵,不是那些臣僚送进来的,格外得主子爷厚爱也不一定。 章回的脸上,浮起了从不轻易表现的和善,悠着声气儿问她:“姑娘家里,现有些什么人啊?令尊在哪儿高就?兄弟们有入仕的没有?” 如约说没有,“我们是寻常家子,家里父亲兄弟做些小本儿的买卖。我母亲生我那会儿难产没了,我是奶妈子带大的。” “噢……”章回点点头,“姑娘也是苦出身啊,养出这么好的性情不容易。先苦后甜,往后合该姑娘过上舒心的好日子。” 如约笑了笑,不置可否。稍稍的一点苦,还存着对将来翻身的期许,要是苦过了头,就没什么指望了。 转头看外面的长天,下了两天的雨,今晚终于出月亮了。只是云层厚重,弦月射不穿,只在边缘描画出微弱的银边。有些东西,过犹不及,就像这漫天的浮云,层层叠叠如同鱼鳞,看着有些瘆人。 章回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如约不时要听一听殿里的动静,章回便安抚她:“还有会子呢,三更天准时停,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如约道是,重又收回身子,静静侍立在门旁。这一个时辰变得很漫长,熬到后面脑子里空白一片,唯等着引磬的撞击声停下来,等着殿里诵经的人合上经书。 因皇帝要在次间过夜,章回提前上那里布置去了。着人安排起居的云龙铺盖,还得盯着手下的宫人熏被子、准备寝衣软鞋。 如约一个人站在大殿外,四下无人时,仔细打量了殿门两眼。很结实,只要插紧门闩,一时间想撞开不容易。 时间慢慢推移,心潮一阵阵地澎湃,只等时机一到,就能去做五年来一直想做的事了。 然而就在这时,半阖的英华门忽然被推开了,余崖岸带着十几名锦衣卫绕过碑亭,直奔正殿而来。 如约的脑子里轰然炸开了惊雷,见他抬手一摆,身后的锦衣卫退到院子两侧站定了。他却一步一步朝她走来,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寒光四射,直勾勾地盯住了她。 “魏姑娘,”他在她面前站定,嘴里吐出的话,足以把她的伪装撕得粉碎,“杨稳在哪里?” 本能的反应难以掩藏,她那一刻真有些慌,但仍是极力保持镇定,欠身道:“余大人,奴婢不知道扬掌事在哪里,今儿也没见过他。” “是么?”他似笑非笑看着她,“杨稳今儿称病告假了,我搜了他的直房,没有找见他。一个生了病的人,不在床上躺着,忽然不见了踪影,你说他会上哪儿去呢?” 如约知道大事不好了,原本他们这次的计划就很冒险,躲避御前的人不算,也忌惮锦衣卫插手。他们只是在赌,赌运气不那么糟,赌锦衣卫有内阁要对付,疏于对杨稳的防范,赌余崖岸相信杨稳已经被驯服,早就认命了。 可事实显然不那么乐观,锦衣卫这个时候出现,距离三更天只有不到半个时辰了,究竟是为什么? 如约眼下只有先撇清自己,毕竟杨稳的身份众所周知,她把自己择出来,就是保全彼此了。 勉强笑了笑,她说:“奴婢不知道。也许扬掌事瞧太医去了,也或者忽然有要事,出宫去了。” 可惜这话糊弄不了他,他深深望进她眼里,压着声道:“魏姑娘,你猜我让那些人远远站着听令,独自一人私下找你交涉,是为什么?” 琉璃阶上 第21节 他本就是阴险凶狠的人,操上了那种审讯人犯的语气,便让人不寒而栗。 她向后退让了半步,“余大人,您究竟要说什么?奴婢只是个小宫人,您这样,吓着奴婢了。” “哦,吓着了……”他居然真的正了正颜色,“我没有要吓唬姑娘的意思,只想和姑娘说两句心里话,顺便向姑娘探听杨稳的下落。” 如约还是那句话,“奴婢一直在英华殿侍奉万岁爷,没有离开过,杨掌事究竟去了哪里,奴婢怎么能知道?” 她分明不想和他纠缠了,匆匆朝他褔了福身就要离开。 余崖岸的神情更阴鸷了,傲慢地仰起下颌,在她刚迈出步子的那一瞬,忽然冲口呵了声:“许是春!” 她如遭电击,腿脚像被无形的钉子钉住了,半分也挪动不得。 已经整整五年了,这个名字五年前随着金鱼胡同那场大火,毁在了烟尘里。她无数次地提醒自己,忘了她,大仇得报之前,不要记起自己是谁……可她没想到,再次听见有人叫起这个名字,竟是这样令她情难自已。 许是春——暖风连微草,许是春来到。她娘生她那晚,连着刮了一整夜的南风,晨间她呱呱坠地,他爹已经给她取好了名字,就叫是春。 许是春上头有了四个哥哥,所以她的降生,对于一直期盼有个女儿的爹娘来说,是一桩做梦都能笑醒的美事。孩子包在襁褓里,两个人如获至宝,明明不是头一回做父母,她爹一夜也要来看她好几次,据她娘说,拦也拦不住。 她的父亲,太子詹事许锡纯,当初连中三元,风光入仕。先帝赞他人品高洁,心思澄明,将来必能辅佐君王出统方岳,便把他安排进了东宫左春坊。初任左春坊大学士,后来升任少詹事、詹事,如果没有晋王政变,等到新君册立太子那日,他必能位列三孤。 可是一切的美好,在一夜之间化成了泡影。太子继位前两个时辰,死在了先帝的棺椁旁,然后就是这些扶植太子的近臣们,一个没能逃脱,被锦衣卫的屠刀砍杀了个干净。 她没见到爹娘兄弟最后一面,连安葬他们都不能够。至今她的亲人们,还被草草掩埋在忠义祠外的乱葬岗,她偷偷去过一回,连坟头都没能找见。 心经受了狠狠的凌迟,痛得她不敢回望。她知道自己败露了,是啊,卑如草芥的人,报仇简直像一场闹剧。所有的努力在这些当权者的眼里都不值一提,但对她和杨稳来说,即便希望渺茫,也要尽力试一试。 也许……还没到最后关头。她不信命,她想硬着头皮再蒙混一次,于是定住神,决定充耳不闻,但余崖岸根本没打算放过她。 他重新走到她面前,在她想避让之前,抬起手里的刀柄抵住了她的肩头, “姑娘还记得这个名字吗?五年前太子詹事获罪灭门,她是唯一从刀口逃脱的人。这些年锦衣卫从未停止追捕,可惜一直没有她的下落,原来她逃到江南,隐姓埋名藏匿于市井之中了……姑娘不是江南长大的吗,也许曾经结识过她。” 绣春刀的刀柄冷硬,乌金的蟒首顶得她皮肉生疼,她灰了心,果然他已经把一切都查明白了。 仇恨被揭开,藏也藏不住。她的目光里燃着熊熊的烈火,但决口不应承,“余大人都说人家隐姓埋名了,江南那么大,我未必认得她。余大人来问我,是不是病急乱投医了?” 她口风很紧,余崖岸也不着急,凉笑着调开了视线。 “余某自然也不希望你认得她,不过姑娘,今儿是皇上诵经斋戒的日子,这么晚了,你还留在这里,怕是不妥吧!”他边说,边四下打量,“余某得了线报,有人要对皇上不利,这才漏夜带领麾下进来护驾。但眼下时机不对,太妃和太嫔们还在,动静不宜过大。所以想向姑娘打听杨稳的下落,只要找见他,一切就与姑娘不相干了。” 这么大的事,说话儿就不相干了?他在借助人性的弱点,想让她出卖杨稳,求得自保。干他们这行的,果然擅长策反的龌龊手段。 她岿然不动,“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余大人要是不信,就把我带走拷问吧。” 小小的姑娘,生了一副刚硬的脾气。余崖岸怅然叹了口气,“魏姑娘,你不该对余某撒谎,余某是锦衣卫出身,事事喜欢刨根问底。你说应选之前就有心上人,我打发人查明了,你这个心上人和你八字不合,往后就不要再念着他了。” 他说得波澜不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戏谑地看蝼蚁垂死挣扎的惨况。 如约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疏忽了。她实在没想到这人是属狗的,软话硬话都不吃,咬准了,不见血肉不肯罢休。 一种回天乏术的无力感像阴冷的湿袍子,紧紧裹住了她的身心。她知道一切都结束了,锦衣卫一出现,这件事就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他在等着她交人,只要她把杨稳供出来,她的那份骄傲和自尊就彻底被打破了。可他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她始终一言不发。 他终于嗤笑了声,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主。于是别过脸,望向灯火通明的大殿,遗憾道:“看来不惊动贵人们是不成了。下令关闭宫门吧,把英华殿内外彻底搜查一遍,就算杨稳变成了一粒灰尘,我也有法子让他现原形。” 他说罢,狠狠咬了咬槽牙,转身就要离开,却发现手腕忽然被她拽住了。 她白着脸,连嘴唇都没有一丝血色,颤声道:“余大人,求您周全。” 那双清澈的眼睛望向他,漆黑的瞳仁里倒映出他的脸。他沉默了,不表态,也不拒绝,垂着眼盯住她,一字一句地问:“你要我周全?凭什么?” 如约心里明白,要想保下杨稳,只有自己付出相应的代价。抓住他护腕的手又紧了几分,“英华殿一切如常,太妃太嫔和皇上都未被惊动,只要控制得当,没有发生的事就不会发生。我的身份,余大人已经探明了,要杀要剐全凭大人发落,与他人无关。” 余崖岸摇头,“我要听的,不是这个。” 她觉得屈辱,但又无可奈何,如果锦衣卫把杨稳找出来,那他只有死路一条了。这个时候,还容得她讨价还价吗? 简直怀着杀身成仁的悲壮,她横下心道:“我没有心上人,但只要余大人今晚替我周全,那么余大人日后,就是我的心上人。” 这句话说出口,一切便有转机了。 余崖岸露出了满意的笑,有时候人就是这么鬼使神差,吃多了精美的点心,偶尔也想尝一尝硬食。微末的女孩儿,能活下来已是造化,何谈报仇!等弄明白世界的残酷,拔光了身上的刺,这个人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至少容色姣好,心灵手巧,要是再能多些软语温存,那么圈养起来,也可成为早些回家的理由。 垂眼打量落在他腕子上的手,他加重了语气,“这可是姑娘说的,余某听进去了。” 如约觉得自己不能再张口了,怕一张口,就会呕出血来。 她得吞下多少恨,才能对这杀尽她全家的人说出这三个字。背上冷汗淋漓,手脚在微微打颤,但她并不后悔。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他们都能活下去,十年二十年,总能再寻到机会的。 “好。”余崖岸在她手上压了压,“就依着姑娘的意思行事。” 她撤回手,却行退到一旁,他回身登上台阶,站在了英华殿外。 这时浴佛的经文正巧诵到尾声,太妃太嫔们由人搀扶着站起身,整整衣裳,从殿里退了出来。 皇帝亲自将人送到月台上,吩咐左右:“夜深了,小心护送,不要慌张。” 太监们领了命,外面的肩舆也都进来了,皇帝亲自搀扶宜安太妃坐定,方才退后两步,目送肩舆抬出宫门。 新月如钩,惨淡地挂在天边,宫门缓缓闭合,皇帝方才问余崖岸:“出什么事了?” 余崖岸道:“接了线报,说有逆党想趁浴佛节大办法事,入宫行刺。臣不敢耽搁,立时点了人赶来护驾,今晚臣在斋房外把守,不会让任何人靠近半步,请皇上放心。” 皇帝点了点头,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佛前跪了几个时辰,早就有些困倦了,抬手抚了抚额道:“宫眷那头不得惊扰。” 余崖岸说是,“臣亲自盘查,不会有半分错漏的。” 章回上前来,和声道:“万岁爷乏累了,奴婢命人伺候万岁爷梳洗,早些歇息吧。” 亦步亦趋把皇帝送进东次间内,菱花门也半掩上了。不一会儿人又退出来,站在台阶上叫魏姑娘,“你进去吧,伺候万岁爷擦洗更衣。” 余崖岸微蹙了眉,脸上却还带着笑,对章回道:“章总管,这宫人不是御前的人,进去怕是不妥当吧。” 章回哪里知道内情,只管善解人意着,囫囵对余崖岸一笑,“永寿宫娘娘原打算进来伺候,不曾想身上不大好,退到梢间里歇着去了,只好打发身边得力的宫女过来。今儿斋戒,跟进英华殿的人不多,有人搭把手也好。”边说边招呼小太监把热水抬到次间门外,一面给如约使眼色,“姑娘处处留意,小心着点儿。” 如约说是,半悬着的心放不下来,记挂着西次间的杨稳,又不得不遵令在皇帝跟前侍奉。 热水舀进银盆里,她端在手上,待要进去却被余崖岸拦住了。 余崖岸抬手拔下了她髻上的顶簪,“这种利器不能近万岁爷的身,干脆留下,也好避嫌。” 如约看了他一眼,心里愤恨,但又不能说什么,干涩地呵了呵腰,“谢大人顾全。” 抬腿迈进门槛,耳边刮过康尔寿的嗓音,“还是余大人缜密”。 她深吸了口气,重新敛起精神走到皇帝榻前,趋身道:“万岁爷,奴婢伺候您净手擦洗。” 皇帝坐在南炕上,人很沉寂,没有多余的话,连眼神都是自律的。 净手不需要人帮衬,自己清洗干净,接过了她事先绞好的巾帕。 展开,覆在脸上,一团湿暖之气扑面而来,扫清了半晌的疲惫。待摘下之后再递还给她,瞥见她低垂着眉眼,安静地站在一旁。灯火晕染了她的脸,灯下看她,更有一种宜人的气韵。 皇帝是聪明人,自然懂得那些御前太监的安排,无非觉得这宫女有更进一步的福气。他也不打算拆穿,只是想起恪嫔的盘算,一门心思要拿她来固宠,结果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现在呢,人到了面前,又有什么说头儿?他生出一点促狭的心思,很想知道她拒绝金娘娘,究竟是发自内心的不情愿,还是为显矜持,有意的欲拒还迎。 站起身,展开双臂,示意她来更衣。她低头上前解开他领间的赤金纽子,只觉气息如兰,纯净自然,并不让人生厌。且她行动确实谨慎,避让开所有触及他皮肉的可能,这样近的距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可见是真的没打算讨巧攀附。 皇帝牵动一下唇角,没了甄别的兴致。换上寝衣后重新坐回南炕上,随手拿起白天来不及看的折子,就着炕桌上的灯火审阅。 如约换了温热的清水来侍奉他洗脚,把那双龙足放进水里之后,就傻傻地蹲踞在脚踏前干看着。 皇帝不见她动作,抽空瞥了她一眼,“你在等什么?” 她迟疑了下,展开巾帕摊在膝上,“奴婢给万岁爷擦脚。” 可他才刚踩进盆里不久,甚至连脚踝都没浸湿。 “看出来了,你没伺候过主子洗脚。” 皇帝无奈地放下奏疏,心想还是靠自己吧! 正在探手掬水的时候,听见外面传来一串脚步声,章回隔门向内回禀:“万岁爷,后面的廊亭起火了。” 皇帝直起身子,指尖的水滴进银盆里,激起一串绵绵的涟漪。 第27章 如约心头猛地一哆嗦,咽喉瞬间被扼紧。 廊亭起火是计划的一环,要是照着预先的安排,接下来就该是她插上殿门,杨稳从神龛中现身。但外面的动静,他应当都已经知道了吧!锦衣卫来了,余崖岸就站在东次间门外,一切都变了,再不是他们设想的那样了。 她只希望他现在千万藏好,千万不要被人发现,等熬到浴佛节结束,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提心吊胆向上觑一眼,皇帝的脸色自是不太好看。正月十五廊下家起火,如今轮到英华殿了,这事传到太后耳朵里,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皇帝的反应果然如杨稳预料的一样,蹙眉吩咐章回:“你亲自带人过去,要是有人装神弄鬼,查出来不必回朕,拉到外面点天灯,给这浴佛节助个兴。” 章回说是,领着人快步走了。 门前的余崖岸并未挪步,只是朝内望了一眼,正对上如约回望的视线。 什么都不用说,他的眼神里有了然,也有警告。要不是派出去的人赶在事发之前回来禀报,今晚这两个人不知会闯出多大的祸来。 倒是挺有筹谋,懂得调虎离山,如果这当口御前真的只剩她一个,从门外进来个低头回事的太监,在皇帝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忽然刺出一刀……结果是怎样,实在不敢设想。 好在,一切都被扼杀在萌芽之际。只要守住这道门,皇帝安然无恙,锦衣卫便也能安然无恙。 认真论,也算运道高,派出去查办的千户,赶在亥正时分回到了衙门。进来便是一脸凝重,有两件事要回禀,一是魏姑娘没有青梅竹马的恋人,二是魏姑娘被人调了包,现在的魏姑娘,是金鱼胡同的漏网之鱼。 他坐在上首,忽然陷入了沉思,堂上的屠暮行和李镝弩茫然无措,私底下悄悄交换了眼色。 李镝弩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上,浮起了惆怅之色,“没想到,这小娘儿竟是这样的来历。” 当然,可惜并不是为那姑娘可惜,是为指挥使大人失去了暖床人而可惜。毕竟锦衣卫追杀起前太子余党来毫不手软,几乎可以预见这姑娘香消玉殒的下场了。 谁知情况急转直下,他们等来了上峰点兵,也等来了他特意的吩咐:“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不许向外提起。” 屠暮行忙说是,他是聪明人,知道不该问的事不问。但李镝弩不一样,他一向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追着上峰较真,“大人,咱们追查那姑娘,追查了整整五年,好不容易找到了,大人不想结案了吗?” 屠暮行暗中拽了拽李镝弩的衣角,干咳了下道:“别说了,大人自有安排。” 余崖岸确实有他的想法,如果说早前对这姑娘,还有几分无可无不可,那么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之后,彻底触发了他的兴趣。 简单的一网打尽太容易了,捕猎的高明之处在于驯服。他还记得那个东宫詹事,好硬的骨头,好忠直的脾气,得知前太子被杀,没有半句求饶的话,指名道姓对占据了紫禁城的晋王破口大骂。虽然无论他的反应如何,都改变不了他们一家的命运,但同样被骂得狗血淋头的余崖岸,却对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这样的硬骨头,必定有个同样宁折不弯的女儿。可万一虎父生出了犬女,为了活命,宁愿委身于杀光她全家的仇人,那么许锡纯在天之灵,又会作何感想呢? 琉璃阶上 第22节 所以这场枯燥的狩猎,终于变得有趣起来,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想见到她。他想看她惊慌失措,想看她瑟瑟发抖,想看她走投无路跪地乞命。但是很遗憾,她慌虽慌,却并未像他设想的那样方寸大乱。甚至他没能在她眼里发现半滴眼泪,只有在他调转枪头,以杨稳作为要挟的时候,才看见她有了一丝动容。 很好,他喜欢有气节的姑娘,比那些刻意逢迎的女人,更能挑起他的征服欲。 “从此余大人就是我的心上人”,这话虽说得不情不愿,但足够让他满意了。谁说强扭的瓜不甜?有朝一日磨光她的棱角,让她心甘情愿在后宅相夫教子,那才是追缴太子党的最后胜利。 收回视线,他抬手将门重新半合上,也斩断了她的念想。 次间里的如约稳住声气,向皇帝俯了俯身,“万岁爷,奴婢给您擦脚。” 皇帝被后廊的那把火弄得烦心,没等她伺候,自己接过她手里的巾帕胡乱擦了擦,便摆手让她退下了。 如约端起银盆,却行退到门外,没有再看余崖岸一眼,顺着长廊往西,把手里的东西归还了御用处。 金娘娘就在西边,她没有理由再回正殿了,只是悄然朝西次间望了一眼,打帘返回了梢间里。 这个时辰,金娘娘居然还没睡,她正趴在后窗上,看那些太监和锦衣卫救火。嘴里喃喃说着:“这是要出妖怪啊,上半年还没过完,连着烧了两回。话到太后嘴里,不知又该多难听。”回头看了看如约,“万岁爷那头怎么样?也跟着着急上火吧?” 如约道:“是有些不高兴,气哼哼地打发章总管亲自去查看了。” 远处的火光,在金娘娘眼眸里点燃一小簇金芒,渐次灭下来,不见踪影了。 金娘娘意兴阑珊,“是小火,这不就灭了吗,何必动怒。”说着挪动身子,坐回了南炕上,“如约啊,先前在万岁爷跟前伺候,怎么样?万岁爷没为难你吧?” 如约难堪地笑了笑,“没有为难奴婢,奴婢只求不出岔子,不给主子丢人。” 金娘娘细长的眉毛慢慢挑了起来,“擦黑那会儿,你们在菩提树前遛弯儿,说了些什么?万岁爷把御用的东西赏你了?” 如约这才想起来,忙把那串菩提手串呈敬上去,“万岁爷说起英华殿菩提树的来历,说这里的菩提子上有金线,奴婢没见过,万岁爷就把手里的串儿赏奴婢开眼了。奴婢再要还回去,万岁爷嫌弃奴婢沾染过,不要了,章总管就让奴婢留着,说是万岁爷的赏赐。” 金娘娘满带挑剔,垂眼打量了这手串两眼,“下人碰过就不要了?他又不是闺阁里的小姐,哪儿那么多讲究!他就是想赏你,上回不是收了你的香囊吗,这回算还礼。”说着醋海翻涌起来,“啧,平常也没见他这么揪细。” 这番话,让如约下不来台,“上回那香囊是娘娘做的,万岁爷要还礼,也还不到奴婢头上。” 金娘娘嗤笑了声,“你还真以为万岁爷不知道香囊是谁做的?等下回我给你露一手针线活,你就知道万岁爷为什么能看穿了。” 罢了罢了,自己安排她到皇帝面前,不就是冲着这个发展去的吗。金娘娘把手串扔了回去,“万岁爷既然赏了你,就好好收着吧。我问你另一桩事,你和余指挥不清不楚的,嘀咕什么呢?你怎么还拽他的手?你俩别不是真有私情吧!” 如约感到绝望,“娘娘,您怎么不歇着呢,外面的事儿您一样没落下,别累着自个儿。” 金娘娘说不累,“我发现我一天什么都不干,就瞧着你,也挺忙乎的。你身上藏着好些秘密吧,应付完这个,又应付那个。” 如约才发现自以为谨慎,其实漏洞百出,要是有个厉害人物留心观察她,她怕是早就败露了。 惨然低下头,她说:“娘娘,我没想和余指挥有牵扯。” 金娘娘一点就透,“明白了,是他瞧上你了,不肯放过你。先前你拽他手,八成是他拿你家里人胁迫你,你不肯从他,他就要对你爹娘兄弟不利,是不是?” 这种有问题自己解答的精神,还是十分讨人喜欢的。如约说对,“奴婢一家全在京里,小门小户得罪不起锦衣卫,余大人咄咄逼人,奴婢只好想辙搪塞。” 同为女人,金娘娘能够设身处地理解她的境遇,“姑娘长得好看,容易招祸。被人瞧上还犹可恕,被鬼瞧上,那可倒了八辈子的霉了。我想着,你还是多在万岁爷跟前走动走动,要是能得万岁爷青睐,余崖岸就算浑身长本事,也不敢和万岁爷叫板。” 这叫什么事儿呢,为了摆脱狼,转头去割肉喂老虎?如今就算她愿意走这条路,恐怕也不能成了。余崖岸不会让她接近皇帝,皇帝要是真动留下她的心思,她不怀疑余崖岸会一刀杀了她,然后再把她的身世来历告诉皇帝。 所以摆在面前的路,一条都走不通了,她别的不怕,只怕杨稳落进锦衣卫手里。他在这世上,吃了那么多的苦,即便是死也该死得其所。要是被锦衣卫抓住,葬送在他们的昭狱里,那就太窝囊,太对不起故去的亲人了。 金娘娘还在等她点头,今儿皇上斋戒,不能怎么样,到了明晚就好了。只要她答应,金娘娘打算使使钱,买通御前那些人,好赖也得把她的人送上去。 如约扭曲着唇角,冲她苦笑了下,“娘娘,咱们不说这个成吗?您要觉得奴婢伺候得不好,就打发我回针工局吧。” 金娘娘没想到她这么烈性,咋舌道:“没见过你这么不识抬举的,有主子不当,爱当碎催。” 边上的丛云也跟着恨铁不成钢了两眼。 如约不管她们怎么想,回身替金娘娘张罗起了睡榻,边铺排边道:“时候不早了,娘娘快安置吧。明儿是正日子,要忙一整天呢,今晚不好好歇着,回头又要犯晕症了。” 金娘娘这才老实爬上床,让人熄了灯。 宫人上夜,可没有正经铺盖让你睡,找个角落半靠着,眯瞪到天亮就行了。 丛云在梢间的矮桌旁盘腿坐下,如约退到门外站班儿,面向正殿方向站着。 从这里看过去,能看见余崖岸的半个身子,穿着暗红的妆蟒袍服,一手压在佩刀上。东次间有他守夜,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她心里牵挂杨稳,那么逼仄的佛龛,两天两夜窝在里头不吃不喝,一动也不能动,那该是糟了多大的罪。 可又有什么办法,计划赶不上变化。他们实在太弱势,只要随便插进个人来,一切部署就全泡汤了。 这一夜过得煎熬,每个人都有他们的位置,每个人都有他们的小心思。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五更时分宫门打开了,参加浴佛节的宫眷和官员们,陆续也都进来了。 可金娘娘的心情却沉入了谷底,她在一众臣僚中寻找,没有找见她父亲的身影。 怎么回事,金阁老是内阁首辅,按说一定要出席的。金娘娘站在菩提树前发懵,自言自语着:“不进来,怎么不派个人给我报口信儿,不知道我盼着吗……” 但殿里的佛事要进行,她还得耐着性子,跟随一众太妃太嫔们磕头诵经。人是在蒲团上跪着,心思却飘到外面去了,满脑子只管胡思乱想,猜她爹是承办着要紧的政务,忙不过来?还是身子不好,病了? 总之这半天,金娘娘比热油煎更难熬。好不容易等到上半晌佛事结束,她实在顾不上了,去找见了一向和金家交好的文渊阁大学士,压声道:“董阁老,您和我父亲都是内阁大学士,今儿为什么您来了,我父亲没来?” 董阁老言辞支吾,“那个……首辅有要务……” 金娘娘不信,一双眼睛直直望着董阁老。 最后瞧得人家没办法了,不得不交代了实情,“每年浴佛节,皇上都会亲下口谕,命首辅带领官员们进宫拜谒。今年……没发话啊。”董阁老为难地说,“且内阁官员有所扩充,文华殿大学士也进来了。” 金娘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文华殿大学士也进内阁了,这是正大光明和她爹打擂台来了? 为什么啊,皇上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果真打算放弃金家了吗? 金娘娘站立不稳,人也有些晃悠,好在有左右搀扶,才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下现眼。 袖笼底下的手轻颤,她回身朝正殿望了一眼,皇帝正和文武大臣们说话,佛前都有一副和善的面貌,眉眼间都带着融融笑意。可他们笑着,唯独排挤了她爹,她爹可是天狩朝的功臣啊,才过了五年,就要被弃之不顾了吗? 果真预料的事,一桩一件都在慢慢发生,不是她往坏处想,是真的大势所趋。这浴佛节的礼佛,她好像也坚持不下去了,后宫那些宫眷的父亲兄弟都在,唯独她是孤零零一个人,再留下去,难道等着她们来含沙射影笑话她吗? “咱们回去。”金娘娘无力地说,“替我向太后告假,就说我身上不好,待不住了。” 如约本想劝一劝她,这时候缺席,恐怕更要惹人闲话。但见金娘娘脸色发白,也不能勉强了,便给丛云使眼色,让她去向太后回话,自己搀她先回了永寿宫。 回到寝宫的金娘娘,一头扎进了被褥间,咬着被子大哭了一通。 近身伺候的宫女们面面相觑,没人敢上前劝慰,纷纷能躲则躲,都快挨到殿门外头去了。 如约站在脚踏旁看着,要是问问她现在的心情,她也很想哭。自己的处境不比金娘娘强,英华殿里人来人往,杨稳还在佛龛里藏着呢。原本她在,能时时看顾着点儿,现在金娘娘回了永寿宫,自己只能跟着回来。也不知余崖岸是否会信守承诺,要是等浴佛节一完,就大肆搜查英华殿内外,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自己心烦意乱,还得好言劝解金娘娘,“您先别着急,再打发个人,回去问问情况吧。” 金娘娘闻言抬起脸,被子上老大两个被眼泪浸湿的黑窟窿,“能问出什么来,横竖已经是这样了。家里人未必不在背后怨我,人在宫里,说话儿就能见着皇上,怎么不吹吹枕头风,给老爷子说说好话……可我挨不上万岁爷的枕头,想吹也吹不了啊!万岁爷连浴佛都不让我爹出席,可见他是有心弃用我爹了……”说着又嚎啕,“天菩萨,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一时气极打杀那个小宫女。人家这回是铁了心,要把我爹拱下台了。” 如约看她自怨自艾,宁愿怨怪自己,也不愿意正视事情的真相。或许相较于皇帝的过河拆桥,自己有错在先,更能让她心里好过些吧! 卷着帕子给她掖掖眼睛,如约道:“娘娘定定神,再好好想办法。” 金娘娘像个失了线的木偶,定着两眼坐了良久。然后站起身看外面的日头,日光一点点倾斜过去,她扣着窗框说:“法事就快完了,我等不了了,回头就去见皇上。” 如约并不赞同她这么做,“这风口浪尖上,娘娘去见皇上,不是明智之举。” 可金娘娘冲她大呼小叫,“这时候不去见,难道等他罢了我爹的官,再去求他吗?” 金娘娘城府不深,她能想到的,也只有单刀直入了。 如约不便再置喙,自然由着主子行事。等到英华殿方向发出浩大的钟鸣声,知道法事结束了,金娘娘赶忙先皇帝一步去了养心殿。不管康尔寿怎么劝返都不顶用,她就是要等万岁爷回来,要亲口说上两句话。 如约对他们之间的谈话并不上心,她只盘算着怎么能再去英华殿一趟,怎么确定杨稳安然无恙。可惜金娘娘不发话,她就得钉死在这儿。 一溜轻快的脚步声到了养心门上,皇帝的肩舆落了地,不一会儿人就绕过影壁进来了。 金娘娘忙上前迎接,皇帝看见她在,脸上神情就不好,“浴佛节大办法事,你不告而别,就是为了在养心殿堵朕?” 金娘娘这回是委屈透了,带着赌气的成分,和皇帝说话也不那么百般奉承了,哭哭啼啼说:“我走前像太后告了假的,没有不告而别。我先一步来养心殿等您,是有话要问您,为什么今儿我父亲没来,难道万岁爷打算罢免他内阁首辅之职了吗?臣妾央告了您这么久,您瞧都不瞧臣妾一眼,到底要臣妾怎么做,万岁爷才能原谅臣妾?先前文华殿大学士那个内侄女的死,是我的不是,我认错认罚还不行吗?我明儿就上他们府上去,给他们磕头,求他们饶命,这样行不行?” 金娘娘边哭边说,这哪儿是来求恩赦,分明是来找皇帝拌嘴的。 皇帝这回根本不愿意理她了,淡声吩咐左右:“恪嫔得了失心疯,让人送她回去。” 金娘娘说不,“我要您一句真心话,臣妾的死活,您到底管不管?” 眼看她越说越不着调,康尔寿头皮直发麻,忙上前打圆场:“娘娘,快别说了,别惹万岁爷不高兴。什么给大学士磕头认错,您是宫里人,是有位份的娘娘。您的体面不单是您的体面,更是万岁爷的体面,怎么能胡来呢。” 金娘娘扬手格开了康尔寿,“我不管什么体面不体面,万岁爷既然抬举大学士,我朝人下个气儿没什么。反正这脸面往后顾不成了,我爹要是有个长短,我在这紫禁城里也活不下去……” 她只管自己痛快,心里话一股脑儿往外推,不想当真惹恼了皇帝,正给了他发作的机会。 他冷笑着,看了这无才无德的女人一眼,“你这是在威胁朕吗?仗着有宠,正大光明干涉起朝堂上的事来!朕告诉你,朕不单要严办你父亲,更要严办你。你不是说没了你父亲,你在紫禁城活不下去吗?既然这样,等你父亲定罪之后,你就卷起铺盖卷,上孝陵守陵去吧!” 第28章 这话惊坏了所有人,御前当值的张皇失措,金娘娘呆愣当场。 主子使性子,倒霉的永远是底下人,如约不希望永寿宫树倒猢狲散,只得跪下来,忙着替金娘娘向皇帝告罪,“万岁爷,我们娘娘心直口快,说了不妥的话,触怒万岁爷了。求万岁爷看着娘娘平日的好处,千万不要同娘娘计较……” “娘娘这两天忙于帮着太妃布置浴佛节,前儿还晕倒了。皇上要是和娘娘计较,就是皇上心胸不开阔,如此不单寒了娘娘的心,也寒了后宫一众宫眷的心,往后再没人敢在皇上面前吐露半句肺腑之言,这宫闱之中,也不配有心直口快的人了。”皇帝洋洋洒洒替她把话接完,最后瞥了她一眼,“你要说的,是不是这些?” 如约窒了下,很快便回神顿首,“奴婢没想说这些,奴婢是护主心切,抢白万岁爷,犯了大忌,请万岁爷恕罪。” 不过是个小小的宫人,皇帝自觉犯不上和她计较,只是严辞训诫:“你要是真为你们娘娘好,就好好规劝她,记住嫔妃该有嫔妃的样子。朕垂治天下,靠的是宽仁容众,更是玄鉴幽微。要是把朕的大度,当成屡屡僭越的底气,那就是错打了算盘。” 至于面对金娘娘的冥顽不灵,那份嫌恶自然到达了极点,再也用不着刻意的顾念了,厉声道:“朕可以念在你随王伴驾的份上,容忍你无伤大雅的小错,但你要是忘了分寸,胆敢在朕面前造次,那就别怪朕不念旧情。这嫔位,你能胜任最好,倘或不能胜任,就降为选侍。再不能,还有承衣、刀人等着你,你给朕好好思量。” 金娘娘浑身打颤,“选侍就罢了,还有承衣、刀人……万岁爷,您对臣妾未免太狠心了。” 所谓的承衣和刀人,是大邺嫔御最低一等。承衣还能理解,侍奉穿戴档的女官,刀人呢,其实原本是皇子侍妾中,用以承接、安放主子佩剑的人。皇子承继帝位,刀人晋不了位,那么封号就保留下来。也有个说法,后妃等级至此而断,皇帝要是把金娘娘降为刀人,那可真比赐死她还要残忍。 康尔寿眼见不可开交,捏着心劝解金娘娘,“万岁爷震怒,娘娘快别说啦。”一面朝如约挤眼睛,“娘娘累了,赶紧搀娘娘回去歇着。” 金娘娘早被打击得丢了魂儿,几乎连步子都不会迈了。如约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好不容易把她弄出养心殿,到了外面有人上来帮衬,七手八脚地把人送回了永寿宫。 这就是进宫的好处。 金娘娘躺到床榻上,才终于放声长嚎,“难怪我爹早前和我说,将来是好是歹让我别后悔,我到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伴君如伴虎……这哪儿还是我的晋王,他……” 后面的话,被如约压在了手掌心里。 “娘娘,留神祸从口出。”她没敢立时把手挪开,“您这么一闹,不是催着万岁爷法办阁老吗。您想想,一时口舌之快能换来什么?外头人全等着抓您的小辫子,您还把脑袋凑到人家手底下?” 金娘娘那双大眼睛,泪光盈盈地望着她。 “您不喊了,奴婢就把手挪开,成吗?” 金娘娘点了点头。 如约方才收回手,温声安抚着:“到了这个时候,您别想其他事儿了,先保住自己就是好的。您倚仗着阁老,全家不也倚仗着您吗。只要您不倒,家里就有指望,要是两头都没了着落,那才真是一败涂地。” 先前没到这份儿上,有些话不能说,如今眼看着外头不成事了,就得把金娘娘发散的念头尽快拉回来。 琉璃阶上 第23节 金娘娘眼睛里的光,慢慢暗淡下来,哽咽着说:“我进宫,整□□光了五年,以为这辈子根基稳固,出不了岔子了,没想到乐极生悲,一下子变成了这样。我往后该怎么办呢,里外不是人,到哪儿都不受待见。万岁爷跟前,怕是再也没有容身之地了。” 如约替她掖了掖被角,回身看内寝没有别人,才低声对金娘娘道:“娘娘这么伤心,就是因为皇上不念旧情。但娘娘想,自古帝王,哪个是多情长情的呢。您别拿他当丈夫,当上峰、当主子,这么着就不会太难过了。” 金娘娘觉得她这话不对,“一直对你很好的主子,有一天忽然挑剔你、慢待你,你也会难过的。” 如约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她自己转不过弯来,别人怎么劝都是枉然。 反正金娘娘气不顺,一下子病倒了。病得很厉害,发着高烧谵语连连,连人都不认得了。 永寿宫里人心惶惶,毕竟这三宫六院给切割得齐齐整整,隔宫如隔山。永寿宫要是散了摊子,再到别处当值,那都得给老资历的宫人当孙子,比绘云厉害的不是没有。 大伙儿都着急,职上的差事忙完了,在正殿前转悠转悠,眼巴巴看太医忙进忙出。 西廊下的铜茶炊这会儿也不煮茶了,专职煎药。药吊子咕咚咕咚地,苦涩的药味儿弥漫了整个宫室,外面的四方天都像矮了一截似的。 金娘娘的病没有太大起色,三副药下去,胡话倒是不再说了,但人恹恹地,也不爱睁眼睛。 如约知道她的心事,退出来和丛仙她们商量,心病还须心药医,“我想辙找御前的人去,求他们把娘娘的境况回禀皇上,看能不能让皇上来瞧娘娘一眼。” 水妞儿哭丧着脸道:“皇上能答应吗?还有御前那些人,全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儿,未必愿意替咱们传话。” 如约说试试吧,“实在不成,咱们也尽了心了。” 大家一合计,死马当活马医,有奔头总比没奔头强。便把如约送到门上,拿送义士的心情目送着她,往养心殿东夹道去了。 不是奉着主子的令办事,进不去养心门,她就在遵义门上等着,等里头总管或者掌事出来。 守门的小太监汪轸总这么怪腔怪调的,“您这是等御前的人吗?我瞧您是等万岁爷吧!” 如约扭头看了他一眼,“你在这儿守门几年了?” 汪轸说:“两年了,怎么?” “两年了还没升发,肯定是你的嘴不好。” 她对人一直笑脸相迎,猛不丁被她挤兑一回,真有点不适应。 汪轸讪讪摸了摸鼻子,“我这个年纪,能上遵义门上站班儿的,大邺开国起就没几个,您还别瞧不起我。” 如约不再理会他了,只是焦急地望着养心门方向。 这一等,等了好久,眼看太阳都升到头顶上了。站班的太监换班儿吃饭,汪轸回来的时候,见她还在这儿站着,从怀里掏出个饼子来,往前递了递,“给,垫吧垫吧。” 也就是一个饼子的人情,两下里和解了,汪轸人虽不算好,但至少赶不上他嘴坏。 如约挨在角落里吃饼,汪轸就探头替她看着,忽然见章回从门里出来,忙扒拉她,“快快快,大总管来了!” 如约赶紧拍拍衣裳,擦干净嘴,匆匆赶上前纳了个福,“师父,我来求您了。” 话说得不拐弯,章回挑着眉毛道:“姑娘不开口,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 既然知道,就可长话短说了,如约道:“我们主子病得厉害,都两天了,粒米未进,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太医说,娘娘查不出症候,全是心病……” “所以要拿万岁爷当药引子,来求万岁爷过去给定心丸吃?” 这点子小心思,人家早就摸透了。如约说是,“求师父帮着美言几句,好歹娘娘是伺候过万岁爷的人。” 章回笑了笑,“伺候过万岁爷的人多了,金娘娘安安生生地,万岁爷几时也没亏待她。现如今跑到养心殿闹来,万岁爷跟前是她闹的地方吗?挨了训诫,身子又撑不住,你说这可怎么好!” 如约听着,很不是滋味,当真是人走窄了,连路过的狗也要踩一脚。可她不能显露,放低了姿态一径央求:“师父,您就行行好吧,万岁爷来不来是后话,您把我们娘娘的境况告诉怹老人家就行。” 章回还是卖她面子的,掖着手道:“成吧,就瞧着姑娘的一片忠心,替姑娘把话带到。” 如约千恩万谢,“我记着师父的好儿了。” 章回点点头,看她又顺着夹道往北去了。 能做的,如约都做了,接下来怎么样,全看金娘娘的造化吧!这两天一直为她的事忙,浴佛节之后就没再去过英华殿,不知道杨稳眼下好不好。她经过永寿门前,没有着急进去,一路往前过寿安宫东边夹道,进了英华门。 借着给金娘娘祈福,先上一炷香,但却没见着杨稳。她不好明目张胆找他,对边上的小太监道:“那天我们娘娘住在梢间里,丢了一块帕子,不知有没有人拾着。杨掌事人呢?我来找他打听打听。” 小太监道:“杨掌事不在英华殿了。前两天后廊子上走水,上头怪罪来着。原本要惩处掌事的,但锦衣卫的指挥使大人给求了情,说厂卫公务上的交接,只有杨掌事办得好,又把人调回诰敕房了。” 如约一时茫然,“又调回诰敕房了?” 小太监说可不是,“我们这儿就是个没人管没人问的地界儿,杨掌事这样的能耐人上这儿来当差,大材小用了。” 如约嘴上虚应了几句,从英华殿退了出来。 也就是说,浴佛节后皇帝离开,锦衣卫并未趁机彻查英华殿内外,杨稳算是平安脱了险,至少把命保住了。但这余崖岸实在阴险,他把杨稳弄回南边去,为的是让他远离后宫,且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办事,他可以把人牢牢抓在手心里。有了杨稳的牵制,她必然不敢轻举妄动,他再来纠缠,她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应付。 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她心乱如麻,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甬道两边高起的宫墙,把世界压缩成了窄窄的一溜。她仰起头看,看见两只鸟儿停在墙顶上,吱吱喳喳四下观望,抽空互相梳理羽毛…… 她忽然想明白了,原先定好的路,即便就剩她一个人,也要继续走下去。 杨稳在诰敕房受限,自己还能正常地行动。刺杀皇帝这种事,如何能求得全身而退呢,他们早就商议好了,不怕被连累,也不惧死。这事能成,心愿就了结了,要是不能成,皇帝一旦追查,就把余崖岸拖下水—— 知情不报,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是重大的失职。余家也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不为过吧! 打定了主意,心思就清明了。她重又振作起精神,风风火火返回了永寿宫。 进了东边的寝殿,金娘娘苏醒了,正靠在床头喝水。看见她,弱声弱气地问:“你上哪儿去了?半天不见踪影。” 如约忙上前接了小宫女手里的杯盏,半跪在脚踏上喂她,一面道:“奴婢见娘娘总不好,怕有邪祟冲撞了娘娘,上英华殿给娘娘祈福消灾去了。” 金娘娘勉强咧了下嘴,“我哪儿是被克撞了,不过是累了,想病一病而已。”边说边又躺了回去,“我病成这样,各宫有没有来人问候?” 如约摇了摇头。 “唉,我的人缘确实不好,她们都盼着我死呢。”金娘娘说罢,偏头嗤笑了声,“可她们高兴得太早了,我的今天,未必不是她们的明天。个个都是外头送进来的,谁又比谁高明!” 所以说,金娘娘偶尔也有通透的时候。如约甚至在考虑,如果皇帝果真打压了金瑶袀,也许有朝一日能和金娘娘结成同盟也不一定。 可惜她的设想太乐观了,金娘娘的通透,只在对皇帝彻底灰心的时候。 当天夜里,皇帝还是来了。那时金娘娘擦洗完,吃过了药,正是要睡下的时候,听见外面通传,说万岁爷来瞧娘娘了。如约亲眼目睹了什么叫死灰复燃,那张泛着黄气、病恹恹的脸,一下子恢复了神采。两眼熠熠有光,仿佛回光返照,撑着身子就要下床迎接。 还好皇帝进来得及时,见她要挪动,上前压了手,“躺着,别动。” 金娘娘便柔弱地躺了回去,嘴里说着:“臣妾失礼了,圣驾面前不知进退……” 这不知进退,说的是现在,也是浴佛节那晚的莽撞。 金娘娘的委屈,在心上人来后如数迸发出来,只管咬着嘴唇,泪如泉涌。 皇帝见状叹了口气,“你这是做什么呢,气急败坏地,糟蹋自己的身子。你进宫五年了,五年还没想明白,你是朕的人,像枝头摘下来的果子,装进食盒里,就和那棵树不相干了。朝堂上发生的事,朕不能仔细和你说,但一切主张都是深思熟虑过的,你也要体谅朕的难处。你在宫里好好的,位份在这里,谁又敢轻慢你?外面的事暂且还没决断,你先闹起来,要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岂不是让人说朕徇私?” 金娘娘听得一知半解,脑子里全是皇帝的温柔语调。好像压根儿没闹明白,人家话里有话,打算借着她那一闹,狠狠查办她父亲了。 她只顾泪眼婆娑地埋怨,“臣妾以为您再也不顾念我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皇帝的语气里透出冰凉的无奈,“朕何尝不顾念你了?” “您不是让我去守陵,让我做承衣刀人吗。”她越说越委屈,伸出两条圆润的胳膊邀宠,“万岁爷,您抱抱我。抱抱我,我心里就好过些……” 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如约听到这儿,便悄然退到廊庑上去了。 天心一轮月,照得满地如练。快要十五了,月亮又大又圆,沉沉地吊在天顶上。院里的海棠树越长越高了,被风一吹,沙沙有声。灯笼的光照不到那里,它痛快地沉浸在月华里,显得孤寂又清高。 苏味对插着袖子,站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也这么茫然看着天顶。 彼此之前交集得不多,偶尔对望一眼,都客气地笑了笑。 “姑娘这狄髻,戴得有些奇怪。”苏味打量了她两眼,“是不是缺了什么,看上去和旁人不一样。” 如约“哦”了声,“缺了一支顶簪,只好拿别的簪子插住。” 宫人的头面有规定的式样,每人一整套,一样都不缺少。苏味有些奇怪,“好好的,怎么把东西弄丢了?” 如约耷拉着眉眼道:“不是弄丢了。那天浴佛节,章总管打发我进去伺候万岁爷洗漱更衣,锦衣卫的余大人仔细,在门前拦住我,把我的顶簪拔了。” 苏味迟疑道:“被余大人拔了?后来没还给姑娘?” 如约说是,“想是后廊上起了火,大家都有些忙乱,一时忘了。” “这都几天了,再忘也该想起来了。”苏味摇摇头,“余大人办事一向缜密,这件事竟疏忽了。姑娘得闲找他讨要去,上值的时候不得用上吗。” 如约说是,“近来我们娘娘身上不好,我走不开。也没法子为了一支小小的簪子,专程往锦衣卫衙门跑。” 御前的太监都不是等闲之辈,短短的几句话就窥出端倪来了。不过不便说透,苏味牵着唇角笑了笑,“这事儿难办啦。” 如约知道,这颗种子算是埋下了,早晚会长成参天大树的。眼下另一件事更为要紧,又试探着问苏味:“师父,万岁爷今晚留下吗?” 苏味发笑,“这姑娘,问得古怪不古怪!金娘娘都病了,总没有万岁爷侍疾的道理吧。” 如约红了脸,“我糊涂了,让师父见笑。” 苏味刚要开口再和她打趣两句,忽然脚下退后两步,恭敬地虾了腰。 如约回身看,见皇帝从殿门内迈出来,那么冷而硬的神情,垂下眼,视线落在她头顶,“缺了东西,去内造处领。本来就是当值发放的分例,弄丢的也不少,没有必要特意向余大人讨要。宫内人,少和外面的官员来往为好,免得落人口实。朕记得曾经告诫过你的,你若是不听,自掘坟墓,到时候朕也保不住你。” 第29章 一旁的苏味暗中咋舌,自己在御前伺候多年,从来没见过万岁爷教训宫人,还能把自己牵扯进去。 不过是金娘娘身边的小宫女罢了,杀一百个都没什么了不起,怎么谈得上万岁爷作保。看来这里头终归是有些说头,只要不是个瞎子聋子,都能窥出端倪。 悄没声地觑了那姑娘一眼,姑娘实在沉得住气,竟像压根儿没听见似的,全没半点反应。 他还在百思不得其解,却见她应了声是,向后退让两步,退到廊下的抱柱旁,只等恭送圣驾了。 皇帝提了提曳撒,袍子的侧摆牵扯开,袍底的褶子笔直倾泻而下,衬得那腰腿窄而颀长。 他下台阶的步伐走得很轻快,那么高的身量,却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到了平地一放手,层叠的袍裾落下来,堪堪盖住脚面,回头吩咐了一声,“恪嫔心思窄,别引她想家里的事。要是她觉得宫内住得憋闷,可以领朕特旨,去西苑住两天。” 这已经算帝王对后宫宫眷最大的体恤了,如约俯了俯身,“奴婢记下了,回头就把万岁爷的意思转呈娘娘。” 皇帝移开了目光,“等她好一些,朕再来瞧她。” 如约道是,在廊下深深躬腰,目送皇帝走出了永寿宫。 皇帝前脚一走,金娘娘后脚就叫起来:“如约……如约……” 如约忙“嗳”了声,匆匆回到内寝,挨在金娘娘脚踏边上问:“娘娘什么示下?万岁爷来瞧您了,您心境开阔些了吧?奴婢这就让小厨房做几样娘娘爱吃的,您再吃上两口,好不好?” 金娘娘摇头,招手说:“你来,上跟前来。” 如约便提着裙子登上脚踏,坐到金娘娘的床沿上,悠着声道:“娘娘怎么了?有话要吩咐吗?” 金娘娘嘴一瓢,抱住她的胳膊,靠在了她肩头,“我知道,是你上万岁爷跟前说情去了,这才把万岁爷请来的……我心里都明白。” 琉璃阶上 第24节 如约不大习惯她这么亲昵,尴尬道:“是万岁爷自己要来瞧您的。万岁爷对您有情有义,您别自个儿吓唬自个儿,养好了身子,比什么都强。刚才万岁爷临走还交代了,说让娘娘快些好起来,回头还要翻您的牌子呢。” 金娘娘一听,两眼放光,“还要翻牌子?” 如约忙点头,“真的。” 金娘娘却笑起来,“你这丫头,撒谎都撒不圆满。万岁爷这样的性子,你央着他,他也不能说。你一个大姑娘,张嘴闭嘴翻牌子,让人听见了要闹笑话的。” 如约也有些讪讪,“反正就是……万岁爷说了,等您大安了,要来看您。” 金娘娘沉寂下来,半晌“嗯”了声,“我得快快养好身子,这么半死不活的,也不是办法。不过你这个小宫女儿,我算没白疼,紧要关头她们做缩头乌龟,只有你敢往外闯,不枉我把你从针工局捡回来。” 如约对她的这番评价,着实是受之有愧,保得她不倒台,也是为了自己能扎根在这紫禁城。不过人非草木,相处的时候长了,利益纠缠下,逐渐也就习惯了护她周全。就当是报答她的知遇之恩吧,毕竟没有她,自己这会儿还在内官监苦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入大内。 好在金娘娘这种心思简单的人,恢复起来很快,身底子好加上能吃能睡,隔了两天就活蹦乱跳了。 但也有糟心的消息传进来,金阁老借口身体欠佳,向朝廷告了假,眼下歇在家里了。金娘娘不敢打发人回家问情由,知道准没好事儿。着急起来一个人在屋里转圈,但什么都不说,急也急在心里。 如约见她总不开怀,试着想给她找些乐子,把羊角抱过来,搁在南炕上,手里拿着尺子,和声对金娘娘道:“上回您说要给羊角做蟒袍,奴婢记着呢。眼下娘娘入夏的衣裳做完了,正好得空,奴婢给羊角量个尺寸,两三天工夫就做好了。” 金娘娘这才提起一点兴致,帮着把猫按住,让她从脖子到尾巴尖儿,依次量了个透彻。 如约找来妆花的缎子,坐在绣墩儿上穿针引线,她低着头的样子很好看,有种纤柔纯净的秀美。 金娘娘在边上托腮看着,喃喃说:“你要是晋了位份,万岁爷怕要长在你身上了。这么好的性子,这么好的手艺……将来怀了孩子,还能自己做小衣裳,多方便!” 如约失笑,“奴婢是娘娘的宫女,生来该给娘娘的孩子做衣裳。奴婢用不着晋位,奴婢没这个福气。” 金娘娘有时候觉得有点看不透她,世上真有这种不爱攀高枝的女人?即便是对权势不感兴趣,那么对人呢?万岁爷是人中龙凤,上哪儿找这么好看的男人去!她不爱地位也不爱他的脸,那她到底爱什么?爱在人手底下听使唤,爱佝偻着身子自称奴婢?还是她图谋的,是更广阔的前景,叫万岁爷欲罢不能,一点点上了套,将来一气儿封妃、封贵妃、封皇后? 哎呀不敢想,想起来叫人头晕,这小小的宫女子,别不是真有这么远大的志向吧! 金娘娘说如约,你让人算过命吗,“命里有没有大富大贵?有没有说你要当人上人?” 如约想起小时候那会儿,家里母亲还真热衷于给孩子们算命,叫来个颇有名气的先生,让他们排着队地算前程。她的四位哥哥,都说日后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到她的时候啧啧称赞,将来必得贵婿,少说也是位诰命夫人。 现在回头看,这命算得并不准,当时无非是瞧着她爹的官职,那样的门第,子女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收回飘忽的思绪,她抿唇笑了笑,“算命的说我将来小富即安,兜里有点儿钱,还能做个小买卖。” 金娘娘听完,摇着团扇撇了下唇,“这些算命的就会随口胡诌,看你家里是做买卖的,断言你将来也要做买卖。反正不愁有人提携,铺面都是现成的。” 不过姑娘是个有长性的人,你让她给猫做行头,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一针一线像给人做衣裳一样考究,能从早做到晚。 羊角那件蟒袍,领上有金扣,肩上有通臂袖襕,胸口还有一枚团花猫扑蝶补子。她甚至另给它做了四只皂靴,穿上后七扭八拐走得颠荡,但着实神气活现,一副位列三公九卿的富贵模样。 大家都来看,羊角在廊子上来回地踱步,引得大家捧腹大笑。 金娘娘这刻倒是开怀的,要不是被家里拖累,她合该过得挺滋润。这两天她也劝自己别想那么多,但心思钻进了牛角尖,就是出不来。到底她和这些拿俸禄的宫人不一样,她要是一败,可比他们都不如,所以无论如何得撑住。 天热起来了,今早内造处让人在滴水底下装了席箔,这会儿卷帘高低错落地放着,她往阴凉处站了站,觉得外头日光刺眼,晒得人肉皮儿生疼。 热闹一阵子,慢慢散了,金娘娘打了个哈欠,预备回去躺一躺。 恰要转身的时候,见外面有人进来,帽子上簪了朵大红的绢花,是敬事房的回事太监。 人还没到跟前,脸上就堆起了好大的笑容,远远叉手作揖,“娘娘嗳,奴婢给您道喜啦。” 金娘娘的心境,一下子拨云见日,简直有点难以置信,“万岁爷翻永寿宫的牌子了?” 太监说可不,“今儿上银盘,万岁爷瞧都没瞧一眼,只说点娘娘的卯。娘娘在咱们万岁老爷爷眼里,那可是独一份儿的偏疼啊。” 金娘娘这瞬几乎迸出泪花来,忙招呼身边的嬷嬷,“快给喜公公看赏。” 敬事房的肥太监们,属于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不管哪位娘娘被翻了牌子,那赏钱给起来都是足锭的元宝,扔到怀里咯噔一下子,直往兜里坠。 报喜的太监心满意足地走了,金娘娘跟前的宫女上来伺候,每逢娘娘给翻了牌子,都是从中晌就开始准备,洗头洗澡,拿香粉扑身子,每一处都得收拾得妥妥帖帖。 等到万事俱备,金娘娘乏累地半躺在南炕上,摆手对跟前的人说:“都下去吧,留下汪嬷嬷,和我说说话。” 众人领命,退到配殿里去了,汪嬷嬷上前给金娘娘打扇子,笑着说:“今儿是黄道吉日,万岁爷有四个来月没上娘娘这儿过夜了。自打小宁王一死,再没听太后宫里出幺蛾子,后宫的娘娘们,也该预备着迎接贵子了。” 其实有些事,是没敢往那上头想,皇上虽然召幸后宫不多,但也不至于一个都怀不上。如今想来,必定是御前有示下,悄没声儿地杜绝了那种可能。究竟是万岁爷借此安太后的心,还是压根儿不想和敬献进来的嫔御生孩子,谁说得清呢。 金娘娘歪在引枕上,半晌才叫了声嬷嬷,“你说皇上今晚翻我的牌子,里头有没有旁的意思?” 汪嬷嬷一头雾水,“明明白白翻的是娘娘的牌子,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金娘娘实际并不想承认,但又觉得这事儿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了,回避不是办法。 翻个身,她沉沉叹了口气,“你不觉得,万岁爷好些时候是冲着魏姑娘吗?尤其这几回,我真真儿地察觉了,万岁爷待她不一样。不过天潢贵胄出身,不像那些馋嘴猫儿似的男人,见了荤腥就急不可待上手。他耐得住性子,爱潜移默化慢慢来,和魏姑娘来来往往这几回,愈发真周了,我要是再装聋作哑,别不会惹他不高兴吧!” 汪嬷嬷傻了眼,“万岁爷和魏姑娘?我瞧他们也没怎么呀……” 金娘娘横了她一眼,“你老糊涂了,老眼昏花。要怎么的?难不成当着你的面打情骂俏吗?魏姑娘是我宫里的人,我不开口说话,万岁爷碍于面子,只能干看着。”越说越觉得事情靠谱,搓着额角追忆,“浴佛节前一晚,我特特儿安排她在御前听差遣,万岁爷要是不答应,她能进去伺候洗漱更衣?不过碍于斋戒,没法子更进一步,现如今……” 汪嬷嬷明白过来,“既这么,干脆和魏姑娘明说了吧,问她愿不愿意伺候万岁爷。” “我说过了,说了不下三回,她回回不答应。”金娘娘苦闷道,“所以我打算出昏招了,你去弄碗蒙汗药来,把她灌晕乎了,安置在我床上。” 汪嬷嬷听得张嘴伸舌,“娘娘,您这真是昏招儿,回头别再闹出事来。” 金娘娘说:“能闹出什么事?爷们儿占了便宜,高兴都来不及。至于魏姑娘,抬举起来,晋位分就是了。男人女人不就那么回事吗,早点儿办完了,大家都省心。” 汪嬷嬷毕竟是尚仪嬷嬷,想得比金娘娘深一些,“这么干,怕魏姑娘不乐意,回头反倒记恨娘娘。” 金娘娘说:“装的,世上有几个女人不愿意随王伴驾!再说我就是想拿她讨好万岁爷,让万岁爷称了心意,没准儿我爹的事一划拉就过去了。至于她怎么想……等生米煮成熟饭,了不得哭闹哭闹,万岁爷多往她房里跑两回,慢慢也就顺服了。” 汪嬷嬷眨巴两下眼睛,迟疑道:“娘娘决定了?” 金娘娘撑住了脑袋,惆怅道:“我把机会让给了她,我也不容易。不过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别琢磨了,就这么办吧。” 汪嬷嬷点了点头,心里虽不认可金娘娘的想法,但她那个脾气,决定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劝得再多也是枉然。 弄麻沸散,这东西不容易踅摸,好在金娘娘有银子钱开道,常来请平安脉的太医又混熟了,勉为其难给了两钱。不过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用多了,用多了要出人命的。汪嬷嬷回来之后,就和金娘娘躲进内寝,小心翼翼拨出来一点儿,撒进了小厨房送进来的冰糖百合马蹄羹里。 看看时辰,将要申末了,万岁爷快来了。金娘娘让汪嬷嬷把如约叫来,指了指桌上的甜汤道:“我忽然没胃口了,不吃又可惜,赏你吧。” 如约说谢娘娘恩典,趋身上前,打算把碗盏撤下来。结果手刚触着红漆托盘,金娘娘又发了话:“就在这儿用,咱们边吃边聊。” 如约没办法,只得揭开盖子,一口口吃完了。 金娘娘笑眯眯说:“这羹汤助眠,我以前睡不着爱来上一碗,不多会儿就困了。如约,这阵子难为你,为我忙进忙出。原本以为跟着我这样的主子能享清福,没曾想过不上清净的日子,反倒像浪头上的小船一样起伏。” 姑娘是个斯文的姑娘,搁下勺子掖了掖嘴,“娘娘言重了,奴婢进来,就是为替娘娘分忧的。娘娘好,大家都好,我们这些人,都依附着娘娘呢。” 金娘娘点了点头,“为着我们大家,我也得抖擞起精神来。”说罢和煦地吩咐,“一会儿万岁爷要来,你在跟前伺候,身上不能有味儿,去洗漱洗漱,收拾干净。” 如约说是,端着托盘退出了内寝。 金娘娘靠在窗口看着,心里砰砰地跳。等了得有半炷香工夫,才见她重新回到正殿里,如常打发小宫女掌灯,嘴里还说着话呢,人却摇晃起来。 金娘娘忙给汪嬷嬷使眼色,汪嬷嬷上前搀扶住她,虚头巴脑问:“姑娘怎么了?快坐下歇歇脚。” 话音方落,人就软软崴下来,金娘娘蹦起来抚掌,这下好了,得手了! “快快快!”金娘娘张罗着,让人把她架到自己床上。 上前替她脱了衣裳拆了头发,又忙给她擦了点香粉,审视再三没有错漏,方给她盖上锦衾,放下了帐幔。 长舒一口气,终于妥当了,只等万岁爷驾临。 金娘娘还是有些良知的,扭头看了汪嬷嬷一眼,“我这么做,挺不地道吧?可我也是没办法……等过后再补偿她。” 反正事儿干都干了,就坚定地照着计划实行吧。叮嘱跟前的人,不许走漏风声,自己则躲到东配殿里去了。 天暗下来,阖宫的宫灯都点起来,门外终于传来击节声,清脆地回荡在夜色里。 金娘娘近身侍奉的丛仙和水妞儿上前接驾,不声不响,只管伏拜。 皇帝瞥了一眼,“你们娘娘怎么不露面?” 丛仙早就受金娘娘交代,编好了一套说辞,低着头道:“娘娘说,难得万岁爷驾临,她预备了些小把戏,给万岁爷解闷。人走不开,就不出来迎接万岁爷了,请万岁爷进内寝,进去自然就明白了。” 皇帝蹙了下眉,想不出来这恪嫔又有什么鬼把戏。但既然人来了,该例行的公事还是得例行的,便由敬事房太监引领着,迈进了东偏殿。 身后的槅扇门合起来,外间的灯也灭了大半,内寝静悄悄地,只听见鞋底子踩踏莲花砖,发出短促的清响。 皇帝游走在层叠的金丝帐幕间,一重又一重,像走进了一个梦。 帐幔深处的恰花月洞架子床前,垂挂着及地的白罗绮纱,隐约透出后面朦胧的身影。他素来知道金氏爱在闺房里弄些出其不意的小趣致,便没有多想,踏上脚踏,在床沿坐了下来。 “你身上大安了吧?”他随口问了句,等着她一跃而起,从背后缠上来。 可是没有,仍旧静悄悄地,没有半分动静。 皇帝没有太多雅兴和她周旋,伸出手指,百无聊赖地挑起了半边纱帐。 帐后的景象让他一怔,只见弹花软枕上枕着个人,秀致精美的面容,一头如云的乌发泼洒在枕席间。人去尽雕琢,愈加纯粹自然,唯留一双红翡滴珠耳坠子垂悬在颈畔,随着一呼一吸,微微震颤。 第30章 芙蓉色的薄衾,盖不住半露的肩头。可能因为缺了养尊处优的从容,人有些瘦弱,锁骨支撑起来,轻易就能引发人心底的怜悯。 皇帝坐在那里静静看着,没有因意外挪动身子。 其实在他眼里,女人都是差不多的样子,躺在枕席间,无非是为侍奉君王。只不过这个身份有些不一样,看样子又是金氏的好主意,摆弄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借花献佛刻意讨好他。 但仅凭一个宫人,就能扭转乾坤吗? 皇帝无趣地牵了下唇角,他的嫔妃里有这样头脑简单的,着实令人苦恼。 垂眼扫了扫,不过这张脸确实算得无懈可击。他还记得第一次在螽斯门前见到她,灯笼微光的映照下,浮现一双乌浓的眼眸,错愕的一小段凝视,让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后来再见,总在一些机缘巧合的瞬间。也可能男人天生对漂亮的姑娘更有耐心,入了眼,就渐渐留意起来。 她睡得很沉,显然是中了药。也对,要是神识还清明,金氏应当没办法说服她,作出这么大的牺牲。 那天章回进来回禀永寿宫的动向,也提起金娘娘打算拿她来填窟窿留圣宠,结果被她狠狠拒绝了。当时他就觉得奇怪,富贵荣华当前,她居然不为所动。皇帝的身份在这小小宫人眼里,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实在可气可笑。 看来是长了一张有本钱的脸,因此心高气傲。他垂下手,玩味地拿指背抚了抚她的脸颊,触感很好,像上等的羊脂玉,有种过手留香的温腻。 照着皇帝惯常的做法,上了供桌的女人无非拿来受用消遣,仅此而已。他解开领上金扣,俯下身子,脸颊靠在她耳畔。鼻尖触及她透软的耳垂,心上像被抓挠了一下,麻木的感官,渐次有了苏醒的迹象。 手指下滑,捏住薄衾的一角掀起来……但掀到一半,忽然又顿住了,到底还是收回手,让被子落回了原处。 仰在枕上的人也快回魂了,皱着眉,艰难地试图睁开眼,可惜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听见她低低的吟哦,那是种奇妙的声音,要是自制力欠妥一些,恐怕一刻都等不得。所以不得不起身踱开,在墙角的圈椅里坐了下来,就这么远观着,等她药性过去,重返人间。 如约的脑子,这会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眼皮勉强掀起一线,隐约看见细密的白,柔软澎湃,像雪浪一样。 胳膊似有千斤重,抬不起来,也翻不了身。很困,困得要昏死过去,但她又觉得这困倦来得没道理。那就再歇一歇,歇一小会儿……可不敢纵性,生怕这一睡,直接睡进阎王殿里。 琉璃阶上 第25节 所以得努力支撑起来,坐直了会好一些的。 但这撑身也撑得极狼狈,皇帝看她像断了线的皮影一样,身子抬起来,脑袋和脖子还没跟上。于是拉伸出一个曼妙的曲线,雪白的肩颈看得人心潮起伏。可她浑然不自知,也并未察觉屋里有第二个人,努力地扶正脑袋,东倒西歪几次要栽倒,几次又顽强地拉了回来。 缓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清醒过来,她长长舒了口气。然后摸摸锦被,又摸摸垫褥,再茫然转头四下打量……终于发现墙角坐着个人,姿态娴雅,眉眼却冷若冰霜,正满含探究地审视着她。 她脑子钝重,耳朵里嗡嗡作响,心道别不是在做梦吧,抬手在脸颊上用力拍打了几下。 这一拍,神志好像被拉回来几分,再仔细看他,猛然一激灵,手忙脚乱起身,“万岁……万岁爷……” 当真清醒了吗?好像没有。皇帝调开了视线,淡淡抬了抬指,“有碍观瞻。” 如约这才低头打量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件寝衣,缭绫的料子实在轻薄,底下几乎一览无余。 她眼前一黑,险些冲口尖叫起来。但很快便弄明白了,这是金娘娘的手笔,宁愿牺牲千载难逢的侍寝机会,也要把她送上皇帝的床榻。 总是下等的宫人,在这些主子眼里卑如草芥,什么尊严脸面,通通不值一提。她心头凄楚,但还是强忍住屈辱,把羞愧和惊惶都咽进了肚子里。 床头没有可供遮蔽的衣裳,就把被子拽过来,包裹住自己,一面向皇帝福身,“奴婢御前失仪了,请皇上恕罪。” 见多识广的皇帝,对这种事并不觉得陌生,凉凉道:“不必急于认罪,先想一想,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如约说不知道,“奴婢绝不是有心冒犯万岁爷的。奴婢这就出去,请万岁爷息怒。” 皇帝抿起唇,视线在她脸上流转。按说一个未经人事的年轻姑娘遭人算计,像盘菜似的供人取食,必定会有一番方寸大乱,然而她没有。她不怒不怨,等闲视之,究竟是情绪稳定到了令人惊讶的程度,还是早就有准备,因此不慌不忙? 撑身离开圈椅,他发了话,“站着。你明白你主子为什么这么安排吗?” 如约说是,“我们娘娘办事急进了些,但绝没有不敬万岁爷的意思。奴婢这就去给娘娘传话,请娘娘回寝宫侍奉万岁爷。” 皇帝哼笑了声,“闹成这样,朕还有兴致要她侍奉?先前看你昏睡,朕没有动你,眼下既然醒过来了,朕也不算趁人之危。过来,给朕宽衣。” 无情无绪的话,让如约冷汗淋漓。如果是有备而来,豁出去了,至少能博得一个结果。但如今是被人下了套,弄得衣不蔽体,两手空空,这个时候平白吃亏,那和赴死有什么区别! 皇帝还在等着,等她领命上前,可她反倒向后退让了两步,“万岁爷恕罪,奴婢不能。” “不能?”他眼神睥睨,仿佛那坦露的白净皮肤灼伤了他的眼,“为什么不能?” 如约道:“奴婢是民间来的,民间尚有姑爷不垂涎陪房的说法,万岁爷要是让奴婢侍奉,有损万岁爷威仪。奴婢万死,不敢做这样不忠不义的事。” 皇帝听她说完,脸上浮起一丝戏谑,“姑爷?陪房?你拿民间那套来搪塞朕,朕是九五之尊,不是什么姑爷。这大邺朝的后宫,每一个宫女朕都可以抬举,怎么唯独是你,朕就碰不得?” 这话说得好张狂,但她听出来了,其实他并没有非要她侍寝的意思。他只是想经她的口,说出金娘娘的那点无知不堪的谋划罢了。 定定心神,她字斟句酌道:“奴婢是娘娘宫里的人,万岁爷要是抬举奴婢,那么就落了话把儿在娘娘手里,万一因什么要事争个长短,话说出来就不好听了。万岁爷是明君,明君不犯这等受制于人的错,所以奴婢不敢拖累万岁爷,请万岁爷明察。” 好得很,果然是个通透的人。不像那些一味只想登梯上高的宫女,逮住了机会,就不顾一切地往上爬。 皇帝的脸色终于和缓下来,“你比你主子明事理,只是下回别再让人药倒了,脱成这样送到男人床上,不是回回都有这么好的运气。” 如约暗松了口气,“谢万岁爷体恤。”边说边往门前退,试着拽了拽槅扇门。可惜外面被别住了,怎么都拽不开。 皇帝倒是稀松平常的模样,转身道:“别白费力气,时候没到,门是打不开的。” 这是大邺皇帝临幸后宫的规矩,不慌不忙,不爱有人在外面候着。从皇帝进入内寝这刻开始算起,满了一个时辰,自会有人来落锁。但凡晋了位的后宫嫔妃,只要有本事留皇帝过夜,敬事房也不催促,一切以皇帝高兴为上。 出不去,不免让人有些难堪,但转念想想,或许暗藏机会也不一定。 如约转回身悄然搜寻,金娘娘的内寝她来过无数次,记得东边的案上,有个从大佛寺求回来的金刚杵,高高供在那里,据说能镇邪定魂。 可当她现在查找,那个位置居然空空如也。可见金娘娘虽荒唐,但也知道照着章程办事,怕留下利器,引出什么祸事来。 那厢皇帝倒是悠闲得很,炕桌上有茶,他自己斟了一杯慢慢地品鉴,随手又翻了翻佛经,在南炕上坐了下来。 如约到这时才得机会仔细审视他,原本她一直以为谋朝篡位者,必定图穷匕见,用铁腕降服了整个朝堂,江山坐定后,就到了肆意弄权的时候。但这个人,他不是外放的那种脾气,他懂得收敛,更善于使用阴狠的手段把持朝政。虽表面上没有张狂的凶狠,但在看不见处,险恶之心像冰冷的毒蛇四处蔓延,从人的七窍爬进去,吃人心肝。 金娘娘有句话说得对,她的今天,未必不是其他嫔妃的明天。如约同个直房里住着的,除了乾珠还有在阎贵嫔处梳头的印儿。之前闲谈听印儿说起,阎贵嫔早前进宫的时候也曾得过恩宠,那时候一样矫情上了天,从家里一气儿带了五六个人进来,外面连只苍蝇都飞不进翊坤宫。但时运轮转,到了今时今日,也只剩一根独苗了。不过阎贵嫔比金娘娘聪明,懂得独善其身,家里兄弟遭弹劾贬官,她也没向万岁爷求一句情。万岁爷反倒看重她,还时常打发御前的人往她宫里送些小食,可见当权者要的只是宾服,没有太多的耐心,容忍嫔妃有自己的主张。 至于如约现在的心境,除了懊恼还是懊恼。金娘娘出这昏招之前没有和她商议,要是彼此说定了,那该多好。 偏头看架子床,帐门两侧悬着一对镶金汉白玉挂钩。她开始盘算,把帐钩摘下来掰直,有多大可能性。 “药性还没过?又困了?” 皇帝忽然蹦出一句话来,在她脑仁儿上狠敲了一下。她才意识到自己露怯了,忙敛神回话:“没有。奴婢在想,弄脏了娘娘的铺盖,回头得给娘娘换新的。” 南炕上的皇帝叹了口气,气息幽幽,吹得烛火摇曳。 “朕生于大内,长于大内,见过无数的宫女太监,他们无一不是口头恭顺,私下利己。你却不一样,事事谨慎,谨慎得有些过了。你当真这么喜欢供人差遣?好也罢,坏也罢,一应都愿意受着?” 如约知道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遭了金娘娘算计,她还能毫无怨言地给人家做碎催。可惜实话不能说出口,之所以愿意蛰伏在这里,不过是因为金娘娘能给她庇佑,且永寿宫离养心殿够近罢了。 所以得找说头,抚平他的疑虑。她想了想道:“奴婢的父亲,是京城里做买卖的商户,商户人家的女儿能进宫伺候娘娘,照老话说是祖坟上长蒿子了。奴婢喜欢伺候娘娘,愿意长长久久在永寿宫当差,将来出宫,家里人不敢轻慢我。” 皇帝的指尖,在书页上慢慢摩挲,“没应选之前,你过得不好吗?” 如约说是,“过得不好。克死了亲娘,被送到江南养着,只有一个奶妈子相依为命。所以我不能犯错,得事事想在别人前头,才能让娘娘高看我。万岁爷没见过我这样的人,以为天底下没有生来的碎催,其实不对,奴婢就是。奴婢从针工局爬进永寿宫,再从针线宫人爬上正经听差宫人,奴婢也有奴婢的不容易,只是不能入万岁爷法眼罢了。” 她说得合情合理,料想足以糊弄过去了,皇帝果真没有再纠缠于此,不过接下来的问题更尖锐:“那么你主子给你架了一把青云梯,你为什么不爬上去?” 好像……真有些难以自洽了。她到这时才发现这人的可怕之处,不动声色,内有乾坤。他可以和你用最寻常的话语闲谈,也可以从你的言多必失里,抓住漏洞一击毙命。 心下慌张,她红了脸,“奴婢没想一辈子留在宫里。” 皇帝语调幽幽,“外面有了牵挂的人?” 她想起上回为了应付余崖岸,胡编乱造了什么心上人,被他拿捏住了七寸。这条路显然走不通了,但那个所谓的心上人却可以转嫁。越是想让皇帝起疑,越不能太过直接,只道:“没有牵挂的人。奴婢身在宫中,不敢胡思乱想,坏了宫里的规矩。” 不敢胡思乱想,那必是有扰乱心神的由头。皇帝没有过多追究,曼声道:“规矩自在人心,但你有没有想过,今晚过后流言四起,你又该如何自处?” 他的话里半带揶揄,想打破她的假清醒。结果她忽然脱口而出:“那么万岁爷愿意晋奴婢位份吗?” 他没想到她这么直接,不解道:“你要晋位分?” 如约紧紧裹住薄衾颔首,“您说今晚过后会流言四起,奴婢为了保全名声,只有求万岁爷赏奴婢一个位份了。” 所以说了半天,终究是欲拒还迎的把戏。 皇帝饶有兴致,“依你的意思,你该晋什么位份?” 她两眼晶亮,直直望着皇帝道:“贵人。” 这后宫之中,只有贵人以上才有自己的宫室。贵人以下侍寝,必须脱得单薄,由负责侍寝的嬷嬷送进养心殿后罩房去。欠缺施为的余地,充了后宫也没用。她是诗礼人家出身,并不打算忍辱负重在仇人身下承欢,再搞徐徐图之那一套。 当然,这个要求是绝对不会被采纳的。皇帝那张冷漠的脸上浮起了轻慢之色,“朕原先以为你颇有自知之明,原来错了。宫女晋选侍都已经是抬举了,还要当贵人,你有何过人之处吗?” 彼此都在试探,试过了,就知道底线在哪里了。 如约笑了笑,俯身道:“奴婢毫无过人之处,因此还是在宫里做个小宫人,听候主子差遣,替主子分忧吧。” 皇帝的神情终于有些不好看了,听她话风突转,不知怎么,生出一丝受到愚弄的感觉。她张口就是贵人,难道不是料准了他不会给,才这样有恃无恐吗? 看来这永寿宫是坏了风水,从主子到宫女,都是一副不讨喜的样子。她短暂的迷人之处,也只限于闭着眼睛不说话的时候,现如今披着被子,光着两脚,竟耍起小聪明来。 皇帝合上了经书,寒着脸道:“回床上去,别让朕再看见你。” 如约说是,行了个礼,重又挤进半开的纱帐里。 帐幔轻薄,隐约能看见皇帝的身影,她紧绷了半天的心,这时才舒缓下来。背上早被头一层冷汗浸湿了,松开被子就有透心的凉意钻进来。 现在回头想,怎么能不后怕,所幸他不想授人以柄,没有如金娘娘的愿。要是换了个不管不顾的人,自己这会儿成了什么样,还用细琢磨吗。 夜渐次深了,灯火昏昏的寝宫内,一方帘子隔出了两个不一样的世界。彼此各怀心事,楚河汉界各据一方,倒也相安无事。 好不容易捱到外面有响动,她侧耳细听,窗口传来了咚咚的梆子声,是敬事房的人提醒,一个时辰已满。 皇帝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扬声说“开门”,配殿的槅扇门立时就被打开了。 如约撩起纱帐探看,见皇帝起身离开了,人影很快从窗外掠过,然后响起了金娘娘的嗓音,“万岁爷……万岁爷……” 没能叫住皇帝,金娘娘转而又跑回殿里,见如约好端端裹着被子站在脚踏上,金娘娘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你这丫头,是不是缺心眼儿?这么好的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居然把人放走了?” 汪嬷嬷耷拉着嘴角,“我就说吧,这事儿不能成。” 金娘娘转头瞪了她一眼,“你是个未卜先知的活神仙。” 好在乾珠把她的衣裳送了进来,如约背过身去穿好,这才向金娘娘陈情,“娘娘您瞧,奴婢都躺在那儿了,万岁爷也没碰我一指头。这不是奴婢不情愿,实在是万岁爷不情愿。” 金娘娘又一次铩羽而归,气得瘫坐在圈椅里,懊恼地说:“我又白操了一回心,早知道这样,自己老老实实侍寝多好!”说罢气不过,在如约胳膊上抽打了几下,“他既然没这念头,又是听你说情,又是赏你菩提,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约闪了闪,无奈道:“奴婢是借了娘娘的势啊。万岁爷舍不得您,但凡有个人斡旋,给台阶就下了。” 可金娘娘知道,这些好听话不中用,万岁爷是板着脸离开永寿宫的。且不说他明不明白她的心思,就说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脱光了放在他面前,一个时辰他居然岿然不动,这种定力还做什么皇帝,干脆做和尚得了。 第31章 *** 苏味亦步亦趋地在一旁随侍,皇帝走得很快,迈出永寿门的时候把手一挥,连肩舆都没坐,顺着东边甬道,疾步回到了养心殿。 看来万岁爷心情不佳,在门前等候的章回看了苏味一眼,等康尔寿把人迎进冬暖阁,这才压声问苏味:“怎么了?” 苏味愁眉苦脸咂嘴,“金娘娘又出幺蛾子了,自己没侍寝,把魏姑娘搁在寝宫里,生生关了万岁爷一个时辰。” 章回虽听得讶然,但也并不觉得多意外。金娘娘早就打那小宫女的主意了,那份执着的劲儿,好在不是个男人,要是个男人,那小宫女怕是连孩子都怀上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条路未必没走对。就算还未到临幸的程度,但略略青眼,必是无疑。 章回也关心进展,朝暖阁门上张望了一眼,偏身问苏味:“那成事儿了吗?” 苏味咳嗽了下,咧嘴干笑,“要是成了事,还能龙颜不悦吗。” 章回对插起袖子摇头,“这魏姑娘死个膛儿,活脱脱的实心眼子。这么大的人物不伺候,她要配玉皇大帝?” 苏味却不这么想,“没准儿是万岁爷不乐意呢。咱们主子可是个讲章程的人,猛不丁送个宫女子上龙床,那把万岁爷当什么人了!” 章回嗤笑着瞥了他一眼,“你自小净身,明白什么是爷们儿!我告诉你,天底下就没有有食儿不吃的鸟,那股子邪火上来了,但凡姑娘服个软,事儿就成了。可见是姑娘不答应,咱们万岁爷自不会强逼。金娘娘八成是背着人姑娘干了这事儿,姑娘要死要活的,万岁爷败了兴,可不一脑门子官司回来了。” 以至于苏味对那位魏姑娘只有一个评价:“不识抬举的丫头。” 章回叹了口气,这时候得想法子救急。于是转身进了暖阁里,使眼色让康尔寿出去,自己上前伺候,小心翼翼谏言:“万岁爷,时候还早,这就传话给翊坤宫,让阎娘娘来伴驾吧。” 坐在南炕上的皇帝面沉似水,没有应他的话。 章回束手无策,这可怎么好呢,万岁爷怕是气大发了,好不容易翻一回牌子,不曾想金娘娘闹这出。 脑筋一转,他冒出了个放肆的想法,“要不这样,奴婢再把魏姑娘传来。这姑娘心眼儿太实诚,得好好开解,等奴婢和她说道说道……” “说什么?劝她老老实实让朕临幸?朕的后宫缺女人,犯得上打一个小宫女的主意?”皇帝寒着脸道,“朕只是气恼,这金氏不成体统,想出这样的损招来。自己得不着半点益处,反连累朕失了面子。” 章回呵着腰,连连说是。至于万岁爷口中的面子,自然是丢在魏姑娘处了,可以找回来,无奈万岁爷不答应。所以这是个死局,要不哪里跌倒哪里站起来,要不就成为万岁爷心头的坏疽。时候一长,但凡发作,金娘娘可就倒大霉了。 怎么办呢,章回也想不出什么好辙,没话找话般拉扯着:“要不让御膳房预备些小食,万岁爷用了再歇下?” 琉璃阶上 第26节 皇帝冷冷看了他一眼,“朕什么时候睡前吃小食了?你要是没有旁的话可说,就退下吧。” 章回讪讪闭上了嘴,躬着身子行了个礼,从暖阁里退出来,严严关上了槅扇门。 阁子里终于安静下来,皇帝一个人坐在南窗下,透过窗户纸,百无聊赖地望向外面的光景。 夜色浓郁,先前回来的路上起了雾,这会儿愈发厚重了。站班的太监隐入雾气里,连灯笼的光也缩减成拳头大的一团,没有了威势。 自觉心烦气闷,但自己也明白,这种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何至于耿耿于怀!一位手握生杀的帝王,因为今晚上经历了点波折,就闹了这么长时候的脾气……说出来多可笑! 不过再转念想想,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登上高位,收敛起狠厉,学会了韬光养晦。他骗过所有在他功成名就后接近他的人,以至于金纨素以为看透了他,弄出这点把戏,试图挟制他。 雕虫小技,也敢在他面前献丑! 他垂眼打量炕桌上堆叠的奏疏,无关痛痒的小事,司礼监批了红,但要紧的政务,太监们不敢做主,势必要送到他面前来。他登基五年,扭转了先帝时期的弊政,如今天下大定,就到了整顿吏治的时候了。 曾经著有功勋的那帮臣僚,受了太多优待,越来越放肆。就拿内阁来说,金瑶袀在首辅的位置上待得过久,逐渐形成了势力。权柄在手,试图牵制皇权,这种人决计留不得。 遇事则忍,这是登基初期的应对。菩萨心肠他使过了,接下来自然要让他们尝一尝雷霆手段。 古来帝王垂治朝堂,讲究推陈出新,因为只有新臣才会对你百般敬畏,如对天地。而老臣们,资历太深,太了解他的过去,他要的是“臣遵旨”,不是“想当年”。 翻开密折,蘸了朱砂,他在降罪金瑶袀的谏言结尾落了个“允”字。扎在心上五年的刺终于拔除了,好得很。 但视线漫游时,不经意被袖口上嵌着的一根头发吸引了。那发丝细软,在银线绣成的五爪金龙上莹然生光,他探手把它捏起来,悬在眼前看了半天,又觉得隐隐恼火,不是那宫女的,还能是谁的! 狠狠扯断,扔到一旁,他下地转了两圈,既然无事可做,就早些上床歇着吧。可躺在床上又辗转反侧,十分地想不通。看来往后这永寿宫是去不得了,主子不知进退就罢了,连下人也不知天高地厚。 一个卑贱的宫女,张口就讨要贵人的位份,难道他后宫的贵人那么不值钱吗! 皇帝气得用力捶了一记床。 天子震怒,引发的后果让金娘娘招架不住。 金娘娘是富贵窝里出来的,自小没经历过磨难,遇见小事忧心忡忡直犯嘀咕,遇见大事,反倒不爱往坏处想了。 她觉得万岁爷既然翻了她的牌子,至少对她父亲还有几分仁慈。那晚自己虽然犯了糊涂,但万岁爷心胸宽广,总不至于因为她往床榻上送了个漂亮的大姑娘,就因此记恨她吧! 提心吊胆,但强装镇定,她总在安抚自己,不要紧的,外面没有消息传进来,一切就如常。 她甚至还有兴致调侃如约:“算命的说得很准,说你小富即安,真有道理。” 如约笑了笑,顺嘴说是,心里却在斟酌,这永寿宫还能待多久。 如果有可能,最好想个法子到御前去,但要进养心殿,又何其地难。能在皇帝跟前伺候的人,身上有几颗痣都得盘摸清楚,她顶着魏家女儿的名头,哪里经得住彻查。况且还有个余崖岸,他隐而不发,也不知在打什么算盘…… 唉,看情况,见机行事吧!中晌得闲的时候,她常会去后廊上坐一会儿,铜茶炊上的小太监巴结她,照例会给她奉上一盏香茶。 小太监有个接地气的名字,叫灶火,据说是金娘娘取的。灶火生得很机灵,见缝插针地和她闲聊,“魏姑姑,您如今是得脸的大宫女,宫里每年的端午节,大宫女都能和家里人见上一面。这会儿离端午不远啦,要是有这打算,该让人给家里头报信儿,好及早上司礼监造册子去。” 如约听着,有些怅惘。要是真能和自己的家里人见上一面,那该多好。可惜她的至亲都不在了,和魏家人只打了个照面,第二天就进宫应选了,到如今连谁是谁都没分清,更没有应景儿见面的必要。 遂笑道:“才进来三四个月,这会儿就急吼吼要见家里人,显得拿大了。还是等明年吧,明年开春,我在永寿宫也待踏实了……” 嘴里话没说完,忽然听见水妞儿喊:“如约,快来!外头传信儿进来了。” 如约忙起身进正殿,见金娘娘正扑在紫檀木桌上大哭,边哭边口齿不清地喃喃:“完了……这回是真完了……” 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转头瞧丛仙。 丛仙一脸晦涩,挨在她耳边悄声道:“金阁老出事儿了,今早下了北镇抚司昭狱。不是锦衣卫请进去的,是从床上拖下来,押进去的。” 其实早就有预料,只是一直不见皇帝有动作,以为最后至多告老致仕,以便成全功臣的体面,原来还是猜错了。帝王心术,哪里会念旧情,老臣的作用是用来震慑朝堂,杀鸡儆猴的。 回身看看金娘娘,她哭得悲戚,急性子也不讲究从长计议,霍地站起身嚷嚷:“我要见皇上。” 如约劝不住她,只好跟在她身后,从养心殿找到乾清宫。 然而皇帝避而不见,锦衣卫把她拦在了月华门上。那些人可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一张死板的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皇上今儿有外邦使节要接见,请娘娘止步。” 金娘娘气得大喝:“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我是谁。你们敢拦我?” 可锦衣卫的不屑一顾,顿时让金娘娘自惭形秽。那无声的凝视里,含义昭然若揭,不就是失了势的首辅千金吗。金瑶袀如今在锦衣卫大牢关押着呢,这样情形,还有什么威风可抖,这位娘娘是来自讨没趣的吗? 当然,金娘娘吵吵嚷嚷一阵喧哗,到底引来了御前的掌事。 康尔寿疾步过来,堆着笑脸打圆场:“我的娘娘,这会儿不成,万岁爷正忙着呢,您还是先回去吧。” 金娘娘隔开了他欲上前搀扶的手,直愣愣道:“康掌事,我等不了。我父亲被锦衣卫抓进昭狱了,我一定要见万岁爷。” 她要往前蹦,被康尔寿拦住了,先前的笑脸子一瞬阴沉下来,但仍极力摆出讨好的声气儿,掖着手道:“娘娘怎么不听劝呢,奴婢请您回去,是为您好啊。您想,阁老进昭狱,万岁爷能不知情吗,锦衣卫又有多通天的本事,敢随意抓当朝首辅?这是朝中再三商议,才商定出来的结果,万岁爷就是再护短,也不能在这个当口,明目张胆地袒护阁老不是?” 金娘娘白了脸,不依不饶道:“我爹究竟犯了什么天大的过错,要被关进昭狱?那地方,是人呆的地方吗?” 康尔寿翻着一双三白眼,干笑道:“阁老的错漏,得让锦衣卫深查。娘娘再等等,等过两天,自会有论断的。” 金娘娘火冒三丈,“锦衣卫罗织罪名的手段,是你不知道,还是皇上不知道?等着他们深查,不就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嗳。”康尔寿居然顺着她的意思接了话头,“娘娘既这么说,想必也知道,要不是犯了贪赃枉法的重罪,也不能让锦衣卫插手。我的娘娘,奴婢往日受过您的恩惠,这才发自肺腑劝您一句,民间还讲究个出嫁从夫呢,娘娘既然上了玉牒,早也不是金家的人了。您要是圣明,就来个大义灭亲……” 结果话没说完,就被金娘娘狠狠啐了一口,“你放屁,我连爹都不要了,跟着你们一块儿对他喊打喊杀?我还怕天打五雷轰,劈了我这不孝女呢!” 康尔寿挨了臭骂,抬起手抹了把脸,悻悻道:“娘娘息怒,奴婢的话不中听,却也是实情儿……” 如约知道这么下去理论不出头绪,这件事也绝无转变的可能,便尽力劝阻金娘娘,“皇上既在见使节,这会儿惊动圣驾,怕不是明智之举。娘娘定定神,咱们先回去,等皇上得了闲,再来求见不迟。” 金娘娘何尝不明白小鬼难缠的道理,有康尔寿这狗东西在前头挡着,今天是无论如何见不着真佛了。 没有办法,她只能惨然从月华门上退出来,边走边垂泪,向如约抱怨着:“你听听,姓康的说的是人话吗。不管我爹贪赃枉法也好,徇私舞弊也好,他是我亲爹,我能不管他的死活吗!” 如约对金阁老没什么好感,当初要不是他们这帮重臣给晋王撑腰,太子不会惨死,东宫官署的官员也不会灭门的灭门,流放的流放。如今风水轮流转,焉知不是上天的惩罚呢。至于这位金娘娘,算不得好人,但儿女对父母的眷恋却是至真至纯的。自己也为人子女,懂得她无力回天的绝望和凄惶,所以眼下真心实意地同情她的处境。 金娘娘有拧劲儿,走投无路下很豁得出去,快到永寿门前时,忽地定住了步子,“不成,我不能坐以待毙。咱们上咸福宫去,见太后!” 这会儿是死马当活马医了,金娘娘做了这个决定,半分也不肯耽搁,急匆匆地顺着西二长街,直奔太后寝宫。 太后如今的岁月,大抵就是吃斋念佛了此残生。咸福宫的西配殿给改成佛堂,门前一架好大的香炉,里头整天燃着香。甫一进门,一股檀香气扑面而来,哪像深宫,像个小型的寺庙。 掌事的太监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抱着拂尘向金娘娘俯身,“太后老祖宗在礼佛,娘娘要见,怕是得等上好一阵子。” 金娘娘说成,今天就算等到半夜,她也非见一见太后不可。 如约知道她的挣扎徒劳无功,但这种关头不让她奔走奔走,将来都是遗憾。所以只管静静陪在她身边,从太阳还在头顶的时候,一直等到老爷儿挂在西墙顶。 好不容易见太后从西配殿出来,金娘娘忙迎上前搀扶,面上强挤出笑容,讨好地说:“老祖宗虔心礼佛这半天,臣妾让人预备了莲叶羹,伺候老祖宗用些。” 太后对这些后宫的嫔妃都很冷淡,属于愿意服侍不推辞,不来服侍不惦念那种。 金娘娘无事献殷勤,她也只是漠然瞥了瞥她,语气里甚至带着几分纳闷,“怎么忽然想起我来,实在难得。” 嘴里说着,人已经错身走过,往正殿里去了。 金娘娘被撂在一旁,有些讪讪。要是换作以往,她才不管是不是会得罪太后,早就转身回去了。可这回不行,她是有求于人,就算热脸贴冷屁股,也得咬着牙坚持住。 横下一条心,她快步追了上去,照旧陪着笑脸,在太后座前小心侍奉。 亲自打手巾把子,亲自端茶递水,鞍前马后无微不至,闹得太后有些摸不着头脑,“是皇帝叫你来的?好好的,这又是闹哪出?” 金娘娘露出尴尬的神情,极力粉饰着,“不是万岁爷叫我来的,是我自己想在太后跟前尽尽孝。” 太后听了,忍不住一哂,“难为贵妃,还想着我。”说罢忽然回过味来,“哦,你给降了位份,这会儿不是贵妃了。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儿,你想让我给你说情?还是想借着孝敬的贤名儿将功折罪,让皇帝给你复位?” 金娘娘低下头,支吾着说不是,“我自己在什么位份上都不打紧……不过我今儿确实有件事,想求老祖宗救命。”边说边抬起眼,眼泪汪汪地陈情,“老祖宗,我父亲这些年为朝政鞠躬尽瘁,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如今因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锦衣卫查到他头上来,起先还是小打小闹,这会儿职务罢免了,人也给押进昭狱里去了。臣妾平时性子耿直,不知道拉帮结派经营人脉,虽一早想起太后老祖宗,又怕扰了您的清净,所以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轻举妄动。可如今事情出来了,臣妾实在没法子,只好来求您老人家救命。求您瞧在我爹为朝廷出力多年的份儿上,把人给捞出来吧。” 太后听明白了,一手端着茶盏,偏头问她:“你没去求皇上?你们是自己人,这话还说不上吗,用得着舍近求远来惊动我?” 这句“自己人”,让金娘娘面红耳赤。可她不敢往深了想,一径央求着,“老祖宗,您就发发善心,替臣妾想想办法吧。” 太后神情冷淡,垂下眼,捏着茶盏的盖子刮了刮茶叶,“皇帝年轻急进,有时候办事不地道,我不忌讳插个嘴,和他争辩争辩,忠言逆耳嘛,应该的。但我虽爱管闲事,你们窝里斗,我却管不了。我料金阁老也有预料,人家江山坐稳了,狡兔死走狗烹本就应当,安然受着就是了,还奔走个什么。不如回去,吃点好的,睡一觉,睡完就忘了吧。我的儿子我知道,过河拆桥是有的,对待女人的风度也是有的。只要你不存着心地惹他生气,往后照旧能在宫里踏踏实实过日子。” 金娘娘张口结舌,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这么劝她。难道这些人对父母,就没有一点割舍不下的情义吗? 她痛哭流涕,“下了大狱的,是我父亲啊。” 可惜这眼泪没能令太后同情,反倒招来她不留情面的厌弃。 “你父亲风光时,你跟着风光,如今他走了背运,你夹着尾巴做人就是,跑到我这里哭什么?”太后偏过身子,呷了口茶,“他是本朝的元老,是皇帝的股肱之臣,可我不念他的好。就因为他的撺掇倒戈,让我儿子丢了性命,我没有落井下石已经是手下留情了,你还找我救命?我看你不是孝顺,就是个缺心眼,难怪皇帝半点也不顾念你!” 第32章 金娘娘被骂得狗血淋头,其实她何尝不知道从太后这里得不着好处,否则上回也不会绕开太后,特地讨好宜安太妃。 这不是穷途末路了吗,算来算去,能驳皇上面子的只有她。她不是一向致力于和皇帝唱反调吗,金娘娘以为能利用一下她的反骨,没准儿她爹能挣出一条命来。结果这回又踢到了铁板,路又走绝了。如今她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举目四顾无所依傍,除了哭,什么辙都想不出来。 太后蹙眉,撵她像撵瘟神,“我的咸福宫容不下你这尊大佛,赶紧走。” 金娘娘乱了方寸,没了力气,站在那里挪不动步子。 太后跟前的楚嬷嬷见她一味发呆,帮着如约把人搀了出来,也不劝阻金娘娘,只管吩咐如约:“娘娘眼下没有主张,你们近身伺候的得好好开解着点儿。太后如今不问外头的事,就不要再来叨扰了,快回去吧。” 如约忙说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金娘娘带回永寿宫。 回去的路上,金娘娘凄惨地对她说:“我这会儿是人嫌狗不待见,白活了这一回啊。” 如约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半晌才道:“伴君如伴虎,娘娘既然进了宫,料想早就有准备。” 金娘娘说:“我准备什么呀,我准备皇上一辈子独宠我一个人,我准备我爹一辈子在首辅的任上,等老得不能为朝廷尽力了,再风光无限颐养天年。我想的都是好事儿,可惜一样都没成真。” 如约尴尬地望望她,没有未雨绸缪的心,难怪走了窄路就承受不住。帝王之爱,几时也不能真拿他当回事,尤其还牵扯着外朝。父亲兄弟有用的时候,宫里人确实沾光,但谁又能一辈子不出错,不被皇帝丢弃清算。金娘娘的错处就在于太过乐观、太过天真,平时也没想着为自己铺路,遇见了祸事没头苍蝇似的乱撞,才落得一副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下场。 总之金阁老下狱的事儿,金娘娘以自己的方式忙乱了一通,半点没见成效。 隔了两天,宫门上有人进来传话,说金夫人进来求见娘娘。金娘娘原本因为自己的无能,特别害怕见到家里人,也不敢打发人回去问情况。这会儿她母亲找进宫来,她不能再回避了,只好发话给底下人,让把金夫人带进永寿宫。 大邺算是有这宗好处,金阁老坏了事,没有定罪发落之前,金夫人的诰命不褫夺,她还有余地进宫来见见女儿。 金阁老夫妇其实都是精明的人,生出个糊涂的金娘娘纯属意外,因此金夫人进来,见到哭哭啼啼的金娘娘,倒也没怎么责怪她,反过来劝她,“收住眼泪,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稳,别让外人看笑话,毕竟你还要在这紫禁城里活下去。” 金娘娘听了,低头掖掖眼皮,平复一下心情方问:“我爹怎么样了?想法子见到人了吗?” 金夫人的眼里,凝结着化不开的浓霜,“使了银子,好不容易人托人,才勉强见上一面。”话说半截沉默下来,面皮忽然止不住地抖动,胸膛也剧烈地起伏,颤声道,“给关进了北镇抚司的大狱,能有什么好处,送进去的衣裳一件都没穿上,说是两天没吃上一口热饭,披散着头发赤着脚,身上还有用刑的痕迹,见了我,只管苦笑。” 金娘娘听了这描述,又惊又气,高声道:“为什么这么对他?他是当朝首辅,门生遍布朝野,他为皇上立下过汗马功劳……没有定罪,锦衣卫就敢对他动手?” 金夫人缓缓摇头,“昭狱那地方,哪个和你讲道理?我们想了好些办法,指着能结交上头管事的人,可任你怎么疏通,真真滴水不漏。”说着朝边上侍立的人瞧了一眼,对金娘娘道,“你先屏退了左右,我有话和你细说。” 金娘娘闻言忙说好,抬手摆了摆,把跟前的人支出了偏殿。 四下无人,连廊子上站班的都退到南边倒座房去了,隔墙无耳,就能敞开说话了。 金娘娘靠在炕桌上,探前身子追问:“娘有什么话要交代?” 金夫人朝窗外望了眼,这才压声道:“北镇抚司是余崖岸统管,你大哥哥为了攀交他,花了两万两银子。好不容易下了帖子,盼着能说上两句话,结果左等右等,人都没来。到了第二天,才打发个锦衣卫来发话,说破例能让我进去见一见。我赶紧收拾了东西,跟着那个锦衣卫进了昭狱,一下子看见你爹那模样,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有什么办法,能走的门道我们都走了一遍,这回是万岁爷让严查,那些往日结交的人,连面都不敢露,更别说帮着想辙了。倒是从昭狱出来,我见着了余指挥,到底收了银子,说话软乎了些,虽还是公事公办的意思,不过话里又透露出转机,说南镇抚司那头可以帮着往下压一压。” 琉璃阶上 第27节 金娘娘喜出望外,“对对对,北镇抚司掌昭狱,南镇抚司掌刑名。反正都在他手底下,只要他发话,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金夫人说可不是,“咱们眼下没人相帮,平时就算再瞧不上他,到了这种时候,也只好低声下气地巴结人家。不过吃锦衣卫这碗饭的人,没有一个真好心,趁人之危是他们的拿手戏。这余崖岸和我提起一个人,说是你宫里的……” “魏如约?”金娘娘想都不用想,脱口而出。 金夫人说对,“就是这个名字。说这宫女和他投缘,苦于没有机会让她出宫。你瞧,这话里的意思不是明摆着吗,要朝你讨要这个人。” 金娘娘暴跳如雷,“这个不要脸的,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魏如约是个老实孩子,就和他见过几回罢了。我虽爱调侃她,但我知道她和余崖岸没什么牵扯。真要和这样的人物不清不楚,她还能死心塌地在我宫里伺候吗,早就想辙谋前程去了。” 金夫人听罢,叹了口气,“想必是那姓余的眼热,存心想霸占。我知道你得一个可心的丫头不容易,但人家既这么说了,就忍痛割爱,把人舍出去吧。” 金娘娘顿时两难,想起自己先前为了讨好皇帝,坑害过如约一回,这回又要故技重施,实在觉得没脸。 欲哭无泪,更为自己悲哀,“我好好的一个人,如今竟做起牵头来了,还活个什么劲儿!” 金夫人一味开解她,“人在矮檐下,不低头,难道直撅撅撞个头破血流?你爹的性命在人家手里攥着,这会儿容不得你犹豫。说得难听些,就算你爹这回注定栽在里头,少受些罪也是好的。” 昭狱的那些酷刑,没见识过,听总听过。什么灌铅炮烙、剥皮抽筋,哪一样是人能受得住的? 金娘娘一想起父亲要经受这些,虽觉得对不起如约,却也顾不上许多了。想了想对母亲道:“余崖岸这样的人,说话未必靠得住,要是肉包子打狗,得了好处又不办事,那咱们岂不是亏了?” 金夫人晦涩地看了她一眼,“究竟你爹在里头怎么样,我们也顾全不及。总是图个心安吧,先把魏姑娘扣着,只要余崖岸当真替我们办事,答应他的,必少不了他。” 金娘娘点了点头,愁着眉道:“我就是觉得,拿身边的人去填那个窟窿,实在愧对人家。余崖岸又不是什么好人,万一如约在他手里不得超生,那我岂不是作了大孽吗。” 金夫人道:“这些后话就别去想了,先保得你爹要紧。宫里的宫女都不是什么好出身,余崖岸好歹是个三品的大员,跟了他也不算亏。你要是心不安,回头多赏些金银让她傍身就是了。” 金娘娘无可奈何,“也只能这样了。回头我找她商量商量……” 所以说老倭瓜也有串秧的时候,这孩子心性太纯直,这点真和金家人不一样。早前她父亲要送人进宫,原本定的不是她,就怕她不会耍心眼子,在宫里活不下去。后来她又哭又闹,说瞧上了皇帝这个人,她爹架不住她软磨硬泡,到底还是遂了她的心愿。 如今五年过去了,本以为她能有点长进,现在看来还是不成事。皇帝面前没能保得他父亲平安,连打算行贿,都预备先和贿金商谈商谈。 金夫人压下了她的念头,“快别琢磨这个,要是她和余崖岸两情相悦,你这叫成人之美。但要是由头至尾都是余崖岸一厢情愿,你这就是坑人,祸害人家一辈子,懂不懂?她要是早知道了,心里不愿意,在宫里寻死觅活的,你打算怎么料理?回头再闹到万岁爷跟前,知道你正四下活动拉拢余崖岸,到时候怪罪下来,余崖岸必定恨透了你,那你爹还有命活吗,非得被他们活活折腾死不可。” 金娘娘怔住了,被她母亲这么一分析,终于转过弯来,点头不迭说是,“我糊涂了,竟没想得这么深。” 有时候做亏心事,还是得自己学着开解自己。虽说她先前使过同样的手段,把如约送到了皇帝床上,但那时自己是奔着双赢的局面去的,不算害她。谁知那天闹得不欢而散,万岁爷压根儿没碰她,可见自己这一向都会错意了,万岁爷对她没那个意思。 照着这个形势,她想在宫里出头是不可能了。既然如此,不如把她转赠余崖岸,自己做了个顺水人情,如约的后半辈子稍许也能风光风光。 跟了三品官员,这对一个商户女来说算是大出息了,她自己不愿意没关系,魏家一门感恩戴德,时候长了,自然就想明白了。 如此说定,金夫人又交代了女儿几句便辞出来。迈出正殿大门时,见那个姓魏的宫女在滴水下站着,十分温柔恭顺地朝她行礼。金夫人抿唇笑了笑,复端详她两眼,也没有多言,跟随引路的嬷嬷出了西华门。 顺着银作局往南,进宝钞司胡同,穿过西公生门,直往前走就是锦衣卫衙门。金夫人没有藏着掖着,在锦衣卫后街上约见余崖岸,干脆正大光明进了衙门,进去就四处求人,央告着,让她再见一见自己的丈夫。 几个千户应付过她几回,都有些不耐烦,看见她来,早先一步躲开了。 恰巧指挥同知叶鸣廊在值房,人就给带到了他面前。金夫人还是那几句话,“我家老爷进来有几天了,不知道眼下怎么样。求大人行个方便,让我去瞧瞧他。” 叶鸣廊是个文气俊逸的后生,他和所有锦衣卫都不一样,身上有股子书卷气,看起来就一副好说话的样子。 他耐着性子和金夫人周旋,“昭狱是刑讯重地,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夫人昨儿不是见过了吗,金阁老一切尚好,您大可放心……” “叶大人,我能放得了心吗?我怎么放心?我就想知道他好不好,缺什么不缺。他这会儿还没定罪呢,怎么就不让见人了?您放我进去吧,要是做不得主,就让我见见余大人,我有话和余大人说。” 叶鸣廊蹙了眉,“余大人眼下不在……” “那我在这儿等他。”金夫人不由分说,踅身就坐下了。 到底金瑶袀下了狱,宫里还有个金贵嫔。金夫人是金贵嫔的母亲,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能一口气把人轰出去。 叶鸣廊没办法,转头吩咐底下校尉:“把金夫人带到前堂去。” 金夫人这才起身,拖着步子进了锦衣卫正衙。坐定后朝昭狱的方向眺望,耳朵里不时生出些莫须有的惨叫声,让她如坐针毡,疑心是不是自己的丈夫,正经受惨无人道的折磨。 等了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犹如身在炼狱。身上的小衣洇洇湿了又干,只是不敢动,怕一动就有冷汗顺着鬓角流淌下来。 终于,大门上走进一行人,皂靴踩踏着青砖,步履极为铿锵。 金夫人忙站起身,眼巴巴望着他们。 为首的人一见是她,一副冷淡的样子,“金夫人怎么又来了?昨儿不是刚探视过吗。” 金夫人讪讪说是,“人被关在这里,我哪里放心得下,还请大人见谅。余大人,我有内情想和余大人商谈,不知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余崖岸听罢,回身朝随行的人使了个眼色,几个千户便带着麾下的人退出了正堂。他这才向金夫人比手,“夫人请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金夫人道了谢,敛裙在圈椅里坐下来,斟酌着言辞道:“我今儿入宫,见了我们家娘娘,正巧魏姑娘也在跟前,我仔细打量了她两眼,果真是个进退有度的姑娘,余指挥好眼光啊。不过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在宫里耗着实在可惜,我和我们家娘娘说起,说魏姑娘是余指挥心上的人,我们娘娘听了很惊愕,直怪自己后知后觉,要是一早得知魏姑娘和您有交情,怎么着也不能让她在宫里受累。” 委婉的话说了一车,金夫人见余崖岸脸上神情还是淡淡的,知道不下猛药,人家是不会表态的了。 挪挪身子,金夫人又道:“余大人,您是敞亮人儿,咱们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吧!魏姑娘是宫人,原本宫人不得恩典,不能提早出宫,但她既在我们娘娘手底下,那一切都好商量。娘娘体谅余大人的惦念,也有成人之美的心胸,让我带话给余大人,只要余大人一句话,就能划了魏姑娘名册,让她出宫和余大人团圆。” 余崖岸静静听着,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露出笑意,“贵嫔娘娘有心了,余某感激不尽。” “那……”金夫人觑着他的脸色,又不便把话说透,留下了一截子尾巴,等着余崖岸自己咬钩。 余崖岸自然不会让她失望,垂着眼,悠然抚弄着圈椅的扶手,神色比之前和软多了,缓声道:“余某虽是个粗人,但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眼下金阁老的罪状还没核定,我旁的不敢担保,反正这段时候,不让金阁老破一块油皮就是了。接下来查案定罪的事儿,都由南镇抚司承办,虽说还在我手里攥着,但那头也有指挥使,面儿上总是平级,我也不好给人发号施令。”说着顿了顿,看金夫人脸上又浮起惆怅之色,知道这关子卖得差不多了,这才迟迟道,“不过夫人放心,余某和金阁老同朝为官多年,就算阁老瞧不上我们锦衣卫,我对阁老还是满心敬佩的。但凡有用得上余某的地方,余某一定尽力而为,南边的查访……只要遇见徐指挥,余某也会尽力为阁老陈情的。” 有他这两句承诺,还求什么呢。金夫人千恩万谢,“全凭余大人为我们周全了。不过大人想必对外子有些误解,他从来不曾瞧不起锦衣卫,更不会对余大人有任何成见,反倒一直说锦衣卫雷厉风行,是皇上膀臂。可惜,如今要让锦衣卫核查自己了,说来怎么能不让人心酸。” 余崖岸坐在圈椅里,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冷眼看金夫人勉力斡旋,替金瑶袀缝补人情。 金夫人也知道,丈夫身为首辅,平时确实有几分傲气,未必没有得罪过余崖岸。如今人走到窄处了,转头再厚着脸皮求人,光说好听的不管用,得拿出诚意来。 “那么,我这头再让人递话儿进去,就说余大人心善,愿意助咱们一臂之力。”金夫人便不再兜圈子了,爽直道,“宫里要放个把人出来,横竖不是难事,就看余大人打算什么时候接人,咱们这头说话儿就能办成。” 余崖岸反倒又不着急了,三心二意道:“眼看要过节,等过完端午再说吧。” 金夫人心里忐忑,一面应好,一面又唏嘘:“旁人能好好过节,咱们家乱成了一锅粥,也不指着过什么端午了。余大人,他在里头一天,就是一天的煎熬,有大人看顾固然吃不了大亏,但这事还是早些了结为好。求大人尽力相助,只要这回能够脱身,大人就是我们全家的恩人,我们姓金的绝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余崖岸笑了笑,“娘娘高抬贵手,余某自然涌泉相报。” 话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谁也不会对昭狱里捞人打包票。遂转头叫了声“来人”,“送金夫人出去。” 金夫人只好站起身,临走时候又朝他褔了福,“那我就等着余大人的信儿了。” 余崖岸寥寥一点头,连多站一小会儿都没有,转身穿过正堂,上了后面的长廊。 李镝弩靠着后廊的柱子,好奇地追问:“大人真打算替金阁老脱罪?” 余崖岸一哂,“皇上要治他,这罪是你我能脱得了的?” 回到值房,解开护腕随手一扔,仰天躺在了躺椅上。 脑子里盘算着接下来的安排,视线一转,落在案头的金簪上。取过来捏在指尖赏看,像赏看一朵花儿。 那丫头,放在宫里不是办法,时候长了肯定要出事。到时候闹得不好会连累自己,还是放在身边便于约束,既保得皇上安全,也能让姑娘全身而退。 他笑了笑,把金簪贴在鼻尖,悠悠地想着,许锡纯的女儿自有不服管的精神,调理起来八成很得趣吧。 第33章 *** 那天金夫人来过之后,不知给了金娘娘什么定心丸吃,她消停下来了,不再急得团团转,也不想着去央告皇帝和太后了。只是静静坐在自己的寝宫,抱着羊角,看着外面逐渐炎热起来的春光发呆。 如约在落地罩外站班,不时地看她一眼,她凑在南窗前,半天也没挪过身。 丛仙端着茶水糕点进来,一样一样搁在金娘娘面前,和声道:“娘娘,今儿中晌没有好好进吃的,别伤了自己的身子。奴婢让小厨房做了您爱吃的茶食,您用上一点儿,再歇个午觉吧。” 金娘娘方才回过神来,扔了手里的猫,叹道:“还真是,这会儿已经饿起来了。” 总是心情再不好,也没耽误吃东西。吃饱喝足了,脸上也有了点笑模样,上廊子前后转了两圈消消食儿,回到内寝睡午觉去了。 主子歇了,底下的人也能松泛松泛。除了门前侍立的人,余下的可以退到茶房里,喝点茶水,闲谈闲谈。 如约和丛仙她们进门的时候,正遇上郑宝和另一个太监咬耳朵,不知说了什么,口沫横飞。 见她们进来,立刻就停住了,捧着杯子站起身,笑道:“姑姑们辛苦,快坐下歇歇脚。” 丛仙见他神神叨叨,讥诮道:“怎么了?有话不能当着我们的面说?” 水妞儿嗤笑,“八成又是什么狗不拾的歪新闻。” 郑宝听她们这么说,反骨就起来了,一面给如约递水,一面反驳,“还真不是歪新闻,是个极大极要紧的新闻。” 大伙儿都朝他看,脸上挂着质疑的神情。这宫里,还有什么是比皇上整治金阁老更令人震惊的? 乾珠笑着调侃,“你就是说谁的院子里,母猫生了狗崽子,也够不上极大极要紧。” 大家哈哈一笑,转过身去挑拣茶点。 郑宝有点着急,“猫儿生狗崽子有什么稀奇,我的消息可比这个稀奇多了。”说罢压低了嗓门,“我有个好弟兄,在东长房里住着,就住在苏味隔壁。那天苏味从廊下家回来,吃了点酒,和身边的人说话,正好被我那弟兄听见。你们猜怎么着?万岁爷要册封皇后啦!” 众人大吃一惊,“要册封谁?” 郑宝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册封谁,没听真周,隔着窗户纸呢,料苏味给人家比划了。横竖不是咱们娘娘,金家都闹成这样了,除非万岁爷有意赦免金阁老,抬举金阁老当国丈。否则这等好事儿,落不到咱们娘娘头上。” 如约端着茶盘,暗暗叹了口气。 早前在针工局的时候,知道金娘娘是贵妃,将来有做皇后的可能,她才想尽办法进永寿宫来的。没曾想运势不太好,皇帝早就存着扳倒金阁老的心,金娘娘当皇后的愿景势必落空,往后也许要见皇帝一面都难了。 也是,金娘娘的性子和为人,确实不适合统领六宫。但这个时候忽然要册封皇后,是皇帝明着向朝野内外宣布,要打散那些旧臣的联营了。 大家开始猜测皇后的人选,看着谁都有可能,谁又都没有可能。 “没准儿要从官员家眷中重新采选,或是有人举荐,说哪家的女儿温顺娴静、知书达理,这么一提溜,说上来就上来了。” 每个宫室都是一个紧密的团体,宫人和主子的关系,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家当然希望金娘娘能重新辉煌起来,想当初他们永寿宫的人,走出去多气派,谁见了不给三分面子。如今混得一日不如一日,金娘娘要倒台,他们这些宫人也跟着倒霉。要是宫里有了皇后,名正言顺压金娘娘一头,就凭金娘娘那脾气,不和皇后打起来才怪。 这么一想,冷汗直冒,回头别散了摊子,他们这些人又得重头开始做孙子。可瞧着金家这态势,金娘娘想起复是不大可能了,除非外面打瓦剌的大将军是金家人,且取得了空前的大胜利。金娘娘换个靠山,兴许还能凑合凑合。 大伙儿托腮的托腮,靠墙的靠墙,灶火说:“册封皇后,大赦天下吗?要能赦,金阁老没准儿能活命。” 郑宝说:“册封皇后大赦什么天下,等皇后生了太子再说吧。到那个时候,不知道金阁老还在不在,怕是想赦也来不及了。” 于是大家一致商定,这件事还是别在金娘娘跟前透露。早知道早生气,晚点知道,还能过两天太平日子。 眼看着要到端午节了,大家的兴致又转移到了过节上。水妞儿问在座的大宫女:“你们上司礼监记名没有?今年见不见家里人?” 丛仙说:“见啊,一年到头尽是当差,也念着家里人呢。听说我哥哥今年刚得了个儿子,我娘盼了多年的大孙子,终于有着落了。” 水妞儿又问如约,“你呢?应选两年多了,想不想家里人?” 如约淡然笑了笑,“我没在家里长大,家里人也未必想见我。今年就算了,或者等明年,再看机缘吧。”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为她惋惜。这么好的姑娘,竟是不得家里喜爱的,换了别家,不知多待见这样的女儿呢。 但人家的伤心事,必定不愿意多说,乾珠打岔道:“没什么,我今年也不见,横竖在宫里,能出什么岔子。家里头一亩二分地,爹娘身子都健健朗朗的,也没什么大事儿。见了反倒难过好几天,愈发惦记着想出去,还不如踏踏实实呆着,掰着指头数日子得了。” 琉璃阶上 第28节 如约随口应了声,“我也这么想来着。” 五月转眼就到,端午过节要应景儿,五月初一起,宫人们就换了五毒艾虎补子。各宫也筹备起来,大殿两旁摆上了菖蒲和艾盆,正门上挂了仙女执剑降毒的吊屏。宫女们闲着,拿五色丝编织装蛋的网兜,一根粗线栓在交椅扶手的两端,丝线交叉起,就能织出天罗地网。到了正日子,小厨房算着人头给他们预备粽子和鸡鸭蛋,把蛋装进网兜里,悬在腰上。太监们有时候也自我调侃,笑着说这回齐全了。这是伤心话,没人知道该怎么接,就是一笑而过吧,都不要放在心上。 晌午的吃食,也有一定讲究,要饮朱砂雄黄酒,吃加了蒜的过水面。太监们吃得很欢快,宫女们却不大愿意尝试。到底要在主子跟前伺候,回头一张嘴,一股难闻的气味,非被金娘娘轰出来不可。 反正大家聚在一起吃饭,过节的日子,因为人多,也不觉得孤寂。 这里正在说笑,外面有个小太监跑到门上,探头探脑问:“魏姑姑在不在?” 如约回头应了声,“有事儿?” 小太监说:“姑姑先搁搁筷子,春禧殿西角门上,有人等着见姑姑呢,姑姑快去吧。” 如约心下纳罕,“有人等着见我?谁呀?” 小太监摇头,“这我可说不上来,姑姑见了就知道了。” 没法子,她只得放下碗箸,预备出去见人。乾珠说愿意陪着一块儿去,被她婉拒了,自己毕竟和她们不一样,吃不准来的是什么人,也许是杨稳也不一定。 他回诰敕房有阵子了,期间托人带了句话,说英华殿的事儿交了新掌事,姑娘为娘娘祈福的符文还在供桌上压着,请姑娘别忘了取。她就知道他在诰敕房暂且安全,余崖岸没有刻意为难他。 大约今天得了机会,上北边办事,正好路过,可以见上一面报个平安。 思及此,加快了步子赶往西角门。可是将要走近时,打量门上的背影陌生得很,脚下不由放缓了,一时不敢接近。 终于那人回过身来,她才看清楚,是魏如约的父亲魏庭和。 明明对女儿没什么感情的人,这时候也堆出了一脸的笑,招手道:“如约,好孩子,快来!你祖母和母亲亲手包了肉粽,让我给你送来,说怕你吃惯了南地的粽子,吃不惯北京的口味。这咸粽子是跟金陵厨子学的,让你尝尝味儿正不正。” 如约隐约有了不祥的预感,明明她没上司礼监申领进宫的牌子,他是怎么进来的? 慢慢走过去,她迟迟叫了声爹,“是谁领您进宫的?” 起先有宫墙遮挡,她看不见门外的情形,后来迈出门槛,发现边上站着个面目冷戾的人。一身锦衣,掩盖不住眼里的狠辣算计,不等魏庭和应答,自己接了话,“今儿是端午,女官可以会亲。我怕姑娘不知道这个规定,特替姑娘办妥了,带令尊进来和你见上一面。” 如约白了脸,她何尝不明白,这是余崖岸在给她下马威,提醒她别忘了自己是冒名顶替进的宫。如约的这个爹,对自己的女儿全无半分了解,连换了人都没有察觉。反倒是余崖岸门儿清,借着魏庭和来敲打她。 不能在魏家人面前露馅儿,她只得向余崖岸致谢,“劳烦余大人了,公务这么忙,还抽出空闲替我安排。” 魏庭和是生意人,自有他的现实和市侩。锦衣卫的指挥使,那是想破了脑子也想不来的大人物,居然和他的女儿有交情,这是何等的造化!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不指着两下里能更进一步,总是仗着锦衣卫的牌头,也好在四九城风光做生意。 于是自发地热络,怪女儿太见外,“余大人有心,你没想到的事人家想到了,是该好好谢谢人家。”边说边朝那人物拱手,“我们升斗小民,不知该怎么感激大人,回头在家里置办个席面,请大人赏光,就当我们代如约酬谢大人了。” 余崖岸饶有兴致地瞥了她一眼,“魏先生客气。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正好去瞧瞧姑娘的娘家。” 这句“娘家”让如约心头作跳,魏庭和意外之余受宠若惊,连连说好,“那我这就差人安排下去。”然后顾不上和女儿多说一句话,急匆匆往西华门上去了。 这小角门上,一时只余他们两个人,连守门的太监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支开了。 余崖岸迈近两步,低头问她:“姑娘在宫里好不好?我听说金娘娘昏招频出,把你送上了侍寝的床榻,有这回事吧?” 她面色尴尬,避让开他的目光道:“大人的消息,定是最准确的消息,还有必要问我吗?” 他说不一样,“我希望姑娘能亲口告诉我,这么着才显得亲近。” 如约抬起眼,不解道:“余大人既然知道我的底细,为什么还愿意和我纠缠?” 这个问题问得好,也曾让他困扰过。不过他梳理得很快,给了她一个不容置疑的回答,“你要是个寻常的宫人,余某可能只拿你做消遣。但你不是,那么余某反倒非你不可了。” 她果然哑口无言,觉得这人是个狠毒至极的疯子。这么做,折辱的并不只是她,还有她那些死在他刀下的至亲们。 她虽恨极了他,但大仇得报前还得继续隐忍,只得强压下恶心问他:“那么大人今天带魏家人来,又是什么用意?” 余崖岸回头看了看西华门方向,那个魏庭和一去不复返,分明就是有意避开了。他得意地微微挑了下唇角,“也没什么,怕姑娘想家罢了。今儿见过一回,姑娘往后就是实实在在的魏家人,没人再会对此起疑,你只管放心。” 如约疑惑地望着他,“会上一次亲,有这么大的功效?” “功效不在此,在锦衣卫查不查你。”他转开脸,眯着眼望向远处,轻描淡写告诉她一个消息,“我已经把那个嬷嬷解决了,她活着一日,就一日威胁你的性命。我可不愿意那个拿我当心上人的姑娘,死得不明不白。毕竟心甘情愿瞧上我余某人的不多,我得好好珍惜,让她活得久一点。” 如约惊异于他的颠倒黑白,更对他处置乌嬷嬷这件事怒不可遏,“你为什么要杀她?她不会往外说的!” 余崖岸觉得她幼稚得可笑,如果她长久在宫里,甚至贸贸然刺杀皇帝,乌嬷嬷为了撇清,自然不会说出去。但她注定刺杀不成,还会出宫顶着魏姑娘的名头留在他身边。到时候如果有政敌想扳倒他,把主意打到她身上,只要找见那个嬷嬷一盘问,就能牵扯出五年前的许家,那么对她或是对自己,都是一件麻烦事。 别让无足轻重的人威胁到自身,宁杀错不放过,是他能活到今天的诀窍。否则他树敌无数,早就被人拽下来了。 她气涌如山,他觉得大可不必,“事情已经办完了,你现在抱不平为时已晚,人也活不过来。你既然有一往无前的决心,就要摒弃妇人之仁,为什么还在为那些细枝末节耿耿于怀?我替你扫清了潜伏的隐患,你不感激我就罢了,还在质问我。千万别让我觉得帮错了人啊,魏姑娘。” 这话说完,如约也冷静下来。他说得没错,虽然为乌嬷嬷扼腕,但换个立场想,有这样一个要紧人物存在,对她确实是种威胁。 轻吁了口气,她终于放下心气儿呵腰,“那我就多谢余大人维护我了。” “好说。”他淡声道,“我也是为了我自己。” 如约沉默下来,有个问题她琢磨了很久,总也找不到答案,今天趁着有机会,到底问出了口,“大人明明知道我的打算,为什么还放任我在宫里,不向皇上揭发我?” 余崖岸目光流转,“你杀不了他。” 仅仅一句话,便让她灰心不已。 是啊,有时候她确实怀疑,自己是否有这个能力杀他。那是皇帝,身边一时也不断人,就算她寻见机会行刺,以自己的身形和力量,真的能够伤到他吗? 当然,余崖岸给她的重击,还不止于此,“金娘娘送你上龙床,你没有妄想在枕席间行刺,算你聪明。不要以为他只是个养尊处优的贵胄,也别以为他只需动动脑子,就能号令天下。我要是和他过招,未必是他的对手,当初晋王行狩遭人伏击,一人杀了十六名死士。身上的血,全是那些死士的血,他连皮都没破一块,你就该知道,以你的力量,能不能杀他。” 如约愣住了,她一直以为皇帝不懂拳脚功夫。看他的模样,只是个能谋擅断的富贵闲人而已。 “大人是在诓我吧,他有那么好的身手,为什么从来没有听人提起?” 余崖岸道:“宣扬得尽人皆知,不是他的作风。” 所以就是瞒过众人,扮猪吃老虎,连进宫五年的杨稳都没有探出内情。现在余崖岸告诉她这些,是为了彻底让她死心吗?她偏不!反正从她决意报仇时起,就没打算活下去。只要逮着机会,她一定要试一试,不管成败都是赚的。 她脸上神情瞬息万变,尽被余崖岸看在眼里。干他们这行的,人心摸得透彻,没想到这么一个柔弱的姑娘,竟有那么大的决心。 好在宫里待不了多久了,早些出去,大家都省心。只要在出宫之前确保她不会莽撞行事,这事儿就能掩住了,遂又给她紧了紧弦儿,“杨稳在我手里,姑娘办事要三思。还有浴佛节前一晚的话,请问姑娘,还算数吗?” 他一再提及,她羞愧难当,面红耳赤道:“杨稳我自然是要顾全的,那句话算数,大人想让我怎么样?” 他笑了笑,“算数就好,只怕姑娘翻脸不认人,余某难免伤心一场。不过单是一句心上人,不足以让人放心。请姑娘给我一个承诺,将来出宫,自愿跟随我。” 如约不会在这种事上和他计较,毕竟离出宫还有时日,有没有那一天都难说。当即道好,“只要你不动杨稳,全依着大人的意思办。” “即便我已经娶妻生子?” 她说是,“为妻还是为妾,对我这种人来说,无关紧要。” 好得很,这份洒脱来源于不在乎,要让她顺服,看来还有一段路要走。 这场谈话虽不算愉快,但至少酣畅,他还是很满意的。毕竟她的坚持,维系不了多久了,等她出宫,再谈妻与妾的问题,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答案。 知情识趣的魏庭和掐着点儿,见火候差不多了才又出现,对余崖岸道:“一切都安排好了,只等大人莅临。” 点头哈腰忙于应付余崖岸,连女儿都差点顾不上。待要走时,才想起这个不甚相熟的女儿,转头吩咐:“家里人知道你在娘娘跟前做女官,都很为你高兴。你要好生侍奉主子,事事听从差遣,千万别惹娘娘生气。往后每年都能见上一回,明年端午我再来瞧你。”边说边挥手,“回去当值吧。”这头也没撂下招呼余崖岸,陪着笑说,“大人请……日头毒辣,大人走在阴凉处,没的晒伤肉皮儿。” 第34章 如约看他们走远,心里总觉得不安稳。余崖岸无端带着魏家人出现,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把柄在他手里之外,应当还有别的用意吧!看来得加紧着点儿,再替自己谋一条出路了。 进门的时候,金娘娘已经起身了,正让人帮她绞指甲。看见她,随口问:“他们说你上西边见人去了,见的什么人呀?是宫里的吗?” 如约说不是,“是家里来人瞧我了。” 一旁的丛仙奇道:“你不是说今年不打算会亲吗,怎么人说来就来了?” 金娘娘也纳罕地打量她,她只好如实相告,“锦衣卫的余大人,带着我父亲进来的。” 说起余大人,宫人们背后有时也议论,仿佛已经坚定地把他们捆绑在一起了。闲言碎语多了,果真发生些什么也不稀奇,丛仙含着笑,长长“哦”了声,“原来是余大人体恤。见见家里人也好,让他们知道你在宫里当了女官,再不是针工局的小碎催了,也让他们刮目相看,出口恶气。” 一向爱调侃她两句的金娘娘,这回竟破天荒地没出声儿,一手揽着猫,一手笔直地摊在剪指甲的宫人面前,切切地叮嘱着:“留一点儿,别给我剪到根上。” 宫人说是,张着小金剪,仔细地打磨出了五个流丽的弧度。 金娘娘张着手指查看,尚算满意。这才和如约搭话,带着几分同情的语调道:“我听说你家里慢待你,你还在襁褓里时,就给送到金陵去了?” 如约说是,自己当初在南边做绣活儿时,和这身份的正主儿走得近,些许知道她的境遇。后来她失足落水,自己顶了她的名头,乌嬷嬷为了不露馅儿,把她的情况一一都告诉了她。真正的魏如约,实在是个很可怜的女子,被家人丢弃在江南多年,要不是宫里发了采选的诏令,她可能一辈子就这么孤零零漂泊在异乡,连个为自己做主的人都没有。 她的一生,遗憾又短暂,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但向人说起时,只能说她的前半生,便告诉金娘娘,自己落地就没有了娘,又生在二月里,祖母嫌弃,父亲不问事,北京的家里容不下她,把她交给了一位嬷嬷,送回了她母亲的老宅里。 金娘娘听完就唾骂,“都说二月女不吉利,说金枝玉叶宁肯折断,简直就是放屁!二月里的姑娘怎么了?就说你,性情温顺,手又灵巧,哪里不吉?照我说,全是那老太婆的托词。八成瞧不上你娘这个媳妇,人一走,就想把她遗留的一切清理干净,好腾出地方,让你爹再娶。” 如约勉强笑了笑,“大概是吧。” “你那父亲,后来也没管过你?” 如约点点头,“不过每年还是按例给我送银子,吃穿上没短着我。” 金娘娘嗤笑,“眼皮子浅,有吃有喝就够了?继母不是你亲娘,你爹可是你亲爹,他不该担负起责任来吗?这么大个女儿撂在外面,倒也不心疼。”说罢又瞥了她一眼,“如约,你将来一定要挣出个好前程,使劲儿打他们的脸。” 话说到这里,好像心安理得了些。把她指给余崖岸,也算是个“好前程”吧!只不过那天她娘进宫说起这事,自己忘了仔细确认,究竟是让如约出去做妻还是为妾。倘或正正经经做个当家的夫人,那自己算做了好事,助了她一臂之力。但要是让她做妾……那怎么办?大概也只能日夜咒骂余崖岸,咒他不得好死了。 总之做妾的可能还是很大啊,金娘娘又不好挑明了说,便伸手牵住她,鼓励式地抚慰她,“就算将来遇上难事,也不能轻言放弃。像现在这样,一步步地往上爬,爬到你能呆住的位置,牢牢地坐稳了,做你自己的主。” 金娘娘时不时会有一些人生感悟,向身边的人抒发。如约听得多了,只管点头应承,“娘娘放心,我一定争气,不会亏待自己的。” 金娘娘舒了口气,“很好。”转头把另一只手交给了执剪的宫女,又琢磨染什么花做成的蔻丹去了。 如约从殿里退出来,乾珠刚交了手上的差事,站在廊下朝东边看一眼,见金娘娘坐在支摘窗前摆弄着两手,心下很有些感慨,“娘娘的心,说来怪大的,知道帮不上家里的忙,干脆就放下了。不过也是,该学学翊坤宫的阎贵嫔,和家里断了往来,反倒什么烦恼都没有。一个人清清静静,自在极了。” 如约偏头问:“果真嫁了人,就不管娘家的生死存亡了?” 乾珠耸了下肩,“就瞧你是不是拿得起放得下。反正阎贵嫔这样的,在万岁爷跟前不吃亏。若说咱们娘娘先前有宠,阎贵嫔那头得的才叫实惠,虽侍寝不多,但万岁爷也没忘了她。印儿不是给她梳头吗,常有人奉命送首饰过去,今儿一对簪子,明儿一对耳坠子的。万岁爷喜欢听话的娘娘,阎贵嫔就听话,万岁爷没亏待她。” 说起万岁爷,如约也发愁,这下子是真的难以接近了。金娘娘不承宠,皇帝不上永寿宫来,自己就不得不蛰伏,再静待时机。 其实余崖岸先前的那番话,让她忽地生出了许多彷徨,这样一个人,究竟怎么样才能杀得死呢。如果金娘娘不能复宠,自己就算在永寿宫待到出宫那天,也未必再能寻见机会。要不想辙挪地方,干脆朝太后宫里使劲儿。只要耐得住性子,混上咸福宫的大宫女,往吃食里加东西就简单了。太后有赏,皇帝总不见得让人往里头搁银针试毒,要论胜算,比在永寿宫大得多。 她是个想干就干的人,主意打定,接下来就该去攀交咸福宫的人了。 浴佛节那天,她曾留心过太后身边的人。金娘娘上回去咸福宫哭诉,把她搀出来的那位嬷嬷,知道她是针工局出来的,也知道上年寿皇殿的经幡和桌围都是出自她手,还特特儿夸奖过她的手艺。 人想给自己打好路子,就得脸皮厚,豁得出去。于是趁着替金娘娘办事的间隙,她上咸福宫求见了那位楚嬷嬷,先是送了几套衬领和鞋垫,又实实在在说了自己的想法,带着一脸的难为情,对楚嬷嬷道:“我们金娘娘的处境,瞧着不大好。我原是做针线的,进大内只求安稳,不想跟着主子颠荡。阖宫看来,只有咸福宫是个自在清净的地方,我一心想来伺候太后老祖宗,可就是苦于没有门路,求嬷嬷替我引荐引荐。” 楚嬷嬷颠来倒去看她的针线活计,着实是不错,赞许道:“姑娘这么好的手艺,搁在金娘娘那儿,整天过问那些鸡毛蒜皮,确实大材小用了。我们太后礼佛,讲究一个清静无为,平日做做经幡等小物件,还真需要个擅长针工的人。加上你以前承办过差事,是熟手,我看进咸福宫来当差,很有一说。” 如约大喜过望,“这么着,就麻烦嬷嬷了。嬷嬷往后的针线活计都不用交给别人,只给我来做,一定替嬷嬷做得妥妥帖帖。” 楚嬷嬷说好,又悄声叮嘱,“下月初二,是小宁王的阴寿,太后心里惦记他,又不好大张旗鼓替他操办法事,打算在后头钦安殿里,借着礼佛的由头给他烧些经幡装裹。姑娘要是有心,就悄悄帮着预备点儿,到时候东西送到太后面前,我好趁机替你说话。” 如约满口应下了,“这点小事我做得,只要把宁王的生辰八字告诉我,我过两天就把幡儿送来,请嬷嬷掌眼。” 楚嬷嬷颔首,又笑着说:“我早前看姑娘一言一行谨慎,心里就很衬意。这要是上咸福宫来,咱们也有个伴儿,多好!” 如约客套地虚应着,虽然知道宫里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总是有利用价值,人家才愿意搭理你。原本世上人与人之间往来就是这样,倒也没什么可腹诽的,能把事办成就是最好的结果。便领了差事回去预备,每晚挑着灯做到后半夜,紧赶慢赶了四五天,终于把宁王的引魂幡做好了。 琉璃阶上 第29节 不过这东西不能明目张胆落人眼,得小心藏起来避人耳目。这天抽了个空,往北边去了一趟,把小包袱交给楚嬷嬷,赧然道:“我夜里偷闲赶制的,也不知做得合不合太后的眼。请嬷嬷帮着看看,要是能行,就呈敬给太后,我盼着在这儿谋个前程呢。” 楚嬷嬷揭开包袱查看,这绣工细密,用色敞亮,还有什么可挑剔的。 “姑娘就等着好信儿吧。”楚嬷嬷道,“太后一准瞧得上,我看倒比以前做的更好呢。” 如约展了颜,抿唇笑道:“谢谢嬷嬷栽培,求嬷嬷替我美言几句,我一定尽心侍奉老祖宗。” 楚嬷嬷连连点头,仔细施排着,“你先回去,宫里调任也费周章。等太后发了话,就让掌事的去尚宫局一趟,把你的名牌拨到咸福宫来。” 如约再三朝楚嬷嬷福身致谢,返回永寿宫的路上,心里的重压终于减轻了些。人活着,万不能憋死在一个地方,眼见着永寿宫无望了,她得挪出来,只有挪动了,才能觅得一线希望。 她开始期盼,等着尚宫局来人发话,把她调到咸福宫去。结果尚宫局的调令没等来,等来了司礼监放她出宫的恩典。 她傻了眼,看着金自明的嘴唇开开合合说话,连一个字都没能听进去。 “……今后有远大的前程,得了娘娘恩赦的宫人,和寻常放出宫的不一样……” 她怔忡着追问:“师父,是贵嫔娘娘让我出去的吗?” 金自明说:“那可不。你进了永寿宫,就是金娘娘手底下的人,做什么差事,是去是留,全由金娘娘做主。” 这个规矩她知道,宫人进宫,譬如卖身为奴几年,只要不打杀,一切都在主子手里攥着。 金娘娘的这个决定,转瞬让她明白了其中原委,自己这是被填了窟窿。什么放出去,更可怕的事还在后头。 果然金自明笑眯眯地,又朝她道了另一桩喜:“姑娘命里大富大贵,娘娘心疼你,把你指给锦衣卫余大人了。余大人可是皇上心腹,御前的红人儿,姑娘跟了她,往后吃香的喝辣的……” 没等金自明把话说完,她就提着裙子跑进了正殿。 金娘娘的寝宫门窗紧闭,她是心虚极了,躲在里面不敢出声,任如约怎么敲门,都没有露面。 如约的绝望,这刻早就到了顶峰,她不敢相信自己千谋万算,得到的竟是这样的下场。 她使劲砸门,把菱花门砸得砰砰作响,“娘娘,您为什么这么对我呀!是奴婢哪里做得不够好,您容不下奴婢吗?您打发我上别处去,或是回针工局都行,为什么要把我撵出宫,送给余崖岸呀!” 偏殿里的金娘娘坐在烛火前,她每砸一下门,她就哆嗦一下,只觉炕几上的烛火剧烈颤动起来,那砰砰的声响像砸在她脑仁儿上似的。 原本不想出声的,终究有些耐不住,手指扒着炕桌的边沿,她哀声说:“姑娘,就算我对不住你吧,人家点了名头,我也是没办法。” 如约的胸口憋着一团火,几乎烧得她喘不上气来。这会儿前后串连起来想一想,原来一切早有预兆,怪自己没有仔细些,没往最坏处想。 可她不甘心,她要做的事没做成,居然就这么稀里糊涂被转赠给了余崖岸,叫她怎么认命! 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劲儿,两扇菱花门几乎要被她攮碎了。她嘶喊着,语不成调:“娘娘要自保,就拿我送人。我进宫这阵子,处处为娘娘设想,娘娘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伤我的心?难道我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生来就是让你们随意消遣的吗!” 眼看闹得不可开交,丛仙她们上来劝阻,好言道:“事儿既然定了,司礼监也差人来发了话,总是不出去也得出去了。其实往好处想想,少熬这么些年,不算坏事。”边说边压低了嗓门,“娘娘眼下境况,你也不是不知道,这永寿宫还能待多久,全看造化。其实指给余指挥……” 如约气道:“指给余指挥好,那这个福分让给你,成不成?” 众人面面相觑,知道她这会儿惹不得,也不敢再说别的了,只是一味劝她消消气。 东偏殿的门,到底还是打开了,金娘娘从里头迈出来,摆手让殿里的人都退下,方才惭愧地对她说:“这程子你在我这里,确实事事为我着想,我很倚重你,拿你当亲姐妹一样看待。我知道我不厚道,先把你送上万岁爷的床榻,后又把你指给余崖岸……你不喜欢余崖岸,但他手里握着我爹的生杀,我不能看着我爹被打得皮开肉绽,不能看着我爹死在昭狱里头。金家想了很多法子捞人,没有一个亲故愿意施援手,只有余崖岸还有商谈的余地,他开出这个条件,我不敢不答应。所以如约,就委屈你一回,救救我爹吧。我给你重重地添妆奁,让你风光出阁,你想要什么只管说,只要我给得起,什么都能给你。这事儿我事先也琢磨过,你在魏家过得不好,有余崖岸这样的人给你撑腰,魏家人定是不敢再欺负你了。可我也怕姓余的薄待你,让你做妾,所以冒着风险给你指婚,这已经是尽了我最大的力了。” 如约的精气神,到这会儿算是散尽了,事情已成定局,她还有什么办法挽回呢。 原本就是单枪匹马赴险,遇见了事儿也无人帮衬,唯一说得上话的杨稳,这会儿困在了诰敕房,已经一个多月没见面了。她和金娘娘吵,和金娘娘闹,又能改变什么?司礼监除了名,再也进不了宫了,明明离目标那么近的,却又生生被拽出去十万八千里。难道这辈子注定报不了仇了?他们一家子五十六条人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交代了? 她颤着身子,已经分不清脸上是汗水还是泪水了。愤怒过后,悲伤是满地的余烬,心慢慢凉下来,豁然清醒地认识到,她的仇人不单只有皇帝,还有余崖岸。 当初追杀东宫官员,就是那人主持的。虽然她一向只以皇帝为目标,但如果弑君不成,换个人来索命,至少也能讨回些利钱。那就安然接受吧,不过换个战场而已,将来未必没有机会。 惨白的面孔逐渐恢复了血色,她呼出一口浊气,低头道:“奴婢失态了,请娘娘见谅。我心里,确实不待见余大人,但娘娘既做了决定,我也无力抗拒,唯有谢娘娘恩典。” 金娘娘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紧紧握住她的手道:“那如约,你会帮衬我,救出我爹吧?” 如约看着金娘娘的脸,实在想不通她到底是单纯还是痴傻。 她把她推进火坑里,然后要求她以德报怨,是不是想得过于简单了?当然,自己必不会直言拒绝,便给了她一颗定心丸吃,“娘娘放心,瞧着我们往日的情分,我自会替娘娘斡旋,尽力营救阁老的。” 金娘娘顿时看见了希望,忙招呼汪嬷嬷,“快把我预备的东西拿来。” 汪嬷嬷捧着一个老大的匣子,放到了紫檀仙人桌上,打开让她过目,里头满满当当装着金银和头面首饰。 金娘娘说:“这是我积攒的体己,全都给你。身上有了钱,胆气也壮,让那些人不敢低看你。你跟了我一场,我没能好好看顾你,临了还把你卖了,实在对不起你。但请你体谅我的难处,这事儿就此翻篇了,再见着我的时候别恨我,我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的。” 说一千道一万,木已成舟,无法改变了,就这样吧。 金娘娘让郑宝和乾珠送她出宫,目送她踩着昏昏的天色,迈出永寿宫的大门。 呆呆坐在南窗前,金娘娘抽泣了两声,惆怅地对汪嬷嬷道:“我有种人财两失的感觉。钱财是小事,人没了……我身边得力的,死的死,走的走,再看看这永寿宫,好像真的无人可用了。” 汪嬷嬷只得劝她,“如今遇着窄处了,偏身挤过去,前头未必不是宽坦的大道。” “是吗?”金娘娘垂头丧气,“我有点儿怕,怕走进死胡同里,越走越黑,看不见光了。” 嘴上正说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传话,说万岁爷驾临。 金娘娘一慌,赶紧整理仪容出门迎接。 皇帝的神情淡漠依旧,视线没有停留在她身上,只是环视四周,把永寿宫大院搜寻了个遍。 金娘娘有点忐忑,“万岁爷在找谁?找魏如约吗?” 皇帝无声地凝视她,什么都没说。 金娘娘的心忽然提到了嗓子眼儿,支支吾吾道:“魏家有长辈得了重病,临终要见她一面,我念着她侍奉我有功,就把她放出去了。我寻思着,她和锦衣卫的余大人两情相悦,正好趁着这个时机给她指上一门婚,不枉她跟了我一场……万岁爷看,有什么不妥吗?要是不妥的话,我即刻让人把她招回来,听凭万岁爷发落。” 第35章 金娘娘过分简单的脑子里,也有她的小算盘。 要是万岁爷非把人招回来,那得师出有名,一个位份是少不了了。这样也好,自己在宫里有个帮手,也不那么孤单。回头见了如约,就说这是自己想出来的好主意,逼着万岁爷下决断来着。如约感激她,必定帮着吹枕头风,她爹兴许就有救了。但万一万岁爷没把人召回来,如约去了余崖岸那里,照旧也能帮衬她。就如她母亲说的,即便少让她爹受些皮肉之苦,也是好的。 她眼巴巴地看着皇帝,等他一句准话。她从他眼里看出了复杂的情绪,像月色下涨满潮水的海,呼啸欲起,银墙壁立。可就在将要朝她冲击而来的瞬间,忽然又回落,泼得满世界清辉……她跟着紧张的心终于松懈下来,看来没戏。 皇帝打量她的神情,充满了嘲讽,“你拉拢人,拉拢得如此不加掩饰,和聪慧真是没有半分关系。” 金娘娘窒了下,狡赖起来还是很有功力,“万岁爷明鉴,我要是存心想拉拢余大人,单单把如约放出去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替他们指婚。臣妾襟怀坦荡,不存半点私心,我就是想看如约好好的,不让别人欺负她。作为她侍奉了半年的主子,这点安排不为过吧?” 皇帝冷哼了一声,“你既然知道她和余大人两情相悦,为什么又把她药倒,关在寝宫里?” 金娘娘又噎住了,还好她脑子转得快,“就……就是那回之后,她和我说了实话,我这才知道的,要是早早了解了内情,也不能强行抬举她。上回那事儿过后,我心里有愧,加上她继续在宫里当值,面儿上过不去,我就想着放她出去得了,反正万岁爷也瞧不上她。” 相对于笨,果然蠢才是最致命的。 皇帝眯眼看着她,慢慢点头,“原来你是为她着想,果然是个好主子。” 金娘娘料想万岁爷这会儿可能是有些后悔了,毕竟一样无可无不可的东西,有人抢了才珍贵。她战战兢兢觑觑天颜,“那万岁爷要把人招回来吗?其实让她回来不过一句话的事儿,我这就让人去追,没准儿这刻还没出宫呢。” 皇帝沉默下来,良久才启唇说不必了,“你安排得很好。余崖岸有功,当初朕论功行赏,他没提什么要求,如今赏他一位夫人,也算替朕尽心了。” 金娘娘有点儿恍惚了,“那万岁爷追到这儿来,是为了送魏姑娘一程吗?” 皇帝调转视线,眼里带着刀剑一样冷酷的光,“朕只是好奇,你宫里的人,死了一个,放走两个,这么下去,你还有人可使唤吗?” 这话戳中了金娘娘的痛肋,她顺着杆儿往上爬了爬,“人手还真不够了。万岁爷给尚宫局发个话,让她们再给我指派几个人吧。我堂堂的一宫主位,总不能落得自己洗衣做饭的境地,说出去也不好听。” 皇帝已经不想再和她过多纠缠了,叫了声章回,“传令下去。” 章回说是,“回头按着娘娘的份例,把人手补全。” 皇帝转身便朝外走,听见金娘娘在身后招呼:“万岁爷,留下用个晚膳吧。” 他加快步子离开了永寿宫,再多呆一刻,怕控制不住自己,破了不打女人的戒。 章回不敢多言,只管闷头跟上皇帝的脚踪。刚出咸和右门,前面的人忽然顿住了步子,他止步不及,险些撞上去。还好刹住了,抬起头迟疑地问:“万岁爷,怎么了?” 显然皇帝对回养心殿还是乾清宫,产生了犹豫。略一思量,径直穿过凤彩门,上了乾清宫月台。 看来今晚是要连夜批阅奏疏了。 打从高宗往后,几代继任的帝王发扬了中庸治国之道,万岁爷已经是难得勤政的皇帝了。勤政自然是好事,但也不能太过了,不眠不休容易伤身。 当然,章回隐约懂得其中原委,想来还是金娘娘办了糊涂事,惹恼了万岁爷。 对于那个不愿意登高枝儿的小宫女,皇上的心情应当是难以言表的,既觉可笑又觉气恼,就让她烂死在宫人的位置上,只要人在那里就好。结果金娘娘犯浑,自说自话把人放出去,打了皇上一个措手不及。待要留人,余崖岸那里不好交代,可要是眼睁睁看着人走了,心里又不免感到遗憾和怅惘。 章回没做过真男人,但男人的心情还是能够理解的。他斟酌了良久,谨慎地向上谏言,“余大人在京里,算是个香饽饽,未必非魏姑娘不可。奴婢回头上魏家去一趟,探一探魏姑娘的虚实,劝她把这门亲事拒了……反正只是贵嫔娘娘的恩典,又不是圣旨,不遵就不遵了。” 皇帝低头翻看边关送来的布兵图,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为什么不遵?这门婚事不好吗?” 章回被他这一问,顿时答不上来了。这位万岁爷的心思,实在让人猜不透,抽冷子的一句话,就能把你堵死。 见章回不答,他慢慢吸了口气,把图册合起来,顺手丢在了一旁。 “当初锦衣卫为朕所用,余崖岸树敌不少,以至于妻儿遭人暗算,一晃已经过去五六年了。这些年他又忙着替朕扫清前路,没顾上娶亲,如今天下大定,是时候再娶一房夫人了。”皇帝的话,是说给章回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治理江山么,要紧一宗是君臣一心,朕还有好些地方用得上他。美人常有,而良将不常有,朕是对那小宫女有几分意思,但为了这个君臣生嫌隙,就大大不上算了。” 章回说是,“那就……由他?” 皇帝垂下眼,深浓的眼睫覆盖住眼底的光,曼声道:“由他。不单如此,朕还要封赏诰命,追赐随礼。到了日子,你打发人代朕观礼,以示荣宠。” 章回俯身应了,心下只管宾服,果真是做大事的人,这点儿女情长,说放下就放下了。 但主意好拿,最难的还是迫使自己认可。譬如孩子,在集市上看见一个中意的小玩意儿,得不着还要难受两三天呢,何况是个活生生的大姑娘。 他仔细留意万岁爷的举动,可就是那么奇怪,除了夹道里一瞬的彷徨,接下来就不见有任何异样了。照例静心理政,如常地饮茶传小食,除了就寝比平时晚了一个时辰,没有其他不同。这样的自矜自控,要不是内心强大到令人乍舌,就是姑娘属实平常,并未令万岁爷产生太多执念。 这件事到底就这么过去了,当然,万岁爷不能平白不快,既然铁了心地要惩办金阁老,任是天王老子也扭转不了。 第二天召见余崖岸,商讨厂卫合并事宜之外,着重叮嘱了重整内阁事宜,“朕听说魏家有长辈病重,金贵嫔把身边的女官放回家,还给你们指了婚。这是好事,你也该重新成个家了,不过人情可卖,却不能卖得过于显眼,还是要以国家大事为重。” 余崖岸讪讪笑了笑,“皇上慧眼如炬,什么都瞒不过您的眼睛。” 皇帝摆了下手,“金氏这人,聪明全在脸上,办不成什么大事。不过她这一通乱撞,倒是给朕提了醒,你这些年一直单着,总不是办法。遇上个可心的成了亲,对自己也是个交代。” 余崖岸说是,“只是这件事,臣事先没请皇上示下,实在有些僭越了。” 皇帝笑了笑,十分大度的样子,“既然有心,早就该说了,也不用兜这么大的圈子,借金贵嫔之手达成。” 余崖岸嘴上诺诺,背上却起了一层冷汗。金娘娘的这番动作险些没害死他,好在皇上看破也不曾发怒,要是因此怪罪下来,少不得吃一顿挂落儿。 皇帝拉拢旧部时,还是十分温存的,好言询问有没有什么难处,打算什么时候办事。 余崖岸道:“家里一应都有,没什么难处,谢皇上关心。至于什么时候办,自是越快越好。先头夫人过世,臣房里也没个人照应,既然金娘娘成全,不能辜负了娘娘的美意。” 皇帝颔首,背靠着圈椅问:“她出身不高,要是明媒正娶,家里老夫人答应吗?” 余崖岸咧了下嘴,“这是贵嫔娘娘的恩典,娘娘身后站着皇上,家里感恩戴德还来不及,怎么敢因此挑剔。” 皇帝牵着唇角,慢慢舒了口气,“也好。安安生生过日子,英雄莫问出处么。” 余崖岸知道尘埃落定了,向皇帝郑重谢了恩,复将公务交代清楚,方从养心殿辞出来。 琉璃阶上 第30节 出了东边夹道,正遇上章回,章回老远便向他拱手,笑道:“余大人满面春风,一看就是好事将近。” 余崖岸回了一礼,“平日全靠大总管相帮,等到了正日子,一定请大总管赏脸喝一杯。” 章回说必然,“昨儿万岁爷还交代来着,让派人过去代为道贺呢,这杯喜酒,咱家是喝定了。” 两下里热热闹闹寒暄,客气地询问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不过这些都是场面话,余家也算累世高官,家底子很厚,哪儿用得上别人帮衬。 余崖岸平时不耐烦应付这些太监,但因人逢喜事,章回又是皇帝跟前大太监,这才勉强支应。 笑脸赔了半晌,笑得腮帮子发酸,便借口职上还有要事待办,匆匆别过了。 李镝弩那帮人,由来都是有深交的弟兄,今天得知了消息,一心全在喝喜酒上,吵吵嚷嚷要把新郎官灌个酩酊大醉,以报之前自己成亲没能洞房的一箭之仇。 余崖岸和他们周旋了一阵子,等人散了,把李镝弩和屠暮行叫进值房里,关上门道:“许家的案子,找个人顶上名头,用不着归案,在外面一刀解决就是了。” 他们两个是知道内情的,见上峰这样吩咐,立时就领了命,“大人放心,京兆一带最近涌进一批流民,从里头挑个年纪相当的就成了。” 余崖岸点点头,“还有当年承办金鱼胡同案子的,和前阵子追查魏家底细的,老人调到外埠安置,新人派出去办事,别让他们回来了。” 屠暮行拱手说明白,可惜这回又慢了半步,没能按住李镝弩的嘴。李镝弩好奇地追问:“大人,为什么非得是她?您不怕担风险吗?” 余崖岸哂笑道:“吃咱们这行饭的,还在乎什么风险?我问你,魏姑娘怎么样?” 屠暮行愣着两眼,看李镝弩傻傻回答:“好看呀,长得白净,身条儿也好,还会做针线,识文断字。” 屠暮行顿时觉得脑袋上飘来了一片乌云,拿肘用力捅了捅他,“那是嫂子,有你评头论足的份儿吗!” 李镝弩吓了一跳,“诶,我不是成心的。我说的是魏姑娘,不是指点嫂子。” 余崖岸倒没放在心上,倚着扶手舒展开了身形,“这样的姑娘,毁了太可惜了。”一面朝廊子上指了指,“看见那只蓝靛颏了吗?剪了膀花,养在笼子里,叫起来一样好听。” 两个千户顺着指引看过去,只见那鸟儿转动着缤纷的脖颈,悠然自得地,在栖杠上细细地蹦跳着。 余崖岸回想起皇帝的神情,虽说一切如常,但他知道,多少还是带着遗憾。然而那又如何呢,比起抖露出那丫头的真实身份,还是壮着胆子横刀夺爱更好一些。如今他是既要保证皇帝的安全,又要让那丫头全身而退,说实话路不大好走,却又让他觉得有趣。也许他生来就是个不安分的人,喜欢行走于悬崖峭壁,否则也不会给自己找这种麻烦。天底下女人多得是,这个抓起来送进昭狱结案,就一了百了了。 富贵险中求,夫人也一样,锦衣卫的一生,果然处处陷阱。不管怎么样,娶亲好歹算喜事,还是很让人高兴的。在衙门里干熬了一天,傍晚时分去了西城魏家一趟,也没什么特别的话要交代,不过是看看她,就算欣赏欣赏怒容,也不虚此行。 果然,人家没有半分好脸色,站在门上不请他进去,直撅撅地挡在前路上。 灯笼的光从头顶洒下来,把她周身照得鲜亮。如今不是女官了,换下了宫里的行头,穿着家常的襦裙。一件湖碧色的通袖衫子,衬得脸色白净如雪缎,横眉冷眼地说:“家小,容不下大佛,余大人请回吧。” 他也不急进,腰上别着刀,两臂抱在胸前,就那么赏看花瓶一样赏看着她,“日子定好了,下月初一。” 她已经极力压制火气了,但眼里还是寒光四溢,“大人这又是何必?” 他说没什么,“早些接姑娘出宫过好日子,不比在宫里受窝囊气强?人么,顺应天命最要紧,姑娘是明白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如约蹙眉看着他,像在打量怪物,“你不担心吗?是没想到这层,还是过于自负了?” 他扬着眉,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不谙世事的是你。我有心顾全你,你却诸多试探,难道要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才明白自己的处境?”说完,又换了个相对和软的语调,好言道,“人心都是肉长的,焐一焐,兴许就暖和起来了。姑娘何不给我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是背负千夫所指,委身仇敌的机会吗?她的确劝过自己很多回,走投无路时,换条路也不错。但听他说出这番话,还是忍不住觉得恶心,他杀人太多,每一个刀下亡魂都面目模糊,他分辨不清谁是谁。但对于她来说,逝去的都是鲜活的生命,都是她的至亲。他居然妄图来“焐一焐”她,大概是仕途太顺利,纵得他得意忘形了。 她不说话,两眼如刀望着他,看来很难转变她的态度。他低头摸了摸鼻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想想杨稳,想明白了,就不会觉得为难了。” 果真这个威胁屡试不爽,前一刻还虎视眈眈的人,后一刻眼里的锋芒便寂灭了。也许在她看来,牺牲也要牺牲得有价值,若是什么都没做成,就枉送了性命,是一桩赔得底儿掉的买卖吧。 余崖岸淡淡一笑,“姑娘这下可以请我进去坐坐了?” 如约无可奈何,只得偏身让出一条通道。 他提起曳撒,大步迈了进去。 魏家的人早听说他来了,不敢贸然出面迎接,只等他自愿登门。站在廊下盼了好久,终于见他进来,魏庭和和续弦马氏都迎了出来,卑躬屈膝唯恐招待不周,“哎呀,大人莅临,快请上前厅上坐。家里老太太得知大人来了,盼着能和大人见上一面呢。” 如约垂头丧气跟着进了前厅,也不插话,偏身站在一旁。 魏家的老太太是商贾出身,年轻的时候陪丈夫做生意,千辛万苦才创下家业,是个极精明,极有主意的妇人。但随着年纪增大,刻薄也有了道行,愈发阴损尖酸。她还是一如既往地看不上这个长孙女,面上虽不显露,眼神里却带着轻蔑,扫过来又扫过去,时时刻刻嫌她多余。要不是宫里指了亲事,少不得前脚放回来,后脚就给赶回金陵去。 倒是马氏生的两个女儿,很得她的宠爱,十分仔细地向余崖岸引荐,说了很多溢美又自谦的话,末了道:“往后就是一家人了,还请大人多多看顾。” 余崖岸难得拿出了点好耐心,“老夫人叫我元直吧,不必称呼大人。” 魏家人自是受宠若惊,魏老夫人连连点头,“市井里总对锦衣卫存着敬畏,我们早前也一样,没想到今儿见了真佛,分明和善得很,哪里像他们说的那样!”顿了顿,复又一笑,“元直呀,那我就不和你见外了,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如约能和贵府上结亲,是她的大造化,只是这孩子执拗,性子也不好,恐怕日后多有得罪,还望你见谅。也是自小没养在我身边的缘故,缺少了管教,不像她两个妹妹知进退,懂分寸……” “老夫人……”余崖岸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姑娘自小没养在老夫人身边,是她自己的主意吗?老夫人也别刻意贬低她,她是娘娘跟前最得脸的女官,连娘娘都抬爱着,老夫人要是瞧不上她,可说不过去。”一面又朝魏庭和看了一眼,脸上浮起了残忍的笑,“魏先生,听说贵府上有长辈病危,娘娘才放姑娘回家的。到底是哪位长辈病得这么重,惊动了宫里?这要是不死,怕是要让贵嫔娘娘为难了。” 第36章 这话要是换作普通人说,至多是无礼至极,不识眉眼高低。可换成了锦衣卫,尤其还是指挥使,那就是天塌地陷的大祸,真会出人命的。 魏家的长辈,如今只剩一位魏老夫人了,长辈得了重疾,说的不就是她吗。倘或这位新姑爷要她死一死,应个景儿,那可如何是好?阖家除了如约,无一不变了脸色,两个魏家的小女儿泫然欲泣看着老太太,仿佛她下一刻就要与世长辞了。 这个关头,还是得魏庭和出来调停,赔着笑脸道:“我家中长辈康健得很,是娘娘误会了。也可能娘娘心疼如约,特意找了个借口,助她出宫而已。大人瞧,我们家长辈就坐在这里呢,精神矍铄,半点毛病没有。万一有人追问起来,万请大人为我们周全……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真要是长辈有个好歹,你们的婚也完不成了,如约不还得守孝吗。” 眼光倒是看得很长远。余崖岸打量了屋里的人一圈,“长辈只有一位?我看不是吧!老夫人、魏先生你,还有尊夫人,不都是长辈吗。宫里给的恩典,可不管什么丁忧不丁忧,只要余某不在乎,这婚事就耽误不了。”说着顿下来,看他们全都白了脸,这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下唇角,“不过既然康健,那当然是好事,我还等着你们大操大办,把女儿送出阁呢。但要是有什么不妥,可千万不要为了成全我们,强撑病体,该歇还是得歇着。姑娘一生下来就给送到江南去了,好不容易回趟家,想必也愿意在长辈跟前尽尽孝。” 魏家的人,个个面红耳赤,半是惊吓半是羞愧。 余崖岸字里行间全在为如约打抱不平,原先他们只当金娘娘拿她当个物件一样赏赐了他,这种杀人不眨眼的魔星,大概也不会太过看重她,甚至因为赐婚不得不抬举她,而心怀怨恨。如今一看,竟是给她撑腰来了,难道这位指挥使真要和她正经过日子?连八字都不用合,不担心她克死了亲娘,又克丈夫? 可大家都不敢置喙,新姑爷怎么说,他们就怎么答应。 魏老夫人自觉没脸,一把年纪还遭个后生这样威胁羞辱,接下来是断断不会再开口了。 余崖岸又恢复了惯常的神情,和魏庭和寒暄了几句,方转头看了看如约,“我要走了,姑娘送送我。” 如约无奈,站在门前比手,“大人请。” 余崖岸起身走到她面前,那高大身形微微朝她弯了下,仔细审视她的脸色,笑道:“这么拘谨做什么?要是在家住不惯,先住到我那儿去也可以,反正日子就在眼前,没人敢说闲话。” 魏家人大眼瞪小眼,紧盯着她,好在她没应,只说大人请吧,“出去再说。”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前院,厅堂里的魏老夫人才敢把满肚子火气发出来,捶着扶手道:“什么东西,跑到我家抖威风来!” 吓得魏庭和忙要捂她的嘴,“娘,这会儿可不是斗气的时候。那是什么人,半句话不对付抽刀就砍的主儿。真要是宰了谁,不是正应了金娘娘的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消停些,忍忍就过去了。” 魏老夫人瞪他,“你瞧见如约的嘴脸没有?全家欠着她巨万的债,没有一个好脸子,拉拢着外人踩我们的脑袋,都是你生的好女儿!” 魏庭和道:“这和我有什么相干。您不是说了吗,她自小欠管教,搁在金陵天生天长的,和家里人不亲,不也应当?” 然后换来老夫人更用力的瞪视,“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爹,连女儿都教训不了。” 马夫人瞥了丈夫一眼,又瞧瞧魏老夫人转不过弯来的样子,偏过了身道:“大姑娘不是我生的,她是好是歹我管不着,底下两个丫头,我可不敢叫人拿去垫背。婆母,往后别在余大人面前举荐这两个孩子,万一触了霉头,后悔都来不及。我的女儿又不是嫁不掉,上赶着攀他们锦衣卫的高枝儿。” 魏老夫人横了她一眼,“先头你怎么不说?眼看我挨了挤兑,你倒清高起来了。” 马夫人皱着眉,重申了一遍:“媳妇是说,往后!” 毕竟先前也是抱着一点幻想的,两个孩子长得不错,又聪明伶俐,一股脑儿堆到余崖岸面前,万一他瞧上另一个,悄悄地换个亲也没什么。到底锦衣卫权大势大,自己家里贴心的孩子去巴结,这才算得自己人。这个大姑娘,和外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有什么区别?将来她得意了,有好事儿也落不到魏家头上,就算是嫁了皇上,魏家也别想沾一点光。 可惜事实不随计划转变,眼看无望,就别乱打主意了,免得惹火烧身。 马夫人犟着脖子,一副老太太要害她们的样子,气得老太太让她到南窗底下罚站,“站不死,不许挪窝!” 马夫人急赤白脸,“我多大年纪了,孩子都生了三个,您还罚我站规矩?” 魏老夫人道:“你多大年纪?再大能越过我的次序?还敢啰嗦,就卷起包袱回你娘家去。” 两个女儿忙来维护母亲,回身央告:“祖母,您别罚我娘。自己家里人拌上两句嘴,怎么就喊打喊罚的了。” 马夫人哼然冷笑,“看见没,将来嫁人擦亮了眼睛。这么些年了,还拿我当前头媳妇一般对待呢。我可不是如约的娘,六七个月的身子,蹲在祠堂里擦铜活儿。” 她们这里针锋相对,不防如约从外面进来,寥寥对魏庭和交代了一声,“余大人回去了。”说罢就要转身离开。 魏庭和忙嗳了声,“你这孩子,就不能好好说两句话?是登了高枝儿,眼里没人了?” 如约这才站定脚,回身看了他一眼,“就当从来没我这人,不就行了?日子定在下月初一,还有二十来天,大伙儿忍忍吧,转眼就到了。” 她这语气神情,全和她母亲不一样,这让魏家母子有些傻眼。打骂又不能打骂,魏老夫人气得脸色发青,对儿子呼喝着:“亏你还惦记她,吃穿从不短着她。如今她翅膀硬了,还记得你这爹吗?” 如约是真为这身份的本主儿伤心,就这么个污糟的人家,自小放在金陵养着,其实也不是怀事。 原本她是不想兜搭他们的,在这里过渡一阵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可魏老夫人这张嘴,是半点也不饶人。她先是对她评头论足了一番,末了责骂魏庭和:“你还总念叨前头那个,她生的女儿有哪点像你?我瞧别不是窜了秧子,她偷着对不住你。” 如约听到这里,再也压不住火气了,厉声对魏老夫人道:“老太太说话留些口德,我娘人都不在了,你怎么还在诋毁她?过去十几年,魏家是养活了我,可那是应当的。生养生养,既生了,就该养。一口一个惦记,唱戏给谁听?这么情深义重,后头生了个‘如初’,又生个‘如一’,全是顶头的名字,早把先前生的忘了。反正连装都懒得装,那就消停些,各自安好吧。倘或家里容不下我,我这就走,你们在这四九城里,也别想要脸了。” 她拂袖就要离开,到底被马夫人拦住了。这一走不要紧,得罪了锦衣卫,接下来还有好果子吃?随便找个借口,就把全家收拾了。 “好孩子,别着恼,老太太年纪大了,有时候犯糊涂,自己说了什么都不记得。你听我说,咱们是一家人,眼看大婚在即,闹得不欢而散,岂不是叫人看笑话?咱们要在城里做买卖,你过了门子,不也得寻常过日子吗。两下里帮衬着,顾全体面,对你也是一宗好处。”马夫人边说边朝丈夫使眼色,“你的嘴给锯了?说句话,安安孩子的心。” 魏庭和这才开口,好听话是没有,烦躁道:“闹什么呢,眼看要出嫁了,好好待嫁吧。” 如约没再和他啰嗦,径直朝门外去了。 回到卧房里,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心思不在宫里了,就开始惦念以前的一切。 第二天乘着车,在城里的大街小巷转了一圈,赶车的小厮说:“大姑娘自小没在京城,是该到处看看。京城可不比金陵小啊,我早前去过一回金陵,景儿比北京城秀美。北京是当家的大奶奶,金陵是戴花儿的小姑娘。” 如约虚应了两句,凑在窗口看,马车终于路过了金鱼胡同。原本老宅子的位置,残垣断壁都收拾干净了,只余一处空地,至今也没盖屋子。时隔五年,当初焚烧的惨况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只有不远处的一棵槐树灼伤了半边,树冠上的叶片一半茂盛,一半焦黄。 用力看上两眼,要把它牢牢装进心里去。马车不能停下,就像经过别处一样,缓缓地,又驶开了。 她收回身子,放下窗上垂帘,喉头哽得好难受,要着力捶打两下胸口,才能喘上一口气。旧地重游,是清洗往日的记忆,让恨更加鲜明。她得时时提醒自己,不能忘了那些人加诸于她身上的苦难。像刀锋,常拭常新,再斩下来,才会有彻骨的伤口。 “大姑娘,咱们去买卖街,采买些姑娘的用度吧。”小厮扬着鞭,热络地说,“闻嬷嬷她们正给姑娘筹办陪嫁呢,姑娘自己不去看看?” 说起闻嬷嬷,就想起自己早前贴身的管教嬷嬷,也姓闻。家里遭难那天,是她领着她上寺里进香去的,后来被锦衣卫追缉,她们逃到徐州的时候走散了,她在金陵等了三年,也没能等到她。不知那位嬷嬷现在在哪里,怕是等闲不敢回京了。自己的父族母族被清缴,如今连一个亲人都没有,独自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间,真是一出冗长的悲歌啊,茫然四顾,看也看不到头。 小厮等着她做决定,她说算了,回去吧。 马车走到官菜园那一片时,远远看见有人站在胡同口,那身影她认得,是杨稳。 忙叫停车,小厮勒住了马缰,“怎么了,大姑娘?” 如约跳下车,急急朝他走去。他朝她比了比手,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这片官菜园,离西城坊草场不远,那地方产出的草料是专供御马用的,除了奉命看守的小火者,寻常没有人经过。 杨稳看着她,脸上有无尽的酸楚,低声道:“咱们走吧,离开这里,逃得远远的,别再想报仇的事儿了。” 她心里明白,他是不能看她嫁给余崖岸,不能让她遭受这样的屈辱。他们想做的事没有做成,也许永远都做不成了,人被逼到绝境,没有办法了,就生出逃避的心,以为离开京城,能挣出一条活路。 他是真心实意为她着想,她却有她的打算,惨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哪里去?以前我躲在金陵,锦衣卫没见过我,或者还能避开他们。如今在厂卫面前露了无数次脸,好多人都认得我们,再想抓住我们,实在易如反掌。与其不明不白死在外面,不如留在京城再拼一回。” 杨稳急道:“余崖岸知道你的底细,他哪能再让你行事!我不惧死,大不了他把我杀了,我只怕他会慢慢折磨你……他竟要娶你,他究竟要干什么!” 如约的心境,现在已经平和了许多,慢慢可以接受未卜的前程了。她对杨稳道:“不管他想干什么,我都不怕。你我心里都明白,如果逃了,恩怨不了了之,会后悔一辈子,那为什么不留下再试一试?我们的仇人不止宫里那个人,还有这鹰犬走狗,你难道忘了吗?” 杨稳的心,诚如被火烧一样煎熬,“我忘不了,可你是姑娘啊,怎么能被他如此侮辱!” 可以打可以杀,人格上的摧残,对他们来说才是灭顶的折磨。 琉璃阶上 第31节 如约却没有改变心意,“细想想,你能出宫来见我,是余崖岸有意放了空子。他这会儿八成在暗处看着,看我们接下来打算怎么应对呢。” 杨稳何尝不知道,自打上回浴佛节暴露之后,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他们的管控之下。余崖岸并不发作,他就像猫捉老鼠一样,猎杀不是目的,戏弄才是。受监视,被压制,对他来说都可以忍受,但得知如约要被强娶,他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就算注定失败,也要商量出个对策。 但看她的反应,主张十分明确,杨稳义愤填膺过,渐渐也冷静了几分。 “你还不想放弃,是吗?” 如约点了点头,“我想再试试。” 杨稳凝望她,看她眼里浮着坚毅的光,终于叹了口气,“如果你都想好了,那就照着你的意思去办吧。” 杀人不过头点地,他们都是一无所有的人。转回头想想,也许这个时候临阵退缩了,真的会如她说的那样后悔一辈子。就算保得住性命,活着又为什么呢,谁也不想在懊丧里度过余生,倒不如再拼一拼,看看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如约舒了口气,“你回去吧,在诰敕房好好的。咱们各自保全自己,将来还有联手的时候。” 杨稳勉强仰了下唇角,点头说好。 两下里转身,分道扬镳的样子,很像各奔前程。 远处站在高楼上观望的人,这时才放下了抱胸的双臂。 李镝弩哪壶不开提哪壶,“要是魏姑娘真跟杨稳跑了,那大人打算怎么处置?抓回来,逼她成亲吗?” 余崖岸唇角噙着冷笑,“不识时务的人,留着干什么?她要是敢跑,就一刀了结了,省得费心替她遮掩。金鱼胡同的案子,也可以结案了。” 李镝弩听完,偏着脑袋咂嘴不已,“还得是大人!快刀斩乱麻,女人是身外之物。” 余崖岸闲闲调开了视线,在他看来,没生孩子的女人是天上的风筝,你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也不用绞尽脑汁去琢磨。等生了孩子,才算有了牵扯,那个时候放在心上,才是顺理成章的。 派出去的人,仔细盯了魏家二十天,这二十天里姑娘没有异样的举动,没见过来历不明的人。婚期将要临近的时候,她也跟着办事的嬷嬷出去采买,胭脂、头花、梳篦等,细碎的东西置办了不少,待嫁待得有模有样。 余崖岸放心了,着人往魏家送聘礼,送得很多很周到,不是给魏家面子,是给许家的。许锡纯一门虽然死在他手上,但他很敬重这位老岳丈,既然要娶人家的女儿,就不能太过敷衍。毕竟夫人娶回来,高高抬举她,也是抬举自己。他戎马生涯多年,鳏了多年,忽然要娶亲,还是有几分期待的。 转过天来,这样一个日头毒辣的大好晴天,一清早老爷儿就光芒万丈,照得人睁不开眼。 他今儿没上值,休了婚假,在家里预备亲迎,试穿喜服。 他母亲在一旁啰嗦着:“忙得什么样儿了,衣裳都不预先试,天晓得合不合身!不合身怎么办,这会儿改还来得及吗?” 余崖岸只是拱着眉,把手穿进袖子里,低头扣上领扣。 身条没怎么变,这几年到处奔走,也没长多余的肉。肩背里合适,腰身也不大不小,他母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狠狠拽他的腰封,捆柴禾似的捆住他的腰,又让人好好给他捯饬,边看边评点:“胡子拉碴的,看上去大了十岁。好好刮干净,再洗把脸,收拾妥当了去接人。留神软语温存,别咋咋呼呼要吃人,吓着人家。” 他被叮嘱得头疼,蹙眉转过身应付,“我知道了,到时候夹着嗓子说话。” 他母亲笑了,“可也别这样,没的让你那些兄弟笑话。” 蛮狠地又把人拽过来,上下打量一番,老大一个儿子,长得那么高,得仰视才能看明白他的脸。可不管他在外面多张狂,名声多不好,对于当娘的来说,都是心里的肝儿,爱到骨子里。 无奈运势不好,先前的媳妇怀着孩子,一尸两命了,这么些年没再娶亲,怕也是伤得不轻。 仔细给他整整衣冠,为娘的还要叮咛两句,“好不容易娶个媳妇,可要加倍疼惜。平时别对人大呼小叫,夫妻间说话也讲究分寸。你瞪眼,别怪她朝你脸上啐唾沫,到时候红眉毛绿眼睛,过不到一处去。” 余崖岸有点不耐烦,“我又不是头一回娶亲,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您就放心吧。”顿了顿,又觑觑老太太,“她自小没了母亲,娘家也没人给她撑腰,您不会苛待她吧?” “说的什么话!”于老夫人道,“我是那种势利眼的恶婆母吗?早前你那个媳妇,我也没亏待过她。这个新媳妇儿,让我想起你那没出世的孩子来,可怜的小人儿,吃了好些苦,多招人心疼!” 余崖岸舒展开眉眼,温吞地笑了笑。 真是个魔咒,到了为人夫的位置上,昏头涨脑打算当起好丈夫来了。看来人真不能孤单太久,孤单得久了,遇见个满身长牙的,也当宝贝似的顾惜。这么下去,别不是不要命了。 第37章 对新婚的妻子有忌惮,知道她很危险,但仍觉得饶有兴趣。果真锦衣卫干的时候长了,百毒不侵。 他母亲对他能够重新娶亲,可说是谢天谢地。新皇登基五年,五年来不知催促他多少回,是时候成个家,传宗接代了。他嘴里只管虚应,家里安排的相亲,一次都没露过面。 他不现身,就表示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哪个人家敢把女儿嫁给他。他母亲为此常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皇帝膀臂、御前红人儿、大邺新贵……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娶不着媳妇的光棍汉! 他脸皮厚,挨得住骂,不让吃饭就在廊子上啃馒头,时候长了,他母亲也就放弃了。 满以为他要鳏一辈子,没想到宫里忽然传出消息,金娘娘把身边的大宫女指给了他,着实让余老夫人高兴了好一阵子。但转念想想,锦衣卫不是正彻查金瑶袀吗,金娘娘这么干,明打明地在套近乎。 他母亲两难,“这亲要是娶了,不会给自己招不自在吧?” 确实会招不自在,但问题不大。他就和他母亲扯谎,“我和这宫女早就有来往,人家还送了扇袋给我,绣上了我的名字。” 这下他母亲放心了,因婚期近在眼前,手忙脚乱地一通张罗,把他以前住的院子重新修葺了一遍。 儿子是个粗人,没有眼光,余老夫人按着自己的想头装点了他们的婚房,收拾得明媚敞亮,还带着那么点诗情画意。唯恐儿子胡乱指点江山,一直没让他掌眼,直到今晚要接亲了,才打开门,让他进去参观。 “这是小姑娘的屋子吗?”他站在门前左右打量,抬手撩了撩柔软垂委的轻纱,“还弄这些玩意儿,不怕钩了我的刀?” 余老夫人白眼乱翻,“你进内寝,带着刀干什么,不会搁在外头吗?娶了亲,这就是人家的屋子,你当是你的屋子,弄得臭气熏天?你得收拾干净自己,人家不嫌弃你,才能让你上绣床,懂不懂!” 他无话可说,嫌弃地随手一甩,把轻纱甩起来老高。 绕过屏风转到床前打量,绣着鸳鸯的大红铺盖,又俗气又喜庆。他盯着光滑的缎面看了良久,脑子里蹦出“被翻红浪”四个字来,顿时觉得讪讪,忙重正脸色,转身往外去了。 余老夫人在后面喊:“你干什么去?过会儿就要接人了!” 他娘比他还急,距离接人至少得有四个时辰,他撂下一句“还有些公务要处置”,人已经走远了。 余老夫人看着他的背影,待要责怪也来不及了,转头吩咐身边的嬷嬷:“打发人上椿树胡同瞧瞧去,魏家准备得怎么样了。要是那头慢待,趁着还有时候,咱们自己补全了,别叫人看笑话。” 办事的嬷嬷领了命,这就出门直奔官菜园。到了魏家,倒也算大操大办,宾客满堂。 也是,魏家是做生意的,能和锦衣卫指挥使结亲,那是多大的脸面。将来有了后台,还愁买卖不好做吗,因此这场昏礼是魏家人往后横行四九城生意场的活招牌,非得把所有亲朋好友都邀来,让大伙儿见证见证。 前院儿里,魏家家主和人侃侃而谈,眉飞色舞。这回可不称呼余大人了,一口一个“我们姑爷”,别提多亲热。 办事嬷嬷让人引领着,进了后面新娘子的闺房,进门就见一个穿着喜服的姑娘坐在妆台前,好清秀的侧影,好纤巧的身形。听人通禀,说余府上派人来了,这才转头望了一眼。 天爷,美丽的容色瞬间照耀了嬷嬷的眼,她“哎哟”了声,赞不绝口,“我们大人有福,少夫人这样貌,怕是比宫里的娘娘还好看。” 如约淡然笑了笑,“这位嬷嬷怎么称呼?” 办事嬷嬷说:“奴婢夫家姓涂,您就叫我涂婆子吧!我奉了老夫人的令儿,来瞧瞧少夫人这里筹备得怎么样了。”边说边回头观望,小声问,“少夫人有没有什么为难之处,不便让魏家过问的?要是有,交给咱们承办就是了,不必麻烦人家。我们老夫人啊,出了名的疼爱儿媳妇,少夫人过了门子,一准儿能和她贴着心。所以这会儿有什么不称意的,大可吩咐奴婢,不必兜在心里头,和自己过不去。” 如约觉得有些意外,余崖岸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么体谅人的母亲。知道魏家不会太周全,自发地把魏家撇成了“人家”,媳妇还没过门,就打发人来照看。 只是这种好意,自己不能接着,便道:“多谢老夫人顾念,我这里什么都不缺,也没有什么为难,劳烦嬷嬷跑了这一趟。” 涂嬷嬷笑着说:“这有什么劳烦的,我们这些人,不就是给主子跑腿办事的吗。”一面说着,一面接过了丫头送来的甜枣儿汤,自己呈递到新娘子手上。 含着笑,打量又打量,照着她的眼光,这位续弦夫人可比先头夫人好看多了。虽是商户出身,却透出一股大家小姐的风范,真真儿歹竹出了好笋,这么个姑娘,不该是魏家门子里出来的。 新娘子被人像看猴儿一样看,已经没什么稀奇了。如约低头抿着甜汤,甜不进心里去。 她也想过自己的父母要是还在,家还在,会是怎样一副场景。余崖岸这样的人,必是入不了她父亲的眼,许家世代簪缨,余家虽也不差,但文官有风骨,瞧不上那起奉命干缺德事的鹰犬。可现在世事不由人了,兜兜转转走到这一步,就算心里明白是冲着报仇去的,但正经办一场昏礼,接亲拜堂一样不少,细想起来就觉得窝囊。 涂嬷嬷后来就不走了,索性在闺房外头支应着,以防魏家人不周全。 魏老夫人来的时候,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在门外当戳脚子,并未过问。进门审视如约,也还是带着挑剔的眼光,“大喜的日子,胭脂怎么擦得这么淡,看上去一副寡相,多不吉利!”魏老夫人指摘着,朝一旁的婢女使眼色,“再上一层。” 如约伸出手,“啪”地一声关上了胭脂盒的盖子,“我又不是登台唱戏,擦成那个模样,让人看着不尊重。” 她就是来造反的,魏老夫人早看出来了,怨怪自小把她送去了金陵,回来就找不痛快,怎么忤逆怎么来。 顺顺气,今儿不宜发作,魏老夫人转开脸,长出了一口气。 “我也不是要管你,你到底是我们魏家的女儿,我这做祖母的,照例要吩咐你几句。到了夫家,敬重长辈,侍奉好丈夫,是你为人妻的本分。我也不指着你报答养育之恩,别在人家府上丢人,给家里招黑,就是我们全家的福报了。” 门外的涂嬷嬷才听了几句,就看出这祖母黑心肝,在欺负她家将要过门的少夫人。 战斗的雄心一下被点燃了,涂嬷嬷掖着手绢迈进了门槛,阴阳怪气地笑着,“哎呀,常听说姑娘自小被人扔在外埠养大,不得家里宠爱,我还当人胡说呢,今儿一见,原来名不虚传。老太太,大喜的日子您说新娘子寡相,满嘴晦气话,这不是在咒人么。您也活了一把年纪了,说话留几分,是您做长辈的体面。我料着老太太不是成心的,这话就不往我们老夫人和指挥使跟前传了,毕竟刚结的亲家,还是以和为贵。我们指挥使的脾气,满四九城都知道,护起短来可不管您是不是长辈,大马金刀杀到您家,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那也稀松平常。” 魏老夫人直瞪眼,原以为这生面孔是外面请来承办婚仪的,没想到竟是余家派来的。 想发作,得罪不起,气得转过身去,咬着槽牙嘀咕:“这是哪家的规矩,这么着急忙慌地,就往人家后院里钻。” 涂嬷嬷一笑,“不钻,哪儿能听见老太太这番不遵常理的话呀。我呀,是来着了,要不然还不知道我们少夫人在娘家,多不受祖母的待见呢。” 魏老夫人恼火倒气,把脸涨得红如猪肝。这屋子是待不下去了,甩了甩袖子,匆匆走出了小院。 涂嬷嬷冷哼,“诚是没见过这样当祖母的,什么人呐!” 指派给了如约做陪房的闪嬷嬷讪笑,“我们家老太太就是这样,嘴上不饶人,没什么好听话,年轻时候也不是这个脾气呀。” 涂嬷嬷道:“上了年纪,有了道行,想是要成仙了。不过早前也是个杀伐决断的性子,否则也不能把刚落草的孙女儿,一气儿扔得那么老远。” 闪嬷嬷连连点头,心下艳羡,果真余家来的人就是有底气,一个仆妇就敢当面叫板魏老夫人。 后来涂嬷嬷就像个门神,愈发昂首挺胸地站班儿,对新娘子说:“少夫人放心,不愿意见的魏家人,一应挡在外头。再忍一小会儿,说话大人就来接您了。” 如约点了点头,起身上内寝,把事先预备好的妆刀掖在腰间。外面大袖罩衫盖下来,把一切掩在了底下。 眼看太阳渐渐偏过去,挂在了西边的院墙上,她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越来越急,袖下的双手不由自主紧握起来。 外面传进一阵阵声浪,咋咋呼呼叫喊着,新郎官来接亲了。她还没准备好,一方盖头就盖上来,遮挡住了她的视线。 然后搀扶的,燃香开路的,都在左右按班侍立,只等新姑爷进来请人。 因不是头婚娶原配夫人,少了好些繁琐的流程。如约低垂着眼,看见一双描金的皂靴走到面前,往她手里塞进红绸的一端,不由分说就把她牵引出了院子。 外面闹哄哄,又说又笑,观礼的人不少。她其实有些担心,怕万一被谁认出来,那就麻烦了。好在盖头盖住了脸,让她能够放心地穿越这段路程。猩红的毡子一直铺到大门外,尽头停着八抬大轿,喜娘搀扶她转身,朝着门内方向行礼,这就算辞别了父母,正式踏上出嫁的路了。 耳边也有抽泣声,仿佛魏家人有多舍不得这个女儿似的。花轿的抬杆压下来,她毫不留恋地坐进轿子里。外面响起炮仗的噼啪声,还有吹吹打打的连天喜乐,伴着轿夫有节奏的颠腾,一路往余府去了。 如约抬手,掀起轿门上的垂帘,审视前面骑在马上的人。娶亲的日子,穿着大红的圆领袍,头上戴着乌纱翼善冠,那柄从不离身的长刀,今天倒没别在腰上。 她轻舒一口气,抚了抚妆刀,带着赴死的心。这几天她仔细思量过,离开了大内,她到底还能不能刺杀皇帝,结果是不能够了。既然如此,目标就转向余崖岸,大不了同归于尽。她尽了全部的力,也有脸下去见亲人了。 重新盖上盖头,花轿把她从一个闹哄哄的地方,抬到了另一个闹哄哄的地方。 余家有高大的门楣,即便是门槛,也比魏家要阔大很多。迈火盆、迈马鞍,双手捧着宝瓶,跨进了余府的大门。余崖岸的宾客,都是官场的同僚,相较于魏家市井里的亲友,谈吐做派自然要文雅许多。 这些宾客里有大内派来的人,如约清楚听到章回的声音,隔着盖头向她道贺,“夫人大喜了。宫里的娘娘让我带话给夫人,祝愿夫人和指挥使琴瑟和鸣,早生贵子。万岁爷也赏了恩典,封夫人为三品淑人,敕命文书和凤冠霞帔我都带来了,只等夫人领旨谢恩了。” 既是要敕封,堂上自然摆好香案,燃起了线香。余崖岸站到她身侧,和她一同下跪领旨,章回抑扬顿挫地诵读着,说她柔顺表质,能勤妇道,把一卷抹金轴的诰命文书交到了她手上。 托着漆盘的小太监,将云霞孔雀纹的霞帔和花树冠送到盖头下方让她过目,她托着卷轴向上举了举,“臣妇谢皇上恩典,谢贵嫔娘娘垂询,感念章总管劳苦。” 章回堆着大大的笑,亲手把人搀了起来,“夫人客气。该宣的旨意,咱家已经宣完了,接下来就请余大人和夫人拜天地吧,别耽误了好时辰。” 心里虽不情愿,但不会因此影响昏礼的进程。她如常和对面的人交拜,给长辈请安,敬告天地神明,大礼完结后,又被人簇拥着送进了婚房。 等着一睹新娘子真容的人很多,她能听见周围的笑语,看见层叠的裙裾,应该都是余家的亲友女眷。 一杆秤挑起了红盖头,她看见余崖岸的眼里闪过一丝微光,退后一步直起身,向赞不绝口的众人拱手,“多谢多谢,多谢诸位替我们夫妇暖房。外面已经备好了喜宴,请诸位移步入席,元直过会儿再来敬酒,酬谢贵客们莅临。” 左右的仆妇上前引领,众人识趣地退了出去,婚房里才终于安静下来。接着唱礼的十全妇人引领他们饮合卺酒、结发。如约看着自己的头发和余崖岸的放在一起,用红绳束好,装进匣子里,莫名感到一阵恶心。忙调开视线平了平心绪,才没有失态吐出来。 琉璃阶上 第32节 余崖岸还是冰冷的语调,“累了就先睡。”说完转身出了婚房。 魏家跟来的婢女,几时也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物,在新姑爷面前大气儿不敢喘。等人走了才松懈下来,欢天喜地地说:“大姑娘,您是诰命夫人啦,正三品的淑人呐。” 照理来说,诰命夫人鲜少有新婚即册封的,尤其续弦夫人,熬上三五年的大有人在。这回昏礼当天诰敕就到了,看来慕容存笼络臣子大方得很,余崖岸挣足了脸面,往后必定更加尽力为他卖命,自己想钻空子,是难上加难了。 “奴婢们伺候大姑娘更衣吧。”谷儿架着寝衣,站在一旁说。 这丫头长得结实,皮肤是小麦色的,据说卖身为奴前家里闹饥荒,她娘盼她能吃上饱饭,给她改了这个名字。后来愿望没落空,谷儿越吃越精壮,别人吃一碗饭长一两肉,她能长二两。如初和如一嫌她蠢相,都不要她,就把她扔到了如约房里。 还有一个叫小秋的,小小的个头,黄毛,一看就是长个子的时候短了吃喝,没长齐全。她捧着一只盆儿,颤巍巍呈到如约面前,“大姑娘,擦洗擦洗吧。” 闪嬷嬷伸手来绞帕子,送到如约手上,“姑娘收拾爽利了,身上也轻松些。” 如约看了看这帮倒霉鬼,心里替她们惆怅,跟在她身边算是完了。这会儿也没法子替她们安排,能不能活命,看她们的造化吧。 她如常擦了牙,洗了脸,这才吩咐她们:“衣裳我自己换,你们出去认认地方,看回头住在哪里,院儿里有没有设小厨房。” 三个人说是,高高兴兴探访朝廷大员的官邸去了。 如约一个人坐在洞房里,掏出妆刀压在枕头底下,细想了想不放心,又重新揣回了身上。 屋里的紫檀圆桌上,摆放着糕点和果子,她自己沏了杯茶,又吃了两块如意饼。吃饱喝足后四下走动松松筋骨,酝酿起满腹的杀心,只等余崖岸回来。 可是这一等,等了好久,想必厂卫那些人不肯轻易放过他,趁着机会灌他喝酒吧!她心里隐隐生出一点希望,要是他喝多了,喝醉了,是不是下手就更容易了? 朝门上张望,可惜院里灯火杳杳,窥不见前院的动静。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是专事侍奉后院的嬷嬷,匆匆赶到槛外回禀:“前头的宴席完了,大人说话儿就回来,夫人预备预备吧。” 如约应了声“好”,调动起全身的戒备,人在床沿上坐着,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廊上。 不出所料,余崖岸脚下拌着蒜,是被人架进来的。小厮直接把人送上床,朝新夫人拱了拱手,“几位千户吵闹得厉害,一味灌咱们大人,大人不留神,喝高了。” 如约颔首,“你们下去吧。” 两个小厮立刻退出去,十分体人意地关上了门。 她挪动步子,把门插好,这才回到床前打量他。那么老大的个头,四仰八叉躺在枕席间,酒醉的人应该面酣耳热才对,可他却脸色煞白,白得不见血色。 她以前曾听哥哥们说过,说喝多了上脸没什么,那是小事儿,睡过一觉就好了。反倒是脸色发白的才要紧,酒气发散不了,憋在身子里,闹得不好要出人命。 她远远观望,拿脚踢了他两下,“余大人?余大人?” 他一动也不动,别不是真的喝坏了吧,要真这样,那可是爹娘保佑了。 于是放轻手脚挨过去,挨在边上,一瞬不瞬地紧盯他,准备一刀结果他的性命。 谁知没等她摸向腰间,愕然发现脖子被那铁钳似的臂膀勒住了。他不懂什么怜香惜玉,狠狠往下一拽,她支撑不住,一头栽进了他怀里。 第38章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身上竟然熏着木樨香,让人始料未及。 如约原本作好了准备,那身鲜红的喜服像浸满了血,靠近他,就如坠进了血海里,必要经受一番侵袭,谁知事实和她设想的不一样。他的酒醉是假的,甚至回来之前还特意清洗过,发端微湿,带着一点清冽潮湿的皂角的味道,身上没有残留半点酒气。 没头没脑地扑过去,一触到他的身体,她便大为惊惶,慌张地试图撑起身。但她显然低估了男人的臂力,他轻而易举地钳制住她,一手顺着她身侧的曲线缓缓下滑,每移动一分,就是一分浓稠的暧昧。 她的身体是大邺壮阔的河山,他不顾她的反对,隔着衣裳缓缓丈量,跨越了名山大川,落在那曼妙的腰肢上。然后撩起她的衣摆,把手探进去……在她脸色大变时,狠狠抽出她腰间的妆刀,一把掀开了她。 如约狼狈地跌在一旁,看他把妆刀举在眼前,嘲弄地哂笑着。拇指推开刀柄,把刀拔了出来,“新婚之夜,姑娘带着刀,是用来避邪的?” 女孩子防身用的小物件,简直像个玩具,他怀疑是不是真的能杀人。拿指腹在刀刃上篦了篦,开刃倒是不错,能感觉到薄削的刃口,像纸片一样刮过皮肤。 看来他的小妻子,还是没有完全认命,固执的姑娘就是这样,不受调理,不知道厉害。便随手把妆刀扔开了,含着笑对她道:“拜过了天地尊亲,你要是杀了我,可就变成寡妇了,这桩买卖合算吗?” 如约反正也没想活下去,昂着脖颈道:“寡妇又怎么样,我的家人全都死了,再死个丈夫,不算什么。今晚我技不如人,被你拿住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不怕死,你威胁不了我。” 然后那人眯着眼审视了她半晌,哼笑一声道:“放心,我好不容易才娶了亲,怎么能让夫人死在新婚当夜呢。只是你这姑娘,过于不服管教,让我有些头疼。人么,要懂得趋吉避凶,既然嫁了人,老老实实相夫教子不好吗,还有什么可闹的。” 她满脸的不屈,眼里闪着寒光,咬着槽牙挤出几个字来,“我是人,不是畜生!你们屠戮我许家满门,还要我委身仇雠,做个相夫教子的女人?” 余崖岸咂了砸嘴,“那么你婚前未作反抗,就是筹谋着新婚当晚杀我吗?姑娘未免太小瞧我了,我是踏着累累尸骨走到今天的,夜里睡觉都睁一只眼,就凭你,动不了我。” 他轻描淡写的否定,对如约来说是莫大的侮辱。她知道自己一次次以卵击石,很难成功,但她只身一人,走投无路,只有靠着一腔孤勇,才有力量在这苦厄的人世间挣扎。 她怒目相向,他蹙了蹙眉,“你就这样瞪着你新婚的夫婿,打算瞪上一夜,不睡觉了吗?” 她往床角退了退,竖起了浑身的尖刺,“我不会和你做真夫妻的,你别做梦了。” 她的决心,他当然知道,也没奢望她忽然想通,对他千依百顺。 两下里针锋相对不是办法,他自顾自站起身解开了腰带,脱下身上的喜服,精准地扔进不远处的圈椅里,“大礼已成,你不认也得认,今后你就是余夫人,即便是死,牌位上也冠着我的姓,永远改变不了。”嘴上不紧不慢地说着,闲闲回头瞥了她一眼,“别说嫁我的是魏如约,不是你许是春,从今往后你就是魏如约,许家的种种就当上辈子的事,都忘了吧。人人说锦衣卫冷酷无情,其实我对你,还是有几分温情的。至少让你做了正头夫人,没有委屈你,做个见不得人的侍妾。” 如约冷哼,“看来我还得感激你了。” “感激倒不用,好生过日子吧。”他掀开锦被坐上床,语调像命令下属,“过来,躺下。” 她说休想,跳起来便要跑,被他一把拽了回来。 “我欣赏你的气节,也佩服你们螳臂当车的勇气,但你有一桩不好,过于急进,部署不周密。明知道对手强大,不可能成功,为什么不拿出些耐心来,虚与委蛇地周旋上十年二十年呢。” 她觉得他简直是在痴人说梦,“十年二十年,我还报什么仇!我等不了那么久。” “是怕这过程不好敷衍,还是担心经年累月改变了心意,忘了自己的初衷?” 干他们这行的,最了解人心,仇恨这种东西,只有在阴暗处才得以滋长。人的心境随着际遇不停改变,人的记性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好。时候长了,什么都淡忘了,那些刻骨铭心的伤痕慢慢被治愈,也就不愿想起悲伤的往事了。 所以她说等不了那么久,分明是害怕自己会放弃,可见她报仇的心,没有她认为的那么坚定。这样的人,执拗是执拗了点,但不难被驯服,婚姻生活还是可以期许的。 只不过她暂且还不听话,需要狠狠地调理,遂蛮狠地将她拖过来,寒声警告:“我这人脾气不好,不要惹毛了我。既然嫁作人妇,就要有个为人妇的样子,洞房花烛夜剑拔弩张,我已经很赏你脸了。换作旁人,早就扭断脖子扔出去了,还容得你这么放肆?” 心底的惶恐,慢慢蔓延上来,不是惧死,是出于女孩子对男子侵略性的畏惧。 她确实想得不够长远,因为没有长远的余地了。横竖今晚抱着必死的决心,却没考虑过他若是继续让她活着,她该怎么办。 他来搂她,她无比抗拒,勃然道:“不要碰我!” 也许是拔高的嗓门惊着了他,他愕然顿了下,“你想惊动母亲,半夜来为我们调停?”见她咬住唇不再说话,他也变得意兴阑珊,“已经过了子时,你打算闹到什么时候?我可以容忍你使小性子,带着妆刀进洞房,但不许你没完没了地折腾。我再说一遍,过来躺下,别逼我动手。” 如约绝不能和他同床共枕,气息咻咻地说:“你杀了我吧。我走到今天这步,虽没能替家人报仇,但我已经尽力了,死而无憾。” “这就尽力了?”他笑得残忍,“没能弑君,也没能弑夫,自愿和我拜了天地,当上了我的夫人,你有什么脸面下去见父母至亲。” 他的话,诚如在她心上扎了一刀。她才敢承认自己是在自欺欺人,她把自己弄成了这样,确实无颜面对枉死的亲人了。 愤怒和委屈霎时一齐涌上来,她不想当着仇人的面哭,强忍着,可还是没能忍住。 他看见眼泪源源地从她眼里涌出来,奇怪,那么大颗,吧嗒吧嗒地掉落,很快晕湿了衣襟。 真是麻烦,如今居然要学着哄女人了。 他别开脸,深深叹了口气,“就当我没说,别哭了。新婚夜哭成这样,多不吉利。” 他们本来就不共戴天,他居然还图吉利。这是强权者的傲慢,在他眼里她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劳,是微不足道的助兴。 一阵邪火冲上来,她猛地把他撞倒,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没有反抗,任由她掐。她看见他的脸色由白转红,慢慢额角的青筋鼓胀起来,眼里血丝弥布。可他却冲她笑,那笑容像鬼魅,可怕至极。她忽然慌了,手上使不出劲儿,眼看他又恢复如常,吓得连连往后退缩,却被他扣住了脚踝。 “我给过你机会了,是你没有珍惜。所以往日的仇恨一笔勾销了吧,你根本不会杀人,何不做你自自在在的小妇人,侍奉婆母,敬爱丈夫,将来善待孩子。”一丝笑意攀上他的唇角,他用力一拽,把她拖到面前,俯下身子靠在她颈边,沉迷地说,“你身上有种香气,我很喜欢。早在你替我上药的时候,我就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这小宫女带回家。你瞧,我果然做到了。” 如约知道挣不脱,干脆不再枉费力气了,淡声道:“余大人,我嫁你非我所愿。你要是敢动我,我绝不苟活,明早你就等着再做一回鳏夫吧。” 这是以死相要挟了,虽说洞房会过得很寡淡,但相较于再次丧妻,等上一阵子也没什么。 他只得怏怏收回了手,“好,我不动你,说到做到。”一面往边上让了让,“新婚夫妇必须同吃同睡,否则外人面前交代不过去,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你能不能做到?” 如约并不认同,“外人怎么知道房里的事,你少拿这些规矩来胁迫我。” 他拧起了眉,“你以为这府里只有我和你吗?那么多双眼睛,未必没有宫里的眼线。你若是实在不想活了,我也不逼你,是睡还是不睡,由你自己定夺。” 她的定夺,当然是去躺椅上睡。宫里就算有耳报神,关起门来也看不见。 可他还是先她一步预判,在她要迈腿的当口,蛮狠地将她按在了枕头上。 “我娶夫人,不是用来打擂台的。我也没有那个闲情逸致和你逗趣调情,我保得你和杨稳的性命,就要收取相应的报酬,暂且不要你以身相抵,但你必须知情识趣,别让我后悔作了这个决定。” 他一向阴狠,板起脸来让人不寒而栗。如约自知不能再和他对着干了,既然今晚杀不了他,自己又捡了条命,那么可以再图后计。 她没再反抗,他满意了,眼里的恫吓褪尽,目光在她胸前流连,“要为夫替你更衣吗?” 她是个沉稳的姑娘,没有那么多的一惊一乍。抿唇坐起来,自己抬手解了领上玉扣,把脱下的衣裳端端折好,打算放在脚踏上。 结果被他夺过去,扬手扔到了地上。他在她气愤的瞪视下,不甚痛快地解释:“这种时候叠什么衣裳!没把扣子扯烂,已经算温存的了。” 所以应当展现得急色又下流,才是他指挥使的风范。如约心下憎恶,又没有办法,平了平心绪,撑着床沿朝门窗上张望。 檐下的灯光,透过桃花纸幽幽地泄进来。他说宫里有眼线时刻盯着这院子,或许不是真的。毕竟以锦衣卫的手段,就算是皇帝的人,也早就为他所用了。 他知道她在琢磨什么,凉凉地打断了她,“别看了,再蠢的探子,也不会挑这个时候站在廊子上。”嘴上刚说完,圈过她的腰往床内侧一甩,“睡到里头去。” 他的粗鲁野蛮,让她极其反感,但事已至此,只好忍耐。怨怼地看着他下床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只余案上守夜的龙凤烛还燃烧着,高大的黑影背光站着,问她:“渴么?要不要喝水?” 如约没有应他,拽过被子捂住了大半张脸。 他得不到回应,也不介怀,回到床上重新躺下,一手盖住了眉眼叹息:“好累,人要散架了。” 如约偏头看他,他说完这话陷入沉寂,不知是不是睡着了。她紧绷了半天的身子,到这时候才慢慢放松,垮下肩背暗暗长出了一口气。 一场昏礼,确实让人精疲力尽,因为怀揣着心事,更是累上三分。夜越来越深了,心里虽忌惮他,但眼皮实在有些撑不住了。她慢慢挪动身体,挪一点就瞧他一眼,见他一动不动,终于小心翼翼躺了下来。 幽暗的阴影里,他的唇角悄悄仰起来,这一身反骨的丫头,其实还是有些可爱之处的。 怪只怪她命不好,要是前太子能顺利登基,如今的许家八成如日方中,他这样的人,断乎高攀不上许家的小姐。但许家一夕崩塌,所有的骄傲和高贵都不再了,反倒成全了他。这样一轮明月落进他怀里,得意之余,也有几分吐气扬眉的快感。 但新婚的妻子躺在身旁不能碰,着实是巨大的煎熬,他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这样可笑的经历,被逼着做起了柳下惠。 心痒难搔,娶她回来可不是为了供着,但又忌讳她烈性,闹得不好来个鱼死网破。所以只有借着睡意试探,翻个身,面向她,偷着看她的反应。 她显然还是嫌弃的,唯恐他触碰到自己,往后挪动了半尺,试图拉开距离。但这婚床能有多宽,再让能让到哪里去。终于她避无可避了,只得气恼地转过身,背对着他。 他忍不住了,从背后抱上去,好言好语道:“过了婚书,拜了天地,你我是正经夫妻,就不要搞贞洁烈女那一套了。” 可惜夜再深,没有让她的脑子变得混沌,她霍地抽身出来,不由分说跳下了床。 “你干什么!”他终于有些生气了,“不在乎杨稳的死活了?” 如约受够了他总拿杨稳来威胁她,“不就是一死吗,你去杀他吧,大不了我和他一起死。” 余崖岸火冒三丈,狠狠瞪了她半晌,但见她一脸视死如归,到底还是泄了气。 怫然一跃而起,“你上床,我去别处睡。” 琉璃阶上 第33节 他板着脸往外走,一脚踢飞了地心的妆刀。走到美人榻前抱胸倒下,实在是不痛快,狠狠背过身去,再也没有转过来。 她伶仃地站在脚踏上,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确定他不会再起身,这才慢慢躺回床上,拽过薄衾盖住了自己。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总是担心睁开眼就看见他,一晚上醒了五六次。还好,从她这里能看见他的背影,大概锦衣卫就是有这种本事,到天亮都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不发出一点声息。 再睁开眼时,已经天光大亮了。早前总听她娘抱怨她起得晚,说将来嫁了人,睡到日上三竿会挨婆母训斥,到时候别回来哭诉。今天她果真晚起了,但却没有一个人来提醒,仿佛得了特许,拜见长辈不用赶早似的。 朝美人榻的方向望了眼,榻上空空,人不在了。她慌忙撑身坐起来,余崖岸在屏风后探了探脑袋,讥嘲地说:“终于醒了。” 她红了脸,明明想着时刻警惕的,怎么醒得比那杀星还晚。 他见她起床了,这才打开房门,击了击掌。很快外面鱼贯进来七八个婢女仆妇,收拾昨晚的衣裳,伺候她梳妆更衣。 魏家带来那三个混在人堆儿里,完全搭不上手。她们早前就不是干精细活计的,一个前院负责传话的嬷嬷,带着两个三等的丫头,连伺候洗脸都不大灵便。 余崖岸站在一旁打量,很看不惯她们缩手缩脚的模样,发话道:“回魏家去吧,带个话给魏老夫人,就说这里有人伺候,不必老夫人破费了。” 闪嬷嬷和谷儿、小秋面面相觑,冲新姑爷央告着:“大人,奴婢们手脚是笨些,但奴婢们能学。魏家让我们给大姑娘做陪房,要是第二天就给退回去,哪儿还有我们立足的余地,八成是要打发到下处做粗使了。” 小秋眨巴着眼睛看自家姑娘,“求大姑娘可怜我们,留下我们吧。” 如约暗自唏嘘,留下能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回去做粗使。 但她们苦苦哀求,自己也下不了这个面子,便对前来主事的涂嬷嬷道:“劳烦嬷嬷替我安排她们,不必留在上房,看看别处哪里用得上,把她们调过去吧。” 远远把她们支开,是为了少些牵扯,将来自己出了事,也连累不到她们身上。但涂嬷嬷不知道内情,在她看来少夫人是个有决断的女子,不待见魏家人,连着魏家的婢女也不用。就用夫家的人,不培养心腹,不拉着陪房另起炉灶。这么着多好,有什么事儿大可和丈夫婆母说,把心敞开了,那才是亮亮堂堂过日子的意思。 涂嬷嬷点头不迭,“这事就交给奴婢,奴婢找些轻省的活计指派她们,不会薄待了她们。” 如约含笑谢过了她,看梳头的替她绾起发髻,戴上狄髻,仔细插好了头面。头一天还是姑娘的发式,第二天就换成了妇人打扮,瞧着镜子里的自己,一瞬竟有些恍惚了。 余崖岸在外面等得不耐烦,扬着嗓门问:“好了没有?” 涂嬷嬷忙答应:“好了、好了……”边搀起新妇迈出门,万分体恤地说,“少夫人慢慢走,步子小些不碍的。老夫人等得,不着忙。” 第39章 如约满以为这是婚后的规矩,新妇不能大步流星穿行于后院,便顺着涂嬷嬷的指引,果然放缓了步子。 跟在一旁的余崖岸,看她脚步细碎的样子,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魏家的长辈不干人事儿,要出嫁的姑娘,也没个人教授房里那些事。她八成一点儿都不明白,让她走得慢一些,到底是什么意思。脚步虽慢下来,人却昂首挺胸,走出了豪迈的气势,这压根儿不是疼痛引起的反应,更没有半点少妇的娇羞。 涂嬷嬷看她这模样,竟然还感慨:“果真是宫里出来的,这做派,哪是一般二般的姑娘能比的。” 顺顺当当往老夫人院子里领,余老夫人早就盼长了脖子,在门前看了又看,等得心焦。但又体恤儿子儿媳,新婚第二天么,睡过了头是常事。她那老大不小的儿子,一个人清锅冷灶凑合了五年,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得体谅一下他贪恋的心,再说他一向也不是个守规矩的人。 眼看院门上有人进来了,老夫人忙退回上座坐定,没得叫新媳妇看这婆母不尊重,没有个长辈的样子。 “今早的甜汤,做得不错。”老夫人没话找话,和边上的仆妇搭腔,尽量让气氛松弛一些,免得新媳妇拘谨。 仆妇也尽力地回应着,“新剥的鸡头米,还有菱角、莲藕。前脚出水,后脚就送进厨房了……” 这时新媳妇由人搀扶着,迈进了门槛。余老夫人忙坐正,摆出了和善的笑脸,上下打量新儿媳。 昨儿办婚宴,因老爷子早没了的缘故,她得尽力地替儿子支应,没顾上去新房看一看。反正听涂嬷嬷说,好标致的人儿,水灵极了,和元直正相配,她就放心了。 也是,她儿子那刁钻的眼光,哪能娶寻常的姑娘呢。老夫人就等着见一见新媳妇,看看到底是多齐全的姑娘。这会儿见着了,果然说不出的称心和舒爽,满眼都是赞许的笑意,连那个呆站在一旁的儿子,顿时也顺眼了许多。 仆妇呈上了茶,新媳妇提裙跪下来,双手托着茶盏向上敬献,“婆母请用茶。” 余老夫人忙接过抿了一口搁下,亲自伸手来搀扶,笑着说:“心意我都瞧见了,别跪着了,快起来。” 如约说是,微微抬了下眼,余崖岸看着凶神恶煞的,却有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母亲。其实他们母子五官长得很像,不过余老夫人是圆圆的脸,眼神也透着温和,像那种常去寺庙进香还愿的妇人。见了新媳妇没急于立威,也没给软钉子碰,温言絮语一副家常的样子,看着像是个好相处的人。 “快来,来坐下。”余老夫人引她坐到自己身旁,牵着的手一时也没放下。越打量越觉得喜欢,和声道,“好孩子,如今到了我们家,就是到了自己家了。我一辈子只生了元直一个,没有女儿,愿意把媳妇当女儿一样看待。你刚进门子,家里的事儿还摸不着头脑,有什么要交代的,只管和涂嬷嬷说,有什么不舒心的就和我说,不必忌讳别人。” 她所谓的别人,自然是她那儿子。虽说言辞带着隐射,不大客气,但也从另一方面显露出,母子关系还是十分融洽的。 余崖岸听他母亲这样说,当即蹙了眉,“新人来了要调理,您不教她些规矩体统,纵着她做什么?” 余老夫人看了他一眼,“今儿是你娶亲第二天,我想给你留些体面,你可别自讨没趣。” 短短的一句话,立时让余崖岸收了声。话越少,越是危险,这是二十七年来得出的教训。 余老夫人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只管饶有兴致地和新媳妇寒暄,“我给你们准备的屋子,还住得惯吗?昨儿夜里睡得热不热?新婚头一晚要睡鸳鸯铺盖,今晚就能换凉簟了。” 如约因她是余崖岸的母亲,自然时刻带着防备,她实在不相信一个高举着屠刀的人,能有多么善性的母亲。 她问话,自己便谨慎地回答,“夜里凉,睡着铺盖也不觉得热……”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听余崖岸咳嗽了声,“怎么不热,忘了昨晚出了一身汗?” 如约怔了下,见余老夫人慢慢拱起了眉,转头吩咐涂嬷嬷:“快打发人过去换了,别耽搁。”嘴里说着,视线又落在儿子的脖颈上,“好好的,怎么紫了一大片?” 如约忙回头看,才发现交领掩盖不住的地方,果然露出一块青紫的皮肤。这是昨晚她下死手掐的,可惜没能掐死他,反倒留下了把柄。 余崖岸岿然不动,淡声应付:“撞的。” “撞的?”余老夫人觉得不可思议,“你干什么了,撞成这样?昨儿还没见……” 他烦躁地接了话,“怎么撞的,经过您真想听?” 这要是说出来,可能不太相宜。余老夫人讪讪扯开了话题,含笑问新媳妇:“好孩子,你想吃点什么,告诉我,我让厨房给你预备。” 余崖岸觉得他母亲太体恤了,何必这么抬爱她,便道:“我们吃什么,她就吃什么,还用特意预备?” 余老夫人望向他,“啧!” 有时候任何语言的表述,都不及这一声“啧”,来得具有震慑力。这下他彻底不说话了,转身在一旁的圈椅里坐下,闷着头,一口接一口地灌起了茶。 如约不大自在,面对这位余老夫人,总有种别扭不安的感觉。原先她只想尽力应付她,两下里不需要多亲近,敬而远之就好,可谁知余老夫人的热情,大大超过了她的想象。 或许是因为没有女儿,儿子又常年在外忙公务,逮住了这个假媳妇,也如获至宝。但如约难免恨屋及乌,她的儿子杀光了她全家,她实在没办法和仇人的母亲表亲近,和睦共处。 余老夫人的话,她也只是有分寸地应对,倒是那老太太,是个很懂得过日子的人,学着酒楼的样子,在家置办了菜单。如约说吃得家常就好,她干脆把菜单送到她面前,指着这个说不错,指着那个又说可以尝尝。 “千万不要拘着。”老夫人极力用她的方式,安抚着初来乍到的新媳妇,“我听元直说起过你的境况,你自小没有母亲,必定很孤单,往后就拿我当自己的母亲看待吧。元直先前有过一个媳妇,是不假,但事儿过去了,你心里不要有疙瘩。说是续弦,其实和原配没什么两样,宫里也是看重的,迎亲当天就放了恩典,往后也没人敢小瞧你。”顿了顿又想起来提醒,“说起诰命,明儿一早还要进宫谢恩呢,可不能误了时辰。” 是了,有诰命在身,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但凡动用宫眷的大典,必少不了诰命作陪,机会虽不像原先在宫里那么多,但也不是完全没有。 于是勉强打起了精神,如约说是,“媳妇今儿不成体统,晚起了,明天一定早早起身,不敢耽误时辰。” 余老夫人笑呵呵说:“你是宫里出来的,我知道你严谨着呢。昨儿亲迎,忙活了一整天,起不来也是应当的。咱们家不讲究这些,像平常元直休沐,他睡得晚一些,我都由着他。又不是礼教多森严的人家,非得晨昏定省,咱们家随意就成,只要一家子平平安安就好。” 想来是经历过晋王篡位的风波,余崖岸也九死一生过,身上那么些伤,足以让他母亲只求平安了。但他们懂得求平安,却让别人死无葬身之地,余家人的岁月静好,让她觉得老天爷实在不公,做了恶事的人,为什么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 可越是心绪起伏,越要耐住性子。昨晚她听余崖岸那些诛心之言,有两句话说得很对,她太急躁了,沉不住气,总想着明日未可知,急于在今天就办成大事,这样不行。急了容易露马脚,容易让人逮住错漏,除了自投罗网,一无益处。 人要应时而动,这话她想了又想,悟出些门道来。看似不利的境况,为什么不能扭转过来,为她所用?先前是她忌惮余崖岸,但一场婚礼之后,某些利害悄然发生了转变。明知她是许家遗孤,他不拿她正法,竟还娶了她。这高明的猎手犯了个致命的错误,日后战战兢兢的,就该变成他了。 轻舒一口气,她的唇角浮起了浅笑,眉眼也愈发生动了,顺服地应承着:“这是婆母体恤我们,我们却不能拿婆母的宽仁当福气。大人平日忙,得了闲就让他歇着吧,媳妇没什么要紧事,往后多替他在婆母跟前尽孝。” 余老夫人听得高兴,但坐在圈椅里的人,眼眸却沉了沉。 中晌一起用饭,不便说什么,等从老夫人院里辞出来,他才对她撂下一句话:“不要动什么歪心思。你要是敢对我母亲不利,我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如约站住脚,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这么忌惮我,成婚之前就没想到这层吗?我还以为这府里只有你自己呢,谁知竟有位老夫人,那我总得替你承欢膝下,尽一尽做儿媳的本分。” 他听得出她话里的锋芒,那双眼要将人敲骨啖肉似的。但也只是须臾,脸上的神情从阴郁转变成了嘲讽,“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前儿锦衣卫在徽州府抓住一个妇人,姓闻,京城人。” 如约霎时白了脸,“你们找到闻嬷嬷了?” 他调开视线,冲着廊外的空旷处牵动了下唇角,“我说过,你翻不出我的手掌心,还是消停些吧。” 她顾不上他的警告,急着追问:“闻嬷嬷现在在哪里,你没有为难她吧?” 他说放心,“我不会轻易让她死的,留着还有用,自然好吃好喝给她续命。不过眼下你得认清一点,最好老老实实听话,别出什么幺蛾子。他们的性命全在你一念之间,你是个重情义的人,应当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为你的鲁莽送命,对么?” 他擅长拿捏人,又是不费吹灰之力,掐住了她的命门。 如约只得应承:“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母亲不利。” “你母亲?”他摇了摇头,“这个称谓不中听,重说。” 袖笼下的手紧紧握成拳,她横下心改了口,“我不会对婆母不利,你尽管放心。但我有个要求,你不许难为闻嬷嬷。她不过服侍了我几年,和许家没什么牵扯。” 他凉凉一笑,“那就要看你的了。规规矩矩做你的余夫人,那么就天下太平,你在乎的那些人,也都能好好地活下去。” 如约咬着唇,没有应他。也许一味地忍耐,会让他得寸进尺,她抬起眼直视他,“我心里有个疑问,一直想请问大人。你到底为什么要娶我?是为了彰显你一手遮天的能耐,还是真心实意想和我做夫妻?” 这下轮到他沉默了,两个人就这么眈眈对视着,谁也没有退让。半晌才听他说:“我看上了你,自然想和你做正经夫妻。” 如约一哂,“可我没有瞧出大人的真心。你拿杨稳和闻嬷嬷,不停地威胁我,正经想过日子的,是你这样做派吗?” 这番话竟让他认真思忖起来,目光里也多了几分探究,“抛开那些人,你会心甘情愿跟着我?要是我让你拿亡父亡母发誓,你敢吗?” 毕竟不是对感情一往无前的少年,他看见她眼里闪过的彷徨,就知道她在和他耍花腔。针锋相对无非败兴收场,他话风一转,给她递了个台阶,“就说你对我的称呼,大人长大人短,实在过于生分了,我的夫人。” 可别的称谓,她实在叫不出口,只得别扭地敷衍:“等我愿意的时候,自然会改口的。” 她的脾气执拗,一时改不过来,不打紧。这条路走不通,就换条路走。 他忽然拽住她的手,紧紧握在了掌心里。 如约面红耳赤,“大人这是干什么?” 他木着一张脸,没有温情的解释,“新婚燕尔,应当蜜里调油。你在母亲跟前不和我亲近,在下人面前半点不依恋我,消息传出去,我脸上有没有光还是其次,要是引得宫里侧目,对你可不是什么好事。” 言罢强行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臂弯,“明儿进宫,没人的时候就这样。” 如约使劲抽了抽,奈何没能成功,“没人的时候反倒要这样?大人说反了吧!” ”所以我说,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他拧着眉道,“搁在明面上的事,没人会往心里去。越是背人的时候,越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懂么?” 她闻言笑了,“大人既然懂得这个道理,那你娶我,不担心皇上得知内情吗?” 这话想必是戳到了他的痛肋,他的得意倏忽不见了,“你是说我当初不该答应你的央求,应该直接把杨稳从神龛里拽出来,然后押着你们到御前,让皇上对你们痛下杀手,是吗?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却没想到你还会过河拆桥,得了好处,反过来质疑我的一时心软。怎么?又有了新主意,想拿这个来拖我下水,替你遮掩?” 他不是愚钝的人,其中利害,他当然知道。 如约自然不会糊涂承认,“我只是有些好奇,像大人这样深谋远虑的人,为什么愿意铤而走险,下这步棋。” 他眼里狠戾毕现,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因为我色迷心窍,赌你逃不出我的五指山。新朝的建立,我披肝沥胆为皇上扫清前路,皇上还欠着我一个人情。就算你的身份被识破,念在我往日的功勋,皇上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如约心下气愤,狠狠推开了他的手,“金瑶袀难道就没有功勋吗?” 他说不同,“文官手上一旦有权,时刻想要功高盖主,而我,安于做皇上的一柄刀。当权者需要用刀铲除异己,必不会自折其刃,他还要留着这把刀,震慑朝堂呢。” 如约心下冷哼,他倒是自信得很,文官只是一卷宣纸,而他是一柄利刃。但他没有想过,刀不趁手的时候,大可更换。皇帝的兵器库里岂止只有他一把刀,或许眼下还愿意用着,有朝一日触及皇帝的底线了,他还能像今天一样笃定吗? “大人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 琉璃阶上 第34节 但她的讥嘲,对他来说无关痛痒,“不是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是你本就不值一提。新帝登基,有无数的人想杀他,你不过是个小姑娘,当年天罗地网中侥幸逃脱的一条小鱼罢了。这条小鱼是养着,还是蒸了煮了,全看心情。我想要你,皇上顺势还了个人情,何乐而不为呢。” 他致力于摧毁她的信念,她自然也会五味杂陈,也会悲不自胜,但她没有一刻想过放弃。 就是这样一个入不了他们眼的小姑娘,总有一天会让这些自大的权贵得到应有的惩罚。他的贬低不会让她自惭形秽,只会激励她更加积累沉淀。她知道时刻高举屠刀是没有用的了,需要更多的布局,就算没人能帮得了她,她也要在这荆棘丛中走出一条路来。 稳稳心神,她说:“我累了,要回去休息。” 他也没有再言语,把她送回卧房,自己换了身衣裳,走出屏风撂下一句,“这两天查办金瑶袀的几个门生,晚间要抓人,我去去就回。” 如约看他走出院子,才终于放松了精神。靠着引枕迷瞪了片刻,不多久涂嬷嬷领了几个丫头进来认主,这几个是伺候穿戴的,那几个是伺候饮食的,还有梳头上妆的,一一让她们领了差事。 如约不愿意一言一行都在人眼皮子底下,谢过了涂嬷嬷道:“人多不习惯,上房只留两个听差就行了。” 涂嬷嬷瞧出来了,她不是个愿意摆阔的主儿,笑着应承,“那余下几个,平时就在倒座房里听令儿吧。”边说边打开了捧来的匣子,“少夫人明儿要进宫谢恩,命妇的行头虽有定例,身上穿戴的首饰却不能含糊。这是老夫人早前的几套头面,如今上了年纪,用不了这么华贵的,都给少夫人送来了,让您挑喜欢的戴。” 可见这位余老夫人,确实是很看重新过门的媳妇。如约对她有些好奇,试着向涂嬷嬷打探:“才刚拜了公爹的灵位,不知道他老人家是怎么过世的,大人也没同我仔细说起过。这园子里只有婆母一位吗,怎么没见其他人?” 涂嬷嬷道:“先头老爷任五军都督府指挥佥事,先帝时期剿灭流寇,殉职了。” 至于那些侍妾,涂嬷嬷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只说是“各自去了”,没有过多赘述。最后语重心长地说:“家里实在太冷清了,就盼着少夫人给家里添人口呢。老夫人不让晨昏定省,是想让少夫人多陪着大人,他怪不容易的。您别瞧他平时看着凶巴巴,其实心眼儿不坏,时候长了,少夫人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女主在成长,有耐心看下去的,故事应该不会太差。当然要是已经被恶心到了,直接右上角点x。 话说居然会被骂无耻,真令我目瞪口呆啊,在没确定能用感情控制对方时,随便被仇人睡了,就不无耻吗? 第40章 如约敷衍地笑了笑,余崖岸心眼儿好不好,她早知道了。也许在他母亲眼里,他是个好儿子,但他母亲一定没见过他在外面大肆杀戮的样子。 在家一副面貌,拿起屠刀又是另一副面貌,她听不得他余家的人夸他好。他的好是踩着别人的尸骨建功立业,她们只看见自己得到的利益,从未想过别人失去了至亲,是怎么苦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黑夜的。 涂嬷嬷还在这里喋喋不休,如约半阖上眼,不再搭话了。 新妇子白天困倦,可见夜里肯定操劳。涂嬷嬷最是知情识趣,忙闭上嘴,悄悄退出了上房。 后来如约招了她们指派的丫头,有意无意地打探后宅的事。伺候穿戴的莲蓉一面归置明天要用的鞋袜,一面应着:“原先老太爷有四房妾室,都不是省油的灯,整日间鸡飞狗跳地闹,闹得老太爷都不愿意回家了。老夫人就做主,发卖了两个,另两个不多久也病死了。所以宅子里没有姨娘,清净得很,少夫人不必和那起子人打交道,也不必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儿和人闹心,多好!” 如约心下了然了,所以看似宽和的余老夫人,也并不像表面那么简单,否则那些妾室不可能无所出,阖家只养了余崖岸一个。两个发卖,两个病死,简简单单就把事办妥了,可见余崖岸的心狠手辣不是无迹可寻,总有老辈儿的传承在身上。 进了余家的第二天,至少把大致的情况摸明白了,但余崖岸五年前丧了妻,却连个妾室通房都没置办,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大人和先头夫人,感情很好吧?”她偏头问。 莲蓉犹豫了下,说实话又怕新夫人吃味儿,支支吾吾道:“也就……还成吧。大人和先头夫人自小认识,十二三岁上就定了亲。” 原来是青梅竹马,难怪五年没有娶亲,想是怕再娶一个,又遭人毒手吧。但娶了她就不一样了,万一出意外,不过是免于他亲自动手,没什么可惜。这狗贼果然每走一步都有他的算盘,自己往后愈发要小心行事了,不单要防着他,还要防备那些将他视作眼中钉的人,免得自己一不小心,做了他的替死鬼。 一应安排妥当了,上房里伺候的人都退了出去,如约一个人呆着,倒也难得的自在。 她开始思量,嫁了人,怎么才能争取机会常进宫。金娘娘怕是不中用了,金瑶袀一问罪,连带着她也进了冷宫,重新攀搭上她纯属白费力气。之前听郑宝说,皇帝要立后,不知究竟打算立谁,等人选定下了,倒可以朝那方向使使劲儿。当然,最好还是结交太后,上回没等着楚嬷嬷的信儿,让她遗憾到现在。如果再快一步,真给调进咸福宫去,那么金娘娘就没有资格把她放出去,自己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了。 所以还是怨自己不够决断,退路想得太晚,将来要谨记这个教训。 脑子里不停地盘算,想得累了,又昏昏欲睡。及到傍晚时分,院子里传来动静,是送饭的婆子进来了,说都是老夫人指点的菜色,看看少夫人喜不喜欢。 余崖岸没回来,她一个人快快用了,又让人撤下去。面上自然还是要装一装的,“大人的饭菜,让厨上温着,等他回来再送进来。” 婆子说是,领着人退了下去。但这一等,直等到子时前后,才听人传话说大人回来了。 赶紧张罗起来,厨上的婆子预备把食盒送进上房,可刚搬到廊下,又给拦住了,“没瞧见门儿都关上了,还进去干什么?不怕大人一脚把你踹出来?” “吃过了?”婆子犹疑地问。 “兴许是不吃了。”值夜的回了回手,“撤下去吧,又没叫你,来添什么乱。” 婆子只得拗起食盒,临走又朝上房看了一眼。窗户纸上透出一点幽微的光,里间大多蜡烛都熄了,想必少夫人已经歇下了。 卧房内,穿着中衣的余崖岸站在脚踏前问:“今晚我能上床睡吗?” 如约说不能,“我在榻上给大人预备好了枕头和薄被,请大人在那儿将就吧。” 他板着脸,越想越不痛快,“昨晚念你一时不能适应,连洞房都省了,你今儿还这样,打算晾我一辈子?” 她盘腿坐在床上,淡声道:“我们本就不是寻常夫妻,大人耍手段娶我的时候,没想到有这一天?” 他觉得这女人实在不识好歹,“我那是救你的命,你再留在宫里,迟早是个死。” “我现在就比死好吗?”她叹息着低下头,“报不了仇,被你困在这宅子里,什么都做不了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她这番话,字里行间透出一股绝望的怨怼,他隐约从中窥见一点苗头,或许再过不了多久,她就该认命了。 “我要是对你好一点,能不能让你忘了以前的种种?”他突兀地问。 她抬起眼,眼眸如星子般璀璨,“大人说的好,是指不强迫我吗?” 真是见了鬼,他在心里咒骂。娶她是为得到她,结果现在又怕她寻死,连碰都不敢碰。 “你要我等到几时?”他还在试图挽回威严,“给我个期限,我总不能一直等下去。” 如约没有正面回答他,想了想道:“我可以替你安排几房妾室,或者你有喜欢的,抬举起来也可以。” 他冲她哼了一声,“我要是想抬举谁,还用你张罗?别想着找人分担你的责任,该你侍奉枕席的时候,就是死了也逃不脱。” 他放了一通狠话,转身便朝美人榻走去。到了那里又是狠狠倒下,压在身下的被子拽不出来,最后气急败坏拿脚一蹬,蹬到地上去了。 如约松了口气,重新躺回枕头上,这一夜做了许多可怕的梦,梦见锦衣卫在金鱼胡同挥舞着绣春刀,梦见一把大火烧光了整片屋舍。自己走在紫禁城的夹道里,宫墙顶上不知怎么罩上了网,她能看见外面碧清的天幕,看见翻卷的流云,可她蹦不出去。这窄长的夹道,好像总也走不到头,一路上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只觉越走越荒芜、越走越孤独、越走越害怕,最后靠着墙根,无声地颤抖起来。 牙关咬得死紧,拳头紧紧握住,身子绷成了一张弓。她在梦里挣扎,额角沁出冷汗,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这五年对她来说是人生最大的磨砺,她已经学会做梦都滴水不漏,不让人拿住任何把柄了。 锦衣卫睡觉不能睡得太死,夜里总要警醒几次,这是余崖岸多年养成的习惯。 一醒自然要去看她一眼,发现她正苦苦挣扎,手足无措半晌,最后俯身把她搂进了怀里。 她被魇住了,自己脱不了身,但只要一有外力加诸,自然就醒过来了。 睁开眼,发现他抱住了自己,慌乱之下拳打脚踢一阵施为,却没能让他松开手。 她来不及多想,在他肩头狠狠咬了一口,他吃痛,终于把她放开了,气恼道:“你是属狗的吗,怎么还咬人?” 她撑身坐起来,一双眼睛寒光泠泠,“你要干什么?” 他说:“你抖成这样,我以为你冷,打算替你焐焐,你倒好,狗咬吕洞宾。” “我不要你焐。”她平静地抬袖擦了擦额角,“请大人离我远一些,别到我跟前来。” 这世上还没有一个女人敢对他这样,要是换了平时,一把扭断脖子也是寻常。但这是明媒正娶的女人,杀又杀不得,打又下不去手,被她这样慢待,火冒三丈无计可施,只得凶狠又窝囊地横了她一眼,重新返回榻上躺下了。 如约这回是再也没有睡意了,睁着眼睛直到五更。 六月里,天儿热起来了,亮得也比冬日里早。窗户上晕染了蟹壳青,正是京里的大臣们起身上早朝的时候。 余崖岸虽然休了婚假,但进宫谢恩要趁早,方才显得郑重。臣工们进西华门朝房里候着的时候,他们就进东华门,顺着筒子河边的甬道一路向北,进了保泰门。 保泰门往里有个养性殿,平时作为皇帝接见宗亲和后宫嫔妃家眷之用,今儿知道余崖岸要带夫人进宫谢恩,御前的人早就过去铺排了。 如约跟随余崖岸进养性门,康尔寿正在滴水下鹄立着,指派人把御用的物件运送进殿。 打眼朝南一看,脸上立时绽出了大大的笑容,“唉哟”一声,快步迎了上来,笑着向余崖岸拱手,“恭贺余大人新婚之喜。可惜前儿宫里有事要忙,我不得闲,否则一定上您府上讨杯酒喝,沾沾喜气。” 余崖岸和这些太监周旋,很有一套本事,平时的棺材脸也有了裂纹,和声道:“谢谢康掌事抬爱。原本预备好了您的位置,盼着您来的,可惜您忙,那也没办法。不过不碍的,等明儿我在松鹤楼定个包间,专程设宴款待您,就当是补了咱们的不足,届时请掌事赏光。” 康尔寿抬起圆胖的手,无奈地摆动了下,“余大人客气,我心领了,眼下宫里事多,哪儿抽得出空来呀。昨儿御前下了昭命,皇后人选定下来了。” 余崖岸“哦”了声,“宫外的,还是宫内的?” 康尔寿笑道:“大人忙着成婚,昭命都到诰敕房了,您还没听说呐。是宫内的,翊坤宫的阎贵嫔,大前儿个定下的,前儿诊出怀了身子,可说是双喜临门。内造处都张罗起来了,只等诏书一下,事儿就成了。” 如约听了,不由替金娘娘怅然,原先她是宫里位份最高的,一桩接一桩的事落下来,最终降到了嫔位上。早前不怎么扎眼的阎贵嫔,倒一跃成了皇后,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思忖着,站在一旁不声不响,康尔寿的目光转到了她身上,笑着对余崖岸说:“光是咱们闲谈,冷落夫人了。”一面朝着这老熟人拱了拱手,“余夫人,给您道喜呀。” 如约忙回了一礼,“早前在宫里时候,承蒙师父照应,一直没能向您道谢。如今我出去了,也不能回报师父了,却要师父费费心,多帮衬我家大人呢。” “哟。”康尔寿冲余崖岸直咧嘴,“余大人可娶着一位贤良的夫人啦。我早就说了,宫里出去的都是能耐人儿,必定能替大人好好掌家。” 余崖岸笑了笑,“托掌事的福了。” 康尔寿不像章回,说话办事严谨,他是个碎嘴子,爱拉扯些家常。说起册封皇后的事儿,怎么能落下了金娘娘,对插着袖子对如约道:“夫人是永寿宫出来的,皇后不是金娘娘,必定很替金娘娘惋惜吧!这么大的喜事,瞒不住,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昨儿金娘娘得了消息,据说在宫里砸东西嚎哭来着,跟前人劝都劝不住,任由她把那些摆设砸了个稀烂。也是夫人不在,要是在呀,还能安抚着点儿,闹成这样,往后不和正宫娘娘见面了?要说位份,淑妃还在她之上呢,要懊丧也是淑妃娘娘更懊丧,她和自己较什么劲呢。” 如约说是,“金娘娘就是性子急了点儿,想事情不周全。” “那可不。”康尔寿笑眯眯道,“您这一走,越发地不成气候了。不过您离了她也好,免得受她连累,到处帮她找补,也怪费劲的。” 说罢看看天色,猛地想起来,“光顾着和您二位说话,让您二位干站在这儿了。快着,请进去坐吧,看这时辰,万岁爷再有一炷香工夫就该散朝了。” 热络地把人引进殿内,安排如约在圈椅里坐定,上了茶,自己又转过身子,和余崖岸说话去了。 如约偏头朝外看,院子里栽着一棵海棠树,花期过了,枝丫上零星点缀着小果子。进宫这场谢恩,多少探着些消息,皇后册立了,金娘娘又在永寿宫里拍桌子摔椅子,在如约看来实在糊涂得厉害。 金家保不住了,这是明摆的,就算她使尽力气,也没有转圜的可能。可所有人都觉得她憨蠢、胡闹,只有经历过家破人亡的人,才能明白她的困兽斗。她是法子用不对,昏招使了一出又一出,但细想想,换了谁处在她这个位置上,能有更好的办法?皇帝的宠爱全在嘴上,她自己又不懂得经营人脉,到最后身边全是等着落井下石的人。 如约当然也恨她,要不是她,自己不会嫁给余崖岸。但憎恨之余,又觉得她十分可怜。金家一倒,她就什么都没有了,被圈在这深宫中,一眼望得到头,活着还有什么指望。 推己及人,暗暗叹了口气,定格在海棠树上的视线,茫然地移开了。 也就是那一瞬间,她看见门上出现个人,锐利的目光像一支箭,穿云破雾朝她射来。她微微怔了下,忙站起身,殿里喁喁说话的人也察觉了,赶紧到门前迎接,君臣说笑着,一同迈进了正殿。 余崖岸携如约,在皇帝面前叩拜了下去,齐声道:“谢主隆恩。” 皇帝垂着眼,视线落在那顶诰命的花钗冠上。 这小宫人,婚后似乎变了副模样,再不是素面朝天的样子了,乍一见,让他有些意外。见她淡淡施了脂粉,眉更弯,唇更红……像枝头渐熟的梅子。那发冠沉重,细细的脖颈几乎承受不住,冠下细碎的头发,虬曲地半覆着颈项,织金领缘上还压着寸来宽的璎珞项圈——如果以前是一副淡彩山水,那么现在就是浓重的大青绿。 一点迷茫涌上心头,他略顿了下,很快便发了话:“平身吧。” 边上的女官上前搀扶如约起身,她的唇边始终带着微微的笑意。那笑意令皇帝不解,当初她在宫里的时候,就和余崖岸有诸多往来,是真的早就有情吗?后来金氏给他们指婚,是不是正如了她的愿,但为什么又在永寿宫哭闹,指责金氏毁她呢。 他想起那回金氏犯浑,用蒙汗药药倒了她,那时她就横陈在他面前,只差一点儿……如果自己没有犹豫,不考虑金氏会以此拿捏,那么现在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吧! 宝座的扶手上雕着龙首,他的指尖紧紧扣住那双眼睛,扣得指节发白。那天得到消息,他就赶了过去,到底还是以大局为重,没有把人追回来。失之交臂的遗憾,忽然像蛇一样攀爬上来,沉重地萦绕在心头。不见还好,见了让人六神无主。 一个女人而已,何至于此! 须臾冷静下来,皇帝的面貌和煦一如往常,对余崖岸道:“以前总不见你成婚,朕也为你着急。如今成了家,身边有了知冷热的人,后顾便无忧了,日后要更好地为朕分忧。” 余崖岸说是,“臣的婚姻大事,全靠皇上和贵嫔娘娘成全,臣和内子感激不尽。” 皇帝点了点头,复又望向如约,“余大人是朕膀臂,为政事操劳,著有功勋。还望夫人往后善加襄助,不要辜负朕和恪嫔的期望。” 如约道是,微微向皇帝欠了欠身,“臣妇今儿进宫,原是想向皇上及娘娘谢恩的,可惜娘娘不在,不能受臣妇大礼。臣妇唯有向永寿宫祝祷,盼娘娘贵体康健,事事顺心。” 琉璃阶上 第35节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恬静又温情,不像当初在宫里伺候时谨小慎微了。人变得从容,是因为背靠大树,有了依傍的缘故吗? 皇帝心头泛起涟漪,不动声色调开了视线。 人在跟前,扰乱神思,便发话让康尔寿支应,把人请进偏殿里暂歇,自己和余崖岸交代了接下来的要事,“封后是事急从权,先帝的梓宫在寿皇殿停了整整五年,眼下敬陵完工了,早早儿让先帝入土为安吧。钦天监看准了日子,定在本月二十,从京城到遵化有程子路,梓宫行进又慢,少说得走上七八天。到了行宫暂安,再入地宫,得提前几天筹备。这段路怕是不太平,那么多宫眷命妇随行,不能惊动她们,锦衣卫务要作好警跸,不得出半分差池。” 第41章 余崖岸道是,“请皇上放心,臣已经安排下去了,能调动的人手全数随行,以作万全的准备。梓宫行进,锦衣卫先一步探路,清缴沿途一切闲杂人等,绝不让一只苍蝇飞进来。” 皇帝颔首,“你办事,朕放心。只是你刚成婚,倒要闹得你们不能在一处,还请余大人勉为其难。” 这是男人之间的调侃,余崖岸脸上难得浮起了腼腆之色,笑道:“皇上打趣了。臣有公务在身,内子也要侍奉太后太妃们,两下里都有要务,反正时候长着呢,难道还争这一朝一夕吗。” 皇帝的目光在他颈上停驻了片刻,复抿唇笑了笑,“那就好。朕知道你是审慎的人,不会因私情贻误大事。”说罢朝外望了一眼,“你们进宫也有时候了,回去筹备吧。后日一早就动身,还有许多事要操持。” 余崖岸说是,朝皇帝拱手作了一揖。偏殿里的如约也被太监请出来了,两个人并肩站着,复又向皇帝行礼,这才退出正殿,往养性门上去了。 皇帝站在那里,半天没有挪步,脸上神情淡漠,看不出喜怒来。但康尔寿知道,万岁爷这刻必是感慨万千吧!早前他们这帮人都瞧出了几分,觉得那魏姑娘有福相,将来必受抬举。但事情变化起来就是那么快,糊涂的金娘娘跟中了邪似的,说话儿就把身边这位顶得力的女官赏出去了。万岁爷嘴上没说什么,得知消息后匆忙赶到永寿宫,到底差了一步。 康尔寿那时候是做好准备的,只要万岁爷一声令下,自己一定拿出吃奶的劲儿去追人。结果万岁爷哑了火,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揭过了。 这事儿说是撂下了吧,看万岁爷没再惦记,兴许可以翻篇,但那位主子爷的城府,谁又能真正看破呢。不说,不表示遗忘,就怹老人家那深深一凝望,康尔寿就知道,这事儿怕是过不去了。 果然,万岁爷的语调里带上了几分轻慢和玩味,“余崖岸和夫人,看着不相配。” 康尔寿呆了下,忙说是,“余大人是武将,又干着锦衣卫,怕是不会温存待人。余夫人是宫里头出去的,本就是仔细人儿,日子久了难免生嫌隙,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六月的日光,刺伤了皇帝的眼,他微乜了下,什么都没说,不过哂笑了一声。 隔了会儿问起金娘娘,“恪嫔这会儿还发疯吗?老实了没有?” 康尔寿道:“东西砸完了,就没什么可砸的了。昨儿一通操劳,想是累着了,下半晌躺在床上没再起来。” 对于这蠢物,皇帝是再也没了应付的心情,吩咐康尔寿:“今儿定了金瑶袀五宗罪,你让人把消息传进永寿宫,让她知道。她要是消停,就别管她了,择个日子迁到钟粹宫去。她要是不消停,在西苑找个宫室安顿她,把她弄到外头去,朕不耐烦见到她。” 康尔寿忙说是,心想着金娘娘这好日子,算是彻底到头了。 早前金阁老坏了事,押在昭狱里,万岁爷还顾念着她,翻她的牌子,谁知道她闹那出,把魏姑娘送上了龙床。后来没成事,上头也没怪罪,这不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她,万岁爷要徐徐地来,等着魏姑娘自己低头吗。结果她又会错了意,把魏姑娘送了人,属于纯粹地和万岁爷闹着玩儿。这会儿娘家散了摊子,她也完了,今后有皇后当家,她留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还不如卷起铺盖,上西苑了此残生去。 那厢如约和余崖岸走在夹道里,自然是挽着胳膊,尽力彰显亲密。 可纵是勾肩搭背,心也不贴近,两个人都是冷着脸,余崖岸要快步走,如约步子不急不慢。弄得他有点上火,“脚下加点儿紧,不行么?” 如约说:“急什么。大人还要赶着上值?” 余崖岸道:“我确实有差事,本想送你回去再上衙门,你这么慢吞吞,那就跟我一块去吧。” 她并不推诿,以前很怕那个鬼地方,现如今既然走到这步了,反倒应当多接触些他身边的人。 热辣辣的太阳在头顶悬着,照得人睁不开眼,她手搭凉棚盖在眼睛上方,应了声好。 余崖岸纳罕地瞥了她一眼,虽觉得她不知又在打什么小算盘,但能跟着去衙门,愿意让他在手下人面前显摆一圈,倒也不是坏事。 他有些高兴,唇角悄悄仰了仰,随即又强压下来。隔了会儿淡漠地吩咐她:“回去收拾收拾,挑要紧的东西带上。后儿先帝梓宫动身,你们先在路上设路祭,然后跟着一块儿去遵化。” 如约这才闹明白,皇帝为什么这时候急着册立皇后了。原来是因先帝要下葬,需要那么个人来处置内务,执皇后祭奠大礼。 这也算山不转水转,先前她总着急,担心自己和宫里断了联系,这会儿看来,还是有不少从天而降的机遇。成为诰命有一宗好处,不像当宫女那会儿,人人可以提溜她、摆布她。现如今再没人敢拔她头上的簪子,也没人会因警跸搜她的身了。她只要耐住性子,缓缓筹谋,总会碰上不期而遇的好机会。 她不言不语,一旦沉默下来,余崖岸就觉得她在耍心眼。 转头看了她一眼,“我要说什么,你应当都知道。别觉得机会来了,有你施展拳脚的余地了。” 这是在大内,他不敢把话说透。如约有意戳他痛肋,“大人要说什么,我怎么能知道?你所谓的机会,是指……” 他没等她说完,用力捂住了她的嘴,压声恫吓着:“我劝你别在刀刃上蹦跶,真要是按不住你,我不在乎送你去见先头的夫人。” 她那双眼,直愣愣地看着他,看得他有些心虚了,恼恨地把手收了回来。 两下里较劲,但又不能显山露水,她有了恣意妄为的本钱,余崖岸忽然觉得自己确实做错了,太过自信,让自己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她实在是不易驯服,这和一开始的设想大相径庭。他隐隐有了一丝预感,将来唯恐她在前面闯祸,自己要在后面忙着替她收拾烂摊子。 这个预感越来越强烈,让他悬起了心。走出承天门,踏上锦衣卫后街,他这才顿住步子警告她:“别动什么歪脑筋,也别逼我出手对付你。你一直以为自己一无所有,但你别忘了,你还有这具身体。好手好脚便于走动,你的想头儿就多了,多到我压制不住你。但要是折断了你的腿,让你无处可去,那你只能留在内宅生孩子,我也就少了许多麻烦。”边说边低头靠在她耳边,又添了一句,“诰命再尊贵,也得依附丈夫,关起门来过日子,没人管得着。只要我向皇后递一封陈条,长长久久替你告了假,你这个人就再也不用露面了,知道么?” 他的狠毒,总能出乎她的预料。 她抬起眼,清澈的眼波,竟还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他心头有气,恨声道:“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和你打趣。” 她说知道,“大人说到做到,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 “既然如此,就给我老实点儿。无惊无险地送完了殡,我会放了闻嬷嬷,让她来见你。” 这个条件对她来说足够诱人,失去了所有至亲,能再见到以前的老人儿,必定百感交集吧! 她斟酌了良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就依大人的意思行事,但愿大人不会诓骗我。” 他没有理会她,转过身,大步迈进了临街的后门。 如约跟了上去,这衙门森然,还和以前一样。里头当值的人,都敬畏她是指挥使夫人,个个对她毕恭毕敬。 先帝的梓宫要运往陵地,锦衣卫行戍卫之职,责任重大。当天随扈的人选都定下了,余崖岸召见了手底下的千户,仔细和他们分派当日的人手划分,如约不便在场,便独自上了廊子。 一路闲庭信步往前,走到尽头的时候,看见面廊的值房里坐着个清秀的青年,正低着头整理文书。 她一驻足,他就发现了她,抬眼朝她望过来,立时起身揖了揖手,“夫人来了。” 如约心头忽地擂鼓般大噪起来,虽然时隔五年,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正是大火第二天,在人堆里拉了她一把的男子。 那是多深的记忆啊,一辈子都忘不掉,要不是他那一拽,自己就跑进废墟里去了。锦衣卫探子无处不在,也许那天他正是领了命,暗中蛰伏,捞捕漏网之鱼的。但她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抓她去邀功,反倒悄没声息地掩住了。难道是以前和她家有什么渊源吗? 然而现在不能追问,也不敢确定他是否认出了自己,只能小心地试探:“大人见过我?” 他一派自然,笑道:“夫人还在针工局当值的时候,卑职就见过您。正月十五廊下家走水,卑职奉命查办,佥事询问宫人的时候,卑职就在边上。” 如约“哦”了声,嘴上敷衍着,“那天我着实是吓着了,并未留意大人。” “该当的,乱哄哄到处在盘查,宫门下了钥不让出去,夫人是宫外人,怎么能不怕。”他言罢,复又赧然一笑,“闲话半天,还没向夫人自报家门,卑职叫叶鸣廊,是锦衣卫指挥同知。” 又是指挥同知啊,锦衣卫里一人之下的官职。余崖岸在登上指挥使的宝座之前,干的不正是这衔儿吗。 如约慢慢仰起唇,朝他褔了福身,“原来是叶大人。我们大人和我提起过您,说您很有才干,是不可多得的膀臂。后儿先帝梓宫出京,大人不随行吗?怎么没上正衙听分派去?” 叶鸣廊道:“京里头也离不了人,余大人和几位千户随扈就成了,我还得坐镇衙门,防着有突发事件亟待处置。” 如约点点头,心下明白了,这种职务历来是锦衣卫里最受忌惮的。因为往上一步直逼指挥使,因此大多时候被打压着,承办些不甚要紧,不在皇帝跟前露脸的差事。 倘或被压制得久了,是不是会心生怨怼呢?如约从他眼中看见一点闪烁的光,对他愈发和颜悦色,“也是,宫里驻防也靠锦衣卫,虽说皇上和宫眷们都离了宫,到底还有那么些太监和宫女,还需叶大人留京主持。”其他的话暂且不宜多说,今天先结交了,来日方长。于是又欠了欠身,“那我就不叨扰大人了,大人且忙着吧,我告辞了。” 叶鸣廊走到门前拱手相送,那静水深流的样子,撇开那些前尘旧事,让她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 也许他们会是同一类人,并非不争,是时机未到。 当初她在针工局,两年间无怨无悔地做着碎催,所有人都以为她谦卑得近乎窝囊,却不知道,她要的正是这样的口碑。 如今这位叶同知,从三品的官员安于整理文书,留守衙门,他心里真的愿意吗?若他也在等待时机,机会送上门时,想必一定会紧紧握住吧。 她心里有了谱,仰起脸,从长长的廊庑上走过。檐下挂着竹篾制成的卷帘,帘笼之间衔接得不紧密,一程阴暗,一程光亮。人在底下行走,不停交替于两个世界,身形也忽明忽暗。 走到廊庑尽头,她在抱柱旁站定了脚,朝正衙方向眺望。余崖岸的公务似乎已经处置完了,隐约传来那些莽夫乱哄哄的调侃,拿他脖颈上的淤痕调笑。 “果然是小登科,脸色透着红润。要不是敬陵建成了,说话儿要领差事,怕是要醉心温柔乡,不肯出来了。” 余崖岸没好气地叱了声,“别浑说!”但还是面子要紧,干涩地浮起个假笑,“女人么,就那么回事,有什么稀奇。” 如约顿觉恶心,悲哀于自己竟成了那些人口中的谈资。但她得逼自己按捺,勉力露出一个甜笑,温声招呼着:“大人忙完了,这就回去吧。” 余崖岸听她温柔着声气儿,虽知道是装的,但在这些下属面前也算挣足了脸。便应了声,偏头叮嘱几个千户提前点兵,交代完了自顾自从她面前走过,随口撂下一句“走吧”,人已经出了大门。 如约浮起一个无奈的笑,朝着廊前那些看戏的锦衣卫褔了福身,引得那些人慌忙回礼。 敛尽笑容,转身朝门上去,迈出门槛的时候见他抱着胸,在车前站着。小厮放好了脚凳,如约没理会他,提裙登上脚凳,不知他哪里吃错了药,居然伸手搀了她一把。 她强忍着没有收回手,赶忙坐回车舆内。刚整理好裙裾,见他冷着脸也挤了进来,她不太乐意,“大人怎么不骑马?” 余崖岸道:“马跛了脚,不能走了。” 他这样的人,坐骑还能跛了脚,实在是笑谈。她知道他的心思,无非是想挨得近些,占点儿便宜。也不戳穿他,只是往边上让了让,给他留出了好大的间隙。 他提着曳撒坐下来,人太高大,显得车舆有些拥挤。如约调开视线,朝窗外张望,将近巳时了,好热的天儿。街道上那些往来的行人们,个个脸上晒出了一层油汗,日光底下汲汲营营地,为着嚼谷奔忙。 余崖岸的目光却没从她身上离开过,娶了她,实际没有任何改变,她照样远着他,照样给他脸子瞧。还有更坏的可能,也许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已经缓缓架起一张弓,就等着把他射落,拔毛剥皮吧! 但她好看是真的好看,他见过太多俗丽的女人,站在高楼上俯视人间,一副清高做派,眼里的市侩却掩也掩不住。她不一样,富贵过、苦难过,在卤水里浸泡了一遍,愈发剥脱出了澄澈。 有的人就是有那种力量,明明你知道她危险,却总在奢望她能改变,变得脆弱,变得亟需怜爱。然后你看她不染尘埃的样子,觉得她可能没有你设想的那么复杂。她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不过眼下她还不能接纳他,就算同乘,也是一路无话。他开始绞尽脑汁,试图吸引她的注意,不想这回竟是她先找他搭了话。 “金阁老的罪定下了,皇上预备怎么处置他?” 余崖岸道:“还能怎么处置,自然是秋后问斩。碍于先帝要下葬,这时候见不得血腥,没有斩立决。不过那些族中的子弟和门生们,运气就没那么好了,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刑部已经开始着手承办了。” 如约有些怅惘,果真覆巢之下无完卵,几时都一样。权柄握在那个人手里,他要谁生便生,要谁死便死。目下金娘娘的处境定是很难熬,也不知送葬随不随行。她对皇帝,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痴迷,就图人家长得好。现在这个漂亮男人要灭她全家了,不知她有没有清醒,看明白自己的处境没有。 余崖岸见她沉思,蹙眉道:“怎么,感同身受了?金瑶袀是自寻死路,仗着有功大肆结交党羽,收受贿赂。皇上怕也有几分看着金娘娘的情面,否则这样的人,找个没人的地方摁死就完了,何必让人嘀咕过河拆桥。” “暗下杀手,不才是看着金娘娘的情面吗?”她淡声道,“罪在金瑶袀一身,他悄悄地死了,不会累及金娘娘。眼下明着查办,拖了一众门生子弟下水,是为杀鸡儆猴。大人有意正话反说,是想听一听我的见解吧?” 余崖岸微扬了扬眉,暗道不愧是许锡纯的女儿,不似那位金娘娘,满脑子儿女情长。可聪明的姑娘,看什么都太透彻,实在是个不好糊弄的主儿。他没打算和她过多商讨这件事,毕竟容易牵动她的回忆,对自己没什么好处。遂随口吩咐了句:“金娘娘那头的事儿,你别再过问了,没得牵连了自己,自讨苦吃。” 如约慢条斯理扥了下裙门,“大人不是应准金娘娘,要搭救金阁老的吗。如今事儿没办成,心里不觉得愧对人家吗?” 结果引得他笑起来,“我答应过把人捞出来吗?我只答应她们,少让金阁老受皮肉之苦罢了,我也做到了。金瑶袀在昭狱一个多月,没有动过刑,身上连一块伤都找不见,算是给了金娘娘交代了。这会儿金家那帮子弟,才是真恨透了金阁老,恨他以一己之力败坏全家,早知如此,不如他们自己动手,趁早结果了他。” 如约叹了口气,在锦衣卫眼里,人都是冷血无情的,为了性命和前程,至亲之间也能反目。 所以这样的人,会有真感情吗?她对他产生了几分好奇,“听说大人和先头夫人是青梅竹马,你多年未娶,是因为放不下她?” 余崖岸的神色忽然黯了黯,“提她做什么。” “我想多知道些大人的过去。”她含笑说。 看来是打算知己知彼啊。 他凉哂了下,“你想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当初太子和晋王明争暗斗,早就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我拥护晋王,自然得罪了太子一党。先头夫人,不是生孩子难产而死,是着床之际被人暗害的。”他说着,那双眼睛泛着冷冷的光,抬手在颈间比划了一下,“一刀下去,一尸两命。我的孩子,就快要落地了,却没来得及看这世界一眼。人性复杂,不是非黑即白,你以为的好人也许满手鲜血,你以为的坏人,也可能是求告无门的苦主。而你,只站在自己的立场上看待一切,从未替你憎恨的人考虑过。说到底你也只是个自私的俗人罢了,和我没什么不一样。” 第42章 琉璃阶上 第36节 如约听得怔忡,那一瞬她真有些迟疑了,原来他也有这样的过去,先头的那位夫人和孩子,竟也遭遇了惨绝人寰的屠戮。 她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也真切地为他的妻儿感到不幸。但转念再想,争权夺势下必定是两败俱伤,他只说自己的妻儿被害,但在这之前,他是否又对别人的妻儿痛下过杀手? 所以这是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难以查询真相了。她只是问他:“你憎恨太子身边所有的人,所以一旦你们获胜,就对那些人高举屠刀大肆残杀,你这是在泄愤,替你妻儿报仇吗?” “有什么分别?”他说,“为泄愤也好,为斩草除根也好,成王败寇,不就是如此吗。” “我父亲,他害过你吗?” 他缓缓调转视线,瞥了她一眼,“东宫詹事府是太子智囊,所有的密令都是从那里发出的,有必要分清究竟出于谁口吗?我失去了妻儿,他们就该偿还我,所以你到我身边来了,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是冥冥中早有定数。” 他说得理直气壮,在他看来,自己一点错处都没有。 如约咬牙道:“大人拿我当什么?我是个人,不是物件。” 他背靠向车围,低垂着眼睫道:“谁家娶妻,愿意娶个物件摆在那里?”边说边抬了抬眼,眼底迸出一丝微光,“如果我从现在起一心一意待你,像当初待先头夫人一样,你愿意好好和我过日子吗?” 如约不说话了,只是幽幽地看着他,那眼神说不上是纯质还是复杂,他也猜不透她所思所想。 他的心微微往下沉了沉,迟迟道:“其实你和她,有几分相像。”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盯上我的吗?” 实在是糟糕的巧合,原本她应当可以淹没在人堆儿里,不会引起他的注意的。 他的语调里又带了几分调侃,“只能怪你运气不好。不过我说的像,不是长相上相像,是那份气韵。我这么说,你会不高兴吗?” 如约说不会,不走心,自然是不在乎的。她笑了笑,“我着实是没想到,余大人会如此长情。” 这是嘲讽还是发自真心,他不愿意探究,刚才的问题她还没有正面回答,便重又言归正传,“我要你一个答复。” 她抿着唇,低头思量了片刻,眼下最缺的就是时间,和他的以礼相待。如果口头上的应付,能让他少些爬上床的急进,又何乐而不为呢。和他相处了几天,虽然厌恶他的心一刻都没改变,但至少可以承认他有一点好处,没有对她用强,算是这人留有的最后一丝体面了。 “大人要是真这么想,那我就试试。”她说得不卑不亢,“大人果真是君子,我自然会好生和你过日子的,毕竟婚都成了,还能怎么样。” “君子?”他不屑地嗤笑了声,“余某活了这么大,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要争当君子。” 嘴上虽不服软,心里却暗喜。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爬上心头,想起少年时候和希音的相处,就是这样战战兢兢,悸动不安。 可惜有些东西逝去了,追也追不回来,只有另起炉灶,给自己寻些安慰。 马车笃笃,拐进了白帽胡同。门前早就有人候着了,一见他们回来,忙上来迎接,把人迎进余老夫人的院子,说已经预备好了午饭,让过去吃现成的。 余老夫人因家里多了个人,每天很有心思张罗饭食。以前只有母子两个,两菜一汤凑合凑合就完了,多了怕吃不完。如今可不一样了,好歹预备上六菜一汤,外加饽饽点心香饮子,入席之前先让他们溜溜牙缝,歇歇脚。 老夫人在一旁追问:“进宫一切顺利啊?见着金娘娘没有?” 如约说一切都好,“但没见着金娘娘。金家发落了,皇上册立了阎贵嫔为皇后,金娘娘名落孙山,往后怕是起不来了。” “噢。”余老夫人怅然,“没想到金阁老落得这样下场……元直啊,你都瞧在眼里了,千万长长记性。” 余崖岸随口应付,“我留着神呢,您放心吧。” 老夫人懒得兜搭他,又来和媳妇说话,“皇上登基五年,一向没立后,怎么这会子匆忙下诏了?” 如约拿手绢掖了掖嘴道:“说是敬陵修完了,先帝后儿要动身落葬,想是要皇后主持大局,才紧赶慢赶拟定了人选。” “阎贵嫔?”余老夫人琢磨了下,“东城吴良胡同那个大妮子?” 余崖岸头都疼了,“人家这会儿要当皇后了,您还管人家叫大妮子呢。” 余老夫人啧了声,“在家里说话,还忌讳那么多?我记得上回见了她舅母,还和我抱怨来着,兄弟出了事儿,一点帮衬也没有。怪道要住吴良胡同,实在是无良得很呐。” 余崖岸端着茶盏拆台,“就算她想帮衬,有用吗?” 实则确实没用,无非成为另一个金娘娘,断乎爬不上今天的高位。 老夫人心里明镜似的,又是咂嘴又是摇头,感慨着独善其身的人,反倒走得最快最远。 当然宫里的事儿不去琢磨了,还是好好排算时间吧,“明儿三朝回门,后儿随扈,时候倒是不冲撞,就是忙些个,难为如约了。” 这里说着,后面仆妇进来招呼,请家主们入席。 如约搀着老夫人上花厅里坐下,她是那种时刻透着和煦的姑娘,连声口都是轻柔的,含笑说:“不为难,我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在屋子里干坐着,反倒不自在。”边说边问余崖岸,“大人明儿和我一道去吧?” 余崖岸举着筷子,“嗯”了一声。 老夫人发笑,“怎么还叫官称,都做了夫妻了,还一副不相熟的样子。” 余崖岸说由她吧,调转筷子,猛夹了一块酱烧猪放到如约面前的碟盏里,拿筷头点了点,“吃。” 真是粗野得没边儿,武将就是这个糙模样,连他娘都看不过眼,“天爷,你不能换双筷子,就这么两头夹?” 他嫌麻烦,不耐烦道:“这头又没叼过,换什么筷子。” 边上涂嬷嬷上来给他替了一副,“没的脏了手,用这个吧。” 如约看着碟子里冒油的猪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没事儿,不爱吃不吃。”余老夫人十分善解人意,“这人就和他爹一个模样,衙门里呆久了,整天和那些粗人混在一处,肥的就是好的。” 余崖岸实在闹不清她们这些人的脑子,“长得这么瘦,还不肯吃肉,吃肉不比吃药好?见天矫情什么!” 如约讪笑着,在上头夹了一筷填进嘴里,算是给足了他面子。 这是个好开端,余崖岸拿眼梢瞥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吃了,心里就舒坦了。 席间闲话家常,如约对老夫人道:“后儿得跟着去遵化,婆母要收拾什么,儿媳给您打下手。” 余老夫人很领情,笑着说:“真是好孩子,这么体贴的。不过我不去,预备称病告假,路远迢迢地,老胳膊老腿经不起折腾。” 余崖岸又不称意,“您不去?那她怎么办?” 余老夫人道:“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从北京到遵化三百多里地,路上人都累脱了皮,还要让你媳妇伺候我这婆婆?她不伺候,人家说嘴,伺候,装样儿也累得慌,何必让那些拉老婆舌头的人评头论足。” 他这才明白他母亲的用意,老老实实闭上了嘴。 如约倒是感念老夫人这片苦心的,“媳妇不怕累,愿意伺候婆母。” 余老夫人在她手上拍了拍,“是我自己不爱去,说了一堆,全是托词。” 既然溜了号,就剩给儿媳妇打点了。挑两个伶俐的丫头跟着,再让涂嬷嬷陪同一块儿去,这么安排下来,一切就都齐全了。 第二天是回门的日子,余老夫人虽极其不待见新结的亲家,但该有的礼数一样也没落下。早早预备好了回门礼,亲自把儿媳妇送上车,千叮咛万嘱咐着:“要是他们不上道,给你气受,别担待他们,该骂就骂。骂完了回来,我给你预备好吃的,准饿不着你。” 如约说是,莫名的一股温情萦绕心头。多奇怪,时隔那么久,自己居然从仇人的母亲那里,感受到了阔别的亲情。 老夫人抬手替她扶了扶狄髻上的簪子,又仔细打量了两眼,“登车吧,早去早回。” 目送他们的车马出了胡同,老夫人揣着两手对涂嬷嬷说:“合该早点儿续弦,这才有个家的样子。新媳妇和娘家不亲,我别提多高兴,不依附娘家,可不就和我贴着心了么。唉,他们一走,我心里空落落的,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了。” 涂嬷嬷失笑,“就是回个门儿,说话就回来了。咱们家是人口少,要是人多,您还嫌他们在跟前麻烦呢。” 余老夫人想了想,笑着说也是。然后慢悠悠转过身,边走边计较:“玉楼春的酒烹鸡不赖,回头打发人买一只回来,晚上添菜。” 那厢马车进了椿树胡同,魏家大门上残余着办喜事的氛围,连包树的红绸都还没扯下来。 魏庭和夫妇满脸带着笑,亲自在槛外候着,见马车到了,赶紧上前接应,“这早晚才到,都等了好半天了。” 魏庭和支应着新姑爷,引到前厅去了。马夫人酝酿了许久的话,迫不及待要表露,亲手搀如约进了门,边走边道:“大姑娘,听说成婚当天宫里就发了恩旨,封你做诰命夫人?哎呀,这是多大的荣耀,全家都跟着沾光了。昨儿来和你父亲谈生意的主顾特意提起你,早前一口咬定的价码儿忽然降了好些,说只求买卖能做成,和咱们结个善缘。大姑娘,你嫁了个好姑爷,又有诰命傍身,往后水涨船高,可不能忘了娘家啊。你瞧你兄弟……” 如约顺着马氏的指引,看向她生的那个儿子,十六岁的年纪,尽挑父母难看之处长。一双三白眼,看起人来透着猥獕之气,使劲儿挤出一个笑,能把人吓一跳。 马夫人道:“他和你是一个爹生的,是至亲无尽的骨肉。玉修这孩子生来聪明,只可惜落在了商户人家,没人提携,不能谋个好前程。如今有了你这么个有出息的姐姐,还愁什么呢。大姑娘,往后就托你帮衬着点儿吧,姑爷在朝中做大官,说得上话。也不指着做多大的官儿,总是挣口皇粮吃,把商户改个官户,就是你对娘家的助益了。” 如约发笑,“太太替玉修谋了前程,那家里头的生意,就全交给齐修了?” 魏齐修是魏庭和的庶长子,如约的母亲进门时,已经六岁大了。这门婚事能成,全靠隐瞒,洞房花烛夜冷不丁拉来个孩子认妈,反正生米煮成了熟饭,不认也得认。 马夫人这厢可顾不上别人,全心忙着给自己的儿子张罗。不过家业当然也不能落进那个妾养的手里,含糊着说:“让玉修两头兼顾着就是了。” 如约移开了视线,“太太抬举我了,我能对娘家有什么助益,老太太到现在都不待见我呢。” 这话引得马夫人对魏老夫人的埋怨又深了几分,“咱家老太太那秉性,不说你,我吃她的苦头,也吃得够够的。可她上了年纪,又是长辈,怎么好和她计较。姑娘你大人有大量,别瞧她,就瞧你父亲的情面,还得认咱们是自家人。” 如约温吞地笑了笑,“再说吧。” 可马夫人却知道,机会只此一次,往后不会再有了。就凭她和魏家人的感情,将来求到门上都未必愿意见一见,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别介呀,”马夫人不肯放弃,“弟弟妹妹们都指着你呢。” 如约知道轻易躲不开,原先她也没想和魏家人过多攀扯,但既然送到门上来了,那就不必客气了。 于是摆出了为难的样子,反过来牵住了马夫人的手,“您是知道的,我自小被老太太厌弃,心里没法子不怨怪她,有她在,我就和家里亲近不起来。原本瞧着父亲和您的面子,我应当拉扯弟妹们,可我一想起老太太,心里就不舒坦,还请太太体谅我的难处。” 马夫人眨巴着眼睛,呆看着她,毕竟不傻,心里立时就有了主意,一迭声说是,“我知道姑娘为难,是家里先对不住姑娘。” 如约含笑抿了抿颊畔的发丝,“过去的事儿不提了,明儿我要随扈上遵化去,这阵子不在京里。今天回来辞别了长辈们,下回再要说话,且得等上二十来天呢。” 期限给得明明白白,马夫人一点就透。 这厢已经有了打算,便不再紧盯着眼前事不放了,听如约说要去给老太太请安,自己便在前头领路,曲里拐弯地,把人引进了小花厅里。 魏老夫人木着脸,正偏头看香炉里的香篆。听见脚步声才抬了抬眼,见孙女回门,心绪也没什么起伏,只是漠然道了声:“回来了?姑爷也一道来了?” 如约说是,“父亲引他在前头说话呢。” 魏老夫人皱了皱眉,“怎么也不知道先来给长辈见礼。” 老太太脖子挺硬,挑起新姑爷的刺来,让马氏一阵惶恐,忙来解围,“老岳丈没眼力劲儿,拽着人家说话,姑爷又不能拂了泰山的意儿……这事还得怪她爹,新姑爷可有什么错处呢。” 边说边端了茶盏来,递到如约手上,让她进献给魏老夫人。如约依着规矩,俯身向上呈敬,不曾想老太太耷拉着眼皮转开了头,像没瞧见一样。 马氏和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如初低低叫了声“祖母”,魏老夫人也诚如没听见,有意把如约晾在了一旁。 如约觉得可笑,这位老夫人实在是个善于拿乔的人,如果换成她的真孙女,这会儿八成被她招得不知如何是好了。想到这里,就替这本主儿不值。 茶盏端在手上,看来一时半刻是放不下来了,于是随意搁在了一旁的桌面上,“我敬茶,祖母不接,想必是不渴。不渴没关系,回头再喝吧,做孙女的礼数尽过,也就心安了。” 魏老夫人又觉不满,“看来你婆母没调理好你,你还是这么不懂规矩。” 马夫人看得直拧眉,心说这老太婆是真糊涂了,人家如今是诰命的夫人,还拿她当那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小丫头呢。敬茶不接着,正眼不瞧人家,也没有一句温和的叮咛……这要是被新姑爷知道了,举着大刀杀进内宅来,那她们这帮人就都别活了。 急得没法子,马夫人恨不得一脚踹开她,自己坐下。这扭不过弯的老太太暂且没法收拾,等过了这阵子再说,转而来打圆场,“时候差不多了,我让偏厅里摆起席面来,大伙儿挪过去用饭吧。” 魏老夫人扁着嘴,一副要人央求才动身的模样。如约实在也不耐烦看这张脸,转身对马夫人道:“三朝回门,对我来说本就是走个过场,并不指望娘家人能待我多亲厚。如今回门礼送到了,该尽的礼数也都周全了,我就不久留了,免得老太太见了我不高兴,吃不下饭。” 她拂袖就要走,马夫人慌了神,“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魏老夫人站起身呵斥,“身上有了诰命的衔儿,可了不得了,愈发要回娘家抖威风,压我这老太婆一头。” 这分明就是倒打一耙,如约回身道:“祖母要教导孙女不可骄纵、不可自满,好好儿说话就是了,做什么摆着一张脸子,像我欠了您三千吊钱?照着我的看法,我和魏家缘分不深,魏家送我出了阁,余家来的八千聘礼也收下了,这些钱,够我赎身了吧!这么着算是钱货两讫,买卖成了,情义也得顾全顾全。可要是老太太不依不饶的,硬上我跟前挣脸,那对不住,我可不愿意伺候您了。” 她说完,算是替如约和魏家做了了断。身后魏老夫人大呼小叫,她也没有再理会。 径直走到前院,余崖岸正翘腿坐着,和魏庭和闲话家常。看见她来,立时就明白了,“怎么,要走?” 琉璃阶上 第37节 如约点了点头,“老太太不肯吃我敬的茶,我哪能留下用饭。” 那厢马夫人追出来,急道:“姑娘,老太太年纪大了犯糊涂,你别和她一般见识。” 魏庭和呆呆地,这才反应过来,“大好的日子,怎么又闹上了?” 余崖岸没兴致厘清她们那点鸡毛蒜皮,拍拍腿站了起来,“走吧。” 魏庭和自是不能见煮熟的姑爷飞了,伸手来阻拦,“别别别……老太太糊涂,父亲又没得罪你……” 结果被余崖岸狠狠地推开了,“女大避父,还请岳父大人自重。” 他一拉脸,魏庭和背后的凉气就嗖嗖直往上窜,哪敢再强留。最后手足无措地送到门上,哭丧着脸,看马车驶出了椿树胡同。 车舆内的人静静坐着,不发一言。余崖岸偏头看了她一眼,“午饭没着落了,怎么办?” 如约道:“吃点儿茶食垫垫就是了。” 他却不情愿,抬指挑开车门上的垂帘,朝外吩咐了声:“调头,上柳泉居。” 第43章 京城里有名的柳泉居,据说是以木瓜酿制黄酒得名的。酒有治病的奇效,菜色也做得精美,当初她父亲曾带着她和几个哥哥一块儿吃过席,到了店门口,指着招牌说:“这字儿,是前朝的大奸臣留下的。那奸臣被问了罪,露宿街头饿得前胸贴后背,是店主施舍他一碗粥喝,他为了报答,给人写牌匾。后来到底还是被饿死了,这三个字就成了绝笔,店主把字儿裱好,流传了下来。” 她不大明白,“既是奸臣,人人喊打,怎么还挂他的字儿?” 她父亲说:“虽是奸臣,却也是书法大家。撇开政绩不问,就说这两笔字,着实有铮铮风骨。有时候人啊,难得圆满,写得了好字做不了好官,也是人生极大的遗憾。” 昨日种种还在眼前,今天她站在店门前,却已经物是人非了。 余崖岸不知道她的心境,迈着大步进了柳泉居,扬声吩咐店家,上最拿手的菜,再来一壶好酒。 如约回了神,提裙迈进门槛,一面道:“喝酒耽误工夫,我还要回去收拾包袱呢。大人可以喝一杯,回头各走各的就是了。” 这话引得余崖岸不称心,今天是回门的日子,夫妇原本就该在一起。什么怕喝酒误事,分明是怕他喝酒乱性。 他不给准话,酒保傻张着嘴,呆呆等他的示下。他又觉得丢了颜面,最后恨声撂下一句:“沏酽茶来,越浓越好。” 酒保疑心自己听错了,“大人青天白日要吃酽茶?” 余崖岸板着脸道:“不成吗?白天喝酒犯困,还有好些公务没办妥,喝酽茶醒神儿。” 酒保吓了一跳,鼎鼎大名的锦衣卫指挥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回是新婚,带着新夫人来光顾,夫人面前倒驴不倒架子,哪个没眼力劲儿的敢啰唣,横是不要命了。 他这一番没好气儿,不单酒保连连答应,连掌柜也忙上来支应,一迭回手打发人去承办,一面赔着笑脸道:“大人有阵子没上咱们这儿来了,上月挖来个新厨子,带了好些拿手的绝活儿,让他一样样上了,给大人和夫人品鉴。我昨儿尝了一条杭州石首鱼,味道不是京里河鱼能比的,这道菜就算小的孝敬大人,恭贺大人新婚之喜,给您二位添菜。” 余崖岸属于那种吃了也不嘴软的人,锦衣卫在这大邺疆土上横行惯了,没让他孝敬一桌席面,已经算客气的了。 偏头问如约:“你在金陵待过,吃过什么石首鱼吗?” 如约摇了摇头,在南京的那段日子,过得很是艰辛。自己要挣嚼谷,又得防着被人认出来,连街市都没敢尽兴地逛过,何谈吃什么鱼。 余崖岸明白了,对掌柜说:“精细地烹,回头该是什么价,一分一毫不会短你,只管挑好菜色上就是了。” 掌柜忙说是,偏身吩咐身边的人上后厨交代一声,先紧着这桌上菜。自己虾着腰,把他们往楼上引,“上头有雅间,大人和夫人在里头安坐,免得受人打扰。” 如约说不必了,“就坐散座吧。” 环顾一圈,挑了个临河的位置坐下,窗外就是清水河,河道不算宽,河面上有小舢板缓缓摇过。堤岸上种着郁郁葱葱的树,一排烟柳,一排四照花。这个时节,正是花开得顶热烈的时候,花瓣四片,拱着中央半圆的花蕊,被风一吹悠然翕动,像翩翩的蝴蝶。 她在看花,他便来看她,都不言语,都看得出神。 好半晌,如约才发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回望过去,他慌忙垂下眼,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盏往前推了推,“喝么?” 如约摇了摇头。 自打她进针工局,每天有办不完的差事,夜里要做得很晚,常是一杯接一杯地灌酽茶。下等的高碎,煮出来的茶水泛着深浓的褐色,在碗里残留的时间长一些,沁入碗壁的肌理中,洗都洗不掉。那滋味,想起来就舌根发苦,至今让她记忆犹新。 回想起以前的种种呀,五年间恍如吃足了这辈子所有的苦,真是不堪回首。她有时候做噩梦,设想将来,心里常有准备,大不了败露,也不用等锦衣卫来抓她,自我了断,一了百了。人心真复杂,一时振奋前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一时又万分沮丧,不得不在这细细的一线生机间痛苦挣扎。 就像现在,她做梦也没想到,会和余崖岸面对面坐在酒楼里吃饭。人生的变数,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两下里都沉默着,余崖岸似乎养成了习惯,默不作声往她碗碟里夹菜。面前的菜越堆越高,她连下筷的胃口也没了,终于开口婉拒,“我自己能夹,谢谢大人好意。” 然后余崖岸便阴气森森地看她,那双鹰眼里迸出寒光,“我给你夹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不回礼?” 如约没办法,牵着袖子给他夹了块杏花鹅,他这才满意,冷着脸吃了。 她茫然看着他,实在想不明白,天底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他是不是忘了她的血海深仇?怎么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和她为这些琐事争执不下? 她不解的审视,让他有几分不悦,粗声粗气道:“看我做什么,还不吃?” 如约放下筷子掖了掖嘴,“吃饱了,大人慢用。” 他的脸色随即又阴沉几分,手上夹着菜,言辞间却没打算轻易放过她,“是面对着我,让你吃不下?你最好早些适应,今后还要十年二十年地同桌吃饭,不想饿死,就别犟脖子。” 十年二十年,他想得太长远。如果那么久都没得手,就不必再活着了。 可她面上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又不是男人,本来吃的就不多,你拿话激我也没用。” 他哼了哼,不多时也放下筷子,专注喝他的酽茶去了。 如约看他几杯下肚,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纳罕地问:“不苦吗?” 他这才垂眼看了看杯盏,“习惯了。”知道她还有疑虑,不等她问又道,“锦衣卫也是苦出身,水里来火里去,挣点功名不容易。但凡承办差事,几天几夜不睡觉是常事,眼皮子打架的时候灌几口茶,把瞌睡憋回去就好了。” 她听完,寥寥点了下头,起身预备离席。余崖岸见状,随手抛了一锭银子给掌柜,跟在她身后踱出了柳泉居。 酒楼的出檐搭得宽坦,遮出了一片阴凉,可供客人们登车下马。小厮把他们的马车赶过来,如约正要踩上脚凳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人打招呼:“余大人,余夫人,今儿赶巧,在这里遇上了。” 如约回头看,见一位穿着海水绿大袖衫子的年轻贵妇,正满面笑容地望着她。 她微怔了下,其实许家没有坏事之前,她是见过她的,太常寺卿家的大小姐,据说后来嫁给了湘王。皇帝要削藩,要胁迫那些兄弟们听话,装模作样在京里建了个世子学,把那些藩王的长子都弄进京城来了。湘王镇守着湖南,儿子又尚幼小,便让王妃带着孩子留京,充当人质一样的作用。 心悬起来,她家遭难的时候她只有十二岁,这些年变化虽大,却也怕人家认出她。 好在她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事,平下心绪如常纳了个福,“恕我失礼,不知夫人怎么称呼?” 一旁的余崖岸还是善作表面文章的,浮着笑比了比手,“这位是湘王妃。”一面拱手作揖,“王妃今儿得闲,怎么也上柳泉居来了?” 湘王妃笑了笑,“还不是家里那孩子要吃这儿的菜,我怕下人办不好,自己过来看着。”复又向余夫人表了亲近,“明儿先帝梓宫动身,咱们都得跟着往遵化去。这一路上必定辛苦,到时候和夫人做个伴,万一有什么不便,也好互相照应。” 如约明白她主动示好的用意,这些被留在京城的王妃世子们,亟需发展好人脉,为自己的平安铺路。锦衣卫煊煊赫赫护卫皇权,他们是皇帝手里最有力的兵刃。尤其指挥使,以前铁桶般滴水不漏,不好攀交。如今娶了亲,有了夫人,女人和女人之间最容易建立交情,只要有了这条路,就不必日夜战战兢兢了。 所以这份示好一定要应承,且看湘王妃的眼神,并没有认出她,便和声道好,“我才从宫里出来,早前也没有结交过诸位夫人,正是两眼一抹黑的时候。有王妃领着我,我心里也踏实些,往后要给王妃添麻烦了,还请王妃担待。” 湘王妃笑得眉眼弯弯,“余夫人太客气了,我在那些夫人堆儿里厮混过一阵子,到时候好领着你认识她们。不提什么麻烦不麻烦,有人作伴高兴都来不及,还怕麻烦?” 彼此说定了,皆大欢喜。又寒暄了两句才辞过,返回白帽胡同。 路上余崖岸照旧警告她,“你最好收敛些,万一被人认出来,神仙也救不了你。” 如约目光流转,瞥了他一眼,“要神仙做什么,不是有大人吗。” 这分明是有恃无恐的挑衅,但余崖岸竟从里头品出了几丝依赖。 他显然很吃这一套,板着脸,心里受用,但嘴上绝不服软,“你要是敢拖我下水,我头一个饶不了你,你还指着我捞你呢。” 如约没和他争辩,悠闲地偏头看外面的景致,微微眯起了眼。 静谧的气氛在车舆内萦绕,看景儿看得出神的时候,不防他朝她递了递手。 她垂下眼,见他递来一个赤红的李子,皮薄莹亮,底下像蓄着一汪蜜。 他还是没什么好态度,“临走的时候拿的,接着。” 如约伸出手,他把果子放进她掌心,鲜红的果子映着白净的皮色,像放进了白玉碗般生动可爱。 但于如约来说,却是个烫手的山芋,果子托在手上,不知该怎么处置。吃是断不会吃的,硬不起这个头皮,只好勉强握着。待马车停稳,将要进门的时候找个角落抛了,这才提裙迈入门槛。 那厢余老夫人已经替她把随身要带的东西预备好了,跟去伺候的人也叫到面前来,对如约说:“莲蓉仔细,让她专管你的吃穿,翠子手脚麻利,琐碎活计都交给她,可以放心。涂嬷嬷呢,年纪大了脸皮厚,叫她给你探路,准错不了。” 如约有些迟疑,“涂嬷嬷是婆母身边得力的人,跟我走了,您怎么办?” 余老夫人爽朗一笑,“我跟前人手多着呢,哪里就没人使了。倒是你,在外头我多不放心,元直又不能时时照看你……”说着不忘吩咐,“路上夫妻不能住在一处,但要时常见面。你们才成亲,可不能远着,远了要生嫌隙的。在外受了什么委屈,或是不高兴了,都要告诉他,别藏在心里,知道么?” 如约说知道了,笑得腼腆又和气。 余老夫人越是打量她,越是爱不释手,圈在怀里好生抱了抱。 余崖岸见她们亲厚,略放了心,交代还要回衙门一趟,预备明天的仪仗,从家里辞了出来。 迈下台阶,小厮已经牵马在树底的阴凉处等着了。他走过去,正要接过马缰时,不经意瞥了墙根一眼。这一眼,正看见先前他给她的那个果子,已经摔烂了,残破地滚落在尘土里。 他心里不由发凉,蓬蓬升起了怒意。咬着牙翻身上马,狠甩了下马鞭,朝胡同口狂奔而去。 因着先帝梓宫运送不是小事,他这一去再也走不脱了,直忙了一晚上没能回家。清早净道,离京的道路两侧严严实实扯起了黄布,供仪仗队通行。这一路上不停遇见路祭,不停有诰命加入,走到四牌楼的时候,余家的路祭台子已经搭好了,他看见母亲和如约伏身叩拜在地,没能搭上话,随着法驾卤簿快速地走过了。 “赶紧,别耽搁。”余老夫人忙把如约拽起来,塞进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里。一面急切地叮嘱,“在外头吃东西要仔细,留神别吃坏了肚子。” 如约慌忙应好,来不及多说什么,马车就跟上了队伍。她只好探出窗口朝余老夫人挥手,等坐回车里的时候,才惊觉道别竟这样顺理成章。 她终究不是个冷血的人,谁是真心实意待她好,她能感觉得到。余老夫人身上不爱熏香,有一股淡淡的皂荚的味道,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当初也是这样。 静静坐着,陷入了短暂的迷惘里。不知这种虚假的亲情能维持多久,有朝一日,她会让余老夫人对她恨之入骨的,再想起今天种种,便只剩下讽刺了吧! 叹了口气,将来的事不去想他了,她本就是个有了今天没有明天的人。 先帝的梓宫在震天的哭声里,经阜成门出了京城。一路西行,头一天走了约摸三四十里,这样的天气,太阳热辣辣地照着,即便躲在车轿里,也觉得闷热难当。 好容易太阳落山了,在一个叫彰义的村子里驻跸设行宫,宫外的条件虽不像宫里那么好,但胜在一切有条不紊。 如约从车里钻出来的时候,迎面吹来一蓬热风,但也比窝在车里强得多。朝东眺望,安置梓宫的芦殿已经搭建好了,好宏伟的一顶大帐。照着边上走过的太监说,就算委屈活人,也不能委屈了先帝爷。 前去探路的涂嬷嬷回来了,已经打探明了命妇们在哪儿用饭。这一路上什么都不要紧,最要紧就是有口饭吃,涂嬷嬷神通广大,变戏法一样弄回来一盏青莲羹,“一下炉子就拿冰湃着,已经放凉了,少夫人快用些,消消暑气。” 如约接过来,才刚抿了一口,背后便有人唤她:“余夫人怎么还在这儿?快跟我来,上皇后跟前见礼去。” 回头看,原来是湘王妃,正热络地招呼着她。 她忙把手里的碗盏交给涂嬷嬷,跟着湘王妃走了。 因为行事匆忙,册封皇后的诏书虽下了,但没来得及举办封后大典。她们这些命妇既然随了扈,该有的礼数总得尽到,礼多人不怪嘛,和皇后打好交道,这可是顶要紧的一桩买卖。 两个人到了帐前,互相整理一下仪容,这才打帘走进去。里头这时已经聚了好些嫔妃命妇,皇后一身缟素,坐在太后身边。早前不怎么瞧得上的阎贵嫔一跃成了皇后,腹诽的有,暗暗嘀咕的也有,但无论心里怎么想,无一例外都是上赶着巴结的样子。 众人站定自己的位置,一齐向上叩拜行礼,口称“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自矜身份,抬手道了声免礼,“这是在外头,一切从简吧,就不必多礼了。” 如约站在角落里,暗暗找寻了一遍,没有发现金娘娘的身影。既然剔除在送殡的名单之外,想来是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她不免有些兔死狐悲,权力的倾轧下,有谁能够全身而退。人活着,家散了,对谁来说都是莫大的痛苦啊。 琉璃阶上 第38节 只是来不及思忖太多,发现太后身边的楚嬷嬷看向她,俯到太后耳边低低说了什么。太后也朝她望过来,启唇问:“这就是余指挥使新娶过门的夫人吗?” 一瞬所有目光都朝她射来,她稳稳心神,上前向太后行了一礼。 太后打量着她,不无遗憾道:“夫人做得一手好针线,楚嬷嬷都拿给我瞧了。原本指着你到咸福宫来的,不想金氏快了一步,把你放出去了。” 余指挥使的夫人是宫女出身,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早前大婚,这里十之八九的命妇都上余家喝了喜酒,揭盖头的时候也都瞧见过真容。那时画着好厚的妆,看不真周五官。今天和大家一样穿着孝服,素面朝天,在人群里却愈发地出挑,肉皮儿白净得几乎发光。 这么好的脸子,难怪招人惦记。金贵嫔为了铺路,晕晕乎乎把她送了人,虽嫁给余崖岸也不赖,成了三品的诰命,但剖开心说,到底有些意难平吧——谁愿意被人典当出去填窟窿,就算是个小宫女,不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吗。 如约又朝太后深深拜服,谨慎道:“臣妇一心想去侍奉太后,可惜没赶上,实在没造化。” 太后看她,存着几分怜悯。都知道锦衣卫吃人不吐骨头,余崖岸又是其中翘楚。这么个小小的姑娘,被他辖制着,还能落着好处吗。说不定早一顿晚一顿,揭开衣裳浑身伤痕累累呢…… 没法儿想,想了就替她糟心。 太后因恨屋及乌,十分不待见余崖岸,听说这小丫头子出宫那天还在永寿宫闹过,愈发地顾惜她,“我看重你的针线活儿,可以帮着调理调理我身边的针工宫女,这阵子常走动走动,来做个伴儿吧。” 如约自然求之不得,先前打下的基础,总算没有白费,遂呵腰道:“遵太后的令儿,臣妇一定尽心侍奉太后左右。” 太后高看她,皇后自然也留意她,不由多瞧了她两眼。 后来众人聚在一起说话,又让侍膳处安排了晚膳,等席散时,已经将要酉正了。 从大帐里出来,站在空旷的地方看天顶,星星月亮比在城里时候更明亮。 命妇们互相道别,各自回住处,如约照旧和湘王妃同行。可刚走没几步,就看见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迎面过来,因穿着孝服,分辨不清是谁,等走近了才发现,生麻布衣上翻出缂丝云龙的领章,衬着一张泛着惨白色泽的、精美的脸,不是皇帝还能是谁。 第44章 皇帝是来向皇太后问安的,碍于先前女眷多,不便出现,等到人散了才赶来。 夜色深浓,他的眼睫也深得像渊海,看人的时候沉甸甸地,四角安置的火盆也照不亮他的瞳仁。 湘王妃是他嫂子,两下里熟悉,但尊卑有别,忙拽着如约朝他行礼。 皇帝似乎到这时才发现边上还有其他人,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朝湘王妃颔首,“赶了一天的路,皇嫂辛苦了。” 湘王妃哪里敢应承,客套的场面话不能少,“为先帝尽孝,是做儿女的责任,妾哪能言辛苦。要说辛苦,还是万岁爷更辛苦,这一路上多少大事都要您决断,怕是一刻也不得消停。” 皇帝和她虚与委蛇,但目光幽幽,有意无意地落在如约身上。 她一直低着头,神情举止很得体,仍旧像在宫里时候一样,处处无懈可击。因给先帝送葬要成服,女眷们一应都穿着白绢大袖衫,头上戴孝髻,首饰换成了素银钗梳,端端地拢着乌溜溜的鬓发。女孩子浓妆淡抹总相宜,装扮起来有其富贵雍容,脱下簪环,更有一段素净自然。 他看着她,神思复杂,碍于湘王妃在,不便说什么,草草支应了两句,便往太后大帐去了。 康尔寿嘴碎得很,跟在皇帝身后敲边鼓,“魏姑娘出了阁,倒像和以前不一样了,出落得愈发标致。” 皇帝冷冷乜了他一眼,“人家的夫人,要你评头论足?” 康尔寿窒住了,抬手抽了下自己的嘴巴子,赔着笑脸道:“奴婢说话没过脑子,这要是被余大人听见,非狠扒了奴婢的皮不可。奴婢往后不说了,一定看好这张嘴。” 皇帝没再搭理他,负着手进了大帐。 不远处的湘王妃和如约驻足回望,眼看着皇帝消失在门上,湘王妃道:“这位万岁爷,总让我觉得深不见底。每常见他,我心头就哆嗦,不知道他心里作什么打算。” 如约的回答自是不会有漏洞的,“皇上是九五之尊,代天巡狩,王妃就不要猜测了,免得徒增烦恼。” 湘王妃怅然点了点头,又绽出个笑颜来,“余夫人可要去见一见余大人啊?你们小夫妻才新婚,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吧!” 如约笑道:“我一路乘车,我家大人却奔忙了一整天,想必乏累了,我就不去叨扰他了吧。” “就是因乏累,才要见一见呢。说说窝心的话,能扫一天的疲劳。”湘王妃道,“今儿我们王爷也在队伍里,我才刚看见他了。他远远儿朝我笑,我这心里啊,着实五味杂陈。我们已经有大半年没见了,他在外就藩,我得在京里照看孩子……” 更多的话不便说,说了忍不住就变成抱怨了,只是朝如约讪讪笑了笑。 如约忙道:“那王妃快去吧,趁着时候还早,叙叙话也好。” 湘王妃惦记着丈夫,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下才道:“那我过去瞧瞧,就少陪了。” 如约点头,看婢女搀着她,高一脚低一脚地往营地那头去了。 莲蓉伴在一旁问:“夫人真不去见见大人?” 如约有些犹豫,知道该在外人面前装得惦念余崖岸,但心里着实是不太愿意见到他。如今顶在杠头上,不去似乎不合常理,只得改了主意,对莲蓉道:“那咱们也去瞧瞧。要是大人正忙,就不要惊动他,悄悄地回来。” 莲蓉道好,抬手朝西指了指,“涂嬷嬷都摸清了,随扈的衙门设在那儿。” 如约便携了莲蓉往西走,好在驻地四周灯火通明,半个村子都清了场,除了往来的宫人,就只有巡营的锦衣卫。 半路上正碰见屠暮行,他一见她便打招呼:“夫人来找余大人的?” 如约说是,“大人这会儿忙吗?要是忙,劳千户替我传个话,说我来过了,就不去打扰了。” 屠暮行何等识趣的人,哪能不让他们见一见,赶紧替指挥使把人留住,比手道:“夫人随卑职来吧,这会儿营都扎好了,还忙什么。先前大人还在念您呢,说不知道您在那头好不好。” 如约知道他在尽力撮合,替余崖岸说好话,也不去探究太多,跟他到了临时征用的小庙前。 庙门大开着,几个带队的百户在路线图前听示下,李镝弩正比手画脚,说得口沫横飞。 余崖岸抱胸在边上站着,发现门外停了人,抬起眼朝外望了眼。一见是她,奇怪,昨天因那枚果子不痛快到现在的心境,忽然一下子就平了。心想她可能是怕酸,又不好拂他的意,才悄悄扔了的。现在她来看他了,没有趁着规矩大如天,有意地回避他,说明这铁石心肠终于有了点转变,变得有人情味了。 这么一琢磨,矜持暂时是顾不上了,偏头交代一声,自己提着曳撒赶了出来。 如约仰头道:“大日头底下走了三四十里,大人辛苦了。” 他说没什么,“又不是小姑娘,还怕晒。你怎么样,在车里窝着,怕是要中暑了吧?” 如约道:“我没那么娇贵,受得住这份热。” 他却忽来一阵不顾人死活的肉麻,蛮狠地说:“什么叫没那么娇贵,跟了我,往后准你娇贵。” 如约头皮发麻,不自在地别开了脸。 男人脸皮实则很厚,厚得超出她的想象,不共戴天也能拿出谈情说爱的劲头来。见她回避,还有些不高兴,“怎么了?我说错了?你怎么不回答?” 如约没辙,蹙眉道:“这会儿娇贵了,昏死在路上,不怕现眼吗?还是不要娇贵为好,我怕别人背后议论,宫女子出身,比那些诰命夫人还经不起折腾,这样多不好。” 他认真想了想,也是,女人之间的人情世故,岂是他能参透的。 当下他要显摆的是另一桩,转过身拍了拍腰,“你看。” 如约定睛打量,见他的鸾带上挂着一把折扇,外面的扇袋正是她给的那一个。余崖岸三个字,在火把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真是尴尬啊,她实在没想到,这回出门,他竟然把这个带上了。迟疑地问他:“名字绣得那么显眼,挂在身上不为难吗?” 他浑然不觉,“为什么要为难?是绣工不好,还是那些人不认得我?”他低头摆弄了一下,“我觉得正合适,比装在袖袋里方便多了。” 如约无话可说,顿了顿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明早还要赶路,大人也早些歇息吧。” 到底这是在送殡途中,就算是夫妻也不能走得太近。略说了两句已然装过样儿,就可以回自己的下处了。 余崖岸没有说话,抿着唇看她转身离开,忽然叫了她一声:“路上要是有不便,打发人来找我。” 如约点了点头,没有再逗留,循着来时路折返了。 随扈送葬是个庞大的队伍,驻跸通常征用路经的村落或皇庄。帝后和太后的行辕扎牛皮帐,嫔妃和命妇们住收拾出来的屋舍,铺上干净的铺盖,就可以将就一晚上。 如约分派到的屋子,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厢房,虽简陋,却干净清爽。让她想起早前流落在金陵乡野,被人收留过一夜,也是这样的星月,也是差不多的屋舍和布置。后来进了城,开始东躲西藏,在秦淮河后街上赁了个小屋子,小得只能放下一张桌子一张床。所以隐约听见那些贵妇们抱怨住得太不像样,她却觉得很好,在床沿上坐下来,饶有兴致地四下探看探看。 暂作行宫,四周都点了火把,屋里比外头还暗些。外面但凡有人走过,身影便如皮影一样,曼妙地映照在窗纸上。 如约托腮看着,自己给自己解闷儿,猜测经过的人是谁。来往的,都是同住在这宅子的人,戴着孝髻的是命妇,梳着垂髻的是丫鬟…… 这时一个清瘦的剪影从滴水下行来,由远及近,最后停在窗前,投射出清晰的轮廓。 她直起身子,支起了耳朵,疑心难道是来找自己的吗。 那人终于出了声,“余夫人在吗?” 如约听出来了,是苏味。 忙起身到门前,客气地叫了声师父,“许久没见了,师父一向可好?” 她还是保有以前的习惯,爱管他们叫师父,字里行间透出谦和温顺。 苏味向她呵了呵腰,“谢谢夫人,我一向都好。您如今是诰命的夫人,直呼我的名字就成了,哪儿当得起您一声师父。”彼此客套一番,这才说明了来意,把手里托着的衣裳往前递了递,“这是御用的便服,先帝爷棺椁起驾的时候哭奠,把膝头子跪破了。这回带出来的穿戴用物不多,扔了怪可惜的,所以把衣裳送来请夫人掌掌眼,看还有没有织补的必要。” 如约说是,把袍子接了过来。就着光仔细打量。料子破损不严重,也就两个米珠般大小的洞,扔了确实可惜。但随扈伺候穿戴档的宫人里头,怎么会没有擅织补的,要特意送来请教她? 心下揣测归揣测,还是得留神应付,“依我的浅见,拿雀金线双面绣,既能掩盖破损,也能让膝头这块更耐磨损。要不师父就把差事交给我吧,我来把这块补上。不过我手头没有针线盒,还要请师父替我到别处踅摸踅摸。” 苏味露出了难为情的笑,“唉,这事儿怎么还能麻烦夫人呢。我就是想让夫人帮着瞧瞧,可不好意思劳动夫人大驾。” 这是欲盖弥彰,既然没想让她动手,就不该巴巴儿送到她面前来。 如约最是善解人意,也明白太监总是想方设法物尽其用的凑性,哪儿还有推辞一说。于是摆出笑脸来和他周旋,“您太客气了,早前这都是我的差事啊,侍奉万岁爷不是应当的吗。我如今整日间闲着呢,全当替您分分忧,您就赏我这个机会吧。” 苏味连连颔首,“真真儿是玲珑心的夫人,叫我说什么好呢,实在太谢谢您了。那就麻烦夫人?这大热的天儿,抱着衣裳赶针线,怪难为的。” 如约说没什么,“有针有线,就能干活儿。” “针线不是问题,内造处随扈的物件里有,回头我就去翻找,给夫人送来。”苏味说完了这番话,倒也没有急着离开,只是站定了脚,悠着声气儿道,“咱们也算老熟人了,夫人出宫后,大伙儿都惦念您呐。您在余大人处,过得好不好呀?您这么体人意儿的姑娘,余大人必定敬重您、善待您吧?” 如约知道,在这些御前太监面前,说话得留有余地,以便将来回旋。便赧然低头道:“寻常过日子罢了,过得去就行了,还指望什么。” 这话里的深意,十分值得探究。苏味的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遗憾,又是咂嘴又是摇头,“要是晚一步……您就不必出宫了。” 如约明白,他们都看好她,觉得她能晋位,能随王伴驾。她曾经也动过这心思,但终究不敢实行,害怕经不得盘查。谋朝篡位的皇帝有个共性,江山坐稳后,就会变得极讲章程,因为需要章程约束人。连皇后都是从现有的嫔妃里挑最听话的那个,就知道他驭下有多谨慎了。她要是想走侍奉枕席那条路,了不起从选侍做起,一步一步得走上三年五载。有这三年五载,不如先朝余崖岸下手,这些灭了她全族的仇人,能杀一个是一个吧。 当然苏味也是点到即止,不再往深了去说了,退后一步道:“夫人稍等我一会子,我这就找针线去。”说着压住孝帽,快步走远了。 一旁低头侍立的莲蓉,到这时候才抬眼看了看夫人手里的衣裳,“奴婢还是头一回见龙袍呐,这针线多细密,果真是御用的东西。可是夫人,那些太监也太不地道了,您都出宫了,怎的还拿宫里的差事分派您?” 如约笑了笑,“举手之劳罢了,帮帮忙也没什么。再说送上门来的龙袍,敢不接着吗。” 莲蓉迷糊道:“这有什么不敢接的,夫人就说身上不好,眼神不好,怎么说都行。反正这是他们御前的差事,和您没什么关系。” 小小的丫头子,囿于内宅,哪里知道其中暗藏的机锋。 这便袍当真没人能缝补了吗?显然并不是。先帝出殡,正在送葬的路上呢,御前这些人也没闲着,千方百计地做牵头。可见乾坤并不清明,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处处藏污纳垢。 她抱着衣裳返回厢房里,坐在灯下查看,御用的料子都是最上等的,皇帝一般用不着下跪,所以这些东西不必具备耐造的特性。越是上等的夏料越轻薄,织补起来且要费一番工夫。她拔下头上的小银篦,小心翼翼把起毛的边缘整理好,修剪去无用的残缕…… 这衣裳是皇帝穿过的,弄坏了自然不好清洗,衣料间还残存着一段乌木的香气。她在灯下查看破损处,凑得太近,一阵阵的幽香直往鼻子里钻。 手上顿了顿,心绪有些起伏。发狠盯了半晌,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摒除杂念,一门心思发挥她的手艺去了。 苏味回来的时候,远远看见她正虔心打理。她是个干净清朗的姑娘,即便是嫁做人妇了,也没有那股油滑和势力。照旧安安静静地,专注于她自己的事情,这样的女孩儿谁能不爱呢。上头那位主子爷虽不言不语,有时候坐在南炕上,发怔盯着脚踏的一角,这个苏味知道,是因为她曾在那里短暂地坐过啊。 明明唾手可得的人,忽然像风筝断了线,再也够不着了,即便是江山在握的皇帝,也不免无能为力。 苏味略感惆怅,脚下顿了顿,见她朝他望过来,立时又堆起笑,把手里的盒子送了进来。 琉璃阶上 第39节 “针线、剪子、花绷,一样不缺。夫人瞧瞧,丝线的颜色合适不合适,若不合适,我再换一扎来。” 如约说不必,“和便服正相配。您就交给我吧,我加紧着点儿缝制,三天应当就能送回去了。” 苏味应完了,也不忘说两句体恤的话,“天儿好热,白天日头晃眼,夫人仔细眼睛,千万别做坏了。” 如约说好,“谢谢师父关心。”略顿了下又向他打探,“今儿没看见金娘娘,她留京了吗?现还在永寿宫吗?” 苏味掖着袖子道:“她是个糊涂人,哪儿还能随扈送葬呀。册封皇后她不是闹了吗,引得万岁爷不高兴,让把她迁到钟粹宫去,她不干,在院子里哭天抹泪。事儿奏到御前,万岁爷干脆叫人把她送进西苑,这下是彻底进了冷宫,往后没什么指望了。夫人就别惦记她了,您好好的人,叫她给连累了,换了我,管她是死是活,一辈子都想不起她来。” 如约道:“终究在她身边伺候过,当初还是她把我从针工局调出来的呢,不能不感念她的好处。” 苏味沉重地点了点头,心眼儿好的人,只记着人家的恩惠,不记得人家对她的残害。如此也没什么坏处,心底里不蒙尘埃。 “时候不早了,叨扰夫人半晌,夫人早些安置吧,我告辞了。” 如约放下手里的活计,一直送到门前。苏味走了一程回头看,屋子里橘色的灯火是底色,衬出门前亭亭玉立的人。 要想俏一身孝,说得是真在理儿。 加紧步子赶回大帐,万岁爷已经从太后那儿回来了。几个随扈的大臣正回禀路程安排,及抵达陵地后的落葬事宜,待一切都商量妥当了,才行礼退出帐子。 苏味朝站班儿的小太监使眼色,让放下卷起的窗帘,自己上前回事,“主子爷,都办妥了。” 皇帝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说什么了?” 苏味呵腰道:“哪儿能说什么呢,就说自己在宫里当过职,伺候万岁爷针线是应当的。”想了想又道,“她把差事揽下了,奴婢就赶紧挑丝线去。回来的时候,见她把万岁爷的袍子抱在怀里呢……” 皇帝心念忽然一动,直挺起肩背问:“抱在怀里?怎么个抱法?” 苏味意识到自己可能描述得不太妥当,那可怜的眼睛猛眨了几下,拿手比划着,“就是……这么着……搂着、抱着……” 皇帝直皱眉,“你要是说不清,就想明白了再来回。” 这下没办法了,苏味看见衣架子上挂着明天的丧服,取来照着如约灯下做针工的样子,细细地拢在胸前,“就是这么的。” 皇帝沉默下来,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抬手摆了摆,把御前侍立的人都遣出了大帐。 第45章 巨大的牛皮帐,空旷但闷热。 皇帝坐在御座上,久久没有挪动身体。 先前那件袍子,是他让苏味送到魏如约那里去的,原本御用的东西要是损坏了,大不了收归库里,再不复用就是了,哪里节俭得需要缝补。但他今晚上看着那两个细小的洞,没来由地觉得可惜——或者补一补,还是能将就的。 他想起先前太后帐外,和她的不期而遇,康尔寿有句话说得很对,再见到她,总觉得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人慢慢变得更持重稳妥,但针工手艺应当没有变化。早前她给他做过一件衣裳,右脚的靴子也是她重新修补的,还有金氏谎称自己做的香囊,都是出自她之手。那么多的针线活计,再麻烦她一回也不要紧吧。 他静静地坐着,手搁在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触折扇的扇骨……余崖岸行拱卫之职,忙前忙后多次经过御前,他看见他腰上悬挂的扇袋,那么明晃晃的三个字,终究刺伤了他的眼。 一时思绪混乱,心里明知道不应该这样的。那天金氏放她出宫,他打定了主意顺水推舟,心底小小的涟漪又算得了什么,为了成全君臣之情,还是可以忍让的。但人有时候就是那么不可理喻,约束得了言行,约束不得内心。错失的东西就是让人割舍不下,越想越好,越想越惦念……他开始隐隐后悔,明明她原先是他后宫的人啊。 于是泄愤式的处置了金纨素,一切的兵荒马乱都因她而起,让她活着都已经是恩赐了。这次送先帝梓宫进敬陵,他其实是有些盼望见到她的,好像见一见,能短暂地解决很多问题。 不该这样的,这种心思让他惶恐,他明知道她是臣妻,怎么还能念念不忘!于是狠狠自省,读大量的书,处置大量的政务,但只要一闲下来就走神,脑子里发空,前所未有地空洞。 要是照着他以前的手段,这女人不能留,乱我心神者该杀,所以面对她时,他会奇妙地产生一种既向往又憎恶的感觉。但江山经营到现在,早不是五年之前了,别人家里的夫人,他也不能随意招进宫来扣留诛杀,更不能授人以柄。然而余崖岸那种得意而不自知的样子,格外不受他待见,这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像冰冷的蛇,吐着信子向上蔓延,他得不时提醒自己不能公私不分,才能压制住处处挑刺的冲动。 实在不可理喻,他如今每常后悔,像今天,到底为什么要送那件袍子过去?就为了种下因,等着收她亲手送还的果吗? 无可奈何地撑身站起来,帐子里熏过了艾草,浓烈的药味在鼻尖弥散,让他觉得憋闷。他举步踱出了大帐,热烘烘的世界,即便到了深夜,也解不开这暑意。 章回上来侍奉,“奴婢陪万岁爷四处散散?村子里晚间宁静得很,东边还有条小河,绕着山脚流过。” 皇帝没有挪步,想了想还是摇头,“人定了,安置吧。” 一个人慢慢又走进大帐,在床上躺了下来。 碧玉做的凉簟,靠在皮肉上森冷,但可以压制住心底躁动的火焰。他闭上眼,侧过身去,什么都不要想了,不想就能尽快入眠,明天一早还要动身。路远迢迢,哪有时间纠缠于那点幽微的情愫。 但不思量,自难忘,进不去脑子就进梦里。 他鲜少做梦,但今夜的梦,真实得让人惊诧。梦里又回到金氏侍寝那晚,他撩起帐幔,看见枕席间躺着的是她。这回竟没有被药倒,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并不说话。 他心头闷闷地大跳起来,伸手去触摸她的脸,她像猫儿一样,脸颊绕着他的指尖,亲昵地轻蹭。他口干舌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朕答应你的要求,让你做贵人。或是妃……贵妃,都行。” 她眨动眼睛,眼里弥漫着滔天的情火,举起两手搭在他颈间,慢慢地摇头,“不要,都不要了。” 他反倒急起来,“为什么?” 她笑得眉眼弯弯,“我要那些虚名做什么,你就是愿意给,我也不能受着。” 他忽然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该拿什么来留住她。正觉得遗憾的时候,她在他唇上亲了亲,然后像一泓春水,融化在他身下…… 醒来的时候,内心仿佛经历了一场恶战,迷茫、彷徨、羞愧,但又满怀窃喜忍不住回味。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一个皇帝,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要去觊觎有夫之妇。他知道自己有错,那点不堪的心思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从今天起必须收敛言行,再不要念着得不到的人了。 皇帝习惯早起,第二天雷打不动四更醒转,起身洗漱过后,趁着太阳还未升起来,拔营收帐准备出发。 梓宫起驾前,照例要哭祭参拜,文武百官和命妇们跪在外圈,内圈是皇帝宗亲及一众宫眷。如果说最开始还有悲伤,那么五年过去,早就不可能像当初一样了。皇帝沉默着拈香、上供,有时视线划过太后的脸,太后也应景儿嚎哭,但眼睛是干涩的,远不像上寿皇殿控诉他的不良行径时,那样洋洋洒洒大泪滂沱。 冗长的一场葬礼拖延了五年,已经耗尽了所有人的情绪。大家都在装样子,尽力应付,哭声一个赛一个地高,但真情实感流得出眼泪来的,实在寥寥无几。 皇帝并不勉强她们哭,面上过得去就行了。哭祭持续的时间不长,至多一炷香,然后收拾起供桌拆了芦殿,就可以恭迎先帝梓宫动身了。 他率领一众皇亲从内圈出来,由人引领着前往自己的车驾。两侧臣僚和命妇林立,像两排白色的墙。 越是不想看见的人,却越是鲜明地出现在视野里。袖笼下的拳握起来,他目不斜视如常走过,谁也别想看出他内心的波动,谁也别想以此拿捏他。 如约目送圣驾走远,又等太后和后妃们都坐进车辇里,方才由涂嬷嬷搀扶着登车。 早上的气候还好,空气里带着一丝凉意,一呼一吸间只觉清爽宜人。车马行动起来,送殡的队伍绵延了十几里,注定是走不快的。等太阳一升起来,那份清凉倏忽便消失不见了,炎热又从四面八方每个角落蔓延进来,车内热气暾暾,像蒸笼一样。 如约忙着赶制昨天苏味送来的那件衣裳,车里晃动不好下针还是其次,上用的物件首要一桩是不能弄脏,沾染上她的汗水。于是让涂嬷嬷在边上替她打扇子,小炕桌上摆好湿手巾,赶在手指出汗之前赶紧抹一把,然后再继续赶工。 涂嬷嬷心里老大的不舍,愁着眉道:“找谁说理去,这么热的天儿,其他命妇躺着受用呢,偏我们少夫人还要做针线。” 当然说话的时候嗓门压得极低,只以对面的人听得见的声息控诉。 如约笑了笑,视线没从花绷上移开,“都是御前得脸的红太监,哪儿敢得罪。让做就做吧,我这会儿也摸出门道来了,身子只要随车晃动,针尖就扎得准地方。” 涂嬷嬷听得直叹气,看她发际濡湿了,忙拿帕子给她掖了掖。 要说她家这位少夫人,确实长得无可挑剔。别人个个顶着大红脸,她却不是,越出汗,皮色越白净。再加上乌黑的眉眼樱桃口,鬓角散落一点绒绒的碎发,看上去有种孩子般的天真和纯直。 涂嬷嬷就在边上看着,看上整半天也不觉得厌烦。心里只管感慨,怪道小老爷二话不说娶了她,长得好,脾气又温顺,这样的媳妇儿打着灯笼也难找。 队伍日行几十里,半道上得歇歇脚力,预备中晌的饭食。终于到了时辰,车停下了,涂嬷嬷像点中了机簧,直蹦起来说:“我上膳房去一趟,看看今儿有什么饮子,带回来给少夫人解渴。” 莲蓉和翠子走了一路,走得脚底心都磨出了水泡,队伍一停住,如约探身出去,让她们找个树荫底下坐定了歇一歇。自己蜷曲了这半天也有些累了,下车舒展一下筋骨,看看这一程的景致。 因是官道上行走,远山远水到底不在跟前,只看见连绵的青山障蔽住半边天,阴沉沉像堆叠起的乌云。外面确实比车内凉爽些,但大日头照着,无处可躲,只在车架的阴影里站上一小会儿。 待要登车的时候,发现余崖岸穿过零散的人群,朝她走来,手里拎着个食盒,像立了什么大功勋似的,拉着脸,得意地冲她抬了抬手。 如约不解地望着他,等他走近,看他把食盒放在车舆前的踏板上,揭开食盒让她过目。她垂眼看,里面卧着好大两块冰,正嘶嘶地从缝隙里往外渗着凉气。 只让她看了一眼,立刻就盖上了盖子,“京里的冰窖天天往队伍里运冰,只供那些贵人们使用。我赶在送进膳房之前,让人敲了两块下来,你搁在车里或吃或用,都行。” 如约迟疑着,“这样不犯忌讳?” 余崖岸说:“犯什么忌讳,哪个男人不在踅摸。锦衣卫专门负责警跸,进来头一关就送到我手上,我不趁机敲两块,岂不是傻了。” 他边说,边把食盒往车舆里推,发现小桌上放着针线笸箩和一件衣裳,看用色就知道是男款。 “御前的活计?”他回头问她。 如约点了点头,“昨儿夜里苏味送来的。” 余崖岸抿着唇,没有吱声,半晌才道:“那就做吧,送来的东西推辞不得。”说罢又瞥了她一眼,“不过你要记着,你如今已经嫁做人妇了,一言一行都要审慎,别引出闲言来。” 如约懒得搭理他,自顾自登上车,放下了垂帘。 车外的余崖岸悻悻摸了摸鼻子,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女人,特意给她送冰来,她连句谢谢都没有,不像话。 他不甘心地抬手敲敲车围,“魏如约,你又和我耍脾气,是不是?” 车内的人没出声,倒引得莲蓉和翠子上来,惶然说:“大人,夫人想是针线做了一路,累了。” 余崖岸再要发作,恰好远处有部下招呼他:“余大人,万岁爷召见。” 他没法子再耽搁了,转身急急赶往皇帝行辕。等他一走,苏味才领着人到了如约车前,隔帘问了一句:“余夫人在吗?” 如约听见他的声气儿,忙打起了帘子,“师父来了,找我有什么示下?”说着就要下车。 苏味忙拦住了,“这么大的日头,快别下来。您替我忙差事,这不,我酬谢您来了。”边说边招呼人,把一个棉被包着的物件送进了车里。 朝这位小夫人脸上瞧瞧,她分明不明所以,苏味伸手把被子揭了,露出底下一台精工的青铜小冰鉴。 “里头已经装满冰块儿啦,这冰鉴精巧,能蓄寒气,搁在外头的冰一炷香时候化得不见踪影,它能存上两个时辰。宫里的娘娘们一人有一台,我记着夫人的好呐,特给您也谋了一台。您放在车里,做针线的时候能静下心。我算好了时辰,未正前后再给您捎两块冰,保您到晚上都清清凉凉的。” 如约忙道谢,“您这么顾念我,我怎么好意思呢。” 苏味摆摆手道:“您还和我客气,犯不上。”说罢又回头张望了眼,压声道,“我先前瞧见余指挥拍您的车围子,这是怎么了?闹别扭了?” 如约抿唇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只是摇头。 苏味竟觉百感交集,抱着拂尘道:“夫人离宫那天,听说在永寿宫里闹来着,金娘娘却在皇上跟前说,您和余指挥是两情相悦,我听着都替夫人不值。如今婚也成了,人也进了余家门儿,余指挥没对您顾惜点儿?怎么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砸您的车围子?” 如约讪讪周全,“没有的事儿,我们大人脾气急了些,对我却是很好。” 但苏味还是相信眼见为实,年轻的小媳妇要面子,受了委屈也不好意思说出来,粉饰着太平,以为能瞒住别人的眼。 轻轻叹了口气,苏味又接过边上人递来的小食盒,放在了车门前,“梨汤吊出来的蜜汁子兑了兰雪茶,解暑得很,特送来给夫人降暑气。下半晌迎着日头走,且把门窗都关上吧,这么着凉气散不出去。” 如约自是千恩万谢,方才送别了苏味。 转头看,又是冰鉴又是冰块,中暑倒是不至于的,但心里多少有些悬乎。不知苏味这一趟趟地跑,究竟是他自己的主张,还是奉了皇帝的旨意。要是背后有人支使,那可有些说头了。 那厢涂嬷嬷挎着中晌的饭食回来了,结果到车前一看,发现食盒没处搁,“咦”了声道:“都是哪儿来的呀,膳房打发人送来的?” 莲蓉说不是,“大人送了个食盒过来,御前的红太监也来谢我们夫人,这不,都快放不下了。” 涂嬷嬷不知道里头缘故,笑着说:“咱们大人倒是个知冷热的,自己公务这么忙,还挂念着少夫人。” 边说边把占地方的东西都挪了挪,先把饭食铺排好。伺候她用完了,她们这些人自有她们的供给,又都上伙房那儿领午饭去了。 回来的时候,车舆里该归置的东西都归置好了,一样样端端地摆放着。如约说:“车里凉快,可就是地方太小,呆不下这么些人。你们轮着上来坐一程吧,也好有个盼头。” 这么善性的少夫人,世间少有,但伺候主子得有眼力劲儿,莲蓉说不了,“我们在外边走着,裹得一身臭汗,回头别熏着夫人。我和翠子年轻,不碍的,涂嬷嬷年纪大了,让她跟着夫人坐车吧。” 涂嬷嬷道:“先前要给夫人打扇子,我借着这个由头才蹭了一路。这会儿车里凉快了,用不上我了,我可不能再乘车了。哪家的仆妇也不像我这样没规没矩,叫人说起来不像话。我随你们扶车,原本跟出门,就不是来享福的。” 琉璃阶上 第40节 如约挽留不成,最后一个都没上车。也罢,这车里空间确实不大,放着冰鉴和食盒,又要摆小桌做绣活儿,多个人施展不开手脚。 抬起眼看看对面这些东西,反正送来了,受用就是了。她把兰雪茶泼了,御前的东西可不敢入口。又把食盒打开,冰块上放置了小铜吊,就这么湃着茶,让它们痛痛快快地散发凉气。 以前讲骨气,什么事都有个宗旨,譬如别人不打我的主意,我断乎不去招惹人家;又譬如做人的底线,泾渭分明,不僭越,不胡乱兜搭……这是她父母从小教授她的规矩。 规矩当然没错,做人就应该清清白白地,但到了如今的处境,再这么不知变通,就不合时宜了。 一个在泥沼里打滚的人,没有资格顾全这么多。 她手里捏着皇帝的袍服,眼睛盯着冰鉴,忽然想明白一个道理,凭自己的能力,要杀皇帝或是杀余崖岸,恐怕都难如登天。但如果能让他们两败俱伤呢?她不敢确信自己有这样的魅力,可无论如何,可以试试的。 心里做了决定,就要坚定不移地朝着目标前行。那么现在最要紧一点,是先确定皇帝的心思。其实早前在宫里时,金娘娘一出出的昏招儿,还有喋喋不休的“万岁爷对你有意思”,也让她察觉到了皇帝待她的不同之处。她试探过,可惜他太谨慎,没有留下让她大步跨越的空间。 相较起探囊取物,也许求而不得更是余韵悠长,上位者天生喜欢挑战。 她捏起细细的绣花针,在头皮上篦了篦,静下心来,把手底下描好的花样子绣满了。 等到脱下花绷的时候,队伍正赶到韩河皇庄。这庄子是宫里产业,建得极大,真像个行宫一样。除了安置梓宫的芦殿照旧要搭建,太后和帝后嫔妃们的住处都有了着落,用不着再设牛皮大帐了。 停了灵,又是一番哭祭,这是每天必不可少的。如约混在人堆儿里,并不有意扎人眼,等到人散了,她便去太后跟前侍奉。 她的经历,对于太后来说像个曲折的西洋景儿,光是自小的遭遇就够太后感慨唏嘘一阵子。 如约平静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我长大了,不像小时候一般琢磨不透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际遇,想是我和父母缘分太浅,强求不得。” 太后总有一颗同情弱小的心,见她遭了这么多罪,却没有半点抱怨,愈发顾惜她。牵着她的手道:“可怜见儿的,要是早早儿到我身边来,我还能疼着你。” 楚嬷嬷笑道:“这会儿不就在老祖宗跟前?您快疼疼她吧!” 这里正说笑,外面通传,说万岁爷来向太后问安了。 太后脸上的笑容很快褪了个干净,收回手坐正了身子,淡淡道:“叫他进来吧。” 第46章 如约起身退让到一旁,余光看见皇帝到了太后座前,拱手长揖下去,“舟车劳顿,今儿又比昨天还热,儿子路上一直担心母后,唯恐母后受了暑气。” 太后的这口气,怄的时间奇长,似乎已经习惯了不给皇帝好脸子,漠然道:“有人扇扇子,有冰鉴供着,哪里就热死了。我早和你说过,这一路三百里地,就不要时时拘那些虚礼了。我好好的,用不着见天来问安,我安着呢。倒是皇帝,有那么多的政务要处置,总往我这儿跑,多费工夫。还是好生颐养着身子吧,等到了敬陵,奉安入葬一大套的事儿,不知要忙到多早晚。这会儿不养着精神,后头没力气。” 这番话说得没什么棱角,但字里行间的疏离,比冰鉴还凉上几分。 皇帝嘴角微沉,太后多年的冷漠,他也早已习惯了。今天过来只是例行问安,只要不叫人诟病,就已经尽了做儿子的心了。 当然,他也知道魏如约在这里,后妃命妇们如常见过礼,都散了,只有她还留在太后跟前。当初金氏发昏打发她出宫前,她就已经动了进咸福宫的脑筋,这事儿没能成,她遗憾,太后遗憾,皇帝自己何尝不遗憾。 如果计划成功,就不会是现在这样光景了。他虽要碍于太后,对咸福宫的宫人诸多礼遇,但时常见到亦不是难事。好在这场送殡,又提供了无限的转机,太后还记得她,留她在身边陪伴,断了的纠葛又重被续上了……他克制再三,是不是应该等她走了再来给太后请安,但她们促膝长谈,不知谈到什么时候。他实在是不得不前往,见到她,也并非出于他的本意。 开解自己一番,终于心安理得。她呢,一直很安静,安静地站在一旁,像一柄玉雕的如意,空灵又深邃。 视线不由自主被牵引,但很快又收回来,皇帝心平气和对太后微笑,“儿子知道母后关心儿子,但这是儿子的一片心,哪能因劳顿就减免了。” 太后不耐烦,“我让你减免,也不行?” 皇帝神情依旧,半点没有退让,“请母后成全儿子的孝心。” 太后泄了气,靠着引枕道:“算了,你爱来就来吧,我总不好把你拒之门外。”说着朝楚嬷嬷递个眼色,“往冰鉴里加块冰,请万岁爷坐会子吧。” 如约见状,轻声对太后道:“老祖宗,那臣妇就先行告退了,明儿再来陪您解闷。” 皇帝来了,外命妇在场多有不便。太后闻言点了点头,如约行礼如仪,又朝皇帝褔了福身,方从厅房里退了出来。 远处灯火幽幽,照不清她脚下的砖。她放缓了步子,想看一看自己的猜测,究竟有几分胜算。 支着耳朵细听,心悠悠地悬着,期盼能听见身后有追赶上来的脚步声,可惜并没有。不由有些怅然,看来是自己料错了,一个篡位者能走到今天,必然有过人的耐性,哪会如此急不可待。 微叹了叹,她说:“回去吧,有些累了。” 莲蓉说是,搀着她往回走,可还没走几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了声,“余夫人,请留步。” 她心头悄然滋长出花来,顿住步子回望,见皇帝站在廊庑上,身边的太监挑着灯笼,光线从灯笼的圈口蔓延出来,照得一身孝服银白刺眼。 她款款朝他俯了俯身,“臣妇在,恭聆圣训。” 她如今以“臣妇”自居,这字眼听上去别扭得很,时刻在提醒他不要有非分之想,不要生出任何狂放的主张。 皇帝压了压心头的波澜,知道这样叫住她十分失礼,自己那点不为人知的心思只有自己知道,连她都蒙在鼓里。况且眼下驻跸更不像在宫里,四周围都是眼睛,他须得小心再小心,别吓着她,更不能失了皇帝的体面和分寸。 心下其实有些懊悔,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来不及了,便正了正神色,拿出寻常的语调和她搭话,“余夫人出宫有阵子了,早前在宫里侍奉很是尽心,朕一直没寻着机会嘉奖你。不知你现在宫外好不好,一切可能适应?” 话到这里,如约心里便有了三分把握。她沉住气,含着淡淡的笑,字斟句酌道:“万岁爷已经嘉奖过臣妇了,臣妇是续弦,成婚当日能封诰命,是万岁爷对臣妇的恩典。臣妇在夫家一切都好,本就是出身民间的人,哪来不适应一说。”语速渐渐放缓了,复抬了抬眼,很快又垂下眼睫,“只是那日匆忙出宫,没来得及别过万岁爷,令臣妇遗憾至今。” 简单不媚俗的一番话,一字一句都叩击在他心门上。 皇帝知道她过得并不好,明明苏味回来禀报,说余崖岸对她很粗鲁。她碍于面子粉饰太平,连脸上的笑,也总是带着一点惆怅的味道。 眼波流转,仅是短暂的一相视,就让他浮起许多怜悯。只觉她像个身不由己落进苦海里的人,挣不出来,只有认命。可见金纨素所谓的两情相悦纯属鬼话,而自己也是帮凶——那天分明可以把她追回来的,却还是选择用她维系君臣情义,眼睁睁看着她灭顶。 心下莫名惭愧,杀了一母同胞都不曾让他产生过这种心情,没想到居然会用在一个女人身上。于是她嘴里的好,也都变成了不好,皇帝觉得自己开了第三只眼,能分辨她的假话和真话。 碍于边上有婢女侍立,他不方便继续追问,只是喃喃应着:“日子过得好便好……余大人对社稷有功,他的夫人封诰命本就是应当的……” 可她口中那句“续弦”,让人觉得不圆满。关于这点,不管是余崖岸还是自己,都无法成全她。终究是遇见得太晚,其实她原该拥有更好的。 他有一瞬的晃神,但仅仅只是这一瞬,对如约来说也够了。 “苏领班送来的便袍,臣妇已经绣了一半,但因路上颠簸,不免耽误手脚,慢了好些个。”她恬淡地笑了下,“不过臣妇会尽快绣完的,料着明儿入夜前,能送到御前去。” 提起那件便袍,皇帝不大自在,像某个小秘密被人戳穿了似的,既有些局促,又要强装镇定。嘴上应承着:“御前的东西短不了,倒也不用着急。” 她还是那种不骄不躁的样子,很为别人着想,“我瞧您连日都要哭临,跪拜的时候也多,穿着这件有膝襕的,免得再蹭破其他袍子。” 皇帝慢慢点头,“夫人想得周全。” 再看她一眼,昨晚做的那些凌乱的梦,不知怎么忽然窜上了脑子,让他一阵心慌。两个挨不上边的人,在这灯火通明的廊庑上说了半天话,传出去终归不好听。到底强逼自己收了心,肃容对她道:“时候不早了,夫人回去歇着吧。连日奔波辛苦,若是赶不及,也不用慌张。” 如约说是,退让到一旁,朝他俯下身子恭送。待他走远了才直起身来,召唤莲蓉,“咱们回去吧。” 莲蓉是没见过世面的婢女,到这时才找回自己的嗓子,悄声道:“那可是皇上,吓得奴婢大气儿不敢喘。早前看戏文里演的,皇帝老子总说‘来呀,,拉下去砍了’,我就怕皇上寻您的不自在,和您过不去。” 如约失笑,“我还给他补衣裳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做什么要和我过不去?再说咱们家大人,不也名声在外吗,没见他在家里打杀哪个家奴。皇上和他,不是一样的么。” 最后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暗自庆幸,皇帝不再是水泼不进的了。只要有裂口,就能顺着那地方,把刀插进去。 莲蓉似懂非懂,“那可是皇上呀。” 如约道:“我以前是做宫人的,伺候着宫里的贵嫔娘娘。人物太小,上头自然懒得为难。我问你,大人有没有为难过你?” 这下莲蓉没话说了,讪讪笑了笑道:“少夫人怎么能和奴婢一样呢……哎呀,蚊子来了,咱们快回去。料着翠已经把屋子熏好了,夫人梳洗梳洗,赶紧歇下吧。” 两个人相携着回了长房,果然屋子里一应都铺排好了,涂嬷嬷和翠子靠着房门闲谈,见她回来,忙把人迎了进去。 “先前湘王妃来找您玩儿啦,听说您还没回来,这才走了。”涂嬷嬷把她搀到圈椅里坐下,回身拔了簪子剔剔灯芯,一面道,“这位湘王妃,倒是个和煦的人,一路上对您多有照应,您结交了这么一位贵妇,往后在圈子里周旋,也更得心应手。不过啊,这位王妃的心肠好过了头,夫人和她来往,可要留点儿神。” 如约是头一回听人说起湘王妃的为人,先帝时期,各路王爷没有就藩前都在城里建府,紫禁城东边澄清坊里设有十王府、诸王馆,就是安顿这些凤子龙孙用的。但如约家里遭了难,后来欠缺了这段消息,只知道湘王妃娘家姓郑,至于什么时候嫁给湘王,又是怎样一番为人处世的道理,就不在她了解的范围内了。 偏过头打探:“嬷嬷知道什么内情?” 涂嬷嬷道:“也不算什么内情,这个故事,全四九城都知道。说太常寺卿郑大人手底下有个小官儿,因和郑家走得近,两家的女孩子也相熟。那小官儿家有个庶出的女儿,有些个小才情,但也因此被正房欺负得很惨,她娘病死后,嫡母做主,要把她嫁给四十来岁的百户做填房。湘王妃一时糊涂,把她带回家,让湘王纳她做了妾。这下可好,人家那点小才情可把湘王勾住了,恰好宫里下令就藩,就把王妃和世子留下,带那个妾室去了湖南。这会儿孩子怕是生了好几个了,王妃就守着世子苦熬呢。您瞧瞧,再大度,哪儿有把男人让给别人的呀。这下子后悔来不及了,头前你可怜人家,如今人家过得可比你滋润,未必想得起你的好。” 也算是个稀奇的故事,这么听来,湘王妃确实心善得过了。如约有些同情她的遭遇,毕竟太常寺卿家里上下和睦,对女儿的教养也极尽良善。但这世道,良善人不一定有好报。虽说没有那个小官的女儿,还有别人填补湘王身边的空缺,但比起陌生人撬墙角,被熟人背刺一刀,才更铭心刻骨地难受。 翠子脑筋简单,“王妃要留京,妾室不得跟着伺候湘王吗。” 涂嬷嬷道:“湘王府的妾就她一个?换了我,王妃对我有恩,我就自请留在京里陪她一起带孩子,这才是做人的道义。” 可惜道义这东西,不是人人都有。 如约心下惆怅,但不便评价人家,把桌上的针线都归置进笸箩里,就吩咐她们也去早早歇息。 这里刚安排好,正预备睡下,发现一个身影快速从廊下经过,转眼便迈进了卧房。 涂嬷嬷等人一见主子来了,忙呵腰行礼,余崖岸没空理会她们,把手一摆让她们退下,自己回身关上了门。 如约站起身,茫然道:“大人怎么来了?这里是女眷住处……” 余崖岸道:“我和旁人不同,我领了公务,四处巡营。”边说边走到她面前,碍于隔壁还有人住着,不好高声说话,压着嗓门质问她,“先前皇上找你了?说了什么?” 果真锦衣卫的消息是最灵通的,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就跑来兴师问罪了。 她调开了视线,“还能说什么,无非是问问婚后过得好不好,一些礼尚往来的话罢了。” 他满脸的狐疑,“就这些,没别的了?” 如约道:“大人希望还有别的?说了这些还不够吗?” 余崖岸心里自然也有他的担忧,自己虎口夺食,这点早就明明白白了,但他这么做是情非得已,总不能直言告诉皇帝,他青眼有加的宫女是许锡纯的女儿,潜伏在后宫,是为了找准时机刺杀他吧。两下里要周全,就得冒着风险,硬着头皮办事。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要承受这难言的委屈,周旋在她和皇帝之间。 可气的是这始作俑者一点觉悟也没有,更不会体谅他的良苦用心,自顾自地行事,毫无半点忌讳。 他愤愤咬着牙,又不能打她,压着怒气重又提醒了她一遍,“你如今是什么境况,自己知道吗?是不是还在打着不该有的主意,刻意地接近他?” 如约慢条斯理,甚至有些无辜地辩解着:“是他寻我说话,不是我有意要招惹他。像昨儿这件便袍,难道是我上御前讨要的吗?大人能不能别这么不问青红皂白地对我发脾气,您要是实在担心,就去皇上面前把底细抖露出来吧……”说罢竟还笑了笑,“你敢吗?” 余崖岸哑巴吃黄连,抬手用力指了指她的鼻尖,暗道好样的,如今懂得拿捏他了。 不过如约也不想把事情弄僵,毕竟现在才是渐入佳境的时候,和他闹翻了,万一他一不做二不休又来一次丧妻,那就得不偿失了。 于是重新放软了语调,略略安抚了他一下,“我答应过你的,这次随扈不会出什么幺蛾子,我还等着你放闻嬷嬷和我团聚呢,怎么能不顾她的死活。总之你放心,那头就算有召见,我也自会小心应对的。毕竟下次动手之前,还得好好活着……” “什么?你还琢磨这个?” 他不自觉拔高了嗓门,吓得如约忙竖起一指抵住自己的唇,“嘘……怎么嚷起来了。” 可那根手指,实在是秀致可爱啊。他的注意力全被它吸引了,抢在她收回之前一把抓住,用力地亲了一下。 如约顿时红了脸,怒目瞪着他,简直觉得这根手指不能要了。 他无赖地咧了咧嘴,“我已经十分克制了,这点利钱还不准我□□我可要连本带利一块儿讨回来了。” 明明很重要的一场对话,却在这样的氛围下陷入了僵局。如约心头一阵阵泛起恶浪,但知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不过把手背到身后用力蹭了蹭,告诉他:“大人,您该回去了。” 他脚下踟蹰,有意逗她,“我不想回去了,我看这床大得很,两个人也睡得下。” 如约淡然道:“大人要真敢留下,明天指挥使可就是别人的了,大人不再考虑一下?” 这下他哑口无言了,不服气地点着头道:“为了保全夫人,我也不能从这位置上下来。不过我的话,还请你千万记好,不要给自己找麻烦,能躲则躲,别往御前凑,知道么?” 如约瞥了他一眼,“我什么都做不了,还硬往跟前凑什么?” 然后他便放心了,反手打开了门,倒退着迈出了门槛,临走前不忘叮嘱一句:“把门拴好。” 她半点没留情,当着他的面关上了房门。 琉璃阶上 第41节 余崖岸讪讪在槛外站了片刻,但心却因刚才那一亲,慢慢飞扬起来。 他也有些搞不清自己了,知道御前送了冰鉴,送了梨茶,但他只是担心皇帝死灰复燃,并不因此责怪她。原本就复杂的感情,经过日积月累变得更为复杂了。婚前想好了要调理她,结果婚后才发现,受制于人的竟是他自己。 房里的如约把手浸进银盆里,狠狠地搓洗再三,直搓得皮肤发红,才拽过巾帕擦了擦。 不要计较这么多,她坐在床上安慰自己。一点甜头都不给他,怎么才能稳住他?或许在余崖岸眼里,自己已经慢慢变得驯服了,但他不知道,她究竟有多厌恶他。 每一次的凝视,都无异于在她心头扎刀,她时刻记得金鱼胡同被烧焦的残垣断壁,还有一具具被抬出的,面目全非的尸体。她咬碎了牙,咽下所有苦涩,就是为了等待有朝一日血债血偿。 安定的婚姻生活,故作凶狠却对你百般讨好的仇人,甚至是那个小心翼翼珍爱着你的婆母……这些在深仇大恨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轻舒一口气,她重又冷静下来,在桌前坐定。 拽过笸箩,重合上花绷,平心静气穿针引线,续上了暂断的活计。平水八宝云龙纹,在她针尖慢慢成型、完善。她今晚一点睡意也没有,直忙到五更天,终于把膝襕全部绣完了。 剪断金丝线,但却没有放下剪子,她撩起衣袖,在小臂上划了一道。 伤口不浅,血很快从翻卷的裂口涌出来,一滴滴落进银盆,激起血色的涟漪。 她平静地拽下架子上的手巾,用力缠裹了两圈,然后端起那盆血水,浇进了窗前的黄杨盆栽里。 第47章 昨晚忙活一整夜,早上拔营上路,如约在车舆内睡了一上午。将要中晌,队伍又停下,她这才头昏脑涨撑身坐起来。 今天天气不大好,穹顶上阴云密布,仿佛随时会落下雨点子。没有大日头,少了阳光的直射,但整个世界混沌沌地,闷热异常。 一丝风也没有,车内愈发难耐了。如约趿上鞋正要下车,看见远处跑来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向她行礼,压声道:“苏领班让小的给夫人送冰来了,今儿遇上发大水,绕远路过来的,耽搁了。”边说边把食盒往内推,换走了闲置的那个。 有了冰,就不用下去吹热风了。如约重又脱了鞋,盘腿坐在冰鉴前,一块块地往里头添冰块。车舆内空间小,紧关了门窗,一会儿就凉下来了。 趁着边上没人,她翻起衣袖,把包裹的巾帕解了下来。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边缘红肿,看上去有些可怖。想了想,捞起一块冰敷着,虽疼得龇牙,但对消肿有好处。 可惜没能敷多久,听见车外有了动静,忙放下袖子,转眼车轿帘子就被打了起来。 涂嬷嬷张罗起了饭食,一面道:“要下大雨了,听说前头十里有个驿站,上头下了令儿,就在那里扎营。” 如约“哦”了声,朝天上张望,“不知道这雨要下多久。” 涂嬷嬷说:“大夏天里,来得快,去得也快,横竖今儿是不走了,停下歇歇也好。这两天少夫人累坏了,那么精致的活计,说话儿就绣完了,得是多好的耐性,才能赶出这个工来。” 如约挪动身子,在小桌前端端坐下了,笑着说:“闲着也是闲着。我原本答应苏领班,三天完工的,不想一不留神交了差事,接下来反倒不知应当做什么了。” 涂嬷嬷直发笑,“躺着坐着,都好。奴婢还担心您窝在车轿里,窝坏了眼睛呢。回头老太太问起来,怨奴婢没照顾好您,我可怎么交代。” 彼此随意闲谈着,如约坐在桌前举起筷子。但因蒸了一上午,肠胃属实热坏了,也没什么胃口,草草用了两口就撂下了。 下半晌继续赶路,眼看乌云压得越来越低,像悬在眉毛上似的。紧赶慢赶赶到魏村驿站,一停下,随行的太监就急忙搭起芦殿,可不敢叫先帝爷淋了雨。 总算运气好,梓宫运送进去,才零星下起雨来。剩下太后和帝后嫔妃们的大帐,都是冒着雨搭建,等建得差不多了,大雨拍子也终于来了。一时天地间电闪雷鸣,轰隆隆的雷声不绝于耳,那雨水啊,像从天顶上直泼下来的。 边上有人庆幸,好在赶得急,要是再晚一步,可就浇淋在半道上了。 如约站在驿站矮小的屋舍底下朝外看,外面已经昏昏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见大雨倾泻,地上的尘土飞溅起来,和雨水勾连着互相绞杀,连空气里都是呛人的泥腥味。 她退后几步,击碎的雨星儿迎面扑来,窗前是不能站人了。 驿站的大堂里,三三两两坐着那些贵妇们,大家互相对望,都尴尬地笑了—— 她们这类人,何尝遇见过这样情形,被困在这又破又小的地方动弹不得。房檐好矮呀,桌椅都有了年头,木料上的结疤像拳头一样大。 驿丞和底下办事的差役,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贵人,忙进忙出小心翼翼地伺候。但送上来的茶水鲜少有人动用,只有如约端起抿了一口,觉得和平常的没什么两样。 湘王妃沿着大厅的边沿过来,坐到了她一桌,捂着耳朵说:“这场雨下得真大,雷声响起来也痛快。先前两个炸雷你听见没有?想是哪儿有人干了缺德事儿,招雷劈了。这一顿宣排,非倒下两个不可。” 如约顺口接她的话,“我最怕雨天打雷,先打闪儿再来雷声还好,就怕一起驾到,吓得我心都要从嘴里蹦出来。” 湘王妃说这有什么,“不做亏心事,不怕天公炸雷。” 昨儿如约听了涂嬷嬷说起她的故事,再看她如今的坦荡,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过也正是因为她的善性,才愿意亲近自己。其他的命妇们,虽说面上都过得去,但实则是看不起她的,觉得她小门小户出身,只配嫁给神憎鬼厌的余崖岸做填房。 不过她也不在乎,不和她们攀交更好。其实那些命妇里头,半数她都有印象,但不知她们看见她,会不会联想起谁来。自己小时候有些胖,长到十二岁上也没多大变化,他哥哥老是没轻没重捏她的脸,惹得她总向母亲告状。后来流落在外,吃了许多苦,人长开了,也瘦了。如今照镜子,依稀只有三分幼时的影子,就算有谁心存疑虑,怕也不敢往那上头想吧。 两个人捧着杯子饮茶,外面是隆隆的雨声,湘王妃提起了金娘娘,感慨道:“祸福一瞬。早前我满以为她会当皇后,不想才多少时候,说败落就败落了……你那会儿在她跟前伺候,没少替她费心,和御前的人都相熟吧?”远兜远转,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压着嗓子告诉她,“昨儿万岁爷和你在廊子上说话,背后可都传起来了。” 如约讶然,“传起来了?传了什么?” 湘王妃尴尬地掖了掖鼻子,“能有什么好话,无非就那样。” 她听罢,倒也不着急,无奈地对湘王妃道:“我奉命陪太后解闷儿,中途皇上来问太后的安,碰上了说几句话而已。早前我在金娘娘处当值,见过皇上好多回,又不是生人。况且我这样的身份过门子,婚宴当日就授了诰命,皇上固然是瞧着我们大人的面子,但我也得尊礼数,谢个恩啊。” 她说得很有条理,湘王妃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和她们争辩来着。她们光是掩嘴囫囵儿笑,说金娘娘干过荒唐事儿,把你塞上过龙床。” 这下子如约不知该怎么辩解了,这本不是秘密,当时永寿宫那么多人都知道,一传十十传百,想掩也掩不住。 “金娘娘荒唐,皇上不荒唐,否则我也不会出宫。”她淡淡笑了笑,心下却开始盘算,名声反正是不重要的,真要是传扬起来,对她实则有助益。遂又带着几分委屈,低头道,“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可风言风语传到我们大人耳朵里,终归是不好。前儿夜里御前太监送了皇上的便袍让我织补,回头还得送去呢。这一来二往的,愈发传得不像话了。王妃体恤,知道我的为难。我是当过差的人,上头交代下来,我不能不接着。” 她这泫然欲泣的模样,谁看了能不心疼。湘王妃起先看热闹、探虚实的劲头,一下子就熄灭了,牵着她的手叹道:“咱们女人活在这世上最苦,看着有身份有体面,其实哪样做得了自己的主。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该怎么就怎么,她们要嚼舌根,随她们去嚼就是了。谁人背后不笑人,谁人背后不被人笑。不过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日子且长着呢。” 如约重新展了颜,反握住湘王妃的手道:“我也不要别人体谅我,只要王妃知道我的难处就够了。” 湘王妃点头不迭,一面又替她打抱不平,“皇上也怪诞得很,到底你已经嫁了人,就算以前在宫里伺候过,如今是正经的诰命夫人,宫里没有能当差的人了?怎么还拿差事支使你?” 如约说话总是透着温存,温存得颇有几分逆来顺受的意思,“想是没带针线上的人随扈吧。” “那内造处的人就该打。”湘王妃义愤填膺道。说完眼珠子转了转,凑在她耳边提醒,“防人之心不可无,就算那位是真龙天子,你也要时时小心。” 如约笑着点了点头,“王妃是实诚人,只有您真心实意为我着想。” 后来便闲谈一些素日的琐碎,爱吃什么,爱玩什么,湘王世子多大年纪,现读什么书等。 就如涂嬷嬷说的,大雨来得快,消退得也快。大约下了有半个时辰吧,终于止住了。太阳从云层底下现了现身,可也只是一弹指,又不见了踪影。 热风吹起来,裹挟着潮湿的空气,把人团团围住。忙进忙出的几个太监瞧了天象,晃着脑袋说:“过会子指定还有雨,瞧着吧。” 涂嬷嬷她们趁着雨暂停,赶紧把车里的东西搬进来,如约便辞过湘王妃,去认了分派给自己的屋子。 进门一看,除了狭小点,倒也没有别的不好。指派莲蓉她们把东西放置妥当,就让她们找地儿歇着去了,不用伺候。这些年她的心一向是孤独的,在宫里不容她一个人呆着,现在能选择了,宁愿清清静静无人打搅,图个自在。 合上门,把做好的便袍翻找出来,端正地摆在桌上。自己就这么定眼看着,脑子里冒出好些念头……要不是闻嬷嬷还在余崖岸手上捏着,这回送便袍,不又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吗。 可就是一次次地失之交臂,仿佛上天自有它的安排。也罢,既然暂且不能动手,就好好利用时间吧。以前不敢确认的事,现在可以慢慢规划,等她有足够的把握和底气时,也许真的可以做到十拿九稳,到时候再行事,便不会出错了。 静静心,坐在窗前看天色,昨晚在廊庑上说定了,今天要在入夜前把便袍送过去的,但黄昏伴着雨点来了,她也没有挪动。 等待暮色四合,等待浓夜的帷幕高张起来。只有时辰对了,才能让严谨的人,滋生出不该有的念想。 皇帝政务巨万,要是按照前两天的安排,这时候应当正接见内阁大臣,或是预备上太后跟前问安。她知道差不多了,就要挑他平时忙碌的时候,端看他在不在大帐里等着,就能看出端倪。 起身到铜镜前整理一下仪容,取过一把伞,抱起便袍走进了雨里。 雨不算太大,但这驿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条件很简陋,四周围全是黄土地。从她的住处到皇帝行在,算来总有几十丈远,一路都是雨水浸泡过的泥泞。等她走到大帐外时,裙裾和鞋全糟污透了,连上襦的衣摆都湿了一大片。 抱厦里的章回老远就看见她了,忙撑伞出来迎接,“这还下着雨呢,夫人怎么过来了?” 老实头儿的如约,说什么都是一副诚恳的模样,“苏师父前儿交给我的便袍,我已经补好了,怕御前要用,赶着送过来。” 章回把她引进抱厦里,接过她手上的便袍查看,精美的膝襕像一道虹,跨过了层叠的马面褶。要说手艺,哪儿有什么可挑剔的,到现在他都觉得当初放人出宫是个大损失。万岁爷那头好像也懊悔了,外人不知道,他们御前近身伺候的,眼里看得真真的。 如约还是惯常进退有度的样子,心里明明想见一见皇帝,但这个要求绝不会从自己嘴里说出来,只是朝章回欠了欠身,“衣裳送到了,我就不叨扰师父了。劳师父代我向万岁爷请安,我这就告退了。” 她要走,章回忙叫住了她,笑着说:“夫人辛苦了两日,又冒着大雨送来,咱家可不敢昧了您的功劳。您进大帐吧,万岁爷今儿得闲,在里头看书呢。夫人进去请个安,交了差事,万岁爷记住了您的好,往后对余大人的仕途也是个帮助。” 所以果真被她料准了,皇帝在应当忙碌的时候闲着。遥想当初,试图迈进养心殿,不知要费多少力气,现如今出了宫,要见正主儿反倒容易了,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可她没有立时答应,为难地看了看自己的裙子,“都弄脏了,怕会御前失仪。” 章回说不要紧,“出门在外,万岁爷能体谅。况且越是弄脏了衣裳鞋袜,万岁爷越知道夫人的不易。”可不能再啰嗦了,边说边把人往里头引,“夫人既到了御前,没有不拜见的道理。随我来吧,正好把袍子呈上去,请万岁爷过目。” 于是恭敬不如从命,如约跟着进了大帐,绕过一架屏风,就见皇帝在灯下坐着。虽还是以往一样冷峻的面目,但抬眼之际,却有温和的光从眼角流出。 她敛神上前褔了福身,“万岁爷的便袍,臣妇已经修补好了,请万岁爷过目。” 章回把衣裳送到御案上,灯光里那道新添置的膝襕波光粼粼,衬着天碧的料子,看上去相得益彰。至于那两个破洞,早就觅不见踪影了,他抬手抚了抚,凉滑的触感在指尖萦绕,心里的破洞,好像也随着这一针一线,缓慢地缝合上了。 “余夫人辛苦。”他淡声道,“下着这么大的雨,其实不必着急送来。” 以前她还是他后宫的宫人,受什么指派,承办什么差事,都是应当应分的,忙得摸不着耳朵也要谢主隆恩。现在身份不同了,出了宫,便是自由身,皇帝须得以相对尊重的态度和她对话,也是对待诰命的礼数。 如约抿着笑,俯身道:“臣妇是个急性子,做完的东西不愿意过夜,及早交了差事,心里就安定了。” 皇帝慢慢颔首,低垂的视线总不敢直接落在她脸上。发现她裙裾上沾满了泥渍,偏头对章回道:“你去内造处看看,寻个余夫人合适的尺寸,找干净的鞋袜孝服来。” 如约忙摆手,“不必了,不敢劳烦章总管。” 章回极精明,万岁爷遣他去踅摸,未必不是想把人支开。便对如约道:“夫人不必客气,这些东西内造处都是现成的,取来就是了。您走这一路,脚上必定湿了,这么捂着不好,回头寒气从脚底心进去,伤了身子。您且稍待,我去去就回来,另让人送茶,您陪万岁爷喝一盏,谈谈家常吧。” 这话要放在平时,何等地不合时宜,皇帝是餐花饮露的仙人,哪儿有那闲工夫谈什么家常!可现在不一样了,时间莫名变得很充裕,甚至整晚都是空闲的,连太后那里的请安都告了假。 章回临走,顺便把帐子里站班儿的人也支开了,“东北角上的地钉儿松了,快带人去打实,回头别出乱子。” 一时各自领命承办,大帐里只剩下一个御前侍奉茶水的,悄无声息把茶水送上来,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皇帝起身走到茶桌旁,比了比手道:“坐吧。” 如约心头一蹦,她还记得补靴子那回,自己自说自话挨在了脚踏的一角,这也是唯一一次敢在皇帝面前落座。身份地位的悬殊植根在骨子里,有些积重难返,以至于他让她坐,她反倒往后退了两步,垂首道:“谢皇上抬爱,臣妇不敢。” 皇帝慢悠悠抬起眼眸,深深望了她一眼,“朕让你坐,你不要推辞。”自己踅身在圈椅里坐下来,提起银质的小茶吊,慢条斯理往两盏小小的茶盏里注上了茶,然后伸出一指拨到对面,“南边新进贡的,尝尝。” 他有极大的耐心,也有良好的教养,但男人对女人那点事儿,到最后终究会图穷匕见。在这之前,如约愿意和他周旋,便呵腰谢恩,欠身在他对面落了座。 彼此缓缓饮茶,那茶水流淌进喉咙里,总有丝丝缕缕的苦味在舌根蔓延。 皇帝还是头一回,丧失正视一个女人的勇气。其实要论感情,他过于内敛,甚至有些迟钝,他感受不到别人对他的喜爱,因为身处这个位置,看见的永远都是阿谀奉承。 倒不是说她刚烈,或是冒失莽撞,有意和旁人不一样,他也并不欣赏那种处处拔尖冒头的人。波澜壮阔的帝王生涯让他忙碌异常,他鲜少有机会静下心来观察一个人,而她,不知怎么成了第一人。 他看着她,觉得她如一汪泉水,本分地停在巨石的凹洼处,虽然又浅又小,但明澈自然,照得出他的倒影。 有些喜欢来得莫名其妙,也许头一回在螽斯门前就留意了她,也许胜券在握忽然被打个措手不及,才生出不甘,念念不忘。 如今她就坐在对面,他感到局促,手指捏着杯盏,姿势怎么摆放都不合适。 她是最体人意儿的,见状轻声细语说:“万岁爷,您是嫌茶烫吗?要不放下来,臣妇给您扇扇吧。” 第48章 她细致入微,恬淡的语调和嗓音,像蜜一样灌满了他的心。 琉璃阶上 第42节 他的无措被她看出来了,其实很有些尴尬,但又不便说什么,居然真的照着她的意思,把茶盏放了下来。 她伸出手,白洁细长的手指紧紧地并着,在杯盏边上轻扇。不知什么缘故,眉头轻轻皱了皱,左手很快追过来,抓住了右手的袖口。 “万岁爷,您再尝尝,这回指定不烫了。”她说着,唇角隐隐含着笑意,总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 皇帝咬了咬牙,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这才下定决心问她:“金氏拿你换她父亲的命,草草把你许给了余大人,你恨不恨她?恨不恨朕?” 如约微沉默了下,笑容显见地消失了,但须臾又回到脸上,照着标准的回答,字斟句酌道:“这是万岁爷和贵嫔娘娘的恩典,臣妇感激都来不及,怎么敢心生怨恨呢。贵嫔娘娘有时候办事匆忙,但未必不是为臣妇着想,臣妇出身低微,就算当差当到二十五岁出宫,姻缘未必能比现在更好。臣妇嫁了余指挥……已是好大的造化,没有别的所求了。” 可她那短暂的一顿,却让他心头一趔趄。 皇帝道:“朕在潜邸时,就和余指挥有往来,他这人有大志,对朕忠心耿耿,但有一点不好,过于独断专横,也不解什么风情。朕只是怕,你碍于这门婚事是恪嫔促成的,一味地忍让委屈。余崖岸是朕心腹不错,但你也是从宫里出去的,朕不能不过问你的悲喜,你……懂得朕的意思吗?” 如约说是,“万岁爷慈悲心肠,臣妇感念万岁爷体恤。臣妇婚后,实在过得很好,也请万岁爷和贵嫔娘娘放心。我们大人脾气急躁是有的,但对待家里人还算宽和,臣妇仔细侍奉着,人心总是肉长的么,我们大人自会明白我的好处。” 然而这番话里,果真没有隐晦的委屈吗? 皇帝终于下决心端详她的神色,见她半垂着眼,分辨不出喜怒。但没有言之凿凿,更没有提起新婚丈夫的喜悦,那么这场婚姻必定是有不足的。 他忽然感到一阵释怀,那是卑劣的、阴暗的欢喜,就因为余崖岸不值得她深爱,他隐约窥见了一线天光,仿佛她不爱余崖岸,就会来爱他似的。 沉重了许久的心,终于得到了片刻安宁,他顺势询问:“他是不是还惦记着以前的夫人?” 所以一旦一个男人对你有了几分意思,不用你过多解释,他自己便会替你找到合适的借口。 如约偏头想了想,“他和我说起过,说以前的夫人和孩子是枉死的,他心里迈不过这道坎儿,我也不能怨他。他们是少年夫妻,感情自是非比寻常,我一个后来者,无非替他惋惜罢了。要是先头夫人和孩子还在,或者他的心境会开阔许多吧。” 就是那种哀而不怨,恰到好处地让人产生怀疑,她所谓的婚后幸福,究竟有几分真。 只是她还不愿意对他说实话,这也无可厚非。他的私心是见不得光的,臣子的婚姻,没有他插手的余地,只要她不来向他哭诉求助,他就只能继续干看着。 “嗐,不说我们了。”她复又温和地笑了笑,半站起身,替他添了一盏茶,“这一路怪不容易的,走在六月心儿里。臣妇常见万岁爷忙碌,那么多的事压在您一身,您千万要保重龙体。” 她软语温存,皇帝那自矜自重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了点笑意。 他才发现和她独处,连时光都是温软从容的。她不疾不徐的语调,毫无锋棱的笑容,都让他内心空前平静。以前走过惊涛骇浪,满载而归后,忽然又向往起平实的生活来。他生于帝王家,从小识不得亲情,先帝大多时候不闻不问,偶尔传到面前来,也是创造条件让兄弟们明争暗斗。至于太后,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长子身上,连兄弟两个一齐得病,他都是可以托付给别人照顾的那一个…… 他长到这么大,鲜少体会过的一点温情,还是从宜安太妃那里获得的。他的后宫嫔妃众多,但又有几个真心待他?不过各有算盘,各取所需,也许他本就不值得吧,所以也从未强求过她们什么。 她一递一声说着话,连一呼一吸他都听得很清楚。不时抬眼看看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满心都是懵懂炽热的深情。 喜欢上一个人,自然要替她考虑,虽然和她独处很让他高兴,但也不愿意让她裹着一身湿,干坐在这里。 他开始频频朝外看,嘀咕章回为什么还没回来。等了良久,还是放下茶盏扬声唤“来人”,进来回话的正是章回,托着鞋袜和孝服到跟前,一副急匆匆回来复命的模样,“万岁爷,奴婢在内造处耽搁了时候,找了好半晌,才找到一双合适的鞋。”说着朝如约递了递,“夫人快换上吧,没的着了凉。” 如约把一叠东西接过来,站起身道了谢,“外头还在下雨呢,路上照旧会弄脏,倒不如带回去,留着明天用吧。” 皇帝明白过来,她是觉得在这里更换多有不便,转身对章回道:“朕上外头转转去,你替余夫人守门。” 如约忙说不,“臣妇纵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万岁爷回避。” “那你为什么不换?”皇帝道,“成服都是一样的,换上十身也没人看得出来,不必担心。” 她怔怔地托着手上的鞋服,看样子万岁爷这忽来的体恤让她难以适应了。章回掖着手开解:“夫人用不着觉得为难,您是替万岁爷织补便服,才冒着雨上行在里来的。既弄脏了衣裳鞋袜,理当更换,我叫两个女官进来伺候您。您放心,御前的人口风紧着呢,没人敢上外头多说一个字。您这里换着,我再传个二人抬来,一会儿送您回去,就不怕再把衣裙弄脏了。” 如约犹豫了片刻,最后只得应承,“那臣妇就谢万岁爷恩典了。总管不必传人伺候我,我自己能换。” 能多留她一阵子都是值得欢喜的,但女眷要借地方换衣裳,皇帝不便再在帐子里待着,便自己负着手,漫步踱到抱厦里去了。 如约觉得有些可笑,那位不可一世的万岁爷,执拗地表达起善意来,简直是不合常理。哪有强留有夫之妇换衣裳的,这消息要是传进余崖岸耳朵里,大概犹如晴天霹雳吧!自己原先是计划着,有意无意在他面前显露小臂上的伤,试探一下他的反应,结果他们非要让她更换成服,那就只好勉为其难接受了。 她站在千里江山的屏风后,把麻裙脱下来,换上了干爽的孝服鞋袜。然后卷起袖子握紧拳,在堪堪愈合的伤口上,用力撕扯了一下。 只一下,血就汩汩奔涌而出。她忍着剧痛轻喘了口气,然后装得没事人一样,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皇帝负着手,背身在抱厦里站着,那背影看上去孤高一如既往,只是这份骄傲,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她脚下走得缓慢,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要把这身影深深刻进脑子里去。忽然听见章回招呼了一身,她立刻整顿起精神,客气地向皇帝谢恩,“臣妇给万岁爷平添了许多麻烦,多谢万岁爷。外头夜深了,臣妇交了差事,该回去了。请万岁爷早些安置,臣妇告退了。” 她福身行礼,两手端正地交叠在膝头,欠身向下俯了俯。 皇帝的视线落在她手背蜿蜒的血迹上,脸色顿时变了变。 一旁的章回留意着皇帝的一举一动,见状顺着皇帝的目光看过去,讶然道:“夫人这是怎么了?伤着了吗?” 如约经他一喊,才匆忙作势遮掩,含糊道:“没什么,不留神碰了一下而已。” 仅仅碰一下,就流了这么多血吗?皇帝想起她掩袖皱眉的样子,心下什么都明白了,寒声扔了句“进来”,自己已经转身进帐了。 如约无奈地望了望章回。 章回龇牙咧嘴,“血都快流干了,了不得。快快,夫人快进去,该传御医就传御医吧。” 不由分说把她搀进帐内,顺顺溜溜又把她推到皇帝面前。 灯树上成排的蜡烛,照亮了皇帝的脸,他脸色不豫,“究竟怎么回事?” 如约嗫嚅着,说不出话。 还想再躲避,手却被拽了过去。皇帝轻轻揭开她的衣袖,赫然见一道三寸来长的伤口纵向卧在小臂上,还在不住往外渗血。他抬眼看她,眼眸幽深,显然对她的话半点也不相信,“不留神碰了一下,碰成这样?” 章回手忙脚乱找了巾帕来,双手承托上去,“先止了血再说吧,奴婢这就去找御医。” 可还没等他迈步,如约就忙叫住了他,“总管,别……别传御医。其实没什么要紧的,止了血,长两天就好了。” 受了伤不看大夫,太过不合常理,皇帝几乎一瞬就认定了罪魁祸首,“是余崖岸干的吗?你不愿意传御医,是怕宣扬出去?” 话全让他说了,她就没什么可赘述的了,勉强笑着周全,“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划伤的。” 皇帝便不再追问了,沉默着用巾帕包住她的伤口,转头吩咐章回:“去找金疮药来。” 章回忙不迭去承办,大帐里幽幽弥漫起浓稠的静谧,他就站在她对面,金色的灯光勾勒出他侧脸的线条,冷而硬。 如约悄悄抬了抬眼,见他眉目深邃如幽潭,也许发现她在偷觑他,却忍住没有回望,只道:“都弄成这样了,就不要强颜欢笑了。你不疼吗?” 唇角上仰的银钩终于消失了,她耷拉下眉眼,轻声道:“疼啊,但是疼得久了,习惯了。只要掩在袖子底下,就没人看得见。” 她轻描淡写的话,在他心头狠抓了一把。有些感情很难自持,他还是泄露了天机,“是朕的错,那天应该把你追回来的。现在后悔,好像来不及了。” 如约听他这么说,一直悬浮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膛里。 紧紧咬住唇,她知道自己看见希望了。她孤身一人在这世上讨公道,没有动刀动枪的本事,也没有推翻皇帝的手段,她唯一的本钱,就是她自己。利用感情,或许听上去不光彩,但只要能达到目的,光彩值几个钱!世事轮转,一切都在发生微妙的变化,就像枝头的果子随时令成熟,时间没到,你只有眼巴巴地看着它。 早前她也有些遗憾,就这么狼狈地出宫了,但现在看来,一切仍是最好的安排。 回旋的余地变大,反倒可以一箭双雕。 但她懂得,一团火般扑向他,很快便会让他厌倦。须得轻重得宜、循序渐进,才是钓鱼的最好方法。 遂按捺住住起伏的心潮,卑微地说:“万岁爷和娘娘都是为臣妇好,原本这姻缘,任谁看来都是很稳妥的……”忽而又转了话风,“万岁爷,臣妇听说贵嫔娘娘眼下不在宫里了?请万岁爷息怒,母家不成器,不该牵连娘娘……” 皇帝哼笑,“你自身难保,还惦记她?要不是她,你不会弄成现在这样。”嘴里说着,手上放轻柔,揭开压制了半天的巾帕,查看伤口是否还在渗血,一面又道,“你早不是她宫里的宫女了,用不着低声下气替她哀求。人要学会先保全自己,再顾念他人。余夫人,朕想听你一句真话,这伤是不是他弄出来的?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火候差不多了,要是继续敷衍,就不讨人喜欢了。她踟蹰了下,终于向他坦言:“万岁爷跟前,臣妇不该扯谎隐瞒,原本想着家务事上不得台面,何必惊扰圣驾,但这伤口不争气,不知怎么崩开了……余大人那脾气,确实难琢磨,昨晚上他来瞧我,看见我正绣御前的活计,脸色就不大好,责问我招揽这个,是不是还想回宫里去。”她说着,眼泪莹莹挂在眼睫上,略稳稳声气儿才又道,“我哪儿能有这个心思,无非做惯了这些活计,愿意替御前分分忧罢了。可他不依不饶,提起早前贵嫔娘娘干的糊涂事,越说越恼火,就上来抢我手里的剪子。结果一不留神,划破了我的胳膊,倒也不是成心的,更不是对万岁爷有什么不满,还请万岁爷别误会。” 她到这个时候还尽力维护着余崖岸,让人听出了满心的惆怅。 皇帝没想到,在他不曾察觉的角落里,有个女人因他受了这些委屈。先前不知道就罢了,一旦知情,心里的愧疚便不断壮大,到最后实在觉得很对不起她。 至于那个余崖岸,曾经倚重的利刃,早晚会有不趁手的时候,他并不对此感到意外。心里生出些许鄙薄,只是看在他以前的功勋上,暂且不去动他罢了。 但眼下的事要解决,他沉声道:“朕回头召见他,找机会向他澄清,让他好生对你。” 如约惶然说不,那种恐惧看上去是发自内心的,颤声道:“您这时候千万不能同他提起,万一他恨我向您告状,回来又不太平。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吧,反正不是什么大伤,养养就好了。” 可是伤口看上去很深,对她来说是小伤吗? 他一想起她流着血,还在替他赶工织补袍子,心下便惨然牵痛。顿了顿问:“这两天还想见到他吗?要是不想,朕替你把他支走。” 如约自然求之不得,手臂上的伤口需要愈合,最好是不要让余崖岸知道。自己走到这个境地,从今往后需要两头敷衍,如果能暂时支开一个,也好抽出工夫来应付另一个。 于是颔首,“我们大人想是还在气头上,这两天不见也好。”说罢又添了一句,“万岁爷替臣妇着想,但臣妇也怕有损君臣之谊,还请万岁爷温和处置。臣妇的针线活计,万不能和我们大人对万岁爷的忠心相提并论。夫妻间一点小小的龃龉,本不该告到御前的,如今惊动了万岁爷,属实是臣妇失仪了。” 她面面俱到,在他看来都是苦难。巾帕下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他把手撤开,亲自打了手巾过来,想替她把手背上的血痂擦了。 然而她诚惶诚恐,却行退了两步,躬身道:“臣妇不敢。” 他伸出的手悬在那里,清瘦的骨节看上去有些可怜相。倒也没有一意孤行,手腕轻轻抬了抬,“你自己擦吧。” 如约方把手巾接过来,低着头把周边的血迹清理干净。那厢章回带着金疮药回来,仔细替她上好,又拿细纱布包裹了两层,切切地叮嘱着:“御医说了,这两日不能沾水,不能叫汗捂着。平时留神别碰着它,只要不出血,过上三五天的就好透了。” 如约感激地欠身,“谢谢总管,顶着大雨为我奔忙,一会儿取孝服,一会儿又讨金疮药的。” 章回“嗐”了声,“夫人在宫里时候,咱们处得多好,不能因您出宫嫁人,就忘了旧情。” 今天的这出戏,到这儿也演得差不多了,她复又向皇帝纳福,“叨扰万岁爷半天,实在不应当。臣妇告退了,万岁爷歇息吧。” 皇帝点了点头,看章回把人引出行在。外面已经预备好了小轿,等她落了座,两个太监稳稳地抬起来,悄然滑进了雨幕里。 小轿逐渐走远,章回才返回大帐里,见皇帝坐在案前,正看着那块带血迹的手巾发呆。小心翼翼上前撤走了,一面道:“余夫人今晚送便袍,难免又要引出些风言风语,传到余指挥耳朵里,话必定不好听,难为夫人又要受委屈了。” 皇帝对那些传言并不在意,他也不在乎奇怪的好名声,若贪图好,就不会从他哥子手里夺江山。如今更让他担心的,是这些传言对如约的影响,万一余崖岸发起疯来,那她的日子恐怕会变得很难熬。 定神思忖了片刻,他吩咐章回:“把余指挥传来。” 章回领了旨,退到帐外打发人上锦衣卫去一趟,余崖岸来得很快,不多时就进了抱厦,仔细拍干净孝服上的水珠,回身解下佩刀才进去聆讯。 皇帝确实半点没有提及他的私事,把人传到御前,是有政事要交代,“再有三天,梓宫就入敬陵了,朕要你先行一步过去安排,确保奉安大典如常举行。” 余崖岸俯身应了声是,“臣连夜便出发。” 皇帝搁在案上的手,慢慢摸索着镇纸如意,略沉吟了下又道:“先帝入陵寝,这么大的事儿,庆王居然称病不出席,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削藩一事,早晚是要实行的,朕一直想拿庆王试刀,只是碍于抓不住他的把柄,不好发作。这回他不敬先帝,不尊今上,正可用来杀鸡儆猴。等奉安大典一完,你点人亲自去陕西一趟,着实搜罗他的罪证。时机一到,不用等朝廷下令,直接把人押进京城再行严审,逼他供出同党。” 如果说皇帝先前对如约有多和风细雨,那么他对同父异母的兄弟们痛下杀手时,便有多冷酷无情。 章回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那些没有温度的话,像流水一样涓涓淌过耳边,余崖岸后面的差事都给安排得明明白白,看来这两个月是不能留在京里,给他夫人添堵了。 上头既然下发了政令,余崖岸只有承办的份儿,锦衣卫本就是供皇帝随意驱策的。 御案后的人,自觉发话时没有掺杂个人情感,待一切都吩咐妥当,才慢悠悠浮起一个笑,“余大人还在新婚中,这一大堆的差事交代下来,倒要害得你们夫妻不能团聚了。” 余崖岸自然不敢有任何不满,拱手道:“为皇上肃清朝纲要紧,我们夫妻团聚有的是时候,不争这一朝一夕。” 皇帝心满意足,含着笑靠向高高的龙椅,话里带上了几分温存,“那就收拾收拾,准备上路吧。临走前和家里夫人交代一声,别害人家牵挂,也是你做丈夫的道理。” 第49章 从行在出来,前一刻脸上还带着恭顺的神情,待转过身,阴沉便爬上了眉眼。 抬头看外面的天色,雨已经停了,月亮从灰扑扑的云层后露出一个银边,像一双窥伺的魔眼。夜间不似白天炎热,但湿凉缠裹住身体,是另一种阴森窒息的感觉。 他心里隐隐带着怒意,唇角也往下沉了沉。先前如约冒雨进行在,一呆就好半晌,他都已经知道了。送葬的队伍里,依稀开始流传出一些闲言碎语,他起先并不在乎,但当那一双双含笑的眼睛,带着几分揶揄扫过他的面门时,紧紧扣在脸上的面具还是有了裂纹—— 琉璃阶上 第43节 谁也不愿意新婚的妻子,和别的男人传出些不清不楚的传闻,即便那男人是皇帝。 其实不单如此,他心里的重压还有另一层,只因过于自负,把自己推进了一个尴尬的境地。原本掌握在手上,用以要挟她的利器,如今调转枪头成了捆绑自己的枷锁,只要他不想让她死,就得费心替她遮掩。 他心里很不痛快,皇帝传召他,是在见过她之后,其中必然有联系。可惜皇帝对谁都有防备,御前的消息他是半点也探不到,满心的愤怒自然转嫁到她身上。简直一刻也等不得了,恨不得立刻见到她,掐着脖子好好和她清算清算。 疾步赶往驿站,见面后即将发生的电光火石,在脑子里反复上演了好多遍。他咬着牙,心道今天必须要给她些教训,否则真有些管不住她了。她是不是执意不听话?好,那就先砍杨稳一条胳膊,再砍闻嬷嬷一条腿,到时候做成腊肉悬在她床前,看她还敢不敢兴风作浪。 三步并作两步穿过甬道,转眼便到了她卧房外。抬手用力一推,奇怪,居然没插门,轻轻松松就推开了。忙回身吩咐长随:“走远些,守好甬道,不许一个人经过。”自己忿然提起曳撒迈进了门槛。 本以为她见了他,会心虚惊慌,然而并没有。她坐在桌旁,满脸忧心忡忡,见他进门,哑声道:“大人来了?把门关上,我有话要和你说。” 余崖岸被她弄得有点懵,但还是依言关上了房门,站在槛前,满腹狐疑地看着她。 “走近些,”她指指对面的座儿,“离得这么远,怎么说话?” 这是闹的哪出?先前还怒气冲天的余指挥,这时候竟忘了刚才的设想,所谓的电光火石,就这么被她淡淡的语气和神情浇灭了。 不知她要说什么,他垂手摸着条凳的边缘,顺着她的指引弯腰坐下来。两眼怔怔望着她,“你……” 她抢在他前面出了声,“皇上是不是派你出去承办差事了?” 他冷哼了一声,“你果然都知道了……” 她说:“我怎么能不知道,我刚从行在回来。去时弄脏了丧服和鞋袜,皇上命章回替我取了干净的替换,又调了二人抬,把我送回来的。” 余崖岸听了,心顿时往下一坠,“你告诉我这些,是什么用意?” 她坐在灯下,脸色有些发白,嘴唇无措的翕动着,半晌才道:“我以为出了宫,就和宫里再无瓜葛了,但今儿进了行在,才发现皇上和以前不一样了。早前在宫里的时候,我想尽办法接近他,那时他高不可攀,连正眼也不瞧我一下。那天金娘娘给我喂了蒙汗药,把我放在绣床上,明明到了嘴边的食儿他也没吃,我满以为他是正人君子,可我好像高看他了。” 她说着,把紧握的拳头递到他面前,余崖岸迟迟伸出掌心来接,从她手里落下来一串菩提,“大人眼熟这个吗?” 怎么能不眼熟,他不止一次在皇帝手腕上见过这串菩提,虽不是日日戴着,但偶尔也在指间盘弄。 他抬眼望向她,“皇上赏你的?” 如约点了点头,“我已经嫁为人妇了,赏我这个,合规矩吗?” 一种难堪的真相呼之欲出,但余崖岸并不愚钝,他很快便平复了心境,嘲讽地打量了这金线菩提一眼,“如果一切真如你所言,你不是应当高兴吗,可以有更多的机会接近他了。” 她并不否认,“我自然也这么想,但杨稳和闻嬷嬷在你手上,我不能贸然行事。我也不必在你面前粉饰,我心里算计什么你都知道,我想过千百种法子,却从没打算走这条道,因为我不能对不起先父先母。”说着顿下来,轻吸了口又气,“可是先前,他瞧我的眼神好吓人,我忽然觉得很害怕。他和章回说,要打发你出去办事,让我多去陪伴太后和皇后……大人,你能不走吗?或是谎称我病了,带我一起走吧。” 余崖岸听她慢慢地说,虽在极力保持冷静,但还是能从她不时颤抖的语调里,窥出无比的恐惧。 要说分辨真假,他的脑子并不相信,但他的心却宁愿她说的都是真的。忍不住试探,“夫人这谎撒得不圆满,你怕他,却不忌惮我?” 她果然沉默了,隔了好一会儿,在失望几乎占据他的内心时,不情不愿道:“我记得那天你说过,你是他的一柄刀,我虽也恨你,但我知道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若论主从,他是元恶大憝,你是奉命行事;若论亲疏,我和你通禀祖宗,拜过天地,你们不能相提并论。” 其实男人很好骗,就看她愿不愿意。 她的这番话,着实让他心动,她能这么通情达理,简直是意外之喜。 所以说了,她还太年轻,即便仇恨再深,也不可能有长性去维持。先前在宫里时候,遇见了狗不拾的杨稳,两个人一拍即合图谋什么报仇大计,回回落空。现在把他们拆开了,一个在诰敕房老老实实盘着,一个被他养在内宅。这一对儿难姐难弟没了照应,两下里自然都消停了。 他一面为自己的驯养成功感到高兴,一面又因新的难题发愁。金鱼胡同那桩案子太小太小,小得犹如尘埃,皇帝眼里盯着的,只有那些同姓同宗的藩王们。若忽然向他禀报,魏如约是许家的漏网之鱼,恐怕他还要在脑子里翻找翻找,才能找出对应的人和事件来。既然不知道有这么个见天想取他性命的人存在,自然不会来怀疑她。万一当真后悔了,重又惦记上她,那想断了他这个念想……只怕难如登天了。 别人不了解皇帝,但作为陪他一起走过高峰低谷的膀臂,深知道他的为人。你看他好优雅,好高洁,甚至他心里盘算着怎么将你拆吃入腹的时候,照例可以笑语盈盈。但在你看不见的地方,阴谋阳谋像一片沼泽,暗暗将你包围,等你发现,早就来不及了。 所以你最好求神拜佛,不要让他盯上你,也最好不要用任何极端的方式,来勾起他对你的兴趣。大邺开国两百余年,锦衣卫是高祖执政后期创立的,搜罗全天下一切不为人知的机密,对慕容氏历代帝王的经历和喜好,自然也了如指掌—— 慕容氏是鲜卑人,鲜卑人骨子里流淌着狂放的血。高祖皇帝当年谋了哥哥的江山,连嫂子也一并笑纳了,当今圣上万一瞧中了臣子的夫人……那又怎么样? 心里不由一乱,他低下头,用力握住了手里的菩提手串,念珠互相摩擦,发出咯吱的声响。 如约轻轻唤了声大人,又追问一遍,“你什么时候走?能不能带上我?” 余崖岸调转视线望了她一眼,头一回觉得无能为力,“我不能带你走。今儿夜里先行赶往敬陵,预备迎接先帝梓宫,要是带上你,礼法上交代不过去。” 她显得有些失望,“你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吗,不是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吗,如今让我跟着你也不行,就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拧起了眉,“锦衣卫再有能耐,也不能把慕容家的天捅个窟窿吧。我上陵地里去,带个女人,不等皇上降罪,朝会上御史就能把我弹劾死。”他气恼地说完了,顿了顿又来安抚她,“仪仗队再行三天,就到敬陵了,毕竟还穿着孝服呢,暂且不会怎么样的。你且忍一忍,等回了京再从长计议。” 她听了,无可奈何点了点头,“那这两日,让涂嬷嬷陪我睡。” 她声气儿幽幽地,到底还是年轻姑娘,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他有些揪心,居然体会到了一点苦难夫妻的味道。但也没忘了自己的老本行,仔细盯了她两眼,“你不会是在我跟前唱大戏,糊弄我吧?” 然后她生气了,板着脸说:“赶紧走吧。御前下了令儿,余大人遵旨办事去吧。” 可他坐着没动,语气倒是放轻柔了些,“挺过这段时间就好。不过我有句话要交代你,上头越是留意你,你越要给我老实些,别露出一点马脚。要是让我发现你又在打歪主意,到时候大不了先宰了你,再负荆请罪。上头那样的明白人,不会为个死人和我过不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总是不厌其烦地恫吓,这招对如约来说已经没有太多威慑力了。她知道他舍不得动她,现在说得越狠,日后维护起来越卖力。她也不是没想过,趁着他对她放松了警惕,干脆在他饭食里下个毒,毒死他一了百了。可她的身世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的那些办事弟兄,一旦发现他有了闪失,必定头一个来揪她。她是既要让他死,又要保得自己全身而退,想留下这条命,再去和罪魁祸首拼一拼。 所以她苦笑了下,“我这是两头受催逼啊。本以为同大人诉诉苦,你能明白我的心思,没想到雪上加霜了。” 这话说得他无言以对,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了。万一她是真心向她求助,自己这样岂不是寒了她的心吗。 他不会认错,但态度还是转变了许多,忖了忖道:“就让涂嬷嬷时时陪在身边吧,零碎活计让那两个丫头去办。”边说边又上火,朝外望了眼道,“派她们来伺候的,她们倒好,受用去了,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如约怕他迁怒底下人,只说是自己让她们歇着去的。他待不了太久,到底站起身预备离开了,她送他到门前,淡淡叮嘱了一声:“才下过雨,赶夜路要小心些,路上湿滑。” 本来很家常的一句话,但在余崖岸听来,却像天上的仙乐一样顺耳。 他站定了脚道:“御前还有另一道令,承办完了先帝落葬事宜,我又得赶着去陕西。” 这下她呆住了,“怎么还要走?要去多久?” 他说:“说不准,少则两个月,查办庆王,预备削藩。” 她脸上的失望掩也掩不住,“要去那么久……能赶上回来过年吧?” 她皱着眉,细细地抱怨,真像个舍不得丈夫出远门的小媳妇。他心里一热,就什么都顾不上了,伸手一拽,把她搂进了怀里。 他躬着身子,只为尽力抱紧她,喃喃在她耳边说:“我也不放心把你放在京里,这一走,好些事就不由我掌控了。我怕皇上不死心,更怕你翻浪花儿。” 话还是照例那么不中听,他胸前粗麻的孝服磨着她的脸,有种刺而痒的感觉。 她厌恶他的怀抱,但她必须说服自己接受。心里作了许多准备,慢慢抬起僵直的双手,抓住了他孝服的后背,嘴里怨怼着:“你要不会说话,那就别说了。” 他察觉到了她的回应,这一刻几乎高兴得要蹦起来。看吧,这小丫头果然是能调理过来的。相较于陌生男人的虎视眈眈,至少自己和她一个卧房里睡过几晚。此番戒情断欲不是无用功,给了她一点时间,她两下里权衡,到底还是转过弯来了。 她害怕皇帝的那双眼睛,倒也好,至少短期内老实了,应当出不了什么岔子。 “回京之后在家陪着母亲,哪儿也别去,宫里碍于情面,总不能让人特意来传你。”他又留恋了片刻,最后还是松开她,倒驴不倒架子地又追加了一句,“别打什么不该有的小算盘,一切等我交了差事再说。” 如约听话地点点头,又垂眼看他手里那串菩提,“这个怎么处置?” 余崖岸咬着牙,什么都没说,把它塞进了袖袋里。 再不能耽搁了,他打开门,带上近身的随从,大步流星朝甬道那头去了。如约站在门前目送他,看他半道上遇见莲蓉,十分没好气地喝了句:“机灵点儿!” 莲蓉吓得缩脖子,盆里的水都险些泼出来。这样横行霸道惯了的人,不难怀疑连路过的狗,都会无端被他踹上一脚。 好在人很快走远了,莲蓉这才闷着头把水送进房里,战战兢兢道:“大人不知怎么发了脾气,别不是和夫人闹不痛快了吧!” 如约说没有,“公务上碰了钉子而已,不碍事的。” 等莲蓉把盆儿放在架子上,她走过去仔细盥手,一面吩咐她:“明儿起,你和涂嬷嬷轮着在我身边伺候,跑腿的事儿就让翠子干吧,我跟前别离了人。” 莲蓉不大明白,先头不愿意让人陪着,怎么这会儿又让别离人了。 如约见她嘴上应承,脸上还有些不解,便同她解释:“大人先行一步,上敬陵办差去了。其他命妇的丈夫都随扈呢,只有我孤身一个。你们在跟前,进出都有个伴儿,就不怕生出什么闲言来了。” 莲蓉连连答应,“怪道呢,奴婢看大人急赤白脸的,刚才那一嗓子,险些吓我一个倒栽葱。” 如约笑了笑,接过手巾仔细擦了手。就寝的时候让莲蓉把涂嬷嬷叫来,说夜里孤零零地,害怕。 涂嬷嬷大包大揽,“老婆子没别的,就是火气旺,活了六十岁,没见过一个小鬼儿。夫人只管放心,有我上夜,保管一切稳稳当当。” 如约道好,指派窗户底下那张小榻让她就寝,自己登上床,放下了纱帐。 甬道里渗进了微微的光,几经周折蔓延进帐幔里来。她把右手举到面前,仔细盯着包扎好的小臂看了半晌,今晚敷衍过去了,算是一个好的开端。她知道自己选了条不好走的路,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尽了全力,将来不论死活,都不后悔了。 第二天一早起身,晨间照例上供哭祭,皇后率领着内外命妇们,直撅撅地跪在泥地里。皇帝和一众宗亲祭拜完毕,从灵前出来,她低下头躬了身子,等人走过去,方由莲蓉搀扶起来,垂手拍了拍膝上的泥土。 送葬这一路,连着走了好几天,刚开始众人都是循规蹈矩,不敢有半分错漏,但时候一长,渐渐松散了。譬如湘王妃,趁着无人留意的时候,钻进了如约的车里,随手还带来一盒果子,“一个人窝着怪难受的,咱们就伴儿,说说话。” 如约自然很欢迎她,分了个凉垫给她。 两个人坐在车内,半开着小窗,边看外头连绵的山景儿,边饮茶吃果子。 湘王妃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见车舆一角供着一台小冰鉴,笑着说:“果然朝中有人好办事,这冰鉴是你家余大人踅摸来的吧?搁在平时是寻常的物件儿,搁在现在,那可是了不起的稀罕巴物。” 如约没打算遮掩,谎扯得太多容易露馅儿,还不如坦坦荡荡地。便抬手给她斟茶,一面道:“不是我家大人踅摸来的,是御前的苏领班替我想的辙。先前那件便服要缝补,他找不见人手,我愿意接下差事,他谢我来着。” 湘王妃“哦”了声,“是这么回事儿……昨儿上御前送东西,一切还顺遂吧?” 如约说都好,“万岁爷说了几句体恤的话,倒叫我受之有愧了。回来后不久,我家大人也来找我,说御前给指派了差事,要连夜上敬陵去。路上那么滑,才刚下过雨,我也不明白做什么半夜就走,今儿天亮再动身不成吗。这会儿不知到了哪里,要是快马加鞭,八成已经赶到梁各庄了……其实也不那么着急的。” 湘王妃听她这么说,到底自己年纪比她长了好几岁,联系起前因后果来,似乎看出了几分眉目。 但这种话,长了十个脑袋也不敢胡说,只是顺口应承着:“想是怕路上有什么变故吧,提早让余大人过去,好周密安排。” 如约点了点头,又状似无意地抱怨:“先上敬陵预备接驾倒罢了,转头又让去陕西……” 湘王妃怔了怔,“去陕西做什么?” 如约捏了块小点心,在角上啮了一小口,低声道:“先帝爷的奉安大典,庆王称病告了假,皇上不大高兴,派我们大人上他藩地去一趟。至于去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这点心吃口真不错,王妃尝一块吧。”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纯真女主人设的,看到这里就可以喽。 孤立无援被骂蠢,应时而动被骂茶。 如约摊手:到底要我怎么样? 第50章 湘王妃吓得舌根儿发麻,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吃点心。 有个词儿叫唇亡齿寒,庆王和湘王虽不是一母同胞,但却是一个爹生的。不单如此,两者之间还有个最大的共同点,都在藩地就藩,都曾手握过重兵。后来晋王篡了太子的位,打压得他们这些人连头都不敢抬,明明彼此是兄弟,弄到后来都成了孙子。兵权被缴了,各藩地还设置了管控的衙门,用以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不单如此,连藩王们的长子都被迫送进京城,由新帝钦点的老师教授学问。 藩王们敢怒不敢言,放下兵权后,着力在家生儿子,以弥补世子被扣押的遗憾。当然,也有生不出儿子,没在京城抵押世子的,那就是唯一的勇士庆王。他脑袋后头有反骨,大多时候不信邪,以至于连先帝爷下葬都敢不露面。 当今万岁爷,那是什么人啊,谈笑着就能把你碾成齑粉。这回派遣锦衣卫指挥使过陕西,还能落着好?说话儿把你四肢绑起来,生猪一般抬进京城来。进了锦衣卫昭狱,不用上头示下,就等着梳洗、炮烙、掏下水吧。 那么一个庆王倒下去,周边诸如湘王、彰王、兖王等,又会是什么样的下场?早晚削藩的祸事会落到自己头上,到时候皇帝再把他们收进十王府,像圈养牲口一样圈禁起来。先帝的血脉,成了臭水沟里的泔水,连东厂的太监都能在他们头上拉屎……这样的日子,真是不敢设想。 湘王妃三魂七魄飘在头顶上,虽然他那丈夫如今身边有了宠爱的姬妾,但不妨碍她仍是湘王的正头嫡妻,他们还是一家子。自己心里推断着,推得五内俱焚,口干舌燥。 茫茫然端起杯盏喝了一口,半晌才说:“这茶……凉了。” 如约看她脸色发白,自然明白她在忧虑什么。面上佯作不察,笑着说:“王妃怎么了,原本喝的就是凉茶呀。我才刚往里头添了白桃……您是不是身体不适?要是病了,可千万别隐瞒,随扈有太医,赶紧请来瞧瞧吧。” 琉璃阶上 第44节 湘王妃这才回神,摆了摆手道:“我那儿是病了,是给吓的。” 如约温吞地笑了笑,“好好的,怎么吓着了?” 湘王妃惨然掖了掖额头的冷汗,“就是听说余大人要上陕西去,替庆王担心呢。他这人也是狂悖,先帝入地宫这么大的事儿,说不来就不来,要是换了我,我爬也得爬进京。还有他那个王妃,怎么当的家,夫妇两个一齐窝在封地不见人,怎的,在家孵蛋呐。” 她口头说得事不关己,但这个消息对她的冲击,远不止担心庆王那么简单。余崖岸这一领命不要紧,这回来参加丧仪的藩王们,还能吃得下饭吗? 湘王妃终于拽住了如约的手,“余夫人,咱们相处也有两天了,您瞧我这人怎么样?” 如约说好呀,“王妃是善性人儿,处处帮衬着我,我和王妃不见外。” “既这么,我还想求您帮我个忙。”湘王妃道,“我也不瞒您,我们这些人,留在京里整日提心吊胆,最怕就是上头动削藩的念头。每逢有这样的事儿,都是锦衣卫承办,像前头的鲁王,举刀扛大鼎的,半个脑袋都被锦衣卫削了,多怕人!所以我想托付您,您是余大人枕边人,能不能帮我留点儿意,要是探见养心殿里有什么消息,一定知会我,好让我们有个应对。” 如约心头激动起来,但语气还是惯常地平静,“御前要真传了令儿,还能怎么应对?” 湘王妃愁肠百结地说:“削藩总得一地一地削吧,咱们就对着山海图,发现离我们的封地越来越近时……也别等上头费心了,自请完璧归赵就是了。” 其实当初新帝也算没对他们赶尽杀绝,不过收缴了兵权,还让他们归藩尊养。如今五年过去了,皇帝的好耐性也快用光了,他们这些眼中钉要是不自己识趣儿,将来恐怕难逃贬为庶民的命运。 湘王妃的言辞间满是绝望,但如约并不气馁,王妃们被困在京城,未必知道封地上的情况,削藩一旦开始实行,每一位藩王都会惴惴不安。兵权被收缴了,私底下就真的一点后手都没留吗?都是先帝的儿子,她不相信那些王会坐以待毙。也许只是缺少一个契机,什么时候触动了机簧,说不定还能酝酿出一场风雨。 总之她是抱着希望的,有任何机会都想试一试。湘王妃既然开了口,她毫不犹豫就应下了,“原本这种政事,我不该掺和,但我和王妃交好,既然王妃托付我,我不能不答应。” 湘王妃大喜,简直对她感激涕零,“夫人的这份情,我牢记在心上。将来只要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一定听候您差遣。” 如约抿唇笑了笑,“王妃言重了,传个话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儿。”说着愈发套了近乎,“王妃总是夫人夫人地叫我,怪见外的。我的闺名叫如约,您往后就这么称呼我吧。” 这个名字细细在湘王妃舌尖研磨,“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也极喜欢,如约而至,听上去多温存!我娘家姓郑,闺名叫端容,唉,嫁了人,除了家里父母,就再没人叫我的名字了。你要是不嫌弃,咱们就当姐妹一样走动,总比外面那些人亲近些。” 如约含笑说好,但直呼王妃的名字是犯忌讳的,再亲近也不能做出这么不知轻重的事来。 后来两个人还是如常饮茶闲谈,就那么东家长西家短地拉扯着。只不过湘王妃分明有些心不在焉,不时探着身子,朝窗外张望。 好不容易延捱到晌午饭点儿,车一停她就忙下车,“打搅你半日,该回去了。” 如约知道,她是着急要去见湘王呢。离余崖岸动身去陕西还有好几天,他们的消息得到很及时,如果庆王手上有些残余的力量,不说和皇帝对抗,先对付余崖岸,应当绰绰有余吧。 现在唯有祈愿慕容家的子孙们还有血性,没有完全被驯服,哪怕是挣一挣,不让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如此舒心惬意,也是好的。 目送湘王妃离开后,莲蓉和涂嬷嬷把中晌的饭食送进来,她今天胃口还好,吃了小半碗饭。饭后下车消食儿,马车正好停在一棵歪脖子树底下,树冠遮挡了一大片日光,热虽热,但有微风吹来,倒也不觉得憋闷。 放眼朝远处眺望,再慢吞吞踱上两圈,她仰首看树顶的样子,都透出一种宁静壮美—— 果真喜欢起来,再没什么道理好讲了。 御用的龙庭停在队伍的中段,和她的车辇相隔二十来丈。皇帝从车舆里走出来,站在车前搭出的廊檐下,能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着人看过了吗,她连日的饭食用得好不好?菜色怎么样?” 苏味在一旁回话,“天儿太热了,夫人的胃口不怎么好,每顿进得都不多,看着像是垫吧垫吧就完事了。命妇们的饭食,大多是光禄寺膳房送出去的,虽也精美,但和御膳房的不一样。二十个菜色,颠来倒去地做,也有点心果子等,只不过和在京时候不能比,这也是没法子。” 皇帝沉默下来,开始思量,要是从御前拨调饭食过去,有没有可行性。 但这个念头,很快就被章回打消了。章回跟在他身边二十来年,当初政变的时候还替他挡过刀,这种寻常事件上,妄揣圣意也不是什么罪过,只是说得委婉些,一句一字小心地斟酌着:“余大人走时,像是特意吩咐了什么,奴婢看夫人跟前伺候的人一刻也不离开,看管人犯似的看管着她。先前御膳房送膳来,奴婢本想上厨里挑两样,给余夫人送去,但又忌惮她跟前的人。到时候瞪着两个牛眼问来历,再传到余大人耳朵里,夫人又得挨教训、吃挂落儿。” 那句挨教训、吃挂落儿,像针似的在他心上扎了一下。可是再看她,明明应当苦大仇深的,可她偏不。精致的面孔上总挂着恬静温和的笑意,像在宫里时候一样,四平八稳,面面俱到。 他曾问过章回,小宫女时期的魏如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章回没有任何刻意的美化雕琢,一张口就蹦出三个字儿——好姑娘。 “奴婢曾经打听过她的脾性,从针工局到司礼监,再到内造处,没有一个人说她不好。她踏实勤勉,别人不愿意干的活儿她全收,您从她嘴里,听不见一句抱怨。她就见天乐呵呵地,对谁都很客气,从不和人犟脖子。后来金娘娘图她针工好,把她从宫外调进来,她一直念着金娘娘的知遇之恩,尽着心地为金娘娘着想。可惜,没遇见个好主子,最后还是给卖了。奴婢有时候想,这么乖顺的姑娘,应该有一段好姻缘。原本余大人也算良配,要是能好好儿待她,后半辈子是个依靠。谁知余大人不珍惜,争执就罢了,好歹不能动手。人家是姑娘,又不是他锦衣卫的糙老爷们儿,把人胳膊划成那样,属实不应该。” 章回的这番话,让皇帝对余崖岸的不满又添了几分,“她给御前织补,是回报君恩,余大人这通邪火,怕是有意要发在朕身上吧。” 这下章回不说话了,和边上的苏味交换了下眼色,各自心里都明白,一旦万岁爷挑起眼来,余大人往后的日子好过不了了。 但因着一个女人,弄得君臣不两立,说出来很跌份子。底下人在这事儿面前,可不敢自作聪明。 皇帝的目光穿过人群,静静落在她身上。不知是不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她似乎是察觉了,回头望了龙庭方向一眼。这一望,自然发现了他,立时就肃容,远远朝他褔了福身。 皇帝忽然觉得有些难堪,匆忙转身进车舆,心烦意乱地在书案前坐了下来。 边上伺候的人以为他要批奏对,又是研墨又是打扇。他翻开一张陈条看了好半晌,上面的字他都认得,但就是进不去他脑子里,蹉跎了良久,又“啪”地一声合上了。 “传朕的令,中晌停驻的时间缩减两刻钟,尽量赶路,早些抵达敬陵才安心。” 章回道是,打发人出去下令,苏味趁着有空闲,亲自给如约送了冰。 要说话,得先把那两根旗杆儿支开。等那一老一少站远了,苏味才压着声问:“夫人的伤好些没有?大热的天儿,要立时愈合怕不大容易。” 如约说:“好多了,谢谢师父惦记。您给我送了冰,车里自不会太热,伤口长起来也快,早上再看的时候,已经消肿了。” 苏味说这就好,“为着帮我的忙,倒连累了夫人,我这心里真是过意不去。”顿了顿问,“今晚扎营,夫人陪太后解闷儿去吗?太后老祖宗喜欢夫人,还在万岁爷跟前说您的好呢。” 如约心里明白,太后哪会和皇帝说她的好,不过是这些太监在打探虚实罢了。 网子得放缝儿,才能让鱼钻进去。她莞尔道:“昨晚雨太大,我也没顾上,今天天气好,是得去向太后请个安。” 苏味连连点头,“万岁爷体恤夫人,夫人也该念着万岁爷的好儿。回头在万岁爷跟前说两句软乎话,总是礼多人不怪,您说是不是?” 如约说是,“今儿要是再见万岁爷,一定向万岁爷谢恩。” 苏味展开眉目笑了笑,“成啦,就快开拔了,夫人快登车吧,我也回去了。” 这头别过,苏味悠着步子重新回到龙庭。进门见皇帝正蹙眉看书,上前唤了声万岁爷,“奴婢给余夫人送冰去了,余夫人说晚间要上太后帐里请安,遇见了万岁爷,还要向您谢恩呢。” 皇帝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下。面上还是寻常模样,抬指捻着书页,淡然翻过了一页。 反正事儿促成了,苏味有些小得意,微伏伏身,却行退到龙庭外去了。 出檐的左边站着章回,他朝他瞧了一眼,“好小子,近来卖力,看来用不了多久就该升发了。” 其实太监们也有野心,这狭窄的老公之路上,处处尽是登梯上高的机会。像苏味,眼下是领班,手底下管了七个人,不算什么有头脸的人物。他上头还有掌事、首领、殿前首领,甚至是总管,上升的空间不可谓不大。既然家伙事儿都已经交代了,不挣出一番前程来,岂不是白挨了这一刀吗。他也不比别人短什么,但凡逮住了机会,自然要使出吃奶的力气往上爬。 后生可畏,前辈也有提防的心,所以他得谨慎再谨慎,“总管给小的提醒了,小的往后一定遵着总管的示下,不敢自作主张了。” 章回牵了下唇角,心道算是个明白人,没有得意忘了形。遂吩咐了一声:“万岁爷膳后要问太后老娘娘的安,到时候清个场子,让锦衣卫在要紧的三顶大帐外沿拉上一圈行障。这么着阻断了有心之人的窥伺,宫里主子们行动起来也方便。” 苏味恍然大悟,“还是您想得周全,小的这就打发人给锦衣卫传话去。” 什么叫想得周全呢,他们这类人,不就得像主子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不管大事小情儿,都得仔细拿捏上千百遍吗。 总之这个主张好,锦衣卫的行障也搭得好,离主帐五十步远的地方,高高支棱起了黄幔。这么一来驻跸占地虽扩大了,但规制方圆也随即体现,行宫也是宫,即便是送葬的途中,照例不能坏了宫廷的体统。 如约上太后帐里请安的时候,正逢皇后也在。皇后不施脂粉,顶着一张清秀伶俐的面孔,不知正和太后说着什么。见有人进来,话题就此中断了,带着三分审视的目光,仔细打量了她两眼。 如约上前行礼,含笑说:“昨儿雨大,料想老祖宗一路上也乏了,臣妇没敢来打搅。今儿驻扎得早,赶紧来向老祖宗请个安。楚嬷嬷上回说初七用来供奉七娘娘的重阳景菊花纹样,我勾描好了,不知画得如不如老祖宗的意儿,特送来请老祖宗过目。” 这都是明面上的话,纹样自然也没什么特别的说法,不过用途不一样罢了。太后一时一刻也不忘早夭的宁王,到了阴寿张罗超度,到了七夕,又惦记要给宁王说门亲事,让他在下面不那么孤单。 所以画纸送到面前,查看得尤为仔细,不光自己看,还要请皇后掌眼。 皇后偏身端详,自是说好,“余夫人当初在宫里的时候,臣妾就听说过她的好手艺。臣妾跟前梳头的印儿和她住同个直房,余夫人是仔细人儿,给她领缘袖口上绣的那个小花,印儿还让臣妾看来着。只可惜那会儿余夫人在永寿宫,臣妾羡慕她的手艺,也没法子请得余夫人。” 话都递到嘴边了,如约当然得懂事儿,“娘娘说哪里的话,要是皇后娘娘不嫌弃,臣妇回头绣个万福如意的襁褓,给小皇子贺喜吧。” 皇后笑了笑,“这怎么好意思,御前已经麻烦余夫人了,我再给夫人添活计,岂不是叫夫人围着宫里转,实在失了分寸了。” 可是这话却说得有些过头了,阎皇后能走到今天,这一路靠的是谨小慎微,知道自己的斤两。如今做上了皇后,自觉水涨船高,和皇帝不见外起来,又是麻烦又是失分寸的。 连太后都有些听不过去了,觉得她绵里藏针。那些闲言碎语,老嬷嬷们怎么能不往她跟前传,太后活了这把年纪,见多识广,只想提醒皇后别太揪细,“余夫人是宫里出去的,拿宫里当娘家似的,嫁了人,难道就和宫里不来往了?” 皇后可能是自觉地位稳固,又怀着龙种,浑身都是底气,竟蹦出一个奇思妙想来,“母后既这么说,何不认余夫人做义女?臣妾听说余夫人苦得很,自小没人疼没人爱。母后有菩萨心肠,又如此喜欢她,索性认下一门亲,往后也好照拂她。” 第51章 如约大觉意外,虽明白皇后这是开始忌惮她了,但实在没想到,她竟会贸然向太后提出这么个建议。 “皇后娘娘说笑了,臣妇不过仗着一点针工手艺,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回报宫里对我们夫妇的恩典罢了,怎么敢在太后面前居功。”她谦卑道,“且臣妇本是微末之人,要是生出这种不该有的心思来,岂不是不自量力,折辱了太后老祖宗吗。” 她表态得快,让自己摆脱了尴尬的处境之余,也为太后解了围。 太后本就不怎么待见皇帝后宫里这些嫔妃,阎贵嫔当上了皇后,在她看来是矮子里头拔高子,无人可用了,才让这便宜落到了她头上。如今刚坐上皇后宝座,就发昏要走恪嫔的老路,不由斜眼瞥了瞥她,“皇后别不是孕傻了,太后认干亲,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吗?老身多个人管我叫母后是没什么,要紧一宗,得问问皇帝,认不认这个干妹子。” 话到了这里,皇后就得掂量掂量了。到底大伙儿都不傻,她想用干亲提醒皇帝谨守分寸,殊不知那点子阻碍,还不如一个土疙瘩绊人厉害,能防得住什么! 再说认了个干妹妹,就多出一个干妹婿来,凭皇帝那份卸磨杀驴的心机手段,会平白给自己添不自在吗? 皇后挨了太后的数落,一时面红耳赤,“臣妾糊涂,闹了大笑话,还请母后恕罪。” 太后原本还要呲打她两句,但见她怀着身子,又在皇后的位份上,不能太下她的面子,便随意敷衍了一句:“心是好的,可惜用错了地方。君君臣臣门道不少,往后好生学着点儿吧。” 皇后红着脸答应了,复又看了如约一眼,“余夫人,你也别见怪,我原想着替你张罗张罗呢……”说罢又勉强笑了笑,“你这手活计,确实漂亮,这花样儿还是头一回见,得了空,也上我那儿坐坐吧。” 如约抿着笑,俯身道了个是。 可她看上去越显得坦荡大方,越衬托出皇后偷鸡不成的尴尬。阎皇后不明白,不过是个小户人家出来的女儿,早前在宫里也不觉得怎样,无非长得比人强一些而已,怎么出了宫,反倒变成香饽饽了。 今儿这安,请得是不自在了,皇后在太后跟前又略坐了片刻,就借口身上不适,从大帐里退了出来。 行障之外燃着火盆子,透过栌黄的围布,映出一团又一团模糊的光晕。 皇后心眼儿窄了,边走边抽泣,吓得边上侍奉的女官忙宽慰:“娘娘,这事儿千万别放在心上。太后说话由来都是这样,就算冲万岁爷都没个好声气儿,挤兑您两句,您一笑了之,显得您宰相肚里能撑船。” 皇后却不这么想,“我好歹是皇后,在外人面前让我下不来台,我心里可真难受。” 女官极力纾解,“余夫人在宫里伺候过,太后什么样的脾气,她在金娘娘处见得还少?早前金娘娘为他爹求情,都求到太后跟前去了,被太后两句话撅回姥姥家,余夫人都是亲眼目睹的。您如今是两个人,更要比以前从容些儿,这么着对小皇子也好。” 皇后听了,脾气才略略消退,但一时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放眼看着前面的行障,喃喃说:“这围布支得晚了点儿。你没听见外面的传言?眼下正随扈,不敢大肆宣扬,等回了京,不知又会编排成什么样。我是担心坏了皇上清誉,好容易才坐稳的江山。” 主子转不过弯,身边的人就要极力把她拽回来,才能保得大家平安。女官道:“我的娘娘,咱们万岁爷是圣主明君,心里自然有谱。您如今别管那些,先养稳了胎,再一个明哲保身,这两件事才是顶顶要紧的。” 皇后迟疑了片刻,似乎还是听进去一些的,但心底里仍是放不下,嘀咕道:“那明儿请余夫人来坐坐,看看能不能劝她留点儿神。到底她是个女人,名声要紧,就算不顾念万岁爷,不还得顾念顾念自己的男人吗。” 两个人缓缓走远了,但这些话,一字不落全进了皇帝的耳朵。 皇帝原本还在行障内消磨时间,怕和余夫人前后脚赶到,会让太后起疑。结果这一耽搁,竟听见了皇后这一通“深明大义”,当即脸色就不好了。 边上的康尔寿暗暗咋舌,小心觑了觑万岁爷的神情,心道这位皇后别不是想试试自己的后位有多稳,有意捅万岁爷的肺管子吧! 都是一等一的聪明人,谁还不知道这套慷慨说辞背后隐藏的小心思。就是登了高,在乎自己的地位了,唯恐忽然蹦出个人来,动摇了她的皇后之位。 毕竟万岁爷一向凉薄,连册封皇后都是为了应急。这泼天富贵虽来得意外,但帽子落到谁头上就是谁的。以前看着独善其身的阎娘娘,被捧到这个位份上后,自然而然开始恋栈。说起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一套一套的,看来是打算当贤后啊。 可惜万岁爷看得太透彻,怕是不会给她留有发挥的余地。康尔寿有些遗憾,原本和苏味说好了,下值后喝上一杯的,这下子是喝不成了。 万岁爷没再蹉跎,举步就往太后大帐里去。他忙跟上,亦步亦趋地,把圣驾送进了夹板门。 那厢如约见皇帝进来,起身悄然退到了一旁,皇帝向太后行礼,她便随宫人们一起向皇帝行礼。 太后今儿心情还不错,问皇帝吃过了没有,要不要在这儿用点小食。 皇帝浮着笑意,温言道:“谢母后关爱,儿子用过了来的。再过两天就入敬陵了,母后好好休整休整,到时候儿子让御膳房预备几个母后爱吃的菜,送到母后跟前来。” 琉璃阶上 第45节 太后照例没领情,“倒也不必麻烦,我这儿的膳房还能短了我的吃喝吗。等到了陵地,把先帝送进地宫,我也就安心了。”边说边低头吹了吹盏里漂浮的茉莉花,有意无意地提了一嘴,“先前你那位皇后在我这儿说笑打趣,让我认下余指挥的夫人做干闺女呢,你心里怎么想?” 皇帝不动声色,只是轻轻瞥了边上站立的人一眼,“想是皇后看出母后器重余夫人吧,儿子不懂认干亲这门学问,一切全凭母后定夺。” 太后的意思,不过想借着皇后敲打一下他,约束自己的言行。什么又是送冰,又是在廊子上私会的,毕竟是做皇帝的人,这种闲言传出去多不好听! 不过话又说回来,看看面前这两个人,着实有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意思。余崖岸的夫人是个谨慎人儿,不像那种千年不曾见过男人的模样,况且人家又是新婚,自家男人也不差。皇帝呢,像是个断情绝爱的老僧,眼里只有他的江山和权柄。遇上了兴许会搭个讪,怎么也够不上有私情吧! 太后低头呷了口茶,敲打过后又开始同情皇后,“我才刚也说了,太后认干亲,牵扯可太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你那皇后,是有些着三不着两,不过心眼儿不坏,瞧在她还怀着身子的份儿上,就不说她了,免得吓着她。” 皇帝说是,知子莫若母,其实太后料准他事后会寻皇后的不自在,提前一步替皇后说了情,比他从旁的地方得知消息,再去责问皇后强。 后来母子两个随意闲谈了几句,说起宜安太妃向太后陈情,要留在敬陵为先帝守陵的事儿。太后道:“我是舍不得让她在那里受苦的,遵化离京城三百里地,要想回去一趟不容易。她十五岁进宫,在宫里好几十年,不说旁的,总是锦衣玉食尊养着,在那儿算怎么回事?回头饮河水、挖野菜,老了老了过起苦日子来,那怎么能成!” 可皇帝却有他的主张,沉吟了下道:“这事儿太妃早就和儿子提起过,儿子和母后一个想头,实在不忍让她在那儿受苦。可儿子也知道,太妃不是随口一说,她是深思熟虑过,心口如一的。这回又和您提起,儿子想,若她真这么打算,何不成全了她的念想。到底她无儿无女,没有牵挂,困在宫里几十年,对她来说着实煎熬。如果留在敬陵能让她余生快活些,儿子倒觉得不如顺了她的心意,准她奏请吧。” 太后听完他的话,直愣愣看了他两眼,“困在宫里成了煎熬了?这也没苛待她呀。照你这意思,我也该留在陵地才是,来都来了,还回去干什么?” 眼看着又要呛起来,皇帝忙起身拱手,“母后别多心,儿子断没有这个意思。太妃无人可牵挂,母后还有儿子,母后要留在敬陵,儿子是一千一万个不答应的。” 一旁的楚嬷嬷也一个脑袋两个大,赶紧劝慰太后,“太妃是太妃,您是您。您肩上担着重责呢,不像她,无事一身轻。她要留下守陵,是她报效先帝爷的途径,万岁爷成全了她,先帝爷享殿里也有人照应,有什么不好。” 太后这才作罢,半吞半含地松了口,“这事儿我不管了,随你怎么安排吧。” 皇帝面对这位母亲,实在是心力交瘁,复又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话,到底行礼告退了。 太后其实也有些后悔,好像存着心地和这儿子找茬似的。毕竟还有外人在呢,便转头看了看如约,尴尬道:“叫你瞧笑话了吧?” 如约说不,“臣妇反倒羡慕太后和万岁爷呢,母子间不痛快了,拌两句嘴,那才是家常的味道。不像臣妇,母亲不在了,家人又不亲,想吵都找不见人,像个飘在人间的孤魂野鬼。” 听得太后怜惜不已,“这孩子,多可怜见儿的。要不是碍于体统,我还真想认了你呢。如今虽不能如愿,咱们心里亲近,也是一样的。” 如约忙说是,乖顺地仍旧侍奉在太后左右。 人的脾气秉性是生在骨子里的,不因身上带着血海深仇,就变得面目全非。她生来招老一辈的喜欢,那时候族里有个刁钻的老姑奶奶,对谁都爱吹胡子瞪眼,唯独喜欢她,临到要过世了,还送了一个自己年轻时候常戴的翡翠白玉项圈给她。如今这位太后也是如此,对皇帝后宫里那些女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却莫名爱和她亲近。 如约呢,实在是个聪明灵巧的女孩儿,把刚才送来的纹样对折起来,重又捧到了太后面前。 太后低头看,这才发现勾勾绕绕,竟是宁王的年岁和小字。当即喜不自胜,直夸她有巧思。 如约见她中意,笑着说:“老祖宗要是觉着好,那回京之后,臣妇就照着这个花样动针线了。” 太后自然无可挑剔,复又叮嘱了几处务要留意的地方,如约一一记下了,方才从帐中退出来。 因行在一圈围上了行障,命妇们随侍的婢女都留在了行在之外,这一程,她是独自一个人走的。 天上星辉点点,月亮却不见了踪影,她就着远处的光向前,走了约摸二十来步吧,见不远处有个身影,正在暗处徘徊着。 那是谁,她心里自然明白。待走近些,讶然叫了声万岁爷,“我以为您回去了呢……”左右瞧了一遍,“您在等人么?” 这是明知故问,皇帝却不能承认,只说:“先前太后那些话,让朕拿不定主意,所以逗留了片刻。” 如约了然颔首,“太后老祖宗话虽严厉些,却也是舍不得宜安太妃。”说罢又款款朝他褔了福身,“臣妇感激万岁爷体恤,向万岁爷谢恩了。” 她说话留白,皇帝倒产生了揶揄的兴趣,“夫人这谢,来得莫名,谢朕什么?” 他向来在底下人面前不苟言笑,如今眼角带着盈盈的笑意,连五官看上去都柔软了不少。 如约仔细设想过,自己要是直截了当谢得明白,是不是就能引他往邪路上狂奔?也许会卓有成效,但得来太容易,接下来就得填进去更多,才能满足他日益庞大的胃口。 相较于赤裸裸的情欲勾缠,可望不可即才更具悠长的余韵。她就要他念念不忘,难以得手,久而生怨,那么不需要她再引导,他自然会把余崖岸视作眼中钉。 所以她答得委婉,“万岁爷对外子委以重任,是我们夫妇的荣耀。外子因公奔忙,臣妇也略得清闲,这都是万岁爷的恩典,臣妇怎能不对万岁爷感激涕零。” 皇帝听了,心下虽有些失望,很不愿意她一口一个“外子”、一口一个“我们夫妇”。但不可否认,她进退有度,是位端庄高洁的小夫人。 因为敬重,更不能轻举妄动。像赏看一盆花,明明那么鲜艳可爱,你要是折了它,它很快就会枯萎凋谢。所以他只能按捺再按捺,即便心里已经拧了十八道弯,面对她时,还是得保持得体的言行,不能因过于澎湃的情愫,吓着了她。 微微舒了口气,他的谨小慎微,让他觉得自己沉浸在一个悠长而温软的梦里。梦里他不是杀伐决断的帝王,他是一个心有爱慕,切切惦念着她的男子。哪怕只得她一个微笑,或多说两句话,也让他觉得一切值得,不枉这阵子的坐立难安。 “你陪朕……走一程,”他没有察觉,自己的语调里带了几分卑微的意味,“好么?” 如约说好,“这行障圈得大,清净得很。” 两个人相视,都抿唇笑了笑。 四下没有第三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连康尔寿也不见了。高高的帷幔隔出了一个纯净的世界,没有喧嚣纷扰,只有天顶的星子看得见地上的一切——应当不会告诉月亮吧! 皇帝鲜少有这样的体验,他一直是被众人环绕的,即便在晋王时期,也没有时间和一位姑娘,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漫步徜徉。 可是如今,却从她身上尝试到一种全新的情感。他忘了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君王,那些外在的权力,是靠着无数弯下的脊梁扛起的,一旦远了,只有彼此,反倒可以平等地对话,就像两个普通人一样。 鞋底踩踏过柔软的青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如约见他沉寂,偏头问:“万岁爷在想什么?” 皇帝“唔”了声,“想这夜好宁静,朕已经许久没有在晚间出来散散了。平日政务很忙,忙得没有空闲思量其他,等闲下来,又觉得无从说起……朕今儿逾越了,邀夫人同行,先前你也瞧见太后对朕那几句话了,你心里,八成也有些瞧不上朕吧,如此不受太后待见。” 如约心下冷笑,可不是么,篡了她长子的位,还把唯一留下的血脉赶尽杀绝了。做了这么多丧良心的事儿,太后不待见,不是应当的吗。 但想虽这么想,话自然不能这么说,要昧着良心极尽圆融,“万岁爷言重了,臣妇不敢有这样的想头。您是万乘之尊,天下共仰,世上谁人家中不闹家务呢,受长辈挤兑几句,大可不往心里去。” 皇帝一哂,“闹家务?从前到后这场变故,你觉得只是闹家务吗?” 自然不是的,轻飘飘一句闹家务,何等不负责任。他们兄弟争权夺势,却害了千百条性命,当年东宫的那些官员几乎被斩草除根,他们的冤屈,不是一句闹家务就能掩盖过去的。 她心绪起伏,很想责问他,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可是话到嘴边不能出口,最后只化作一声幽微的叹息,“臣妇是小女子,不懂那些大道理。我只知道天下如今太平,百姓也安居乐业,万岁爷是勤政的好皇帝,这就够了。” 她的话一句一句入耳,他低下头,垂眼看着皂靴落下来,踩弯了那些青草的腰,“如果朕说,朕不当这个皇帝就活不了,你信吗?” 如约站住了脚,眼里带着似笑非笑的光,点了点头,“臣妇信。” 每一个谋朝篡位的皇帝都是被逼的,若不是被逼,史书上就不好记载了。 他没去探究她为什么答得斩钉截铁,悠悠抬起眼,望向广阔的天幕,忽然问她:“你见过鸟巢中的雏鸟吗?父母喂食,总是先紧着强而有力的那只,弱小的则弃之不顾。然后大鸟羽翼渐丰,为了争抢先机,一次次试图把弱小的那只顶出鸟巢。可是有一天,雏鸟长出了尖利的喙,狠狠咬断了大鸟的脖子。所以究竟是雏鸟太阴毒,还是大鸟罪有应得,依夫人之见,何如?” 如约知道他在暗喻,皇位争夺你死我活是常事,不管是被迫反抗,还是生来爱权柄,都无可厚非。但东宫的官员何其无辜,也许路并不是他们自己选的,他们只是奉了先帝的命,当了太子的属官而已,就要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吗? 她有太多的不平,可惜当下无法和他理论。这个话题也不该再继续下去了,若是说得再深一些,她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于是含糊地笑了笑,“成王败寇,古来如此。既登高位,总要放弃一些世俗的东西,您只做那个垂治天下的明君就是了,好人的帽子,您戴着不合适。” 话音方落,皇帝便调转视线望向她,神色复杂难辨。半晌忽而一笑,“夫人说得很是,朕已登高位,错也是对,何必在乎那些世俗的名头。那么眼下朕有个问题,想请教夫人,朕心里装着一个人,碍于礼教惶惶不可得。依夫人之见,朕是应当动用手上权力达到目的呢,还是继续隐忍,挣个好人的名声?” 第52章 这个刁钻的问题像一柄刀,划开了彼此间半遮半掩的薄纱,至少皇帝是这么认为的。 心跳隆隆,他想起年少的时候,站在先帝面前等他评点文章,也是一种类似生死难断的惊惶,紧张得掌心生汗,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命运会是怎样。 子对父,有天生的敬畏,那是应当的。让他意想不到的是现在的自己,在面对一个女人时,竟也产生了同样的感觉。 提心吊胆,微微晕眩,他看着她的脸,渴望又担忧。这种复杂的感情让他手足无措,他才明白由爱生怖,竟是如此念力惊人。 可她究竟明不明白呢?若说明白,她的眼睛清澈如泉,看不见一丝不安;若说不明白,她明明那么剔透,怎么会看不穿他的困惑? 可她就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他早就巨浪滔天了,她还是小溪里涓涓的流水。 她和他不一样。 她可以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头头是道地同他分析,分析之前不忘吹捧一句,“能被万岁爷惦念着,那位姑娘该是多大的造化呀!不过万岁爷说碍于礼教,那么臣妇想着,还是三思而后行吧。倒不是为着万岁爷贪图好人的名头,是为成全那人的体面。” 他不甘心,有些负气地说:“朕可以给她尊荣,给她想要的一切。” 如约笑道:“万岁爷不该想着过后她能得到什么,而是应当考虑之前她会先失去什么。恕臣妇直言,要是两情相悦,也不会令万岁爷为难了。万岁爷有慈悲心肠,已然都隐忍到了今天,也不在乎再等一阵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守得云开了,到时候两下里不为难,在一处也顺理成章,这样不是更好么。” 她说得诚恳又务实,终于让他动荡的内心,渐渐平复下来。 朦胧中凝视她,他已经可以确定,她确实是听懂他的话了。但她的意思也明明白白,不能够。 虽然她给了他一点希望,说什么守得云开……但这不是为了敷衍吗?她还是心有忌惮,不敢彻底得罪他,所以委婉地劝退他,希望有朝一日能“不为难”。 皇帝轻叹了口气,看来是自己过于急进了,冒冒失失一番话,吓着了她,也坏了自己的威仪。 他得重新把这份体面拾掇起来,只得换了个话风,笑道:“余夫人言之有理,朕是一时情急,没顾上那么多。所幸有夫人当头棒喝,才让朕免于出错,朕应当谢谢夫人。” 如约摆了摆手,“万岁爷这么说,臣妇哪儿敢当呢。不过是信口胡诌两句,让万岁爷见笑了。” 话到这里,客套又生分,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对如约来说才是最好的。 彼此沉默下来,在这行障圈起来的小世界里,踏着细碎的星光并肩走了一程,再往前,就是白纱灯笼的地界了。 几乎是心照不宣地,两个人自发让开一些,迈进了灯火辉煌的去处。谁也不知道前一刻,曾有那样一场暗潮汹涌的对弈发生过,这份跌宕的心绪,如今已像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地震荡开,渐渐归于平静了。 如约还是保持着得体的言行,将要走到行障的出口处,顿住步子回身冲他温和地笑了笑,“夜深了,万岁爷早些回去吧。荒郊野外蛇虫多,别扰了圣驾。” 皇帝点点头,想起她的伤处来,“你好些了吗?” 如约说好多了,“已经结了痂,不疼了。” 他方才放心,又恢复了一贯儒雅淡漠的样子,“今晚和夫人谈起的这些话,不足为外人道。请夫人替朕周全,就算在余大人面前,也不要提起半分。” 如约说自然,“请万岁爷放心。” 皇帝想了想,复又叮嘱了一句,“这两日要加紧赶路了,入了遵化路途颠簸,即便坐在车里也要小心。还有,朕听苏味说你胃口不好,无论如何要尽力多吃一些,身底子好了,才不易中暑气。” 他一样一样吩咐,她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反倒慢慢消失了。 大约是想起了婚姻中的困惑吧,她低头应着是,一面道:“万岁爷这心田……叫臣妇说什么好呢。那么些繁重的政务压在肩头,还不忘看顾臣妇,让臣妇感激涕零。” 这段话里有对天恩的敬谢,想必也有实实在在的感慨吧。最寻常不过的叮咛,让她脸上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愈发让他认定了,这么好的姑娘,本不该落进余崖岸那样的人手里。 可是惆怅归惆怅,眼下他也只能远观罢了。刚才那伴着星辉的一路,是严谨的帝王征程上,难得的一次奇幻之旅。走到光亮处,这段旅程便结束了,多遗憾! 再深深凝望她一眼,他终于调开了视线,“朕也感激余夫人为朕答疑解惑,时辰不早了,夫人请回吧。” 如约退后两步,向他拜伏下去,然后携着莲蓉,返回她的小帐去了。 皇帝就站在那里,看她一步步走远。他自然知道这送葬的队伍里,开始流传关于他们的谣言,他自己是并不在乎的,却唯恐她处境艰难,有损名声。 他唤了声“来人”,康尔寿从行障的一角蹦了出来,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听令,“万岁爷,奴婢在。” 那远去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茫茫黑夜里。皇帝这时才收回视线,淡声吩咐:“流言甚嚣尘上,该压制了。你去传令锦衣卫,把那个传谣的人给朕揪出来。不必就地处置,别惊扰了太后和太妃们,拿住了即刻送回京城,交锦衣卫衙门承办,是杀是剐,不必回朕。” 康尔寿道是,“那天廊子外头站班儿的,无非那几个人,要查起来很容易。”顿了顿小心询问,“万岁爷这就回去吗?才刚皇后娘娘打发人来请您,说身上不大好,问万岁爷得不得闲,请万岁爷上皇后帐子里瞧瞧去。” 皇帝想起她先前那番言论,本以为她回去之后能想明白,结果到底没沉住气。自己先前是消了火,不想再和她计较了,没想到她等不及“劝解”魏如约,打算先来对他晓以大义了。 也罢,有些话早晚要说出口,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吧。 他提起曳撒,循着被踩踏出来的小径,直去了皇后的大帐。 阎皇后这会儿还在和自己过不去,因太后的那句话耿耿于怀。听见外面忽然通传,说皇上来了,赶忙整整仪容出来迎接,一面行礼,一面把人搀进了大帐里。 皇帝对待后宫,尚且有一副温和的面貌,“朕听说你身上不适,究竟是哪里不好,传太医瞧了吗?” 琉璃阶上 第46节 阎皇后勉强挤出了个笑容,“就是舟车劳顿,有些累着了。加上天儿热,一时间受不住,用晚膳的时候发现牙龈肿了好大一块,想是上火了。”边说边觑皇帝,“万岁爷是从太后那儿过来?” 皇帝没有应她,反倒是牵过了她搁在膝上的手,握在掌心慢慢摩挲着,垂眼道:“皇后,你知道朕为什么不选别人,偏选你做皇后吗?” 皇后顿时一凛,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这个问题,一直像掩在肉皮儿底下的脓疮,表面看着花好月好,实则泛着一股腥膻之气。平心而论,作为女人,她当然希望皇帝是因为喜爱她,才愿意抬举她,但可惜,这个愿望难以成真。 皇帝这样的人,每行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每做一个决定,也必有其深意。她每每午夜梦回,忽然想起自己目下身处的地位,也还是晕乎乎如在梦境。 她们这些侍奉他的人,其实哪一个不怕他呢,即便她现在已经当上了皇后,说眼前人是丈夫,她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你看他总是平淡和善的样子,但不要以为他对你笑一笑,你就能在他跟前放肆。像前头的金娘娘,胡作非为闹了这么久,早前也算有宠,到最后父亲倒了台,不也像块破布一样,被扔进了西苑吗。 所以你不能自认为和他贴心,你永远应当像对待主人一样对待他。他掌着你的生杀,并不是一个区区的皇后头衔,就能保得住你。先前她还有几分仗肚逞强的意思,但他来了,就坐在你面前,牵着你的手,言笑晏晏问为什么要选你做皇后……这一瞬她脑子里的糊涂念头一下子就被涤荡干净了,开始极端后悔,不应该在那件事上钻牛角尖的。 现在该怎么办?她带着几分忐忑,惶然望着他,嘴里嗫嚅着:“万岁爷……” 皇帝连看都没看她一眼,指尖在那细腻的皮肤上慢慢游移,说出来的话,像腊月里的冰棱一样划伤人心。 “因为朕一直觉得,你是后宫众多嫔妃中,最聪明的一个。朕喜欢听话的女人,既然随王伴驾,就要懂得感念君恩、体谅君心。不该问的事不问,不该管的事不管,好好颐养着身子,享受富贵荣华,这才是后宫嫔妃该有的样子。前年你兄弟犯事,消息早就到了御前,朕以为你会来求情,结果你没有,让朕很是欣慰。单是这件事,就让朕看出来了,你是个有远见的人,懂得放弃一个,保全满门的道理。正因你有这份狠心,朕相信后位交到你手上错不了,朕也需要一个善于权衡利弊,话少事也少的皇后。” 阎皇后背上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他娓娓地说,但话里意思再明白不过,他立皇后就是为了应付满朝文武,应付天下人。甚至她怀了孩子,对他来说都不是立后的原因。 一瞬恐惧从四面八方涌来,她颤声道:“万岁爷,臣妾有时糊涂,想得不周全……” 皇帝笑了笑,“你是想得太周全,这样反倒不好。红尘中事纷纷扰扰,心里自在了,才能做个富贵闲人。你如今怀着朕的孩子,更应当以皇嗣为重,不能太过烦心操劳。这回先帝入葬敬陵,要你随行也是没有办法,总得遵旧俗,让你执皇后祭奠礼。若没有这个老例儿,也就不用劳动你了,跟着长途跋涉,风餐露宿。” 话说到这里,表面上还温存客套着,实则已经掀开了皮肉,把一切展露在眼前了。 她终于认清,自己就算坐着皇后的位置,和以前也没什么两样。别人喊你一声皇后娘娘,你受用着这份尊贵就成了,可千万别觉得自己水涨船高,真做起大邺的内当家来。 他今儿一顿敲打,是下了她的脸面,但对她也有益处,让她明白了自己的斤两,往后应该怎么做,才能在这职务上干得长远。 想明白了,那些七上八下的想头都撂下了,她说是,“臣妾定会谨记万岁爷教诲,一切以皇嗣为重,再不胡乱劳心了。” 皇帝脸上露出赞许的神情,该交代的话都交代完了,他抚膝站起身,和煦道:“快要人定了,让她们伺候你早些歇下吧,明早还要赶路。” 皇后低眉顺眼把人送到门前,俯身道:“万岁爷也辛苦,万要保重龙体才好。臣妾就不远送了,天儿黑,万岁爷路上小心。”一面又吩咐边上的宫人,“再取一盏灯来,给万岁爷照道儿。” 两盏宫灯,在黑夜里缓缓摇曳着,像飘进了长河里的两片树叶。皇后定定看着灯影走远,等到再觅不见,才觉腿里一软,几乎瘫倒下来。 她身边的女官和嬷嬷忙上来搀扶,七手八脚把人搀到榻上坐定,半晌才见她长出了一口气,对先前那个劝解她的女官说:“你的话,都对。我怀着身子,还操心那些干什么,明哲保身,养好孩子才是正事。” 女官一直在边上侍立着,皇帝的话一字不落地全进了她的耳朵。她知道皇后眼下的心境,堪称是万念俱灰,但灰心一场并不是坏事,至少人被点醒了,往后就不会触万岁爷的逆鳞了。 于是一面伺候皇后躺下,一面温柔替她宽怀:“娘娘已然是天底下第一有福之人了,后位和皇嗣都在还不算,连母家也平安。放眼看看后宫那些娘娘们,因着金阁老倒台,父兄多多少少都受了牵连,到这会儿还一蹶不振着,脸上也像戴了孝呢。您呀,往后就照万岁爷的意思,好好作养着自己,尽心抚育好皇嗣。有了皇嗣,您还愁什么?您是百样齐全,什么都不缺,至于外头那些和您不相干的事儿,您连问都不用问,只管过您舒心的日子就成了。” 阎皇后细想想,也是,皇帝怕麻烦,后位上有了人,只要她不犯天条,应当是可以无惊无险一直坐下去的。万一大局抵不过真情,谣传里的余夫人攀上高枝儿,要名分了,自己大不了退位让贤,上西苑和金娘娘搭伙过日子去。 这一晚的种种起伏,最终被茫茫黑夜掩盖住了,无人知晓。 第二天照例往遵化进发,只是路上行程更匆忙了,中晌几乎没怎么停歇,饭食也比平常精简,只求一个果腹就完了。到了傍晚时候,不像之前算好时辰,赶到预先筹备的地方扎营,这回天暗下来了,还继续往前赶了一程。探路的锦衣卫回来禀报,说探得一个村子,照例征用。一行人赶紧搭帐,生火做饭,连轴转了两天。等到第三天下半晌,终于摸着了敬陵的边缘,那么一个浩浩荡荡的队伍开进去,先是将先帝的梓宫奉安,然后就能稍加修整,等着落葬的良辰吉时了。 鉴于有锦衣卫先行料理,陵地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余崖岸向皇帝交了差事,又随一众文武大臣商议悼文、祭文及棺椁下地宫,安置宝床的流程。待一切定准了,这才抽出空闲,去看一看他好几天没见的夫人。 帝王的陵寝很大,刚刚举办过奠礼,内外全是高挂的经幡和帷幄。他找了好半晌,才在东边的碑亭前找到她,她正看着配殿里并排放置的十六口棺材出神,连他走近都没发现。 他用力地清了清嗓子,“好几天没见了,你宁愿在这里看棺材,也不来找我,这是你为人妻的道理?” 如约没有理会他,略带惆怅地说:“这里头全是殉葬的嫔妃和宫女,五年过去了,到现在都还没下葬……我在这里看了好一会儿,不觉得害怕,就觉得可惜。你说好好的人,为什么要殉葬呢,她们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 余崖岸被她弄得提心吊胆,转头四下看了看,好在边上没人。唯恐她又蹦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也不和她多啰嗦,牵起手就走,边走边道:“天都要黑了,你站在这里也不嫌晦气。这些都是蹈义的朝天女,有功于朝廷,朝廷自然嘉奖她们。什么自愿被迫,奈何桥都走了八十回了,还重要吗?” 所以处于劣势的人有多凄惨,这等视人命如草芥的刽子手,是永远懒得去体会的。其中一个朝天女,不就是绘云的姐姐吗。拿命换来的所谓荣耀,仅仅五年而已就被弄丢了,细想起来真是悲哀。 余崖岸呢,知道她这会儿怕是又在推己及人了。虽然他一向很不愿意和她提起那些旧事,但看她落寞的样子,就不由绞尽脑汁,想着为她做些什么,才能哄她露个笑脸子。 一口气拉出帝陵,顺着神道走了一程。前面的草地上早就扎起了帐篷,作随扈人员过夜之用,这个时辰正开饭,四下里也没什么人,只有成排的参天大树被风吹得频频摇曳,衬着山岭间仓黑的天幕,格外有种幽暗瘆人的味道。 如约轻挣了挣,“上哪儿去,走个没完!” 他这才停下了步子,“我知道,你又在想那些不该想的人,是不是?我记得我提醒过你,忘了过去的一切,你为什么做不到?” 她闻言一哂,“让你忘了你的希音,你做得到吗?” 这下他不说话了,嘴唇抿得死紧。半晌才松口,“等回到京城,我想法子让人把你父母兄弟的尸骨找出来,重新安葬。” 如约怔了怔,有些不敢置信,“真的吗?那地方我去过,根本找不着。” 他有些不耐烦,“我要是连这点能耐都没有,也不用在锦衣卫混了。” 本来自己低头讨好已经很失脸面了,她还定着两眼看他,让他愈发觉得尴尬。但还没来得及别开脸,发现她眼里好像涌出眼泪来,这下子他又慌了,粗鲁地在她脸上抹了一把,“哭什么,眼泪不值钱是吗?” 她顾不上别的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你和我说说,要怎么确认,才不会把骸骨弄错?” 他嘴上嫌弃她刨根问底,手却没有抽出来,又不好意思显得受用,就把视线调到了半空中,僵着脖子道:“当年忠义祠有人专门收尸,虽然不立碑,但每个孤坟都有标记,能分清谁是谁。” 原本她早就不抱希望了,也曾一再安慰自己,大仇不得报,就算收殓了尸骨又有什么用。那是无可奈何下的妥协,是自惭形秽中勉强求得的一点心安。她以为自己看开了,可一旦发现能够做到,霎时一种难以自抑的悲怆,便占据了整颗心。 她的父母、四个哥哥,还有那四六不懂的小弟弟,这五年来,不知以怎样凄惨的姿态,被扔在无人问津的乱葬岗里。她一直不敢去设想,害怕夜里睡不着,整宿整宿都是他们身首异处的样子。如今残害他们的人,愿意把他们重新拼凑起来,至少让她活在世上,还能找到个出处。 一时千头万绪,只顾出神,余崖岸看她呆站着不动,心里茫茫然想,这就算高兴过了?接下来没有任何表示? 他觉得有必要提醒提醒她,“我也不要你谢我,但你适当投怀送抱一下,不是应该的吗?” 第53章 可惜这番话,换来了她冷冰冰的凝视,“大人的记性不太好,五年前发生的一切,当真忘得一干二净了,否则怎么会指望我因这件事,对你投怀送抱?” 余崖岸被她说得哑然,确实,灭了许家满门这笔账赖不掉,但他已然尽力去弥补她了。他做这些,本就是为了让她高兴,然后换取一点自己应得的利益,结果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被她踹了个窝心脚。这让他有些恼火,她是块捂不热的石头吗,怎么一时一个样!明明那晚他先行出发来陵地,不论真假,她也说了几句中听的话。结果隔了三天而已,转头就不算数了,那么临行那一抱,也是她在敷衍吗? 他顿时冷了眉眼,“我说过了,并不是要你感激,只是为了提醒你,是我余崖岸的夫人而已。你我夫妻三天没见,见面亲近一下,不应该吗?这里不在陵寝内,谈不上犯忌讳,你最好也别找借口来拒绝我,否则我就要怀疑那晚你说的话,究竟有几分真了。”他边说,边低下头贴近她耳边,“你在我面前三贞九烈,不会转过头去,打算对皇上使美人计吧?” 其实他一点都不好糊弄,不过有时宁愿糊涂,她要使美人计,对他发挥,远比对皇帝发挥功效强得多,他是很欢迎的。无奈他的小妻子不肯出此下策,有时他实在闹不明白她的执拗,放自己一条生路,让过去的事都过去,不好吗? 如约却动了肝火,抬手用力推开他,“大人是在调侃我吗?还是在借此给我出主意,把我往那条路上引?” 出主意,自然是不可能的,他又没有那种癖好,愿意将妻子拱手让人。他不过是想谋得一点好处罢了,怎么要抱一抱自己的妻子,竟也这么难。 回想以前,自己可不是这窝囊模样,可自打娶了她,一里一里变得卑微,连这种事都要来和她打商量。可见洞房没开好头,坏了规矩,以至于自己继续做鳏夫,一直做到今儿。 其实也是运气不好,碰上了送葬随扈,否则他早就把她法办了,也不用像现在这样,为了贪图那么一点甜头,费这半天口舌。 干说不练假把式,该蛮干的时候绝不手软。 于是强硬地把她拽过来,圈进臂弯里,嘴里又是抱怨又是恫吓:“没见过你这样的女人!我告诉你,你最好给我老实点儿,要是惹得我恼火,我的手段,你可是知道的。” 她强挣了好一会儿,“你疯了么,这是什么地方,让人看见了像话吗?” 可锦衣卫专干无法无天的事儿,如今是天狩皇帝有手段,彻底把他们驯服了,要是换作以前,别说和自己的夫人在陵寝外亲近,就算趁机揩宫里娘娘的油,也是见怪不怪。 “不许挣,再乱动,胳膊拧断了可别怪我。” 他力量惊人,那双臂膀就像铁钳似的钳制住她,让她动弹不得。 她费了半天劲儿,气喘吁吁发现无计可施,最后只能妥协。毕竟腕子上的伤口刚开始愈合,要是挣得裂开了,那就要穿帮了。 余崖岸见她老实了,心里还是欢喜的。他的小夫人像只猫,看着那么温柔可爱,却也有利爪。但只要你强过她,等她把利爪收起来,便可以尽情抱上一抱。 只是还不够顺服,于是抬起手,把她的脑袋摁到肩上,这么一来就严丝合缝了。 如约气恼不已,原本还想使劲昂起脑袋以示抗争,但没想到一抬眼,发现神道边上的石像生前,赫然站着两个人。 道旁每三十步就有一座石头灯亭,亭子里的小油灯虽然昏暗,但足以照亮三尺方圆。有风吹起孝服的对襟,露出底下辉煌的膝襕,服孝期间能穿这种形制衣裳的,除了皇帝没有第二人。 她心头大跳,怔怔望过去,心里清楚应该立时提醒余崖岸的,但她没有。只是隔着十来丈远,目光像跨越了宇宙洪荒,就那样无声地对视着。 她不知道皇帝这刻在想些什么,也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变化,她只知道他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旁边的康尔寿侧过身子回避,同样毫无暗示他们接驾的打算。 不知是抱够了,还是察觉远处有人在窥望,余崖岸那样警醒的人,愣是没有回一下头。双手放开了她,顺势拽她转回身,牵住她的手低低说“走”。 如约能感觉到,他手上的力量变得更大更坚定。她抬起眼看他,看到坚毅的下颌,还有脸颊上冷硬的线条……紧紧咬住了牙,那肌肉隐约浮现,什么都没说,但脚下加快了,径直把她拽进了人声鼎沸处。 大气儿不敢喘的康尔寿,到这时候才敢活过来。一还阳,他的脑子就灵便了,对皇帝道:“万岁爷,这余指挥忒不像话,这样地方,拽着夫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他眼里全没先帝,全没万岁爷,这也太胡闹了。”边说边拿眼瞄皇帝,“这样的人,合该让御史参他一本,好好挫一挫他的锐气……万岁爷,要不要传内阁来说话?让大学士们谏言,约束约束某些官员狂浪的言行吧。” 可皇帝沉默了半晌,最后竟舒展来眉眼,淡淡道算了,“毕竟小别胜新婚,余大人眷恋夫人,也是人之常情。” 话虽这么说,甚至唇角还带着一丝笑,可那笑容透出阴冷之气,看得人不寒而栗。 康尔寿咽了口唾沫,“那万岁爷还遛弯儿么?前头是扈从大帐,您一现身,倒要惹得众人一阵慌乱。” 皇帝摇了摇头,转身道:“回去吧。” 神道上铺满巨大的青石砖,他一步步走着,走在横平竖直的框架里,他的人生一向是如此,即便夺了哥子的皇位,也在他有条不紊的计划中。但为什么,近来似乎有些出格,张狂的念头一点一滴积累,霍乱般蔓延到整个脑子、整颗心。 某些计划之外的人和情,变成了他最新的渴求。这种渴求无关权势地位,也无关生死,但就是缺之不可,即便是属于别人的,也要抓到自己手里来。 深吸一口气,他觉得自己大概要疯了,看不清前路,失去方向的感觉令他惶恐不安。他心里住着一头猛兽,刚才目睹的一切让他嫉妒得发狂,他头一回对余崖岸生出了杀心……如果没有他,一切难题就都迎刃而解了,那么她说的“不为难”,是不是就能实现了? 所以人不能走错半步,就像撒谎,一个谎言,得用无数的谎言来修饰找补。余崖岸是他后悔药的药引子,这一回头,看来得填进去一个得力的干将了,说来还是有些可惜。 脚下踱着步子,他语调寡薄地问康尔寿:“你瞧见了吗,余夫人是被迫的吧?” 康尔寿知道,万岁爷这会儿要找认同,自然是极尽全力描摹余夫人的无奈。 “余大人是练家子,夫人的那点抗争,对他来说微不足道。奴婢觉得余夫人真是个识大体、懂分寸的人,不愧是宫里出去的。她知道这地界儿庄严,不能胡来,所以余大人没正形儿,她看上去反感得很,还捶他来着。可她哪儿是余大人的对手,人家发狠要上手,她也没法儿。”康尔寿分析得头头是道,“尤其最后她那一撒手,多伤心,多无助……她是不是看见万岁爷了?奴婢瞧那眼神,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呐,她想让万岁爷救命来着。” 皇帝蹙着眉,转头看了他一眼,“有这意思?” 康尔寿坚定地说有,“要不她该捅余大人一下,或者干脆踹一脚,让余大人赶紧迎驾。可她就这么巴巴儿望着您,这意思不是明摆的,让您瞧一瞧她活得多憋屈,余大人总欺负她。看得见的地方是这样,看不见的地方怕是更遭罪……”边说边摇头,“不敢想、不敢想啊。” 皇帝没再言语,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这些太监虽会摇尾巴,奉承拍马,但要论细致,确实没人能比过他们。 他心里也明白,更觉得她对他应当也是有所期盼的。否则就如康尔寿说的,应当立刻警醒余崖岸才对,而不是隔着那么一段距离,沉默地凝视他。 然而再一次地,他还是让她失望了。余崖岸把她带走了,会怎么样呢……会不会继续强迫她?这是在陵地,他应当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做下如此大逆不道的事吧。可他们又是夫妻,就算是皇帝,也管不着人家闺房里的事。 到底还是不服输、不甘心啊。这一夜辗转难眠,无数阴暗的想法冒出来,皇帝要收拾一个臣僚,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余崖岸执掌锦衣卫这些年,目无法纪的事干了不少,他不是不察,是有意纵容罢了。有朝一日他若下定决心收拾他,只需动用东厂收罗罪证,就能把他置于死地。 可这种明面上的处置,难免伤筋动骨,牵连到她。余崖岸获罪正法,余家上下要查办,她的诰命头衔便也没了。从朝廷命妇沦为犯官家眷,她又要经受许多的艰难,这么想来似乎不上算,倒不如徐徐图之,至少不要让她的人生经历太多的动荡。 脑子不停地转动,更漏已经指向三更了。他抬臂盖住了眼睛,又是一个不眠夜,昏昏沉沉地,所思所想都是她。 后来略迷瞪一会儿,就听外面敲响了四更的梆子。自小养成了习惯,每天四更必要起身,侍奉穿戴的太监已经进来了,他如常洗漱,换了衣裳,待收拾停当后,五更召集随行官员在东配殿里听政。 朝会上无非商议那些,再次确认今天起灵的流程,负责陵寝建造的官员下地宫巡视了无数遍,随葬的物品已经摆放妥当了,到时候梓宫怎么停放,殉葬的十六口金棺怎么安置,画成了营造图,向皇帝及主事的阁老们仔细交代了一遍。 接下来是民生、税负、漕运。哪里欠收,干旱水涝,哪里的桥梁低矮,妨碍了漕船运输,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每一样都需要他亲自定夺。 皇帝沉得下心,逐样下了政令。说起京兆的城防时,淡淡扫了余崖岸一眼,“两万缇骑在余大人麾下,京城的布防理应是由锦衣卫掌控的。这种事怎么还要拿到朝会上来议论?余大人近来办差似乎有些不尽心了,究竟是什么缘故?” “啪”地一身合上奏疏,那清脆的声响像鞭策在脑门似的,连内阁的阁老们都怕被殃及,闷着头,略略俯下了身子。 琉璃阶上 第47节 余崖岸忙出列,深深揖手道:“这阵子臣忙于紫禁城的警跸及送殡仪仗,没能顾及城防,是臣的疏忽,万请皇上恕罪。” 皇帝漠然调开了视线,“余大人不日前才小登科,原本不该苛责你,但公务与私情,孰轻孰重还是应当分清的。朕一向信任你办事的能力,可不要疏于职守,让朕失望啊。” 这几句不轻不重的话,绵里藏着针,着实令余崖岸有些惶然。 他紧绷着面皮,讪讪向下俯身,“臣有愧,辜负了皇上信任,日后必定时时警醒,将功补过。” 皇帝没再理会他,话风一转,又商讨其他政务去了。 这事儿就算揭过了吗?也许在其他臣僚眼中是这样,但在风暴中心的人看来,没有那么简单。 当皇帝对你有了成见,这种预感精准而熟悉,虽没有经历过,但见识了太多次,早就已经了熟于心了。 原本他一直很有自信,知道皇帝倚重他,毕竟天狩朝建立至今,他为这王朝披肝沥胆,每一次手起刀落都深得圣心。他本以为自己和皇权的联系很紧密,不会出什么差池的,谁知一个女人,就令这位圣主明君对他有了成见,这让他始料未及。 横竖是有些憋闷,在皇帝不曾察觉的地方,自己悄悄排除了隐患,不能得到嘉奖就算了,怎么忽然闹起情敌来。这不可笑么? 虽然他也承认,从中谋取了一点私利,但在这之前,他一直深以为皇帝是个缺乏感情的人,至少对待后宫嫔妃很凉薄。早前金贵嫔的昏招儿,也没让他对那小宫女产生更深一步的兴趣,何至于人走了,忽然开始情根深种了? 无奈这是个哑巴亏,连解释都不能够。这种尴尬的芥蒂植根了,难以找到转圜的方法,除非当真豁得出去。 他想起明宗时期的吏部右侍郎,娶了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引得明宗垂涎。那位侍郎是个狠人,干脆把夫人送进宫里密会明宗,那是何等的豁达大度,至今令人惊叹。反观自己,送那丫头侍君是不可能的,极容易演变成弑君,不能冒这个险。再来估量自己的心胸,他也不能如右侍郎一样无耻,把自己明媒正娶的夫人,送上另一个男人的床榻。 所以这明争暗斗竟是无解的,两下里都不能戳破,各自拿捏着心肝,各自都心烦意乱。他也有些气恼,到底是皇帝,可以在朝会上明着打压他一头。这些年的鞍前马后又值什么,一旦犯了他的忌讳,终究还是会翻脸不认人。 不过皇帝大约也意识到了什么,等到散朝之后,特意把他留了下来。言辞里重带了温存,缓着声气儿道:“先前满朝文武都在,朕不免严厉些,你不要往心里去。这阵子朕也着实是乏累了,朝中的事一桩接着一桩,先帝又要落葬,西北的战事也还未平息,朕心里总是悬着,百般不得纾解。” 余崖岸说是,“皇上的难处,臣怎么能不知道。臣追随皇上这些年,几时也没见过皇上这样忧心。不过还请皇上宽怀,事儿总有解决的时候,西北的战事暂且虽没进展,但平阳王已经赶往边疆,他打斡亦剌人有一套,再不济,也不至于让战线继续延长。至于京中城防的事,倒不是臣有意辩解,实则是臣早就吩咐过,但不知同知是怎么安排的,晚了好几步。等臣护送皇上回京后,先把这件事办妥,横竖请皇上消消火,臣的错漏,臣一定仔细补全,再不让皇上操半分心。” 皇帝缓缓颔首,“朕也知道,你办事向来谨慎,这回必是下面的人不得力,才让你受了牵连。” 余崖岸笑了笑,“衙门里人多,臣有时交代得匆忙,他们略一走神就听漏了,还是臣的不是。” 两下里极尽敷衍,尽量营造出君臣和谐的气氛。章回带着宫人上来奉茶,适时提点一句:“钦天监看准了辰时三刻起灵,万岁爷再略歇一会子,就该上享殿进香叩拜去了。” 皇帝随口应了,比手示意余崖岸喝茶。 结果就在他垂手端起茶盏的瞬间,手腕上滑下一串菩提,佛头塔上还缀着一枚二狮戏云纹伽南香牌。皇帝自然认得,那是自己早前赏给如约的,但不知为什么到了他的手上,竟还堂而皇之地戴着,这不是在向他示威,又是什么? 铺天盖地的怒意向他袭来,他咬牙忍住了,照旧饮茶,照旧不动声色。可他猜不透,到底这手串是如约交给余崖岸的,还是他有所察觉,刻意抢夺的。他想问,却又不知从何处入手,直气得肋下生疼,紧握起了掩在桌下的手。 边上的章回太阳穴突突直蹦跶,心道大事很不妙,这余指挥平时是个精明人儿,为什么在这种事上如此不知进退。堂而皇之戴着这手串,不是明着在和万岁爷叫板吗。万岁爷赏他夫人这种私用的东西,搁在台面上不好说,他这么一显摆,是在提醒万岁爷,夫人名花有主了? 反正就是好肥的胆儿,这肺管子捅的,真有几年道行。万岁爷有口难言,只好闷着声气不住呷茶。这一战是落了下风,但自此面皮也算是撕破了,接下来余大人就该自求多福了。 后来余崖岸行礼告退,忙于预备仪仗去了,章回把人送出门,和门口的康尔寿交换了下眼色。 康尔寿掖着手,直摇头,“余大人怕是吃错药了。” 章回心想可不是,不光吃错药,连命也不想要了。 这串菩提,现下成了所有人的七寸,余崖岸不能谢恩,万岁爷不能询问。来历和去处有目共睹,御前的人更不敢提点,生怕余大人回上一句“我们夫妇一体”,那可真让人无言以对了。 第54章 所以就藏着掖着吧,谁也不要提起。 辰时三刻一到,早已拟定好的入葬大典,分毫不差地开始举行。地宫外按班跪满了人,哭声震天里,帝后在月牙城前设起了几筵,献帛献酒,送先帝最后一程。司仪的官员向天地诵读祝文,一百零八员杠夫也都换成了锦衣卫,到了这步,就可以把先帝的灵柩请入地宫了。 一直没什么眼泪的太后,这回跪在祭台前,哭得嗓子都嘶哑了。想是忆起这些年的恩爱,又悲伤于先帝升遐后,大邺江山经历的种种,大觉愧对先帝,愧对列祖列宗。 一旁侍奉的尚仪嬷嬷多番劝慰,也没能让太后止住哭。她抚着祭台以头抢地,放声哀嚎着:“你去了,再也见不着了……将来卑不动尊,我怎么找见你……怎么找见你啊!” 随同跪拜的众多后妃命妇们见她哭得凄惶,也不由跟着落泪。其实哭一场,能够涤荡内心的脏污,如约跪在冷硬的青砖上,想起冤死的父母兄弟,如果先帝还在,太子还在,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吧。 可惜没有如果,世间的因缘际会早就注定了。该着你吃的苦,一样也少不了,该着你享的福,却未必一定够数。 透过一层泪的壳,她支起身子,望向地宫的入口。先帝要奉安了,好大的阵仗啊,皇帝扶棺站在一旁,打头抬棺的是余崖岸。钦天监喃喃诵读着安魂经,梓宫在漫天的梵音中缓缓前行,跟随着前方僧道的引领,消失在高大的两道石门之后。 如果他们进去后,再也出不来了,那该多好! 她有些孩子气地想,这样少了多少麻烦,就不用费心和他们周旋了。自己如今能够动用的,无非是这张脸,这份乔装的感情,细说起来不免感到屈辱和悲哀,但凡有一丝可能,她都不愿意再面对那两个人。 但老天怎么能让她轻易遂愿,她还得经受无数的捶打,还得振作起来,继续直面风刀霜剑。 不过还好,她似乎慢慢摸索出了门道。昨晚余崖岸把她拽回小帐里,质问她为什么看见皇帝,却没有提醒他。她学会了诡辩,学会了倒打一耙—— “我已经极力阻止你了,是你不能意会?看来你和我,终究做不到一条心。” 曾经那么凶悍的余指挥,居然开始反省,是不是自己太沉溺、太迟钝?被皇帝拿住现行儿,也是他不尊重她的报应? 反正就是有惊无险地糊弄过去了,她到这时才深深明白,一味做个不露锋芒的老实人,已经不合时宜了。她须得再精进一些,才能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他们之间。像昨晚,伏在余崖岸肩头望向皇帝那一眼,虽然回忆起来头皮发麻,但她知道有用。 有用就够了。 接下来她还得继续在余崖岸面前描摹自己的惊恐,在皇帝面前充当无助但自爱的小妇人,只要两下里转换得当,相信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大礼完毕了,随侍的人上来搀她,她缓缓站起身,跟随一众嫔妃命妇退到墓道旁。六月的太阳当头晒着,即便搭着凉棚,也还是热浪滚滚。大伙儿都被烘得两颊发烫,汗水一层层洇湿了孝帽,看上去形容儿有些狼狈。 湘王妃就站在她身旁,大概热得发晕了,身形摇摇欲坠。 她自己知道不妙,悄悄拽她的衣袖,“如约,我眼前金花乱窜,怕是要倒。” 这个时候,倒下来可坏了仪制。如约忙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儿来,里头装着醒神的药,悄悄让她吸上几口,一面抬手死死架住了她。 好在药有用,通了神窍,糊涂的脑子终于清醒了。湘王妃缓过来,长出了口气,当下不便多言,只能感激地朝她眨眨眼睛。 实则是先帝的一场大出殡,让底下的孝子贤孙们吃足了苦头。也怪这皇陵修成不是时候,要是搁在秋高气爽的时日竣工,送葬就当游山玩水了,也不用铁板上的鱼似的,正面烤完了烤反面。 众人眯着眼睛,望着墓道入口继续死等。仪仗下了地宫,还有好一顿法事要操持,隐隐听见叮当的引罄敲击声回荡,约摸过了得有两盏茶工夫,锦衣卫才从入口退出来。一众王侯将相又随皇帝跪拜在明楼前,随着一声沉闷的石门闭合声响起,所有人的心都往下沉了沉—— 先帝的时代彻底翻篇了,天狩皇帝对大邺的治驭,自此名正言顺开始了。 接下来便是丧仪的善后,撤除了几筵、帷幔等丧葬的用度,拿到隆恩门外焚烧。送殡人员除了服,一应穿素服返京。 回去的路不像来时,没有了沉重的梓宫,一天赶上一百多里不在话下。从遵化到北京,也就两天光景,第三天傍晚时分已然到了城外。留京的官员在东直门外设了幄次,供皇帝歇脚,然后文武百官及内外命妇行三跪九叩大礼。等礼成了,送先帝神位入太庙,这场拖延了五年的丧礼,总算是圆满地完成了。 至于后来的安神礼、奉慰礼,就不需要命妇们参与了,由朝中百官再行祭奠。余府派出去的马车,时隔十几日才重新返回白帽胡同,刚一进胡同口,就见大门前的灯笼底下站着人,车一停稳,忙上来接应。 余老夫人看着车上下来的儿媳妇,心疼不已,“这怎么话儿说的,瞧着瘦了好些啊。” 如约笑着向她行礼,“在外肯定不如在家自在。我们走了这些天,婆母好么?睡得好不好?进得香不香?” 余老夫人牵着她的手进门,乐呵呵道:“我高床软枕、山珍海味地受用着,哪有不好一说!倒是你们,这一路晒大日头,又见天吃灰,实在受了好些苦。”不过话又说回来,扬着笑脸道,“这会儿总算回来了,仔细将养两天,就把肉养回来了。你瞧瞧,诰命不是好当的,我年轻时候经历过几位老太妃的丧仪,一天哭八百回临,跪得膝盖头子都秃噜了皮。可见这朝廷俸禄咱们也不白拿,那几滴眼泪,值老些钱了。” 余老夫人一面和她说笑,一面把人领进花厅里,桌上已经置办好了吃食,各种精细小菜预备了好几样。老夫人接过银匙递到她手里,“治丧的队伍,八成吃得不怎么样,还是家里头的饭食滋润些。你挑一挑,爱吃什么就吃上几口,吃完了美美睡一觉,明儿就有力气了。” 如约感念余老夫人的好,心防再重,这刻也放下了,显出几分孩子般的纯真来,“路上吃得还不赖,就是觉得菜色都蒙着一层灰似的。光禄寺厨房的老油肉,那么厚的肥膘,实在是下不去筷子。”嘴上说着,把一盅珍珠二宝粥揽到面前,赧然道,“我在路上,光想着家里这碗粥呢,别的什么都不要,只要有了这碗粥就足了。” 余老夫人很高兴,总算自己预备的东西里,有她念念不忘的。 如所有爱孩子的老人一样,把那些看着不合她脾胃的东西往边上拨了拨,说留给元直。又选出几样精致小菜推到她面前,和声道,“爱吃就多吃。这儿还有玫瑰豆腐、八宝甜酪,都是现做的,又干净又清爽。” 如约舀着粥往嘴里填,一面点头不迭,“谢谢婆母。” 余老夫人看着儿媳爽快地吃东西,还有什么所求呢。她不过就是希望孩子们平平安安,健健朗朗地,能睡好觉,能吃饱饭。 早前政权动荡的时候,多少个日夜提心吊胆,那样的日子,苦得没边。再想起早亡的儿媳和孙子,到这会儿心里还尽是酸楚,只是在新媳妇面前不好说,不过加倍地疼她罢了。 老夫人就着灯,看她一匙一匙进得香,随口问了句:“元直什么时候回来?先帝神位进了太庙,应当就没什么事可忙了吧?” 如约心里倒有些愧疚,放下银匙道:“去遵化的路上,大人和我说起过,说朝廷要撤藩,皇上预备派他上陕西查处庆王呢。” 老夫人闻言,脸上果然浮起几分惆怅,“才回来又要走?这一路又是两千里,连个歇息的时候都没有。” 如约见她失望,挪了凳子靠过去些,乖顺地说:“婆母别担心,他向来承办惯了差事,手底下还带着人,路上自会有照应的。您也别怕寂寞,儿媳在家侍奉您呢,我虽憨蠢,但可以和您作伴,给您解闷儿。日子过起来快得很,他说年前能回来,和咱们一块儿过年。” 余老夫人听她这么宽解,才重又露出笑模样,“也是,家里如今不止我一个人了,两个人说说笑笑,转眼他就回来了。”一面催促,“别光顾着说话,快吃,多吃些。” 如约把整盏粥都喝了,又和她闲聊了些路上的见闻,这才回到卧房梳洗,换上了柔软的衣裳。 不知道余崖岸什么时候回来,她也实在乏累,累得睁不开眼睛了,只管趴在引枕上打盹儿。 将要亥正前后,听见门上传来响动,忙睁开眼看,他已经换了寝衣进来,照旧站在脚踏前问:“我能上床睡吗?” 如约撑着身子瞧他,“大人又在打主意了?” 余崖岸说是,“我明儿下半晌要走,就剩这一晚上能行事。你嫁了我二十来天,碰都不让我碰一下,你觉得这样说得过去吗?” 如约盘腿坐着反驳,“可你说过不逼我,真心对我好的。” 他也没狡赖,但他另有说头儿,“圆了房,也不妨碍我对你好,且能好得更加师出有名,这样不成吗?” 如约说不成,“我还没想好,你得让我心甘情愿。我不答应,你要是敢强迫我,我保不定会做出什么事来,你可得想明白。” 然后他的脸就阴沉了,上头罩着一层千年化不开的寒冰,撑着腰问:“你打算把我晾到什么时候?我母亲还等着抱孙子呢,你这样,别叫老太太误会我不能人道,回头又张罗着给我找大夫吃药。” 如约噎住了,心想着这事儿还真有可能发生。不过这已经不是她该操心的了,便漠然道:“那种药不伤身的,你喝上几碗也不要紧。” 余崖岸由衷地感慨:“你这人,心是真狠啊,好端端地让我吃药?我如今是看在你和我拜了天地的份上,要不然留你何用,干脆杀了算了。” 色厉内荏的狠话放了一通,结果她岿然不动,最后不得不给自己找台阶下,狠狠指了指她道:“魏如约,我再给你两个月时间。两个月后等我回来,我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如约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要脸的狗男人,满脑子都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但他自己却感觉良好,得意地转过身,得意地在美人榻上躺下了。 但他明天就要离京,先前答应好的事,还算数吗? 她趿了鞋,走到他榻前,小心翼翼唤了他一声。 他真开眼,不屑地问:“干什么,改主意了?” 如约慢吞吞地提起:“你说过,我送殡的路上要是老实,就放闻嬷嬷和我团聚的。现在殡送完了,能让我见闻嬷嬷了吗?” 仿佛听了个有意思的笑话,他咧嘴朝她笑起来,“你可真是严人宽己啊,不让我上床,自己却惦记着我答应过的话,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鸡贼的女人?” 她支吾起来,“我哪儿鸡贼了?一码归一码,你让我不能轻举妄动,我做到了,你该兑现承诺放了闻嬷嬷,这有什么错?” 他不说话了,半阖着眼,从那一线中不咸不淡地瞥着她。半晌才问:“你真想见她?” 如约使劲点了点头。 “你能保证管得住她,不让她对外乱说话吗?” 她说能,“闻嬷嬷无儿无女,丈夫也早死了。况且从小带大我,最是心疼我,为了保我万全,她一定不会乱说话的。” 他这才松口,“我可以让她见你,但你该怎么报答我?” 如约怔怔站在他面前,不自觉拿手抓住了交领,“只要你不逼我,其余都好商量。” 他说好,“我不逼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不在京里这段时间,你尽量不要进宫,更不能单独见皇上。不要以为你那点小聪明能糊弄住他,只要他想办你,你就算浑身长钉子,也不够他敲打的。这程子我会让屠暮行看着你,但凡他禀报你有半丝不轨,你就别想活了。我余某人树敌太多,满朝文武都将我视作洪水猛兽,趁我不在京里的时候把我夫人杀了,没人会起疑。等我回来还能大做文章,借这件事除掉几个政敌,这么算来我也不亏。” 如约已经对他的谋划无话可说了,咬牙切齿看了他半晌。面上虽极尽愤怒,但心里深深明白,接下来他就算手眼通天,也未必控制得住一切。 琉璃阶上 第48节 不过暂且敷衍他,先把闻嬷嬷接到身边再说。于是气馁地点头,“只要你让我见闻嬷嬷,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然后他不言语了,目光逐渐变得炽热,抬手在自己脸颊上点了点,“我也不要旁的,请夫人在这儿落个款,不过分吧?” 如约定眼看着他,知道他所谓的落款是什么。心里终归纠结,怕亲上一口,连嘴都不能要了。但再细想,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点退让又算得了什么! 于是走到他的睡榻前,弯腰预备实行。谁知他眼疾手快勾住了她的脖子,还没等她回神,飞快在她唇上狠亲了一下。 如约憋得面红耳赤,“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他加大手臂的力量,顺势一压,把她压得趴伏在自己胸膛上。然后一手缓缓下移,在她瘦弱的脊背上安抚式地轻拍着,喃喃道:“我是个男人,又不是太监。美人当前,难免心痒难耐,没有一气儿法办你,已经算给足你脸面了。可你也得体谅我,别恃宠生娇,老是欺负我。偶尔让我亲一亲抱一抱,又不会掉块肉,这么忌讳干什么!” 如约便不挣了,就算满足他这个愿望吧,先稳住他,让他顺利去了陕西再说。 他见她难得温顺,实在受宠若惊,勾起头问:“你怎么这么老实?忽然想明白了?” 她语气淡淡地,淡得像一缕烟,“虽然你很讨厌,但婆母待我很好。自我爹娘过世后,就再也没人这么尽心对我了……不瞧着你,我也得瞧着婆母,不能辜负她对我的好。” 余崖岸一时万分感慨,那位对他不怎么客气的老母亲,竟在婚姻上给他带来了好大的助益。他听得出来,她话里有真诚,对他母亲确实是心存感激的。女孩子善良,她又不是那种铁石心肠的死士,只要有人真心善待她,用不了多久,她一定会想明白的。 所以第二天,他照着和她的约定,把闻嬷嬷带回了家。 如约早就在门廊上候着,见余崖岸身后跟着一个穿麻布衣的妇人,头发拿巾帕兜着,露出鬓角星星点点的白,看走路的模样,就是老熟人。 也许是多年东躲西藏,又被关押的缘故,人已经如惊弓之鸟一样了。进了垂花门,畏惧地四下观察,终于发现对面廊庑上站着的人,一瞬眼睛里迸出奇异的光来,脚下紧走两步,仓惶地嗫嚅:“姑……姑娘……” 可是后头的话,被余崖岸一个眼神堵在了喉咙里。 余崖岸示意她噤声,亲自把人送进上房,待支开了内外侍立的婢女仆妇,才对闻嬷嬷道:“我先前告诫过你什么,你应当没忘记。要是你管不住自己的嘴,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你生不如死,给我好好记着。” 闻嬷嬷忙呵腰,“大人放心,奴婢一时一刻也不敢忘。” 余崖岸这才调开视线,看了如约一眼,“牵挂的越多,越该好好珍惜自己。这会儿你要见的人见着了,我不在京的日子里踏踏实实地,等我回来,给你带那里的果子。” 如约强忍着起伏的心绪颔首,等他转身走出院子,她才和闻嬷嬷抱头痛哭起来。 闻嬷嬷呜咽不止,哆嗦着双手捋捋她的头发,又抚抚她的脸,颤声道:“五年了……长得这么大了……奴婢没想到,还有再见姑娘的一天。姑娘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怎么……怎么嫁到这府里来了?” 如约掖了眼泪,拉闻嬷嬷坐下,把前因后果都和她说了一遍,最后低头叹息,“走到这一步,我自己也没想到,万般皆是命吧!我只要时时记着大仇,不忘替爹娘兄弟讨公道,就没有白在世上活一遭。” 闻嬷嬷听她说要报仇,悲戚地望着她道:“姑娘不过是个弱女子,拿什么替全家讨公道?当年金鱼胡同一把大火,烧得什么都没剩下,咱们出逃又走散了,奴婢那时候日夜担心,唯恐姑娘出差池,我对不起老爷夫人在天之灵。如今见姑娘好好的,我心里也就安定了,奴婢什么都不求,只求姑娘平安,以前的事儿……就不要再去想了。” 闻嬷嬷是上了年纪的人,这么多年的颠沛流离,早磨灭了钢火。但她不一样,死的全是她的至亲,怎么是一句轻飘飘的“算了”,就能够释怀的。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怕死,全家都不在了,我独个儿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谁知闻嬷嬷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急切地说不是,“姑娘不是独个儿,许家还有血脉留存在这世上。” 如约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瞬所有家人的脸在她眼前划过。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相信还有人幸存。要是有,为什么不来找她,要让她一个人在这荒唐的人世间,苦苦挣扎五年? 第55章 两眼盯住了闻嬷嬷,她问:“是谁?谁还活着?” 闻嬷嬷道:“二爷的哥儿,今安。” “今安……”她喃喃念叨着,这个名字在心头碾过千百遍,几乎要把她的心给碾碎了。 许家的子弟,成婚都很晚,当年只有大哥哥和二哥哥成了亲。大哥哥的儿子叫令安,那时也才三四岁而已,至于今安,是个才落地不多久的奶娃娃,晚上老是哭闹,她母亲和二嫂想尽了法子,又是吃药,又是满大街张贴夜啼郎的符咒,最后也不知是哪一项起了效果,孩子才止住了哭。 那天她去大圣安寺进香,她母亲嘱咐她,千万替侄儿在佛前求个平安符,她回到金鱼胡同的时候,怀里就揣着那张符。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她没赶上见家里人最后一面,锦衣卫杀人,连那么小的令安都没有放过。她是亲眼目睹那小小的尸体从火堆里扒拉出来的,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心痛如刀绞。 但仔细回忆今安,确实当时没见着踪迹,也许老天爷真的开恩,给许家留了后,于是忙问闻嬷嬷:“你是怎么知道今安还活着的?你快仔细同我说说,孩子现在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闻嬷嬷安抚住了她,切切地说:“姑娘先别着急,听我慢慢和您说。早前咱们不是走散了吗,我流落到了徽州,在一个商户人家家里做粗使。那个商户人家,原本是在京城做酿酒买卖的,澄清坊那一大片全是他家供应,连十王府和诸王馆平时宴请,也都是他们给送的酒水。那些送酒的和水三儿一样,奔波起来没白天没黑夜,胡同里的事儿,没有一桩能瞒住他们。有一回我和人闲谈,说起金鱼胡同大火,没想到里头有个人,那晚上正好路过校尉营,咱们家遭难的经过,他全看在眼里了。”闻嬷嬷说着顿了顿,喘上一口气又道,“那时候胡同里全是锦衣卫,他不敢过去,就躲在一颗老槐树后头偷瞧。起先还听见府里有哭喊声,后来渐渐没了动静,没过多会儿后院起了火,有个锦衣卫从角门上出来,手里提溜着一只酒瓮。他起先还闹不明白,锦衣卫不抢金银字画,搬酒瓮做什么。可那锦衣卫从老槐树跟前走过时,酒瓮里头传出了奶娃娃的哭声……姑娘,咱们阖家只有今哥儿刚落地没几天,能装进那瓮里头去,您说不是今哥儿,还能是谁?” 如约早就听得泪流满面,她一直不敢设想当初的情景,今天听闻嬷嬷描述,仿佛那些残忍的过往,又在眼前重演了一遍。 她心口疼,疼得倒不上来气儿,这血淋淋的灭门惨祸,叫她怎么能不耿耿于怀!可是眼下要追究的,是今安的下落,她拽住闻嬷嬷问:“你打听明白了吗,那个锦衣卫把酒瓮搬到哪儿去了?后来是怎么处置孩子的?” 闻嬷嬷为难地摇头,“我问了,那送酒的当时吓得腿肚子转筋,唯恐锦衣卫发现他,杀他灭口,哪儿敢冒那个头!不过奴婢想着,既然孩子被带走了,想必是能活命的,要不然当时就给扔进火堆里了,做什么还要背着人提溜出来?我思来想去,定是我们老爷平时积德行善,和那个锦衣卫有交情。人家不好明着救人,给咱们家留了个后,也算成全了这份情谊,姑娘您说呢?” 如约怅然点头,复又追问:“那个送酒的伙计,现在人在哪里?我想法子见见他,看看还能不能打听出些内情来。” 闻嬷嬷道:“姑娘别费那个心了,该问的我都问了,实在没有旁的了。那家商户和十王府有来往,晋王篡位之后,吓得肝儿都碎了,唯恐被清算,连夜卷起铺盖回徽州了。奴婢是在徽州结识那家子的,要搁在京里头,就算把刀架在人家脖子上,人家也不敢提这茬。” 如约大觉失望,可惜这条路断了。但脑子又风车似的转起来,几乎不用多做考虑,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叶鸣廊。 大火过后能在人堆儿里拽她一把,那么前一天把今安带走的,应当也是他。 她站起身,茫然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心里像架起了一盆火,烧得她坐立难安。 她该怎么办呢,要不要立时就去找叶鸣廊,向他打听明白?可她又担心,不知对方认出她没有。要是没有,或是人家压根儿不想承认,她这么一暴露,会不会引出更大的麻烦? 可是不问……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急死了。一直以为世上只剩她自己,忽然发现还有个至亲活着,这种感觉是悲恸、是狂喜、是忽然找到了活下去的希望,怎么能不让她兵荒马乱。 她开始盘算,“今安要是活着,得有六岁了……六岁开蒙了,已经拜了老师,读书识字了。” 闻嬷嬷说正是呢,“不知道长得什么模样,八成和二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转而又来劝慰她,“姑娘,就算是为着今哥儿,您也要保重您自己,万事悠着点儿,千万不能冒进。您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将来他还要认回姑姑,投奔姑姑呢。” 狂乱的心到这时才逐渐安定下来,她站住脚说对,“我不是孤身一人,我还有个侄子。我得找到他,活着找到他。” 闻嬷嬷见她这么说,方才放心。低头擦了擦泪道:“许家还有个孩子,锦衣卫盘问我的时候,我死咬着没吐露,就是想着有朝一日见到姑娘,把这消息告诉姑娘。头前听姑娘说,独个儿活着没意思,可把奴婢急坏了。您千万不能这么想,故去的老爷和夫人要是知道您这么自苦,在天上也不得安宁。” 如约点了点头,“我再不会那么想了,嬷嬷不用为我担心。旁的先不去说,眼下咱们团聚了,先在这府里安顿下来,回头再张罗找今安。不过到底是在余家,一言一行千万要仔细,不能露了马脚。我照例还是魏家的姑娘,嬷嬷就不必和魏家有牵扯了,只说是回京之后结识的,家里遭灾没活路,来投奔我的,防着遇见了魏家人,不好交代。” 闻嬷嬷说是,心里既是感慨又是悲凉,心疼地打量了她再三,深深叹了口气。 以前的大姑娘啊,那是爹娘心里的宝贝,娇养到十二岁,哪经历过半点挫折。她心善、爽直、活泛,其实没什么心眼儿,她母亲总说她缺根弦儿—— 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又不缺吃少喝,她懂得什么人间疾苦。 如今给催逼成了这样,人大了,心思重了,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地迈,今天就得筹谋后天的事儿,多不容易!自己愿意看见她好,不想让她再冒那些风险了,这是老人儿消极的想头,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 如约呢,自是欣慰于和闻嬷嬷的重逢,让这惨淡的人世,重新恢复了一点色彩。往后就让她在上房伺候,无论如何身边有了贴心的人,再不用时时刻刻都伪装了。只是自己那些周密的计划,不会去同她说,说了徒增她的烦恼。暂时让她过阵子安稳日子,等时候差不多了,再给她准备些金银,让她回乡养老就是了。 这头叙完了旧,下半晌要送余崖岸出门。为了交代得过去,她亲自替他收拾包袱,从夏衣预备到了冬衣。 把收拾好的随身物件放进去,一样一样堆叠好,她喃喃说着:“多带几双足衣,换洗起来方便些。还有贴身的衣裳,装了两套厚实些的,防着到了那里天气转凉,随手能够着,不用挨冻。” 余崖岸背靠落地罩,抱胸站着旁观,心里说不出的熨帖,但嘴上绝不服软,憋出了一点不屑的语气质疑,“有钱就成了,还愁那里没有衣裳可卖吗,要这么大包小包带上?” 如约照旧收拾她的,缓着声气儿道:“我得尽我的心,别叫人说家里夫人不管不问,指挥使活像个舍哥儿。” 他听她一递一声地说,恍惚生出一种错觉,把她和希音弄混了,忍不住从身后抱了上去。 预料她要挣,他提前说别动,“我要出远门了,心里有些放不下。虽然你不待见我,但好赖也是我的女人,临走让我抱一抱,成全了我的念想。” 深深吸口气,她颈间有一段芬芳,一直是他眷恋的。自打那回她替他上过药,他就像着了魔似的,一心想把她弄到手。后来办到了,虽然没能在床笫间征服,但那是早晚的事,倒也不着急。反正已经拿名分约束住了她,她就算再蹦,也不能口出狂言休了他。 就是说起来臊得慌,早前杀人如麻的指挥使,现在沦落成了这样。娶了个恨他入骨的女人,想碰一下都得威逼利诱,且这事儿得烂在心里,要是被李镝弩那帮人知道,往后一年怕都会成为他们酒桌上的谈资。 “如约……”他靠在她耳边,嗓音带着几分迷惘,“你说,我走之后你会不会想我?哪怕就那么一小会儿,会不会想起我?” 如约心道想你什么?想你当初怎么在金鱼胡同作恶,怎么冲着我的至亲们挥起屠刀吗? 这个问题她不愿意回答,岔开了话题道:“大人路上小心些,早早办妥了差事,早早回来,婆母天天盼着你。” “那你呢?”他不依不饶地问。 其实事到如今,要她张口说些违心的话,已经不那么难了。于是她转过身来,好言好语道:“我自然也盼你回来,你在家,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话说进了他心坎儿里,抬手抚抚她的脸道:“别怕。你是我的夫人,全四九城都知道我明媒正娶了你。宫里那人就算惦记,也只能躲在养心殿抓心挠肝,除非他不要名声了。” 朝廷的鹰犬,皇帝的屠夫,如今再不是“皇上、皇上”地称呼了,也学她和杨稳,管皇帝叫“那人”,可见自己的调唆卓见成效。 她满意了,温顺地应着,“我知道。” 他又把她圈进怀里,心在腔子里突突地跳动。这种感觉已经久违了,自打希音死后,就再也没有一个女人能令他打心底里疼惜震颤。现在有了她,尖刺固然多了点,拔掉就好。人生在世,能找见一个合适的不容易,他就是有这个执念,一根筋地认定自己能驯服她。 这不,已经有好转了。他拥着她,习惯性地在她脊背上捋着,像捋一只猫。 得意起来难免忘形,他忽然说:“我一去两三个月,外面应酬多,当地官员为了巴结,少不得三天两头喝花酒、打茶围。万一我带个女人回来,你能容得下人家吗?” 如约实则并不在乎,甚至觉得带回来一个也好,他就不会老在她面前撒癔症了。可她要是实话实说,必不能令他满意,便冷着脸道:“带回来也成,大人往后好有地方过夜,我房里那张睡榻就能收起来了。” 他听了她不甚痛快的语气,简直像拾着了狗头金,狠狠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笑道:“我还要上夫人的绣床呢,不敢惹夫人不高兴。放心,我绝不带外头的女人回来,她们不配。” 如约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勉强支应着,“时候不早了,上婆母那儿辞个行,该启程了。” 他回头看了看外面的日头,不无遗憾地放开她,顺势牵了她的手,就往老夫人院子里去了。 余老夫人正盘弄她的香,见他们进来忙招呼,把包好的一包线香塞进余崖岸手里,“外头蚊子毒,到了不能熏蚊子的地方点上这香,保你睡个好觉。” 余崖岸简直觉得头疼,“这一路颠腾,还带上香?不得断成十八截,到时候还能用?” 余老夫人觉得他脑子不好,“你搁在刀匣里,再颠腾,还能折了你的刀?再说断了也没事儿,凑成一堆一块儿点起来,一样能驱蚊虫。你别不信邪,现在什么都嫌弃,到了荒郊野岭,身上叮咬得赤豆粽子似的,你就知道厉害了。” 做母亲的坚持,做儿子的只好听示下。不情不愿地打开刀匣,把香放进去,老夫人再三确认之后才合上盖子,问都预备好了没有,催他趁着天亮赶紧出发。 一行人把他送出门,老夫人又嘱咐了好些话,让他在外警醒,别喝没用的酒,别结交乱七八糟的人,他一一应下了。 临要走,回头扫了如约一眼,掷地有声地发号施令:“在家好生侍奉母亲,一时也不许懈怠。” 她“嗳”了声,眉眼弯弯笑着看他。他自己就先没了底气,急忙翻身上马,一甩鞭子,带着随行的部下冲出了白帽胡同。 余老夫人嗤笑了声,“德性,可显得他能了。”回身牵起如约返回门内,一面吩咐着,“今早平侯的夫人托人传话来,说皇后的册封大典后儿举办,咱们得准备准备,进宫观礼去。” 如约犹豫着问:“要预备随礼吗?该送什么才好?” 余老夫人说不用,“她才登上后位,根基还不稳固呢,这个时候你让她收礼,她顾忌皇后威仪,干不出来。往后随礼有的是时候,生孩子了,千秋了,你想糊弄还不能够呢。” 如约点了点头,宫廷内外的人情世故,确实有好些要学的。余老夫人几十年的道行,早就磨练出了火眼金睛,有她带领,出不了差池的。 只是余崖岸前脚吩咐的别进宫,后脚就给踹翻了,真没面子。 眼下那人走了,她心里的大石头也落了地,夜里能够踏踏实实睡上一个好觉。第二天早晨过老夫人院子陪着用了早饭,回来正预备绣七夕的桌围,忽然听见门上婆子进来传话,说魏家太太来了,求见少夫人。 如约方才想起来,回门那天明里暗里给了马夫人期限,这会儿二十天到了,人家给儿子谋前程来了。 本想不见的,但人已经到了门上,今儿不成还有明儿,躲是躲不掉的。于是放下手里的活计,让人把她请进花厅里,自己正了正衣冠,才姗姗地过去会客。 马夫人那厢早就盼长了脖子,一见她从廊上过来,忙起身相迎,满脸堆着笑道:“大姑娘这回随扈,可受了大累了。哎呀,瞧着还瘦了些,不过精神倒很好,血气也很健旺的样子。” 如约笑了笑,比手道:“太太请坐吧,这么大热的天儿,怎么得闲上这儿来瞧我?” 马夫人那红脸膛子上,别别扭扭地露出了一点悲伤的神色,“原本大姑娘舟车劳顿才到家,我是不该来惊动的,可这也是大事儿,不能不知会你一声。就是呀,咱们老太太,不知怎么中风了。头天夜里还说要吃烧蟹呢,第二天过了辰时都没起来,跟前人进去一看,口眼歪斜地倒在脚踏上直抽抽,就剩半条命了。后来扶上床,又给灌了参汤,人倒是安稳下来,就是不能说话,眼珠子乱转。我想着,姑娘是善性人儿,祖母病了,该让姑娘知道,所以跑了这一趟……姑娘别伤心,得空回去瞧瞧吧。” 所以这马氏也是个蛇蝎心肠,为了给儿子铺路,丝毫没手软。 如约做出痛心的样子来,“怎么忽然就病了呢,看过大夫没有?” 琉璃阶上 第49节 马夫人讪讪笑了笑,“这种病,看了大夫也没用。我娘家一个亲戚也是一样的病症儿,吃了大半年的药,越吃越不中用,常溺湿褥子,招得儿媳妇打骂。横竖就是到了年纪,瓜熟蒂落了,卧上几个月床,该怎么就怎么吧。人之寿元将尽,一味地拉扯着也不好,到底得顺应天意,不能强求。” 如约听了慢慢点头,恶人终还是有恶人来对付的。当初魏老夫人磋磨头一个儿媳妇,八成没想到会有今天。要是如约的母亲还活着,她应当不会落得这样下场。 马夫人那头认为自己完成了她交代的差事,家里商户改官户是有望了,便旁敲侧击着提点她:“大姑娘,你兄弟的事儿,和姑爷说了吗?” 如约装傻充愣,“我兄弟的事儿?什么事儿?” 马夫人见她不接茬,心里有点着急,挪了挪身子道:“就是给你兄弟挣前程的事儿呀。玉修十六了,要是能谋个一官半职的,回头说合亲事,面上也有光。” 如约浮起了惊异的神情,“玉修要做官?头前也没听说呀。” 这下马氏傻了眼,“咱们不是说定了……不是,姑爷是锦衣卫指挥使,要提拔个小舅子,原是一句话的事儿。大姑娘在姑爷跟前说说情,让玉修进锦衣卫吧,不说挣功名,先吃上了皇粮也成啊。” 可坐在上首的姑娘愣是翻脸不认人,言辞间极尽推诿,“锦衣卫大多是世家子弟,选拔起来不似您想的那么简单。姑爷虽是指挥使,身处高位愈发有人盯着一举一动,我怎么能为着娘家的事儿,让他为难呢。再说他这会儿也不在京里,上外埠办差去了。要不太太先回去吧,等他回来,我再找机会和他商谈商谈。” 第56章 马夫人顿时觉得这回怕是没戏了,自己先头费心琢磨她话里的意思,都在老太太身上下了狠手。结果人家装没事儿人,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打算揭过,这也太戏弄人、太欺负人了。 横竖不能就这么回去,马夫人脸上神色堪称千变万化,最后勉强压住了嘴角扭曲的浪,心平气和道:“大姑娘,我虽是继母,但却是真真儿为着你着想的。夫家有,不如娘家有,将来兄弟壮大了,对你也是助益。你别瞧着目下姑爷和煦,那是你们才成婚不久,还是蜜里调油的时候。等日子长了,牙齿难免磕舌头,小夫妻两个闹了别扭,不称意了,回娘家避避锋芒,不也是条退路吗。” 如约觉得她实在有些难缠,淡然道:“太太怎么说这么晦气的话,我和姑爷好好的,您倒指着我斗嘴回娘家了。我也说了,不是我不愿意提携玉修,实在是锦衣卫里有章程,我不能强逼姑爷坏了规矩。且再等等,等将来得着机会,定不会忘了玉修的。您要是这会儿就让我下保,我没这个能耐,还请太太见谅。” 这下子马夫人是彻底没了指望了,站起身道:“大姑娘,你不能这样涮着人玩儿,我一心待你,你怎么使起心眼子来?老太太得罪你,我可没得罪你。早前说老太太不知进退,怕你和家里生分,如今老太太都成了那样了,你合该和我们更亲近才对。没曾想竟越来越远了,可真让我寒心呐,我的大姑娘。” 如约知道,她这是有苦说不出,毕竟给魏老夫人喂毒这种事儿,自己可从来没有授意她。她这会儿自觉立了功勋,想来邀功请赏,但这话又不能直龙通说出口,最后也只能寒寒心,把话憋在肚子里。 再多的闲言,不用赘述了,如约离了座儿,“老太太的病势来得凶,我这做孙女的原该回去瞧瞧她的,可这两天我还有事儿,抽不出空来,回头派人回椿树胡同探望探望,就算尽了我做孙女的意思了。”说罢朝莲蓉下了令,“我手上还有活计撂不下,你替我送送太太。” 马夫人怔怔看着她,见她实在是一点情面也不讲,顿时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 余家的婢女站在花厅前,精头怪脑地招呼:“魏夫人,时候不早了,奴婢送您出园子吧。” 马夫人又看了如约一眼,见她低头拿起桌上的团扇,连招呼都懒得再打一个,顿时气得肋叉子疼。这回是再不能在这儿戳着了,拂袖就往外走。走的那个步子急切,双脚咚咚顿地,就差把所经一路跺出窟窿来。 余老夫人正遛弯儿,远远看见一个妇人走得冒火星子,全然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儿。 “这谁呀?”老夫人问涂嬷嬷,“没见过,生面孔。” 涂嬷嬷却知道,“这是您亲家,椿树胡同魏家的太太。” 老夫人“哦”了声,说起亲家,真有些讽刺,原本魏家要是善待如约,两家合该正经会个亲,吃上一趟席的。结果魏家不成体统,不拿闺女当回事,既然如此,这门亲不认也罢。所以弄得两亲家对面不相识,要不是今儿瞧见,连魏家人长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老夫人闲庭信步,喊了花厅里走出来的如约一声,“魏家太太来了,怎么不留下用个饭?” 如约笑了笑,“她还有事要忙,着急回去了。” 老夫人摇着扇子打听,“来瞧你的?还是有什么要紧事儿?” 如约上前搀了她的胳膊,轻描淡写道:“为替他儿子谋前程,才来找我的。说大人在锦衣卫,想让他帮着提拔,叫我给回绝了。” 老夫人道:“要进锦衣卫,不是难事儿。你愿意扶持兄弟,让元直安排就是了,别不好意思张嘴。” 老夫人是极力为这个儿媳妇考虑的,怕她忌讳刚进门,要这要那不像话,回头夹在娘家和夫家之间,弄得难做人。 如约含笑道:“我也不是怕麻烦大人,说到根儿上我那兄弟不成器,进了衙门也不消停。到时候闹出事儿来,还得费心给他收拾烂摊子,所以干脆回绝了,他们要怨我就怨去吧。” 余老夫人听她这么说,愈发觉得这媳妇识大体。娘家的事儿不胡乱帮衬,可见是一心在余家过日子的。 后来如约把老夫人送回去,方才开始张罗魏家那头的事儿。让人传来了闪嬷嬷,让她回去代为探望魏老夫人。 闪嬷嬷应是,可嘴上却嘀咕:“这阵子不知道里头换人没有,要是又弄来一造儿新人,要进园子都难,得找管事的去……” 如约有些纳闷,“园子里头老换人?怎么连进都进不去?” 闪嬷嬷说可不,“常是隔上三五个月就换一拨,尽是四六不懂的丫头子,硬生生一个个调理出来。可刚懂规矩,就又换一拨,真不明白哪家像这家儿似的,光做调理人的买卖。” 这倒是个稀罕的说法,寻常人家确实不会这样,毕竟调理出个能用的人不容易。再说魏家也不过是寻常商户人家,远没到三天两头换人伺候的地步,要真像闪嬷嬷说的那样,里头大概是有些说法了。 “谷儿和小秋,不是在魏家伺候了好些年吗,”如约道,“要是常换人,她们早该被换了才对。” 闪嬷嬷也发笑,“正是呢,伶俐的换了,留下两个糊涂的,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如约是有心人,这事儿算是记住了,也不急于探究真相,打发闪嬷嬷道:“你先去吧,替我瞧瞧老太太怎么样了,家里老爷是不是也不主张看大夫。” 闪嬷嬷领了命,匆匆赶往椿树胡同。到了魏家,人倒是没换,不过老太太院子里不像早前热闹,几乎没什么人了,只有两个小丫头子,扒在窗前擦棂子。 她进上房探看,屋里也没个人伺候,就见魏老夫人孤零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眼珠子在眼皮下骨碌碌乱转。 闪嬷嬷唤了她一声,“老太太,您好些没有?大姑娘打发奴婢来瞧您啦。” 魏老夫人眼珠子转得更凶了,可眼皮子却有千斤重似的,怎么都掀不起来。 闪嬷嬷觉得有点吓人,这老太太像是被自己的壳子困住了,出不来了。她没敢再逗留,赶紧从上房退出来,出门正遇见老太太的陪房王嬷嬷,便顿住了脚,打探老太太怎么成了这样。 王嬷嬷直摇头,“说不上来,一病就起不来了,跟克撞了邪祟似的。” “怎么不叫个仙儿瞧瞧?”闪嬷嬷道,“没准喝上一碗符水就好了。” 王嬷嬷凉笑,“连大夫都不请,还请仙儿?” “没请大夫?”闪嬷嬷再接再厉刺探,“这可是老爷亲妈,就算太太不让请,老爷也不管?” 王嬷嬷叹气,摇着蒲扇道:“生儿子有什么用!刚落地那会儿是得意,门头都比生闺女的高三尺。结果长大了,娶了媳妇忘了娘,当初还不如生个棒槌。” 闪嬷嬷不由跟着嗟叹,闲谈了几句,才往前门上去了。 她顺着墙根儿走出大门,对面跨院的马夫人狠狠“呸”了一声,转头冲魏庭和发作,“你生的好闺女,祖母病得快死了,她连面都不肯露一露,打发个混账婆子回来,就算探过了。我到底是她继母,虽没生她,却给你生了三个孩子。她见着我,只管说什么‘太太来了’,连礼都不行一个,眼里还有谁?再说这些弟弟妹妹,和她是一根藤上下来的,她不看僧面看佛面,拉扯一下兄弟怎么了?这可倒好,我巴巴儿上余家见她,她两句话就把我顶回来了,真是越想越恼火,气得我肠子都拧巴了。” 魏庭和被她大嗓门一顿宣排,脑仁儿突突地跳,皱着眉道:“谁让你去了?你们原就没什么往来,凑到人家门上讨官儿,这不是上赶着热脸贴冷屁股吗。” 马夫人被他说得语窒,支吾了下道:“回门那天,她答应我的,谁知转头就不认账了,这小妖精!” 魏庭和听得嗤笑,“她那脾气,能答应你?你别不是大白天里做梦,把自己给骗了吧!” 他一顿嘲讽,让马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脱口道:“老太太先前有句话说得对,这丫头就是窜了秧子,你可别乐了,八成不是你的种。” 魏庭和被她这么一说,急赤白脸,“你这张嘴,就该大嘴巴子狠扇一通才老实。什么叫不是我的种?她娘清清白白嫁到我魏家来的,孩子落地交到我手上,我亲手抱过的,还能有错?” 马夫人犹不甘心,说破了天也要拆他的台,“可你瞧,她脸上哪一寸地方长得像你?别说她像亲娘,你前头那太太我不是没见过,八竿子打不着的模样。依着我说,就算是你的种,养在南方这十几年,谁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忽而灵机一动,猛地蹦出个想法来,“别不是叫人调了包吧!贪图你每年供给的那些银子,把真的卖了,换个假的让你养活。” 这天马行空的主张,让魏庭和一时找不着北。愣了好半晌才道:“又不是唱大戏,还弄一出李代桃僵。” 马夫人白了他一眼,“她眼下认你这爹吗?人家当上了指挥使夫人,连个好脸子都不给你,你还巴巴儿等她尽孝呢!早前跟她上南边伺候的那个老妈子,这会儿人在哪里?把人叫来吓唬吓唬,就说查明白了大小姐不是真小姐,没准儿一震慑,真能讹出点什么来。” 魏庭和觉得她八成是得了失心疯,这等荒唐事儿,亏她说得出口。 “你就胡闹去吧,我看你能讹出什么牛黄狗宝。”他说完也懒得同她多啰嗦了,迈着大步出门,谈他的买卖去了。 那厢闪嬷嬷回到白帽胡同,把在余家的见闻仔细说了一遍,摇头晃脑道:“老太太看着怪可怜的,那么厉害的人,沦落成这样,想是以前没积德。” 如约很替魏姑娘和她母亲觉得解气,她们母女俩的死,或多或少是因魏老太太而起,如今魏老太太成了这样,也算是报应。 不过眼下还有另一件事要问,她搁下手里的针线道:“这次回去,园子里换人了吗?” 闪嬷嬷摇头,“倒是没换,不过人少了许多。老太太是个图受用的,平时跟前少说得有十来个伺候的,可这回只剩王嬷嬷和两个黄毛丫头,余下的不知道去哪儿了。” 魏家人口的变动听着很奇怪,总觉得里头藏着什么秘密似的。她略思忖了下,偏头吩咐莲蓉:“把谷儿和小秋叫来,我有话问她们。” 莲蓉说是,不一会儿就把两个丫头叫进了上房。 她们见着如约,畏缩道:“大姑娘,您要把我们送回魏家吗?我们愿意多干活儿,求您留下我们吧。” 其实魏家是她们的本家儿,照常理来说,就算当真回去,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犯不着一副要上断头台的样子。 如约是和善人,循循道:“我听说魏家后院儿里半年换一回人,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往常和你们一道当差的小姐妹,这会儿在哪里?还在魏家吗?” 小秋和谷儿对看了一眼,支吾着,谁也没开口。 这就更让人起疑了,如约端正了身子,自然要恩威并施一番,否则怕是问不出来什么,“这里是余家,不是魏家,有什么话不必藏着掖着。我就是想不明白,论魏家的家底儿,不该常换使唤的人,你们在魏家好些年了,应该知道底细。只要告诉我,就能接着留在余家,可要是和我打马虎眼,那就收拾东西,回椿树胡同去吧。” 这么一来,两个丫头可不敢隐瞒了,搓着手道:“大姑娘,我们愿意说,您千万别叫我们回魏家去。其实我们俩都是被人伢子送进魏家的,早前和我们一块儿进京的,有家里穷给卖了的,也有被拍花子迷晕了,偷出来的。魏家明面儿做粮食买卖,私底下贩人口,买进一大批女孩儿放在府里调理,等调理得差不多了,再一个个发卖出去。我们俩就是因为长得不好,也不伶俐,是挑剩了没人要的,才留在府里五六年没出去。这事儿,原本我们不敢说,我们是爹娘拿来换嚼谷的,魏家捏着我们的身契,敢走漏一个字,就要把我们卖到青楼做浆洗去。我们跟着姑娘到余家来,在这儿过得挺踏实,所以不愿意回去,求姑娘看在我们忠心的份儿上,就留下我们吧。” 如约听她们说完,大觉惊讶,难怪回到魏家那阵子,府里人看上去都躲躲闪闪地,也没有一个人真心和你说上一句话。 边上的闪嬷嬷都呆住了,“有这种事儿?我在魏家六七年,怎么从没听说过?” “您老是大门上传话的,园里的人不让和外头的人来往,您想听也没门道。像我们这样还是好的,家里自愿发卖,没什么可说的。那些迷晕了偷出来的,那才叫可怜,来前不知挨了多少打,给打怕了,半个字也不敢说。谁要是多嘴,就活活把门牙敲断,到时候坏了品相,只好卖给屠户做填房……”谷儿说完,忽然想起什么来,忙不迭摆手,“不不不,奴婢不是说大姑娘,奴婢没过脑子……” 如约无奈地笑了,也对,自己眼下不就是屠户的填房吗,说得没错。不过也算是明白了她们俩为什么没人要,实在没什么眼力劲儿,到了人家家里,恐怕要经受更厉害的调理。 眼下内情分辨明白了,心里也有数了,这头的事儿可以先放下,接下来得预备进宫事宜。 她把命妇的那身行头翻出来,仔细整理了一遍,第二天五更时分,跟着余老夫人一同进了西华门。 大礼快开始了,交泰殿左右站了好些人,眼巴巴地等着吉时来临。终于,司礼监的太监站在景和门前甩起了响鞭,“啪”地一声脆响,余韵随着喷薄而出的朝阳,回荡在空旷的广场上。 命妇和王公大臣们按着品级,分批在坤宁宫前御道两侧跪好,听从赞礼郎的引领,向新登后位的阎娘娘行跪拜大礼。 头磕下去,如约趁着这个当口仔细留意了,皇帝只在向皇后授予册宝的时候出现了一炷香时间,后来人退了场,不知所踪了。但她在嫔妃堆儿里发现了久未露面的金娘娘,金娘娘虽然是盛装打扮,面色看上去木木地,人也瘦了一圈。向皇后行礼时,人虽俯下去,脑袋却昂得比谁都高。两鬓的步摇晃动着,撞得她直眨眼,但她神情肃穆,一副不在五行中的样子。如约看着这样的她,一时也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发笑。 横竖这场大典十分繁琐冗长,皇后还怀着身孕,差事很不轻松,也是勉强支应。等到好不容易熬到礼成,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大家暴晒了半晌,终于可以分散到两边的配殿里饮茶歇息,等着中晌的礼宴,和晚间的大宴了。 老一辈的命妇归了座儿,少一辈的都在边上侍奉。如约端了冰盏子给老夫人,回身看见湘王妃,正要和她打招呼,门上有个宫女进来,压着嗓子叫了声“余夫人”。 如约回身看,是金娘娘跟前的丛仙,走上前向她行了个礼,笑着说:“夫人,我们娘娘想您呢,请夫人移步说话。” 如约忙请余老夫人的示下,“婆母……” 余老夫人点头,“该当的,好好叙叙旧吧。” 如约说是,冲余老夫人褔了福身,方跟着丛仙出了曾瑞门。 一路顺着夹道往南,进吉祥门入永寿宫,这宫掖已经被腾出来了,摆设没什么大变化,但冷冷清清,缺了人气儿。 廊庑外,日光像帘幔一样,从屋檐倾泻而下。幽深的槛内,背身站着一个盛装的身影,正仰头打量高悬的匾额。 丛仙把人引进门,金娘娘听到脚步声才回头,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你瞧,雕梁画栋今犹在,只是我不住在这儿了。皇上把我扔到西苑的凝和殿,全不管我的死活,要不是今儿我非要进来观礼,怕是一辈子都走不出那片海子了。你说,他把我塞到那儿干什么,是不是等我想不开,好自己投水自尽?帝王的冷血无情,算是叫他揣摩明白了,我这一腔真情啊,到底错付啦。” 第57章 她的感慨里带着几分看破世事的无奈,口无遮拦得一如既往。某种程度上来说,皇帝也算有心胸,否则就凭金娘娘不避讳守殿太监,这么大喇喇张口就来的秉性,消息传到御前,怕是连凝和殿都住不成,要搬到雷霆洪应殿去了。 如约还是有些替她忧心,她却舍得一身剐。反正已经这样了,再坏能坏成什么样! “来,坐下。”金娘娘拉了她的手,坐到了光秃秃的南炕上。 仔细端详她两眼,金娘娘问:“你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余崖岸对你好吗?他有没有欺负你、折磨你?有没有寻着由头和你过不去,打你?” 琉璃阶上 第50节 如约摇了摇头,“我在余家过得挺好的,余大人虽不怎么样,婆母却很好,待我像亲闺女似的。” 金娘娘这才松了口气,“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一直很怕,怕自己造了孽,害你一辈子。现在回想过去,折腾了那么多事儿,半点没落着好。一心想救我爹,最后我爹没保住,还把自己给毁了。” 如约看向她,目光灼灼地问:“娘娘,您后悔吗?没能把阁老救出来,却葬送了自己的前程,您后悔了吗?” 其实这个问题,多少掺杂了自己的情绪。她想看看金娘娘救父未果有没有彷徨,放弃拥有的一切,被打入冷宫,有没有令她产生过一丝懊丧。 金娘娘抬起眼,那双圆圆的眼睛里装着沉淀的绝望。 “没有。”她说,“我要是不管我爹死活,只管自己受用,我这会儿才应该后悔,应该无地自容。爹娘把我养到十六岁,那会儿家家往宫里送人,我也非要进来,我爹当时就说过,我是个缺心眼儿,不该进宫,这话我记了五年。五年间我每常觉得他们看轻我,心里就不服气,我怎么就不能做个让他们引以为傲的女儿?所以我爹落了难,我更要想法子救他,既是为着我爹能活命,也是为了证明自己。” 如约轻舒了口气,这金娘娘虽荒唐,但她那份反哺的心无可指摘。世人攘攘,悲喜并不相通,只有站在同一立场,才能明白其中的千回百转。别人都说金娘娘糊涂的时候,自己却能理解她。到了今时今日彻底失了宠,被撵出了紫禁城,她还能九死不悔,光是这一点,就强过了那些明哲保身的后宫嫔妃。 只是遗憾付出再多,没有回报。金娘娘眼里的光渐渐暗淡下来,垂首道:“可惜我没能把我爹救出来,朝廷定了他五宗罪,命是活不成了,等到秋后就要问斩。” 如约不由感到惭愧,“娘娘让我在余指挥面前说情,我没能帮上什么忙。实则他也没有办法,上头铁了心要整治官场,拿阁老开刀,朝中人人自危,谁也不敢伸这个援手。” 金娘娘点头,“我知道,这是病到根儿上了,任是神仙也难治。不过我娘来见我,说她去瞧过我爹,人没受什么苦,已然是锦衣卫手下留情,我也不求什么了。”说着愧怍地又看她一眼,“就是面对你,我心里过不去,拿你换我爹不挨刑罚,实在对不住你。如约,旁的我也不啰嗦了,只有一句对你说,要是在余家过得不好,你就离了他,回我身边来吧。虽然我这会儿给贬到西苑去了,日子倒还算过得,宫里也没短了我的月例供给,照样过得很滋润。你来了,不是来做宫女的,是来和我就伴儿。要是哪天我不能活了,你大可再出去,不过趁着活着的时候大家常在一起,也算续一续断了的缘分。” 她这么说,让如约有些不是滋味儿。这位娘娘虽不靠谱,但有时候也能说两句掏心窝子的话,就是想法纯直了些,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 当然她有这份心,自己必要领这份情,便道:“多谢娘娘惦记我,我心里也感念娘娘。可时至今日,再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已经嫁了人,有了自己的门户,哪儿还能像以前一样回您身边呢。我想着,往后大概也就含糊着过日子吧,娘娘要是想我了,我想法子上西苑瞧您去,陪您说说话也好。” 金娘娘只好怅然点头,再瞧瞧她,虽还是一样的面容和神韵,但换上了这身命妇的打扮,说不上来,有种既近且远的感觉。 物是人非事事休,金娘娘眼里涌出泪花儿,有万分的委屈,也不知道该怎么倾诉。要是换作以前,身边有她在,好赖还能开解开解,帮着出出主意。结果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父亲没救成,没头没脑地把她送出去,招得皇帝也更讨厌自己。这会儿身边全是二五眼,没有一个得力的,她才知道自己把多大一个宝贝弄丢了,她一走,自己的好日子也彻底到头了。 如约毕竟跟了她半年,知道她究竟因什么难过。金阁老是没有翻案的机会了,她终于放弃了,于是一头悲戚于父亲的归途,一头又为自己愤愤不平。 经受了那么多坎坷,并没有让她看淡一切,如约念着早前的提携之恩,最后又劝解了她一回,“娘娘别自苦了,各人自有造化,您看人家花团锦簇,未必没有她说不出的苦。天狩朝的后宫是怎么个事儿,您比我更明白,万岁爷以国事为重,只挑最合适的抬举。要是让您攀上那个位置,先以不顾阁老死活为条件,娘娘愿意吗?” 金娘娘想了想,到底叹了口气,“我怕是不能。” “所以啊,那个位置不是人人能胜任的,须得动心忍性,接受好些锤炼呢。娘娘是性情中人,就此撒了手,也不是坏事。”她一递一声,温和地劝说,“阁老和夫人不是早就断言您不适合待在宫里吗,上西苑去正好避开锋芒,也算应了二老的意思,您说呢?” 金娘娘捺了下唇角说对,“我有几斤几两,我爹娘早知道了。有时候我想,要是当初进宫的是我三妹妹,凭她那股聪明劲儿,或许能救我父亲也不一定。” 如约道:“换个人,未必能比娘娘做得好,聪明得太过,反倒会多赔进一条人命。” 金娘娘听得惨然,心里很明白,横竖就是上头要杀鸡儆猴,换了哪个机灵人都不顶用。皇帝不是个为了儿女情长,放任前朝不管的人,自己最后能保住的只有这条性命,再多的,她已经无能为力了。 所以是该撒手了,她已经被撇到了西苑,连皇帝的面都见不着了,还能怎么样。 正在金娘娘唏嘘的时候,忽然听见丛仙低低唤了声娘娘,她转头看,见院里的直道上走来个穿蟒衣的太监,不咸不淡的一张脸,像她被遣往西苑前送来的那盏荷叶羹。 御前的人,惯会看人下菜碟,苏味站在廊下没有进门,隔着门槛冲金娘娘呵了呵腰,“皇后娘娘的册封大典已经结束了,贵嫔娘娘该回西苑了,留在宫里人多嘴杂,对娘娘的心境儿不好。奴婢给娘娘预备了一顶小轿,娘娘从寿安宫东夹道出宫,那里没什么人,悄悄地走,不会惊动旁人。” 金娘娘脸上一阵发红,“这是要赶我走了?” 苏味无奈道:“不是要赶娘娘走,是为娘娘的处境忧愁。命妇堆儿里一准有人拿您家的事儿议论,娘娘要是听见了,心里好受来着?” 金娘娘的唇角浮起了一丝嘲讽的笑,“那就代我向万岁爷谢恩吧,多谢万岁爷这么看顾我,事事为我着想。” 苏味低垂着眉眼,对她这番话全无反应,只是躬着腰,偏身朝外比了比手。 金娘娘没法子,又朝如约看了一眼,“什么时候得闲了,来西苑看看我。” 如约道好,忍不住替她悲哀,落到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尊严可言。自古帝王多寡恩,一旦他觉得没了应付你的必要,曾经的枕边人,连陌路人都不如。 目送金娘娘黯然离开,她脚下没有挪步,心里料准了苏味这回来,绝不单是为了打发金娘娘。 果然,苏味转回身,露出了个和气的笑脸,“夫人请留步,万岁爷一会儿过来,有话要对夫人说。” 如约迟疑了下,朝坤宁宫方向望了望。但她是善解人意的姑娘,这时候必不会多嘴,只是点了点头。 苏味倒是瞧出她的为难了,和声安抚道:“夫人不用担心,金娘娘往西边走,一路上没什么人,神不知鬼不觉就出宫了,更不会有人知道万岁爷来了永寿宫。夫人也不必忌惮,就是寻常说两句话,外人兴许会胡思乱想,但万岁爷是什么人呢,最是自矜,最有章程的。”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早前送殡途中,那两个传播谣言的混账行子,已经交东厂法办了。万岁爷的意思明明白白的,不会有人再敢胡言乱语了,请夫人放心。” 如约嘴上应着,心下觉得好笑,这样欲盖弥彰堵人的嘴,恐怕越堵传得越凶吧! 苏味自觉安抚住了她,毕恭毕敬向内引了引,“夫人进偏殿吧,奴婢让人送茶来,夫人先坐会子。” 如约向他致了谢,重新返回殿里。待在南炕上坐定,穿过半开的菱花窗朝外看,外面日光大盛,照得墙顶琉璃瓦流光溢彩。 很快,一顶油纸伞绕过影壁,从宫门上进来。伞底的人看不见面目,只看见金镶玉的鸾带束出细窄的腰身,鸾带上挂着一只喜鹊登枝的香囊,正是早前金娘娘送给皇帝的那一只。 定定神,她起身到门前静待,不一会儿那人就迈了进来,抬手一摆,把门外侍立的人都遣散了。 如约福身向他行礼,“皇上万安。” 他没有应她,径直走到她面前,直愣愣地问:“朕的菩提串,为什么到了余崖岸手上?” 如约微怔了下,那天余崖岸把手串拿走,她虽料定他不会因此质问皇帝,但也担心他们暗中较劲的时候,会牵扯出细节,对自己不利。 于是迟迟地试探,“万岁爷怎么知道,菩提串到了我们大人手上?” 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气恼至极,又不能冲她发火,狠狠朝外指了指,“朕怎么不知道?手串在他手上戴着,他有意在朕跟前显摆呢!” 这样说来只是落了眼,谁也没有提及,更不会去探究其中缘故。 心落回了肚子里,她略思忖了下才道:“我们大人跟随您多年,您随身的东西他自然是知道的。那天从我身上发现了这个,动了好大的怒,责问我怎么敢收御用的东西,任我怎么解释都没用。后来气哼哼夺走了,我以为他会奉还万岁爷,却没想到他竟戴在自己身上了……”边说边艰难地找补,“想是……想是感念圣恩吧,随身带着,好时刻警醒自己,不辜负皇上厚望。” 皇帝冷哼,“他这是感念圣恩吗?分明就是刻意挑衅,令朕难堪。” 他的这份怒气,从先帝落葬那天起,一直积攒到今天,实在扰得他心神不宁,五内俱焚。 其实他是个悲观的人,总在担心,是不是自己那点不堪的心思被他们看出来了,他们夫妇合起伙儿在背后耻笑他,将他的尊严踩在脚底下。他明明是万人之上的帝王啊,明明可以离他们十万八千里的,又为什么这样自降身份,偏要在他们之间寻找一席之地。 抬眼看她,他很多时候会感到迷惘,她究竟有多好,才让他这样莫名其妙魂牵梦萦?若论容色,他见过比她更美的,热情似火向他投怀送抱,他不屑一顾。若论脾气,这满后宫多少任他予取予求的女人,她也算不得最听话。可她就是有这种神奇的力量,高洁、自爱、从容不迫,但莫名忧伤……她的眼里,时时会浮现一种难以言说的苦难,也许这就是引他神往的原因吧。 他刚才动了怒,吓着她了,她惶恐地朝他解释:“请万岁爷息怒,我们大人对万岁爷忠心耿耿,从来没有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 为余崖岸周全的话,他是半句也不想听。见她之前怒气如山,但在见到她之后,倏忽又冷静下来,从她的话里找出了一点令自己宽怀且欢喜的佐证—— 他赏的菩提手串,她一直带在身上。 这是为什么?送殡长途跋涉,不该带着的,换做一般的御赐物件,不是应当供奉在高阁吗? 他想起太傅,先帝年少的时候赐了他一柄扇子,他在佛堂专门替这柄扇子做了个佛龛。五十年过去了,扇柄上的流苏都褪了色,他还时时不忘去上一炷香,以此悼念先帝爷……自己赐给她的手串,她像日用物件随身带着,定是有她的念想。 他忽然很好奇,极其好奇,她对他,究竟心怀怎样的感情和感觉,有没有一点可能,和余崖岸作出区分? 她忧心忡忡地俯身求情,他的注意力全部落到了她身上,终于缓和了语气道:“余大人的心思,朕暂且不去追究,朕只想问你,那串菩提,你一直随身携带吗?” 一丝尴尬快速从她脸上划过,但也不过转瞬,她平静地说是,“臣妇刚嫁进余家,到了陌生的地界儿,不知道应当怎么存放万岁爷的恩典。这趟随扈去遵化,臣妇早晚都要为先帝爷诵经,这菩提子正好有用,就带上了。只是不曾想,让我们大人误会了,惹得万岁爷震怒,实在是臣妇的过错。” 皇帝松了口气道:“不是你的错,是余崖岸小人之心。干了这些年锦衣卫,养成了风声鹤唳的毛病,眼下都怀疑到朕头上来了,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可就是这种暗藏的、不为人知的情愫,一点点勾绕起了他空无一物的心。他探得了外面的传闻,既是心惊又有些窃喜,这些闲言碎语,单方面地让他和她产生了联系,只要有联系,他就觉得满足,觉得沾沾自喜。 像现在,他钻了这个空子,在永寿宫和她见面,隔着一条甬道就是坤宁宫,满大邺的王公贵族和朝廷命妇都齐聚那里。他们是背着人的,那种小心翼翼,那种胆战心惊,仿佛赤足在刀锋上舞蹈,体会了他一辈子都没有体会过的战栗。 如约呢,赧然带着一点笑,看这位表面威严的君王,私底下燃成一盆火。 她知道他情难自已,否则不会冒这个险,巴巴儿跑到永寿宫来。也许这种难以言说的感情,更能激发他的兴致,甚至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看他一眼,就足以让他念念不忘了。 “可惜,”她轻轻叹了口气,“那串菩提被他拿去了,怕是不会还给我了。” 对面的人说算了,“无足轻重的物件罢了,不还就不还了。”一面说,一面从腰封里取出一样东西,紧紧握拳,递到她面前。 如约摊开手承接,一个鸽子蛋大小,通体碧色的镂空仙人玉坠落进了她掌心里。仔细打量,玉面上是风姿绰约的神女和楼阁,中空处居然还有指甲盖大小的圆月,随着她的手掌摆动,在里头骨碌碌地旋转。 她诧然,“这得是多大的挑费呀,既费工又废料。” 皇帝笑了笑,“不过是个小玩意罢了,那天看见了,觉得有趣,就带来让你瞧瞧。” 语气是轻描淡写的,看不出一点刻意,她也不会知道,为了挑选这么个称心的礼物,他放下政务,一个人在如意馆里蹉跎了多久。 她托在掌心看了又看,再三地感叹,感叹完了要还回去,他却不伸手了。 “送你。”他说,言语间没有什么波澜,但眼底浮起了一丝赧然,匆匆地调开视线,正色道,“夫人上回替朕缝补便服,朕一直没找到机会酬谢你。你如今是命妇,不再是宫里的宫人了,朕不能平白托你办事。这小物件就当是朕的谢礼,你收好,不要让余大人知道。” 如约自然要推辞,“臣妇替万岁爷分忧本是应当的,不敢收这么贵重的礼。” 她要还,他不肯接着,来往间推让,险些脱手抛出去。 皇帝发急,混乱中握住了她的手。 那一瞬心顿起痉挛,有些感情无论如何都克制不住了,他低下头,痛苦地哀求她:“你留着吧,留着它,诚如留住了朕的心……不要拒绝,也不要把它扔在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玉球不满啊,春儿,你明白存哥的意思了吗。 第58章 意外吗,这隐忍但泼天的爱。 如约险些笑出来,为了免于让他看出端倪,忙退后两步跪下,伏身道:“臣妇不敢。” 皇帝看着她匍匐的脊梁,忽然感到无比后悔。是自己太过不成体统了,贸然说出这样的话。在这之前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能随心所欲,这份感情为世俗所不容,必定也被她唾弃。可事到临头不知怎么,就这么脱口而出,就这么顺理成章。 她说不敢,应当不是故作矜持,是真的不能承受这份天恩。他看见命妇花冠上的金枝簌簌摇晃着,她在颤抖吗?对他没来由的感情感到惶恐? 他忽然觉得很羞愧,但羞愧过后,又激发出更强大的,属于帝王的自尊。 这些日子他惶惑不安,已经让他无比心烦,今天这番话不是一时兴起,虽没有经过周密计划,但该来便来吧,索性捅破了窗户纸,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重整了情绪,沉声道:“你先起来……起来好说话。” 如约这才站起身,但目光回避,并不看他。 然而那是皇帝,一个见惯了风浪,站在山巅的人。须臾的迷茫过后,转瞬便冷静下来,同她商谈这种事,竟也像朝堂上商议国家大事一样,一字一顿,有理有据。 “朕不否认,对你确实另眼相看。早在浴佛节,或是更早之前,朕就留意了你,偶有闪神的时候,也曾想过抬举你。后来金氏犯糊涂,给你下药,朕每常想起那天就觉得后悔,若是当初真许了你贵人之位,就不用走到今天这样地步,失德败行,在你面前丢尽脸面。”他极力控制自己颤抖的语调,平了平心绪才又道,“朕如今,实在不知应当怎么面对自己,更不知应当怎么面对你。余崖岸曾经给朕很大助益,朕原想着成全他的,却没想到最后竟为难了自己。朕自认为不是昏君,不会因小情小爱作茧自缚,朕是知羞耻、懂人伦的,可朕一想起你,这些便都不算数了……朕问你,接下来朕该怎么办?是枉顾朕之威仪,强行将你占为己有,还是恪守本分,仍旧做朕的圣主明君?” 这个问题转嫁到她身上,仿佛能减免他的痛苦。谁也不知道,怀揣着这样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对他来说是多大的折磨。现在说破了,终于能够短暂地松一口气,但很快又被更大的不安俘获,心跳如雷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可她脸上神情淡漠,连一丝慌乱都没有,这是做了三年宫女练就的本事吗?她已经可以那么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果真,她在这件事上比他更冷静,不过惆怅地微叹:“皇上有凌驾四海之气,震撼八荒之才,不该因区区臣妇而蒙尘。您说后悔当初没有许臣妇贵人的位份,那是皇上克己自矜,不因心血来潮而孟浪,臣妇反倒因此更敬重皇上。如今臣妇已经嫁了余指挥,合该是我们夫妇一心,报答皇上恩典的时候。若臣妇引得皇上分心,那就是臣妇的过失,是臣妇不守妇道,万死不能赎其罪。” 她很懂策略,把罪揽到自己身上,以退为进,狠狠将了他一军。 失望笼罩住他的心,他早就有预感,她一定会这么回答,但他始终抱着一点希望,希望那串菩提是她也对他有旧情的佐证,结果落空了。 她说得没错,但凡他对她动心,在外人眼中就是她不守妇道,她要承受的远比他多。单单这句话就让他却步了,好像真的不能只图自己欢喜,不管她的死活。 可他还是不死心啊,试探道:“一切罪过都是朕的,要是朕极力护你周全,不让你受一点伤害,你能不能成全朕?” 如约望向他,眼底有光闪过,“臣妇成全了您,那么余大人该怎么办?皇上是打算寻个由头,远远把他打发到边疆去,还是干脆给他安个罪名,杀了一了百了?” 这是嘲讽,也是引领,她灼灼看着他,心里暗暗期盼他当真癫狂到那种地步,能够罗织罪名把余崖岸杀了。但她知道,目下这是痴心妄想,火候远没到。他说了这一大通,不过为抒发自己的困惑,万一运气够好,又遇见一个和金娘娘一样傻傻爱慕他的女人,那么半推半就一拍即合,未尝不是他希望的。 琉璃阶上 第51节 心下冷哼,这就是男人。早前在内官监的时候,她听太监们说过一句糙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现在放在皇帝身上,一样适用。 你越是自矜自重,他越是朝思暮想。过去五年她都已经等了,再拿出耐性来等些日子,也不是不可以。 她料得没错,他到底没能痛下决心除掉余崖岸,他还在和自己的理智拉扯,“余大人对社稷有功……” “一头是臣妇,一头是余指挥,孰轻孰重,料皇上自有决断。您今天这番话,臣妇就当没听过,也请皇上忘了。有的事,有的人,错过就错过了,没有补救的办法。皇上富有四海,只要愿意,很快就会把臣妇抛诸脑后的。”她哀致地说,复又低头打量手里的玉球,慢慢地,珍而重之把手握了起来,“您赏臣妇的这个小玩意儿,臣妇斗胆,无功受禄了。往后见了它,自会念及圣恩,遥遥向大内祝祷,愿我主万寿无疆。” 她说着,朝他福下身去,“今儿相见,实则僭越了,臣妇胆战心惊,皇上也自知不妥。既然如此,往后便不宜再见,请皇上稍待,容臣妇先走一步。” 皇帝僵立在那里,看她转身朝门上走去。不知是不是心神不宁的缘故,她脚下一踉跄,险些摔倒。他慌忙上去搀扶,仅仅是这样简单的触碰,已经令他思绪如麻。双手停留在她臂膀,他须得极力克制,才能回避把她搂进怀里的冲动。到最后不过说一句“小心”,然后讪讪放开了手。 可她回眸的眼神,深深望进他心里去。他看见那乌黑的瞳仁上弥漫了水壳,但她匆促地调开视线,那依稀的一点依据也随即消失了。 她再没回头,脚下匆匆绕过影壁,彻底不见了。只余下皇帝怅然站在那里,许久没有挪动一步。 横竖是不欢而散,廊上的苏味见人快步离开了,这才转身进去查看。万岁爷脸上神情木然,看不出喜怒,这就说明这会儿心境是差得不能再差了,他也不敢追问,虾腰上前道:“万岁爷,该回了。” 皇帝这时方回神,启唇问:“西一长街上净了路么,不会落人眼吧?” 苏味说是,“各道随墙门上都派人把守了,各宫的人等闲出不来,这会儿长街上空无一人,万岁爷放心。” 皇帝点了点头,终于寻回一点主张,提起曳撒移步出了永寿宫。 待迈出宫门,往左就能回养心殿,他却选择了背道而驰。一路往西,原本想着去寿安宫见一见宜安太妃的,可走到寿安门上才想起来,太妃留在敬陵为先帝守陵了。 更大的空虚瞬间填满他的心,这偌大的紫禁城里,他终于连一个能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了。 那厢如约回到坤宁宫,照旧随侍在余老夫人跟前。老夫人见她进来,招呼她坐下,偏头问:“见过贵嫔娘娘了?许久没见,想是有很多话要说吧!” 如约说是,“娘娘念旧,和我提起以前的事儿,很是怀念。” 这些命妇里头也有嘴坏的,听她这么说,便一头摇着扇子,一头笑道:“可不是要怀念么。当初她是贵妃,风头无人可及,鼎盛的时候哪儿能想到,会落寞成今天这副模样。唉,先前我看她,两眼空空行尸走肉一般,其实今儿这大典她不该出席的,来了也是徒增伤悲,何必呢。” 那不知出处的命妇满脸鄙薄,单看她的神情,还以为她和金娘娘有什么深仇大恨。 如约望了余老夫人一眼,余老夫人眨眨眼,示意不必搭理她们。 后来等四下无人的时候,老夫人才和她咬耳朵,“命妇堆儿里,也有那起子捧高踩低的玩意儿。早前金娘娘在贵妃位上,她们狗摇尾巴巴结着,那嘴脸,隔夜饭都能吐出来。后来人家失了势,立时又是一副被人坑害过的模样,靠这个向皇后表忠心,我看全是白搭,那时候皇后还是贵嫔呢,不照样拜在金娘娘门下!其实依我说,不是午门上迎娶进来的皇后,哪儿算什么真皇后,譬如妾室扶正,离元后还差了一截子。没见皇上授了册宝,人就不见了吗,留下你们在这儿办大宴,全和他不相干似的。不过这位娘娘不托大倒是真的,先前过来说了两句话,听着谦和得很。要不是早被敲打过了,就是生了个聪明脑子,确实是当皇后的料。” 如约诺诺点头,心里却很明白这位万岁爷的凉薄。也许这些后妃在他眼里,就只是传宗接代的工具,她那时在宫里也听说过,说他三个月翻不了两回牌子,金娘娘常嘟囔,抱怨他合该做和尚。因为感情不深厚,册封后宫就如朝堂上任命官员一样。稀奇的是居然还讲究一碗水端平,趁着册立皇后,把淑妃升成了淑贵妃,底下的两个选侍也往上升了一级,当上才人了。 可就是恪贵嫔原地不动,毕竟撵出宫,送到西海子去了,晋不晋位并不重要。能好吃好喝供着,和宫里时候待遇一样,比弄个什么妃当当,要实惠得多。 反正就是庆祝皇后当上了皇后,中晌吃完了听戏,下半晌听完了戏再吃大席。看着是很受用,又不用当差跑腿,只管坐着就是了,可谁又知道这么坐上一整天,比干活儿还累。 好容易熬到宴散,可以回去了,一行人从西华门上出宫,筒子河对岸已经停满了各家的车轿。 如约搀扶余老夫人登车,自己偏身在一旁坐下,只听老夫人幽幽地叹息:“不知道元直这会儿走到哪里了,这么大热的天,马背上颠腾多受罪。你们才成婚,差事一桩接着一桩,全撞到一块儿了。正经才同住了三晚,可委屈你了。” 如约赧然笑了笑,“吃着朝廷的俸禄,不得替朝廷分忧吗。他又当着要紧的差事,皇上信任他,才让他亲自点兵去陕西的。” 老夫人不情愿地嘀咕:“话虽这么说,皇上太过不体人意儿了些,明知道新婚,就该派别人去才是。” 如约没有说话,暗想着,要是老夫人知道皇帝遣她儿子离京的内情,大概会气得大动肝火吧!自己面对她时,经常会觉得有愧,但细想,他们目下的这点不如意,相较于她失去全部亲人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她只是不动声色地,照常侍奉左右,把老夫人送回房安置了,自己才回到卧房洗漱休息。 独自坐在槛窗下,她提溜起玉坠的挂绳,让它在面前晃悠。玉坠上雕刻的神女裙带翩翩,看着肚子里那个骨碌碌奔忙的小球,笑得眉眼弯弯。 如约看得出神,今天的博弈是一次尝试,她赌宫里那人撂不开手,她越要远着他,他越会辗转思量。当然这场豪赌也有风险,那么冷静自持的人,要是果真横下心来斩断念想,那么自己先前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好在,自己手上还捏着七夕要送进太后宫里的绣活儿,只要能进宫,灭了的心火自然有办法重新点上。 她饶有兴致地,抬起一根手指转动一下这玉坠,晶莹透亮的小物件很是可爱。不得不说,皇帝的眼光果真是全大邺独一份儿,用过、使过、见识过,没人比他更具欣赏美的眼光。 支摘窗半开着,露出底下的光景,她俯身趴在炕桌上,把这小坠子贴在唇边。 对面廊子上,厨房的婆子眼巴巴看着,看了半晌,调头折返,迎面正遇上端茶过来的莲蓉。 莲蓉“咦”了声,“不是饭点儿,你进来做什么?” 厨婆子道:“我想着少夫人今儿进宫,怕是宫里山珍海味腻得慌,没进多少。原想来问问,看要不要预备些清粥小菜,给少夫人调调胃口,不想进了院子,一个人也没遇上。” 莲蓉没什么好脸子,“少夫人爱清静,院子里不留闲人,往后不许胡乱闷头往里闯,别惹得少夫人不高兴。倘或上头吩咐要进东西,我自会打发人过厨上传话的,不传就是不用,你们也乐得受用,有什么不好。” 厨婆子连连答应,“是了,听姑娘的示下。”边说边退了出去。 待莲蓉把茶水送进上房,如约才收回视线,随口问了句:“那婆子是什么时候进府的?” 莲蓉一面往杯盏里斟茶,一面道:“进来有大半年了。上年厨房里的人做虚账昧钱,叫涂嬷嬷查出来了,那些人一体开革,全给撵了出去。后来重招了厨子和厨娘,连着做粗使的人也换了新的,这拨人就老实得很,没出什么幺蛾子,一直干到今儿。” 如约接过茶盏,眼睛却从窗底望出去,“我也觉得那婆子很尽心,总想着顾全我,怕我饿了似的。既然她有心,就别拘着她,她愿意往院子里跑,多跑几趟也没什么。” 莲蓉说是,“少夫人这暖老温贫的心田,着实是令人感念呐。” 如约笑了笑,“成了,该歇下了。大人不在,夜里不用值夜,回去踏实睡觉吧。” 不用值夜,无论是宫里的宫人,还是上房伺候的丫头,都最愿意听这个。莲蓉欢欢喜喜应了,朝她褔了福身,便从屋里退了出去。 如约一夜好眠,这五年来,难得有这样舒心的时候。第二天起身有些晚了,上老夫人那里请安,上房里嬷嬷迎出来,笑道:“老夫人上平侯府上串门儿去啦。原说带上少夫人,但又怕少夫人认生,就独个儿去了。今儿没什么事,少夫人回去再歇着吧,老夫人说了,中晌未必能回来,让厨房伺候您一个人用饭就是了。” 所以这位老夫人算是个十分体人意,且不愿意麻烦小辈的人。如果两家没有隔着血海深仇,遇见个这样的婆母,倒是三生有幸了。 既然这头不用侍奉,就可以回去接着做她的针线了。有时候想起来,不能不为自己感到无奈,其实年幼的时候,她最讨厌的就是做女红。她愿意读书,愿意画画儿,还有弹琴,和哥哥们合奏上一曲《春江花月夜》,那时候可是全家宴客时,必要拿出来显摆的神通。如今那些诗情画意全都滚入了烟尘里,只剩她最不喜欢的手艺,为她铺出了一条前行的路。 可见喜欢的东西不能赖以为生,讨厌的人和事却要充斥后半生,人啊,就是这样拿来供上苍戏弄的。 转过屋角,经过跨院,还没走几步,迎面有个婆子朝她行礼,“少夫人,魏家太太又来了,说是带了样要紧的东西,要当面交给您。” 如约心下厌烦,本想不见的,又怕她纠缠不清。这回干脆做个决断也好,往后就不用再见了。 于是发了话,把人请到花厅里去,自己顺着廊庑往前,不一会儿也赶到了。 马夫人并不因上次被拒,而有任何的尴尬,仍旧保持着一张笑脸,和声道:“大姑娘别担心,这回我不是为着玉修的事儿来的。是我收拾老太太的屋子,发现了一样东西,王嬷嬷说是先头夫人的遗物。我想着姑娘自小没了娘,一定很惦念生母,东西搁在魏家是寻常,但对姑娘来说意义非凡,所以特给你送来,让你留个念想。” 既然是遗物,推诿不合情理,如约只好勉强应付,“劳烦太太了,专程跑了这一趟。” “都是自家人,谈什么劳烦呢。”马夫人从随行的嬷嬷手里,接过一个手绢包着的物件,展开了给她瞧,原来是一只白玉的镯子。 大概这镯子断过,两边做了两个雕花的包银扣。如约看在眼里,不免有些难过,魏姑娘的母亲实在是个可怜人,嫁进那样的人家,连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镯子,也要请人重新修补。 马夫人把镯子送到她面前,脸上不□□露了几分伤感,“你母亲留没留下别的,我不知道,我进门那会儿,遗物早就被清理过了,只剩这个,扔在上房的抽屉里。姑娘,你母亲不容易,就连我这外人,都很为她伤心。如今她的东西回到了亲生姑娘手里,她一定很高兴,姑娘伸手,我替你戴上吧。” 玉镯通常戴左手,马夫人的视线落在了她左臂上。 如约推让,只说自己可以戴,但马夫人一再坚持,“我替姑娘戴上,算是我这个做继母的,给了先头夫人交代。”然后软磨硬泡地牵过她的手,把镯子推上她的手腕。 衣袖多掀起两寸,掀得马夫人心花怒放。笑意忍不住从眼角流淌出来,还要故作惊惶,“呀”了声道:“姑娘,你膀子上的胎记呢?怎么不见了?” 第59章 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原先只是夫妻之间赌气,你的女儿不肯帮衬我的儿子,你的女儿未必是你的女儿。 魏庭和这糟汉子,这上头面子看得很重,坚决地认定不会出错。她心里气不过,下令让人传乌嬷嬷来,才发现乌嬷嬷在一个多月前忽然暴毙了。 世上竟有这么凑巧的事儿?马夫人觉得里头未必没有玄机,于是找来了乌嬷嬷的儿媳妇,当面询问乌嬷嬷的死因。 乌家儿媳支支吾吾地,“老家送了一筐荸荠来,小狗子要吃,我婆母就上河边清洗去了。因天黑,没瞧真周,一下落进水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上来。我们还担心她受凉,打算请大夫来着,她偏说不用,说睡一觉就好了。第二天起来,如常洗衣做饭,不想下半晌忽然就没了。想是头一天受了惊,惊坏了心肝儿,憋了一晚上才发作,一下子过去了。” 马夫人却不信,落了水,囫囵个儿爬上来了,第二天反倒吓死了,说出去招人笑话。 如约是乌嬷嬷自小带大的,在江南的一切也只有乌嬷嬷知道。如今乌嬷嬷被西天接引了,这事也就死无对证了。虽说有可能是巧合,但在马夫人看来很有说头儿,要不怎么如约一出宫,乌嬷嬷就那么识趣地咽气了。 这个新发现,让平时在家操持家务,闲出蛆来的马夫人,感受了前所未有的兴致。赶紧找到魏庭和,口沫横飞地描述乌嬷嬷死得如何蹊跷,如约越看越不像他闺女。 说得魏庭和发怒,扯着嗓门道:“她左手小臂上有块指甲盖大的胎记,你去印证吧。要是印证出来果真不是我魏家的女儿,明年交二月里,你就预备把你那两个丫头送进宫做碎催去吧。” 其实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当初让如约替两个妹妹应选的时候,谁也没想过证实一下她是不是魏家的女儿,毕竟只要有人填窟窿就行了,管她是张三还是李四。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大出息,魏家想沾光沾不上,心里自然不痛快。马夫人虽然也不愿意送两个女儿应选,但相较于揪出真相,她更热衷于后者。 反正她已经想好了,只要抓住那丫头的小辫子,不愁她不替魏家周全。但她若果然是如约,那就是魏庭和白生养了她,将来那老东西就别在自己面前唱高调,说什么锦衣卫指挥使是他的亲女婿了。 结果老天爷眷顾,就是这么冒冒失失的一场试探,居然歪打正着了。马氏看着这光洁的小臂,耳朵里“嗡嗡”直响,但脑子转得极快,压根儿没想按捺,更不打算徐徐图之。 她要现开销,迫不及待让她知道自己发现了她的秘密,一刻都不能多等。 所以这话脱口而出,然后两眼定定等着她的反应。见她微顿了下,心里愈发狂喜,真如约的下落她一点都不想知道,只想以此拿捏这个赝品,之前在她这里受的鸟气,好歹能吐出一大半来。 可眼前的姑娘却显得很沉着,收回手放下袖子,淡声道:“太太玩笑了,我身上从来不带胎记,您这么抽冷子一说,倒把我弄懵了。看来您今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光为着送镯子来的。” 马夫人被她这么一说,反倒有些不知怎么开口了,但她心里有谱,别看这丫头表面镇定,暗地里不知道怎么慌呢。想用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来混淆视听,那可是错打了算盘。马夫人自认为吃的盐比她吃的米还多,有这把柄在手,还怕她翻出浪来? 于是拿腔拿调扫了扫廊上侍立的人,讪笑道:“大姑娘要不要屏退左右?过会子咱们说的话,不便被外人听见,要是传出去,怕对大姑娘不好。” 边上的闻嬷嬷望了自家姑娘一眼,见如约颔首,忙出门招呼着,把人都遣退了。 返回花厅内,闻嬷嬷道:“亲家太太,我们少夫人常说娘家同她不亲,只有一位继母还说得上两句话。您今儿来这么一出,寒了我们少夫人的心,往后娘家路就要断了。” 马夫人一笑,心道没有今儿这出,怕是断得更快,便道:“我是奔着和姑娘长久走动来的,若非如此,让姑娘把跟前人都打发走做什么,痛痛快快说就是了。”言罢在圈椅上正了正身子,换上个颇为痛心的表情,捧心道,“姑娘,不管老太太和老爷怎么和你见外,我是实心拿你当自己孩子的,心里有什么话,也不刻意瞒着你。昨儿家里头查人口,整顿家生子儿,想起你那个奶妈子,让人把她传来问话,才发现她一个多月前不明不白地死了。她这一死,好些事儿不能查问,金陵这些年的账目也对不齐了,我和你父亲闲谈的时候,偶然说起你手上有个胎记,正好今儿我送你娘的遗物过来,就想着瞧瞧,也好验证。结果你猜怎么着,竟是对不上号儿了。这可不叫我发慌吗,心里不免嘀咕,姑娘和家里这么疏远,难不成就是这个缘故?” 如约看着她得意的嘴脸,心里自然也懊丧,这么要紧的证据,乌嬷嬷居然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可见人人都有私心,乌嬷嬷留了一手,未必不是为将来作打算。 眼下事儿已经出了,这个秘密要是被揭露出来,后头必会引出许多的麻烦。她只有慢慢和她周旋,探出她的底线,再想法子稳住她,便道:“太太说了这一大套,不过都是你的臆想。太太说乌嬷嬷人不在了,难道想借这个机会,彻底把我逐出魏家吗?” 马夫人“哎呀”了声,“大姑娘这是哪里话,我们全家巴结着你,你连瞧都不瞧咱们一眼,如今怎么反过来说我们要逐人呢。姑娘也不必忙于辩白,要是当真说不清楚,咱们就上衙门递状子,让衙门里派人细查,总会给大家一个交代的。” 闻嬷嬷一听,知道这马氏实在是个不知深浅的人。和这样的人纠缠,最后只怕要脱一层皮,忙出声断了她的念想,“亲家太太可别忘了,我们少夫人是三品的诰命,就算是顺天府,也不敢接您这个案子。” 马夫人当然知道民告官,是个什么下场,自己也不过是顺嘴恫吓她,让她知道她的决心罢了。 话又说回来,她顺势换了个说法,“其实世人都有私心,大姑娘自小养在江南,和我们不亲,她的名头下是你抑或是别人,对我们来说都一样。不过我想着,你既顶了她的名,必定是有什么缘故。若是贪图魏家的供养,知道要应选,早该跑了才是。余下只有一桩,看来你是图进宫啊。要想进宫还不容易么,但凡良家子,名册上自然有你,哪儿用得着冒别人的名呀。” 说到最后,忽然灵光一闪,马夫人觉得自己发现了了不得的大秘密。说不定一切真如她想的一样,否则那么多宫人,为什么只有她中途放出宫,嫁给了锦衣卫指挥使? 如约呢,鲜少有真正动怒的时候,但这位马夫人让她明确了一点,他们夫妇的存在,对自己来说会是个极大的麻烦。 马夫人自以为拿住了她的七寸,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再来审视对面年轻的姑娘,本以为她会慌张,会低声下气央求她大事化小,结果竟是自己多虑了。人家明明沉着得很,曼声道:“太太无凭无据,妄自揣测了这一大堆,无非是想压制我,让我为玉修谋前程罢了。这两天我也想过,毕竟是骨肉至亲,就算让我们大人为难,我也要想法子把兄弟送上去的,结果太太今儿这么对我,看来我不帮衬魏家是对的。太太,恕我想不明白,我得向您讨教讨教,就算我果真不是魏家的女儿,那又怎么样呢?锦衣卫指挥使娶的是我,不是魏如约这个名头,朝中的赏赉及诰命的头衔也都是冲着我,和你魏家没有半点关系,扳倒了我,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这下马夫人被她问住了,确实,朝廷也好,余指挥也好,一切的一切都是因她这个人。要是换成真如约,这些荣耀恐怕未见得会落到她头上。 可世上就有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人,横竖就是我得不着好处,也绝不会便宜了你。马夫人凉笑道:“姑娘这是承认自己冒名顶替了么?既这么,我就要问问我家真正的大姑娘人在哪儿,是不是遭了谁的暗算。你借我家姑娘的名号,在这四九城里过好日子,咱们不说旁的,就说人之常情,你借人的屋子住着,不还得给屋主赁金呢吗。可姑娘倒好,顶着我们大姑娘的出身,转回头来断了我们姑娘的娘家路,叫外头人看我们的笑话,你这不是恩将仇报,又是什么?” 一旁的闻嬷嬷接了口,“魏太太,您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别把自个儿给骗了。为了要挟我们少夫人给你魏家谋前程,连这种谣言都编得出来,要是闹到官府,吃亏的可是你们魏家,您可想明白喽。” 马夫人知道她们奸猾得很,哪儿那么容易低头,便悻悻然站起身来,冷着脸道:“明白了,我今儿不该来。姑娘若也是这个意思,那咱们不妨衙门里见。究竟是我编造谣言,还是姑娘果真做了亏心事,就请青天大老爷断一断吧。” 她说着作势就要走,料准了这丫头必定会叫住她,还真没料错,她刚一抬腿,就听她叫了声太太。 马夫人心里悄然欢喜,等着她服软,结果竟等来一个戳人心肝的反击。 她似笑非笑,那张秀致的脸,看上去竟有些可怖,“我劝太太三思,要是去了衙门,可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是不是你们魏家的女儿,不算什么要紧事,要紧的是衙门回头彻查,连着你们这些年做的营生,也会一并勘察明白。我听说你们面儿上贩粮运粮,私底下借着漕运倒卖人口,有这回事吧?” 马夫人愣了下,立时反驳:“这是谁在胡言乱语?姑娘也别东拉西扯,替自己打掩护,我不吃你这一套。” 琉璃阶上 第52节 如约哂笑了声,“太太八成忘了,给我陪嫁的那两个丫头,是你们卖不出去剩下的,这会儿人就在余府上呢。太太要是愿意闹上公堂,我也乐得把她们交出来,让她们当面锣对面鼓地,好好指认指认。我倒要看看,相较于魏家女儿的真假,倒卖人口算不算大案。到时候恐怕案子会移交刑部和锦衣卫,我劝太太细掂量,可别因一时置气,活活毁了魏家。” 失败的预感爬上脊背,马夫人的嘴也给堵上了。她原以为胜券在握,没想到后头竟有这么大的坑在等着她。顿时暴跳如雷,暗骂究竟是哪个糊涂虫,把那种丫头送出去做陪嫁的! 但转回头一思量,不正是她自己吗。 好丫头舍不得便宜人家,那些打发不掉的留着费口粮,干脆给她做了陪房。实在是家里那些使唤丫头换了一造儿又一造儿,她都有些记不清了,到这会儿也没想起来,送走的到底是哪两个。 所以是两下里都有把柄在手,旗鼓相当,僵持不下。马夫人咬着牙,人气得打哆嗦,只管瞪着她,却又无可奈何。 见势不妙,马夫人身边的张嬷嬷忙出来打圆场,“嗐,都是一家人,怎么闹起生分来!夫人也是,太过关心大姑娘了,贸然说了不合时宜的话,惹得大姑娘伤心了。不过也请大姑娘细思量,两个傻丫头的话,怎么好当真呢。魏家一直做着本分的生意,靠着辛苦挣些嚼谷,姑娘和太太置气,却不能辜负了老爷啊。到底老爷是您嫡亲的父亲,魏家有了难,于大姑娘脸上也无光。” 如约暂时只想息事宁人,笑了笑道:“张嬷嬷说得很是,也请太太消消气,别往心里去。” 马夫人涨红了脸,自然不服自己落了下乘。但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对策来,还需回去从长计议,便徐徐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重新挤出了虚伪的笑,“罢了,都是玩笑话,说过就算了。我也来了这半日了,家里头还有事儿,就不多呆了。大姑娘留步吧,不必遣人相送,我认得出去的路。”说罢急赤白脸地走出花厅,往前院大门上去了。 从余府出来,手里的那柄扇子几乎要被她扇断了,坐在车里咬牙切齿地咒骂:“收拾不得这小贱人,我马字倒起写。她男人不是上外埠去了吗,看谁护得了她。咱们手上,那些吃黑心饭的多了去了,不过一个小娘儿,她离了余家算个什么?先把人弄来,好好摁头惩治,她在余家不就是仗着余崖岸抬举吗,要是没了贞洁,余崖岸还拿她当个人儿?咱们手上只要拿住了证据,不怕她不低头,除非她不想当这个诰命夫人了。” 张嬷嬷提心吊胆,“太太,凡事不要做得那么绝吧……” “不绝怎么办?那两个丫头在她手上,她可捏着咱们家的话把儿呢。她要是真如约,这事儿不怕她泄露出去。可她不是个假货吗,到时候反过来拿捏咱们,算计家里的产业怎么办?” 张嬷嬷这下也没话可说了,只是眨巴着干涩的眼皮看着她,看她大步跑进厅房,大声地唤老爷。等找见了人,蛮横地一把拽过来,拖进耳房里密议去了。 那厢如约坐在圈椅里,半晌没有挪动。 闻嬷嬷心下着急,压声道:“姑娘预备怎么办?这事儿被马氏察觉了,恐怕大大不妙。她能这么轻易揭过吗?万一走漏了风声,姑娘的处境就愈发艰难了。”想了想还是主张退让,“她不就是想让姑娘替他儿子张罗前程吗,实在不行就依了她,先稳住魏家人再说。” 如约却拧起了眉,“光这一件事不难办,怕就怕人心不足。将来时时拿这件事胁迫我,她儿子要当皇上,咱们也把他送上金銮殿吗?” 闻嬷嬷更没主张了,搓着手道:“是这话,做买卖的唯利是图,亲闺女尚且要算计,更别提外人了。这会儿她暂且不知道内情,要是深挖下去,挖出了姑娘的身世,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姑娘可要仔细。” 如约咬住唇,不再言语了。 她开始思量,这件事换作余崖岸,会怎么处置。自己嫁到余家,和他也打了这么长时候的交道,总要从他身上学到点东西,否则这一路的坎坷,就都白经历了。 缓缓离了座儿,她站起身道:“嬷嬷,我要上锦衣卫衙门去一趟。” 闻嬷嬷惶然,“余大人不是不在锦衣卫吗,您去那地界儿干什么?” “我有我的打算。”她垂手拿起了扇子,偏分吩咐,“我一个人去,你不必跟着。万一有人问起,就说余大人写信回来,我是遵了大人的令儿,上锦衣卫衙门传话去的。” 闻嬷嬷说是,又不大放心她一个人前往,战战兢兢一路跟到了大门上。 如约回身朝她笑了笑,“嬷嬷别担心,那地方我去过好多回了,就凭如今的身份,那些锦衣卫也不敢拿我怎么样。” 闻嬷嬷点了点头,搀她坐进车舆里。 放下门上垂帘,转而从雕花的车窗里,看向那张年轻的脸—— 曾经小小的姑娘,终于长成了有主张的大人。明明脸庞如此纯质可爱,但那双眼却像淬过了毒,泠泠泛着寒光。 巨大的悲哀拢住闻嬷嬷的心,只觉酸楚涌上来,唯恐自己失态,忙掖了掖眼睛。 马车跑动起来,姑娘的侧影从眼前一闪而过,车轮带起淡淡的烟尘,很快往巷口去了。 余家离锦衣卫衙门不算太远,车赶得急一些,一炷香时间就到了。 如约从车上下来,进门自然被奉若上宾。衙门里戍守的百户迎上前,恭敬道:“夫人来了?天儿热,夫人快请里头坐。” 如约含笑道了谢,“我找屠千户,烦请替我通禀一声。” 那百户虽不明白为什么指挥使夫人点名要见屠千户,但只管承办就是了,忙道好,“夫人且等一会儿,千户在后头校场上练兵呢,卑职这就替您传话去。” 矫健的身形跑动起来,去得快,自然来得也快。不久就见屠暮行匆匆从廊子上过来,还没进门就拱起了手,“衙门里入了几十号新人,正忙于调理,让夫人久等了……夫人今儿来,可是有什么示下?” 第60章 如约脸上露出为难的颜色,看着他,几次三番话到嘴边,也没能说出口。 屠暮行鬓角顿湿,看她欲言又止,热汗像浪一样涌上后背,愈发躬了身,“夫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一壁回身四下挥手,把内外侍立的人都遣退了。 这下好了,屋里空空,没有第三个人了,屠暮行眼巴巴看着她,等她给他一个痛快。结果她还是不说话,这下他愈发慌了,要是让那位上峰知道他屏退了左右,私下和夫人见面,那还得了! 屠暮行的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如履薄冰拱手再三,“夫人,您今儿来衙门,不是来喝茶的吧?要是,衙门里都是不入流的高碎,卑职这就上正德源茶庄去,保管把最好的茶叶给您包回来。” 这也算溜号儿的一种办法,无论如何都比戳在这里强。 满衙门谁不知道,他们指挥使是个醋瓮,上回传出了些关于他夫人的风言风语,他差点把造谣的人生吞活剥了。 他和李镝弩只好劝他,“这事儿显见地造谣,嫂子是什么人呢,她能胡乱往御前凑吗。女人都这样,嫁了谁,心里就向着谁,一个您都不够她应付的,她还顾得上外头?” 虽然招来余指挥狠狠的一个白眼,但话糙理不糙啊。余指挥暂时平了心气儿,但临要上陕西,还是进昭狱踹了两脚。 不过是传两句闲言闲语,就引得他大发雷霆,自己要是不明不白和夫人同处一室,传到他耳朵里……屠暮行觉得自己离死可能不远了。 所以他惶恐,汗流浃背,带着哀恳的眼神望着她。 终于她说话了,“千户,我家大人离京时,把我交代给您了,是吗?” 屠暮行两眼一黑,支吾道:“那……那也不算交代,就是……就是命卑职照看家里,万一有什么事儿,让卑职解燃眉之急。” 如约点了点头,“这么说,千户应当知道我的过往,我也就不和千户见外了。眼下我遇见一桩难事,魏家夫妇知道我冒了魏姑娘的名,今儿上府里为难我来了。我心里慌张,不知怎么办才好,所以来找千户,替我想想办法。” 论对付女人,屠暮行可能不太在行,但正经办起差事来,他却沉着冷静,绝对判若两人。 他一瞬肃了容,蹙眉道:“有证据吗?怎么发现的?” 如约道:“魏姑娘手臂上有个胎记,魏夫人借着送先头夫人的遗物,强行查验了我,这事儿穿帮了。” 屠暮行听完,抬起眼望向她,“这不是小事,夫人打算怎么处置?” 如约自然知道不是小事,真要宣扬起来,牵连得太广了,但凡知情者,都不会有好下场,包括他和李镝弩。 既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那就没什么可委婉的了。她说:“要是我家大人在,他会怎么处置?千户就照着他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件事办了吧。” 那样的话,从一位温柔纤巧的小夫人口中说出来,确实有些令人惊讶。但也只是转瞬,屠暮行便拱手领了命,“卑职明白了,只要对夫人没有妨碍,这事就交卑职承办吧。” 如约方才露出一点悲凉之色,“我也不愿意这样,但情势所迫,还请千户体谅。” 屠暮行哪能不体谅,“夫人不必说,卑职心里都明白。魏家主家共有十口人,除了姓魏的,还有大房媳妇和两个孩子,这些人一并处置了,还是……” 要是照着一劳永逸的做法,肯定是收拾干净才让人放心。毕竟马氏发现了这件事,未必不和其他人说起。可她细思量,要真这么干了,和当初锦衣卫屠杀她全家有什么不同? 她到底狠不下这个心,虽然要冒极大的风险,还是愿意给人留一线生机,便对屠暮行道:“不要牵连其他人,只拿一两个作筏子,余下的人自然知道利害,嘴也就堵住了。” 屠暮行道好,“一切依着夫人行事,后头的事就不用操心了。” 如约朝他欠了欠身,“劳烦千户了。” 屠暮行咧出一个尴尬的笑,相较于和指挥使夫人打交道,还是取人性命更轻松。他复又拱手,“那卑职就不送夫人了,这就安排下去。” 如约颔首,目送他快步走出正堂,自己回身看向戟架上的刀剑,心头忽地茫然——自己一心报仇,渐渐地,是不是也变成了曾经最憎恶的人? 可她没有办法,如果马氏不是这样不依不饶,如果魏家愿意大事化小,她也不会出此下策。这事儿要是不办妥,势必后患无穷,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了,绝不能因魏家夫妇,而功亏一篑。 定定神,她提裙从正衙迈了出来,踏上台阶的时候,偏头朝廊庑尽头望了一眼。 那位叶同知,这会儿不知在不在衙门。她一直犹豫,到底该不该去见他,向他打探今安的下落。自己这身世,知道的人实在太多了,早前只有杨稳一个人,后来随着余崖岸的插手,像河水决堤,捂也捂不住。 细思量,五年前就和叶鸣廊有了交集,她也一直很好奇,为什么当初他会拽她一把。但这件事过去这么久,她实则是有些不敢正视了,不知到底是自己会错了意,还是他果真和许家有前情。 心里千头万绪,脚下踟蹰了片刻,最后怏怏收回视线,还是应当再等些时候。 转回身往大门上去,不想刚迈出门槛,正遇上叶鸣廊从马上下来。回身看见她,照例露出个和煦的笑容,“夫人怎么来了?” 如约莞尔,“来找屠千户,有件事托他承办。叶大人才回来么?这么热的天儿,在外奔走辛苦了。” 叶鸣廊说不辛苦,“我不过是在京里办差,不像指挥使,路远迢迢奔外埠,那才是真辛苦。夫人这就回去吗,不多坐一会儿?” 如约道:“事儿办完了,就该回去了。”顿了顿,试探道,“前儿宫里举办皇后册封大典,我原想结交您的夫人来着,可是命妇堆儿里找了一圈,也没找见。叶大人得闲替我引荐引荐吧。” 叶鸣廊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赧然道:“卑职还没成亲呢,哪儿来的夫人。不过老大不小了,是该考虑婚事了。” 如约讶然,“大人家里不着急吗,一心忙公务,怎么连婚事都耽误了。” 叶鸣廊说起自己的家世,轻描淡写,“我是孤儿,在慈幼局长大,十三岁上参了军,是好是歹,没人管我。” 这番话说得简短,但在如约听来,却不可谓不震撼。她开始思索,他的身世是否也值得探究,一个无人帮扶,却能在短短十几年间,从小小军士升至从三品的人,当真会像表面看上去这么简单和善吗? 当然想归想,嘴上还是要虚应的,十分惋惜地说:“叶大人这些年甚是不容易啊。那么……家里一个作伴的人也没有了么?我上回来衙门,看见后街上有人领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似乎说起叶大人,我还以为是大人的家眷呢,原来是误会了。” 叶鸣廊摇头,“我孤身一人,不知道父母是谁,也没有一个族亲。夫人想是听错了吧,哪会有人提起我。” 如约看他神情,半点没有变化,就知道这次试探失败了,他压根儿不接她的茬。 话题有些沉重,叶鸣廊自发换了个轻松的语调,打趣道:“夫人要是方便,就替卑职留意吧。要是卑职能娶上媳妇,到时候一定不忘夫人的恩惠,好好酬谢大媒。” 如约笑着说好,“等我物色到了好姑娘,再来告知大人。” 两下里复又让了礼,如约才别过他,登上来时的马车。 回到白帽胡同,仍旧要忙她的绣活儿。这些年养成了习惯,有差事在身的时候,常是赶工一整夜,也不觉得累。到了第二天晌午,最后一针收了尾,搁下针线可以活动活动了。起身在屋子里溜达两圈,正想上外面的花圃看看,见前院的仆妇站在对面廊庑上,偏身和上房的婢女咬着耳朵。 不一会儿婢女就赶了过来,小声道:“少夫人,外面吴妈妈传话进来,说魏家老爷和夫人,殁了。” 其实她对这消息早有准备,但忽然听见,还是微怔愣了下。 “怎么没的?” 婢女道:“说是昨儿傍晚出去找人商议事由,一晚上没回家。今早有人上小清凉山砍柴,发现山沟子里翻落了一辆马车,就报官了。衙门里查验过后,正是魏家的马车,车夫不见了踪影,车里两个人都摔断了脖子,没治了。” 廊子上侍立的莲蓉忙上前来,小心翼翼道:“少夫人别难过,这会儿魏家大概正设灵堂办事儿,奴婢去回老夫人一声儿,您先预备预备。” 如约点了点头,转身回里间,摘尽身上的首饰,找了件素服换上。 不多会儿余老夫人赶来了,虽说并不怎么在意魏家人的死活,但却担心儿媳妇难过,切切地开解着:“人各有命,都是老天爷安排的。你要是伤心就哭一鼻子,哭过也算报答了生养之恩。” 如约捺了下唇角,无奈道:“婆母,我哭不出来。” 余老夫人面露尴尬,“罢,哭不出来就不强哭。也是,自小把你扔在外头不管死活,要是换了我,我也哭不出来。” 反正哭不哭,都不耽误奔丧。下半晌老夫人陪如约一同去了魏家,先随上赙仪,待要找人安慰,瞧着如约两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迈出去的腿又缩了回来。至于满屋子不知哪一路的亲戚,戴着孝哭天抹泪,那嚎啕之声直喊得老夫人脑仁儿嗡嗡作响。 如约见她不自在,便轻声道:“婆母先回去吧,这儿且乱着呢,您待着不合适。等后儿出殡您再来,露个面略尽意思就成了。” 余老夫人也有去意,不过有些不放心她,“那你一个人在这里,能行?” 如约说能行,“我有闻嬷嬷陪着呢,出不了岔子。” 边说边朝东边看了眼,墙根儿底下站着两个锦衣卫,身上虽穿着便服,但脚上却是官靴,腰间还挂着绣春刀。尽力地不打人眼,但又处处打人眼,魏家的人看见了,没那胆子轻举妄动。 余老夫人这头是真扛不住这四面不着边的累了,后来又交代了两句,就先回去了。 琉璃阶上 第53节 如约要成服,麻布衣穿上身,头上扣起了尖角孝帽,因帽子极深,几乎遮挡住眼睛,须得折上一道边,才能看见外面的光景。 魏家的七大姑八大姨上前来,热络地劝解着她,让她别伤心,让她保重身子。如约木着一张脸,一一还了礼,说招呼不周,还请见谅。 有人问:“姑爷怎么没见?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得先紧着家里吧。” 如约道:“姑爷出京办差去了,事儿发生得突然,一时也赶不回来。” 应付完了这些人,得上灵前点香,因她身上有诰命的衔儿,只需举哀的时候跪拜,余下时间只在东边厢房里坐着。 透过窗看,府里没几个老人儿,丧仪可说是办得乱七八糟。如初和如一尽知道哭,齐修和玉修团团转,齐修的媳妇也不怎么问事,隔一会儿进来给如约送上一壶茶,也不管她到底喝不喝。还是族中的人帮着料理,指派什么时候上供,什么时候烧纸,才渐渐有了点章程。 天擦黑的时候,那些族人也要回去了,没人打算帮着守灵。于是喊来两个丫头点香看火,白天乱糟糟的宅院,瞬间就凉下来,只看见堂屋里摆着两口老大的棺材,两旁挽联直泄到地上。白纱灯笼挑着,蜡烛也点着,虫子满世界乱窜,齐修和玉修在灵堂前站着,像两个泥塑木雕。 如约到这时方站起身,走到他们面前。魏家夫妇的死因他们知不知情,只要看眼神就明白了。不过简短的一交锋,如约知道马氏已经迫不及待把一切告诉了他们。不过眼下出了人命,把他们镇住了,饶是有再大的胆子,这时候也不敢发作。 齐修到底做了这些年买卖,有了几分阅历,只管叹着气,并不显山露水。但玉修不一样,那双三白眼怔怔盯着她,要把她盯出两个窟窿来。 如约并不在乎他,淡声对齐修道:“大哥哥,我有桩事,要和你们商谈。” 齐修涩涩点了点头,拽着玉修,跟在她身后进了厢房。 一时内外没有闲人,如约才叹了口气,幽幽道:“出事儿前,太太来白帽胡同找过我,说起家里的买卖,很有些苦恼。我早前一直在金陵,没回过京城,并不知道家里挣的什么嚼谷,但昨儿听太太言明了,除了面儿上的生意,还有见不得光的暗财。”边说边望向齐修,“大哥哥,这暗财的来源,你都知道吧?也插过手?大邺对贩卖人口这种事从不姑息,你们怎么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赚这样的不义之财?” 她的先发制人,果然让齐修和玉修慌了神,齐修矢口否认,“没有这样的事儿,妹妹是听谁说的……” 如约道:“听太太亲口说的,大哥哥就不要瞒我了。你们大约还不知道,衙门已经接了线报,正要着手彻查这件事呢。如今父亲和太太都没了,主犯就得往下顺延,要大哥哥来顶缸。贩卖人口一经查实,家就保不住了,男的杀头流放,女的为奴为婢……我已经出了门子,算不得魏家的人了,但我实在担心兄弟姐妹们。如今老太太卧病在床,老爷和太太又忽遭横祸,万一朝廷追究下来,你们该怎么办?” 她泫然欲泣,但齐修心里很明白,这分明是在警告,要是他们敢有半丝异动,泼天的大祸就要降落到他们头上了。 “妹妹……”他哑然问,“依你之见,我们该怎么办?” 如约沉吟了下道:“我的意思是赶紧关了买卖,离开京城,上外地谋活路去。既做着见不得光的营生,就该有万全的准备,想好退路。俗话说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平常打交道的都是邪魔外道,焉知这回交代了性命,不是生意没谈拢,黑吃黑呢。” 齐修心下有了底,知道她还愿意放他们一马。这京城确实是不能待了,下马威给得够厉害,有再大的内情,也只能烂在肚子里。 可玉修年轻,没经过事儿,一时气冲了天灵,大声对她道:“什么黑吃黑,怕是有人心里有鬼,急着打发我们呢。” 然后森冷之气填满了这小小的屋子,仿佛谁动一动,就会被扯断四肢似的。 如约微乜了眼,没有和他们争辩,“也成,那就不走了,静观其变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 她以退为进,让齐修陷入了更大的恐慌。他回头瞪了玉修一眼,“你愿意继续在京里呆着,随你。如今你也大了,家里长辈都不在了,就此分了家,一拍两散也好。我是前头妾室生的,和你们不是一个妈,并不指望你们和我一心。” 角落里站着的如初和如一没了主张,惶然叫着:“大哥哥……二哥哥……咱们是一家人啊。” 齐修哼了声,“一家人?早前太太在的时候,你们可从来没把我当一家人,背后不都管我叫丫头养的吗?你们留京过好日子吧,等丧事一完,我就带着家小走,你们愿意杀头还是流放,全凭你们自己主张。” 齐修毕竟年纪大,懂得怎么选择才能保命,如初和如一是闺阁里的姑娘,就算平时刁钻,这种生死存亡的事上也心慌。相较于玉修的梗劲儿,她们更愿意活着,便齐齐道:“大哥哥,我们跟你走。” 玉修落了单,见身后空空无人撑腰,气焰顿时就萎靡了。 如约又添一把火,调转视线望向他,“你想好了,要留在京里吗?倘或留下,念在你我是至亲,我一定会好生看顾你的。” 这忽来的表亲近,还不如声色俱厉骂上两句让人心安。玉修脸色大变,知道她的“好生看顾”,下一刻怕是就要送他去见阎王。于是迎难而上的心,顿时化成了泡影,臊眉耷眼冲齐修低了头,“既然大伙儿都走,留我一个算怎么回事,我也一块儿走吧。” 齐修道好,“说定了,明儿就开始着手预备。前头有人守着就成,大伙儿轮换着回去收拾。” 如约暗暗松了口气,他们能离开京城,当然是最好的,也免于她造更多的杀业。 第二天循着礼,继续操办丧事,蹲在滚滚的火盆前烧化纸钱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人唤了她一声。 回头看,竟是章回,掖着手道:“夫人娘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真让人心惊啊,我好歹得赶来瞧瞧,请夫人节哀。” 如约忙站起身,朝他褔了福,“您职上忙,怎么上这儿来了!家里头乱糟糟的,也没个清净的地方。”边说边朝耳房比手,“您跟我上那头坐坐去吧,我让人上茶来,您先歇歇脚。” 结果章回没挪步,谦卑地说:“我就不坐了,奉了命来随礼的。夫人这会儿得闲吗?要是得闲,跟着上外头一趟,主子也来了,过去还个礼吧。” 第61章 如约有些意外,讶然望着章回,但碍于周边有人,不好直问出口。 章回点了点头,意思是您什么都别打听啦,就是您想的那么回事儿。 “夫人请吧。”他含蓄地比手,把人往外引。 如约彷徨地扯了扯身上的麻衣,“我这还戴着孝呢,怕是不妥当吧。” 章回说不碍的,“夫人行孝,是人之常情,哪儿有让您脱孝见客的道理。您也别犯嘀咕,就是去说两句话,主子慰问慰问罢了,别惊动旁人,您只管跟着来就是了。” 如约说是,忙掸了掸身上的灰,把手里的纸钱交给闻嬷嬷,让她接着烧化,自己悄没声儿地随章回出了门。 这椿树胡同是个小胡同,七拐八扭的分支很多。从魏家出去,往东走上一程,有个抄了底的死胡同,胡同口上只要有个人把守着,就是个避人耳目的好地界儿,谁也听不见里头的人说了些什么。 如约独自顺着墙根儿往前,章回还没进死胡同就顿住了步子。皇帝的马车停在一棵香樟树下,外面季鸟叫得震天响,她伴着一阵阵的吵嚷声,一步步走到了马车前。 抬眼看看低垂的卷帘,心道还是没能忍住啊。那天说得那么透彻了,她以为他会自矜身份,会重新捡起皇帝的从容,自此以后谨守人君的本分,等着她去撩拨,结果竟是她想当然了。 有时候她也琢磨不明白,怎么男人沉溺起来,比女人更癫狂。是因为地位太高,太有权势。一切尽在吾手,所以肆无忌惮吗? 无论如何,他能来,她就很高兴,鱼上钩了,往后可就挣不脱了。 她屏息凝神,冲着车内的人福身,“臣妇,恭请圣安。” 可是帘幔没有打起来,车里的人沉默了片刻,才飘出一道声线,“朕不太放心,过来瞧瞧你。生死自有天定,望你节哀,不要太过伤心。” 如约复又俯身,“谢皇上垂询,父母离世,于臣妇来说犹如灭顶之灾。臣妇独自漂泊在金陵,虽然不能得父母庇佑,但有大人在,尚且知道来处。往后……往后我就是孤身一人了,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留恋。不过活一天算一天,只等时候到了,和父母家人团聚吧。” 其实这话,正应了她长久以来的悲凉。以前只能藏在心里,现在借着这个契机,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说出口了。这番话是宣泄,也是控诉,说到最后情难自抑,悲声哭泣起来。 车舆内的人见状,到底还是沉不住气,抬手打起了垂帘。 她一向沉着冷静,可以很好地控制情绪,像上回手臂被余崖岸划破,他只看见她眼睫上沾染的细碎泪珠,却没有看见她的言行有半分失态。这回她掩面痛哭,他亲眼目睹了,心顿时被攥起来,才发现她的脆弱令人动容,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被她砸碎了。 他从车上下来,探出手,想去触摸她,但还未抵达就发现不妥,只好怏怏收了回来。 然后应该怎么安慰她呢,朝堂上面对臣僚,不管是厉声敲打还是软语拉拢,他都游刃有余,唯独安慰女人这方面,他实在是十分欠缺。 搜肠刮肚想了半晌,他干涩地说:“我们年岁渐长,总要面对许多分离,看开些就是了。朕还记得先帝升遐,朕悲不自胜,本想在先帝灵前守夜,先太子不准,那种想哭也找不着坟头的彷徨,更是令人痛苦。你还好,能在灵前敬香烧纸,只要尽了心,仙去的人会看见,日后在天上,也会接着保佑你的。” 如约听他这么说,方从衣袖之后露出一双红红的泪眼,“先太子不准皇上守灵?这事儿做得不地道。” 皇帝笑了笑,“不光不准守灵,还不准朕成服。因为先帝病逝前最后一个召见了朕,先太子心有芥蒂,说是朕气死了先帝,要问朕的罪。” 这种内情,若不是要拿来宽慰她,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再提起吧。 如约怔怔望着他,大致拼凑出了先帝驾崩后,他们兄弟生死争斗的前因后果。但这也是他的一面之词,若不是他早有不臣之心,先太子为什么会如此忌惮他?再者他不是早就为谋逆做了准备吗,否则就算遭遇了不公,也没有能力立时兴兵,把先太子斩杀在灵堂里。 横竖是大仇当前,再也无法逆转,东宫官员及家眷的性命,不该是他宣泄怒气的牺牲品。 不过也因他打了这个岔,她倒是止住了哭,赧然道:“臣妇唐突了,在皇上跟前现了眼,请皇上恕罪。魏家是小门小户,怎么敢劳动圣驾亲临呢。皇上来过了,臣妇感激涕零,这地儿不是您该来的地方,请圣驾快些荣返吧。” 她字字句句都客套,不经意间营造的距离感,让他觉得身心不畅。 他压抑再三才道:“朕跑这趟,是为了来瞧你。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见外,也不要总和朕说官话?说两句家常的又如何,难道这就是不守妇道吗?” 如约是头一次见他言语出格,没有帝王的体面和威慑,完全就是寻常男子的抱怨,抱怨她不解风情,抱怨她不知道疼人。 她抬眼望着他,抿住了唇。 他穿一件玉白圆领袍,领口镶滚着石青色的栏杆,因情绪起伏,鬓角有微微的细汗,称得脸色愈发清朗。 早在她头一回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应当是那种无情无义的铁血君王,直到现在,即便他微服出现在椿树胡同,她对他的感觉,也依旧是仇恨又畏惧。所以他的不快、他的怨怼,短暂地让她生出一丝错乱和恍惚。恍惚的时候略长了,视线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也略长,她看见他脸上浮起不自在的神情,仓促地回避了她的目光……眼睫盖下来,盖住了眼底的光。 “朕还是食言了。”他说,“近来静不下心,听说你遭逢变故,宫里也待不住了。” 如果她当真那么清醒,对他没有半点感情,他说放下,也就放下了。但她总是反复看他送她的那个坠子做什么?一看就是好半晌,然后失魂落魄,茶饭不思,这不是佐证是什么? 他听了外头呈报进来的消息,心底也有几分欢喜。他等着她松口,接下来的一切都让他来安排,总有办法圆满解决的。可她古板,完全不给他这个机会,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让他产生了有劲儿没处使的无奈。 他忽然觉得又爱又恨,心神被她牵动着,这是好事吗?她一直恪守本分,但为什么不经意间,仍有一种欲拒还迎的味道?他甚至怀疑她在有意消遣他,她要把这一国之君,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然而再看这张脸,那没来由的怨气,在她眼睫眨动的瞬间,又被轻而易举瓦解了。他知道因爱生怨,不该去怨她,只该怨自己。 他叹了口气,“你不想见到朕,是吗?” 如约慢慢摇头,“不是……臣妇不敢。” 他忍无可忍了,“以前在宫里自称奴婢,如今又自称臣妇,你就不能是你自己吗?” 他的嗓门有些高,似乎吓着她了,桑麻的孝帽底下,一张惶惑的脸看上去只有巴掌大小,愈发显得楚楚可怜。 她嗫嚅着:“您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君王驾前不敢造次。再说尊卑有别,您有您的自称,臣妇自然也有臣妇的自称,错了么?” 皇帝困窘地看着她,良久才道:“以后在你面前,我不再自称‘朕’了。我有个小字,叫长浓——独干千枝长,浓阴万叶稠。你要是愿意,可以直呼我的名字。” 这下她愈发惊讶了,想是没有料到他会乱了纲常,和她闹直呼其名这一套吧。 他自己其实也颇觉意外,说起小字,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记忆了。别人称他,从晋王殿下到皇上,就连太后也是皇帝长皇帝短,时候久了,这个名字已经完全被遗忘了。现在递到她嘴边,今后就只属于她,他很期望她能唤他一唤,哪怕只有一次,也心满意足了。 可惜她不是那种孟浪的人,只是谦卑地敷衍着,“这两个字是天,臣妇就算想一想都犯死罪,哪儿敢这样称呼您。您今儿纡尊降贵驾临,已经让臣妇承受不起了,若再僭越,那臣妇更是不得活了。您瞧,天这么热,您窝在这车里也不舒坦,还是回宫去吧。”边说边打量这座驾,嘀咕着,“从哪儿踅摸来这么一辆车呀,您乘着这车,委屈了。” 她这是在调侃吧?为着出来见她一面,特意弄了辆不起眼的马车。然而这不起眼,也只是欲盖弥彰罢了,京城遍布锦衣卫的耳目,就算是皇帝,只要出了紫禁城,一举一动也在他们的监视下。他跑这一趟,也许不多时就会传进余崖岸耳朵里,他不是没有办法堵那些探子的嘴,只是觉得没有必要,甚至是带着些挑衅的意味,偏要让余崖岸知道。 不过说回车驾本身,多少有些尴尬,他目光游移着,强装镇定道:“是章回想的辙,不想惊动太多人,用这车方便些。” 如约拱眉微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怜惜的意味,“快着,回去吧。” 每一次相见,都不能停留太多时间,不免让他遗憾。但见着了,从她的表情和语气里感受到一点微妙的变化,又让他暗自欢喜。这大概就是心悦一个人的感觉吧,又因为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让这感觉赠添了玄妙的色彩。她变成了一个全新的,让他爱慕仰望的人,他自发地为她镀上一层金,越是难以触及,越是眉间心上。 所以他还留恋,并不想立时分开,如约只好转身朝章回招了招手。 章回快步来了,垂袖问:“夫人有什么示下?” 如约和煦道:“时候差不多了,大总管护送万岁爷回宫吧。”说着朝皇帝俯身,“臣妇身上有热孝,原本七月初六要上咸福宫送绣活儿的,想着到时候来向皇上请安,这回也不能成行了。今儿多谢皇上垂询,魏家微末,劳动了圣驾,是我魏家满门的荣耀。” 她照样说着客套的话,但不像先前那样滴水不漏了。章回看见了一线转机,忙道:“夫人是受了太后老祖宗所托,绣七夕用的桌围吧?不能进后宫不要紧,您照例送进养性殿,养性殿在外朝,没那么多忌讳。到时候我过养性殿取去,一准儿替夫人把东西送到。” 如约想了想,有些犹豫,“劳烦大总管,这怎么好意思。” 章回摆手不迭,“我们这号人,原就是给主子跑腿用的,为太后老祖宗尽尽心,那不是应当应分的吗。” 这么说来就不便推辞了,如约道好,退后两步,摆出恭送的姿态。 这是心照不宣的约定,既然初六要进养性殿,就可以再见上一面吧!皇帝心下有了指望,又望了她一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登上了车辇。 马车跑动起来,直到跑出巷口,她才缓缓抬头。 初六该怎么安排,回头再好好思量吧!眼下得回到灵堂,按着丧仪的规定举哀哭灵,待到举哀结束退回厢房,才有空闲坐在窗前歇歇脚,饮一杯茶。 窗户半开,她偏过头,看向院子里往来忙碌的人群。东墙根儿钉子般矗立的两名锦衣卫还在,她定定望着,脸上神色逐渐变得肃穆起来。 转头叫闻嬷嬷,小声在她耳边叮嘱了几句。闻嬷嬷迟疑了下,复又点点头,退了出去。 琉璃阶上 第54节 她放下杯盏,起身走出厢房,命人把那两名锦衣卫传来,和声道:“二位在这儿守了两天了,这么热的天,怕身子受不住,回衙门复命去吧。” 那两名锦衣卫朝她拱手,“卑职奉命看护夫人,丧礼还没完,不敢随意离开。” 如约说不要紧,“进出的都是自家人,没有外人,不会出什么岔子的。你们在这儿,反倒惹人注目,叫人背后说我托大,给父母戴孝还要带两个护卫。” 这么一说,似乎没有强留下的道理了。那两名锦衣卫交换了下眼色才道:“既这么,那卑职等就先告退了。若夫人觉得有什么不妥,即刻差人来衙门传唤,卑职等随时听候夫人差遣。” 如约颔首,微抬了抬手。那两名锦衣卫行过礼,从魏家大院退了出去。 门神一离开,魏家那些族亲才活过来,两个不知哪一支的亲戚,冲如约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正是呢,原本都是家里人,说话也不忌讳。弄两个戳脚子站在那里,唬得人不敢随意开口。大姑娘,虽说嫁了锦衣卫指挥使,在娘家就不必摆排场了,显得多见外似的。” 如约笑了笑,“原是姑爷怕我遇事不好应付,才特意派人护我周全。我瞧一切顺遂,就让他们先回去了,倘或有人敢不敬,再传他们回来就是了。” 这话说得两个妇人讪讪,自然也不敢多嘴了,装模作样闲谈着,拉拉扯扯走开了。 如约转回身,看见玉修正站在不远处看着她,眼神里还是难掩恨意。 她没有理睬他,返回厢房接着喝茶,半凉的茶,在舌尖流连出苦味,一点点蔓延进心里。思绪飘飘地,想起也是这样七月里的天儿,傍晚时分母亲在院里那颗高大的桂花树下摆上一只大木盆,把剥光的小六扔进水里。她坐在西厢的屋檐底下练字,小六太会扑腾,溅起的水花洒在她的字帖上,墨迹随着水色漫漶。她气不过,站起身大声嗔怪:“娘,您看他!” 一眨眼,都过去了,她曾拥有的一切化成了灰,被风一吹就散了。 小门小户的丧仪,办起来并不隆重。早前有生意往来的,这会儿都不出现了,除了几个没收着账的缠着齐修不放,剩下能来随个礼的,都少之又少。 如约等着太阳落山,今晚上是要回白帽胡同的,不能再生熬一夜了。吩咐外面备好了车,正要出门的时候,魏老夫人院子里的王嬷嬷跑来传话,说老太太闹腾,不知究竟怎么了,请小爷和姑娘们过去瞧瞧。 结果竟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都没挪步。老太太如今是烫手的山芋,他们要离京,带着她不方便。魏家这些年也没教导出情深义重的孩子来,这个时候恨不得老太太没了,大家图个省心。 王嬷嬷逐个看过来,心灰了一大半,“这就……没人管老太太了?”最后视线停留在如约身上,“大姑娘,要不您去瞧瞧?” 如约还算仗义,跟着去了后院。 进门见魏老夫人睁着眼,嘴里呜呜咽咽说着什么,人在床上直打挺。病中的人,身上散发的腐朽气味很难闻,如约抬手掖了掖鼻子,复转头问王嬷嬷:“和她说话,她明不明白?” 王嬷嬷道:“糊涂一阵,清醒一阵,眼下也闹不清是糊涂着还是清醒着。” 如约垂眼打量她,从眼神里可以分辨得出她目下的境况,应当是听见外面的诵经声,着急了。 “祖母,”她淡声道,“老爷和太太都没了,您知道吗?唉,大晚上出去办事儿,马车从高处坠下来,两个人都没留住。前头正办丧事儿呢,怕您受不住,没敢进来告诉您。明儿要出大殡,我想着,瞒您也不是办法,您见不着人,又能瞒到多早晚。我问了大哥哥,往后什么打算,他们预备收了京城的摊子,上外地谋生去。不过我瞧,他们好像没打算带您一块儿走,这宅子早晚是要卖了的,您往后可怎么办?” 魏老夫人听懂了,两眼睁得溜圆,一壁流着哈喇子,一壁咿哩哇啦叫喊。 如约蹙了蹙眉,又道:“实在没法子,您就跟着我吧。虽然我自小就不受您待见,您又逼死了我娘,我却不能不念着骨肉亲情,看您流落街头。到时候我赁个屋子养着您,等您归西了,也会好好发送您的,您就放心吧。” 说完这番话,她也不愿意再逗留了,从这昏昏的屋子里退了出来。 回到白帽胡同,天都已经黑透了,身上乏累得厉害,洗洗便睡下了。 第三天出殡,又是吹吹打打混乱的一天。前面齐修正要摔盆起灵,后面传话出来,说老太太也咽了气。兄妹四个面面相觑,只觉倒灶,没人因老太太的离世难过,反倒怨她死得不是时候,要是早两天,事儿就能一块儿办了。 横竖灵堂不用拆了,前脚两口棺材运出去,后脚一口寿棺又架起来。 如约跟着送葬的队伍出城,送魏家夫妇落了葬,身上的麻布衣脱下来,扔进火堆里烧化了,这就算是脱了孝了。至于魏老夫人的丧仪,只说身上不大好,就托病不参加了。反正那些孝子贤孙也是草草了事,停灵甚至用不上三天,就打算把人发送了。 马车进阜成门,就此脱离了队伍一路往西走,特意绕了个大圈子。过石化桥走正阳门,据说刚服完丧的人,往阳气儿重的地方走一圈,能摆脱身上的晦气。 如约倚在窗口,朝外张望着,忽然听见外面铛铛敲起了锣,七八个大小花子从角落里涌出来,拦住了她的马车,齐声哀嚎着:“苦啊、闹饥荒啊……夫人小姐行行好,赏口吃的吧!” 光是拦车还不算,有人上来拽马缰,弄得顶马嘶鸣,躁动不安。 驾辕的小厮眼见控不住车了,高声叱骂:“滚!哪儿来的臭倒卧,当街讹钱!” 可是那些花子并不买账,拦停了车就来掀轿帘,脏污的手往车里探,“夫人,您福寿无量,施舍点儿银钱吧!” 莲蓉赶紧阻挡,急得呼喝:“混账,还有没有王法,这是要明抢吗!” 就是要明抢。 那些仓黑的手,还有满是尘垢的脸,都试图往车舆里钻。莲蓉挡不住,吓得大声尖叫,正在惊慌失措的时候,只听外面鞭子呼啸,那些花子像被横扫的落叶,马鞭所经之处,纷纷四下逃窜。 如约惊魂未定,车帘被掀了起来,帘后露出叶鸣廊齐楚的脸,和声道:“夫人受惊了。那些乞丐已经被赶跑了,夫人定定神,不必害怕。” 作者有话要说: 小字不许搞谐音梗啊,自重== 第62章 如约方才松了口气,抚胸道:“多谢叶大人,好在半路遇见了您。要是没有您,我今儿可狼狈了,不知会被那些人欺负成什么样。” 叶鸣廊似乎常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倒也并不对那些乞丐深恶痛绝,只道:“都是些老弱妇孺,流离失所入了京城,每天为温饱苦苦挣扎,行为虽然可恨,但境遇也着实可怜。” 如约颔首,“叶大人心善,要是换了旁人,只怕鞭子真会抽到他们身上了。”一头说着,一头吩咐莲蓉,“我渴了一路,反正停下了,你上前头给我买碗茶来。” 莲蓉应了,忙蹦下车,赶往远处的茶摊。 如约也从车上下来,牵起衣袖比了比手:“叶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行至路旁的银杏树下才止住步子,如约郑重朝他福身行礼,“请叶大人受我一拜,这是叶大人第二回 救我了,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夫人使不得……”叶鸣廊见她这样,顿时有些慌张,待要搀扶又不便,只好拱手向她还礼,“夫人言重了,卑职恰好路过,举手之劳罢了。再说卑职以前并未救过夫人,想是夫人记错了吧。” 可如约说没有,双眼熠熠道:“大人是贵人多忘事,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有错。” 叶鸣廊迟疑了,拧着眉,费解地望着她。 如约道:“五年前,金鱼胡同大火之后……请叶大人再好好想想。” 今天这场乞丐拦路的戏,其实是她事先安排的,料准了叶鸣廊会从这里经过,有意制造这个契机,才让她找到合适的由头,去提及多年前,彼此都不愿意回忆的往事。 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今安的下落闹得她日夜心神不宁,她一心只想找到那个孩子。走投无路下,叶鸣廊成了唯一的希望。 于是忐忑地望着他,她心跳咚咚,震耳欲聋。 他凝视着她,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叹道:“这件事本该烂在肚子里,夫人为什么又再提起呢。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你怎么确定今日的人心,还和五年前一样?” 说得没错,人心会变,但五年前的举动不管是一时兴起也好,还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也好,反正她活下来了,就是最好的证据。 要是人心没变,她自然很感激他,彼此重建联系,也许可以双赢;但若是人心思变,她只要把这内情透露给余崖岸,那么莫说他的同知之位,就连性命,恐怕都不一定保得住。 她相信他是个聪明人,不会去选那条对自己最不利的路。否则他也不会在已经认出她的情况下粉饰太平,对五年前的事避而不谈。 心下自有打算,但口头上却万分虔诚,她说:“因为我相信叶大人。你对那些乞丐尚且心存同情,那么我这个曾经被你搭救过的可怜人,你总狠不下心来,把我重新推进火坑里。” 他垂着眼,回避了她的目光,“过去的事,就不要提起了。” 如约却摇头,“对大人来说不值一提,对我来说却是救命之恩。这些年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分明是锦衣卫,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救我?大火第二天,原本是等着捕获漏网之鱼的,你又为什么网开一面,放我离开?” 她追问不休,他知道无法推脱,最后只得把原因和盘托出了。 “我初入缇骑,曾在清宁宫东门当值,有一回得罪了上司,是许大人为我求情,才得以保住职务。后来我调入南镇抚司任百户,又转入北镇抚司任千户,当时余指挥还是同知,头一晚他们……行事过后,我奉命带人伏守。念及许大人曾对我有恩,我不能不还这个人情。其实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不是夫人意会,我也救不了你,因此不敢在夫人面前居功。” 可是那一拽,对她来说足够了。 她顿了顿又问:“大人是怎么认出我的?仅凭我那时异样的神色吗?” 叶鸣廊道:“夫人没有留意过我,但我曾见过夫人好几回。南镇抚司衙门就设在东华门外,你跟随令尊入清宁宫,势必要从南镇抚司门前经过,我自然是认得你的。” 如约恍然大悟,因为父亲疼爱,她确实跟着去过东宫几回,但那时遇见的人太多,她也从未费心记住哪张面孔。只有火场外那一拽,深深镌刻进了脑子里,让她一直铭记到今天。 她叹了口气,“叶大人是个念旧的人,多谢您临危相助,让我保住了性命。只是今儿,我除了要感谢您之外,还有一件事要向您打听。我想问您,大火前,您有没有见过一个刚满月的孩子?”她抬手比划了一下,“就这么点儿大,装在酒瓮里。” 叶鸣廊摇头,“没有。” “没有吗?”她急起来,“您再好好想想。那天他们放火前,有个送酒的看见那酒瓮,被个锦衣卫从后角门上提溜出来,瓮里还有孩子的哭声……那个锦衣卫不是您吗?” 叶鸣廊说不是,“头一晚我没去,我是第二天一早才赶去接手的,确实没有见过夫人说的孩子。” 如约迷茫了,脑子里一时千头万绪,难道除了他,还有她不知道的第二个锦衣卫,暗中襄助许家吗?自己见过他,尚且可以明确目标,但那个不曾见过的人,又该上哪儿踅摸去? 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点希望,就这么被无情地浇灭了,可她还不想放弃,转而又来央求他,“大人能不能帮着打听打听?我知道这事儿很难,可我就剩这么一个亲人了,我想知道他的下落。” 叶鸣廊问:“那孩子是夫人的什么人?” 如约黯然道:“是我二哥哥的儿子,那时候刚办过满月酒,那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懂……” 她说起这个,心里几乎渗出血来,怎么能不对那些罪魁祸首恨之入骨。 就算是按着朝廷发落犯官家眷的章程,也没有妇孺一并屠杀的道理。家里两个孩子,令安和今安,他们都是还没开蒙的懵懂年纪,糊里糊涂就被杀了。那些人的罪过,是赏她一串菩提,给她一个果子,就能赎清的吗? 下令者,执行者,谁的罪孽又比谁轻?在她看来不分伯仲,他们手上都沾满了许家人的血。好在叶鸣廊没有参与,也曾帮过她一把,她的恨蔓延不到他身上,还可以和他说句实话。 他沉默了下,似乎有些为难,但到底还是点头,“我尽力而为吧。不过这事非同小可,那个带走孩子的人,必定不愿意旧事重提,这会儿想把人挖出来,恐怕难如登天。” 如约道:“请大人勉为其难,要是这条路彻底断了,我就再也找不见我那侄儿了。” 叶鸣廊看她泪光盈盈,无奈道好,“再容我些时候,当天奉命去金鱼胡同的,一共有十二个人。这些人逐个彻查,要是真有人带走了那孩子,一定会有蛛丝马迹。” 如约总算松了口气,俯身道:“多谢叶大人,愿意帮我这个忙。” 叶鸣廊说不必,“请夫人好好珍重自己,九死一生才活下来,不要辜负了上苍的成全……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如约道:“大人面前,我不讳言,大人请说。” 叶鸣廊的表情颇有几分真挚,话也说得语重心长,“其实我打从第一次见到你,就认出了你,之所以刻意回避,就是不想勾得你回忆起往事。我知道,你嫁余指挥,这事并不简单,但我仍盼着你能忘掉以前的一切,重新过好自己的日子。这世道,要想讨个公道太难了,就算是男人也未必做得到,何况你一个弱女子。我说这话,并没有贬低夫人的意思,只是真心为夫人着想。血海深仇固然难以放下,但力所不能及,也没有人会怨怪你。你大可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折磨得自己不得安生,未必是故去的家人愿意看到的。” 如约仔细听完他这番话,心里的苦楚又翻涌上来。 他说得很对,她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时时刻刻不得安生。她也知道,就算这仇报不了,只要自己能看开,世上就不会有人埋怨她。可是她能做到么?如果没有这个信念支撑她,她早就不想活了。所以她还留着一口气,就是为了向那两个人索命,即便希望渺茫,她也要尽力试一试。 只不过在他面前,还不能剖心罢了。 她勉强笑了笑,“大人说得很是,自小父亲就教我量时度力,我懂得鸡蛋不往石头上碰的道理。” 可是父亲也曾教她读《礼记》,知道父母之仇,弗与共天下也。既然嫁了余崖岸,这仇就非报不可。 叶鸣廊当然知道她只是口头上答应,全家五十六口的性命,又岂是三言两语能抹平的。 暗叹一口气,他也给她留了几分余地,“若是以后有什么为难之处,夫人不必客气,大可来找我。” 如约等的就是这句话,忙向他福了福身,“多谢大人。或者日后,大人也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届时我自会竭尽全力,以报大人的恩情。” 这时莲蓉带了竹筒回来,边走边唤夫人,“奴婢让店主加了梅子,爽口得很呐。 叶鸣廊见状向如约拱手,“时候不早了,夫人请回吧,可要卑职送夫人一程?” 如约说不必了,“大人只管忙您的去吧,耽误了大人半天,实在不好意思。” 于是两下里别过,如约坐进车舆内,心里空荡荡地,忽然不知前路该怎么走了。 回到白帽胡同,见着了闻嬷嬷,她才悲戚地告诉她:“那个曾救过我的人,说他没见过今安。往后我该怎么办呢,上哪儿才能找到那孩子……” 她伏在桌上暗暗啜泣,闻嬷嬷见了,心里老大的不忍。 琉璃阶上 第55节 “实在找不见,就是缘分尽了,姑娘也不必耿耿于怀。横竖只要知道今哥儿还在世上,您心里不是就有念想吗。等再过上几年,他慢慢长大了,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没准儿自己就找上门来了,比您这会儿大海捞针强。” 可他要是一辈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那还有认亲的一天吗? 如约惨然嗟叹,勉力重整了情绪,支着脑袋喃喃:“叶大人答应替我再找找,说不定过阵子就有好消息了。” 闻嬷嬷耷拉着眉眼望着她,不愿意引她一直想这个,便调转了话风道:“姑娘先歇会子吧,奴婢上厨房传话去,让她们预备饭食送进来。” 可是食盒送到的时候,她已经倒在南炕上睡着了。这两天果真累得厉害,沉沉好眠不醒转。闻嬷嬷便让人把食盒搬出去,替她掩上了房门。 第二天起身,打探了魏家停灵的情况,连着死人的缘故,街坊四邻都嫌晦气,僧道超度只得减免一半。不敲锣,只管念经,停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就发送了。 齐修办事很利索,椿树胡同的宅子转天出了手,京城的生意说结束,也是砍瓜切菜地结束。等如约再打发人去瞧时,早已人去楼空了。 闻嬷嬷还有些不放心,“我瞧魏家那二小子,翻着白眼不依不饶的模样,回头不会再来寻麻烦吧?” 如约并不担心,“魏家夫妻都没了,他要敢说我不是魏家女儿,衙门必要他拿证据,他能拿出什么来?信口开河诬告,打也打得死他,魏家钻营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在行,教导不出有气性的孩子。”说罢冲闻嬷嬷笑了笑,“锦衣卫给我传了话,魏家夫妇那晚出去,是去寻门头沟的黑镖头。那号亡命徒杀人越货,什么都敢干,他们要是不死,这会儿办丧事儿的就该是我了。” 闻嬷嬷听得心惊肉跳,“这胆子也忒大了,还敢雇外头人来害您?” 如约偏头看窗外的景儿,喃喃道:“光是杀人,倒省心了。只怕还有更下三滥的招数,拿捏着你的软肋,逼着你给他们当牛做马。” 闻嬷嬷更加咋舌了,但惊讶过后又很为她伤心,哀致地望着她道:“早前养在闺阁里,哪儿见过世上这些糟污的事儿。后来落了难,一夕尝够了世态炎凉,我的姑娘,真是委屈你了。” 如约笑着摇摇头,“人总要长大的,这世道本就这么腌臜。以前是有人替我挡着,我什么都不怕,后来剩我一个了……换个想头儿,也算见多识广。” 反正就是要顺应这世道,小时候倔强,闷着脑袋横冲直撞。如今长大了,学会了把自己揉扁搓圆,就算针鼻儿再小,也能想法子钻过去。 日升月落啊,说话儿就到七月初六,如约一早陪着余老夫人用早饭,席间和老夫人漫谈:“今儿逢着七夕前日,听说护城河有洗象,善果寺外办了好大的集市,有舍经书,还有舍暑药的。婆母,咱们一块儿去看看吧。” 余老夫人不是那种古板的人,年轻时候也爱走动,每逢庙会必要去凑热闹。但后来丈夫一死,不久儿媳妇又遭了横祸,细算算,已经有六七年没去过广安门外了。 现在新儿媳邀她同往,总算有个伴。余老夫人立时振作起了精神,高兴地说好哇,“你自小不在京里,不知道善果寺里的明堂。说清明到中秋这一阵儿,每天有两只户铁儿翩飞,是梁山伯和祝英台的魂儿。上那儿拜拜,能得好姻缘,趁着这时节,保佑你们小夫妻和美,早些开枝散叶。” 如约赧然笑着,“那婆母预备起来,我回去换身衣裳,咱们过会子就出门。” 说着从老夫人院儿里辞出来,回到自己的卧房,叫来了外面办事的仆妇,把一个整理好的小包袱交给她,一面吩咐着:“带上我的名牌,把东西送到东华门,让门上的太监传进养性殿。就说我身有热孝,且今儿不得闲,不能亲自送去,劳烦章总管代为呈交太后驾前。另替我带话,好好谢谢章总管。” 仆妇说是,接过差事就出门了。 从白帽胡同到紫禁城不算远,马车停在筒子河对岸,河上把守吊桥的锦衣卫见了名牌,自然不会阻挠,顺顺溜溜就让人到了东华门外。仆妇先是挨在一旁,等门上进出的官员都散尽了,才上前和守门的太监搭话,照着家里少夫人的吩咐,把东西交到了对方手上。 “烦请章总管代为转交太后,并向太后回禀我们少夫人不能进宫的因由,请太后恕罪。” 守门的太监托着包袱应了,从东华门往北,一溜小跑赶往养性殿。 那厢殿前的章回徘徊了良久,眼看太阳越升越高,等的人却还没来。 回身朝东偏殿望了眼,皇帝坐在槛窗下,正低头看书。晨间太阳的金芒从檐下斜照过去,金色的光晕晕染了他的侧脸,乌浓的鬓发和眉眼,因过于无瑕,反倒让人觉得疏离。他这刻还是很有耐心,因为有盼头儿,连唇角都带着隐约的笑意。 可越是这样,章回越是忧心忡忡。余夫人是最明白事理的,既然要托他转交东西,必定不会拖得太晚。目下眼看已经巳时了,这会儿还不来,别不会出岔子吧!她那么玲珑的人儿,那天既说了七月初六,不就是告诉万岁爷,当天可以一聚吗。然而左等右等,总是不来,这要是失了约……实在不敢想象,万岁爷会是怎样一番心境。 搓搓手,他拧着眉头望向养性门,实在等不及了,预备打发徒弟出去瞧瞧。 遵义门上守门的小太监被他提拔起来了,因汪轸先前和余夫人有交集,大太监瞧人一瞧一个准,搁在自己身边,将来是个助益。 “车轱辘,”章回吩咐,“你往东华门跑一趟……” 这头话还没说完,就见门上有人托着个包袱进来。到他面前,深深呵了呵腰,“回大总管,余府上派人送了绣活儿来,说今儿余夫人不得空,进不了宫了,请大总管代为转交太后。” 章回傻了眼,“这……谁送来的?人呢?” 蓝衣太监道:“是余府上办事的仆妇送来的,送完东西就回去了。” 汪轸闻言,不敢回头看东边槛窗,只巴巴儿瞧着章回,“师父,怎么办?” 章回脑浆子都要沸腾了,草草把人打发了,开始寻思,该怎么在万岁爷跟前周全。 可是一回身,皇帝已经站在殿门前了,面无表情地问:“不来了?” 章回只得硬着头皮说是,“余夫人今儿脱不开身,打发人把绣活儿送进来了……到底是已经出了阁的人啊,夫家总有些不时之需要麻烦她,这也是人之常情。” 皇帝没言声,但面色不豫,心情都写在了脸上。 其实他何尝不知道,这不痛快来得没道理,她压根儿没说准今天要来见他,只是自己从她字里行间窥出了一点动向,就仿佛她要私会他一样。 自己的一厢情愿,都是自己的问题,照理来说他可以失望,不该生气的,但他做不到。他恨不能现在就见到她,责问她是不是在戏弄他,为什么这样一次又一次,把他的尊严踩在脚底下。 汪轸心惊胆战觑觑章回,小声道:“师父,我这就上白帽胡同去,看看余夫人在忙些什么。倘或她在家,就说太后要见她,把她传进宫来。” 章回不好答话,等着皇帝给示下,“万岁爷……” 可他看见皇帝的唇角轻轻捺了下,一把扯落腰上的香囊,狠狠摔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往养性门上去了。 第63章 汪轸吓得缩脖儿,“师父,万岁爷着恼了。” 章回顾不上别的,忙捡起香囊追赶,边走边吩咐:“就照你说的,上白帽胡同探探去,看看余夫人在忙些什么。后半段话说说就完了,万岁爷不松口,你把人往哪儿领呀。” 汪轸说是,顿住了步子恭送皇帝走远,这才一溜烟地跑出保泰门,直奔白帽胡同。 可到了余府前,大门半阖着,只有一个小厮在门前清扫台阶。 汪轸上前问话:“大白晌儿的,府里夫人们都歇觉了吗?怎么门庭看上去冷冷清清的呀?” 扫地的小厮嘴里“嘶”了声,“瞎打听什么……”回头一看,发现来人是太监打扮,赶紧换了话风,“哎哟,恕我糊涂,没瞧见是您,实在对不住。中贵人这是领了差事来的?要见我们老夫人吗?” 汪轸在外头充人形儿,挺起胸膛道:“奉了太后老祖宗的令儿,听说你们少夫人才失了怙恃,来瞧瞧少夫人好不好。”边说边朝门里探看,“少夫人这会子在吗?正歇着吧?” 小厮说不是,“才刚和我们老夫人出门,上善果寺看大和尚晒经去了。” 汪轸“啊”了声,“原来不在家……晒经有什么好看的,顶着这么大的日头。” 小厮道:“不光晒经,还看洗象,逛庙会。横竖今儿善果寺热闹着呢,也是因着我们少夫人心境儿不佳,老夫人带着出去散散,下半晌就回来了。” 汪轸茫然眨着眼睛,“哦,是这么回事儿……” 小厮说:“要不您进来坐会儿?要是得闲,等我们夫人回来也成啊。” 汪轸摆了摆手,“不了,那得等到多早晚,我还得回去复命呢。” 从余家辞出来,匆匆赶回养心殿。老远看见章回在廊下站着,忙叫了声师父,就要回禀探来的消息。 结果章回朝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蹦到嘴边的话只得又咽了回去。 章回探头朝东暖阁张望,皇帝这会儿召见了内阁的官员,正商议科举改制的事儿。大学士们娓娓谈论自己的见解,皇帝松散地倚着引枕,含笑听他们分辩。那种政务方面游刃有余的闲适模样,实在很难和先前养性殿的色变联系起来。 所以帝王就是帝王,个人的情绪起伏,绝不累及朝堂社稷。在臣僚们面前,他依旧是江山在握,雄才大略的九五之尊。 廊子上不便说话,章回招了招手,把汪轸带到了西边三希堂外,“怎么个说法?探明白没有?” 汪轸踮起脚尖,凑到了章回耳边,“师父,余夫人和老夫人上善果寺散心去啦,不在府里。” 章回沉默着点点头,心里琢磨,是不是该把这事儿回禀上去。 眼下内阁正议政,万岁爷心空如洗,等回头人一散,怕是又要不自在起来。 要说这小余夫人,也着实是难,夹在余大人和万岁爷之间,怎么自处都不好。应准了这头,那头又起变化,这头不好交代,那头又得罪不起,叫这小小的姑娘怎么应付才好! 章回掖着袖子嗟叹,情这事儿就像一团麻,揉搓一番,更解不开了。不说那些全须全尾的贵人们,就说廊下家那几个有权的老公,还为着一个宫女吃味儿打架呢。可见七情六欲跟前,众生平等。 可气就可气在晚了一步,要是没有金娘娘在里头瞎搅合,魏姑娘这会儿应当到了御前了。御前的女官,干什么都顺理成章,也免于他们这些人跟着忙活,见天地操心万岁爷情感上那点事儿。 偏头听,东暖阁内君臣相谈甚欢,甚至传出了皇帝轻快的笑声,“这个主张好得很,朕看可行……” 又是一盏茶工夫,内阁大学士们络绎从阁子里退出来。章回忙上前相送,把人都送出了养心门,待踅身退回暖阁门前,见皇帝依旧在南炕上坐着,正低头翻阅手上的折子。神色倒是很寻常,恍惚让人以为之前的种种已经揭过了,大家可以不必惊惶了。 但等他抬起眼,那阴沉的眼神透出肃杀之气,章回就知道这事儿没完。 恰巧敬事房的太监顶着大银盘进来,想是今儿又得了哪位娘娘的好处,脸上的褶子里都带着笑意。迈着鹤步,一走脑袋上的红花儿一颤,到了暖阁门前叫了声“万岁爷”,照着祖宗规矩膝行上前,等皇帝挑选侍寝的名牌。 结果皇帝连看都没看一眼,散淡地说“去”。戴着红花儿的太监朝上觑了觑,心道这都三个月没翻牌了,间隔得比以往任何一回都要长。 也就是撤得慢了点儿,皇帝的视线调转过来,落在他鬓边别的红花上,一股无名的怒火升腾起来,“把花摘了!往后再这个鬼模样,脑袋也一并摘了吧。” 这下可把人吓坏了,跪在地上的敬事房太监手忙脚乱扯下帽檐的花,又手忙脚乱退出来,看见章回,咧着嘴直吐舌头。 章回抬抬下巴,示意他别磨蹭了,赶紧退下。自己趋身到了南炕前,小心翼翼道:“主子,奴婢自作主张,派汪轸上白帽胡同去了一趟。余夫人没在家,说是陪着老夫人去善果寺进香了。您瞧,既做了人家的媳妇,就得在婆母跟前尽孝,这事儿实在怨不得她。” 皇帝蹙了眉,很不耐烦的样子,“朕让你打听了吗?她在忙些什么,和朕有什么关系?” 章回不由讪讪,他们这些御前的太监,委实是提着头办差。就算揣摩透了上头的心思,上头但凡面子上下不来,照样要吃挂落儿。 “奴婢妄揣圣意了,奴婢该死。奴婢只是觉得余夫人也怪不容易的,替她向万岁爷辩解两句,万岁爷要是不爱听,那奴婢就不说了。”章回言罢,还是壮起胆儿,把捡回来的香囊又奉到了炕桌上。 皇帝别过脸,眯眼望向窗外,什么话都没说。 盛夏的午后,一切都归于平静,树顶的季鸟儿在声嘶力竭叫唤着。养心殿外站班儿的太监耷拉下了眼皮,站着也能小睡一会儿。 等到御膳房预备排膳的时候,章回再进东暖阁,炕桌上的香囊已经不见了。皇帝仍旧倚着引枕,一手翻动书页,一手盘弄着铜钱大的一面玉把件。 章回见他神情淡漠,料着暂且无碍,但事实证明过于乐观了。万岁爷今儿胃口很不好,没进几口就搁下筷子,让人撤了膳。 一直在边上侍立的苏味上前侍奉净口,这时候方出声,冒冒失失地说:“万岁爷,与其心里不痛快,干脆弄个水落石出吧。余夫人这会儿指定回来了,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圣驾亲临又怎么样,还怕她不接驾吗!” 这话实在是大胆,惹得章回惊惶不已。心下也打定了主意,苏味这小子是不能再留在御前了。 只是眼下不能发作,还得看座上的人怎么定夺。皇帝照旧没有说话,但指尖的动作,却显见地停顿了下来。 其实苏味的建议,未必不是他心里所想,不过之前还在犹豫,不能下定决心罢了。结果这擅长钻营的玩意儿开了这个头,好儿是讨着了,万岁爷的心也成功被他带跑偏了。 倘或这会儿真去余府,那消息传出去,万岁爷该如何自处?这四九城里,满城都是锦衣卫,这么明晃晃地打指挥使的脸,于情于理合适吗? 还好,皇帝没有失了理智,只是偏头看向窗外,手上的把件又继续慢悠悠地转动起来。 章回松了口气,转头一乜苏味,“苏领班,今儿夜里的酒膳得你亲自去瞧瞧。张罗几个别致的小菜,给万岁爷开开胃。” 苏味说是,领命从东暖阁退了出来。 刚迈出门槛,就看见康尔寿站在滴水下,冲他直竖大拇哥,“好小子,有胆色,敢当着大总管的面儿这么撺掇万岁爷。” 苏味迟疑了下,“我也是为万岁爷着想,瞧怹老人家心里不痛快,咱们当值也提心吊胆不是?” 康尔寿笑了笑,歪着脑袋点头,“对、对。” 苏味瞧他阴阳怪气,也懒得和他兜搭,转身就往御膳房去了。 边上的小太监仰头问:“掌事儿,苏领班这是犯了忌讳了?” 康尔寿撇唇一哂,心道可不是犯了忌讳吗,有时候宁愿在皇上面前出馊主意,也别当着章大总管的面抖机灵。年轻人想冒尖,可着劲儿地讨好皇上,一不小心就坏了规矩。章回作为大总管,定你个扰乱圣心的罪过,这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你就擎等着上北五所刷官房去吧。 摇摇脑袋,康尔寿悠着步子迈进门槛,正遇上章回从东暖阁里出来,他忙上前问:“主子今儿的奏疏批完了吧?夜里还忙公务吗?” 琉璃阶上 第56节 章回揣着两手,脸拉得老长,“这谁说得准,就算奏疏批完了,保不定还有旁的事儿。”顿了顿冷眼打量他,“你和苏味交情不错吧?” 康尔寿吓出一身冷汗来,“谈不上交情,不过一处当值,喝过两回酒罢了。大总管是不是有什么示下?您尽管说,我一准儿给您办得漂亮。” 章回也没兜圈子,直言吩咐:“苏味别搁在御前了,这小子心太急,早晚要坏事。你寻个由头,把他调到别处去,也别太亏待,给他留点儿体面。” 康尔寿的脑子转得飞快,立时就给他找到了好去处,“前儿司礼监籍掌印和我说起,说南边古今通集库里缺个管事,问我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举荐,我瞧苏味正合适。” 所谓的古今通集库,主要作收藏功臣将领、藩王驸马等的敕封文书,以及京官外官的任命底簿。平时没什么要紧差事,无非按序整理和定期晾晒,苏味过去做掌事,算是明升暗降,正应了大总管口中所谓的“体面”。 章回负起手道:“就这么办吧,打发了完事。” 康尔寿虾着腰说是,心里何尝不明白,苏味在御前窜得太快,对大家都不是好事。章回这是留意上他了,自打先前送葬那一路,就不怎么待见他。有头脸的大太监也要巩固自己的地位,往各处安插自己的心腹,苏味这一走,章回刚提拔的那个车轱辘正好顶了他的缺。原先御前还算三足鼎立,这么一来,形势可不就偏向章回那一边了,不论好歹,他还是御前不容置疑的大拿。 臊眉耷眼朝东暖阁眺望,那位主子爷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批奏疏也不挪步,就这么低着头,目光落在手里的书页上。可是这书页,足有一盏茶工夫没翻动过了,康尔寿冲章回谏言:“要不大总管进去劝劝吧,这么干耗着也不是办法。” 章回没搭理他,大不了做好准备,今儿晚上熬通宵。 事实证明他确实有远见,万岁爷这晚居然就是在南炕上度过的。 并不宽绰的地方,枕着引枕辗转反侧,看得御前老人儿也发愁——宫里这么多娘娘,仿佛全成了摆设,万岁爷看着她们的脸,每一张都能对应上外朝臣僚的老脸,说不厌烦,那肯定是假的。 其实作为皇帝,每年都有选秀,只要愿意,天下美色紧着他选,见得多了,任是九天玄女也不稀奇。然而这五年的采选,各处只选拔宫人,没有增加一位嫔御,也许冥冥中有定数,一切只为等待那个合适的人出现吧! 反正主子不好受,底下人也别想图轻省,老实在殿外站足了一晚,天亮嘴里起了老大两个口疮。 好在万岁爷行止如常,前一天的郁郁寡欢没有影响政事,照例召见了内阁,商讨秋后待办的事宜。 首先是处决金瑶袀,这事儿凉了有阵子了,内阁也怕上头消了火气,要改主意。于是存着心地敲缸沿:“金瑶袀虽罪孽深重,然新朝初建还是有功于朝廷的。皇上是旷古烁今第一仁君,若是看着老金往日的功勋……” “功过便可以相抵?”皇帝幽幽反问,“他有功时,朕没有吝于恩赏,如今有罪,按律严惩,不应当吗?” 众人立时就明白了,低头应了声是,趁热打铁呈上了行刑的时日。 皇帝提笔蘸取朱砂,在奏疏上落了个“准”字。最后一笔写完,大学士们脸上方露出坦然的神情,可皇帝看着这些人,心下只觉好笑,一个个道貌岸然,铲除起异己来却毫不手软。这朝堂就是这样,或者说,天下人本就是这样。也许相较于他们,自己更胜一筹,否则又如何得心应手地,令他们皆为他用。 不过这些内阁大学士也不是吃素的,话题调换过来,就该关心皇帝的私事了。 大学士们孜孜谏言:“今年秋选,应选的良家子年龄及籍贯,是否可以适当放宽?皇上春秋正盛,合该扩充后宫,绵延子嗣。目下只有中宫娘娘有孕,且是男是女还未有论断,于江山社稷来说,恐有不足。大邺朝几代帝王都是子嗣繁盛,便是高祖,也尚有三子两女,皇上……” “阁老也说了,朕春秋正盛,难道还担心子嗣艰难么?朕记得高祖不兴后宫,唯有皇后一人,只要人选合适,生儿育女自然水到渠成,朕都不急,阁老们又何必杞人忧天呢。”他笑着说,“朕反倒觉得,秋选非但不该放宽,更该取缔。每三年春,设立一次大选就够了,别让那些姑娘把大好年华浪费在深宫中。她们每日盼着圣宠,朕大抵是要辜负的……对她们来说,实在不值得。” 他说到最后,难免会想起那个人,言辞间也带了几分柔软。弄得内阁官员们面面相觑,一时不明白这样一位杀伐决断的帝王,怎么忽然变得优柔寡断起来。 可殿外伺候的章回明白其中缘由,转过头望向外面潇潇的长天,心下也拿捏不准,这件事到最后会如何收场。 殿内还在议政,喁喁的低语,后来听不真周了。待到阁老们从里头退出来,差不多将近午时了,康尔寿忙于送他们出去,章回便入内探看皇帝,一面留神询问:“万岁爷,这会儿传午膳么?” 皇帝没应他,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章回不由愁了眉,生怕他心绪颠倒,回头要作病。 正盘算着想个法子,把余夫人召进宫来,错眼见皇帝从南炕上下来了,寒着脸道:“替朕备马,朕要出宫一趟。” 这一趟预备上哪儿去,还用问吗! 章回只得壮胆拦阻,“万岁爷,这青天白日的,您去不合适。” 皇帝蹙眉问他:“什么时候合适?夜深人静的时候?” 已然到了这个地步,阻止也没用了,章回思忖了下道:“余夫人已经嫁为人妇了,您这么光明正大见一个闺阁妇人,传扬出去不好听。必要的时候还是得遮掩遮掩,不单为着您,也是为着余夫人的名声。” 皇帝站在那里,极力压制住立时就出宫的念头,咬牙说好,“那就再等等,等到太阳落山。” 可是这盛夏的白昼,似乎尤其漫长。他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的树影慢慢偏移,总也等不着它投在东墙上。 好容易到了傍晚,天顶弥漫起厚厚的云层,前一刻还晚霞满天,后一刻太阳忽然不见了踪影。 天色暗下来,他的心头也沉甸甸地。今晚无星无月,像他未知的情路。其实去见她,他也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他就是有这强烈的渴望,想见到她,哪怕只是无言地对望,也要见到她。 可能真的疯魔了,但那又怎么样。这大邺的江山原本不是他的,最后不也落进了他手里吗,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吸口气,浑身都是痛点,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这几个时辰的。 终于夜一点点深了,换了身便服赶往东华门,门上早就停着一辆马车。他借着夜色掩护,默然坐进了车舆里。 马车跑动起来,车外刮起了风,伴着车轮滚滚向前,风声有渐大的趋势。 天地间好黑啊,车辕上挂着灯笼,蜡烛在风间摇曳,火旗噗噗地,随时有熄灭的风险。 还好离得不远,马车不久抵达了白帽胡同。为了避嫌,找了个小岔路,挨着墙根儿暂时停靠下来。 然而忽来一阵近乡情怯,分明离得很近了,不知为什么又犹豫起来。皇帝坐在车内,心头七上八下,万般不是滋味。 章回看得出他的彷徨,向内回禀:“爷稍待,奴婢去门上传话。反正已经来了,无论如何要见一见。” 车厢内悬着的一盏小灯晃悠着,照亮皇帝的眉眼,他终于还是下定决心,无声地点了点头。 章回跳下马车,压着帽子往余府大门上去。走上一程回头望,车舆内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只余车辕前挑着的一盏灯,无力地散发着微芒。 第64章 外面飞起了雨星儿,隐隐约约扑打在面门上。章回登上大门前的台阶,抬手扣动门环,一面扬声询问:“里头有人在吗?” 门房把门打开一道缝儿,露出了一双上下打量的眼睛,“大晚上的,找谁?” 章回自然不能告知身份,只是和气地向门房打听,“府上少夫人在不在家?” 门房不大衬意,觉得来人很没章程,“你谁呀,冒冒失失登门,上来就打听家里内眷,也不说先递个名刺。” 章回挨了呲打并不恼,仍旧一副和善面貌,掖着手道:“我和府上少夫人是老熟人,用不着递名刺。劳您大驾,打发人进去传个话,就说门上有个姓章的求见,少夫人一听就明白了。” 门房拱起了眉,“哪个张?弓长张?” 章回说:“立早章,熟人儿。” 门房便没再刁难,转身喊传话的婆子,“上里头去一趟,看看少夫人歇下没有。有个立早章来找少夫人,说是熟人儿,请少夫人的示下,见还是不见。” 传话的婆子领了命,快步往内院去了。进了二门,站在廊上叫站班儿的婢女,让她们往里头递消息。 消息很快送到如约面前,只消一句“立早章”,她就知道是那人来了。 该怎么办?她犹豫不决。见是一定要见的,但怎么利用机会,却让她一时犯了难。 到底是应当循着先前制定的计划行事,还是干脆揣上刀,出其不意间扎他一刀了事? 打发了传话的婢女,她起身在屋里踱步,走到内寝的柜子前打开柜门,翻找出匕首,本想放进袖袋里,可是手忙脚乱,死活塞不进去。 也就是这一受阻,她慢慢冷静下来。想起余崖岸说过,当初十几个死士都不是他的对手,自己要靠空手白刃,恐怕玄之又玄。 况且这会儿还没找回今安,她还得留着这条命,等着和今安团聚。所以目下不能暴露,得接着忍耐,从长计议。 叹口气,重新把匕首关进了柜子里。她回身到镜前整理仪容,点上了淡淡的口脂,这才顺着抄手游廊往前院去。 小雨纷飞,因着起风,一扫白天的闷热,连树上的知了也噤了声。她就着大门上的灯光探看,见章回正在檐下徘徊,老远便朝他褔了福身,“这大晚上的,您怎么来了?” “唉。”章回臊眉耷眼笑了笑,“这不是有差事在身吗。夫人,能否借一步说话?趁着大雨还没到,您随我来吧。” 如约迟疑了下,到底还是勉为其难点了点头。待要传人陪同,章回抢先一步说别,“有些话得背人。夫人放心,就在前头不远,您跟我去了,我一定全须全尾再把您送回来。” 这话说得门房直瞠眼儿,深更半夜的,哪儿有内眷单独见客的道理呀。无奈他只是个看门儿的,这里没他说话的地方,况且余家不是一般门庭,兴许人家是有什么要紧机密传递,只好眼睁睁看着少夫人走进了黑夜里。 探着身子朝外张望,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多怪诞! 门房转过头问传话的婆子,“什么客呀,还长着夜视眼?” 婆子撇了撇嘴,“主子的事儿你少管,别回头叫人割了舌头,妨碍可就大啦。” 那厢如约跟随章回高一脚低一脚走在胡同里,天地间只有一丝微光,到了车前,也只是车辕上的那盏拳头大的小灯,还点着亮。 她回头看看章回,章回拿眼神示意人就在车里,自己悄没声儿地回避了。 如约孤零零站在车前,雨点子也越来越大了。 “臣妇……”她刚张嘴,话还没说全乎,车里的人便掀起垂帘,一把将她拽了进去。 她晕头转向,被这忽来的蛮横举动弄懵了。正迷惘,黑暗里一个身影欺过来,将她抵在车围子上。她看不清他的脸,但能听出他语调里压抑的愤怒,“你这么戏弄我,很有趣吗?一次次让我狼狈不堪,合了你的心意吗?” 虽然迄今为止和他的所有交集,都在她的计划中,但果真发展到这一步,还是让她忍不住感到惊惶。 她听见耳中隆隆地鼓噪着,血潮翻涌,让她面红耳赤。尽力后仰避让,她战战兢兢道:“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怎么了?她还在问怎么了? 车外朦胧的灯光描绘了他的轮廓,他的脸近在咫尺,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鬓边的编发间忽隐忽现的金线,在她眼底跳跃。 他的一切感情,都是从心底最深处掏挖出来的。也许情绪到了无法自控的程度,紧紧扣住了她的肩,咬牙愤恨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把戏吗,若即若离,不过是为勾得我更加欲罢不能。你处心积虑,到底是为什么?只是为了报那晚的仇,怨我吝啬,舍不得赏你一个贵人的位份吗?” 如约挣了挣,说没有,“我什么都没做,您要我说什么?我的若即若离,都是您的臆想,我从来没有想过从您那里讨得什么。” “可是为什么?”他颤声道,“我的心乱成了一团麻,就连内阁进讲的时候,我满脑子也都是你。你明明说好了要送绣活儿进养性殿的,我等了你很久,你为什么不来?你是有意的吗,把我耍得团团转,让你觉得快活?究竟要捉弄我到什么时候,你才肯给我个痛快?” 他一递一声控诉,如约是头一回这么近地和他对峙,连他领间的乌木香气都能清晰地嗅见。 她心里忍不住慌乱,这些男人对她来说都别具威胁,她觉得恐惧,这是本能,和她是不是立志报仇无关。 所以她得想方设法自救,尽力辩解着:“我原本是要去的,可那天恰逢七夕前一日,善果寺有庙会,我婆母说要和我同游,我也没法子。加上我身上有热孝,本就不宜进宫……绣活儿让人送去不就成了吗,再说我从来没说过那天要去见您,您又为什么要等我!” 她越是急于摘清自己,越是让他灰心。灰心到了极点,连嗓音都是破碎的,“对,你说得对,是我一厢情愿,是我着了魔。我这两天魂不守舍,也是我自作多情,你看见这样的我,满意了吗?解恨了吗?” 她感受到他汹涌的怒意了,逃不脱,只能曲起手臂,尽量隔开和他的距离。慌乱中,说出来的话也着实刺伤人心,“我从未想过和您过多纠缠,在我看来寻常不过的事,到了您眼中却别有深意,这不是我的错。您一次又一次……本就不该。我婉拒过,您明明也认可,现在又来怨怪我,哪里有半点人君的威仪和风度。” 这话击碎了他的自尊,他忽然缄默不语了。 车外响起闷雷,一道闪电划过天际,也照亮了他的眉眼。他眼神阴鸷,就那么冷冷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碎尸万段。 如约惶恐不已,正盘算该怎么脱身,他忽然扣住她的后脑勺,不问情由强吻了上来。 上天可怜他吧,他知道自己强迫了她,可即便是短暂的碰触,也能给他带来许多的抚慰。 他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被她玩弄,被她轻贱,竟还心若琉璃,执迷不悟。车外下起了大雨,浇淋得这世界几乎要崩塌,空气凉下来,他的身体却是滚烫的。他陷入一种奇怪的幻境里,仿佛只要勉强她,他就可以永远不失去她。她的嘴唇是香的、软的,他扎进这无边的温柔里,越是贪恋,越是嫉妒余崖岸。 可是她不愿意,她努力地挣扎,但他发了狠,偏要强摘这果子。过后就算她恨死他,他也不在乎,他是天下之主,这大邺疆土上的一切都应当唾手可得,包括她。 男人与女人力量悬殊,她的抗争对他来说微不足道。如约害怕极了,陌生的气息包围住她,任她拼尽全力,也无法从这深渊里脱身。 原来是她错了,她高看了他。在永寿宫这半年,她清楚认识到他的凉薄,他对待一切人和事都很淡漠,淡漠到懒得发怒。所以她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他好面子,就算愤怒也应该背着人,绝不会发作起来,让自己陷入难堪的境地。 可是现在呢,他也有寻常男人的不管不顾,肆意妄为到令人痛恨。 他紧紧贴着她,她能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仓惶下她胡乱地抓挠,不知抓到了哪里,这迷乱的吻,忽然便结束了。 又一道闪电划过,她看见他脸颊上多出一道细细的红痕,渗出细密的血珠来。她呆住了,惊愕定格,转瞬又陷入漫长的黑暗里。 琉璃阶上 第57节 不好的预感攀爬上她的脊背,她想他会暴怒,也许还会拧断她的脖子。若果真是这样,她反倒心安了,屈辱和不堪折磨得她生不如死,倘或注定只能活到今晚,那么死了便死了吧。 可她又一次料错了,他的手,颓然顺着她的肩头滑下来,在黑暗中紧紧握住了她的十指。 “你对我,真的没有半点感情吗?我该怎么做,才能弥补曾经的过错?” 如约的心直往下坠,他以为她记恨的是侍寝那晚,但他不知道,她想向他讨要的,是她全家人的性命啊。 多想像父亲一样,指着他的鼻子慷慨唾骂,但时候未到,她咬碎了牙也得忍住。他在她面前的做小伏低,半点没有让她体会到复仇的快感。他还在纠结于那点小情小爱,当初有多少东宫官员的性命交代在他手上,他早就不记得了吧! 不过聊胜于无,至少他在感情上莫名卑微,不枉她筹谋一场。她要刺破他的自尊,让伤口赤裸裸暴露出来,“臣妇不是待字闺中的姑娘了,您这样不依不饶,不怕有损圣誉吗?” 他说:“我不在乎。我从没指望青史留名,既然走到这一步,我只图自己痛快,不管别人死活。” 所以这才是真实的他,以前的优雅做派和宽仁风度,都只是无关痛痒的伪装罢了。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他就原形毕露,獠牙尽显。 手指被他紧紧握着,她试图收回手,但没有成功。到了最后只能冷嘲,“您确实只图自己痛快,不管我的死活。接下来您还要做什么?干脆破罐子破摔,让我回去无法面对婆母和丈夫,逼得余大人休妻吗?” 这话触及了他的痛肋,原来在她眼里,自己就是这样的无耻之徒。 长久以来,支撑他不言放弃的动力,就是她隐隐约约的情愫。难道他真的会错意了?如果她半点也不爱他,那么他苦苦抗争的意义又在哪里? 他终于松开了手,外面大雨如注,四周围的一切都在喧嚣,他身处一个迷乱的世界里,撑住了她身后的车围子,几经犹豫,才逼自己痛下了决心—— “余夫人,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我只问这一次,如果你说没有,我以帝王的名义向上苍发誓,这辈子再不见你,说到做到,绝不反悔。” 他这番话说完,她的脑子也彻底冷静下来了。 不能意气用事,鱼线绷得太紧也会断。虽然之前几次的欲拒还迎,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但她并不怀疑,他有极强大的自制力。万一果真从这迷局里抽身出来,那么她之前费尽心机下的饵料,岂不全都白费了吗。 因此这当口不能和他闹翻,她得一圈一圈更紧密地缠绕住他。既然已经走到这步,还要什么风骨。 思及此,委屈和痛苦都可以和着血泪咽下去。她抬起眼,隐隐绰绰的电光下看清他的脸,黑夜里他的双眸泛着一层莹莹的水光,正憎恨又期盼地望着她。 要转圜,要改变策略……她心里不停地念着,最终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低声道:“我没有办法……但愿老天爷宽恕我。我是个不洁的妇人,明明已经嫁做人妇,心里却惦念着另一个人。” 她强逼自己说出违心的话,但在皇帝听来却足以狂喜。 她投进他怀里,他熄灭的感情再一次燃烧起来,原本已经做好准备失望而归,却没想到她忽然给了他一条生路,让他的心得以继续存活下去。 他低头把她纳入胸膛,仿佛她是他远古时期散落的一小部分,如今回来了,他终于完满了。不再去自省,自己为什么要如此癫狂,也不必去怀疑她的心。他所感知到的,正是他希望的,这就够了。 小心翼翼抱紧她,却不敢用太大的力,生怕弄疼了她。他把脸颊贴在她的发顶,闷声道:“我却要感谢上苍,更感谢你。我以为你不在乎我,以为你远离我,是怕我坏了你的名声。” 如约听着他隆隆的心跳,垮着肩头叹息,“您这么逼我,我还能怎么样!其实我想过,就此一了百了算了,可我没出息,我舍不得。”说着,把脸埋进他胸膛,无声地啜泣起来。 他见她这样,心里只觉得惭愧,一再地说对不起,“都是我不好。如果那天没有鬼使神差的傲慢,你早就在我身边了,又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把别人牵扯进来。” 如约没有再说话,她得咬牙忍着,这怀抱她不能反感,更不能排斥。他是敏感多疑的人,要想骗过他,首先得骗过自己。她得学着在他面前放软身段,为了迷惑他,甚至要去学着爱上他。 两下里拥抱,伴着滂沱的雨声,不必说什么,就已经是最好的氛围了。 他像得了个宝贝,千珍万爱的拢在怀里,轻触一下她的脸颊,再轻触一下她的耳垂,一点点的触碰,都让他心生欢喜。 如约抬起头,脸上浮现赧然之色,嗫嚅着:“我又不是小玩意儿,您老逗我做什么?” 他忍不住唏嘘,“今后这个人,这颗心,都是我的了。” 之前在去遵化的路上,他曾做过一个旖旎的梦,梦里就是现在这样光景。他本以为这是他的奢望,一辈子都不可能实现,没想到竟还有如愿以偿的一天。 无关欲望,也没有邪念,只是单纯的狂喜。他像个实现了美梦的少年,满怀都是感激,他甚至期盼着,经历了这么多挫折,将来有个人会全心全意地爱着他。 作为帝王,摇尾乞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吧,但他却甘之如饴。皇帝也是人,也有他的求而不得。现在她收留了他,心就有所皈依了,只是还不能让她到他身边,仍是这段感情中,最大的不圆满。 风雨过去了,天地间恢复了一点光亮,朦胧中她仰起脸望着他,轻声说对,“这个人,这颗心,都是您的。可您要答应我一个要求,这件事儿得背着人,不能让外人知道。像今晚,您这么跑来见我,要是传进余大人耳朵里,像什么话呢。” 男人的嫉妒心,她从来没有小觑。也许他现在还能忍耐,但等余崖岸从陕西回来,这份包涵,还能坚持多久呢。 果然他龙颜不悦,“我不想让你留在余家了,莫如降旨让你们和离吧。” 如约失笑,“您是办大事的人,怎么管起臣工私宅里的闲事来。您要继续做您高高在上的皇帝,别让流言蜚语坏了您的声望。我也会小心的,不在外人面前流露一点,这是我心底里的秘密,没人会知道,原本……连您也不该知道。”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故作的洒脱,他忽然觉得很愧对她,“我一意孤行,把水搅浑了,这是害了你,让你更加为难了。” 如约抚了抚他的手,说没有,“其实我心里也欢喜。早前总是自己惆怅,不敢声张,如今这样……也好,不是我一个人难过了,还有您来给我就伴儿。” 她善于调动他的情绪,他捧住她的脸,在她唇角轻轻吻了下,“刀山火海,有我替你遮挡,你只管放心,跟在我身后就是了。” 大雨散尽了,细细的一弯弦月攀上来,吊在车窗前。 就着月光,她的眼睛那么明亮,被他亲吻过的唇角,慢慢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嗓音也轻柔温暖,“我知道,有您在,我不会受苦的。” 男人需要这样的肯定,来巩固感情上的自信。她的话,让他愈发认识到重任在肩,像今晚上这样的莽撞,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远处一户门庭重又挂出了两盏羊角灯,青石板上残留的水色倒映出橘黄的光,她恋恋不舍道:“您该回去了,我也该回去了。” 可这狭小的空间让他留恋,“什么时候,我能再见你一面?” 如约摇摇头,“暂时怕是不能够了。余大人临走前警告过我,不准我再进宫,上回是因皇后册封大典,我才得以跟着婆母进去。眼下锦衣卫里有人盯着我呢,万一走漏了风声,回头不好交代。” 皇帝蹙起了眉,“他果真不许你进宫?” 如约无奈地点了点头,“他还说,若我一意孤行,就向皇后娘娘递陈条,长长久久地替我告假。往后命妇们出席的场合,我都不用现身了,或者干脆打断了腿,专心留在后宅生孩子。” 第65章 她的言辞间带着淡淡的哀怨,连向他诉苦都极力控制情绪,仿佛一个受尽欺压的小妇人,不得不谨小慎微地周全。婚姻和诰命的头衔没有让她过得更好,反倒比在宫里时候更压抑了,压抑得让人心疼。 大概意识到说了不该说的话吧,她很快又转变了话风,笑道:“这些琐碎事体,不去提他了。万岁爷回去吧,宫门都下了钥,夜半回宫怕会招人侧目。” 皇帝的不悦堆积在心头,只是不去说,顺从道好,“你先回去,我看着你进门再回宫。” 如约待要下车,又迟疑了,似有些畏惧地说:“城里到处都有锦衣卫的眼线,今晚我和您相见,唯恐他转眼就知道了。” 他说不会,帝王的狠戾尽显无疑,“锦衣卫指挥使是我任命的,我既然能让他上位,自然有压得住他的办法。你放心,但凡是我不愿意让他知道的消息,他这辈子只能蒙在鼓里。” 换言之,只有他默许泄露的,才会让余崖岸知情。朝中大臣有锦衣卫盯着,锦衣卫之上,自有皇权辖制。在皇帝看来,锦衣卫指挥使是震慑朝堂的利刃,若是这把利刃不趁手,自然有更趁手的,等着他来挑选。 如约方才舒展了眉目,目光依依地在他脸颊上盘桓。想抬手抚触他的伤痕,到底还是忍住了,轻声道:“我今儿孟浪,伤了您,自觉惭愧。您回去之后记着用药,千万别落了疤。” 他不以为意,“我是男人,脸上留疤也没什么要紧。” 她赧然点了点头,“那我就告退了。万岁爷回去途中小心,天黑路滑,让总管慢些赶车。” 她说完,起身下车,层叠的裙裾拂过他的手背,像个亟待消散的梦,让他生出许多不舍。 “如约……”那个名字冲口而出,他扣住门框,半探出身子。 她回了回头,脸上依旧带着恬淡的笑,什么都没说,只是深深一望,便胜过千言万语了。 挨在远处避雨的章回见她下车,这才匆匆赶回来。小心翼翼察言观色,发现这二位似乎都带着盈盈的笑意,章回这颗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暗道神天菩萨保佑,总算雨过天晴了。 如约照旧面面俱到,“难为大总管,这么大的雨,身上都湿了。” 章回摆手不迭,“夫人哪里的话,这雨来得突然,我是想回来伺候也赶不及。” 她心照不宣地颔首,复又朝车上的人褔了福身,到这会儿才痛下决心似的,转过身,一步步朝着余府方向走去。 渐行渐远,脸上的笑意也慢慢消退,到最后冷了眉眼,唯觉羞耻。 喉头像被塞了棉花似的,一阵阵让她心口隐隐作痛。其实她早该习惯的,阳奉阴违而已,实在不必太在乎自己的感受。这条路走得很平顺,就这么继续扮出温柔小意儿,利用他们对她的贪恋,让他们内斗,让他们你死我活吧。 轻舒一口气,她挺了挺脊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进门的时候如常吩咐守门的小厮:“关门吧,仔细插好门闩。” 回到卧房,闻嬷嬷在屋里等着,见她回来忙上前接应,“出门就碰见大雨,没淋着吧?” 如约说没有,拆掉了狄髻,把簪子一支支收进首饰匣子里。 闻嬷嬷分辨她的神色,又来追问:“这么晚,是谁求见?别不是宫里的人吧!” 如约没打算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她,闻嬷嬷上了年纪,五年前的动荡已经让她吃够了苦,这些年又在商户人家做粗使挣饭辙,回京后就少些担惊受怕吧。 摘下耳坠子,她转过身好言对闻嬷嬷道:“有桩事我想了很久,还是打算同嬷嬷说一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您这些年辛苦了,我想送您回乡养老,也算尽了我们多年的情义。” 闻嬷嬷吃了一惊,“姑娘,您是嫌奴婢伺候不尽心吗?还是觉得有奴婢在,碍事儿?奴婢好不容易才和您团聚,愿意一辈子跟在姑娘的身边,您别急着打发我,我还能动,还能干活儿……” 如约说不是,牵起她的手道:“我自小是嬷嬷带大的,您对我来说就像至亲一样,我并不舍得打发您。我只是觉得,这京里头再不像以前了,我活着的每一天都不受用,怕连自己都顾全不上,更别提顾全您了。我记得,嬷嬷的老家在河间,老宅里兴许没人了,但根儿总在那里,或许能遇见个把远亲,还有个照应。您要是回去,我会替您预备往后的用度,让您能安享晚年,再不用为着以前的事儿操心。” 可闻嬷嬷不答应,“我要是走了,您觉得我心里能踏实吗?姑娘,我和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要是没有五年前的变故,我很愿意攒足了钱回去养老,我也图个衣锦还乡。可有了那场横祸,我反倒放不下了,怎么忍心把您一个人撂在这狼窝里,只管自己过好日子去!所以您往后别再说这话了,等到我哪天手脚不灵便了,或是瘫倒在床上起不来了,您再把我送回河间,我才肯认命。” 如约本想继续劝说,但见她眼神坚定,终是把话咽了回去。 垂首叹息,她说算了,“这事儿暂且不提了,嬷嬷歇着去吧。” 闻嬷嬷愁眉踟蹰,却也不便多说什么,招莲蓉送来了清水,才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上房。 如约脱下衣裳擦洗,手腕上的伤只剩浅浅的一道疤,掬水浇淋,几乎看不见了。再抬起眼望向铜镜里的自己,这张脸熟悉又陌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如果家里人还活着,看见这样的她,是心疼她更多,还是埋怨她死心眼儿更多? 也许兼而有之吧,横竖她也顾不上了。 放下寝衣的袖子,整理好衣裙,仰身躺在枕席间,心里空前宁静。这一夜睡得很好,连梦都没做一个。 第二天到老夫人院子里请安,张罗晨间的饭食。余老夫人的消息很灵通,已经有人回禀了前一晚有人到访,便来问如约:“昨儿下那么大的雨,谁来找你了?” 如约早就预备好了说辞,轻描淡写道:“是早前一块儿在永寿宫当值的人,奉了金娘娘的令儿,说娘娘身上不好,请我过去瞧瞧。” 余老夫人把一碟玫瑰小乳瓜往她面前推了推,嘴里嘟囔着:“请你瞧有什么用,你又不会医术……” 如约道:“西海子没有配备太医,她又落了难,瞧病都艰难。我早前认得一位致仕的老太医,所以冒着雨传了个话。” 余老夫人点头,“这也算仁至义尽了。依着我的意思,偶尔叙旧尚可,往来别太密切。毕竟她是贬出去的人,宫里还有正宫的娘娘呢。你和皇后往来不多,反倒去亲近被贬的嫔妃,话到了有心人的耳朵里,就不好听了。” 如约说是,殷勤地为她布菜,“这南小菜很爽口,婆母尝尝。” 婆媳两个用罢了早饭,老夫人又坐在窗前惦记起儿子来。 “元直走了有二十来天了,这会儿应该到了吧!” 如约低头算了算,“我们早前去敬陵,人多车马多,一天只能走一百里。他们是轻车简从,每天少说得跑上三四百里,料着早就到了。” 老夫人“哦”了声,“也是……”垂手拨了拨盘儿上的香塔,喃喃道,“盼他快些交了差事,早早儿回来吧。家里少了个人,总觉得冷冷清清的。” 如约正要给她宽怀,外面有人站在廊上回话,说:“少夫人,湘王妃到访了。” 如约应了,一面吩咐:“把人请进花厅奉茶。”复又转头问余老夫人,“湘王妃来了,婆母要一块儿过去会客吗?” 余老夫人说不必了,“你们年轻人谈心,我在里头凑什么趣儿。你去吧,仔细款待,回头让小厨房做两个拿手的菜,湘王妃要是愿意,就留下用个便饭吧。” 如约应了声是,这才整顿好衣冠,赶往东边花厅。 余家的小花厅很别致,邻水而建,坐在鹅颈椅上,探头就能看见一溪清泉环绕。活水里养着好些大锦鲤,挣着吃食儿的时候,张开的鱼□□像汤团那么大小。 湘王妃一见她就啧啧,“这池子鱼值老些钱呢,上回我们添了几尾,品相还没这个好,足花了五六十两银子。这些统共算起来,怕是不下三千两。” 琉璃阶上 第58节 如约随口应承,“我不懂鱼,嫁进来之前就有了,只觉得好看有趣,没问过市价。”说着接过婢女呈上来的茶,亲自送到湘王妃手边,又安排了几盘果子,“您用过早饭了吗?尝尝这杏仁佛手,自家做的,比外头的好吃。” 湘王妃因和她往来好几回,渐渐也熟络了,因此并不见外。茶喝了,果子也尝了,不吝赞美了一番,到这会儿才说起正事,“余大人往陕西去,给家里写家书了吗?” 如约摇头,“没有。想是朝廷有定规,锦衣卫在外当差,不让给家里写书信吧!” 湘王妃也有点迷糊,“兴许吧,到底是大事,怕走漏了风声。不过我听说庆王挨了查,上布政使司喊冤呢,这会儿不知道怎么样了。” 如约当然明白藩王们唇亡齿寒的忧惧,湘王妃今天来,也是为了探一探其中虚实。 回身把侍奉的人遣退了,方闲话家常般谈及,“上头要查办他,布政使司也救不了他吧。说来这位庆王确实胆大,先帝下葬都不来,可不是诚心让人拿把柄吗。” 湘王妃巴巴儿瞧着她,“余大人上藩地去,不会只为申斥几句吧!既然要削藩,那打算怎么处置庆王?” 如约笑了笑,“这是朝廷机密,我不能知道……来,别光说话,王妃喝茶呀。” 湘王妃只得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到底还是不死心,搁下后又来套近乎,“咱们认识这么久,你就别避讳我了。我也不瞒你,如今这些藩王们人人自危,我们家那位也是的。虽说他远在湖南,我们分处两地,我也不指着他和我夫妻一心,但我那儿子,毕竟是世子,我得为着孩子的将来考虑。庆王糊涂,我们不能步庆王的后尘,所以盼你指点迷津,搭救我们母子一把。” 她说得恳切,如约又怎么能置若罔闻呢,忖了忖道:“您既这么说,我也不能不看您的情面。这话我只告诉您,您可千万别往外头传。” 湘王妃点头不迭,“我们自身尚且难保,还管得着别人吗。你只管说,我自己明白就完事了。” 如约这才压声道:“锦衣卫长途跋涉赶过去,必是没什么好事儿了。我料着,就地正法还是轻的,怕只怕要把人缉拿起来,严刑拷打让他供出同党。锦衣卫的刑罚您听说过吗,就是钢筋铁骨也撑不住。到时候牵五绊六,和谁不对付就攀咬谁,那就坏了事了。”顿了顿问,“您家王爷和庆王平时走得近么?兄弟间感情如何?” 湘王妃“嗐”了声,“天家无父子,更别说兄弟了。他们不是一个娘生的,小时候在一处读书,三天两头地打架。后来大了倒还好,各人就了各人的藩,见着了还算客气,面上过得去就行了。” 如约慢慢点头,“盼着他一时半刻想不起你们吧,毕竟两地相距那么远,暂且可以放心。” 湘王妃撑住了下巴,并不乐观,“怕只怕一个攀咬一个,拔出萝卜带出泥,这事儿早晚得落到我们头上。” 这些话说到这里就差不多了,一本正经地谈论,人家也不是傻子,言多必失就不好了。 如约调转了话风,和声道:“要是真削了藩,王爷从藩地回京来,你们夫妻就能在一处了,不也挺好吗。” 湘王妃脸上顿时浮起了苦笑,“原是呢,要是不为着孩子着想,削藩对我来说是好事儿。”边说边难堪地望了望如约,“我的那点不顺心,你八成早就听说了,心里也笑话我傻吧,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头也不回地跳下去了。我原想着,能帮人一把是一把,我留在京里抚养孩子,她要能陪着我,我们俩也好做个伴。可惜,人家的想头儿和我不一样,说是替我照顾王爷,头也不回地跟着一块儿上湖南去了。” 别人的家事不好随意插嘴,如约只是无奈地笑了笑,“我让人再添些茶水来。” 湘王妃说不必了,“灌得满肚子水,回头夜里两条腿又要浮肿。” 如约便坐了回来,寻常打探着:“那妾侍,生孩子了吗?” 湘王妃垂着眼点头,“生了一儿一女,在王爷跟前养着。我心里就是有些怕,怕他们是一家子,时候久了,我和容宁倒成了外人。” 如约愈发要为她叹息了,“也是,养在身边的到底更亲,王爷偏袒些也是常事。不过世子是正统,就算说到天上去,您也是正头的王妃,不是那些妾室通房可以比拟的。” 湘王妃苦笑连连,“我也这么劝自己来着,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官场上的这些男人,哪个不在外头摘花儿,就说您家余大人,那么厉害的人物,风月场上不也有名有姓吗。往常怎么样,并不要紧,只要最后和你一心就是了。我如今也盼着我们王爷收收心呢,等容宁再大些,我就上湖南去,我还真不信,他能为了个妾室,灭了我这正妻。” 如约并不赞同她这么做,“真要这样……我倒觉得还不如让王爷回京来。那地方人家经营了几年,早就是人家说了算了,您上湖南去,诚如做客似的,多不自在。还是京里好,京里有您的娘家在,娘家给您撑着腰,您还怕什么。” 湘王妃愁眉苦脸,“回京……那就真要削藩了,我容宁的前程可怎么办……” 如约没言声,有些事是需要她自己去意会的。其实回京不单只有削藩一条路,至于世子的前程……若是换了另一条路走,岂非前程更远大吗。 也许湘王妃也意识到了,忽然讪讪调转了话题,“罢了,咱们不说这个了。我先前来的路上经过菜市口,见那儿围了好些人,打听之后才知道,今儿是金阁老问斩的日子。唉,当初他可是一心拥护皇上的,本以为女儿有宠,自己又是内阁首辅,余生必定享尽荣华,谁曾想说倒台就倒台,真是可惜。” 这些隐晦的言辞里,未必没有对皇帝薄情的指控,只是不好明说罢了。 如约心里不免惆怅,唏嘘道:“我曾在金娘娘处当过差,见旧主过得不好,着实也替她难过。细想想,知道自己的父亲今儿行刑,那该是怎样痛断肝肠啊。我不敢设想金娘娘这会儿是什么样的心境,怕是连死的心都有吧。” 一时两下里都沉默了,在这绝对的皇权倾轧之下,谁又能保得住全身而退呢。 湘王妃又略坐了片刻,方起身告辞,说要接世子下学,同如约道了别就离开了。 如约回到自己的院子,有些心神不宁,中晌老夫人唤她过去用饭,看她蔫蔫的,就追问她出了什么事。 “金阁老今儿问斩了,”她惨然说,“金娘娘该多伤心啊。” 她是个心善的孩子,满面凄凉,看得老夫人也动容了。思量再三道:“毕竟是旧相识,知道人家遭了难,不闻不问太过不厚道了。要不还是去瞧瞧吧,劝她看开些。” 如约心下感激她,嘴上却还讨乖,“您先前说她失了势,不让和她多来往,怕惹皇后娘娘不高兴呢。” 余老夫人“啧”了声,“这不是人家爹都没了吗,又不是寻常窜门子。皇后要是为着这个不乐意,我看她也不配做皇后,还是做她无良胡同的大妮子吧。” 说得如约失笑,上前亲热地拢了拢她,“那我回头就去,谢谢婆母。” 余老夫人冲着涂嬷嬷笑起来,“瞧瞧,这么着就收买了儿媳妇的心了,我这好婆婆当得多容易。” 涂嬷嬷自然乐得吹捧,“这是和老夫人贴心来着,这样乖顺的儿媳妇,打着灯笼也难找啊。” 余老夫人复又叮嘱,让早些回来。如约应了,回去换了身衣裳,便乘着午后时光赶往西海子。 这西苑,还是早前过上巳节时来过的呢。金娘娘现居的凝和殿在琼华岛以北,要是不去想被贬的实情,这里可说是个风景宜人的好地方。 岛上听差的太监引她进了宫苑,后来调遣到金娘娘身边伺候的新人并不认得她,一径询问她的来历。 恰好郑宝路过,“哎哟”了声,脱口便喊魏姑娘。 待意识到口误,忙更正了称呼,冲她深深拱了拱手,“奴婢该死,见了您太高兴了,竟忘了改口。如今该管您叫余夫人,您是正经的诰命夫人啦。”边说边把人往殿内引,“您来得正好,娘娘哭得肠子都快断了,跟前人正发愁呢,您快帮着劝劝吧。” 第66章 如约跟着郑宝上了台阶,殿前水妞儿正站班,看见她,诚如看见了救命稻草,迎上前道:“夫人进来了?” 把人往东偏殿里引,边引边向内传话:“娘娘,您快瞧瞧,谁来了。” 趴在炕桌上的金娘娘这才抬起头,一双腥红的泪眼怔怔望过来,愈发哭得大声了,“如约,我爹死了,今儿被推到菜市口,斩首示众了。” 如约忙上前劝慰,她扭过身子紧紧抱住她,两臂死死勒紧,把如约勒得生疼。 可是这个时候怎么推开她呢,如约只好尽力忍耐,安抚地拍拍她的脊背道:“我先前会客,听人说起,就急急赶来见娘娘了。娘娘节哀吧,事已至此,没法子挽回了,娘娘保重身子要紧。” 金娘娘哭得直打噎,人也有些恍惚了。如约把她扶回南炕上坐定,打了手巾把子来替她擦干净脸,等她情绪平稳些了,转头问边上侍奉的人:“娘娘还没进东西吧?快去预备些甜盏子来,别让娘娘饿过了性儿。” 丛仙在跟前劝了半天,劝得唾沫都要干了,早就有些撑不住了。听如约这么发令,活像得到特赦,忙应承着:“我去。您陪娘娘坐会儿,奴婢预备好了就送来。” 一时偏殿里的人都退下去了,如约方探手抚了抚金娘娘的肩头,“这事儿来回拉锯了半年,我知道娘娘舍不得,但您已经尽了全力,阁老不会怨您的。如今家下遭逢骤变,虽然男丁们不能保全,但至少女眷和孩子们都还在,家里还有希望。娘娘这会儿是全家的主心骨了,只要您屹立不倒,这门庭就不会倒。所以您得振作起来,毕竟您还有母亲要看顾呢,您在世上不是独一个。” 金娘娘悲戚地喃喃:“我母亲……被褫夺了诰命的衔儿,要见也见不上。至于我,还谈什么主心骨,我混得糊家雀儿似的,都给打入冷宫了,料着家里也不指望我了。” 她灰心丧气,一时难以规劝,如约看着她,仿佛看见了五年前的自己。不过金家和许家不同,皇帝虽过河拆桥,但金瑶袀贪赃枉法也是事实,那些罪状单拎一条出来都是死罪,杀了不算冤枉。她同情金娘娘,是站在同样为人子女的立场上,如果心黑些,这个时候利用金娘娘,必定卓有成效。但她不能够,金家还有人在,她不能为着自己报仇,把别人的性命搭进去。 微叹了口气,她温言道:“娘娘也别这么说自己,虽然迁出了紫禁城,但这里的一应用度都和在宫里时候一样。皇上没有迁怒于您,没有让人有意和您过不去,您自己只要心胸开阔些,日子尚且过得。眼下事儿出了,终归是没法子,好在家里还有人善后,能让阁老入土为安。” 金娘娘听她这么说,心思才逐渐转过来,怅然说是啊,“早前江山易主,东宫那些太子旧部,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尸首全堆到乱葬岗,那才是当真惨绝人寰。我们金家显赫过,荣耀过,后来败落了,也是自己经营不善,这么想想,尚且能宽慰自己。”说着来牵如约的手,“我听说了,前阵子你父亲和继母遭遇了意外,是么?” 如约颔首,“人生在世,祸福难料。相较于我的父母双亡,您至少还有母亲在,实在难过的时候就想想她,她一定盼着您能好好的。” 金娘娘垮下肩头,长出了口气,“我知道,该为活着的家人而活,别和自己较劲。可我这心里就是难受,纾解不开,再容我些时候,兴许会好些的。” 这时丛仙送了甜盏子进来,小声道:“娘娘,您从昨晚起就没进东西,这么下去身子该受不住了。不论好歹,这会儿先用些个,有什么想头儿,咱们再从长计议就是了。” 如约说对,“吃些甜口的东西,心境也会好些的。娘娘就瞧在我特意来看您的份儿上,用些吧。” 金娘娘没办法,只好接过来,勉强舀了一口填进嘴里,愁眉苦脸道:“我咽不下去。”那种想哭又强忍的样子,实在让人很心疼。 如约也不知应当怎么劝她了,一时相顾无言,俱是愁肠百结。 金娘娘到底还是把盏子搁在了炕桌上,“这会儿没胃口,过会子再用吧。” 话音方落,就听廊上传来说话的动静,仔细听声气儿,怎么像是御前的人? 心下正纳闷,水妞儿进来传话,说:“娘娘,宫里的康掌事来了。” 金娘娘倒怔住了,没想到康尔寿会来。这个时候,御前打发他来干什么?金娘娘忽然觉得后脖子有点发凉,别不是瞧着她爹没了,留下她也没什么用了,奉了上谕,给她送绫子来了吧! 受了惊,自然顾不上难受了。她仓惶站起来,想想不能坏了体面,重又坐回去,咽了口唾沫发话:“请康掌事进来吧。” 康尔寿进门,金娘娘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先打量他有没有带人。还好,见他身后就跟着个小火者,手里搬的是食盒,心落回了肚子里。但不过转瞬,又升起了另一种忐忑——难道食盒里装的是刀子? 康尔寿哪知道她这些想头,上前先行了个礼,复又和如约打招呼,“巧了,余夫人也在。” 如约向他微俯了俯身,“今儿得闲,进来瞧瞧娘娘。” 康尔寿的那张胖圆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神色,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冲金娘娘道:“娘娘节哀吧,事已至此,就别多想了。万岁爷知道您今儿伤心,因着还有政务,不能亲自过来,打发奴婢来给娘娘送些吃的。您瞧,都是您平时爱吃的,不拘怎么胃口不好,总是用些个,也不枉费了万岁爷的心意。” 金娘娘听到这儿,掩面痛哭起来,眼泪里有气恼也有委屈,扭过身说:“还管我的死活干什么,给我送这些东西,我就不怨他了?” 如约见状不由失望,这位娘娘有点儿气性,但不多。她满以为皇帝处决了她父亲,连着和她的情义也一块儿砍断了,她该恨他才对。没想到御前差人送了食盒过来,她嘴上埋怨着,心里松了弦儿,才会又是这样一副意气用事的糊涂模样。 康尔寿自然也懂得,趁机恩威并施了一番,掖着手道:“我的娘娘,还没闹明白呢,您进了宫,先是万岁爷的妃嫔,后才是金家的女儿。万岁爷瞧着您的面子,原是不忍的,可内阁那些人步步紧逼,万岁爷也有他的不得已。今儿阁老上法场,万岁爷一早上没见臣工,心里就担心着您呢,您还不念他的好儿,那他多伤心!” 边上旁听的如约忍不住捺下唇角,心道御前这些太监,果真是颠倒黑白的好手。杀了人家的爹,反过来还要人心疼,可不是反了天罡吗。 可笑的是这招对金娘娘还很好使,她居然真的开始自省了,甚至有了松动的迹象,让丛仙把食盒搬了下去。 康尔寿眼见差事办得圆满,再接再厉道:“娘娘,早前万岁爷打发您来西苑,就是为了让您清净清净,没得留在宫里心思窄,成天琢磨那件事儿。如今事儿到底出来了,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了,娘娘您瞧,要是愿意回宫,趁早收拾收拾,明儿打发人来迎您。” 金娘娘有点懵圈,不明白为什么她爹死了,皇上反倒愿意重新迎她回宫了。难道先前是嫌她在宫里扰乱圣听,才狠心打发她的吗? 然而一旁的如约却明白其中深意,那人不过是想立个幌子,将来好借着金娘娘的由头召她进宫罢了。 因此她再杵在这里不合适,便对金娘娘道:“御前既派康掌事来和娘娘议事,臣妇就先回去了。娘娘且忙着,等得了闲,臣妇再来给娘娘请安。” 金娘娘说好,起身亲自把她送到门前,低声道:“今儿多谢你来瞧我,我心里承你的情,必不会忘了你对我的好。” 如约笑了笑,“娘娘见外了,我是无用之人,只能陪着娘娘解解闷儿罢了。”说着又朝康尔寿颔首致意,方跟着宫人的引领,往陟山门上去了。 康尔寿目送她走远,再回头瞧金娘娘,笑意显见没那么灿烂了,只问:“娘娘,多早晚收拾妥当?奴婢好派人过来。” 金娘娘心里犹豫,回宫自然是愿意的,但想起她爹刚被砍了脑袋,自己这么不值钱地回去了,又实在对不起父亲,对不起自己。 “容我再想想吧。”她转过身道。 康尔寿枯了眉,“娘娘,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您细琢磨,您全家获罪,要是按着常理儿,您跟前这些伺候的人都该撤了,您也住不成这凝和殿,吃不上干净的饭食,合该一个人孤零零关在小屋子里,等着自生自灭的。可咱们万岁爷仁厚,还惦记着您,这是您的福泽,您该感念圣恩才是,都这个时候了,万不能拿乔啊。” 丛仙和水妞儿也着急,小声催促着:“娘娘,您说句话……” 金娘娘没法儿,又问康尔寿:“回去住哪个宫?还能回永寿宫吗?” 康尔寿心道您想得挺美,永寿宫再不是您能住的了,往后自会迎接更配得上它的主子。 当然实话难听,还是得委婉一点儿,“钟粹宫等着您回去做主位呢。到底宫里有皇后娘娘了,您住得比她还近,不合适。” 金娘娘也不知哪来的灵光一闪,迟疑地打探:“万岁爷让我回宫,别不是有旁的目的吧。拿我给其他人做筏子?让她们明白,家里不老实,下场和我一样?” 康尔寿发笑,“都把您迎回宫了,能给人做什么榜样?告诉大家犯了事儿不要紧,万岁爷照样念旧情吗?您呀,就别胡思乱想了,还是如常过好您的日子。空闲了,多召余夫人进来叙叙话,不比发配在这西海子强吗。” 金娘娘的脑子,到这时才真正转过弯来,起先她还不明白皇帝为什么召她回宫,满以为当真是旧情难舍,皇帝改了心性儿了。结果听了这么一大套,最后这康胖子终于还是道出了实情,原来是冲着魏如约。 可这会儿是不是有些不合时宜了?人家嫁了人,过得也挺好,万岁爷还打算来一出君夺臣妻呐? 金娘娘一脑门子官司,想得越多,越是心头发毛。 琉璃阶上 第59节 那魏如约,可是她送人的啊,皇帝要是还在惦记着,那心里不定怎么恨她呢。这会儿愿意派人接她回宫,已经是法外开恩了,自己要是不识时务,食盒里的菜色就该加砒霜了。 康尔寿眉眼弯弯看着她,等她自己了悟。金娘娘是那种心里兜不住事儿的人,有点子风吹草动都在脸上。就这么短短一霎儿的工夫,那为数不多的心眼子已经来回兜了八百圈,看样子是琢磨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也免得把话说破,面上难堪。 “娘娘,回吗?”他耐着性子又问一遍。 金娘娘迟迟应了声,“等我收拾收拾。” “嗳,这就对喽。”康尔寿道,“娘娘是个有福的,娘家的过失没有累及您自身,这要是换个人,怕得烂死在这西苑了。得嘞,您先预备着,明儿一早迎您回宫。奴婢听万岁爷的意思,过阵子还要恢复您的位份呢。” 这个消息更让金娘娘诧异了,边上的丛仙和水妞儿先高兴起来,一个劲地扯金娘娘的袖子。 康尔寿对她们的反应毫不意外,笑道:“先前册封皇后,几位娘娘不也跟着升了一级吗,那会儿漏了您,是因您家老爷子的案子没着落,不好晋您的位份。如今该补上的还得补上,您跟了万岁爷这么些年,万岁爷总不会亏待了您的。” 他说完了,行个礼从凝和殿退了出来,顺着直道往南了。 金娘娘坐回南炕上,没来由地一阵难过,讷讷道:“这算什么,我爹死了,我倒得了恩赏……我这心里,怎么这么不是滋味儿!” 丛仙上来劝慰她,“娘娘别管那许多了,人总得为自己打算。头前是碍于阁老,您和万岁爷置气,弄成了现在这样。如今阁老没了,您也该置之死地而后生了。奴婢是觉得,皇上要复您的位,怕也有让您和皇后互相掣肘的意思。朝堂上还讲究平衡呢,后宫也一样,您说是吧?” 金娘娘遗憾地撑住了下颌,这层意思她是真没想到,看来万岁爷的用意深得很,她的金鱼脑子,勘不破。 *** 金娘娘回宫的消息,时隔几日传进了余老夫人耳朵里。 那天从命妇们的雅集上回来,余老夫人很是惊奇地对如约说:“金家遭了难,金娘娘反倒回宫了,这事儿可是怪了?” 如约随意应承着:“想是皇后娘娘念着金娘娘孤苦无依,放了恩典让她回宫的吧!这么说来皇后娘娘气量宽宏,是个宅心仁厚的好人啊。” 可余老夫人却一笑,“哪儿能是皇后让她回宫的,不说皇后有没有这个本事,冒天下之大不韪,就说皇后那点趋吉避凶的心眼子,也不能让这金娘娘回来和她打擂台。金娘娘什么主儿?不合心意能把天捅个窟窿,哪天不高兴了,借着请安推她个倒栽葱,肚子里的孩子能不能保得住还得再议呢。我料着,八成是皇上宽赦,既往不咎了。与其感念皇后娘娘,倒不如说皇上念旧。终究是侍奉过自己的人,皇上瞧她可怜,怕她作病,这时候再给颗甜枣儿,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这番施为过后,世人眼里的皇帝还是个既念旧又重情的人,果真要论心机城府,没人能比得上他慕容存。 如约不想引她说这个,调开了话题问:“您今儿一去半天,和那些夫人们都做些什么?品茶还是制香?” 余老夫人笑道:“外人以为的雅集,必定是做那些雅致的事儿,其实呢,聚在一块儿无非相互做媒,再东家长西家短地扯扯闲篇而已。”顿了顿问,“你过会子要出门采买吧?听说四牌楼新开了几爿铺子,有个苏杭的大商户,把他们那儿的精工手艺都搬到京城来了。铺子里架起了好大的织造机,现给人定做布匹纹样,听着怪新鲜的,你要是喜欢,顺便过去看看。” 如约道:“我出去买文房。昨儿上大人书房打扫,看他的镇纸缺了个角,还在用着,倒叫人心疼。今儿出去瞧瞧有没有好的,替他把残破的换了,免得将来划破了公文,不上算。” 余老夫人听她一心为着丈夫,心里自然欢喜,“文房可买,那些胭脂水粉铺子也可以逛逛,横竖都出门了。” 如约笑了笑,“等过两日您得闲了,我陪着您一块儿去吧。到时候多买些,预备过年的衣裳。” 媳妇愿意作伴,那是再好不过。余老夫人连连应承,后来又说了些家常,如约才辞过她,带上闻嬷嬷从白帽胡同出来。 马车到了琉璃厂前,那一整条街长得很,便让马车在街口等着,自己携了闻嬷嬷,拐进了小胡同里的文房铺子。 掌柜的把店里上好的货色取出来让她挑选,她一眼相中了鸡油黄的貔貅镇纸,摸摸脑袋,掌柜说越摸越亮。 “咱们还有新到的砚匣、压尺、笔格等,夫人要不要掌掌眼?”掌柜堆着笑脸道,“另有上好的宣笔和湖笔,也是刚到的。” 如约想了想道:“瞧瞧笔吧。” 掌柜便搬出两个匣子来,打开盖子一比划,“全是好东西,就看哪一支和夫人有缘。” 如约幼时最爱用宣州笔,这笔不光笔尖刚柔得中,连笔杆的雕镂也精美绝伦。于是写字不单是写字,变成了一种享受。 她在十几支笔间流连,最后挑出一支象牙管的紫毫,双手呈递给掌柜,“劳烦替我找个泥金黛绿的匣子装起来。” 掌柜忙道好,不忘大加吹捧一番,“夫人好雅致,拿泥金黛绿的笔盒装牙管,就算送进养心殿也够格了。再说这些笔里头,就数这支顶拔尖儿。诸葛紫毫,天下第一,嘿!” 如约抿唇一笑,没有多言。结过账后出门,把东西都交给了闻嬷嬷,偏身吩咐:“这些物件经不得晒,得放到阴凉处。嬷嬷先回车上等着我,我再去前头逛逛,一会儿就回来。” 闻嬷嬷不大放心,“这地界儿鱼龙混杂,姑娘一个人,能行吗?” 如约说能行,“早前我一个人在江南,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您别操心我,只管照着我的话做就是了。” 闻嬷嬷只得应了声是,搬着匣子往街口去了。 转回身,如约顺着长街往前,走到拐角处站住了脚,看叶鸣廊压着刀,从巷子里出来。 到了她面前,他拱手向她行了个礼,“夫人久等了。上次您吩咐的事儿,卑职已经查访过了,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也或者有疏漏的地方,请夫人再容我些时候,往深了查一查。”一面说着,一面掏出一封小册子,呈到她手上,“这是当年跟随余指挥,半夜潜进许家的锦衣卫名册,共有十一人,身家底细我都整理好了,请夫人过目。” 如约翻开看,上面的名字,每个笔划都渗出她家人的鲜血,这册子托在手里,足有千斤重。 叶鸣廊望向她,“夫人有什么打算吗?这些人眼下分布在缇骑各处,要是想处置……” 如约内心震动,抬起了眼。 他可以助她一臂之力么?那么余崖岸呢?他也可以拔刀相向吗? 第67章 她很想直接问他,但到底还是忍住了。 这事非同小可,请他帮着查一查今安的下落,已经冒了风险,要是真让他杀余崖岸,交浅言深,保不定会出岔子。 至于这名册上的十一人,到底应该怎么样,她其实还没想好。若说恨,自然是恨之入骨的,他们手起刀落那么轻易,她失去的,是至亲一条条鲜活的性命。可要是一一报复,这十一个人身后是十一个门户,也许家里有老弱的父母,也有幼小的儿女,他们死了,这门头也就塌了。 她一直是信奉冤有头债有主的,那场宫变的始作俑者是慕容存,甚至连余崖岸,她起先都没有想过要去对付。她绕着他走,尽量躲避,奈何他查出了她的身世,不依不饶步步紧逼。既然如此,主谋和从犯共罪,一起对付了,也算一客不烦二主。 但这些人……她着实犹豫。毕竟人数众多,要是接连被清算,难免不会引得朝野侧目,到时候就得花更大的力气去遮掩,因小失大不上算。 最终她还是合上了小册子,“这些人虽也有罪,但他们只是奉命行事,不能全怨他们。我也知道政途上各为其主,原就没有对错之分,我只是恨,我们全家老小那么多人,连几岁的孩子他们都没有放过。杀人之后还要毁尸灭迹,难道一把火就能烧清他们的罪孽吗?如今我的侄儿也还下落不明,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活着,只能大海捞针一样胡乱打听。”说罢,气馁地笑了笑,“唉,我有些失态了,实在不应该。不过能得叶大人襄助,是我莫大的造化,否则这锦衣卫衙门铁桶一样,我上哪儿打听底细去。” 叶鸣廊略牵了下唇角,“夫人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一提。先前说那十一个人,我是有意试探你,想看看你有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还好,夫人本性良善,老大人在天之灵也安心了。至于那孩子,我还会接着打探的,再去京城周围的慈幼局查阅卷宗,看看有没有那段时间送进去的婴孩。” 如约心里感激他,朝他欠了欠身,“大恩不言谢,盼着日后有报答大人的机会。” 叶鸣廊还了一礼,“这里众目睽睽,不能耽搁太久,卑职这就告辞了。下回要是再见面,自会提前命人传话的,请夫人等着我的信儿。” 如约道好,和他两下里别过,把名册揣进袖袋里。如常进前面的文玩铺子,又流连了好一会儿,才从琉璃厂街出来。 等回到白帽胡同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了,过老夫人那儿陪着用过晚饭,方返回自己的卧房。 一时人都退下了,重掏出那个小册子,垂眼细看了良久。最后轻叹了口气,摘下灯座的罩子,探过去点燃了。 蓝色的火焰像杀伐的大军,一路摧枯拉朽向前迈进,不过须臾就把这册子吞噬了。只剩下一个灰白的尸壳,孤零零地躺在莲花砖上。 她转开身,在桌前坐了下来。余崖岸的文房都送进书房了,唯独那支宣笔还搁在她面前。她凝眉打量,镂空的管雕,和慕容存送的那个玉吊坠相得益彰,当做回礼,他应该能够看出其中的深意。 要是料得没错,这几天金娘娘该打发人来了,她且得作好准备,随时等着宫里传召。 果然,第二天一早,金娘娘跟前郑宝就来了,求见余家两位夫人,笑着对余老夫人说:“我们娘娘如今重又回宫了,皇上放了恩典,恢复我们娘娘先前的贵妃位份,也是为着安抚娘娘的丧父之痛。早前娘娘给余指挥和少夫人赐婚,没过多久就给送到西海子去了,大媒遭贬,让老夫人和余指挥脸上无光了吧?我们娘娘今儿说起这个,还臊得慌呢。” 余老夫人哪儿能听不懂好赖话,金娘娘这是起复了,来提醒早前和他们家的那点子纠葛。不光是大媒,托付救她爹的事儿也没办成,该臊得慌的是余家人。金娘娘办事不着四六,却也会给人抻筋骨,生拉硬拽地,你还不得不受着。 老夫人只得赔小心,“娘娘这是要折煞我们了。我们一家子心里总感念着娘娘的恩典,一时也不敢忘记。如今娘娘又回了宫,那是天大的好事儿,该当庆贺庆贺才对。” 郑宝说可不是,“不过我们娘娘才丧父,哪儿有这兴致。就算回到宫里,每日也是唉声叹气,心情不得纾解。所以召少夫人进去叙叙话、解解闷儿,还请老夫人准许。” “这是哪里的话。”余老夫人道,“贵妃娘娘召见,是我们阖家的荣耀,怎么谈得上准许不准许。” 郑宝绽出了大大的笑脸,“就怕老夫人觉得我们娘娘事儿多,总麻烦少夫人。老夫人是不知道,当初少夫人在我们娘娘跟前,那是最得脸的女官,我们娘娘赐这门婚也是忍痛割爱。后来少夫人一走,我们娘娘就没了主心骨,和万岁爷闹了点别扭,才给送到西苑醒神儿去的。” 余老夫人除了说是,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说既然这么要紧的心腹,怎么最后竟送人了。好在他们一家子善待这个儿媳妇,要是落到了虎穴狼窝里,叫这小小的姑娘怎么办? 所以说这些做主子的,实在有几分不要脸,白的都能说成黑的。可气的是你还不能反驳,连着这些来传话的人也不能得罪。 “涂嬷嬷,”老夫人无奈地转头吩咐,“让人给少夫人备车,车上搁个冰鉴,别中了暑气。”一面又招招手,让婢女取了个钱袋子来,里头装了两锭银锞子,亲手交到了郑宝手上,“这是一点小小心意,劳烦您跑这一趟。娘娘抬爱,我们感激都来不及,不敢不识好歹。就叫孩子去吧,进宫又不是上外头,怕个什么。” 郑宝“哟”了声,“老夫人太客气了,奴婢哪儿敢当呢。” 这些跑腿的太监,图的就是这个,如约便劝他收下,“又不是外人,留着买茶喝吧。” 郑宝讪讪笑着,“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老夫人。”复又对如约道,“奴婢在外头等着您,您且预备预备吧。” 如约道好,回到后院换了身衣裳,又带上了那支紫毫,方才出门登车,赶往大内。 原本以为进了宫,至少先见一见金娘娘,结果并没有。一抬小轿径直把她抬往养心殿,这一路早就被人清了道儿,连一个人都没有遇见。 小轿停在养心门前,等她下轿的时候,才发现郑宝换成了汪轸。 汪轸一见她,笑得直龇牙花儿,“夫人您瞧,奴婢升发啦。早前您还说我嘴不好,难怪看门儿呢,可我结识了您,就跟着鸡犬升天,这全是托您的福哇。” 如约不由一笑,“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汪轸殷勤扶她进门槛,嘴里说着留神,一面虾腰道:“老话儿说莫欺少年穷,可我在别人跟前抖威风,在您跟前不值一提。有了您,才有奴婢的今天,往后奴婢一定孝敬您,好好伺候着您。” 这话就说得远了,如约辞让了两句,“可使不得,我难得进来请个安,你又是孝敬又是伺候的,说出去别叫人笑话。” 汪轸“嘿嘿”地笑,“我就在您跟前巴结,哪儿能让外人知道我这丑模样。您瞧,养心殿里今儿站班的人精简了,大总管吩咐的,人多嘴杂,只留那些有眼色、口风紧的伺候。” 这里正说着,章回下了台阶来接应,和煦道:“夫人先在东暖阁里坐会子吧,万岁爷这会儿在乾清宫召见内阁,商讨政事,约摸还有一炷香时候,就该回来了。” 如约说好,但仍有些犹豫,“不是金娘娘传我吗,怎么一气儿把我送到养心殿来了?” 章回闻言一笑,“金娘娘这会儿住到钟粹宫去了,回去的时候路过,顺道请个安就是了。” 把人送进东暖阁,引她在南炕上座,如约说不合规矩,指了指一旁的绣墩儿,“我坐这儿就成了。” 章回心下不免感叹,到底是宫里待过的人,该怎么还是怎么,绝不因有宠而生娇。给她奉上茶水,她客气地让了礼,然后便安安静静坐着,眼睛没有胡乱张望,也绝不会伸手随意触碰御前的东西,那谨慎的行止,还和当初在宫里时候一样。 乾清宫里的皇帝自然是归心似箭,往常要反复商讨的奏对,这回三言两语就定夺了。 文华殿大学士还有政务商讨,“关于重修《集要大典》,臣以为……” 皇帝抬手一摆,抚了抚额头道:“朕有些不适,今儿先到这里吧。” 龙体抱恙,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几位内阁官员忙站起身,拱手长揖下去,“请皇上保重,余下的事,咱们内阁能办便办了,不需皇上操心了,皇上就好好将养身子吧。” 皇帝颔首,“朕省得,有诸位为朕分忧,朕是十分放心的。” 目送着大学士们退出正殿,皇帝站起身抚了抚衣袍。正预备要出门,脚下忽然又顿住了,偏头叫康尔寿,“打手巾来。” 康尔寿立时便把预备好的巾帕呈上来,一面伺候皇帝擦洗,一面靦着脸嘴欠:“万岁爷,往常您见娘娘们,从来不拾掇自己。” 皇帝板着脸看了他一眼,“朕又不是去见娘娘,拾掇拾掇不是应该的吗?” 康尔寿忙说是,在自己脸上拍了一把,“奴婢的嘴坏,专爱挑不该说的说,不等万岁爷赏嘴巴子,自己抽两下就老实了。” 可是收拾完的皇帝还是没迈腿,不知又在思量什么。 康尔寿仰头觑觑天颜,让人取玉容膏来,揭开盖子朝上一呈敬,“万岁爷,要不您抹点儿?” 皇帝推开了,这时候的心境有些忐忑,比年少时被先帝检点课业还要紧张,问康尔寿:“朕要不要换身衣裳?这件衣裳穿了半天,全是褶子,看起来不太体面吧?” 康尔寿的下巴颌儿都快掉到地上了,眨巴着芝麻小眼道:“您是万乘之尊,怎么着都体面。” 再瞧瞧这衣裳,完全不像他以为的全是褶子。地方上进贡的上佳面料,一坐坐出一张山海图来,那织造局的官员就该掉脑袋了。唯一的解释就是万岁爷忒揪细,忒在意这回的见面。 琉璃阶上 第60节 要说人也是古怪,早前那样杀伐决断,运筹帷幄的君王,到了喜欢的姑娘面前,竟也这么战战兢兢,谨小慎微。担心不体面,担心不尊重,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地位。 康尔寿也有那么一两个相好,年轻那会儿没少丢人现眼,但却从没有为着一个姑娘,这么牵肠挂肚过。想来还是他们这些老公的感情不纯粹,缺了那种不计得失一往无前的狠劲儿。万岁爷这回体会上了,看得边上人很唏嘘,年轻是真好,年轻的时候遇上了命里注定的那个人,是真真好。 就是为难了点儿,身不由己了点儿,不过魏姑娘不是过得不顺心吗,既然不顺心,万岁爷不算夺人所爱。两下里相互恋慕,两下里都是情窦初开,照着康尔寿的看法,余大人要是识趣儿就该自愿和离。到时候万岁爷感念他的成人之美,这仕途就算稳妥了。反正天底下好姑娘多了去了,何必非和万岁爷较劲! 皇帝在殿里转了两圈,原本打算换衣裳,但想了想,唯恐太刻意,还是改了主意。 这下不能再耽搁了,脚下匆匆过了近光右门,一路上心情急切,要不是碍于体统,他简直要飞奔起来。 就是那种说不出的好心情,比他当初登上九龙宝座还要高兴。江山对他来说是牵扯社稷的大事,不独属于他个人。只有这份感情,才是真正只归他所有,是好是坏都不与任何人相干。 前面就到养心门了,他得控制一下自己的心情,忙收住了脚,连累跟在后面的康尔寿险些撞上来。 “万岁爷怎么了……”康尔寿茫然地问。 皇帝没理会他,兀自在影壁后整整仪容,又端正了神情,这才举步迈上中路,朝着正殿方向闲庭信步而来。 暖阁里的如约发现了他的身影,忙站起身,趋步到门前静待。 他进了正殿直入东暖阁,和声同她说话:“你来了?” 如约说是,“万岁爷政务忙到这早晚,辛苦了。快坐下吧,臣妇替您扇扇凉。” 她脱口而出的臣妇,让他微蹙了下眉,“这个自称要改,别叫我伤心。“ 他的神来一笔,打破了她刻意保持的距离。两下里沉默着,殿宇内外的人也都散尽了,有风从窗下吹进来,吹得案上书页簌簌翻动,一如他起伏的内心。 他很欢喜,反正就是说不出的欢喜,多看她一眼,也觉得这辈子圆满了。她可能永远无法体会这种感觉,他知道她喜欢他,远不及自己对她多,但那又怎么样呢,人生总要癫狂一回,将来回首才不至于遗憾。 每个陷入爱情里的人,都渴望接近对方。两人对站着,相隔不过三尺远,这段距离却已经让他无法忍受了。 他试探着伸出手,把她的指尖纳入掌心,低下头无奈地笑了笑,“我知道自己很荒唐,你心里,一定在笑话我吧,一个皇帝,竟沦落成这样。” 如约说没有,“我做什么要笑话您呢,我自己不也一样吗。您在我眼里,一向是矜贵自重的人,可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七情六欲。我不觉得这样是错的,只要是为着我……”她赧然失笑,“就一定不是错的。” 她这一笑,化解了许多尴尬,那恬淡温柔的模样对他来说是最好的调剂。还有忽来的俏皮,让他一板一眼的心,陡然生出些许妄念来。 手指局促地在她指节上游移,他说:“我可以……离你再近一些吗?” 如约明白过来,流光在她眼底辗转而过,“是我唐突,冒犯圣驾了。” 好像不用刻意去拉近,自然而然她便落进他怀里。上次雨夜混乱的相拥,到这会儿想起来还是模糊的。但这次不一样,她那么柔软温顺,像只猫儿。他才发觉她原来这么纤瘦,那腰肢细细地,恐怕轻轻一折就断了。 “你要多吃些。”明明应该浓情蜜意的时候,他忽然冒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说完自己也有些难堪,“瘦得硌我的后背了。” 如约这才想起来,忙松开他,从袖袋里掏出那个泥金黛绿的盒子,忍不住笑道:“哎呀,我差点儿忘了。硌您的不是我的骨头,是这个。” 这算是头一回,她正经送他东西。他心里雀跃,接过来小心翼翼打开,仔细看了又看,似乎还不敢确定,“是给我预备的?” 如约说是啊,“昨儿我逛琉璃厂,遇见一家文房店里来了新货,实在是好笔,您瞧这笔尖多流丽,多饱满!还有这象牙管,上头的镂雕和您给我的坠子很像。虽没有坠子名贵,但却是我的心意,买回来送给您,回报万岁爷的厚爱。” 他爱不释手,轻轻抚了抚这笔管,抬眼望她的眼眸深沉明亮,“我很喜欢,多谢你。” 如约唇边带着笑意,眼睛却凉下来。如果这笔盒里装的是一把匕首,开盖的瞬间朝他刺去,不知能不能成功…… 唉,都是无用的臆想,就凭这悬殊的力量,他睁着眼睛的时候必定难以得手。但他对这礼物珍而重之,又让她心情复杂,富有天下的皇帝什么没见过,不过一支小小的宣州笔,也值得他这样心花怒放! 横竖他就是欢喜,欢喜不在笔本身,在赠送的人。 回身把笔匣放在书案上,他再来望她的时候,她又是心如明月,殷殷期盼着朝阳了。 仰头打量他的脸颊,上回划伤了他,如今只剩淡淡的一点痕迹了。他问怎么了,她抬手抚触他一下,“我怕留了疤,这么好看的脸就毁了。” 她不遮不掩的夸赞,让他有些不好意思,“要是毁了,你就笑纳了吧,都是你闯的祸。” 她红了脸,支吾着,“也不是不行啊……” 这话入了他的心,他微顿了顿,忽然牵起她的手说“走”,拉她出了养心门。 如约惊惶,“您要带我上哪儿去?回头碰上人可怎么办?” 他说不会,“我早就下了令,今儿各宫禁足斋戒,预备八月十五拜月。” 因着太后不肯住慈宁宫,养心殿西边这一片基本没有什么人往来。几道宫门上守住了,穿过永康左门,顺顺溜溜就入了慈宁宫花园。 要说占地,慈宁宫花园虽不如御花园,但胜在清幽洁净。里头的咸若馆作太后太妃们礼佛之用,到了这里,就是到了心无杂念的圣地。 “我以前,常爱流连在佛堂,这里能让我心境平和,不去想那些恩恩怨怨。”他说着,亲手拈香递给她,“既然来了,一同拜一拜吧。” 如约心下觉得好笑,这是要借着拜佛定情吗? 可他跪在蒲团上,说出来的话却出乎她的预料,“她若有罪,罪皆在朕,是朕恣意妄为,不修德行。佛祖要降罪,就找朕一人吧,一切都是朕之恶念所致。她受朕牵连,最是无辜,恳请佛祖见怜。” 第68章 不信佛的人,随口发誓不过是笑谈。但信佛的人,佛前的每一句话都是慎之又慎,没有半句诳语。 如约听了他的祝祷,一时有些迷茫。他带她到这里来,是因为自知有愧,良心不安,打算把罪责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 转头望向他,他眉目沉寂,这番话说得入心入肺。如约舒了口气,并不打算在佛前和他商讨是谁生了邪念,她也有她要忏悔的地方。因为一心报仇,搭进去好几条人命,狗头灯、乌嬷嬷,还有魏家人,几乎都是她的罪孽。 拜下去,各怀心事,各有打算。待再起身的时候,她又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这种事儿,不是您一个人的过错,要不是我自己信念不坚定,也不会弄得现在这样。” “我只是不想让你受伤害,原本就是我强求的。”他说着,定面凝眸望向她,“如果不是碍于我的身份,你会答应吗?我知道自己恃强凌弱了,但我也是没有办法。这事儿要是没个说法,我连夜里都睡不着觉,再这么下去,我会疯的。” 如约惆怅地垂首,“我到底有什么好呢,值得您这样。” 他说就是好,“处处都好,细数不过来。我现在很后悔,那天我脑子里想的,竟是用你去嘉奖余崖岸,正是这一恍惚,让我遭了报应,痛苦到今天。” 如约懂得一个道理,他可以自责,但自己不能一直在他面前苦大仇深。这样的女人,时间久了会招人厌烦,她应当强颜欢笑,越是故作坚强,就越让他心疼。 “痛苦就到今儿吧。”她温声道,“如今我们又在一起了,虽然要避人耳目,但比不能相见还强些。所以万岁爷别再怨怪自己了,谁没有闪神的时候呢。就像命理上说的,时候没到,感情也就差了一截子。您看我这一出宫,您就惦记我了,要是我常在宫里,您瞧我也不过是个有反骨的宫女,一开口就向您讨要贵人的衔儿,人不大,志向不小。” 他失笑,“志向不小,这是你自封的。在我看来你就是不愿意跟我,你瞧不上我,拿这话搪塞我。” 她被他勘破了,脸上有些不自在,讪讪道:“没有的事儿,我怎么能瞧不上您呢。您可是万乘之尊,我一个小宫女,巴结都来不及。” “是吗……”他牵着她的手,慢慢走出了佛堂。 廊庑外的滴水下,错落悬挂着竹帘,日头照过来,在墁砖上留下一地虎纹的光斑。 “人心千金难得,就算我是万乘之尊,小宫女不想留在宫里,照样有一百种法子来拒绝我。”他曼声说,“你嫁余崖岸,我确实不甘心,但你们要是夫妻恩爱,我就算咬碎了牙,也绝不去打搅你。可新婚第二天你们进宫谢恩,我看见他脖子上的勒痕了,他这样的人,谁能伤他分毫,一定是你留下的吧?” 如约怔了下,“您看出那是勒痕了?锦衣卫衙门里那些人,还拿这个取笑他来着。” 皇帝一哂,“他们是没敢往那处想,以为你一个弱女子,干不出那种事儿。只有我知道,你连皇帝都敢违逆,更别说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了。” 巧得很,这算是歪打正着了吗?原来从那时候起,他就认定他们夫妻感情不和,给自己找了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来救她于水火。 有时候话赶话地,某些机会就在不经意间出现了。她知道仅凭现在这样的暗通款曲,不能逼得他下决心除掉余崖岸,所以她得继续下套,甚至有杀身成仁的勇气,才能达成她的第一个目标。 一缕愁云浮上她的眉睫,“余大人同金娘娘的母亲做了交易,说是能替金阁老脱罪,但要金娘娘拿我作交换,逼得我嫁他。我实则一点都不愿意,我心里讨厌他,就算出了宫,我也能养活我自己,不要金娘娘给我找什么好门户,更不贪图他的三品诰命。可我身不由己,既在永寿宫做宫女,主子把你赏了人,给你赐了婚,你就得领命谢恩。后来成亲,我和他也是貌合神离,就算夜里睡在一间卧房里,也从没有共过枕席。” 她说完,脸上浮起一层红晕,在光影斑斓的世界里,美得有些不真实。 皇帝沉默了,料想心里是高兴的,不过城府深深,没有表现在脸上罢了。 以前在金陵时候,她租住的小屋子在秦淮后街上。那地方都是寻常住家儿,但秦淮河上有花船,夜里笙歌不断,白天却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叫骂。男人对女人的贞洁,看得比女人自己还重,否则便没有争夺清倌人头一夜的故事了。 恋慕臣妻固然背德,但得知臣妻其实是个冠上了夫姓的大姑娘,万岁爷现在的心境又是怎样的呢? 如约站住了脚,仰头对他说:“我暂且尚有脸面对您,等到余大人回京,我就不能再见您了。到时候还请万岁爷成全我的体面,我们就两处安好吧!我先前说过,我既然嫁了余大人,这辈子就已经和您错过了。错过的人和事都不要留恋,将来在合适的机会,您一定能再遇见更好的,到时候我就不算什么了,您也自然想不起我来了。” 她每每的以退为进,实在都很管用。皇帝说:“我已经二十七了,生在帝王家,会少了结交女人的机会吗?过去的年月没有遇见,未来的时日也不会。我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人,你也不用揣度我,将来会把你抛到脑后。等余崖岸回京后,这事我自然给你一个交代,除非你从未打算和我长相厮守。要是这样,我不逼你,只要你给我一句准话,即便思你欲狂,我也一定不再见你。” 这话说出口,她眼里忽然盈满了泪,颤着语调道:“您怎么总说后面那段话?您就那么由着我的性子?就不能逼一逼我?” 他霎时不知所措,实在不太明白为什么尊重她的决定,她反倒更不高兴了。 “我怎么逼你?你不愿意见我……” “不愿意,今儿进宫做什么?我可以谎称病了,谎称摔断了腿,难道郑宝还能把我抬进宫吗!”她委屈地睇一睇他,小声嘟囔着,“我也会言不由衷,会说光彩的话。心里这样想,嘴里却那样说,您顺从我口头上的假话了,实则伤了我的真心。” 这个问题,简直比处理国家大事还要难。 皇帝那张隽秀的脸上,难得露出了迷惘的神情,“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怎么想,我怕自己会错了意,让你更为难。” “有时候为难虽为难,但心里高兴,也可以勉为其难的。”她扭捏地说,见他还是困惑,愁眉笑道,“万岁爷运筹帷幄,朝堂上的人心不是看得明明白白吗,为什么到了我这里,就瞻前顾后起来?” 可他却笑不出来,“因为我不敢看透,万一你心里想的,不是我所希望的,那我又该怎么自救?” 如约唇角的笑意消失了,不知怎么,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来,总有些担心他是不是看破了什么,一直在隐忍着和她周旋。 她稳住了如雷的心跳,正色问:“那么现在呢?您敢看了吗?” 疑云从他眼里消退,他抿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如果你希望我替你做决定,那么将来就不能再后悔了。” 如约努力维持住上仰的唇角,但那份虚情假意的累,只有自己知道。 不敢应他,她转过头,望向园子里的花草树木。盛夏的清风从树顶草底刮过,可以稍稍纾解心头的重压。 顺着小径往前漫游,青石板两侧长满了不知名的花草,她走走停停,不时俯身查看,在簇簇繁花中,竟然发现了几根狗尾巴草。因着平时蒙混受肥的缘故吧,生得蓬勃油亮。她探手拽下一根,嘴里说等等,便靠在树下,低头编织起来。 皇帝不知道她在忙什么,也不追问,只是静静看着她,看那灵巧的十指翻飞,不起眼的根茎在她手里,渐渐有了章程。 “我小的时候,家里有个心灵手巧的丫头,比我大了十来岁,很会编这种小玩意儿。她会用草棍儿搭楼阁,还会编蚱蜢和燕么虎,编得可好了。可惜后来……死了,她教我的好些东西,我都忘得差不多了,只余下这最简单的,还能试着做一做。” 语调轻柔,语速也很慢,字里行间透出一种自在又闲适的韵致。她低着头,长发拢在狄髻下,露出光致致的前额,愈发显出苍苍的柳叶眉和浓密卷翘的眼睫。还有她的唇,不点自红,看上去那么优雅,那么秀致。 他脸上忽然一红,想起那场大雨掩盖下迷乱的一吻,虽然匆促浅陋,但也足以让他回味再三。 然而现在的她,仍是高洁,不流世俗的。庸人眼中他们这样的来往,必定四外透着情、色之气,到了一处便干柴烈火,不知天地为何物。 可他们却不是。 就像寻常男女情起于微末,一点点由淡转浓,经得起推敲,经得起考验,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所以他不敢唐突她,就这样慢慢相处,只要她不刻意疏远他,他就已经万分庆幸了。 总算她忙完了,把一个草编的戒指托在掌心给他展示,“瞧,好不好看?”一面拉过他的手,“我来给您戴上。” 尺寸正合适,戴在他纤长白净的食指上,有如此底色衬托,连这草戒指都显得生动金贵起来。 他抬起手,含笑转动手腕,“果真比我以往戴的都要好看,很配我。可是我不会做,不能还礼,怎么办?” 如约说不必还礼,“等下回得了闲,我教您做。到时候您给我做十个,每个手指头都戴上。” 他说好,这样的时光实在难能可贵,他有些贪心了,今天还没过完,就想着下次什么时候再相见。 “八月十五,宫里有中秋宴,你会来吧?”他试探着问,“不会称病告假,又躲着我吧!” 如约说不会,“皇后娘娘设宴,我和婆母必定都要参加的。只是那天人太多,不便和您私下见面,人群里望一眼吧,这样也足了。” 琉璃阶上 第61节 他听了,无奈地颔首,“我也知道人多眼杂,就是心里有那种野望,只想寻个机会,和你躲到清净的地方去。” 如约抚了抚他的手,“等得了机会再说吧,万一那天能偷个闲,没准儿可以说上两句话。” 他点了点头,无奈道:“我已经在盘算,拿什么借口搪塞那些臣僚们了。” 如约轻轻笑着,低垂的眼睫,很好地藏住了她的餍足。 后来顺着花园四下走走,咸若馆两边的配殿里头也供着神佛,进去拈香参拜过了,复又往林溪亭去。这亭子,建在一方清池上,东西临水,南北出阶,亭子四面的槛窗都能打开,盛夏的时候在藻井底下摆上个小桌,饮一饮茶,吹一吹晚风,倒是很惬意的享受。 皇帝想必也是这样觉得,回头对她道:“中秋那晚,要是能避开所有人的耳目,我们就约在这里相见吧。” 如约有些迟疑,但还是应了,“如果能瞒过我婆母,我就来见您。” 其实见了面,也没有什么一定要达成的目的,就这样闲散地相处着,好像每一瞬都是有意义的。 只不过相见有几分匆忙,还得盘算着怎么圆谎,如约道:“我今儿是应金娘娘召见进来的,先前郑宝一路陪同着,回头还得去金娘娘处请安。不过我有些不好意思见她,这么着……实在很没脸。” 皇帝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我把她重新接进宫,恢复了她的位份,原本就是有所求,否则以她的脾气秉性,实在不配继续当这个贵妃。这些事,早就心照不宣了,你不必觉得没脸。当初要不是她犯浑,也不会害得咱们这样,我不杀她实属法外开恩,她要是不知道敬谢,那留着无用,还搁在宫里做什么?” 所以一切都是有条件的,让人借一借名头,就能换回贵妃的位份。金娘娘还是那个利己的糊涂虫,一次又一次地利用她,要不是自己原本就怀着目的,可能真要被她气死了。 皇帝见她不说话,偏头觑觑她的脸色,“你在想什么?觉得我这么做不妥么?” 如约摇头,“我知道您这么安排,都是为着我。” 可她似乎不高兴,他便搜肠刮肚揣测她的心思,自以为是地找到了她不舒心的根源,“你放心,你是我心里的人,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这紫禁城你要是愿意进,我将来一定让你堂堂正正从午门进来。你要是不愿意被困在这四方城里,那我就为你另建府邸,我白天进宫务政,晚上回来同你过寻常的日子,只要你高兴。” 他是真诚待她的,就差把心掏出来给她了。说完这番话,像罪人等待发落,殷殷期盼地望着她。 如约的视线在他脸上盘桓,“您要和我在市井里,过寻常夫妻的日子吗?” 他“嗯”了声,“只要你愿意。” “那倒是个好主意。”她笑着说,连眼睛都是晶亮的,“紫禁城里有这么多娘娘,我怕没脸见她们。要是能把您带出去,那您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多好!” 话到这里,自然地偎进他怀里,淡淡地靠着犹不足,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脖颈,“要永远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 只这一句话,仿佛已经生死相许了。他闭上眼,用力把她框进自己的胸怀,“我记着你这句话,你要是敢反悔,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咬牙切齿的爱,不过如此吧。 如约倒笑了,松开臂膀道:“万岁爷吓着我了,做什么说这种犯忌讳的话。我人微福薄,怕承受不住君恩,要是哪天辜负了您的厚爱,岂不是要死无全尸了?” 他没有去纠缠死与不死,只要得她一句肯定的回答,“你不会,对不对?” 违心的话,说出来已经再简单不过,她点了点头,“我许了您,就是一辈子。” 这样,就算是约定了吧!皇帝得了他渴望的答案,如约自觉饵料下足了,两下里都觉得很圆满。 只不过不能继续纠缠了,得见好就收。如约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日头渐渐偏移了,喃喃道:“我来了有阵子,该回去了,否则婆母面前不好交代。” 要分别,对他来说不容易。若是不带感情,完全可以把人扣留下来,余家又不敢进宫来寻人,他的一己私利便遂愿了。然而不能,他还是顾忌她的想法,不能强逼她,只好不情不愿地答应。 返回养心殿的路上,他没有再说话,手上紧紧牵着她,像怕她飞了似的。到了养心门前方才松开手,亲眼看她坐进小轿,目光依依流连再三,到底下定决心吩咐汪轸:“送夫人去钟粹宫,路上留神,别碰见人。” 汪轸说是,冲两个抬轿的太监抬抬手,示意起轿。 坐在轿内的如约,隔着轿窗又望了他一眼。好在小轿很快便滑出去,她终于能够松口气,不用继续费心应付他了。 二人抬顺着东一长街一路向北,到了大成左门拐个歪儿,转进了窄窄的夹道里。因着皇帝下令斋戒,宫门都是半阖的,等汪轸上前扣了门环,里头才打开门。 如约迈进门槛,这回金娘娘又躲在偏殿里不敢见她了,站在前殿的丛仙和水妞儿讪讪发笑,“那什么……夫人先坐会儿,喝杯茶吧。” 如约说不必了,走到菱花门前,抬手敲了敲,“娘娘,今儿不见,以后也不见吗?过几天中秋大宴,您也不打算露面了?” 偏殿里寂静无声,隔了好一会儿才见金娘娘打开门,蔫头耷脑说:“你骂我吧,我是做牵头的老狗,头前卖了你,这次又卖一回,我没脸见你。” 如约听她这么说,倒没脾气了,无奈道:“算了,不说这个了。娘娘安顿下来了,心境好些了吗?家里的事儿问过没有,都处置停当了吧?” 金娘娘见她不生气,胆子才大起来,上前携了她的手道:“已经妥当了。问罪发落的人,没法子办什么丧仪,不过是收拾起来装棺,送进祖坟就完事了。”说罢丧气地问她,“你心里八成瞧不起我吧,我这人真是没什么气性儿,爹都死了,还接受皇上那点子恩惠。” 如约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这种问题上,自然也是极尽圆融,“我没有瞧不起娘娘,到底您是先进了宫,后家里头才出事儿的。出嫁从夫嘛,您也有您的不得已。” 金娘娘顿时对她感激涕零,“上哪儿找你这么善性的人去,不因我犯糊涂嫌恶我。那如约,要不今晚你住下吧,咱们一头说说话,好不好?” 第69章 如约觉得后脊梁发寒,这么个主儿,谁知道睡着睡着,半夜会不会换人。 所以她拒绝得很干脆,“不成,我还得回去伺候婆母。出门的时候和她告了假,没说晚上不回家。况且一个出了阁的妇人,夜不归宿多不好,还请娘娘体谅我的难处。” 金娘娘显见地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再坚持。不过闲谈两句是必不可少的,便拽她在南炕上坐下,好奇地打探:“万岁爷怎的又要见你?你这会儿都嫁了人了,他还惦记着你吗?” 如约惨然望望她,心道这不是您干的好事吗,一会儿把我送上龙床,一会儿又把我嫁给余崖岸。 要不是她昏招频出,自己已经在太后宫里伺候了。计划顺利的话,没准儿鹤顶红早就滴进了皇帝的杯盏里,这会儿江山都该易主了。又怎么会牵扯进这么多人来,费尽了心机,再重新和皇帝攀交上。 “不说了。”她苦笑了下,“我是微末之人,哪儿做得了万岁爷的主。不过传我过去倒也没什么,就是说说话,和您一样,叙叙旧而已。” 金娘娘斜着眼“噫”了声,“你和他,有什么旧可叙的。男人盯着女人,不就是嘴馋吗,你还叫他骗了呢。” 如约实在怕她再一次祸从口出,只得好言规劝她,“万岁爷琢磨的事儿,谁也不敢置喙,娘娘就算心里明白,也万万不能说出来。咱们之间原本不用藏着掖着,随便拉拉家常也是稀松平常,可对着外头,尤其宫里那些娘娘们,您千万不能说什么。这要是宣扬起来,我的名声还是其次,连累娘娘的安危,那就不好了。” 金娘娘是经不得吓唬的,起先还口无遮拦,但听她这么说,立马老实地答应了,“我也是胡乱操心你,怕你夹在里头为难。如今可怎么办,你要想重新入宫,怕皇后那头不答应,余指挥也不是吃素的。” 如约失笑,“我做什么要进宫呢。既然出去了,就没打算再回来。” 金娘娘眨巴着眼,有些闹不清他们打的什么算盘了,难道还预备这么偷偷摸摸下去,享受的就是这份刺激? 如约也不想同她多纠缠,耐着性子道:“我是来给娘娘请个安的,既见过了娘娘,就该回去了。娘娘回了宫,怕是照应不及家里,要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娘娘不必客气,只管吩咐我就是了。” 金娘娘听她这么一说,心里热腾腾的,牵着她的手道:“如约,我这辈子结交的人不多,唯独你,坑得最多,你待我却是最真心的。” 总算还能听见她一句良心话,这已经很不容易了。 如约笑道:“娘娘怎么同我外道起来,当初要不是娘娘把我从针工局捞出来,我如今还在做碎催呢,哪儿能有今天。我心里感念娘娘的好,所以也求娘娘顾全我,咱们虽没法子左右皇上,娘娘心疼我还是可以的,您说是么?” 金娘娘点头不迭,“我也算受过了教训,不会往外胡说的,你只管放心。” 如约笑了笑,站起身道:“那我就回去了,耽搁了太长时候,怕不好交代。” 金娘娘把她送出门,切切地说:“我虽回了宫,可宫里这些人不待见我,我也不待见她们。你得闲还来,别往南去,我让小厨房做好吃的,咱们一块儿吃顿饭。” 如约说好,方从钟粹宫辞出来。到家还没来得及换衣裳,老夫人院儿里的人就招呼她过去,说小老爷写信回来了。 等赶到上房,老夫人把信交给她,笑着说:“不日就要回京啦,料着在中秋前后,没准儿赶得上回来吃月饼呢。” 如约低头看书信,上面都是些家常的话,请母亲的安,说在外面差事办得顺利,这信是回京半道上写的,人虽在外,心却挂念着家里。 老夫人拿手指着那一行字,“瞧瞧,信上没提你,可心里不知怎么惦记你呢。这趟卸下差事,想必能歇上一阵子了。我明儿让人请个好大夫过来,替你仔细调理调理身子。早早儿要个孩子,家才有个家的样子。” 婆母催着生孩子,家家都一样,如约含糊应了,复又乖顺地说:“正好,也替您请个平安脉。我瞧您这两天胃口不怎么好,还有些担心呢。回头让大夫瞧一瞧,开些调理脾胃的药,吃了好平稳度秋。” 老夫人对自己的身子很有把握,拍胸说健朗着呢。不过打量她神色有些倦怠,体恤道:“今儿又在外头奔忙了,陪着说话最累,比干活儿还累呢。早些回去歇着吧,我让人把饭食给你送过去,就不用在这儿陪着我了。” 如约赧然说谢谢婆母,“我明儿来陪您用早饭。” 老夫人说不必,“明早睡到日上三竿才好,养养精神。别等元直回来一看,瘦了,那愣小子又来问我,是不是苛待了小媳妇。” 如约心里不免五味杂陈,虚应了两句辞出来,不多会儿老夫人就打发人送了甜盏过来。 她坐在桌前,看着碗盏里莹亮的蜜枣愣神,余崖岸就要回来了,这段恩怨,早晚有个了结的时候。她并不留恋余崖岸,只是到时候怕愧对余老夫人。她是个善性的人,至少对她,算得上无微不至。 有时候怨怪老天爷让人两难,作恶多端的刽子手,为什么会有一位好母亲。如果她是个恶婆婆,整天以虐待儿媳为乐,自己就不用这么愧疚了。人心其实是会动摇的,穿越过荆棘,再走过一片开阔地,站住脚时难免迷茫,短暂地失去了方向,觉得就此停留也挺好的。可她自己安逸了,那些死去的亲人们,他们的冤该怎么去申?所谓的开阔地,是用至亲的尸骨铺就的,她多站一会儿都应该觉得羞愧,又怎么敢过多留恋。 好在迷惘是暂时的,定定神,她又是那个一往无前的许是春。 故去的人不能追觅了,她记起余崖岸曾经答应过,要为她安葬亲人的骸骨。这事儿她颠来倒去在脑子里权衡过,替家人收尸固然重要,但这举动要是落了有心人的眼,恐怕不是什么好事。反正忠义祠看守义庄的人能够分辨那些孤坟,将来有机会,自己可以派人去探访。眼下要紧的是找到今安,可她又连着等了好多天,还是没能等来叶鸣廊的约见。 时间耽搁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有时候觉得自己就要坚持不住了,这人世间太孤单,多活一日都是煎熬。 就在她灰心丧气的当口,却有让她续命的好消息传来。 这天下过一场雨,她正站在廊下看人收拾落花,见闻嬷嬷脚步匆匆赶来传话,“门上来了个太监,说姓杨,求见姑娘。” 如约顿时一喜,“是个年轻的太监吗?” 闻嬷嬷说是,“白白净净的,穿着妆花的衣裳。奴婢总觉得以前好像见过他……” 没等闻嬷嬷说完,她已经提裙赶往前院了。 顺着抄手游廊过去,老远就见他朝内张望,看见了她,脸上露出矜持而温和的笑,朝她拱了拱手,“给夫人请安。” 如约赶到门前,待要说话,却见槛外站着两个穿褐衫、戴圆帽的番役。她明白过来了,他是奉命承办公务,才到余家门上的。 既然有人盯着,说话肯定是不方便了,她整顿起神色朝他还了一礼,“杨掌司莅临,有失远迎了。不知是不是朝廷有什么示下?掌司进来喝杯茶,歇歇脚吧。” 杨稳身上,总有一种平和旷达的气度,即便是静静看着你,也能让你内心平静。 他说不了,“多谢夫人盛情。奴婢是领了衙门里的差事,各家例行通传,中秋前后有外邦人涌入京城,朝廷为了维护百姓安全,例行要戒严。尤其出入宫廷的诰命官眷,另发一面名牌,到时候宫门上检点,还请夫人们出示。”边说边向她呈敬上两个锦盒,“因着不便打搅太夫人,另一面名牌劳烦夫人转交,请夫人收好。” 他嘴里说着,交付物件的时候手上悄然往下压了压,她就明白了,这锦盒不能当着外人的面打开。 如约说好,“辛苦掌司了,特意走了这一遭儿。” 微微一俯身,视线落在他胸前的补子上,早前在针工局的时候,她们专给官员宫人绣补子,尤其司礼监的品级划分,最是严谨。三爪为蛟,四爪为蟒,只有秉笔以上才穿蟒衣,秉笔以下穿三爪,甚至是无补子。可今天,杨稳穿的竟然是蟒衣,她才惊觉他不声不响地,这阵子居然又往上升了两等。 “往后不该称您掌司了吧!您这会儿,是当上秉笔了么?” 杨稳笑了笑,“司礼监原本有三位秉笔,不想两位先后出了岔子,一个获了罪,一个病死了。批红的差事不能没人接手,恰好我在诰敕房历练了半年,上头有意提拔我,让我暂代秉笔之职。” 来龙去脉大致都清楚了,虽没有说透彻,她心里却明镜似的。 一个获罪一个病死,其中总会有些因由。秉笔太监是司礼监中最有学问的那类人,不是谁都能担任,籍月章无人可用了,才冒险把他扶植起来。余崖岸那头,自然不会和籍月章交心,更不会告知他杨稳要弑君。那么趁着余崖岸离京的这段时间,杨稳快速爬上去,等到余崖岸回来木已成舟,就算余有通天的本事,一个锦衣卫指挥使,也干涉不了司礼监官员的升贬。 所以她不是孤军奋战,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杨稳也没有放弃。 她心里踏实了,“那就恭喜杨大人了。日后东厂和锦衣卫联营,还要劳烦大人帮衬我家大人。” 杨稳道:“夫人客气了,杨某资历尚浅,还需余大人多多提携。” 碍于边上有人,许多话不能深谈,杨稳只是打量她的神情仪容,见她虽然有些消瘦,但精神却很好,那么余崖岸不在的日子,她过得应当不错。 关于她和皇帝之间的风言风语,他也曾听说过。当时随扈制造谣言的人,连舌头都割了,这事儿暂且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但他心里清楚,她还在一心向着目标进发。 彼此都没有半途而废,看见对方,诚如看见了另一个坚定的自己,可以让人重振力量。 杨稳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片刻,还是退后一步朝她揖了揖手,“名牌送到,奴婢的差事就办完了。夫人请回吧,奴婢告退了。” 如约欠身相送,看他坐进车轿里。车轮滚滚向前,他又望她一眼,方才收回视线。 捧着锦盒回到自己的卧房,如约把老夫人的那一面差人送去,屏退左右后,打开了自己的盒子。 琉璃阶上 第62节 名牌不重要,随手搁在一旁,揭开铺陈的缎子,就发现藏匿在盒子底部的信件了。展开看,杨稳在信里问候她,说不知这段时间她过得怎么样,自己身处的衙门又有人盯着,不能出宫见她,很是惦念她。初心不改,是信里最要紧的一句话,又说御前的苏味被贬到古今通集库,正失意着呢,他已经想办法和他攀交上了。 东厂经营日盛,和锦衣卫分庭抗礼,甚至有了赶超的迹象。籍月章有时候会把要紧的差事交代他,他能接触的不限于诰敕房那些文书了,假以时日,自然会有有心之人找上门,到时候便可以图一图后计。 最后还是不放心她,请她暂且忍耐,千万不要冒进。关于她的婚姻本身,他没有提及,但如约知道,他很为她的境遇悲愁。这件事成了不可言说的病灶,他有意回避,是为了免于引她伤心。 如约实则是高兴的,还好,故人依旧,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慰藉。看完的信件不能留,她拔了火折子把信点燃,看它化成灰烬,才慢慢舒了口气。 回身坐进摇椅里,头顶半开的窗外有鸟鸣啾啾,她开始思量余崖岸信上所说的内容。就要回来了,差事还没交代,回来比去时脚程慢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多了一个人的缘故吧。 这会儿湘王妃在做什么呢,正在家里如坐针毡吧。再等等,等到余崖岸回京之后见机行事,万一他把庆王带回京里受审,湘王妃就该彻底坐不住了。 坐不住好,她和湘王虽然貌合神离,但夫妻就是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庆王这个口子打开,又会牵连多少人呢,大邺的藩王们,都该夹着尾巴做人了吧。 脑子里纷纷扰扰,翻来覆去的筹谋,到最后都搅合成了一团浆糊,她蜷在躺椅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进了八月里,照不见日光的地方渐生寒意,中晌在风口上睡觉,不留神竟会着凉。到了下半晌,她昏沉沉发起了寒热,这个消息惊动了老夫人,把调理身子的大夫又请来了,这回给她看伤风。 大夫把脉,她忍不住掩着口鼻打喷嚏,打得老夫人心惊肉跳,“这是怎么的了,一会儿工夫五六个……”话音刚落,听她又打一个,老夫人忙化解,“一百岁、一百岁!把完了脉赶紧上床躺着,一会儿煎好了药让她们给你送进来。这两天别起身了,好好将养着吧。” 如约揉红了鼻子,打出了满眼的泪,歪歪斜斜站起身道:“婆母,我失礼了。” “这时候还说什么失礼不失礼。”老夫人招闻嬷嬷,把她送进了内寝。 如约在床上躺着,听老夫人在外面喁喁和大夫说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小时候她母亲就是这样,但凡孩子打喷嚏,后面必要接一句“一百岁”。还说打喷嚏长个儿,尽是一些稀奇的说法,常让她觉得母亲是个故事篓子,只要缠着她摇一摇,就能倒出很多奇妙的民俗。 后来家没了,她逃到金陵,再也没人对她说“百岁”了。今天乍然听到,一股热泪涌上眼眶,要不是借着伤风,真有些搪塞不过去。 细想起来,她已经五年没生过病了,自打家里遭了难,这身体也晓事儿了,尽量不给她添麻烦。 原本就是一个人流落在外,病了没钱抓药,也没人照顾她,进宫之后更是不敢生病,怕给扔到静乐堂去。这几天倒是得闲了,中秋之前无事可做,瞧准了忙里偷闲生一回病,消磨消磨时间。以前自己不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如今却习惯了陀螺一样忙个不停,她娘要是看见现在的她,一定不会再叉腰指点她,说她懒出蛆来了吧。 不过这场伤风缠绵了好几天,眼看中秋临近了,到了十四,先头定做的衣裳送来了,十五要盛装进宫赴宴,这是每一位诰命夫人的体面。 余老夫人念叨着,不知元直什么时候到家,如约举着新衣裳在她身上比划,一面应着,“今儿要是赶不及,那明天也未必能到。” 老夫人只顾叹气,“这脚程够慢的,八成带着累赘。” 别的也不去估猜了,和儿媳妇定准了明天要戴的首饰,第二天晌午过后便收拾起来,进宫参加中秋晚宴去了。 中秋宴,于大邺上下都很重要,既是过节,也是联系君臣感情的好契机。皇帝在前面皇极殿设大宴,皇太后在畅音阁里搭戏台,朝中大臣和夫人们各有各的乐子,各有各要应付的对象。一大帮人围着皇太后奉承,倒是一旁的皇后,显得和周遭格格不入。 金娘娘撇了撇嘴,偏头对如约道:“我先前还眼红她,这会儿看她也不容易。当上了皇后,地位荣耀都有了,唯独手上没什么权。前儿她和太后说,娘家一个妹妹到了应选的年纪,想送进宫来,请太后的示下,你猜太后怎么说?” 如约捏了盘儿里一块糕点填进嘴里,“不知道。” 金娘娘摇头晃脑描述,“太后的脸子,一拉那么老长,说‘我不管皇帝的事儿,你自个儿问他就是了。当上了皇后,头一条要感恩,第二条是要安分。你们一个个儿都是敬献请托进来的,皇帝待见你们哪一个?还往里头填塞,是不是糊涂了?你如今地位稳固得很,用不着再夯土了’。”说着耸耸肩,“你瞧,太后老祖宗就是这么一针见血,不盼着任何人好。” “怹老人家不是一向这个脾气吗。”如约道,伸手又捏了一块点心搁进嘴里。 金娘娘讶然打量她,“你怎么吃个没完?别不是怀上了?” 她猛不丁神来一句,惊得如约差点噎着。好不容易平稳住了,伸出去的手只好又缩了回来,讪讪道:“我中晌没吃什么东西,有点饿。这茶食怪好吃的,忍不住多吃了两块。” “吃吧吃吧。”金娘娘把自己面前的也给她拽过来,一本正经对她说,“我回来,翻查了彤史的册子,皇上已经四个多月没翻牌子了,这是要修炼啊。我如今就好奇他还成不成事,要是有机会,你好好验一验他,到时候告诉我,好让我放心。” 第70章 金娘娘的不着四六,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 如约愣眼瞅着她,“那个……我哪儿能知道!娘娘别说笑,仔细让人听见。” 金娘娘说不会,“我留着神呢,这事儿只咱们两个说。横竖我是准备好了,今后守活寡守到死,就指着你,替我答疑解惑了。” 如约不打算再理她了,正色看台上唱大戏。京里有名的角儿给请进宫来了,一出《长生殿》,唱得千回百转,催人心肝。 那厢皇后脸上始终不大高兴,不知刚生了闷气,还是那天被太后挤兑了,难受到今儿。横竖就是怎么着都不舒坦,偏身坐在圈椅里,跟前的女官送了引枕垫在腰上,也还是不受用,皱着眉、压着声儿,把人斥退了。 也许是言行惊动了太后,太后调转视线,冷冷瞥了她一眼。只消一眼,她立刻便敛神坐直了身子,再也不敢闹脾气了。如约却看出了莫名的悲哀,皇后这差事果真不是好当的。还不如做嫔妃那会儿,淹没在人堆儿里,你想怎么着都没人在意你。如今头上顶着这份荣耀,成了所有人眼中的规矩体统,人前失了体面,立刻便会受到太后的责难。 太后脾气可不好,越是看人不顺眼,就越是挑眼。在她想来,皇帝胡乱册立皇后大可不必,送先帝入陵寝,提拔阎氏做个副后就成了,没有必要扶植一个扶不起来的阿斗。他不就是为了和她这个母后打擂台吗,有了皇后,好些事儿就可以不经过太后了。这会儿可好,他选拔出来的皇后一到人多的时候就露怯,明明月份不大,每每刚坐一炷香就溜腰,诚如怀着一个秤砣。要不是自己也生过孩子,简直要被她蒙住了。 “我瞧着你,可真是难受坏了。”太后偏头对皇后说,“不成就回去吧,你身子重,没人会怪你的。回头拜月,让贵妃替你主持,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走个过场就成了。” 结果皇后一听,顿时又来了精神,笑道:“多谢母后体恤,臣妾精神着呢。这么好的日子,万万不能缺席,母后只管看戏吧,不用担心臣妾。” 金娘娘听后嗤笑了声,“你瞧,但凡愿意试她,一试一个准。早前这位也不是善茬,折腾得自己宫里鸡飞狗跳的,后来不知是不是上头瞧不过眼,把她带进宫的人全收拾了,她这才老实。现如今怀上了龙种,眼看矫情的劲儿又要上来,合该碰上太后这样的婆母,不接她的茬,她才蹦跶不起来。否则仗着能生皇长子,别说我们这些人,皇上的脑袋她也敢爬。” 如约听得一脑门子汗,捏了个果脯含在嘴里,摇着她的团扇,又去看台上唱戏去了。 咿咿呀呀曲调婉转,直唱到唐明皇上了蓬莱仙岛,天才彻底暗下来。 今儿是十五,那一轮圆月照得山河澄澈。乐寿堂前的月台上已经摆好了供桌和香案,盘儿里的供果堆得像塔一样高,这就预备要拜月娘了。 命妇们跟随皇后,黑压压跪倒了一大片。老话儿说女不祭灶,男不拜月,因此皇帝只带领臣工们在边上旁观着。 这宫里虽没有皇子,但还有一群圈在京城的世子。这些孩子大的十来岁,小的才两三岁,手里提溜着兔子灯和呱哒嘴儿,湘王世子背后还插着孙侯靠,吵闹着对皇帝说:“皇叔,容宁给您唱一出齐天大圣。” 皇帝和兄弟们红眉毛绿眼睛,对待孩子倒还算有耐心,让他小点声,“别惊着了月娘。过会儿让他们给你勾脸,你上台唱去,皇叔给你叫好儿。” 容宁“嗳”了声,偎在陪同的太监身旁,眨着一双大眼睛,打量着那些环佩叮当的命妇们行祭拜大礼。 年纪更小一些的世子们摇着手里的兔儿爷,仔细观察不断开合的兔子下巴,嘴里应景儿地揍着乐,“呱哒哒、呱哒哒……” 皇帝的视线始终落在那个人身上,她今天穿着藕荷色折枝海棠的襦裙,端端地绾着头发。但那身影纤细柔婉,即便看不见脸,也知道是她。 红尘中人来人往,充斥了无数张脸,无数个身影,但他眼里看得见的只有她。周围的一切都变成了陪衬,她却清晰刻骨。站起身,微微回了回头,视线短暂一交错,立刻又各自调开了。 他克制着自己,不再去看她,但视野之中,她无处不在。 拜过了月,行过了大礼,接下来就该开席了。命妇们仍旧在仁寿宫这一片,君臣大宴则设在了建极殿里。 皇帝带领一众臣工回到前朝,冗长的推杯换盏,官场上惯用的话术周旋,其实都让他感到厌烦。但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做出仔细聆听的模样,必要的时候还需有他独到的见解。一顿饭吃下来,一半在续君臣之谊,另一半在商讨国事。 不过也确实有令人振奋的好消息,皇帝闲散地倚着圈椅,眉舒目展道:“今早边关传来捷报,大军将敌军围困在西北一带,左翼的首领也被斩杀在阵前了。斡亦剌人士气不振,大有溃散颓败之势,朕已下令乘胜追击,务要根除这个顽疾。他日太庙祭祖,也好告慰祖宗,奏禀上苍。” 臣僚们得知了消息,势必要对他歌功颂德一番。当然也并不单单是奉承,溢美之词里,包涵的也有真实的心声。 要说大邺的历代帝王们,除了太祖和高祖,接下来的几任都是守成之君,习惯了温吞治理天下的手段,鲜少再有铁血君王。大邺幅员辽阔,引得邻国垂涎三尺,就说这瓦剌,理宗时起就在边疆多番试探,朝廷也出兵攻打过,但牛皮藓一般难以根除。四五十年了,这个问题一直是朝廷心头的顽疾,没有一任帝王有根治的铁腕。如今传到了天狩皇帝手里,短短五年就打散了斡亦剌的主力,不日就要攻克王庭,开疆拓土了。 这是天定的帝王人选,不是么?早前他篡位,很多人对他敢怒不敢言,料定他坐上帝位必会逞其疯狂,把江山社稷当儿戏一般。 结果这些人都错了。 他推儒学、重农桑、选名将,加固边郡城防,使夷狄不敢来犯。时至今日,谁还敢说他半句不是? 因此今天的中秋宴,直接变成了庆功宴,君臣笑谈着举杯共饮,一派欢欣鼓舞的气象。 这里正热闹,御前大总管悄没声儿地挨到皇帝边上,躬身回禀了什么。 皇帝听后放下手里的杯盏,无奈道:“皇后没用完宴席就回宫了,不知是不是身上不妥。朕要过去瞧一瞧,就请首辅替朕宴客吧,要是皇后无碍,朕去去就回来。” 皇后怀着身孕,这是关系皇嗣的大事,皇帝离席非但不会引人怀疑,更挣得了个体贴的好名声。 圆满地从建极殿里退出来,他偏头吩咐章回:“打发人去坤宁宫探一探,看皇后究竟为什么离席。” 章回应了声是,“已经派康尔寿过去了,倘或当真身上不适,太医就在广生右门上候着,即刻就能进去请脉。” 皇帝没有再多言,一路赶往慈宁宫花园。今天的园子静谧一如往常,人都在东边宫掖聚着,西路这一片鲜少有人经过,只要守住了揽胜门,就不怕有人擅闯。 “她那头传话了吗?让她知道朕在临溪亭等着她,别又借故不来。” 但凡和余夫人牵扯上的事,万岁爷总有些患得患失。章回最是晓人意儿,呵腰道:“主子放心,奴婢已经差人过去传口信儿了。只是这会子正在宴中,中途离席太打眼,恐怕得等到宴散,看歌舞杂耍的时候才好悄悄抽身。您且等一等,别着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皇帝问章回:“朕这会儿,是不是愈发沉不住气了?” 章回是被世事浸泡过的老狐狸,说的自然都是皇帝爱听的,“这和沉不沉得住气没关系,和万岁爷待魏姑娘真不真心有关系。您瞧您身边人来人往的,也没见您对旁的人这样,您说是不是?” 皇帝确实需要这种安慰,尤其当他知道自己办事出格的时候。加上章回那句“姑娘”,又恰到好处地把他重新拉回她还未出宫的那段时光,于是慈宁宫花园夜会,好像也不是什么犯忌讳的事,只是出于他的渴望,想多见她一面罢了。 那厢汪轸赶到仁寿宫外,要找人传话,头一个想到的就是郑宝。他俩以前同一批进宫,一块儿在御花园里扛过扫帚,后来郑宝给指派到永寿宫跑腿,汪轸因认了廊下家一个大太监做干爹,给举荐到了遵义门上看门。如今两下里都算升发了,郑宝跟着金娘娘起起伏伏一顿折腾,说话儿就是钟粹宫的太监领班了。汪轸呢,给提拔到御前当了差,摇身一变,成了半个人上人。 小哥儿俩凑到一块儿,先办正事,让郑宝进去传话,汪轸靠在角门边上等他回来。 大月亮,照得满地泛了白霜似的,汪轸摸出颗果子扔进嘴里,刚扭头啐皮,就见郑宝压着帽子朝他跑过来。 “都说准了?”汪轸问,“余夫人怎么说?” 郑宝道:“还能怎么说,没吱声儿呗。”主子们的私事,他们做下人的没什么可谈的,郑宝关心的是汪轸在御前的境遇,“轱辘,上头人没为难你吧?” 汪轸说:“哪儿能呢,我可是章大总管的爱徒,那些御前老人儿待我客气着呢。嗳,难怪个个儿都要往上爬,确实是高处风景独好,你站在平地上看不着。” 郑宝发笑,“臭德行,这回是充够了人形儿,学会咬文嚼字了。还风景独好……怎么个好法儿,您给说道说道?” 汪轸“嘿嘿”地笑,“就说月例银子,守门那会儿每月二两五钱,现如今涨啦,每月三两、月米三斗,另有公费制钱可领。”边说边压低了嗓门,“这都是小事儿,还有更大头的呢。在御前当差,连那些宗室们都要巴结你。就说外放的藩王们,他们想探得一点儿消息,都得从万岁爷跟前的人身上下手。” 郑宝哗然,“你还敢收藩王们的好处?” 汪轸忙捂他的嘴,“小点声儿!慕容家的藩王们我是不敢牵扯,怕回头弄出事儿来,那不是还有外姓的藩王呢吗。” 郑宝直吐舌头,“云贵那边的?还有南苑?” 大邺建朝时起,分封了八个藩王,慕容家的藩王不世袭,瞧准哪个皇子合适,就往哪里分派。唯独这云贵和金陵,是当初跟着太祖打江山的特等功臣,两顶铁帽子,一直传续到今天。慕容家的藩王和朝廷联系紧密,云贵和南苑为着自保,当然也要知道御前的动向。但那类藩王不惹事,动静小,所以在汪轸眼中,他们给的好处拿得踏实,风险也小。 郑宝算是听出来了,“你已经收了?不怕万岁爷知道了剁爪子?” 汪轸冲他直皱眉,“不说话能憋死你?爬到这个位置,也有身不由己,不收得罪人,知不知道!往后别人吃肉,你连汤都喝不着,到时候再去巴结可就不值钱了,人家有了耳报神,还稀图你什么?” 郑宝耷拉着眉眼瞧他,“你可小心点儿,祸福一瞬,别有了银子,没命消受。” 汪轸说“呸”,“你这乌鸦嘴,再混说我可揍你了。”骂完又转变了语调,“你上回不是说老家房子塌了,没钱修缮吗,回头我给你送来。横竖别出声,这事儿只有咱们两个知道,行不行?” 郑宝叹了口气,“不愧是好兄弟,风险你担,银子我使了。” 汪轸在他肩上拍了拍,待要再说话,见金娘娘从三友轩前夹道出来,乘着月色上了东筒子,晃晃悠悠拐弯朝北了。 郑宝说:“八成回钟粹宫去了,这么着余夫人才好腾挪。要不都戳在那儿,拿什么幌子作掩护。”说罢不再逗留,一溜烟跟过去了。 汪轸掖着手往南看,果然,不多会儿就见蹈和门上有人出来。因着余夫人还是魏姑娘那会儿游走于宫里,对各处还是很熟悉的,用不着谁来就伴儿,也不用谁引领,知道穿过景运门,就能直达慈宁宫花园。 只是要走乾清宫前的天街,那地方可乌泱泱全是锦衣卫,她显见地踟蹰了,汪轸忙赶上前,小声道:“夫人,您随奴婢来,奴婢带您进乾清宫,从老虎洞底下穿过去,保管遇不见锦衣卫。” 说着展开手里的斗篷给她披上,又盖上了风帽,帽筒深深地,再看不见底下的面目,这就成了。 转回身,汪轸虾腰招手,在前头蹀躞着步子引领。 乾清宫是重地,外朝的官员不能随意逗留,守门的也都是太监。太监们看见是御前的人办事,绝没有一个敢多嘴,因此这一路简直是畅行无阻。等穿过西一长街,再打永寿门前过,顺着启祥门夹道往南,不多会儿就到慈宁宫花园了。 顺利送到揽胜门上,汪轸止住步子,把手里的小灯笼交给了她,“前头奴婢就不送了,您留神往里走。奴婢给您守着门,横竖一个人都进不来。” 如约难堪地冲他笑了笑,嘴唇嗫嚅着,有话也没能说出口。 琉璃阶上 第63节 汪轸其实知道她要说什么,就是惭愧呗。但皇权面前,脸面值几个钱,皇上相中了你,你还能叫板不成! 默然躬下身子,他朝内比了比手。 如约提裙迈进门槛,摘下了风帽。放眼往前看,临溪亭四面的槛窗底下支起一道缝,有光从窗底泄漏出来。透过窗户纸,隐隐绰绰地,能看见两个身影一站一坐。 亭子外头挂着一盏红皮羊角灯,水红色的光泄满了台阶,乍一看像山间的野寺,透出一股玄异诡谲的况味。 章回一直眼巴巴望着揽胜门上,终于见一盏灯笼摇曳而来,简直掩不住地惊喜,“万岁爷!” 皇帝忙站起身迎出来,看她走到台阶前,仰头朝他微笑。这一瞬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子里,好像再多的话都不必赘述了,只是朝她颔首,温声道:“来了?” 章回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灯笼,俯身吹灭了蜡烛,却行退到五丈开外的大槐树底下等着。 皇帝引人进门,请她落座,小桌上摆了酒水和瓜果点心,他伸手挪到她面前,关切道:“你爱吃橘红糕么,还有寸金枣。他们说你先前看戏的时候用了好几块,我料你是喜欢的,让他们又预备了些。” 如约说:“我不爱听戏,坐在那里无聊,只好一个劲地吃点心。不过这会儿倒是渴了……”一壁说着,一壁提起酒壶各斟了一杯,“今儿是中秋节,我敬万岁爷一杯,也敬外头的大月亮。” 但窗户半闭着,看不见月亮,中秋不赏月,多不应景儿!皇帝起身,把支摘窗高高撑起,月光便毫不吝啬地泼洒进来。 点着蜡烛,反倒折损了这月华,他心里正有些遗憾,偏巧她和他是一样的想法,喃喃道:“烛火不该和明月争辉,我小的时候中秋赏月,一向是把内外的灯全灭了的。” 他听了,试探着问她:“那现在撤了蜡烛,你觉得合适吗?” 她转过一双碧清的妙目,不等他行动,自己偏身把蜡烛吹灭了。 可惜檐下还有灯笼,水红的光很是煞风景。她靠在窗前朝上看,忽然听见“嗖”地一声轻响,灯笼莫名熄灭了。讶然回望他,发现月光下的他周身镀了一层银辉,面前的筷子少了一只,正慢条斯理地执壶斟酒。 她心下惊叹,做了皇帝没有机会再去施为他的那些手段了,但在紧要关头,却仍旧可以精准地达成目的。所以余崖岸的话都是真的,她忽然感到灰心,自己要想杀他,是不是在痴人说梦? 好在他看不见她的失望,斟完了酒,从袖袋里取出个小盒子放在桌上,“我怕今天见你,没法还你的人情,所以跟着书上学了草编的手艺。” 如约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打开盒盖看,里头摆着好几个草戒指,数了数,正好十个。这人也是个一根筋,她说要十个手指头全戴满,他就真的做了十个吗? 他朝她伸出手,无声邀约,如约只得探过去,看他一个一个,仔细给她戴上。 “如果一个代表一生,那么十个,是不是可以生生世世在一起?”他垂着眼,无情无绪地问。 如约没想到这一层,一时竟有些答不上来。 他抬起眼眸,眼风锐利,直扣心门,“许我生生世世,你愿意吗?” 第71章 如约参不透他的想法,只觉得他有些孩子气,“生生世世,您不会觉得厌烦吗?好些夫妻做得久了,一辈子都嫌多,只求下辈子不要遇见,何况生生世世。” 可他却很执着,“也有举案齐眉,今生不够,再约来世的。你和我兴趣相投,不愁吃喝,没有世俗的困扰,为什么不能永远在一起?” 那小小的草戒指,仿佛是可以困住她的枷锁,他等她回答,月光下静静地望着她。 今生今世都很难,为什么他这么贪心,想图永远。 如约低头打量,真奇怪,五指戴满了,每一个居然都很合适。 他在殷切地期盼,答应他又有什么难的。如约说“好”,那个字,轻巧地从她口中说出来,不费吹灰之力。 可是他当真了,点了点头,把剩下那五个也给她戴上。 苍翠的青草,是今天现编的,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她把十指摊在他面前,笑不可遏,“快瞧,多憨蠢,手指头像烧伤了,包扎起来一样。” 她没太给面子,他老大的不好意思,不过没忘了向她炫耀,抬起左手晃了晃,“你给我的,我还戴着呢。” 如约偏头打量,“这都十来天了,不是时时戴着吧,见臣工的时候不成体统。” 他是山人自有妙计,“搁在桌子底下,他们就看不见了。不过我怕它沾了水会散开,洗漱的时候不敢戴着。” 如约盯着他手上的草戒指,月光把一切照得无所遁形。因为做得太久,草茎早就干枯了,显出一种橙黄的色泽,奇异的是戴在他指间,并不显得寒酸。 有时候这个人,常会让她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城府极深,为什么骨子里又有不该属于他的热血和赤诚?他保存着这个草戒指,然后用更多的,试图换取她的生生世世,实在执拗得天真。 她在心里暗笑他,可笑过之后,又生出更为庞大的空虚。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她和他之间隔着血海深仇,他的一厢情愿,腐蚀不了她的意志。 重新整顿起自己的精神,如约轻描淡写,“散了就散了,还可以做个新的。” “你给我做么?”他追问,“只要散了,你就重做一个给我,可以吗?” 然而她又犹豫了,“我也想啊,又怕不能够。”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肃穆,“为什么?你还是不愿意?” 她见他变了脸色,有意磨磨蹭蹭敷衍,“不是不愿意,是不能……”眼见他急了,她却忽然笑了,“这草一到秋天就枯黄,韧性也不好,做出来像麦秆子似的,不好看啦。” 她在戏弄他,害得他心都悬起来。既然情绪已经推进到了这里,何不借着薄怒盖脸,讨些红利呢。 于是伸手拽她,把她拽得离了座儿,一旋身,坐到他腿上。 这两具身体,似乎天生就是契合的。她自然而然便搂住了他的脖颈,依偎在他颈窝处呢喃:“你说,这个时候会不会有人在找我们?外朝的臣僚,还有仁寿宫里的命妇们……外头什么时辰了?再过不久就该出宫了吧!” 可是这样的贴心和亲近,怎么能够中途停下。 他的脑子混沌了,喃喃自语着:“别管……什么都别管了……” 呼吸相接,心跳如雷,鼻尖抵着鼻尖,也许只有一张纸的距离吧,可不知为什么,好像又有无穷远。 他不敢亲上去,是的,不敢。 上回马车里对她的冒犯,是带着死活不论的梗劲儿,他甚至做好了她永远不理他的准备。现在却不一样,他怕触怒她,怕让这尽量保持纯洁的关系蒙尘,让自己在她眼里变得龌龊不堪。 但这种事,怎么才能克制?他已经尽力压制心头的欲念,不在她不自愿的情况下亵渎她……然而终究没能忍住。心里默念的《清静经》没有起作用,嘴唇有他自己的打算。 一片柔软的、温暖的触感,恍恍惚惚停在他唇峰。他不是没有经历过女色的毛头小子,却为什么为这浅浅的一吻如痴如狂? 他可以感知她微微颤了颤,似乎有些抗拒,但还是为他停下了。她青涩,什么都不懂,以为唇贴着唇就是全部,他却横了心,不管不顾地加深了这个吻。 当她迎讶,他狂喜灭顶。他小心翼翼探求,一点一滴引领,他清晰地感觉两具火热的身体在燃烧,这一刻,他觉得她应当也是深爱他的。 纤细的手臂在他颈后缠绕,像靡靡盛开的菟丝花。一场兵荒马乱之后方才松开,偏过脸,贴在他颈边细细地轻喘。可她不知道,这一呼一吸对他来说是另一种折磨,某些他努力想维持的东西,在顷刻间崩塌,他才意识到自己要的更多,并不满足于这样的浅尝辄止。 旷得太久,疯了。可他担心这样会吓着她,只能敛神自持,蹙眉闭上了眼睛。 她撤开一些,迟疑地打量他,轻声耳语着:“怎么了?我做得不好吗?” 他没有睁眼,老僧入定般道:“你别说话,我也不敢看你……” “为什么?”她笑了笑,“不好意思见我?” 他刚要说话,她凑过来,在他唇上舔了一下,“万岁爷,是不是这样?” 某根紧绷的弦,忽然之间断了,他勒紧她的腰,让她更紧密地靠向自己,“我不想放你走了,你留下吧!” 如约僵住了身子,半分不敢动弹,嘴上周旋着,“不成啊,时候差不多了,我得回婆母身边去了,否则她该找我了。” 然而就在这时,传来了汪轸刻意放大的嗓音。揽胜门离临溪亭不远,夜里又寂静,因此听得格外清晰:“余指挥,您怎么忽然回京了?” 如约心头顿时狂跳,慌忙站起身道:“怎么办,他回来了!” 这个变故,连皇帝都没有想到。照理说外派的大臣回京述职,每到一个驿站就该发一封陈条入京回禀脚程,上回朝廷接余崖岸奏报,他刚行至平阳府,七八天时间应当是赶不回来的。除非他那时已经到了顺德,刻意隐瞒行程,就是为了中秋夜从天而降。 皇帝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外面月色煌煌,可以很清晰地看见宫门上的身影。那身朱红的飞鱼服被夜色浸泡,发出玄色的缎光,余崖岸的声线一如既往沉稳,“先前有人见皇上往这儿来了,臣有要事,即刻回禀皇上。” 他说着,偏头朝临溪亭方向望过来。亭子的槛窗虽开着,但里头黑洞洞地,看不真切。 汪轸还要阻拦,被他一把推开了,冷声道:“余某是粗人,伤了公公非我本意,还请见谅。” 如约忙拽皇帝的袖子,把他拽得远离窗前,躲到一排博古架后头去。 皇帝原本是不情愿的,照他看来已然如此了,不如当面说明白,这件事总要妥善解决的。 可她不能放任他们对峙,万一余崖岸破罐子破摔,把她的一切抖露出来,她不敢确定这会儿还情热的皇帝,会不会翻脸不认人。 汪轸到底没能拦住他,哀哀地叫着:“大人,今儿咸若馆里供着月神娘娘,太后老祖宗有懿旨,不许任何人进园子……” 余崖岸脚下没有停顿,径直朝临溪亭走去,边走边道:“本官得过特旨,只遵皇上的令儿,旁人的口谕一概不管。” 就要接近临溪亭了,心头的恨,足以击碎他一贯的章程。自己忙着替皇帝办差,皇帝倒好,替他照顾起后宅家眷来。可见今晚回来得妙,他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在建极殿大宴上面圣。果不其然,皇帝没在,派去仁寿宫打听的小太监来回禀,并未找到他的夫人。他就知道,他一去两个月,很多事悄然发生了转变,一切已经不在他能够控制的范围内了。 死死盯着那个四方的小亭子,他心里了然,他们在里头,也许正做着不可告人的勾当。他想不透,那女人究竟要干什么?她不是口口声声憎恨那个灭族仇人吗,现在的纠缠,到底是被迫还是自愿? 他要见她,立时就想带她走,回家再好好和她清算。他确实是被妒火烧昏了头脑,甚至连那个常令他敬畏的皇帝也被拉下了神坛,还有什么君臣尊卑,不过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罢了。 可是再要往前,章回拦在了半道上,那老狐狸依旧是一副从容不迫的做派,掖着手道:“余大人,不得召见而擅闯是什么罪过,大人还记得吗?” 余崖岸铁青着脸,望向近在咫尺的临溪亭,“臣奉命远赴陕西,捉拿庆王。眼下庆王已抵京,臣前来复命,何罪之有?” 博古架后的皇帝再不能忍让了,抽手就要往外走。 如约眼见拦不住他,忙乱中勾住他的脖子,用力吻了上去。 这是最好的留人方式,前一刻还怒不可遏的皇帝,倏忽便去意全无了。精力转移,情绪也转移,踅身把她抵在了墙上。 外面越是分辩,于他来说越是一种激情的尝试。他伴着余崖岸的嗓音,每说一句,就深吻她一下。这迷乱的夜,忽然变得那么有趣,甚至连余崖岸的挑衅,他也觉得完全不必放在心上了。 “他回京了,你怕不怕?”他贴着她的嘴唇,轻声呢喃,“我不放心让你回去,还是留下吧……” 如约仍旧摇头,“要是留下,我的名声就全完了,死了也会被人戳脊梁骨的,我不能。” 他无可奈何,紧紧拥着她,止不住地心猿意马。 人都是自私的,生出独占欲的时候,便开始绸缪如何能将这件事变得顺理成章。一个不太好的念头在他脑中盘桓,强留或是和离都会伤筋动骨,最好就是让余崖岸这个人永远消失。若她成了寡妇,那么一切难题便都迎刃而解了,不管是进宫还是另建别业,都是名正言顺的,没有人敢置喙。 可真要杀余崖岸,他又不免彷徨。当初夺取皇位时余崖岸出力不少,虽然他手段狠辣,不留余地,但就长远来说,确实为他扫清了前路,让他能高枕无忧地垂治天下。 如今宝刀依旧锋利,却要强行折断,他终归惜才,还是有些不忍。 如约在等着,等他给个决断,现在就告诉她,会扣下余崖岸,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可惜,她没能等来。只听见他一声叹息,紧紧扣住她的手臂说:“我舍不得你回去。” 她的心一点点凉下来,开始切切实实自省,是不是自己做得还不够,为什么到了这个份儿上,他还没有对余崖岸动杀心。想来是自己太心急了,还得再添一把柴。于是偎在他怀里说:“我也没有办法,回去还不知应当怎么交代呢……不过你放心,等事情应付过去了,我想法子给你传口信儿。” 他们里头难舍难分,外面的章回给余崖岸提了个醒儿,“余大人,您这回押解的是庆王,是当今皇上的兄弟。天家血脉犯了事儿,尚且要追究刑责,何况你我。无召而擅闯,视为阑入,阑入是什么罪过,余大人比我更明白。大人还要进吗?”边说,边向一旁让了让,“倘或决意要进,咱家不拦大人,但后果大人是否能承受,还请大人仔细掂量。” 如此一来,反倒让余崖岸冷静了。 是啊,就算他真能撞破些什么,又怎么样,难道还能和皇帝争长短吗?无非是让自己颜面扫地,再也抬不起头来罢了,所以章回的以退为进,反而唬得他不敢上前了。 悻悻退后两步,他握紧了双拳,“是我太性急了,着急要面见皇上,险些坏了规矩,还请大总管见谅。” 章回笑了笑,“明白,余大人忠君事主,万岁爷也常夸您办事稳当。只不过今儿时候不对,都过节呢,皇后娘娘身上又不好,万岁爷自然放心不下,要赶着过去看看。” 多好的一个台阶啊,都递到面前了,怎么能不顺着往下走。 余崖岸恍然大悟,“皇上去探望皇后娘娘了吗?原来是底下人弄错了,把我引到这里来了。” 章回说可不是,“皇后娘娘怀着皇嗣呢,万岁爷怎么能不上心。今儿咸若馆里供奉月娘,万岁爷特下了令儿,不准男人闯入,让咱家亲自守园。不曾想余大人进来,竟是拦也拦不住,唉,实在让咱家为难啊。”说罢一笑,“趁着没人发现,余大人快回建极殿去吧。过会子皇上从娘娘那儿出来,必定要和众臣工话别的,您那时候再向怹老人家复命,岂不顺理成章?” 琉璃阶上 第64节 余崖岸轻舒了口气,“那我就回去了。先前糊涂擅闯,还请大总管周全。” 章回颔首,“好说。” 他又朝临溪亭望了一眼,咬咬牙,转身朝揽胜门上去了。 等人走远,章回才垮下肩头,抚胸想好在没让他闯进去,否则今儿这事可就不好收场了。一个是铁血帝王,一个是杀人不眨眼的指挥使,到最后别不会牺牲了余夫人,那这结局就太凄凉了。 反正今晚这密会是不能再继续了,章回登上台阶,挨在支摘窗前旁小声提醒:“万岁爷,该回宴上去了。” 博古架后的两个人方才松开彼此,皇帝留恋,低头对她道:“给我两天时间,这件事我来解决。” 如约说好,转头看,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夜也深了,便匆匆道:“我得回去了,再不走,就真的要穿帮了。” 她急急朝外走,连头都没回一下。皇帝不由失望,脱口唤她:“如约……” 她站住脚回身,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笑,“不要紧的,以前我都应付过去了,这回也一定可以。” 接过章回递来的斗篷重新披上,她跟随汪轸出了揽胜门,顺着来时的路径返回仁寿宫。 还好,回来得很及时,戏台上的戏还没唱完,余老夫人也不在,说是陪着太后太妃们抹纸牌去了。 如约平复了杂乱跳动的心,坐在座儿上看了半晌戏文,湘王妃又挪过来,和她闲散地拉起了家常。 两个人正聊得热闹,见余老夫人回来了,抚着脖子说:“灯下看牌,看得我两眼昏花,到底是老了。以前年轻那会儿,连着打上几宿,也不带发憷的。” 眼瞅着月上中天,今天的节总算过完了。太后宫里打发了总管太监传话说散场,众人都像得了特赦,谢过恩典,跟随内官指引,经由东华门退出了紫禁城。 老夫人应该还不知道儿子回来了,只顾和如约抱怨,说丽太妃一点儿长进也没有,耍赖一如既往,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我输了两吊钱。”老夫人忿然说,“原本我手气很好,结果她炸了一回胡,把我的运气也带累坏了。” 如约笑着说:“不过消遣罢了,婆母不要太当真。知道她是这个脾性,让着她点儿就是了。” “太后原说不带她,是她自己靦脸坐下的,多可气!” 抱怨间,马车在大门前停下来了,她还不舒心,火冒三丈地从车上下来。结果一抬眼,看见了儿子,顿时便由怒转喜了,讶然道:“怎的这时候到家了?今儿宫里办大宴,进去了吗?” 余崖岸在他母亲面前一向粉饰太平,和声道:“进去过了,交了差事才回来的。”可视线却转向如约,那双眼睛透着森冷之气,什么都没说,不过一瞥,就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老夫人浑然未觉,还在兀自欢喜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阵子在外办差,眼见着都瘦了,明儿让厨房给你炖大补汤,好好贴点儿膘。”边说边招呼如约,“快,你们回去歇着吧,明儿不用请安了,睡到日上三竿也不打紧。” 如约说是,看着老夫人喜滋滋地进门走远了。 再转头瞧余崖岸,他冷着脸看着她,一副要将她碎尸万段的模样。 她没有理他,提裙迈进门槛,顺着游廊回到院子里,一头吩咐让人预备温水。 余崖岸像个影子一样跟随在她身旁,阴恻恻道:“怎么?回来就要沐浴,弄脏了身子吗?” 如约听不得他污言秽语,但仍是尽力忍耐住了脾气,“大宴上又是酒又是肉,裹得一身菜味儿,难道不该洗洗吗?大人长途跋涉,身上也不洁净,赶紧去洗漱洗漱,换身衣裳吧。” 余崖岸眼下是百般地寻不痛快,错牙道:“对,我是臭的,不像宫里那人,衣裳鞋袜都熏着香。” 如约蹙眉望向他,“你回来就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哪里又惹你不高兴了,你要这样挤兑我?” 她倒来和他发脾气,真是反了天了。 他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你们先前在哪里?为什么那人不在建极殿,你也不在仁寿宫?别以为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们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你要是觉得我耳聋目瞎,那你就是错打了算盘。” 如约用力推开他,“我做了什么,让你回来就撒癔症?那人在哪里我哪儿能知道,我不在仁寿宫,上金娘娘那儿叙话去了,怎么,这也不成吗?” 他冷笑,“你觉得仅凭你那点小聪明,能骗得了我?我不在京时,你究竟背着我做了多少坏事,你以为我不知道?”说着步步紧逼,厉声质问,“你们到了哪一步?是不是早就纠缠不清了?你在我面前三贞九烈,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就因为他是皇帝?” 如约心头急跳,虽然早有预感,今晚上不好应付,但没想到他会这样失态。 挣脱他的钳制,她平稳住心绪,转身推开了窗,淡声道:“我今儿累了,不想同你理论。大人路远迢迢也辛苦,就请早些歇着吧。” 可是这些话在他听来却很刺耳,“你累了?在临溪亭里承恩受露,果然辛苦。” 如约气冲了脑子,扬手便甩了他一巴掌,“你住嘴!” 这一巴掌,终于彻底激怒了他。他猛地将她拽进内寝甩上床,恶声道:“我等了你三个月,忍着不碰你,你倒好,勾搭上别人了。既然你不过如此,那我又有什么好客气的。你能侍奉他,想必也能侍奉我,这迟来的房,今儿就圆一圆吧。” 第72章 如约被他抛得晕头转向,脑袋撞到床架子上,一瞬人都懵了。 他上来便用强,她的抵抗微不足道,但仍是努力试图阻挡,尖叫着说不要。 “不要?”他掰着她的下颌道,“他碰你的时候,你也说不要吗?你是我余崖岸的夫人,不来侍奉夫君,倒去人家身下承欢。你当真以为我不能把你怎么样,所以你有恃无恐,是不是?” 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和他争辩了,只是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仿佛这样能保得自己安全。 可她越是抵抗,越让他火冒三丈。他压制住她,贴在她耳边说:“我和他,都是杀你全家的仇人,为什么在你眼里却分三六九等?因为他没有亲自动手,所以他的罪孽就轻一些,是吗?还是你一直在绸缪,要利用他来除掉我,为你全家报仇?” 那是不能触碰的伤疤,她什么都能忍,唯独不能忍受这个刽子手,提起过往对她全家造下的孽。 “你不配提他们,你这畜生!”她含着泪,浑身战栗不止,“你害得我这样,还要在我心上扎刀,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所以我还在期待什么?以为对你好一些,你会被驯服,其实都是我的一厢情愿。你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对你再好,你也还是麻木不仁,一心想置我于死地。”他的好耐性已经用尽了,掐着她的脖颈,残忍地说,“我不配提他们?为什么不配?一群刀下亡魂,我能杀他们,也能杀你。哦,那天血洗金鱼胡同,你不在家,没有看见当时的盛况。你许家满门被我像猪狗一样押在院子里,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溅出来的血,把树顶都染红了,那场景,真是壮观至极啊。” 如约的心被撕开了,好不容易才凝固的伤口,再一次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八月的天气,无端变得彻骨寒冷。她在他的挖苦下血肉模糊,痛不欲生,闭上眼道:“杀了我吧,我再也不想活了。你今日不杀我,来日我一定杀你……所以快些动手吧。” 可她等来的,并不是他收紧的虎口。 那双手忽然往下移动,一把撕开了她的衣襟,孔雀蓝的主腰映着雪白的皮肤,灼伤了他的眼。 他已经厌烦了庸人自扰,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一再地迁就她?他咬着牙,狠狠撕碎了碍眼的屏障,哂笑道:“想死还不容易吗,但死之前应当物尽其用,好歹你也是我娶过门的夫人,应该尽一尽你为人妻的职责了。” 也许是出于恐惧吧,她声嘶力竭哭喊,“不要碰我!你不要碰我!” 原本他还念着自己心里那点情,怕她寻死,怕她想不开,可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大不了再办一场丧事罢了。 他甚至有些恶毒地想,其实她死了也好。只要她一死,所有的不幸都可以了结了,君臣可以重修旧好,她的痛苦也可以到此为止,不是双赢吗? 但就这么让她死了,实在太便宜她,合该先让他受用受用。他本来就不是个擅长谈情说爱的人,过去的年月里,所有女人都是召之即来,他从没有花那么大的力气,去经营所谓的感情。 女人么,玩物罢了,他原想善待她的,可惜她不识抬举,让他戴了绿头巾,那还赏她脸面干什么,合该像对待娼妓一样对待她。 不过这细皮嫩肉确实作养得不错,还有这窈窕的身段,难怪能蛊惑君心,让皇帝不顾廉耻地,和她躲到临溪亭里吊膀子。 “你讨厌我吗?真的这么讨厌我?”他掐住她的腰问,“那他呢,你是被他逼迫,还是心甘情愿委身他?” 他没有察觉,其实他的语调里还是带着希冀,盼望其中有误会。她可以恨他们,但应当恨得不分伯仲。 如约精疲力尽,这剂猛药也下够了,终于到了坐等收成的时候。 她要报仇,什么都豁得出去,包括她自己。对余老夫人的愧疚可以到此为止了,她的儿子当年在许家大院里做了那些丧尽天良的事,凭什么他们还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人做错了事,不应该有报应吗? 缓慢地眨动一下眼睫,眼里的泪水流淌进鬓发里,她说:“我和那人是清白的,不像你想的那么龌龊。” 可惜他并不相信,“是吗?” 她说是,“你不过就是要我证明罢了,好,那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她推开他的手,把身上的衣裳都褪尽了,然后解开他的鸾带,扯掉了他的飞鱼服。 没有畏缩,也没有羞怯,她躺回枕间,只说:“轻些。” 他糊涂了,也混乱了,不知她究竟又在搞什么花样。但这具身体像漂泊的孤舟,急于寻找港湾,他确实要印证,男人的自尊心闹得他六神无主,只有这个办法,才能给彼此最好的解脱。 欺身过去,他拢她在身下,分花拂柳慢慢探寻,实在是艰涩难行…… 他忽地释然了,自己居然真的误解了她。 再撑起身看她,她闭着眼,眼泪滔滔地流淌,简直像打开了水闸。他自知理亏,抬手替她擦了又擦,粗声道:“别哭了。”越是这样说,她哭得越凶。 他心烦意乱,靠去想吻她,可她别开了脸,只听见细细的啜泣,止也止不住。 “好了,我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该怀疑你。”他挪了挪身子,铺天盖地的快意涌来,想就此停下,可惜停不下来。 “好了……好了……”他放软了语调轻声诱哄,“都是我的错,我胡乱吃醋,冤枉你了。” 可正在进行的事,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阴狠也化成了体贴和柔情。他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感觉到些许的快乐。 其实不反抗是对的,越是反抗,越会吃更大的苦头。可惜她始终恨他,他的克制,也没能换来她的回应。他心里后悔,刚才的话伤她太深了,许家灭门不该旧事重提,也许她已经尽力想忘记了,结果又被他蛮横地撕开了。 这刻欢愉过后,不知道还要花多大的力气去重新修补,但……至少这刻他欣喜若狂,不管是肉、体还是精神。 如约极力地忍耐,没想到这件事竟会这么痛。但这种痛苦,怎么和她失去至亲的痛相提并论? 没错,一切都是她的计划,一步都没有出错,从她特意告诉皇帝,自己是完璧之身开始,这个圈套便已经设好了。她知道余崖岸回来不会放过她,她心里早就有准备,所以她推开窗户,让设在余府的暗哨听清房里的动静。她嘶喊央告,却仍旧受到侵犯,到了如此境地,是不是能够帮助皇帝下定决心了? 只是委屈了自己……不,不委屈,因为值得。一个失去了家族依傍的孤女,想向皇帝和锦衣卫指挥使索命,本就是痴人说梦。可她执拗,一定要做到,那就只好放弃无关紧要的尊严,抓紧每一次重要的机会,甚至不惜把自己也填进去。 他快活了吧?餍足了吧?她看见他颓然倒在她身上,打心底里生出厌恶,用力把他推开了。 事后的温存,真是一点都没有。他受了冷遇不由讪讪,探手想搂她,还是被她拒绝了。 “余大人,这样自证,够了吗?”她冷冷地问。 余崖岸看着床上的落红,很觉得难堪。撑身抹了一把脸道:“我错了,不该质疑你,可我的小人之心,也是因为太在乎你。” 如约不想和他商讨这些没用的话题,穿上中衣扣好了纽子,艰难地走到窗前唤莲蓉,“把水抬进耳房里去。” 莲蓉说是,到现在脸上还残留着惧色。 上房里的吵闹声隐隐约约传出来,没有人敢多管闲事。闻嬷嬷是个忠勇的,不要命般想冲进去解救,却被院里的婆子生拉硬拽拖出去,绑在了柴房里。 至于他们吵些什么,其实听不太清,恍惚牵扯了第三个人,看样子小老爷又打翻了醋瓮。只不过他强势,到最后便传来少夫人的哭喊尖叫,听得人心头直打哆嗦。 有人去老夫人院子里禀告了,但老夫人压根儿没理睬。大概是觉得夫妻间起争执很平常,也或者认为成亲到现在都没圆房,本就不合常理吧。 所以这个月圆之夜,真是过得惊心动魄。所有人都熟视无睹,所有人都是帮凶。 如约呢,并不指望有谁能来救她,一切都是她该受的磨难。 好在水是温热的,坐进去,这僵硬的身子才逐渐缓过劲儿来。低头看,被他掐过的地方青紫,倒也不觉得疼。只是静坐了片刻,忽然有什么砸落,砸得胸前的水面起了涟漪,她才知道自己哭了。 嫌恶地抬起手抹了抹眼皮,无奈抹不完。于是干脆憋上一口气,沉进了水里,这样就连自己,都闹不清自己有没有流眼泪了。 *** 余府上发生的事,不消一个时辰就传进了宫里。 加急的讯息犹如前线奏报,畅通无阻直达御前。向皇帝奏明的章回,这辈子就没流过这么多的汗,汗水涔涔,把内外的衣裳都打湿了。 “万岁爷,余府上有线报,看情形……不大妙。”章回惨然的声音,在殿宇里回荡,“余大人不尊重,和夫人起了争执,闹得挺凶。原本伏守的人要闯进去的,可后来又没声儿了……隔了会子,余夫人传热水,哭着从屋里出来,那个……” 皇帝今晚心神不宁,也睡不着觉,所以到了夜半子时,还在案前批阅奏疏。谁曾想忽然一个线报送进来,像在他太阳穴上狠狠打了一拳。他愣住了,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手里的笔落下来,在公文上炸开了血色的花。 琉璃阶上 第65节 早该想到了,为什么还宁愿冒险,让她回那个所谓的家! 有一种愤怒是无声的,怒到了极点,整个人难以自控地颤抖起来。原本用以握笔的手,这刻紧握成了拳,那手背上青筋毕露,简直让人感到骇然,生怕他下一刻就会把这养心殿砸个稀烂。 章回和康尔寿惶恐地对望,再站着就是对天威震怒的不尊重了。两人慌忙跪下,伏在地上叩首不止,“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 可是这怒火,把他的心烧出了个好大的窟窿,非人命不能填还。 良久,他才勉强定住神,哑声道:“今晚伏守的人,一个都不要留。传令叶鸣廊,寻个合适的机会,让余崖岸殉职吧。朕不能再让他活着了,他必须死。” 最后那四个字,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恨透了余崖岸,也恨透了他自己。 是他太自信了,自恃身份尊贵,以为余崖岸不敢碰她。结果那不知死活的东西,竟然会做出那等事来,可见他这个皇帝,在这位指挥使眼里是毫无威信可言了。一个胆敢藐视皇权的人,还需要念及旧情留着吗? 章回拿肘弯子捅捅康尔寿,康尔寿领了命,手忙脚乱地爬起来,闷头就往外冲。其实这会儿避开风头才是明智之举,安抚万岁爷的苦差事,就交给章大总管去办吧! 康尔寿跑出了遵义门,一路往南,直奔十八槐。后半夜的月亮愈发大得凄惶,千疮百孔地吊在槐树顶上,看着实在有些瘆人。 御前给指挥同知传口信儿,都是避人耳目的。面上锦衣卫指挥使是皇帝亲信,什么事儿都由他处置,但北衙的风头日盛,手上权力过大,万岁爷是什么人呢,怎么能由着余崖岸一手遮天,主宰那些朝廷官员的生杀。 所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叶鸣廊就是安插在锦衣卫中的定海神针。寻常不必同余崖岸争锋芒,他唯一的责任就是盯住上峰,紧要关头取而代之。 早前皇帝召见他,曾和他笑谈,“别怕出不了头,暂且蛰伏,将来必有风头大盛的时候。” 从不彻底信任任何人,这是为君者的分寸。一把刀太过锋利,就要预备合适的刀鞘,以便随时将他收刀归匣。 终于,这个时候到了,叶同知被压制多年,总算可以吐气扬眉了。 康尔寿掖着手,挨在一棵大槐树底下,打发出去的小火者报过了信儿,不消一刻钟,叶鸣廊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断虹桥。 康尔寿从槐树后头迈出来,看他快步往这儿来,到了跟前拱拱手,“康掌事,皇上什么示下?” 这事非同小可,康尔寿日鬼弄棒槌地勾了下手指,叶鸣廊看着那胖脸一阵反胃,但还是凑过去,递上了耳朵。 康尔寿把皇帝的意思仔细交代了一遍,他怔忡片刻,立时俯首领命,道了声是。 康尔寿倒好奇,“大人不问因由?” 叶鸣廊道:“皇上吩咐的差事,臣只要承办,不必问因由。” 足见这叶同知是个聪明人,有长性,守得住,知情识趣儿也懂进退,万岁爷看人,果真一看一个准。 康尔寿颔首又问:“叶大人多久能交差事?” 叶鸣廊道:“三日之内。” 康尔寿说好,“万岁爷等着您的好信儿,请叶大人不要令万岁爷失望。” 叶鸣廊说是,拱手一揖后,顺着原路折返了。 先前康尔寿不明白,为什么他没有追问皇帝要杀余崖岸的因由,这因由,他心里明白得很。余崖岸刚从陕西回来,本不该这个时候对他下手的,前脚刚抵京,后脚杀身之祸便到了,且又明确吩咐要因公殉职,其中缘故还需要多说吗。 锦衣卫洞察整个四九城宗室及官员一切动向,皇帝见了余夫人几次,什么时候见的,他都知道。当然,消息自然也由他斩断,以保证不会传进余崖岸耳朵里。但这杀心早晚是要起的,皇帝要杀一个人,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他担心的是那个可怜的女孩子,究竟又付出了什么,才真正做到利用皇帝除掉余崖岸。 余崖岸死不足惜,但接下来呢,她是不是还有更大的计划,把矛头对准了那个不可能被打倒的人? 叶鸣廊在案前坐了半宿,听见城里此起彼伏的鸡啼声,才知道天亮了。天亮后也思忖,要不要想法子再见见她,要不要再给她提个醒儿,也算好人做到底。 然而转念再思量,自己的一举一动何尝不在皇帝的掌控之下。有些事一直没有点破,可能并不是因为你隐瞒得好,只是对方想给你机会罢了。 试图迈出门槛的腿,还是重新收了回来,他退回案后低头整理文书,太阳一点点升高了,李镝弩和屠暮行说笑着从大门上进来,他扬声唤两位千户,把准备好的线报交到他们手上,“前太子余党,在宣南火神庙一带出现,共有十一人,其中一人,是漏网的詹事府府丞。” 李镝弩和屠暮行哪里知道里头门道,抚掌一笑,“来大买卖了!早前挖地三尺也找不出来的老狐狸,这回可算露尾巴了。一个人头五千两赏银,十一个是多少?”李镝弩捅了捅屠暮行,“够你吃花酒,吃到八十岁了。” 两个人推搡往正衙去了,边走边问左右:“给大人传口信儿了吗?才到家,怕还舍不得下床呢……” 乱哄哄一顿调侃,说笑归说笑,正事儿还是要办的,立时就打发人去了白帽胡同。 通常这种案子,余崖岸是必要亲自参与的,尤其现在还牵扯了房里人,他也有这份担心,唯恐让他们接上头,那事情就更不好办了。 昨晚上还恶狠狠地盘算过,干脆杀了她一了百了,结果那件事一出,这会儿再来问他,他已经失忆了,全想不起来当时的狠戾了。 “让人盯着,再探。”他摆了摆手,把报信的人遣退了。 其实这个时候是不愿意出门的,昨晚的事到现在还没解决,他心里七上八下,已经难受了大半天。 迈进卧房,她在案前坐着练字,连头都不抬一下。他厚着脸皮走到她面前,又不好意思低声下气,便道:“我回头要出门办差,你就不能给我个好脸子吗?” 如约道:“我没一头碰死,已经是没气性了,大人还要我给好脸子,拿我当外面的粉头了吧。” 余崖岸百爪挠心,“你究竟要我怎么样,才肯原谅我?我承认自己混账,承认自己鲁莽,这样还不成吗?既然嫁了我,夫妻敦伦是天理人道,我等了你三个月,是我愿意耐着性子焐热你,不表示你应当冷落我,你懂不懂?” 如约的双眼盯着面前的字帖,半晌才道:“我不是心甘情愿的,你心知肚明。” 这是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了吗?他撑着腰道:“所以我说自己错了,对不住你了,要打要骂都由着你,你还要我怎么样?” 她不再说话了,这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实在让他难受得厉害。于是硬着头皮把她拽起来,我行我素圈进了怀里,又把脸凑到她面前,“你打我吧,只要你能出气,随你怎么样都可以。” 当然,没有等来她的拳脚相加,她对他的亲近也并不显得抗拒,他的心顿时柔软了,“如约,咱们是夫妻啊,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尤其还是为着这种事儿,你不觉得可笑吗?” 如约抬起眼,那眼眸沉沉,透出一股死气来,“你觉得我为受人凌辱而难过,很可笑吗?” 他窒了下,知道自己又说错话了,忙又找补,“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明明知道的。”自己的面子过小,只好搬出了老夫人,“咱们这里吵闹,消息可传到母亲耳朵里了。她老人家可对你爱护有加,你不瞧着我,瞧着她老人家,别让她为我们操心,成不成?” 这才是最可笑的话,昨晚那些动静,余老夫人能不知道吗?但她放任了,终究儿子才是至亲,她心里的亲疏,其实分得明明白白。 不过也确实没必要闹得太难看,横竖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皇帝要是没有动作,自己还得见机行事。 她的态度终于软化了,“过会子还要去婆母那里用饭,你什么时候出门?多早晚回来?” 她语气轻柔,没有疾言厉色,让他看见了日后夫妇和睦的希望。他简直喜出望外,切切道:“擦黑出城,明早就回来了。午饭恐怕来不及用,我先送你过去,让母亲看见我们好好的,她放心了,我才好走得安心。” 第73章 如约点了点头,心里有再多的反感和不屈也得往下压一压,推开他道:“时候差不多了,这就过去吧。” 可是她的冷漠,没有让他退却,愈发心如春燕,孜孜地向往着她。 在他看来,一个女人把身子交给你,自然会收了心,正经和你过日子。也许眼下她还有些不平,但时间久了就会好的。等过阵子再怀上孩子,心里有了寄托,静下心来营建起自己的小日子,那些远古的往事慢慢就被埋葬进尘土里,再也不会想起了。 所以女人就是女人,脆弱易碎,渴望安定的生活。 他伸手去牵她,被她拂开了,但他不死心,还是靦着脸,紧紧攥住了她的手。 老夫人那头果然设好了宴,开席之前围着桌子团团转,见碗碟摆放得不好,又精细调整一番,等到无可挑剔了,才悠着步子踱开。 转头朝外张望,原本还想让涂嬷嬷过去催一催呢,发现他们恰好进来了,忙堆起笑脸招呼:“快着,坐下吧。” 余崖岸说不吃了,“我过会子还要去衙门。” 如约狐疑道:“不是说擦黑才出门吗,怎么现在就要走?” 她能如常和他说话,他就已经很高兴了,但高兴不能全做在脸上,压着唇角道:“先去衙门,傍晚再出城办事。” 老夫人老大的不称意,“这锦衣卫衙门是没人使唤了,只余一个你,拿你当牛做马的,哪儿都要你亲自去。” 无奈内情不便说,余崖岸只管搪塞着,“这件事很要紧,等办完了,就能好好歇一歇了。” “不管要不要紧,饭总是要吃的。”老夫人拽他的袖子,一面道,”吃过了饭再出门,办事才有力气。昨儿半夜到家,团圆饭都没来得及吃又出门,也不是个事儿。” 于是只得坐下执了筷子,先给老夫人布菜,又往如约碗碟里夹了老大一个水晶虾仁。 老夫人觑他们神情,好像都是寻常模样,也没有谁拉着脸子不高兴,便试探道:“我听说昨儿夜里……” 余崖岸一笑,“我就知道会传到您耳朵里。昨儿夜里我们闹着玩呢,别听他们乱嚼舌头。” 如约也赧然,“我们失了分寸,让底下人见笑了,往后再不敢这样了。”一头说,一头拿勺子给余崖岸舀了一匙白龙曜,“你多吃些吧,外头用得不滋润,才到家又要奔波。我原说要给你炖些滋补的药膳调理调理呢,那就等明儿回来再说吧。” 她在老夫人面前装样儿,他都知道。但即便如此,他心里也受用,低下头,把碟子里的菜都吃尽了。 这一餐饭,吃得倒很有家常的温暖,余崖岸说起在陕西的见闻,本以为庆王是个刺儿头,结果到最后发现他的傲慢,只是因为懒。 先帝下葬,他身上起了热疹子,成片成片地红痒,要随扈受热,那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断乎不成。于是和王妃一商量,就装作没接着通知,既不请罪也不告假,打算就这么糊弄过去。可惜朝廷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正好拿住这个由头从他身上下刀,顺带按着皇帝的心意,牵扯出所有应该牵扯的人。 余老夫人听得怅然,“这庆王也是个二五眼,别说起疹子,就是满身长疮,不也得去吗。那么多的宗室藩王,个个都老实点卯,就他机灵,会装傻充愣。” 人命在余崖岸眼里,确实不值一提,他随口提起了对庆王家眷的安排,“庆王给押回京城了,庆王妃和王府里的女眷是累赘,交给当地布政使司看押,等风头一过,处置了就完了。” 如约听在耳里,一阵阵像被巨锤击打了一般。原来家眷留着很麻烦,为了便利,干脆杀了了事,也算减轻了朝廷的负担。 那么五年前,他也是这样轻而易举地,定夺了许家所有人的生死吧?更让她觉得心惊的是余老夫人的反应,这些话听来如同家常便饭,她并不关心别人的性命,也并不因儿子杀业过多而担忧。她关心的是车马劳顿,家人分离—— “到时候不用你再跑一趟吧?山高水远,路上又得花大半个月。要是逢着节前,一个人在外多孤寂,家里少了个人也冷清,我是真不愿意你总往外头跑。你这锦衣卫指挥使还不如同知轻省呢,我瞧叶大人在衙门处置处置公文,也挺好。” 余崖岸失笑,“我要是整天收拾文书,那才应该担忧。再说同知也没您想的那么轻省,遇着要紧的差事,也得带着人到处跑。” 饭用得差不多了,该预备出门了,他起身朝如约望了一眼,“你送我到门上吧。” 如约“哦”了声,跟随他往外走,他边走边不时回头看她,虽不说话,眼里装着许多眷恋。 “昨晚我说的那些话,都是一时的气话,你别放在心上。我和你下保,今后再也不提了,你先消消气,等我明儿回来,带你上朝天宫逛逛去。” 如约没应他,只道:“你先回衙门吧,办差要紧。” 他点了点头,走下台阶翻身上马。临走又望了她一眼,这才拔转马头一挥鞭子,带着长随朝胡同口奔去。 如约退回内院,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办自己的事了,偏头吩咐闻嬷嬷:“想个辙,替我弄一碗避子汤来。” 闻嬷嬷早就泪水涟涟了,“是奴婢没用,没能赶来救姑娘。” 如约知道她昨晚被他们绑在柴房,心里只觉得悲凉。转过身拉住她的手,起誓一般说:“嬷嬷,将来我们一定要离开余家,再也不留在这狼窝里了。” 闻嬷嬷拭了泪使劲点头,“一定有法子出去的。不过姑娘,时候过去这么久了,也不知防不防得住啊。” 如约说不碍的,“死马当活马医吧,先用了药,倘或还是防不住,到时候堕了就是了。” 霎时一股悲凉盈满胸怀,闻嬷嬷呜咽出了声,不明白苍天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她曾经是太子詹事家的小姐啊,要是家里不坏事,她会嫁得一个如意郎君,全心全意地盼着孩子的到来。可就是这场江山易主,打碎了她全部的幸福,弄得现在这样被仇人欺凌,靠着喝避子药保全最后的尊严。 她的姑娘,破碎的姑娘……闻嬷嬷只觉心被碾成了齑粉,捶着胸口道:“我将来到了地下,是没脸面对老爷和夫人了。” 如约的心境倒是平和的,反过来安慰她,“嬷嬷别哭,被人瞧见了不好。我嫁了他,和他圆房没什么不对,早前洞房被我糊弄过去,拖延了三个月,已经是好大的造化了。” 这种事,对女孩子来说是道坎儿,没有迈过去,还是孩子,迈过去了,就是妇人了。 她以前听说过一个传闻,前朝有种不见光的官职,叫红衣使,里头全是年轻女子,被分派到各个达官贵人家里,充当朝廷的眼线。既然做眼线,就要事事豁得出去,朝廷为了让她们屈服,就设局先毁了她们的贞洁。一旦自尊心被击溃,就再也没有负担,能够灵便地完成任务了。自己如今不就是这样的心思吗,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在意,等解决了余崖岸,下一个就是慕容存。 至于将来……她没有将来可言。如果能全身而退,找到今安后就离开京城。如果不能脱身,下去和家人团聚,也算圆满。 “嬷嬷别耽搁了,快去吧。”她断了遐想,取出一锭银子递给闻嬷嬷,“不管多贵,有用就成。” 闻嬷嬷道好,藏好银子便出门了。 房里安静下来,她退身躺进躺椅里,才发现浑身的骨头像被碾碎了一样,略动一下,就能听见咯吱的声响。 琉璃阶上 第66节 迷迷瞪瞪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听见门上有脚步声传来。闻嬷嬷掏出一个掌心大的纸包,打开看,里头包着一匙灰黑的粉末。闻嬷嬷说:“这是从西城黄拐仙那里踅摸来的,在金鱼胡同那会儿,我就听说他有这个神通。这药很是管用,就着黄酒服用,服上一包,能顶半年。” 如约没有犹豫,让闻嬷嬷去温酒,拿茶盏斟上一大杯,直着喉咙吞了下去。 这下子应当后顾无忧了,她把纸包揉成一团,有如释重负之感。 晚间只说身上不舒坦,没过老夫人的院子,当天夜里也没睡好,不知哪里飞来了一只老鸹,站在房顶上叫了一整夜。第二天起身,脑子昏沉沉地,走出房门听见院儿里人议论,说前院预备了一张大网子,要是那鸟儿今晚再来,非打下来活烤了它不可。 原来所有人都被那老鸹叫得不安生,如约到上房请安的时候,老夫人的脸色不怎么好,手里数着念珠,喃喃道:“这玩意儿绕家聒噪,不是什么好兆头,怕是要出事儿。如约,等元直回来了,明儿咱们一家子上庙里拜菩萨去,求菩萨保全家平安。” 如约说是,回身看了看外面的日头道:“他昨儿出门前说了,说天亮就回来的,想来时候差不多了。回头让他好好歇一觉,我去预备香烛供果,明天五更往净业寺去,听说那里求平安最灵验。” 余老夫人颔首,“就这么办。” 可是左等右等,总不见人回来,心里到底悬着。实在等不得了,老夫人对涂嬷嬷道:“你让门上的八斗,往锦衣卫胡同去一趟,看看元直回没回衙门。” 涂嬷嬷应了,正要往外走,猛看见前院的家仆慌慌张张冲进来,颤声说:“不好了……不好了……大人……出事儿了!” 屋里的人都愣住了,余老夫人脑子里一片空白,腿上直发软,强撑着步子到门前,“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也许话很不容易说出口吧,家仆满脸的为难,支吾再三才道:“衙门里把人送回来了……说昨晚抓捕犯人,被人暗算了。太夫人,少夫人……还是亲自去瞧瞧吧。” 如约的心几乎要从腔子里蹦出来,她顾不上余老夫人了,自己匆匆便往前院跑。跑出二门上了游廊,老远就看见院里站着十来个锦衣卫,叶鸣廊听见脚步声,朝她望过来,脸上神情晦涩难言,无声地朝正堂比了比手。 所以她盼望的事,是真的发生了吗? 心头纷乱,脑子也发懵,她茫然迈进门槛,见余崖岸躺在一张门板上,脸色苍白,浑身是血。她有些不敢上前,转头问叶鸣廊:“我家大人,怎么了?” 这时余老夫人也赶来了,看见儿子这副模样,人像被施了定身法,惶然无措地站在那里不能动弹。 叶鸣廊垂下眼道:“昨夜指挥使带人出城剿灭匪寇,不想中了埋伏。对方有手段,一击毙命,卑职等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指挥使及屠暮行、李镝弩两位千户皆已殉职,还请太夫人和少夫人节哀。” 这是个要人性命的消息,余老夫人受不住打击,一下子昏死了过去。 如约走到余崖岸面前,看着这张脸,人忽然瘫软下来,嚎啕痛哭不止。 这眼泪里,有太多复杂的情绪,一面为能告慰家人在天之灵而欣喜,一面又为自己经历的种种感到愤懑和无力。还有眼前这人,她很恨他,极其地恨他,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可他真死了,她又莫名觉得难过,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好像某些东西被剥离,痛苦和怨怼,也一去不复返了。 厅堂内外哭声震天,余老夫人醒过来后,又是一番撕心裂肺的哭喊。 犹不死心,上前摇晃他,“元直!元直!你怎么能忍心,抛下我们就此走了……你怎么这么狠的心肠,你这不孝子,你说话呀!” 可是再怎么声嘶力竭都没有用,叶鸣廊的刀出了鞘,断没有失手一说。 一个被长期压制的同知,很多人都忘了他的手段吧。平时看他笑语温存,半点没有脾气,但谁又知道,当年他和皇帝背靠着背杀出重围时,经历过怎样一番血雨腥风。 昨晚行事,实则并不难,把余崖岸和他最忠心的两位千户引到宣南,再逐个击破。李镝弩和屠暮行还没弄清缘由便见了阎王,余崖岸不愧是指挥使,反应要迅捷得多。但论拳脚功夫,叶鸣廊在他之上,两个人对战,结果可想而知。到最后没有一剑封喉,只是刺穿了心脏,也是怕他死状太恐怖,吓着了姑娘。 余府上下乱成了一团,叶鸣廊对余老夫人道:“打发人,先把灵堂架起来吧。再者大人的装裹也要预备,擦身换洗,及早入棺,免得被前来吊唁的人落了眼,有损大人的体面。” 余老夫人这会儿是没了主张,但她也明白,元直树敌太多,他一走,不知多少人拍手称快,不能让这些人指指点点,捂嘴暗笑。 于是强撑起精神,艰难地指派下人预备,回身看如约瘫坐在地上,忍着泪道:“把少夫人搀起来,扶到东边厢房里去吧。” 再来看儿子,那么高大的个头,如今躺在那里全无了声息,老夫人只觉今生的泪都要流尽了。这几年家里接连遭逢变故,老爷子走后是儿媳和孩子,现在又是元直…… “你们都去团聚了,把我一个人撂在世上,你们倒忍心啊。”让人绞了湿手巾来,老夫人仔细替他擦了脸上的血迹,喃喃道,“都是冤孽,我和你说过的话,你总是不听……不听……这下可好了,把命都搭进去了,后悔了吗?早知如此,就该辞了官,全家搬离京城,回洛阳老家去。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来不及了。你这糊涂的孩子,要是周全些,哪里会落得现在这样下场。再过半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你连过完生辰都等不及吗,说走就走……” 许是心血被熬干了,老夫人一病不起,连丧事都不能料理了,后头的事,自然都交给了如约。她一样样安排妥当,僧道法事都紧着最高的规制,往来的宾客,她也尽量不去怠慢。有时候累了,坐在棺材边上愣神,也会自责愧疚,心生彷徨,不知这仇到底该不该报,自己过于执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因着是执行公务时候遭遇了意外,朝廷有恩恤,下了一道圣旨,追封余崖岸为忠勇公,是杨稳带人来宣读的旨意。 彼此见了面,只需一个眼神便了然了。杨稳例行安抚:“请夫人节哀,余大人为朝廷出生入死,皇上都记在心上呢。特发了恩典嘉奖,身后也算有哀荣。日后家中一切用度都归入宫中,余老夫人也可颐养天年,这是朝廷的恩恤,没有忘了余大人素来的功勋。” 如约俯了俯身,“多谢圣上天恩,劳烦大人亲临传话。” 杨稳还了一礼,“夫人客气了。” 这时正值开席宴客的时候,左右人都散尽了,灵堂里只余他们,和两个跟随前来的小火者。 杨稳抬手把人屏退了,确定四下无人后,才悄声问她:“你一切都好么?” 如约乏累地点了点头。 杨稳看她憔悴的模样,心里有些不落忍,她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他知道,她必是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才让皇帝决意痛下杀手的。 余崖岸、屠暮行,还有李镝弩,这三人一夜之间全死了,其中玄机,一眼便看得出来。接下来锦衣卫要变天了,那个一直默默无闻的同知,必定是下一任指挥使。关于叶鸣廊,常听人说他厚道,但锦衣卫中真有厚道的人吗?当初余崖岸就是杀了前任指挥使上位的,这个叶鸣廊,未必不是同样的人,甚至佛面蛇心更为危险,也更需要提防。 “余崖岸的死,其中有蹊跷,你一切小心,尤其要留神那个姓叶的。” 杨稳并不知道,叶鸣廊就是火场外拽了她一把的人,但这件事现在提起没有必要,叶鸣廊究竟是敌是友,她也不敢确定。因此嘱咐他:“锦衣卫改天换日,不知道新任指挥使是怎样的办事章程,你在司礼监也要小心。” 杨稳说省得,“籍月章如今沉迷阿芙蓉膏,东厂的事管得不多了,不过留他顶个头才好办事,因此暂且不动他。”说罢又黯然望了她一眼,“你这会儿改主意了吗?要是改了,咱们想法子离开这里,去外埠吧,走得远远的。” 她却不说话了,好半晌才摇头,“我不走,我的事还没办完。我要找到今安,确定他还活着,才好告慰爹娘和哥嫂。” 杨稳叹了口气,“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无论如何,千万保重自己。” 如约勉强牵了下唇角,“你回去吧,逗留得太久惹人起疑,我这里自会小心的,你不必担忧。” 待送走了杨稳,她把追封的诏书放在了香案上。 天暗下来,底下人几次来劝她用饭,她都摇头拒绝了。独自一人跪在火盆前烧化纸钱,孝帽很深,遮挡住了两侧的视线,只觉蓬蓬的火光烘炙得脸颊发烫,眼皮也酸涩得厉害。 身边人来人往,她没再挪动身子,几个余家族亲上前劝慰她,她都勉力支应了。 夜渐深,灵堂上人也少了,偶尔两个添灯油点香的家仆和婢女走动,剩下便是一派死寂。 直到一双绣着游龙的靴子走进视野,她才抬起头来。一张小小的脸,一双含泪的眼,轻轻嗫嚅了下,“皇上来了。” 第74章 皇帝轻蹙了下眉,伸手把她搀扶起来。因为跪得太久,膝盖一时打不直,他几乎是半抱着,才让她站立稳当。 可她能行动了,却也避讳他了,退后两步俯首道:“臣妇失仪,请皇上恕罪。” 想是灵堂之上有所顾忌吧,她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他心里虽有些难过,但也还是包涵了。 转过身,他亲自拈了香,插进供桌上的香案里,这才对她道:“人死不能复生,请余夫人节哀。日后生计,自有朝廷抚恤,余大人在天之灵,也会宽怀的。” 他气定神闲,即便在这灵堂上,面对着那个死在他旨意下的冤魂,他也不觉得有什么愧怍。本就是自寻死路,怨不得别人。也许在余崖岸看来,这是夺妻之恨,但在他眼里,又何尝不是呢。 她原本是他身边的人,徐徐图之却被人横刀夺爱,作为帝王,实在难以容忍。他知道锦衣卫无法无天,余崖岸的胆子很大,强娶也好,菩提手串也好,他看在他以往的功绩上,勉强都忍耐了。但他对她用强,实在是猪狗不如的恶行,他的好耐性也终于用完了,既然他要作死,那就让他求仁得仁吧。 解决了余崖岸,他才觉得有脸面对她。只怪自己妇人之仁,让她多吃了这些苦。她怨他吧?心里转不过弯来,重又变得和他那么生疏。他看着她,愁肠百结,那些宽慰的话说起来像例行公事,半点温度也没有。 可他急于知道她的情况,沉吟了下道:“夫人领朕上耳房里坐坐吧,朕还有些话,想同夫人交代。” 如约说是,牵着麻衣的袖子往东边引了引,“家里都乱套了,唯恐招待不周,还请皇上见谅。” 皇帝随她进了东边的屋子里,这里挂着白布的帘幔,案上堆满宾客吊唁的祭奠用品,连空气里都是纸钱和桑麻的味道。 她比手,请他在南炕上坐,他没有挪动步子,只是低头问她:“你好不好?他伤着你了吗?” 如约知道,这府里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倒也不必搪塞,“皇上何必问这些,如今人都没了,他伤不伤我,还有什么可计较的。” 也就是人死债消,可以既往不咎了。所以死亡是最好的解药,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甚至可以连带着,让一盘死棋走活。 他舒了口气,“他付出代价了,我料这样,你也应该消气了。只是你别远着我,我特意来见你,不是为了让你对我退避三舍的。” 他丝毫没有隐瞒她的意思,这事就是他做下的,只为哄她高兴而已。 如约当然心知肚明,但她必须惊讶,惊讶过后心领神会,垂首道:“我真是罪孽深重,将来不知会落得什么下场。往后咱们也不要私下见面了,让我一心一意伺候着婆母,消除我犯下的业障吧。” 可他并不答应,“所有业障,都由我一人承担,和你没有关系。你大可不必因为他死了,就觉得对不起他,忘了他对你造下的孽。” 如约脸色发白,翕动着嘴唇道:“万岁爷手眼通天,这宅子里发生的事,想必都知道了。我自觉没脸面对你,你又何必逼我呢。” “我没有逼你,”他望着她,语调平稳,没有一丝波澜,“我只希望你不要自苦而已。再说我根本不在意那些,认定你的时候你就是他的夫人,我从未生过不该有的奢望。但事情闹到这样地步,我只懊悔自己没有保护好你,绝不会去挑你的不是。所以你别去想那许多,我知道你不受用,你得学会遗忘,败兴的事儿不要放在心上。人生那么长,第一个遇见的,未必就是对的人,你还有机会另选,不是么?” 她面色凝重地望着他,半晌才道:“我现在不想思量那些,万岁爷别说了。” “不说,然后你就开始回避我,长长久久不见我,是吗?”他想起之前一次又一次被她戏弄,实在是有些后怕,拽住她的腕子道,“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横竖我的名声不好,大不了现在就去见余太夫人,直接带你走。” 如约甩开了他的手,“你疯了么,这是什么时候,人还在灵堂上躺着,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他的唇角划过一丝笑意,“余指挥懂我,生生死死,何必看得那么重。”说罢重又把她带进怀里,靠在她鬓边说,“如约,你我之间终于扫清了障碍,这样不好吗?其实做锦衣卫的,没有几个能活着从这个位置上走下来,他自己也知道。想杀他的人太多,不过旁人杀他,他尚有应对,我想杀他,他必死无疑罢了。再说你,难道就不盼着他死吗?” 那阴冷的语调,像蛇一样滑进她的领口,淡淡的气音满带蛊惑的味道,仿佛要把她心里的邪念都钓出来似的。 如约自然不肯承认,“我没有盼着他死,一切都是你的主张。” 皇帝说也许吧,“横竖我就是不想让他活,尤其他对你做了那种事,我愈发要置他于死地。” 如约不说话了,纳罕地审视他。 这个人,似乎对死亡没有任何忌讳,离灵堂不过咫尺之遥,他完全不讳言,也不怕被死去的人听见。也许在他心里,余崖岸活着的时候为他所用,死了也照样翻不出他的手掌心。他是真龙天子,他百无禁忌,就算棺材里的人知道自己因何而死,也还是对他束手无策。 可她的凝视,让他有些不自在,“怎么了?不认得我了?我什么都不管,只要你高兴。他不在了,你就再也没有借口拒绝我了,对我来说是一本万利。” 不知为什么,如约总有一种惨遭算计的感觉。明明布局的是她自己,但到最后,自己反倒成了猎物,挣不出这无底的深渊了。 但愿是错觉,是的,一切只是错觉。接下来只要继续沉住气,一步一步再走得稳妥些,对付他,她甚至觉得比对付余崖岸更简单。 李镝弩和屠暮行都死了,她知道,一定是叶鸣廊借着这次机会,把知情者全都解决了。这样做不单是为保住她的秘密,也是为他自己开疆拓土,以便建立属于他自己的锦衣卫。 她不必再忧心忡忡,害怕有其他人知道她的底细,今后只要专心对付皇帝一个人足矣。能让他的江山得而复失当然是最好的,但若是不能,她就豁出一条命去弑君,不管是下毒还是用刀。 于是她抬起手,抓紧他腰侧的衣裳,“你会不要我吗?将来遇见更好的,会将我弃之不顾吗?” 他失笑,“疯过一次就够了,再来一次,恐怕江山都要顾不成了。” 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唇角,要不是碍于流言,他甚至想留下陪她到天亮,免得她孤寂地面对这灵堂。 “回去吧。”她贴在他耳边说,“往后有的是机会相见,别争这一朝一夕。” 他说好,“都听你的,只要我想见你的时候,你不会借故推脱。” 确实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害得他每次都要有意拉出来提一提,免得她老毛病又犯了。 如约讪讪道:“上回确实是陪着婆母外出,没法子进宫,你也不要总拿这个来说事儿。” “那下回,你又要陪太夫人出门拜佛,到时候我应当怎么办呢?” 她心头顿时一趔趄,他的语调看似寻常,但她品出了隐藏的危险——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比锦衣卫指挥使容易对付得多,想让她消失,她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不说话,看来想得有点多。他笑了笑,“我若是翻墙进来见你,你可不要嫌我不尊重。” “有这想头儿,已经很不尊重了。”她带着怨怼,推了他一下,“回去吧,来了老半天了,回头传到婆母耳朵里,我没法子解释。” 他不以为意,“如果解释不清,就不要解释了。余家这一脉虽然只有余崖岸一个,但旁支人可不少。太夫人是聪明人,她知道顾全大局,不会有意和你过不去的。” 所以帝王就是帝王,她怎么能误会他过于温存,泯灭了嗜杀的天性。京里那些王公大臣,哪一家的生死不攥在他手上,所以即便余老夫人看破余崖岸的死,是他鸟尽弓藏,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因为还要保全整个家族。余崖岸身后有哀荣,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要是像对付金阁老一样,罗织罪名,推到菜市口斩首,那全家便都有罪,那些还在朝中任职的亲眷们,就该人人自危了。 琉璃阶上 第67节 这算是安慰吗?也许在皇帝眼中,她和他是一样的人吧。 也是,她想。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做出好多伤人又自伤的事来。可是很久以前,她不是这样的,她也曾经天真烂漫,心无尘埃啊。 他看她眼波流转,眼底有万千情绪闪现,并不想去探究。抬手抿了抿她鬓角的发,温声道:“我走了,你一个女孩子阳气不旺,半夜阴森得很,多叫几个人陪夜,不要独自在灵堂上,记着了?” 她点点头,“记着了,你放心。” 携手走到耳房门前,自发又松开了。皇帝提起曳撒迈出去,临走吩咐:“让汪轸留下,帮着打点,有什么事也好即刻回禀御前。忠勇公的丧仪,一切照着公侯的规制行事,出殡的时候赏锦衣卫抬棺,不许怠慢,也不许含糊。” 康尔寿听令道是,一面给汪轸使眼色,自己虾着腰开路,把皇帝引出了余家大门。 这回是光明正大地吊唁,大门外站着护卫的缇骑,叶鸣廊在车旁静待,见圣驾出门,忙上前接应。待皇帝落了座儿,方才抬手一击掌,驱动御辇向西华门方向行进。 这一路都是静悄悄的,深夜出行,路上基本没了行人,就算有,也早早被清了道儿。 叶鸣廊策马随行,微转眼眸,拿余光瞥了瞥御辇敞开的窗。 皇帝肃容坐在里头,侧脸看上去不可侵犯。他有天生的威仪,早年朝中有个八十岁还未退隐的太师,看见他便惊叹,说观之俨然,可惜不是长子,否则前途不可限量。后来那不是长子的缺陷被他弥补了,立嫡立长的老条例,到这里也算是破除了。 只不过他一向对情事不怎么看重,如今为了许家那个姑娘,一头扎进去出不来了,这事儿着实让叶鸣廊自危。 世上有多少隐情,是能真正瞒过他的?皇帝可以忍受你偶尔的出格,但不能忍受你的欺瞒和不忠。如果自己像余崖岸一样自大,那么下一个躺在灵堂里的人,就该是自己了。 迟迟收回余光,叶鸣廊抿紧唇,心里打定了主张。等车辇行至西华门上,趋身迎皇帝下辇,复又低低道了句:“皇上,臣有事回禀。” 皇帝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举步进了门劵,撂下一句话:“跟着来。” 一路缄默无言,从十八槐向北直入养心殿,入殿后屏退了站班的人,皇帝指了指一旁的圈椅,“坐吧。” 可叶鸣廊并未落座,提袍跪了下来,顿首道:“臣有一件事,隐瞒了皇上五年,臣死罪。” 皇帝似乎并不意外,慢条斯理道:“既然隐瞒了五年,为什么不继续瞒下去?” 叶鸣廊后背起了一层薄汗,咬牙道:“臣一直在犹豫,不知该不该向皇上言明。臣想两头兼顾,但这件事实在太难,再隐瞒下去,恐怕会危及皇上。因此臣冒死和盘托出,不求皇上赦免臣,只求皇上保重圣躬,千万不要再以身涉险了。” 皇帝听他说完,慢慢靠向了椅背,“什么实情,你只管说吧。朕也来听听,究竟和朕目前掌握的消息,是否合得上。” 这下叶鸣廊愈发惶恐了,可见今天这个决定做得对,要是再拖延下去,自己保不定就是下一个余崖岸。 尽力平稳住气息,他字斟句酌道:“五年前,锦衣卫奉命追缴前太子余党,余指挥带人屠遍东宫詹事许锡纯满门,阖家五十六口人因此丧生,只余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出门礼佛,逃过了一劫。臣彼时在锦衣卫任千户,余指挥下令烧毁许家大宅,第二日臣领命善后,在人堆里发现了那个孩子……臣有罪,并未把那孩子捉拿起来,反倒网开一面,放她离开了。三年后那女孩儿回京,应选入针工局,被金贵妃选中提拔进宫做了女官。后来身世被余指挥发现,以此作为要挟,进而强娶……许家幸存的女儿,就是余指挥的夫人魏氏。” 他说完,虽然松了口气,但心里又涌起更大的悲哀,自己终究是为了自保,辜负了许大人,出卖了她。 等着雷霆震怒吧,等着那手握生杀的人断情绝爱,把山川夷为平地。他闭上了眼,一切都是自己该受的,是死是活,他都认了。 可等了半晌,并未像预料的那样。这养心殿里异常地安静,皇帝不过淡笑了声,“叶大人明知道内情,却隐而不发,等除掉了余指挥才向朕坦言,看来你还是有私心啊。” 叶鸣廊耳根子都红起来,皇帝对人心的拿捏,早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三言两语就让他羞愧不已。 “是,皇上面前不敢狡赖,臣有私心,臣想取而代之。” 皇帝看了跪地的人一眼,淡声道:“有野心,本不是坏事,想取而代之没什么错,起来吧。” 叶鸣廊悬着的心,这时才重新落下来。谢了恩站起身,见御座上的皇帝调转视线望向灯火,一片迟重的金芒晕染了他的脸,他语调平静一如既往,“这件事,朕早就知道了。江山尽在吾手,皇城根儿下还有什么新鲜事,能瞒住朕的耳目。要是照着以往的做法,这丫头该交给你们锦衣卫处置,剥皮抽筋,送她去和家人团聚。可是朕……如今舍不得了,那就让她好好地活着,朕甚至愿意陪她唱大戏,只要她还在朕身边就好。” 皇帝说罢,又淡淡笑了笑,“云妨,朕和你曾经一同死里逃生,有些事朕不瞒你。一个要随王伴驾的女人,怎么能不去查访来龙去脉,可是查到了又怎么样,已经到了这样地步,来不及了。朕就是喜欢她,不管她是哪家的遗孤,不管她是不是要杀朕,都不能断绝朕对她的情义。你可能觉得好笑,一国之君遇见个女人,忽然就不可自拔了,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朕确实中了邪,后宫那些女人朕都可以不要,朕只要她。至于余崖岸,他敢伤她,朕必不能留他。那些阴谋阳谋,不耽误用在别处,但朕对她是一片丹心,不管她做什么都可以原谅。她也苦得很,所有的不幸都是朕造成的,她想报仇是人之常情,朕能理解她。” 所以这是半疯了吗,皇帝可以去理解要弑君的人,因为把那个人视作了自己的一部分,人只有对待自己时,才是真正宽容的。 叶鸣廊呢,原以为自己的倒戈一击会害了她,事实证明他多虑了,也低估了皇帝对她的感情。 长长一叹,上首的人又吩咐:“今天这事,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包括御前那些太监。你在她面前继续做那个好人吧,不要让她对这世道灰心,就算她继续对朕阳奉阴违,朕也甘之如饴,懂么?” 懂不懂……叶鸣廊就算不懂,也还是坚定地应了声是。 不过仍旧好奇,“皇上是什么时候察觉的?” 皇帝抬手撑住了额角,“魏家夫妇一死,全家就搬离了京城,她的手还是不够黑,只有一个不留,才不会令人起疑。结果她瞻前顾后,坑了自己,魏家二小子根本不念她的不杀之恩,随便命人一盘查,就什么都说了。这样的人家,本不够格做她的幌子,市井小民难负其重,尤其还是那种黑心肝的牙侩。” 不过知道得太晚,那时候已经没办法把心收回来了。因为她身世凄惨,一切都情有可原,他刚知道那会儿也觉得失望,但转瞬又心甘情愿落进她虚情假意的陷阱里。 对于她,更多的是心疼,他隐约记得许锡纯带她进过宫,那个一脸明媚,浑身放着光的小姑娘,蹦蹦跳跳往来穿梭于三座门桥上。那时候不过随意一瞥,并未放在心上,谁能想到多年之后,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会离奇地产生联系。 想是冥冥中自有定数,如果没有那场变故,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结果命运轮转,忽然就合上了榫卯,这下只有不死不休,纠缠生生世世了。 第75章 “余家那头,你替朕好好看顾。”皇帝道,“还有她要找的那个孩子,实在不成就安排上一个,总是多给她一点希望,弄个假的也不打紧。” 叶鸣廊心下不由忐忑,他连找孩子这件事都知道,可见自己要是继续隐瞒下去,等到他主动来揭露,那就什么都晚了。 “是,臣会照着皇上的示下行事。”他俯首道,“明儿臣再往余府去一趟,看看那头有什么要照应的。总之请皇上放心,臣必定妥当把余大人发送了,尽量不叫夫人操心。” 皇帝点了点头,“你回去吧,指挥使一职不能悬空,明早任状就到了。余崖岸手里堆积的案子,照常承办下去,别因死了几个人,就弄得衙门动荡不安。” 叶鸣廊应了,方才行礼退下。 返回锦衣卫衙门,独自一人走上正堂,堂上悬挂的灯笼照着长案后的交椅,乌油油发着冷光。他凝眉看了半晌,没有坐上去,略停顿了会儿,转身走开了。 留在衙门里值夜的千户刑恕上前拱手,“余指挥手底下那几个老人儿,都想辙调往别处任职了,空缺的职位填上咱们的人,往后行事就稳妥了。” 叶鸣廊寥寥颔首,“累了,早点儿歇着吧。” 第二天安排好公务,没等上头发任状,就赶到了白帽胡同。府里念经的声响遍布整个坊院,他进门看,今天吊唁的客人比前一天更多,如约迎来送往,脸色很不好,他便过去接应,“外头的事儿,衙门里会派人支应的。夫人进去歇一歇吧,这么下去,人会撑不住的。” 她的脸显见熬得小了一圈,迟迟说:“那就劳烦大人了。” 一直陪在左右的湘王妃来搀扶她,把她搀进了东边厢房里。 摘下头上的孝帽,她才在圈椅里落了做,不忘招呼湘王妃:“您也歇歇,这会儿上下一团乱麻,请您见谅吧。” 湘王妃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和我见外。我昨儿给我姨母贺寿去了,回来听说了这个消息,吓得腿都软了。好端端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如约叹了口气,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湘王妃倒是一点没耽误刺探军情,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道:“才从陕西回来就出了事,别不是和那件事有关吧。” 递到嘴上的话,没有不接的道理,如约为难道:“我也说不好,不敢胡乱揣测。不过我们大人出事儿前一天,饭桌上闲谈起,说庆王关押进了昭狱,家眷要另行处置。” 这是关乎切身存亡的大事,湘王妃愕着眼问:“朝廷预备怎么处置?” 如约乏累地偏过身,靠近她耳边道:“说是家眷一个不留,省得麻烦。我们大人其实心眼儿不坏,还有些同情庆王妃她们,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上头下的令,他也没法子。” 湘王妃几乎吓晕过去,“一个不留?庆王生不出孩子,那些女眷能有多大牵扯啊!” 如约叹了口气,“好在没有孩子,要是有,孩子多可怜,白投一回胎了。”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庆王家没有孩子,但湘王有。这要是一削藩,连着女眷和孩子都不得好死,对于湘王妃来说实在是灭顶之灾。 昏头胀恼,湘王妃抚着发烫的脑门子唏嘘,“嫁进帝王家,到底有什么好的。当初聘王妃,京城里头但凡有闺女的人家,哪家不是卯足了劲儿钻营。选上了,全家荣耀一阵子,可到头来又怎么样,小命都未必保得住,早知道这样,还当什么狗脚王妃。” “各有各的造化吧。”如约道,“寻常官员也保不定事事都好,我如今是孀居的寡妇,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湘王妃凄恻地望了望她,成亲不过三四个月,男人就遭逢意外没了,这命也是够苦的。尤其还听说,昨儿夜里圣驾亲临了,尽挑着没人的时候来,宫里那位心思如此缜密,难道不知道这样不妥当吗? 湘王妃挪了挪身子,隔山打牛般说:“余大人身后有哀荣,朝廷也没亏待他,追谥了忠勇公,不枉追随皇上一场。” 如约没有接话,扭曲着唇角笑了笑,这一笑,是非恩怨都尽在不言中了。 这头正说着话,后院打发人来传话,说老夫人在床上哭得止也止不住,请少夫人过去看看。 如约忙起身赶往余老夫人卧房,老夫人仰在床上,面如金纸一般,看见她愈发嚎啕起来,哭得直捶床板。 她脚下略踟蹰,不敢估量老夫人知道了多少,现在看见她,是不是拿她当仇敌一样。毕竟关于她和皇帝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老夫人并不是个糊涂的人,蛛丝马迹窥出来了,只是暂时不敢确认余崖岸的死,是不是和皇帝有关。当然即便有怀疑,嘴上也不会说出来。 “婆母……”她挨到床前,小心翼翼道,“您节哀吧,仔细身子。” 出乎她的预料,余老夫人倾前身子抱住了她,哭道:“我可怜的孩子,元直对不起你,你才进门三个多月,他就这么撒手去了,叫你一个年轻妇人,往后可怎么办!” 如约五味杂陈,眼泪也泼洒下来,哽声道:“婆母放心,他虽不在了,我照旧还像以前一样孝敬您,伺候您终老。” 余老夫人听后,哭得更是震心,“咱们娘两个一样的命苦,我没了儿子,你也没了父母,往后就相依为命吧,好好支撑门户,千万不能让这门头倒了,惹人笑话。” 也许这就是老夫人的高明之处吧,心里什么都知道,但还是可以忍辱负重,尽力地笼络住她。 如约终究不是个薄情的人,十五那晚余崖岸说出许家灭门时的惨状,她曾想过不欠余老夫人什么,她只是把余崖岸加诸在她身上的痛,照原样奉还罢了。可事儿真出来了,看老夫人难受得这样,她又觉得愧对她,心里像刀割一样。 将来的事态会如何发展,眼下也说不准,但为了安抚老夫人,她自然要答应,“我和您一起撑起门头来,不会让他的心血白费的,婆母放心。” 老夫人连连点头,到底坐不住了,仰身又倒回了引枕上。 顺了顺气,她惨然道:“我听说昨儿皇上来了,我病得起不来,也不能迎接,但愿皇上不要怪罪吧。后头还有王公诰命们往来,咱们要仔细款待,不能叫人背后说嘴。你交代底下人,都打起精神来,别一副天要塌的样子。心里再怎么苦,自己心里知道就罢了,万万不要做在脸上,晓得吗?” 如约说是,“媳妇都记住了。” 老夫人调转过视线,含着泪在她脸上打量了一圈,“难为你,接连经受这样的打击。我的身子又不争气,担子落到你一个人肩上,你小小的人儿,怎么扛得住。” 如约替她掖了掖被角,温声道:“您别担心我,只管养好自己的身子。衙门里派人来主持丧仪了,叶大人也在呢,您只管放心。” 老夫人轻叹了口气,“这位叶大人,想是要接替元直的职务了,咱们得和他打好交道,说不定将来还有劳烦人家的地方。” 她面面俱到,想得十分周全,并不因丧子之痛就乱了方寸。 到了第三天,是出殡的正日子了,她又撑着病体出来,把如约叫到耳房里商议,“你和元直没有孩子,回头摔盆起灵,得议定个合适的人选。我这两天左思右想,把族里的孩子都仔细权衡了一遍,有个生母没了,父亲又续弦的,今年不过四五岁光景,可以过继到咱们家来,承继元直的香火。孩子小,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你善待他,他知道好歹,将来不会顾念他亲爹。退一万步,就算他惦记本家儿,咱们还图什么,只要他孝敬你,不就足了吗。” 如约这才闹明白老夫人的筹谋,过继一个孩子,就意味着永远把她留在了余家,即便和皇帝不清不楚,也只能偷偷来往。将来皇帝爱屋及乌,受益的仍是余家子孙,那孩子冠的是余姓,这门庭就算彻底保住了。 其实这种心思,对她来说无伤大雅,反正自己早晚是要离开的。余崖岸等着出殡,得有孝子摔盆,这事儿迫在眉睫,反正没有别的选择,便点头答应了。 说是商议,其实是例行通知,因为孩子早就预备好了,披麻戴孝地被人领出来,先磕头认了亲,然后由人抱着,把一个瓦盆从高处砸了下来。 “哐”地一声四分五裂,早就就位的锦衣卫抬起棺椁,在浩大的哭送中,运出了府门。 送葬的队伍排得很长,每经过一处路口都有路祭。如约须得依例答礼,整个队伍走走停停,约摸走了有半个时辰,才进入余家祖坟。 余崖岸下葬的墓穴已经点好了,就挨着先头柳夫人的墓。他一直惦记着他的希音,希望他们一家三口能在底下团聚吧。 漆黑的棺椁落下去,落进幽深的土坑里,家仆挖起了头一锹土,沉甸甸盖在了棺盖上。如约低头看着,一股难言的酸楚忽然冲上鼻腔,她和他的恩怨也到此为止了,随着洒落的泥土,深深埋进了地底。 墓碑立好了,身上的孝服也得随着经幡和纸钱一起,扔进火堆里。取而代之是鬓边的白花,孝期足有一年,明年的今天才能摘下来。 跟着来送葬的亲友们,纷纷上前问候她,劝她节哀,要看开些。她点头说多谢,“府里预备了席面,大家回城吧。这两天多谢诸位亲朋帮衬,否则我手忙脚乱的,怕是不能仔细顾全。” 众人怜她可哀,都说着客套的话。这时候仆妇把那孩子领到她面前,引导着孩子,管她叫母亲。 她低头看,瘦瘦小小的人儿,眼神怯生生地,让她想起了今安。要是今安在,大概和他差不多的年纪,流落在外的孩子,肯定对这陌生的一切充满恐惧。所以她倒对他生出几分怜爱,他不肯叫人,她也不往心里去,阻止了边上频频催促的仆妇:“他还小,别逼他了。” 垂手向他招了招,“清羡,你跟我一起乘车吧,车上有果子,给你两个。” 那孩子犹豫了下,放开仆妇的手,转而来牵她的。一高一矮两个身影顺着小径缓缓往前,走进了一片浓阴里。 这场变故,就这么揭过了,接下来如约还和往常一样晨昏定省,只是有时候见老夫人呆呆坐在窗前朝外看着,恍惚了,会脱口问一句:“元直怎么还没回来?” 琉璃阶上 第68节 等回过神,脸上流露出伤怀的神情,喃喃道:“我忘了,他上那头,和他们团聚去了。” 好在家里添了个孩子,清羡起先胆子很小,像只小猫儿一样。等养了几天熟悉了,渐渐活泛起来,围着老夫人祖母长祖母短,很能安慰老夫人的心。 老夫人略有了点笑模样,和如约商量,“得给他请个好一点儿的老师,教会他为人处世的道理。虽说朝廷有特恩,将来可以荫叙入锦衣卫任职,但我觉着多读点儿书,做个文官挺好的。再别像元直一样在外杀伐了,仇家多,损阴骘,名声也不好。清羡是文静的孩子,文静的孩子就该好生读书,那些刀枪玩意儿都收起来,别让他碰着。” 如约说是,“都依着婆母的意思行事。” 不过有个孩子,确实热闹了许多,虽然她并不习惯他管自己叫母亲,但两个人能玩到一块儿去。清羡喜欢的东西她也喜欢,坐在台阶上斗草,搬着小桌子,乘着夕阳下跳棋,都是很有意思的事。 这样闲暇的日子过了好几天,这天闻嬷嬷进来传话,说叶大人到访了。 “快请到花厅里去。”如约放下棋子,临走不忘吩咐清羡一声,“你自己先玩儿着,我去去就回来。” 孩子乖巧地点头,盘弄那些雕工精美的小棋子去了。 如约整整冠服赶往花厅,眼下叶鸣廊已经升任锦衣卫指挥使了,登门也不像以前,有诸多忌讳。 见了她,把一个大匣子交到她手上,“衙门里整理余大人遗物,东西都装在里头了,专程来交付夫人,请夫人收好。”顿了顿,复又道,“我还有话,要私下同夫人说。” 如约颔首,让闻嬷嬷把内外的人都屏退,自己比手请他坐,“叶大人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叶鸣廊从袖袋里掏出个老旧的卷轴递过去,“这是崇北慈幼局的卷宗,我调阅了金鱼胡同出事后,局子里收留的孩童名册,其中有个没有记录姓名来历,入局时候还在襁褓里。问过了当时接手的保姆,说没见到送来的人,半夜听见哭声打开门,孩子已经在台阶上了,这情况,似乎和今安正相合。” 闻嬷嬷惶然看向如约,“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儿?” 如约自然宁肯选择相信,顾不得闻嬷嬷的质疑,只管追问叶鸣廊:“孩子现在人在哪儿?你见过他没有?” 叶鸣廊道:“还在慈幼局里,我已经见过了,看那孩子的眉眼,和老大人有几分像。手背上还有个铜钱大小的伤疤,说是进去的时候就带着,应该是当时烫伤的。慈幼局的管事后来取出襁褓让我过目,缎子是上好的,不像寻常人家的用度。这样的孩子来历确实可疑,但我也不敢就此断定,所以先来向夫人报个信儿,等什么时候得了闲,还是亲自过去辨认吧。” 如约心里着急,“崇北慈幼局,这会儿就能过去。” 可闻嬷嬷却拦住了她,“姑娘忘了,今儿有道士打醮,回头还要摆祭台祭奠,您一走,太夫人面前怎么交代?” 如此只能往后压一压了,如约压下澎湃的心绪,定了定神道:“那就明儿吧,大人明儿有空吗,劳烦你带我走一趟吧。” 叶鸣廊说好,“我回去交代了差事,明早来接夫人。” 说定了,他起身告辞。如约把他送到花厅外,朝他行了个礼,他垂首还了一礼,提袍快步往大门上去了。 再回身,如约欢喜地拽住了闻嬷嬷的手,“嬷嬷,咱们找到今安了,他果然还活着。” 可闻嬷嬷并不像她一样高兴,目光游移着,支吾道:“姑娘不觉得这事儿办起来太容易了吗,人海茫茫,一个不知事的孩子,哪能说找着就找着。真要是锦衣卫带出去的,要送也该往远处送,怎么给送到崇北去了。出城也就二三里的地方,不怕泄露消息,引来杀身之祸吗?” 闻嬷嬷一向不是个擅推理,爱起疑的人,但今天表现有点儿反常。先是阻止她立时出门,现在又来打退堂鼓,说得头头是道,和平时判若两人。 如约沉默下来,古怪地打量她,略顿了会儿,顺着她的话头说是啊,“既说包着襁褓,又说烫伤了手。我也在琢磨,那么小的孩子,是怎么把手挣出来的。” 闻嬷嬷点头不迭,“正是、正是……奴婢觉得这叶大人很古怪,虽说他早前对姑娘网开一面,可事儿已经过去那么久了,现如今他的心思谁能知道!况且余大人一死,他又成了新任指挥使,这时候万一他急着立功,卖了姑娘,那可怎么办?” 如约经她这么一说,慢慢冷静下来,发现有些事,确实值得仔细思忖。余崖岸在时,至少对他是个约束,他要是思变,还得忌惮余崖岸几分。现在他自己成了指挥使,当初火场外的一拽,已经变得不值一提,除非她自揭身份,向皇帝告发他,否则他有什么可怕的。 大道理厘清了,就要来好好正视闻嬷嬷忽来的失态了。 她试探着问她,“嬷嬷,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闻嬷嬷慌忙摆手,“没有、没有,奴婢和姑娘一条心,怎么会有事瞒着您呢,您千万别多心。” 如约倒也没有强逼,“我是嬷嬷自小带大的,嬷嬷要是知道什么内情却不告诉我,那我可要伤心了。”语毕又调转了话风,惆怅地说,“家里人都死绝了,我只剩这么一个至亲,就算隔着刀山火海,我也要找到他。嬷嬷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只要他能好好活着,就算要我为他死,我也心甘情愿。” 这下闻嬷嬷慌了神,“今安的命是命,姑娘的命不也是命吗,再说那慈幼局里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五年过去了,哪里分辨得清谁是谁。就凭一个绣缎的襁褓,就能断定那孩子是今安吗?万一认错了,姑娘的一腔情义错付还是小事,着了人家的道儿,那可就糟了。依着我,姑娘还是审慎些,什么崇北慈幼局…我看全是叶大人骗您的,您不能跟着去。” 如约终于切切实实察觉到了里头有玄机,一双眼睛犀利地望住她,嘴上却说得情真意切,“就算锦衣卫给我设了局,为了找到今安,不管怎么样我都愿意冒险试一试。嬷嬷,万一我被人算计,回不来了,请嬷嬷不要难过。内寝的螺钿柜里有个匣子,我的体己全在里头,到时候您带上那个匣子远走高飞吧,或是回乡,或是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度晚年。只要您有了着落,也不枉我们主仆一场的情分。” 第76章 闻嬷嬷呆了呆,终于低头落了泪,“姑娘,我要的安享晚年,是瞧着姑娘好好的,时不时能见上一面,不是自己拿着姑娘的体己,跑到没人认得的地方去苟且偷生。姑娘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所以愈发担心姑娘涉险,不想让姑娘受人愚弄摆布。有件事,我一直在思量,究竟该不该告诉姑娘,好几回想和您说道说道,总是壮不起胆儿……可事到如今,我觉着不能再隐瞒了,您和皇上走得近,我总在害怕,怕姑娘吃了大亏,那我就更对不起仙去的老爷和夫人了。” 这番话说完,终于让自己下定了决心。她顿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又道:“其实今安被人救走那事儿,是余大人教我骗您的,他说您活着没有指望,一心求死,要给您留点儿盼头,您才能踏踏实实活下去。虽然我像您一样恨他,可只要是为着您好,我也不能是非不分。所以我就答应下来了,学了那些话来糊弄您……”她说罢掩面痛哭起来,“奴婢只想让您保重自己,才听了余大人的怂恿,可后来瞧您为了找到今安心力交瘁,我真是老大的不落忍。姑娘,这会儿余大人不在了,叶大人忽然告诉您找着了今安……哪儿有今安啊,今安早没了。所以他这话不能信,恐怕他是挖好了坑,等着您往里头跳,奴婢这会儿要是再不说,可就是害了您了。” 就像一下子抽走了底气,如约脚下倒退几步,跌回了圈椅里。 一股莫大的悲哀涌上心头,终究还是只有她一个人,她盼了这么久,原来空欢喜了一场。余崖岸这个混账,要是在她面前,她非狠狠踹他两脚不可。他恐吓不成就哄骗,却不知道真相大白的一天,会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她伤心欲死,瘫在圈椅里嚎啕大哭起来。 这人生,怎么这么凄惨,什么时候她的痛苦才能到头,再不用活在没完没了的算计和希冀里。她本以为许家能留个后,找到了,妥善安顿好,让他知道自己的姓名来历,才不辜负爹娘和哥嫂。谁知道一切都是白忙活,今安根本没能从这场灭门之祸中逃脱,他才刚满月啊!她不敢设想,锦衣卫的尖刀究竟是把他一分为二,还是挑进火堆里活活烧死,烧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闻嬷嬷怕她伤情过甚,扒在圈椅边上不住哀求,“姑娘,您消消气吧,奴婢真不是成心要骗您的。我是个榆木脑子,余大人说要带我见您,开了这么个条件,我想着确实是为您好,就胡乱答应了。” 见她哭个不住,闻嬷嬷实在是惭愧,无奈之下灰心道,“奴婢没脸,不配再伺候姑娘了。姑娘要是不耐烦见奴婢,奴婢这就离开余府,再不给姑娘添堵了。” 转身要走,却发现衣角被她拽住了,“今安都没了,嬷嬷再一走,我就更孤寂了。”她说着,慢慢平稳住了情绪,叹息道,“罢了,原本就不该指望的,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我伤心一会子就好了,横竖已经习惯了……嬷嬷先下去吧,容我一个人呆着,再仔细琢磨琢磨。” 闻嬷嬷犹不放心,“姑娘……” 如约疲乏地说:“我不会寻死的,我还有心愿没完成。” 闻嬷嬷只好低着头出去了。 待人散了,杂乱的心思终于沉淀下来,她开始仔细思忖,人心不古这句话,是不是该用在叶鸣廊身上。 谎称今安还在,那是余崖岸和闻嬷嬷私下商议的,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按照锦衣卫那么缜密的勘察手段,绝不会认错人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叶鸣廊在撒谎,有意糊弄她。但他为什么要糊弄她?找不到就找不到,大可说实话,为什么非得煞有介事地编造? 余崖岸是为了让她别轻生,继续活着,另一个足以驱策叶鸣廊,和余崖岸有着同样希望的人,又是谁? 思及此,背上忽然起了一层冷汗,她有些不敢设想了,是不是那双眼睛无处不在,早就已经洞悉了一切,包括她的身份和目的? 她记得余崖岸曾经说过,不要以为她的小聪明能够和皇帝周旋,她不是他的对手。要果真这样,这段时间他瞧她自作聪明刻意逢迎,暗里是不是肠子都快笑断了? 顿时一股屈辱翻涌上来,这无涯的人生墨色汹涌,找不到出口。她报仇的雄心在他看来像个笑话,忙忙碌碌全是无用功还不算,连她的人,他也想一并笑纳。 怎么办,愁肠百结,心如死灰。 她站起身在屋里迷茫地兜圈子,但愿是自己太悲观,把一切想得太复杂了,但她身处这个境地,不能不往最坏处想。 定定神,既然有所怀疑,何不想法子试一试?慕容存沉得住气,抖露一个捅他肺管子的消息,干脆逼他现了原形,大家就明刀明枪地来吧,不用再惺惺作态了。 于是第二天依着计划,她跟随叶鸣廊上崇北慈幼局去了一趟。 当那孩子被领出来的瞬间,心头还是被重击了一下,当真从这张小小的脸上,看见了二哥的影子。 她走上前,蹲下身子摸摸这张小脸,再牵手看看他手背的伤痕,一时百感交集,热泪滚滚。 如果他真是今安,那该多好,可惜假的终归是假的,相似的皮囊下,装的不是许家的灵魂。 回身看向叶鸣廊,她不能让他看出破绽,煞有介事地说:“我瞧这小模样,是有几分相像,只不过暂且不好安置他,得容我再想想办法。”边说边从闻嬷嬷手里接过一包银子,交给了边上的保姆,“劳烦再替我看顾一阵子,等我那里准备妥当了,就来接他。” 保姆自然满口答应,这地方人满为患,但凡有人要领走孩子,只要身家清白的,尽管领走就是了。要寄养,问题也不大,给了银子,吃穿上可以多加优待,孩子也不会受苦,想寄养多久都行。 如约又再三打量这孩子,许久才依依不舍地从慈幼局退出来。 “这里的孩子都怪苦的,穿得那么褴褛……叶指挥早前也在慈幼局长大,想来幼时也不容易啊。” 叶鸣廊笑了笑,“人活于世,都不容意。我幼时确实过得不好,为着一口吃的,可以和人角力拼命,因为只有吃饱了,才有机会长大成人。” 如约叹了口气,“想到今安也在这样的地方长大,我就心如刀绞。我想带他回去,但家里还有太夫人,回去怕不好交代。”说着顿下来,转头看了他一眼,“叶指挥,余崖岸的死,是经你手承办的吧?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 叶鸣廊抿唇不语,隔了会儿才说是,“锦衣卫衙门,原就是干这种事的。上头有令,底下承办,对付谁都一样。” 秋日的太阳已经没有盛夏的威力了,照在人身上,白惨惨地。 她眯着眼,悠悠望向远处,玲珑的侧颜,像庙里飞金的菩萨。 “我和那人的事儿,想必叶指挥早有耳闻,我想除掉余崖岸,只有借助那人之手。可惜他一直舍不得他的良将,让我很苦恼,所以只好上了点眼药,帮他下这个决心。” 叶鸣廊微讶,“你说什么?” 如约站住脚,转回身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知道那人对我念念不忘,只要余崖岸对我用强,他就不能忍。所以我顺水推舟了,余府里有他的眼线,只要把这消息透露给他,恐怕他会比我更想杀余崖岸呢。” 她说出真相的时候,脸上还带着隐约的笑意,看得叶鸣廊心惊,“为了除掉余崖岸,这样……值得吗?” 如约说值得,“怎么不值得?他是杀我全家的刽子手,五十五条命换他一条命,没有占他便宜。” 也许是意识到说得太多了,她眼里的狠绝倏忽消退了,颇有些难为情地低了头,“我这样不择手段,辜负你当时的善意了,可我没有办法,这血海深仇让我日夜难安,我不能就这么放过他。今儿和你说这些,是因为你救过我的命,如今又帮我找到失散的亲人,我心里很感激你,不拿你当外人。不过往后,我就不再劳烦你了,怕给你带去灾祸,请叶指挥对我敬而远之。” 叶鸣廊蹙眉望向她,“一个余崖岸,还不够吗?你还有别的打算?” 她变得讳莫如深,“怎么能没有打算,不过那些内情,你还是不知道为好,除非你哪天以锦衣卫的名义来捉拿我。”说罢一笑,抬手指指前面的马车,“我得回去了,尽快想法子安顿今安,就在这里别过叶大人吧。” 叶鸣廊颔首,目送她登车,隔着窗向她拱了拱手。 车辙蜿蜒,朝崇文门驶去,他驻足看着马车走远,定定站了良久。 她先前说的话,实在非同小可,他没想到这么年轻的姑娘,会有这么深的算计,不惜牺牲自己,也要向余崖岸索命。更为离奇的是皇上居然真的被她利用了,十五那晚深更半夜打发人来传令,可见当时有多震怒、有多急迫。结果这一腔热血着了她的道,她现在有这么大胆的谋划,那么将来呢?等皇上越陷越深的时候,她会做出什么事来,真是让人不敢设想。 所以他犹豫了,当初放她离开,确实是为了报许詹事的恩。但皇帝对他亦有恩,难道为了这头,就弃那头于不顾吗? 再三权衡,他到底还是作了艰难的决定,转身跨上马,一路风驰电掣赶往东华门。因马驾得急,坐骑收不住蹄子,马缰硬控之下,前蹄扬起来老高。他等不及马蹄落地,径直跃下来,顺手把鞭子扔给守门的锦衣卫,自己急急进了宫门。 秋日时光,养心殿里一片静好。 自打余崖岸死后,万岁爷的愁绪没有先前多了,显见地沉静下来。就是那种无人争抢的笃定,不用一面挂心朝政,一面挂心佳人。朝里这两天事多,边关一有战报,他就召文臣武将商议,常常从卯时忙到申时前后,连午膳都是和臣工们一起用的。 主子忙,御前的人反倒清闲。康尔寿站在廊庑底下,眯觑着眼看高升的日头,交了九月,天气一里一里变化,早晚已经有些寒凉了。初一起忙着迎重阳,换了菊花补子蟒衣,金丝绣成的大朵菊花,简直像个闪亮的镜面,被日光一照,衬得人也容光焕发。 康尔寿挺了挺胸膛,努力拔伸脖子鹄立,见叶鸣廊绕过影壁,快步朝这里赶来,忙“哟”了声,“叶指挥怎么进来了?有事儿要回禀?” 叶鸣廊说是,“皇上在不在养心殿?” 康尔寿说在乾清宫,“正和内阁议事呢。叶大人的事儿要紧么?要紧的话,直去乾清宫候着吧,料时候差不多了,快要传膳了。” 叶鸣廊没有多言,抹头就折返,康尔寿嘀咕:“急性子。”说完又觉得不对劲儿,忙抱住拂尘,顺着他的脚踪追了上去。 不过来得赶巧,今天的奏议结束得早,进门不多会儿,里头的官员就出来了。康尔寿正要跟进前殿,被站在抱柱后头的章回拽了一把,把他结实吓一跳。 他纳罕地问:“大总管,您躲这儿干嘛呢?不进去伺候?” 章回拉着一张脸子,慢慢松开了手,“你非要进去伺候,我也不拦你。” 话刚说完,就听见偏殿里传出一声巨响,怕是砚台打碎了。接下来又是噼里啪啦一阵动静,看样子御案上的东西都保不住了。 只听见叶鸣廊低微的声线隐约传来,“皇上息怒……皇上保重……” 掐着时候数数,数到五十就差不多了。 章回和康尔寿垂着袖子进去,还没迈进偏殿,就看见文房碎片溅到了门槛前。皇帝铁青着脸,咬牙说好,“好得很……好得很……” 急到了极点,没有别的话,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看得章回和康尔寿心惊胆战,本想进去收拾,就听皇帝叱了声“出去”。吓得肝儿险些吐出来,手忙脚乱退出正殿不算,为保平安,一口气退到了月台下。 大怒大恸,最是摧折人心。皇帝发泄过一通后,脚下趔趄着坐回南炕上,撑身道:“她为了算计,连这种事都能拿来利用,她把自己当什么了?把朕对她的感情当什么了?朕就这么不堪吗,不值得她拿半分真心对待?” 叶鸣廊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开解,绞尽脑汁道:“虽可恼,亦可哀啊。要不是恨得那么深,一个姑娘家,怎么甘心做出这种决定。臣不敢妄议当年的是非,但只瞧着她,还是觉得她艰难。皇上是体天格物的明君,且又对她用情至深,想是能够体谅她,包涵她的。” 琉璃阶上 第69节 可这话却引来皇帝冷冷的凝视,“你还在替她说话?她全没把朕放在眼里,朕为什么要去体谅她,包涵她?” 叶鸣廊不由一惊,忙俯身拱手,“臣并非替她辩解,只是求皇上三思。余崖岸对她欲行不轨,她一个弱女子势单力孤,怎么反抗?所以顺水推舟了,借您之手除掉了余崖岸,臣觉得情有可原。” 皇帝嘲讪发笑,这还叫没有为她辩解?叶鸣廊哪里知道,她从对他透露还是完璧之身起就在布阵,她深知男人的心思,摸透了他的独占欲,最后不惜用这个来逼他杀余崖岸。不得不说,她对自己的狠,超出了他的想象,让他痛苦失望,也让他觉得危险。 可人就是那么古怪,越危险,越是充满致命的吸引力。他恼过、怨过、绝望过,又另生出不服输、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被她欺骗和愚弄,不甘心她对他一点感情都没有。 于是恋慕幻化成了残忍的恨意,他咬紧了牙关想,既然如此,那就玉石俱焚吧! 一旦打定主意,慢慢也恢复了平静,他对叶鸣廊道:“我和她的恩怨,这辈子都厘不清了,究竟错在谁,都不重要了。从今往后,你不必再和她见面,朕怕自己多心,会牵累了你。” 叶鸣廊低头道是,这是尚能自控时的警告,宁杀错不放过,和她有来往的男人,通通都值得忌惮。这么说来如约的安危暂且不必担心,皇上舍不得杀她,但日后纠缠难免,旁人须得离风暴的中心远一些,才能保得平安。 摆了摆手,皇帝示意他退下,暴怒过后心也空了,强逼着自己,清理杂乱无章的头绪。 章回到这时才敢进来,脚下踩着一瓣碎片,发出咔哧的轻响,立刻悚然看了皇帝一眼。 南炕上的人没有反应,支着脑袋闭着眼,长而微扬的眼梢隐隐泛红。 章回没敢多看,示意汪轸赶紧带人把殿内清理干净,待一切归置妥当,他才上前唤了声万岁爷,好言道:“多大的风浪您都经历过,怎么这会儿气成这样,多伤身的。我的好主子,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您放宽着心,没准儿明天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皇帝微微睁开了眼,“大伴,朕活了二十七年,没有被人这么愚弄过。朕这会儿就像个傀儡,控线被她攥在手里,她要朕往东,朕就往东,要朕往西,朕就往西……这是怎么了,朕怎么变得这么不成器,被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章回半张着嘴,虽不知道魏姑娘哪里又伤了圣心,单从万岁爷的精神头儿来看,这回的事怕是不简单。 搜肠刮肚周全,章回道:“她是个有主张的姑娘,和宫里的娘娘们不一样。娘娘们以您为天,她的心耳神意都是她自己的,她不依附您,所以您觉得抓不住她。可正因为如此,她对您来说才特别,您也是因这个才喜欢她,不是吗?” 皇帝苦笑了下,“果然都是朕自找的,怨不得别人。”说罢,颓然伏在炕桌上,把脸埋进了肘弯里。 章回束手无策,又不敢去打搅他,只好退到墙根儿侍立,等他自己恢复元气。 可他大概是累坏了,就这么歇下,歇了得有个把时辰。殿外渐渐转了风向,太阳不见了,云头堆叠起来,竟有些说不清是天色已晚,还是要下雨了。 康尔寿进来掌灯,朦胧间一片光影移过来,皇帝方才抬头问:“什么时辰了?” 康尔寿道:“将要申时了,万岁爷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吧。御膳房送了酒膳进来,您用点儿,回头还要上咸福宫瞧太后去呢。” 不出所料,安排有变。 皇帝站起身吩咐:“打发个人,代朕向太后请安,就说朕今儿身子不适,不过去了。”说罢朝窗外望了眼,“准备好御辇,过会儿朕要去余府一趟。” 康尔寿愣眼瞅章回,章回迟疑道:“主子,天色晚了,这会儿大张旗鼓过去,恐怕不妥当……” “哪里不妥当?”皇帝冷笑道,“圣驾亲临,还怕余夫人不接驾吗?朕是皇帝,用不着偷偷摸摸。打今儿起想见便见,余府的门要是敢闭上,就把门头给朕拆了,朕就要畅行无阻,任谁也不得阻拦。” 第77章 这么看来是真没有转圜了,万岁爷打定的主意,绝无更改的可能,纵然是章回这样伴他从小长大的人,也不能再行劝解了,闹不好会引火烧身的。 章回说是,无非替他张罗好一切,扫清前路。 皇帝的乘辇,自然排场极大,极为隆重。虽说已经尽量规避张扬,却也仍是随行护卫者十四五六,穿着清一色的油绸衣,穿雨涉水进入白帽胡同,把这窄窄的巷子塞得满满当当。 章回高擎起伞,上前接应皇帝下车,天色到这会儿是完全黑下来了,一场秋雨一场寒,雨星子混着萧瑟的风,寒气直往骨头缝儿里钻。 门房上的小厮起先没察觉,正和闪嬷嬷闲谈。冷不丁朝外一看,才发现黑压压一个队伍到了台阶前,吓得他险些咬着舌头。 来人这样的气势,再瞧侍奉在边上的大太监,仔细一打量,心头咯噔一下子,这不是那晚来传话的立早章吗? 这会儿是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心慌意乱忙跪下磕头,只要没有示下,连信儿都不敢往里头递。 终于那大太监发了话,“内院传话的人,起来引路。” 闪嬷嬷踉跄站了起来,哆嗦着俯身,“奴婢、奴婢引贵人上前厅……奴婢这就让人通禀太夫人……” 皇帝道:“不必惊动太夫人,朕只要见你们少夫人。” 余府上的人都咋舌,但没有一个敢置喙。闪嬷嬷战战兢兢说是,“奴婢这就引路,请皇上随奴婢来。” 顺着抄手游廊往内,曲径通幽直达垂花门。章回在门前站定了,再往里头,就不该是他去的去处了。 闪嬷嬷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妇人,还要继续往里头引,被章回一把拽了回来。 皇帝举步进了内院,闪嬷嬷愕着两眼目送,半晌呆呆望向章回。 章回对插着袖子,背靠向朱红的抱柱,凉声道:“这里没你什么事儿了,退下吧。” 闪嬷嬷如蒙大赦,忙慌慌张张地跑了。 回到门上,抚胸说:“天爷,那是皇上,怎么这个时辰进内院见少夫人了?”越想越不对劲,虽说不该胡乱揣测,可还是忍不住往那上头想。 小厮臊眉耷眼直咽唾沫,“赵嬷嬷已经往老夫人院儿里传话去了,看看老夫人怎么个说法吧。” 然而能有什么说法,老夫人得知了消息,怔怔坐在那里,脸上无喜也无悲。隔了好一会儿才打发报信儿的婆子,“知道了,你下去吧。” 涂嬷嬷为难地望着她,皇帝行事愈发出格了,无奈又是这样一尊大佛,谁又敢得罪他。可小老爷过世还没满一个月,虽然早就发现了不对劲,虽然早有了准备,但老夫人心里的惨痛,又怎么是三言两语能囊括的。 “时间太急了。”余老夫人木着脸,忽然说,“我原想着,等元直办完这趟差事回来,就劝他和离的,可他等不及,说走就走了。早前我听说金娘娘把她送上过龙床,就知道这事不妙,可元直吃了迷魂汤,一门心思要把人娶进门。也怪我含糊了,想着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好好待人家,人心总是肉长的。可我万没想到,宫里这么不依不饶,有夫之妇也还是日夜惦记着,叫人怎么处?这会儿可好,元直没了,还没出月,就大夜里登门了,传出去成个什么话。” 涂嬷嬷叹了口气,“有什么法子,那是皇上,不是寻常爷们儿。” 老夫人说是,“咱们还得感恩戴德呢。”一壁说,一壁垂眼看怀里的孩子,“不过为着清羡,咬碎了牙我也得忍着。元直虽没了,咱们还得图后计,不能让族里那些人来吃绝户。这事儿……虽窝囊了点,但只要人还在我们余家,就偏颇得不多。” 涂嬷嬷听了,着实感慨老夫人的不易。一辈子起起伏伏经历了那么多,已经修炼出了钢筋铁骨,再大的委屈也能往肚子里咽。 清羡还小,不懂那些,仰着头问:“祖母,什么是吃绝户?” 老夫人娓娓告诉他:“就是家里没男丁了,没人支撑门户。家业传续不下去,旁支的那些族亲打咱们的主意,把祖母赶出去,露宿街头。” 清羡“呀”了声,紧紧抱住老夫人的胳膊,“我陪祖母一起出去。” 老夫人失笑,摸了摸他的小脸道:“咱们都不出去,清羡是男丁,咱们家不是绝户。” 静下心来,翻开书页接着教孩子读书,隔壁院儿里的事就装聋作哑,不要去过问了。儿子都没了,还在乎那些做什么。老夫人是明白人,心里只有一个念想,把清羡好好抚养长大,保持这门头不倒,才是顶要紧的。 那厢皇帝站在廊子上,静静看小佛堂里的人拈香擦灰。供桌上的两盏烛火跳动着,照出她窈窕的身段,因是孀居,穿着素色的褙子,腰身掐得瘦长,看上去人很单薄。 可就是这么一个柔弱的女人,却有那么大的本事,搅得他方寸大乱。他狠狠盯着那背影,很想知道她现在转过身看见他,会是怎样一副神情。她已经察觉他什么都知道了吗?也许她对叶鸣廊说的那些,是她最后的试探。但那又如何,各自心知肚明,不妨碍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 只要她愿意敷衍,他就愿意配合。有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卑微,一步步泥足深陷,哪怕知道她在骗他,他也愿意徜徉在美梦里,不想清醒。 可她这次委实是伤了他的心,为什么她的执念那么深,深到不惜伤害自己。他在乎的并不是她的完璧之身,在乎的是她心里究竟有没有他。哪怕只有些微的一点喜欢,也不至于这样不惜代价地利用他。 想明白了,也看透了,他知道她心里憎恨他,由恨转爱,没有那么容易。可他偏要强扭,即便得不到她的心,也要把她禁锢在身边,除非她死或是自己死。 提起织金的曳撒,他举步迈了进去,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方才回头看了一眼。 可惜她的眼睛里没有惊讶,平静如深海,只是轻轻道一句:“你来了?” 他忽然五味杂陈,没有故作的意外和惊喜,对方的举动都在自己预料之中。某些真相紧贴在窗纸上,只要轻轻一捅就破了,可谁都不愿意伸出手指。 他调转视线,看向神龛里供着的牌位,曾经叱咤风云的锦衣卫指挥使,如今就蹲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而那个要他命的人却在给他敬香,细想起来莫名讽刺。 “死人的灵位应当送进祠堂,摆在生人的院子里不合规矩。”他启唇撂下一句话,“搬走。” 这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即便左右没有御前的人,他也照样可以摆布在场的下人。 他天生有种威慑力,说出来的话,谁敢置若罔闻。边上的闻嬷嬷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把神龛里的牌位撤了下来,期期艾艾的唤了声少夫人。 如约并未阻止,淡声道:“依着皇上的意思行事,叫人去开祠堂的门,仔细把神位包好,别淋了雨。” 闻嬷嬷说是,退到小佛堂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如约一向不喜欢跟前有太多人,因此这院子一到入夜就冷冷清清,唯剩院门上守院的两个婆子。但因皇帝一来,连守门的都被遣走了,所以这漆黑的雨夜里只剩他们两个,在这小佛堂上各怀心事地对峙,彼此谁也不肯服软。 皇帝看着眼前人,他早知道她的来历,也料准她不可能和余崖岸圆房,那天放她回去都是试探,试探余崖岸是否会违逆他,也试探她究竟对自己有没有情。结果他输得一败涂地,他盘弄得了满朝文武,却唯独料不准她的心。 如果她反抗再激烈些,甚至只要喊一声救命,安插在余府的人便会冲进去解救。可她没有。为什么后来杳无声息了?因为她是自愿。 当时他震怒,没有往深处去想,等她有意透露给叶鸣廊时,他才惊觉她居然可以对自己这么残忍,他到底还是没能逃脱她的算计。 现在,两下里虎视眈眈,她想印证的事实都印证了,再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也不用阳奉阴违了。但不知什么缘故,谁也没有再进一步,他舍不得感情,她舍不下伪装。 叹了口气,他还是向她伸出了手,“朕冒雨到访,夫人不高兴吗,怎么也没个笑模样?” 她的唇角方仰起微微的弧度,“臣妇被皇上惊着了,深更半夜直入内宅,实在不合礼数。” 他一哂,“礼数,是用来束缚庸人的。朕是天下之主,要是被这些繁文缛节所累,那这个皇帝当着也没什么意思了。” 探出的手没有收回,他一直在等着她自愿降落。坚持了一会儿,她终于妥协了,抬起手,青葱般的指尖搭在他掌心,全是敷衍,全是糊弄。 他的心往下沉了沉,他认定的姑娘,几番自欺欺人都要继续深爱的姑娘,其实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巨大的凄凉笼罩住他,他还是不认命,紧紧握住她的手,蛮狠地一拽,把她拽得扑进他怀里。 他俯下高高的身量,在她耳边轻声细语,“以前你是有夫之妇,现在你是孀居的未亡人,朕要和你在一起,谁也不敢过问。夫人,这余家还有什么可留恋的,莫如跟朕走吧,朕许你高位,让你风光无限,你愿意吗?你曾说过的,要永远和朕在一起,只有我们两个人。朕能做到,那么你呢,你可以吗?” 他语调幽幽,比外面深寒的雨夜还要彻骨。如约想让,可惜让不开,他紧紧扣住她,不让她有逃脱的余地。 既然避不开,那就不必强挣了,她笔直地站着,声气儿强硬,“您说过,我若是不愿意困在那座四方城里,您答应陪我在市井里生活。怎么,金口玉言不算数了,您要把我带进宫,囚禁我么?” 他说怎么会呢,“朕要做成一件事,从不强人所难。你知道为什么?” 笑意从唇角褪去,如约问:“为什么?” “因为觉得为难的人,都已经死了。”他说着,慢慢从她耳边撤开。抬手捏住她的下巴,仔细凝视她。他眼眸深浓,像无底的深渊,调笑着,“朕以前只觉得你合朕的脾胃,却没想到,夫人长得这么美。朕好像愈发地喜欢你了,深深迷恋,无法自拔,余夫人,你可要给朕一个交代啊。” 张口闭口“朕”,各自的立场,已经再明确不过了。 如约格开了他的手,“皇上是一国之君,和我这样一个寡妇纠缠不清,有损您的体面。” 他笑了笑,浑不在意的样子,“体面值几个钱?朕的体面,不是早就被夫人撕扯干净,连半点也不剩了吗?” 他一向优雅从容,甚至是光明磊落的,让人忘了他早前也是玩弄权术的好手。他和她之间暗潮汹涌、刀来剑往,尤其那隐而不发的怒气,和强作镇定的语调,让他像个阴暗的影子,从四面八方漫漶侵袭而来,要把她淹没似的。 所以再也没有装傻充愣的必要了,如约道:“皇上的体面,哪里是臣妇撕扯的,一切都是皇上自愿,不是么?” 他听了微扬起眉,傲慢地点头,“夫人言之有理,确实是朕自投罗网。不过朕记得你说过,朕只要做好垂治天下的明君,好人的帽子,朕戴着不合适。所以朕往后也不在乎那个正人君子的头衔了,朕只要自己高兴,只要夫人高兴,就算要杀几个人助助兴,那也是小事一桩。夫人说,还想杀谁?只要朕做得到,一定满足夫人的愿望。” 如约紧抿住唇,狠狠望着他。还要杀谁,他难道不知道吗,还要明知故问。 他却笑了,“你这么看着朕,会让朕误会,你下一个要杀的人是朕。” 如约调开了视线,“皇上说笑了,臣妇敬您还来不及,怎么会想杀您呢。” “只有敬吗?没有别的了?” 他的目光里,不可自抑地带上了哀恳和希冀。今天漏夜来这一趟,其实谁赢谁输,已经显而易见了。两个人周旋拉锯,谁也听不到对方一句真心话,但他仍是止不住地渴望,盼她对他还有感情,这么长时间的来往,就算是装,也该装得心念动摇了。 可她是铁石心肠,说出来的话没有温度,“您是天下共主,除了要敬要畏,不该再要其他了。贪多嚼不烂,难道您没听过这句话吗?” 他眼里的光熄灭了,视线忽然模糊,慌忙别开了脸。 “对,你说得对。”他深吸一口气,岔开了话题,“朕来了这半日,夫人让朕站在这里说话,恐怕不是待客之道。请朕去你的闺房坐坐吧,朕和夫人这么相熟了,不必忌讳太多。” 琉璃阶上 第70节 如约略沉默了下,转身走到佛堂门前,无声地比了比手。 他提起曳撒迈出门槛,廊外细雨纷飞,檐下悬着的灯笼光斜打过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如约顺着长廊往前,径直把他引进上房,一面请他坐,一面斟了杯水放到他面前,“夜里没有侍奉茶水的人,慢待皇上了,还请见谅。” 皇帝垂眼打量这杯盏,打趣问:“水里有毒吗?” 如约一哂,“若是有,皇上敢喝吗?” 结果他丝毫没有犹豫,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朕就赌一赌,看夫人舍不舍得现在杀我。” 如约怔了下,本以为他事事谨小慎微,这盏茶是无论如何不会喝的,谁知又一次失算了。他说舍不得现在杀他……为什么舍不得,怎么会舍不得?余崖岸说过,他们都是她的仇人,不能因他没有动手,就分出三六九等。 看着空空的杯盏,实在有些懊悔,早知如此,应该做足准备的。 就在她暗自遗憾的时候,他却放下杯子逼近她,那山一样高大的身影,几乎遮住了案上的灯光。 “余夫人,夜寒雨急,朕今晚不回去了。” 如约心头猛地一跳,“皇上留宿在一个寡妇院儿里,传出去会被人耻笑的。” 他说耻笑怕什么,“朕只要有夫人作陪,一切都可以置之度外。”说罢忽然揽住她的腰,紧紧压向自己,不由分说便吻了上去。 这一吻,没有温情可言,那么可怕的侵略性,让她无法招架。 他以前一向温文尔雅,就连牵她的手也是小心翼翼,唯恐冒犯了她。可如今呢,她实在伤透了他的心,她对他没有半分真情,就连这吻也是被动接受,紧咬住牙关,把他拒之门外。 “为什么?”他气喘吁吁问,“朕不好吗?不能让夫人高兴?” 如约奋力推他,“别这样。” “别哪样?”他颤声说,“我的心,被你碾成了粉,我想掏出来给你看,可你看不见了。它和着血泪,被你倒进沟渠里,你不在乎它疼不疼,不在乎它伤不伤……你什么都不在乎。” 她想反驳,他趁机又吻住她,那可怕的气息,要把她的神魂都吸出来一样。 心在鼓噪,腿也有些发软,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的癫狂和愤怒,她都感知得清清楚楚。 一番昏天黑地的纠缠,他才慢慢放开她,贴在她唇角喃喃:“你答应过我的,要生生世世和我在一起。你要是忘了,我就在你胸口刺字,把我的名字刻在你心上。哪怕转世轮回,你也别想摆脱我,听见了吗?” 她还在试图回避,慌乱道:“不可能,你我之间,隔着一个余崖岸。” 他几乎发笑,“余崖岸要是听见你这番话,怕是连棺材板都要踹翻了。拿他当幌子的时候,认他是丈夫,想除掉他的时候,借刀杀人半点也不手软。他都已经死了,还要被你利用,真真是可怜。” 嘴里说着,手却解开了褙子的纽襻,穿过中衣,落在她腰上。 “说你想让我留下,说你也要我。”指尖游移,他慢条斯理地诱哄,“相爱一场,为什么要有那么多顾虑,你也是爱我的,对么?就算不爱我……”他微微哽咽了下,“至少不讨厌我,对么?” 他是个极聪明的人,懂得她吃软不吃硬。所以他做小伏低一步步地接近,想腐蚀她,把她拉下罪孽的深渊。 她的脑子是清醒的,她也知道自己所求究竟是什么。对她来说,距离成功仅一步之遥,什么清白名声,都不重要。 她调转目光望向他,如他所愿,温柔地抚触他的脸颊。嘴唇在他唇边逗留,只是复述了一遍他的话,却足以让他灭顶,“我想让你留下,我也要你。” 他终于舒了口气。 共沉沦吧,就算是死,也要互相拖拽着,坠进阿鼻地狱里去。 第78章 混乱中撕扯开衣裳,混乱中唇齿相依,像久旱的大地偶遇甘霖,不顾一切地冲进雨里,身和心霎时痛快,别管以后了,只要当下。 檐外雨丝稠密,一阵风从敞开的大门上吹进来,吹灭了前厅桌上的蜡烛。半个屋子陷入昏暗,脚步错综,晕眩中几乎被绊倒。拉拉扯扯,纠缠不清,终于移进内寝,双双倒进了床褥间。 耳鬓厮磨,太过沉溺,混沌中耳垂吃痛,才惊觉她咬了他一口。可他没有生气,就是这种野性的撕咬,能够唤醒心底最深处的渴望,把看不见的痛苦,狠狠踩进废墟里。 她的嘴唇在他腮边游移,他等不及她引诱,坚定地追了上去。不顾死活地亲吻,恨不能把她拆吃入腹。单纯的爱意,承载不住互相的折磨,只有痛了,甚至闻见血腥气,才能平复灵魂深处的躁动。 把她圈在身下,咬牙撤开一段距离,朦胧中看见彼此的脸,陌生又熟悉。 她像个嗜血的妖,凉笑着说:“皇上,怎么了?我服侍得不好吗?” 他没有应她,低下头在她唇瓣研磨,像少年的时候跟着宜安太妃学做胭脂,玫瑰花的花瓣放进臼里,不停地千回百转,研磨出花汁子。 不够……不够……以死相拼。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即便怀里抱着她,也在不停地思念她。他须得时不时看见她,确定是她,才能略略安心。可她那么果敢坚定,他觉得自己似乎要控制不住她了,三年蛰伏,两年伺机,没有让她产生丝毫放弃的念头。即便受迫被余崖岸强娶,她也在矢志不渝地,照着她的目标继续前进。 现在余崖岸死了,他清楚地意识到,她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他。可他疯魔了,即便是赤足行走在刀锋上,他也愿意试一试。 她的身体像圣洁的莲花,在他面前舒展盛放,那无所遮蔽的袒露让他生出一丝彷徨——今时今日,她是自愿的吗? 然而这彷徨,一瞬便烟消云散了。她像急于上钩的鱼,支起身子来追随他,那纤细白净的肩颈羸弱却极具诱惑,如此令人目眩神迷。 不必她来相就,他迫不及待被她拖进水里。因为爱,胃口大得如同饕餮,怎么纠缠都不觉餍足。他从儿时起,就是高高在上的王,到现在君临天下,从来都是别人逢迎着他,他不需要纡尊降贵去迁就任何人。可就是这小小的姑娘,他却一心想取悦她,为她做任何事。 这身体啊,洁白芳香,是世上最好的佳肴。他品鉴,观之不足,甚至担心自己不够细致,不能让她欢喜。 雄鹰用翅展丈量疆土,从山尖到谷底,无一处不流连。她起先惊恐羞涩,还有些放不开手脚,但他引领她,让她慢慢熟悉他的身体,毫无保留地展现他的窘态。一切的贪婪和轻狂都是因为她,她是罪魁祸首。 她终于红着脸,微微睁开了眼。远处的一盏灯,迷蒙地照见彼此。她看见他眼中深沉的欲望,他盯着她,让她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难堪地抬起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秋日的夜,加上连天的雨,夜里已经很凉了,但他的身体火热。那是不同于女人的一种热量,源源不绝地,能让人续命。 她搂住他,让他贴近自己。手指划过他光洁的脊背,宽肩窄腰,一丝儿赘肉也没有,若是用来取悦,确实很够格。 他意乱情迷了吧?是不是放松了警惕? 游走在他肩背的手缓缓撤开,悄无声息地探向枕下,只差一点儿,她就能摸到事先埋伏好的匕首。 可不知是巧合,还是他太过警觉,他的手指顺着她的肩头滑下来,不动声色扣紧她的十指,然后高高举过头顶。 她动弹不得,心里正咬牙懊丧,他忽然逼近,若有似无的碰触,惊得她蜷起了脚趾。 轻叩山门,他贴在她耳边问:“可以吗?” 难道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她居然真的思忖,箭在弦上的时候,怎么才能全身而退。 结果那只是障眼法,他明明已经不可能放过她了。就在她犹豫的时候,他从天而降,她待要叫,他上来吻住她,惊呼声传进了他心里。因为木已成舟,彼此居然都松了口气。 她难耐地皱眉,想避让,他的右臂从她腰下穿过,紧紧勒向自己。 不知是不是她听错了,她听见他语调里隐约的哽咽,“我这么爱你……” 她睁着眼,脑子浑浑噩噩,试图厘清什么,但就像困极累极的时候一片空白,只感觉到汹涌的热浪拍打,一阵急似一阵。 床顶的百子千孙帐,至今都没有更换,无数形态各异的小童在眼前扭曲,变成荡漾的涟漪,让她无法分辨。 他轻轻吻她,带着哀恳的语调说:“和我……做寻常夫妻好吗……我只要你。” 可是她试图举刀的右手,却被他用力扣住,扣得没了知觉。他一面在说爱她的时候,一面从未忽略对她的防备。他早就看穿她了,她下一步要做什么,他提前作了预判,她没有半点施为的空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他吃干抹净。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只听雨丝急拍窗棂,发出绵密的沙沙的轻响。 他在她身上兴风作浪,她明明应该生不如死的,却可耻地感受到了欢愉。她觉得愧对父母兄弟,陌生的感觉让她无所适从,担心喊出来,只得死死咬住嘴唇。 但越害怕什么,越是无法躲避。一阵潮鸣电掣,聚流成江,滔天的巨浪忽然向她砸过来,伴随他汹涌的爱意,瞬间把彼此淹没。然后神思恍惚,余韵悠长。他的脸枕在她颈边,细细地轻喘,略歇了歇,从她颊边吻到了唇上。 就这样,心应当靠近了吧,她可以减少一些对他的恨意吗?至少不要在欢爱的时候,还想着对他下手。 如约却觉得懊恼,设想的事没有做到,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先前是太乐观了吗,以为只有一步之遥,结果功亏一篑。她灰心丧气,无法面对自己,不过这样低迷的情绪没有持续太久,转念想,还有机会的,他总不能整夜不睡吧。 可他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慢慢撑起身道:“夫人好像不怎么欢迎朕,难道朕留下,让你为难了吗?要果真这样,朕走就是……” 话还没说完,她伸手揽住了他的脖子,“别走,留下。” 这话让他鼻子一酸,就算她是违心的,就算她没有停止算计,他也愿意享受这谎言,愿意顺水推舟。 于是重又躺回去,睡在她身旁。她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他看了她一眼,不满道:“还是和我这么见外?” 如约没办法,靠过去一些,枕着他的手臂,贴在他胸膛。 他低下头,长而浓密的眼睫刮过她额头,“嘴上让我留下,其实心里一点都不高兴。是我做得不好,让你失望了?” 她耳根子发烫,“别说这个。” “那说什么?”他的指尖在她后腰上徜徉,“说说你心里有什么打算,你我的路,要怎么继续走下去?” 如约这会儿只想让他赶紧睡,便闭上了眼睛,“我累了,不想说话,”语毕转过身背对他,然而手探进枕下,小心翼翼摸了一圈,发现匕首竟然不翼而飞了,心下顿时一慌。 他贴上来,明知故问:“你在找什么?” 如约只得支吾搪塞,“睡觉,还能找什么……” “哦,睡觉。”他贴得更紧了,靠在她颈边说,“你累了,是该好好歇歇了。” 可是温热的气息自后颈向下蔓延,她急了,躲避着说:“你要是不睡,那就回宫去吧。” 这下他老实了,转过身仰天叹息:“外面太黑了,又下着大雨,回去会着凉的,我不走。” 如约没理睬他,暗暗气急,为什么她藏好的匕首就这么不见了。自打告知了叶鸣廊内情,她就等着慕容存来寻她的衅,两下里其实都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她的身世和目的他早就知道,既然还不打算放弃,那就做好搏命的准备吧。 结果到了紧要关头,她的武器不见了。她心下了然,八成是被他偷偷转移了,可气的是还不能追问,像个哑巴亏,吃了就吃了。 她不由感到悲哀,这回是又落空了,自己究竟有没有可能向他索命?其实到目前为止,一切仍在他掌控之中,所有人的生杀,也都在他一念之间。 心思正纷乱,他又不依不饶,慵懒的语调里带着浓浓的鼻音,“你在想什么?” 如约闭着眼随口曼应:“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那就想想我……” 她顿时觉察到了不对劲儿,扭着身子想远离,却被他一把拖了回来。 “我什么都不做,只想抱着你,你离我近点儿,我才能安心。” 他们俩是一对儿同心圆,那样完美的契合,要不是隔着说不清的仇恨,合该是神仙眷属。 因为还图后计,她果然不挣了,安安静静地蜷着身子,只是不肯面对他。他也不在意,从背后抱紧她,可就是那么凑巧,他说“糟了”,等她想逃,已经被他得逞了。 颠颠荡荡,他在一片热雾中劝她:“你合该是我的,既然已成事实,不如欣然接受吧!” 门外又吹进一阵长风,吹得帐幔鼓胀,案上仅剩的一盏灯也终于灭了。 雨水穿透廊庑,跨越过门槛,淋漓打湿了槛内的青砖。这个无星无月的夜变得愈发迷乱,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隆隆的心跳和对方急促的呼吸声,还有无尽的压抑,到最后不嘶喊就要灭亡。 她无措,有些事盘算得再好,总是差了一截子,不能如愿。其实他说得没错,既然已成事实,就不必再纠结了。享受鱼水之欢,并不妨碍她一心报仇,不过是过程愉悦些还是痛苦些的区别罢了。 情到浓时,他还在追问她究竟爱不爱他。好奇怪的心态,爱与不爱重要吗? 她沉默着转回身,两手从他腋下穿过,落在他脊背上。春冰一样的指甲,在那汗水氤氲的皮肉上留下殷红的抓痕,“我不爱你,你就不爱我了吗?” 她的话像尖刀一样,即便在这个时候,她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博弈无处不在。 他悲伤而气愤地妥协了,是啊,像渴极了的人求水,抓住了水碗就不可能放开。即便她不爱他,甚至恨着他,他也无法自控地深爱她。 琉璃阶上 第71节 这爱从何而起,太复杂了,简直有些说不清。从初见她的惊鸿一瞥,到失之交臂后的心有不甘,再到后来的敬陵之行,那时他就在深渊前徘徊,没有回头的意愿。某一日,真相忽然摆在他面前,他短暂地迷惘过,但转瞬又落进新一轮的执迷里,更因为她的苦难,义无反顾地纵身跳了下去。 他心疼她,虽然夺取慕容淮的帝位,造成那么多遗憾,他面对她时应当惭愧,但也因此愈发舍不下她。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原本让她无声无息地消失,才符合他一向的作风,然而感情一旦成型,就无法自控了。现在他只有一个想法,想把她留在身边,独占她。初衷和余崖岸不谋而合,但他有这个把握,可以比余崖岸做得更好。 就像现在,她温柔包容,会主动回应他。他不知道这究竟出自真情还是假意,就算是假意,他也不打算戳穿。太清醒,痛苦也会成倍增长,何必呢。 低头吻她,绵长的吻,倾注了全部的感情。他想他余生,恐怕只会有这么一个女人了。他想唤她的名字,却不知该选哪一个。魏如约不是她,许是春会勾起仇恨和对立,所以只能沉默。失去灵魂的碰撞,短暂地维持住眼下的幸福,多一刻,也是赚了的。 太多太多的内心撕扯,当到达极致的时候,终于搅合成一团,白光一样在眼前乍现。然后归于平静,窗外的风雨也停歇了。他仍是舍不得放开她,像捋着猫儿的脊背一样,温软地抚触她。 她搭着他的腰,没过多久便睡着了。他收紧手臂,要把她压进身体里去,只怕这夜太短,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不得不离开了。 枕下的那柄匕首,被他悄悄塞进了床沿的被褥下。略合了一会儿眼,天色将要亮的时候起身,就着朦胧的光线,收进了自己的袖袋里。 如约用薄衾裹住自己,坐了起来,“要走了?” 他“嗯”了声,“等得了闲,再来看你。” 她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的背影,这次又以失败告终了,必须盘算下一步应当做些什么了。 皇帝是懂得拿捏人心的,下了床,就算心里诸多不舍,也不能再表现出来。得有意晾着她,就像熬鹰似的,等她自己屈服,等她来找他。 回身看,她披散着长发坐在床上,晨曦中眼眸明亮,明明还是一副天真少女的模样。 他不由自主走到脚踏前,想伸手去触摸她的脸,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袖笼底下的双手紧握成拳,他又退后两步,“我走了,你好好歇着吧。” 他决然转身离开了,听脚步声急急走远,她才长出了一口气。 探出胳膊,把掉落在地上的衣裳捡起来,默默穿上。只是一挪身,有热流奔涌,还是忍不住红了脸。好在先前吃的药,说是能管半年,这回应当也没有大碍的。 这里刚整理好衣裳头发,闻嬷嬷从外面进来,惨然叫了声姑娘。这种情形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不过打了热手巾送来,哀声说:“擦洗擦洗吧。” 如约接过手巾把子,沉默了下问:“嬷嬷,您会看不起我吗?” 闻嬷嬷摇头,“没有的事儿……”说着不住拭泪,“我就是心疼,好好的姑娘,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罪。这些男人实在可杀,求老天把他们全收走吧,别再这么坑害姑娘了。” 可是老天爷从来不开眼,一个余崖岸就让她费尽了心机,下一个慕容存只怕更难对付。 她叹了口气吩咐闻嬷嬷,“把帐子放下来,回头把褥子也换了吧。” 闻嬷嬷说是,隔着帐幔,向内替换干净的手巾。等清理停当了,才重新打起帐幔,她挪步下床,慢慢坐在了桌前的绣墩上。 “闹成这样,嬷嬷都看见了,我将来会是什么收场,我自己也说不好。所以嬷嬷还是走吧,不用再陪着我了……”她缓声说着,见闻嬷嬷又要拒绝,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我仔细思量过,也预备好了够您安稳养老的用度,您回老家去,或是仍旧去徽州,总之离开京城就好。免得将来再有人拿您的安危来胁迫我,您留下非但帮不了我,反倒会拖累我。”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闻嬷嬷也没法子继续强留了,“倘或会拖累姑娘,那奴婢走就是了。可是姑娘,我实在舍不得您,我这一走,您跟前就没个贴心的人了,往后岂不更孤单吗。” 如约牵了下唇角,“先前的五年时间,我就是这么过来的,孤单的时候长了,慢慢就习惯了。身边没人,做事反倒利索,不用瞻前顾后。” 闻嬷嬷嗫嚅着,想了又想道:“那我先回河间,把老宅子收拾起来,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等哪天姑娘从京城脱了身,就来河间找我。哪怕日子过得清贫一些,只要安安稳稳地,不遭罪就好……姑娘,您答应我,回头一定来找我,成不成?” 如约说好,“将来我一定去找您,咱们在您的老家团聚,再也不分开了。” 闻嬷嬷方才颔首收泪,可她知道,应准的这些话未必能够实现,姑娘是打算鱼死网破了,才急于打发她的。 这个她自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性情虽然温婉,但也有属于许家人的铮铮铁骨。闻嬷嬷心里的顾虑很想说出口,但看见她眼里决绝的光,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横竖什么都不必收拾,如约把准备好的包袱交给她,“我就不送嬷嬷了,免得打人眼。您从后角门上出去,要是有人问起,只说是替我采买东西,去了就不要回来了。”边说边牵起她的手,温声道,“嬷嬷,山水有相逢,将来我们一定还有再见的机会。” 闻嬷嬷灰败着脸,点了点头,“姑娘,您自己千万要保重。” 如约笑了笑,说好。 闻嬷嬷朝她又行了个礼,这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仲秋时分,天亮得比以前晚,闻嬷嬷离开的时候,屋子里光线还很晦暗。 如约独自静坐着,寒意像熬化的糖浆蔓延上来,渐渐地,把她淹没了。 第79章 *** 经历了昨晚,今早不去见人,愈发说不过去。 皇帝留宿的消息,余老夫人想必早就知道了,如约还是照常过她院子里请安。有些事没有必要回避,反倒是敞开说明白,才好坦然相处。 她是预备好了的,进门无非看老夫人的脸色,或是面对她泪水涟涟的模样。可她料错了,低估了一个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妇人,对无奈世事的包容。 桌上摆好了早饭,老夫人从内寝走出来,除了眼下有青影,倒也不见其他异样。撑着身子在桌旁落座,见她站着,“咦”了声,“怎么不坐?清羡这孩子,读书很有一股劲儿,昨晚上直缠着我教到亥正,我这把老骨头,哪儿撑得住啊!我想着,明儿张罗起来,找个西席教他吧。孩子胆儿小,不能一气送进宗学,先在家打好了底子再进去,不受先生挤兑。” 如约说是,“回头让管事的出去打听,我记得本司胡同有位姚先生,早前在国子监任过职,手上带出来的学生,个个都有出息。” 老夫人点了点头,“就是有些老人儿收了山,不肯出来教学生了。横竖去问问,要是能请动,也是我们清羡的造化。” 就这样寻常说话,对昨晚的事讳莫如深,似乎谁也不愿意去触及,一旦沉默下来,气氛就有些尴尬。 如约朝外望了望,“清羡呢,还没起身吗?” 老夫人说可不,“夜里延捱得晚,早上就起不来了。孩子就是孩子,昨儿还闹着,要去同你睡呢……” 不可避免地,终究还是没能绕开。 如约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婆母,我想和您好好谈谈。” 余老夫人垂着眼,大概在极力压制情绪吧,喉头无措地蠕动了几下。这事儿要敷衍,敷衍不过去,到底也搁下了筷子,转头对边上侍立的人说:“你们先下去,叫廊子上的人也散了吧。” 涂嬷嬷说是,抬了抬手,把一干伺候的人都带走了。 厅房内只剩她们两个了,如约也没兜圈子,直言道:“皇上昨晚留宿在我院儿里了,婆母知道吧?” 这是个难堪的现实,让余老夫人伤怀不止,但仍是勉强应承,“我听说了。” 这样的事,说出来并不光彩,如约须得尽力武装起自己,才有这个勇气继续说下去。 “大人过世还没满一个月,闹出这种丑事来,我实在没脸面对您。我想着,继续留在余家,恐怕败坏了门风,要是婆母准许,我今儿就搬出去,另外找个住处安顿吧。” 可老夫人说不成,“魏家散了摊子,你没处可去。元直虽然不在了,你还是我们余家的媳妇,这要是出去,岂不是叫人说我这婆母不容人吗。”说着顿了顿,又蹙眉道,“其实你和元直过不到一块儿去,我早就知道了。就冲你‘大人、大人’地称呼他,实在不是寻常夫妻过日子的做派。你是宫里金娘娘跟前的人,为着金阁老的事儿,你被金娘娘卖了,我也不知道元直是中了什么邪,和金家做了这个交易,横竖是委屈你了。如今元直去了,皇上那头不撒手……这也是没辙,你们有情……” “没情。”如约道,“我嫁了大人,是一心和大人过日子的。况且还有您,您待我像亲闺女一样,我不能不念您的好儿。可宫里那人不依不饶,我一介女流没法子,皇权压死人,您也知道。” 这番话半真半假,全看老夫人怎么理解。她一直觉得嗜杀成性的人,不可能有个那么善性的母亲,这个观点在八月十五那晚就被印证了。 好些事,真是因果循环,如果那天老夫人能赶过来,也许余崖岸就不会这么轻易地死了。现在事态愈发不受控制,皇帝光明正大留宿在了东院里,但凡她有些气性,就应当穿上诰命的冠服去敲登闻鼓,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控诉皇帝无耻的行径。 如约望着她,看见她眼里迸发出不平,但也只是须臾,光就熄灭了,悲凉地说:“皇权压死人,你说得很是,眼下咱们家没了能撑腰的男人,只剩些妇孺,又能怎么样?好孩子,我知道你不容易,听了你的话,我心里像刀割一样,但……那是皇帝,痛苦委屈,你都忍了吧。你心里要是有元直,就替他把门头支撑起来,好赖一夜夫妻百日恩啊。如今又有了清羡,这孩子虽是过继的,但品性纯良,将来一定会孝敬你的。退一万步,皇上要带你进宫,好赖你也是我们余家出去的,皇上总不至于看着这门户坍塌。我知道,我一心只想着余家,让你伤心失望了,可我一个丧子的老婆子,又能怎么样呢。”她说着落下泪来,卷起袖子掖了掖道,“总是在咱们门头里一日,就好生地过一日。万一我们留不住你,也盼你看着往日的情分,好好看顾清羡,不枉我疼你一场。” 话说到这里算是明白了,果然世上的人并不都像她一样执着。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该放下就放下了。 说失望,倒也并不真的失望,原本就不指望什么,哪来的失望一说。她把这个问题问出口,只是为了权衡还能不能留在余家,毕竟寻仇之前,得先保全自己。现在看来余老夫人很忌惮皇帝,还指着她支撑余家。那么她的安危暂且是无虞的,至少不担心余老夫人为了给儿子报仇,往她饭菜里下砒霜。 舒了口气,她说是,“婆母放心,只要我还在,就不能看着余家倒台。我也怪喜欢清羡的,和他玩得到一处去。他是个聪明孩子,我教他下跳棋,教了一遍他就会了。” 老夫人听她这么表态,总算是放心了,顺口道:“清羡确实伶俐,咱们没挑错人,将来就指着他吧。”边说边重拾起筷子,“来,快吃呀。天儿凉了,略放一会儿就得拿下去重温,多麻烦……哦,对了,太后发话,说重阳节让进宫聚聚,说说话儿来着。我近来身上不大好,撂下清羡也不放心,到那天你一个人去吧,替我向太后告个假。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支应不动了,料太后是可以体谅的。” 这就是明着要成全了,这位婆母果真善于物尽其用,气量也大。有时候想想,人与人之间总有个怪圈,你想利用别人的时候,别人也想利用你。到最后只看是刻意规避,还是心甘情愿被利用罢了。 如约道好,“这种事儿,太后必定感同身受,无论如何不会怪罪的。” 余老夫人是聪明人,当然听得出她话里的玄机,但也只是颔首,没有再继续。 这时清羡由保姆领进门,一见老夫人便喊祖母,但见了如约,只是眉眼弯弯地笑着,并不开口叫人。 如约递了个兔子小馒头给他,弯腰问:“你为什么总不叫我?咱们在一块儿玩了好些天,你不喜欢我吗?” 清羡摇摇头。 “那是为什么呀?等我老了,我还指着你呐。” 清羡说:“二叔家的流云姐姐,和您一边儿大。我管她叫姐姐,管您叫母亲,太不合适了。” 大家笑起来,余老夫人说:“这孩子有点儿傻,进了咱们家,就是来认母亲的呀,怎么能因着母亲年纪小,就连人都不叫了。”说着往前推了推,“你不是总和我说,很喜欢她吗,这会儿让你叫人你又躲闪,没出息透了。快去,好好行个礼,祖母是怎么教你的,你可别忘了。” 清羡这才腼腆地走到如约面前,拱起小小的拳,向她长揖下去,“母亲受儿子一拜。” 如约伸手把他拉到怀里,笑着说:“我也是做母亲的人了,细想起来怪有趣的。” 涂嬷嬷趁机在一旁敲边鼓,“做了母亲,责任可就重大了。天底下没有一个母亲是好当的,少夫人年轻,往后还得学着看顾他呐。” 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无非是卖了自己,给这余家的嗣子谋个好前程。 如约没有应她,不过淡淡笑了笑。但她倒是真心喜欢孩子的,清羡又生得玲珑乖巧,他往来穿梭于两个院子里,到哪儿都很受待见。 反正如约是不慌不忙的,她照旧可以在一方小天地里过好自己的日子。接下来的计划不是一蹴而就的,须得看准时机磨砺好耐心,才有可能如愿。 她带着清羡练字、看花,下着细雨的天气,带他乘上小船漫游。 窄窄的河道两侧种着青竹,竹竿和枝叶向河面上倾倒,在上方搭出一个拱形的顶。她教他念诗,什么“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什么“翠葆参差竹径成,新荷跳雨泪珠倾”,娓娓地和他说天气,说心情。好像只有在这河面上,带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徜徉,才不用费那么多的心思,琢磨怎么去杀人。 她这厢是平静的,悠哉地做着她喜欢做的事。忽然得来的一个孩子,让她的岁月都变得柔软了。 然而宫里的那个人却如坐针毡。他洞悉她的一切,她在做什么,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甚至是她当下的悲喜,他都知道。他本以为自己晾着她,至少会让她有些彷徨,她不是一心惦记着要他的命吗,为什么接下来居然按兵不动了? 可她起坐如常,并不挂念他,仿佛他只是个供她消遣的玩物,用过了,撂在一旁。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被始乱终弃,这鹰熬到最后,熬的竟是他自己。 朝政也有些疏懒了,内阁连着三日要来奏请,他都让人推说圣躬不豫,不见那些大臣。 他一个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养心殿前转悠,唯一关心的就是她的动向。探子半个时辰一报,大抵都是夫人带着孩子游玩,夫人教孩子临字帖等等。 他站在鱼缸前喂鱼,越是细听,越是忍无可忍。手里的盒子猛地砸在地上,细细的鱼食儿滚了满地,“什么孩子!哪里来的孩子!不过是个过继的螟蛉子,居然当起宝贝来!” 汪轸瞠着大眼睛,惶恐地望向章回。章回只得壮胆儿上前劝慰:“万岁爷,夫人过得怪苦的,这孩子能引着她散心,其实是好事儿啊。” “那朕呢?”他背靠着抱柱,颓然说,“朕不值得她思念,朕对她来说,比陌生人还不如,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心狠的女人。” 这是个无解的难题,人不像物件,想要就能得到。人心不可控制,最让人悲伤的是,她连敷衍好像都懒得敷衍了。 章回也不知该怎么替主子宽怀,扫了汪轸一眼。 汪轸立刻意会,“万岁爷交给奴婢一样东西,奴婢替您给夫人送去,夫人立时就会惦念万岁爷的。” 可皇帝也有他的骄傲,转开身说不必,“朕倒要看看,她能坚持到几时。” 结果就是忠勇公夫人浑然不觉,照旧慢条斯理悠闲度日。而万岁爷这头已经被架在了火上,他不得安生,底下听令的人也不得安生。 汪轸在御前战战兢兢一天,到了晚间人都要累瘫了。好容易盼到换班儿,刚想松快松快,章回就给他下了令,“你上锦衣卫衙门去一趟,和叶指挥说,万岁爷让他帮着开解余夫人。” 汪轸茫然,“叶指挥和余夫人有交情?让叶指挥开解她什么?” 章回说:“你小子犯浑,我哪儿能知道!只说让叶指挥出面斡旋斡旋,你把话传到,叶大人自然明白。还磨蹭什么,赶紧撒丫子!” 汪轸摸了摸后脑勺,忙提起袍子往南边赶,到了午门上一打听,说叶指挥上东厂议事去了。他只好又拐个弯儿进内阁大院,东厂在文华殿这一片没有专设衙门,但因掌着批红的权,诰敕房和制敕房都归他们管,寻常和锦衣卫议事也在那地方。 进了院门,看见那群板着脸的豪太监往来,司礼监和宫内太监是两码事,司礼监的人能在御前任职,但御前的人想进司礼监,却难如登天。 琉璃阶上 第72节 也只有章回这样的大总管,在这些人眼里有些体面吧。像汪轸这种小小的领班,进了这里简直犹如猢狲到了西天佛祖座前,卑微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檐下经过的人站住了脚,“哪个职上的?” 汪轸忙上前弓腰,“御前的人,带了万岁爷的令儿,来找叶大人。” 对方“哦”了声,粗声粗气让等着,转身进了诰敕房。 汪轸朝里面探看,见堂上几个人坐着,正含笑说话。叶鸣廊在列是肯定的,但坐在对面的人,看上去有几分眼熟,似乎是司礼监新任的秉笔太监。籍月章近来不怎么管事儿了,好些公务都交底下人处置,这位秉笔大有取而代之的劲头。 汪轸曾经听康尔寿说过,那是东宫洗马杨自如的儿子,他当时就感慨:“了不得,这样的人都能进东厂,上头不查他的家世出身?” 康尔寿道:“谁让司礼监那帮人的学问不如他。都给净了茬了,不怕他反天。早前武后还重用上官氏呢,你敢说武后不英明?” 汪轸耷拉了脑袋,心道果然英雄莫问出处,有学问就是好,会弄笔杆子,不知多了多少升发的机会。 再朝里头瞅一眼,姓杨的侃侃而谈,那种舒称的模样,就跟司礼监是他家开的似的。叶鸣廊呢,想是因为东厂逐渐压了锦衣卫一头,始终保持着谦逊的姿态。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锦衣卫里头得力的人,逐渐都给抽调到东厂做番役去了,锦衣卫的千户成了东厂的档头。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万岁爷需要一个衙门和锦衣卫分庭抗礼,这会儿是还没得力的人补上,假以时日,东厂的人员还会变动,到时候还由不由杨稳弄权,就不好说了。 汪轸脑子里胡乱琢磨着,天儿是越来越冷了,他跺了跺脚,一股刺麻的感觉蹦上了小腿肚。 堂上的叶鸣廊得了御前的消息,从议事房退了出来,“万岁爷什么示下?” 汪轸把章回的话重又复述了一遍,原还巴望着叶鸣廊也摸不清头脑,最好和他再商议商议,可惜没有。人家一听就明白了,除了眉目间有一丝为难,倒也没说旁的。 汪轸问:“叶大人,您这会儿就过去啊?” 叶鸣廊迟疑地看看天色,这么晚了,跑到人家府上拜访,实在不合礼数。但既然领了命,就不容他推辞了,只好硬着头皮赶到白帽胡同,向门房递了名刺,说求见少夫人。 其实心下也忐忑,担心她未必愿意见他。他把内情透露给了皇帝,她唾弃都来不及,真能听他的劝告吗? 他是做好准备的,大不了无功而返,没曾想她并未回避,让人把他请到前厅奉茶。 她来的时候,左右的人都退尽了,只剩她单刀赴会。见了面淡淡一笑,“指挥使大人漏夜前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叶鸣廊很难堪,干涩道:“不过是奉命……你很怨我吧?” 她倒也爽直,坦然道:“确实怨。早前你放了我,我一直拿你当恩人看待,什么事都不瞒着你。却没想到,你转头把我给卖了,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父亲的。” 他垂首轻叹,“我食君之禄,护佑皇上安全,是我的本分。我知道你怨怪我,但也请给我解释的机会,你自以为身世足以瞒天过海,上头其实早就知道了。当初让屠暮行处置魏家人,不该留活口,活人管不住嘴,稍加打探就无所遁形,你能瞒得了谁?” 如约恍然大悟,困扰了许久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原来果真是魏家这头出了纰漏。可她并不后悔,身份败露是迟早的事,要是为了彻底隐瞒,把魏家一门赶尽杀绝,那和余崖岸还有什么分别。 抬眼望向他,她无谓地牵了下唇角,“你今晚来找我,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个?” 他说不是,“我是奉命来做说客的。我知道你听不进去,可我还是要说,这件事前前后后搭进去那么多条人命,你还不打算收手吗?之前我就劝过你,不要再去招惹那些权贵了,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安稳度过余生,不好吗?现在一步一步泥足深陷,想脱身也不能够了,既报不了仇,也保不住自己,究竟有什么意义?” 她听完了,脸上浮起嘲讽的笑,“你不懂意义何在,因为你们都是执刀的人。我的全家,连刚满月的孩子都被杀了,多少个日夜我梦见他们满身血污站在我面前,我要是无动于衷,还是人吗?可你们呢,都劝我看开些,我怎么看开,他们是我的至亲啊!你们也知道杀尽妇孺天理难容,所以你们变出一个孩子来,谎称他是今安,想来糊弄我,你们才是最可耻的!” 叶鸣廊被她骂得哑口无言,最后不得不绕开这个话题,语重心长道:“生于帝王家,本就是罪孽,要活下去,就得舍生忘死向上爬。我知道一切祸根都在晋王夺位上,但你可能从来没想过,他若是不夺位,死的就是他。如今他上位了,上位者不屑于诉说自己的境遇,但他对你的心是真的。你何不再给他一个机会补偿呢,人生已经这么艰难了,往后走得平顺些,不行吗?” 如约沉默了良久,在他以为她会有所动容的时候,凉声说不行。 “血债血偿天经地义,横竖我的来历你们都看透了,一刀杀了我,这事儿就了结了。可要是不杀我,我势必在慕容存心上钻两个窟窿,就算你叶大人有三头六臂,也阻止不了我。” 第80章 “你要回去告状吗?”她笑了笑,“我不阻止你,想去就去吧。你们君臣一心,我是逆党,本就应当伏诛。你五年前不该放过我,要是现在想挽回,索性提我的人头回去交差。那个人念念不忘,不过因为我还活着,只要我死了,他至多难过两天,第三天他又是君临天下的好皇帝。你帮他断了念想,非但无罪,反而有功,叶指挥,不考虑考虑吗?” 她的话里满带嘲讽,说得他无地自容,他难堪道:“在你眼里,我已经变成了那样的人。我自知理亏,无话可说,可我对许大人的景仰从来没有改变,我也绝不会动手杀你。今晚来见你,并非我所愿,我知道自己愧对你,说出来的话你也不愿意再听了,但我确实是为你好,一片赤诚苍天可见。至于找了假的今安……也是为了安慰你,让你有力气好好活下去而已。你先前说的那些话,我不会告诉皇上,但我担心你伤人伤己,最后引火自焚。” 她调转过视线,一副置之度外的神情,“你以为,我会害怕引火自焚吗?那人让你来游说我,明知道不会成功,支使着你白跑一趟而已。叶大人,天色晚了,你还是快回去吧。我和他的事,你要插手除非是杀我,否则就不要再过问了。”语毕走到门前,僵硬地向外比手,说了句“请”。 都是固执的人,谁又能改变谁的主张呢。 叶鸣廊迈出门槛,回身待要再说什么,见她一脸决绝的样子,话到嘴边只得又咽了回去。 垂头丧气地进养心殿,迎上皇帝殷切期盼的目光时,他艰难地朝上拱了拱手,“臣无能,和夫人说了好些,她只是哭,并不应承臣。臣实在束手无策,只好回来复命,臣有负皇上重托,请皇上恕罪。” 悬在胸口的一口气,终于还是惨然泄了。 “只是哭吗?”皇帝喃喃说,脸上似有些悲伤,但不过转瞬,又哂笑了声,“别替她遮掩了,她不会哭,只会大骂你、大骂朕。会毫不讳言地向你承认她要弑君,让你回来转告朕,对么?” 叶鸣廊一时竟不知怎么应答,要说世上最了解她的,怕也只有御座上那位了。如果没有那么多的阴差阳错,他们该是很好的知己吧。可惜,彼此之间横亘着跨越不过去的鸿沟,她对他的恨,并不因那些世俗的绑缚而减少。 这也是皇帝最为困扰的地方,经过了那一夜,好像一切都改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她依旧对他切齿痛恨,他试图冷落她,即便是借着恨意让她曲意逢迎也可以,但她不屑。好几天过去了,她完全不放在心上,自己反倒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盼着盼着,盼得心如死灰。 其实明知道叶鸣廊出面,也不能扭转她的念想,但他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想给彼此一个台阶下。结果无用功,看叶鸣廊的脸色,怕是碰了不小的钉子,少不得一顿狗血淋头。 皇帝撑住了额,乏累地说:“你退下吧,朕再好好想想。” 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靠向椅背,茫然望着藻井发呆。自己对她的感情,到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步,爱也是爱,恨也是爱。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第二天一早要走,为什么是自己一个人走。他应该不管她是否反对,强行把她带回来的,结果就是那个错误的判断让他错失良机,然后傻傻奢望她会眷恋他,在养心殿里独自做着异想天开的美梦。 现在梦碎了,自己也下不来台了。接下去的路该怎么走,他没了方向,只能怔怔地坐在案前冥思苦想。 廊庑上的汪轸朝里头望了一眼,对章回道:“万岁老爷爷多英明的人,怎么为着余夫人,变成了这样?” 章回乜了乜他,“想知道?将来遇见个对眼儿的宫女,有了对食,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汪轸靦着脸一笑,“老爷爷和余夫人,难不成也像弄对食儿……” 话没说完,被章回照着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小命不想要了?再浑说,把舌头拽出来挂在檐钩上,你就知道厉害了。” 汪轸不由讪讪,心道女人是什么勾魂的药,这么厉害的药性儿吗?自己如今没成气候,尝不得这好滋味儿,等往后有了大出息,非得弄上十个八个伺候自己,也算没白当一回人。 当然,皇帝心神不宁的样子,他看在眼里,记在了心上。 他的直房在廊下家那一片,回去之后和往外递消息的周全细说分辩,“皇上这回是着了魔,连朝政都不管,一门心思惦记忠勇公夫人。早前夫人在宫里那会儿我就瞧出来,里头有大学问。现如今事儿就是这么个事儿,你明早出宫,趁着采买的间隙上烧酒胡同一趟。咱们也不平白拿人钱,御前无小事,这可是大新闻,话儿递到了,也就尽了意思了。” 周全说得嘞,“交给我,您放心。” 汪轸摸了摸下巴,那光洁的去处是再也长不出胡须来了,自顾自的嘀咕着:“明儿就是重阳节,诰命夫人们受邀进来,陪太后老祖宗过节……怕是又不得太平喽。” 他的嘴是开过光的,一大早给指派到了螽斯门上当值,每一位进门的命妇都打他眼前过。他伸长了脖子,远远看见忠勇公夫人顺着夹道走来,心下一喜,连脊梁都扳直了。 若说美,这位夫人是真的美,早前在宫里那会儿,周身就有一种掩不住的温婉气韵,叫人看着如沐春风。到后来,经过那么多事儿,人有了历练,愈发沉静得像一幅画。加之眼下丧了夫,一身素净的打扮,在盛装的命妇堆儿里更显得出挑。金饰抬人气色,银饰要想戴得好看,就得有流云般的格调。她的狄髻上,挑心和掩鬓都是银镶珍珠的,那么素的颜色却压不住桃李之姿,人从远处走来,简直像一团云霞,一树梨花。 她就是有这宗好,脸上不带苦大仇深,依旧笑意盈盈地,奇道:“不是上御前听差了吗,怎么又给贬到门上了?” 汪轸嘿嘿地笑,“没有的事儿,奴婢专程在这儿等您呢。”边说边朝后观望,“怎么没见太夫人?就您一个人进来的?” 如约随口应答:“太夫人身上不大好,今儿不来了。” 所以真是给料准了,余太夫人是个知情识趣的人。有了万岁爷那晚的留宿,她要是还跟着进宫来,那就不是遵太后的令儿,是有心和皇上打擂台了。所以她不出席,才是最好的选择,也免得对上了,徒增尴尬。 反正如此一来,底下的事就好办了。汪轸殷勤地说:“奴婢打发人进去,替夫人把假一块儿告了,您跟奴婢走吧,奴婢带您去个好地方。” 如约问:“你要带我上哪儿去?”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他一个小小的太监,哪儿有这能耐带她走,自然是万岁爷有请。结果这位压根儿不接茬,汪轸有点儿着急,比手画脚说:“那什么……今儿是重阳,重阳得登高,万岁爷怹老人家在万岁山上等着您,等您一块儿登高揽胜,以畅秋志。您可不能不去,您要是不去,奴婢交不了差事,少不得吃挂落儿。” 可她不为所动,淡声道:“不是我有意为难你,着实是得按着懿旨行事。我是来陪太后过重阳的,明明进了宫,太后的面还没见着就告假,岂不是不把太后放在眼里?皇上那头劳你替我赔罪,我去不了,对不住了。” 这里话才说完,后面湘王妃和几个命妇结伴前来,看见她,热络地上来打招呼。正好借着这个时机,如约和湘王妃一道往咸福宫去了,剩下汪轸臊眉耷眼地目送她,嘴里嘀咕着:“糟了,回头不得炸了庙哇。” 如约那厢,转头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这几天皇帝有意的疏远,以为她会上赶着巴结,她哪儿能如了他的意。不就是要比耐性吗,报仇不急在一时半会儿,五年她都等了,不差这几天。至于说感情,纠缠不休的是他,发疯的也是他,痛苦和煎熬都是他该得的,她只管稳坐钓鱼台就是了。 携了湘王妃的手,她照例要说一说场面话,“我家大人离世那会儿,幸得王妃帮衬,我想谢您来着,可惜身上热孝没出月,不好去拜访您。今儿借着进宫,百无禁忌了,得好好向您道个谢,多谢您没拿我当不祥之人,刻意疏远我。” 湘王妃道:“这是哪里话,命够苦了,怎么还要冠上个不祥的名头儿?能说出这样闲话的人,八成是黑了心肝,也不配站在你面前。我和你不见外,有些话就直说了,余大人是吃这碗饭的,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好在身后还挣了哀荣,你就看开些吧。” 如约点了点头,只是眉尖拢着一团愁云,欲语还休。 湘王妃立时就明白了,在她手上轻压了下,“先进去见过太后,过会子咱们找个背人的地方说话。” 两个人方才迈进殿门,到太后跟前见礼请安。 湘王妃对于太后来说无足轻重,倒是如约,一直得太后喜欢,得知她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很是心疼她。一面让免礼,一面伸手来牵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温声道:“好孩子,娘家夫家接连遭了横祸,实在难为你了。我晓得你和你婆母都伤心,所以让人下了帖子请你们进宫过重阳,人多了热闹热闹,没准儿心境能开阔些。” 如约抬起眼,一双清朗的妙目弥漫起了雾气,怕在太后面前失仪,匆匆又低下了头,小声道:“多谢太后体恤。臣妇也想进来给您请安,可还在孝期里,唯恐克撞了您,一直没敢来见您。” 太后听完叹了口气,“早知道这样,当初不出去倒好了。留在我身边做针线,少走好些弯路。” 太后话里的隐喻她听出来了,皇帝那番动静,哪能瞒得住人。 她眼睫濡湿,脸上挂起了惆怅的笑,“是臣妇没造化,早前也想在您跟前侍奉,平平稳稳地过日子。” 两下里唏嘘,最后还是楚嬷嬷来打圆场,“难得热闹一回,就别想那些伤怀的事儿了……太后,颐安老太妃来了。” 颐安太妃是太后的长辈,太后这头且顾不上如约了,忙着去迎接贵客。如约便悄然退下来,找个角落和湘王妃对坐,吃起秋日的果子,闲谈品茶。 因皇后又称身上不好,金娘娘代了她,忙前忙后地和人周旋。湘王妃笑着说:“贵妃娘娘看上去竟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眼睛生在头顶上,对谁都爱答不理的。” 如约望过去,笑了笑说:“人总会长大的,就是有时候代价太大,不上算。” 她的话里,总带了点哀怨的味道。湘王妃心下了然,有意要揭开那层朦胧的纱,偏头问:“听说初一夜里,皇上去白帽胡同了?” 如约手上微微一顿,“京里都传遍了吧?” 湘王妃说是啊,“只是没人敢放在明面上说罢了,今儿进来的这些人,有哪个不是捂嘴囫囵笑的?唉,要说着实是没想到,养心殿里那位有治世之才,大邺多少年才出这样一位贤明的君王,谁曾想,私事儿上头管不住自己,算得白璧蒙尘了。”说罢又来探听,“你往后什么打算?既然已经到了这样地步,莫如就跟了他吧,也图个圆满。” 如约说不,垂眼道:“我既嫁进了余家,一辈子是余家的人。那人逼我,我不得不从,可我心里恨透了他,绝不会和他一条心。” 湘王妃眼神顿时一亮,“那可是九五之尊,就算再不乐意,你又能坚持到几时?” 如约知道只差一点儿了,再进一步,藩王们的谋划,她就可以参与其中了。 于是放下手里的茶盏道:“我要是贪图富贵权势,当初就不会出宫。我出去,只想找个人好好过日子,现在人没了,我不知该找谁讨要这笔血债。” 湘王妃的心暗里扑腾起来,自打遵化之行起,自己就有意无意地从她那里探得一些消息,再如数告知湘王。虽然她对丈夫很失望,但一切看着世子,她要为世子挣出一条活路来。庆王那老实头儿被关进昭狱里,已经攀咬出两位将军,及和他走得最近的鲁王,天晓得那两位将军和鲁王又会供出谁来。 这么下去,慕容家的藩王们一个也别想得善终。她从来不怀疑慕容存的手段,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把所有兄弟都赶尽杀绝。 所以需要内应,需要一个靠得住的同盟。湘王妃用力握住了她的手,“你真这么想?” 如约寥寥一笑,“我的人没了,我的脸面也保不住了,您说我还怕什么?” 是啊,什么都没了,就豁得出去了。 “咱们在城里坐井观天,殊不知外头已经造起声势了。”湘王妃压声说着,确定近处没人,才俯到她耳边告诉她,“藩王们原本只想太平过日子,可上头一心要削藩,势必引发众怒。你想想,都是先帝的儿子,就藩也是祖宗定下的老例儿,为什么到了他这里就要叫免?既是不让人好过,就别怪人揭竿而起。” 如约诧异地看向湘王妃,湘王妃点了点头,“藩王们一损俱损,不单只有慕容家的,还有南苑宇文家呢。” 南苑宇文,如约是知道的,当初她逃到金陵,蛰伏在市井里,金陵就是宇文家的封地。江南富庶,余粮满仓,朝廷要削藩,自然牵扯宇文的利益。她问湘王妃:“南苑鞭长莫及,怎么参与?” 湘王妃道:“出不得力,就出钱,那地方富得流油,你是知道的。宇文家外放到那儿,一向受朝廷忌惮,两姓连通婚都极少。这要是暗中襄助,一旦成事便勤王有功,可不是往京城迈了一大步,就不会像舍哥儿似的,连先帝落葬都不召他们。” 其实湘王妃把南苑牵扯进去,就是为了触动她。南苑插了手,她的真实底细,那头早就摸清了。虽然她讳莫如深,还在借着余崖岸说事,但光凭一个余崖岸,不足以让他们对她彻底放心。 全家五十六口的血债,才是她真正不能释怀的原因。 湘王妃实则很同情她,先前得了消息,说她是许锡纯的女儿,自己简直吓了一大跳。当年在闺中时,父亲就和许锡纯同朝为官,既是同僚,偶尔也有人情往来。自己虽然和许家的女儿不熟,但人群中至少见过一两面,可惜两张面孔联系不起来,直到余崖岸死后,她才得知真相。 有了这样的前情,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哪怕不去挑明,她也会是最坚固的同盟。 琉璃阶上 第73节 如约这厢呢,无非是将计就计。 余崖岸的葬礼上,皇帝把汪轸留下承办丧仪,这车轱辘话多,嘴上有时候没把门儿,一不留神,就说起了南苑王。 如约很警觉,自然要追问,问他怎么和南苑王有牵扯,他支支吾吾搪塞,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她心里明白,在看不见的地方,有千丝万缕的暗线在悄然扩张。她甚至早就料到了湘王妃会找机会和她交底,自己的身份越是刻意隐藏,湘王这头就越是相信她的决心。 彼此心照不宣,她含蓄地抿唇一笑,“我同王妃交好,王妃要是有吩咐,我一定赴汤蹈火。” 湘王妃眼波流转,环顾了一圈,“你瞧这宫里,围得像铁桶一样,宫门上尽是锦衣卫,里三层外三层的。乾清宫前也站得满满当当,想去花园里逛逛,还得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过呢。” 这么一说她就明白了,宫里守卫森严不好行事,只有出了宫,才有施为的余地。 这时金娘娘的嗓门响起来,冲太后回禀,说宴席都设好了,“摆在千秋和万岁两个亭子里,登高应个景儿。” 太后抚了抚膝招呼:“那大伙儿就挪过去吧,先用了饭,回头还有两出新排的折子戏呢。” 众人说是,纷纷起身准备赶往御花园。可还没挪动步子,就见皇帝出现在门上,由不得一阵忙乱,敛裙福身行礼。 本以为皇帝是来敬太后,向太后问安的,结果并不是。他阴沉着脸,径直走到如约面前,众目睽睽下拽住她的手腕就往外拽。 在场的内外命妇全愣住了,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 也许是反抗得太激烈,让皇帝不耐烦了,他二话不说扛起人就走,只留下目瞪口呆的众人和太后,喃喃自语着:“呀……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第81章 如约本不想高声喊叫的,怕失了体面,可事情被他弄到了这样地步,还有什么体面可言! 她在他肩上挣扎,“放我下来!你再不放,我可要咬你了!” 跟在一旁的康尔寿听得一脑门子汗,心道这该往哪儿咬啊……其实咬哪儿是次要的,说真的,万岁爷在她手里确实没落着好。头一回钻马车,脸上划了一道,隔了二十来天才彻底长好。上回夜宿在余家,回来的时候耳朵上还有牙印,这余夫人下起死手来,可半点也不忌惮身份。 最叫人伤心的,是她吃了不认账。万岁爷一个人愁闷十来天,好不容易等到她进宫,打发车轱辘去请她,结果车轱辘铩羽而归,弓着身子垂着手回禀:“夫人说了,她是应懿旨进宫的,不来。” 这下可捅了灰窝子,引发的后果就是万岁爷闯进咸福宫,亲自把人扛了出来。 实在是出乎预料啊,本以为万岁爷会极力自持,先向太后问安,再想个妥当的借口把人引出来。结果呢,进门发现她瞧都不瞧自己一眼,于是表面文章大可不必做了,反正早就传得沸沸扬扬,还顾什么体统脸面。 万岁爷是练家子,那么魁伟的身材,扛着人走一点儿不吃力。但这么着不好看啊,康尔寿作为贴身伺候的人,得想个法子打圆场,捏着心劝主子,“万岁爷息怒,先把夫人放下来吧。这么大头冲下,夫人难受。”一面又来劝如约,“夫人,您好好儿的,别挣成吗?先落了地,有什么话再商量……您不能咬万岁爷,咬坏了可不成……” 可惜谁也没把他的话当回事。 皇帝径直把人扛出百子门,塞进了小轿里。送人的时候至少是温存的,结果就是这么一温存,被她用力咬了一口。 他吃痛,却没有立刻收回手,被拽进小轿里的胳膊半晌才撤出来。康尔寿打眼一看,又出血了,顿时两眼一黑,忙掏出帕子递上去。 皇帝倒不以为意,另一手利落地缠裹住伤口,然后踅身穿过御花园,直出了顺贞门。 前头玄武门外停了御辇,小轿抬出门劵,他沉默着又把人拽出来,不顾她挣扎抱进了车舆内。 如约气愤不已,“你这是干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这么急着毁我?” 然而这种指责,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他转身落座,低垂的眼睫盖住了眼底的思绪,“这京城上下,还有谁不知道你我的私情?与其装模作样遮掩,不如大大方方示人。我就要在众目睽睽下带你走,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怎么,不行么?寡妇再醮,天经地义,谁敢置喙,我就要谁的命。横竖生死已经不重要了,多几个枉死的冤魂,又有什么要紧。” 如约咬牙望着他,“你八成是疯了。” 他原先正低头查看伤口,听了她的话,才慢悠悠抬起一双幽深的眼眸,说对,“我已经疯了,是被你逼疯的。我以为有了那层关系,你多少会有几分惦念我,谁知到头来,还是我自作多情。我每日生不如死,你却活得很滋润,带着余家那小崽子,又是读书习字,又是掌舵划船……你就那么喜欢孩子?要是喜欢,我们自己可以生,何必把心思用在不相干的人身上,等他翅膀硬了,才懊悔白辛苦一场。” 男人大约都是这么无耻,有了肌肤之亲,就会起更多的贪念。 如约漠然调开了视线,“我没想过自己生孩子,既有现成的,带在身边抚养,有什么不好?请皇上管好你自己,别来过问我的事。” 于是他不说话了,只管负起手,蹙眉打量她。 如约不喜欢这种目光,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你瞧着我做什么?” 他冥思苦想,“自打螽斯门第一次相遇,到余崖岸灵堂上见你,这段时间你对我从来没有疾言厉色,为什么现在变了?是我做得不够好,你嫌我了?还是我讨不得你的欢心,所以你有意作贱我?” 如约被他说得面红耳赤,却又无言以对。他和余崖岸不同,余崖岸为了刺痛她,可以血淋淋地揭开她的伤疤。他呢,有耐心和你周旋,甚至你想扒开心肝和他痛快对骂一场,他也不给你这个机会。 他就这么气定神闲地,把玩你的尊严,明明真相一捅就破,他却偏要保全。于是两下里较着劲,都在虚与委蛇,都在等对方沉不住气。 如约狠狠地望着他,他穿一身九龙的圆领曳撒,通臂袖襕锦绣辉煌,衬托着那张凝白阴沉的脸,总给人深不可测之感。 他满怀希望地问她:“多看我一眼,是不是就会多爱我一点?” 果然够不要脸。她置若罔闻地调开视线,望向了窗外潇潇的长天。 他难掩失望,垂手撑住膝头,仿佛这样能让他屹立不倒。可武装得起姿势,武装不了嗓音,他颤声道:“你对我,半分情义也没有了吗?以前说过的话,全都不算数了吗?” 一再追问的下场,可能是直面更多的伤害。 她的语气冰凉,淡然道:“此一时彼一时,随口的玩笑话,皇上竟会当真,真是令臣妇惊讶。” 她知道怎么才能捅他的肺管子,又是臣妇又是玩笑话,以为他会被惹恼,然后索性明刀明枪地见真章。 可惜她殷切盼望的事没能发生,他的眼眸变得愈发深沉,颔首说也对,“何必纠结以前发生的种种,我又不稀图过去,我图的是将来。眼下咱们不谈情,只说先前商议好的事。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囚禁在深宫,所以命人出去置办宅子了。东城十王府附近有片空地,至今荒废着,实在可惜。我让内造处重建一座新宅子,等建成了领你去,你见了一定喜欢。” 如约心头猛地一震,十王府附近荒废的空地,只有金鱼胡同的许家旧址。他居然让人在那里建新宅,这算是恩赏,还是又一次往她伤口上撒盐? 她极力控制住痛斥他的冲动,咬牙说不必,“我是余家的媳妇,我还得支撑门户,不可能为皇上抛家舍业,跟你去住什么宅子。” 他倒也不勉强,很快找到了妥协的办法,“你要是不怕流言,我常住余家也没什么。横竖我悟出了个诀窍,等不到你来找我,那我就去找你。谁主动谁被动,其实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长相厮守就好,你说是么?” 她骇然看他,因离得近,从他黝黑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失笑,“怎么不说话?不说话我就当你应准了,从今往后,你可是插翅也难飞了。” 他周身弥漫出危险的气息,因为恨意太深,变得极具侵略性。在她试图闪躲的时候,捏住她的下巴吻上去,这吻没有柔情可言,反倒像泄愤。狠狠地研磨,牙齿磨肿了她的唇,然后撤开些,心满意足地欣赏他的成果,拇指慢吞吞划过她上了色的唇峰,笑道:“太素净不适合你,这样才好看。” 如约忿然推开了他的手,“你不止一次说我在戏弄你,但现在看来,分明是你在戏弄我。我是一介女流,论手段不如你,论心机也不如你。你这样不依不饶地纠缠,究竟对你有什么好处,我实在看不穿你。” “世上的事,件件都该计较得失吗?纠缠你,确实没有什么好处,但我就图个高兴,谁让我喜欢你呢。”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盘桓,无限眷恋地说,“我现在,一时看不见你都不成。你说自己手段不如我,其实错了,你手段很高明,勾得我欲罢不能,这不正是你想达到的目的吗。” 如约眈眈瞪视他,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扒掉了优雅的外皮,他竟是这样一个不好招惹的人。 他阴狠、狡诈、城府极深,自己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居然错以为他比余崖岸更好对付。这段时间的博弈,他要么刻意冷落,要么不管不顾地发疯。到现在她已经不敢肯定原先的计划还管不管用了,就算装出柔情蜜意,是否还有可能杀得了他。 “很生气?”他轻蹙一下眉,“在怨我?其实我们之间有情,像以前一样好好相处,不成吗?” 她略沉默了下,一番深思熟虑后,态度些微有了几分变化,“我没想同你闹。我乏得很,你别再折磨我了。” 她把自己粉饰成弱势的一方,可是在这段感情里,明明占据主导的是她。她牵动他的思想,控制他的悲喜,若说乏累,自己比她更累。近来他每常觉得精疲力尽,各种复杂的情绪困扰,都源自思念。好在终于把她抢过来,两个人可以单独相处了。就算一刻不停地彼此憎恨着,只要近在咫尺,再多的痛苦就都有抚平的机会。 满身的尖刺暂且放了下来,他圈住她,和她耳鬓厮磨,惆怅道:“要是能狠下心把你杀了,那该多好。” 这是他的心里话,如果一切都不能补救了,那么干脆毁灭,就再也不必日夜煎熬了。 如约偏过脸,在他耳边循循诱哄:“那就杀了我吧,杀了我,我也解脱了。” 他的手慢慢攀上来,指尖在她光洁的脖颈上摩挲,像抚摩一件精美的瓷器,“我怎么舍得杀你……不过这话要是换成我来说,告诉我,你会舍得杀我吗?” 如约没有应他,暗暗懊恼进宫不能带刀。倘或身上有刀,只要给她机会,她一定毫不犹豫地刺过去。 他见她沉默,手指向上游移,捧住了她的脸,喃喃问:“你对我如此冷漠,心里是不是爱着别人?我嫉妒欲死,你爱谁,我就杀谁。你爱我吗?如果你爱我,我也可以去死,只要你说爱我。” 他有时候极尽癫狂,再看他发白的脸色,泛红的眼眶……恐惧不由爬上脊背,她仓惶地躲开了他的逼问,“你吓着我了。” 终归还是没能等到一句“我爱你”,即便拿他自己的命去交换。 他灰心了,双手沉重地掉落下来,背靠车围自言自语:“真是冤孽……老天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你……” 遇见了,就是一出冗长的悲剧。他本以为登上了帝位,可以坐拥一切,原来不是。万金易得,人心不可得,他对她束手无策,除了听天由命,没有别的办法。 车舆内忽地陷入一片静寂,两个人各自坐着,各自神情空白,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 御辇缓慢地行进,终于到了万岁门上,随行的康尔寿仰首向上呈禀:“主子,到地方了。” 汪轸忙搬脚踏上来接应,踮着脚高抬起胳膊,等了好半晌,才把车内的忠勇公夫人搀扶落地。 和往年重阳登高不一样,今年是不必前呼后拥了。康尔寿最识趣儿,在宫门上站住了脚,俯身道:“大总管已经把万春亭收拾停当了,就候着万岁爷和夫人驾临呐。” 皇帝强行牵住了她的手,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道:“跟我走。” 想挣是挣不脱的,就不要白费力气了。她只好随他进了山门,穿过绮望楼,一路拾阶而上。 万春亭是景山中锋最好的观景台,跋涉的辛苦,在登上月台的时候一扫而空,站在这里,可以把紫禁城尽收眼底。 以前如约在宫里当值,总觉得内城大得很,从南到北走上一圈,得花大半晌。然而跳出来俯瞰,一切又变得那么渺小,仿佛世上的事忽然就微不足道了,自己的执念,也都是庸人自扰。 “今晚不回去了。”他独断专横,全然不是商量的意思。 如约站在玉石栏杆前,放眼望着满目秋景调侃:“余太夫人没有进宫,想是料定了会这样。你我一见面,如今就只剩干柴烈火了,皇上九五之尊沦落至此,实在毁了一世英名啊。” 她极尽嘲讽,可他却丝毫不为所动,“朕俯治天下,这些年忙忙碌碌,从来没有歇息过。京中的王侯将相们,哪一家的衣食无忧不是从朕这里获得,怎么,吃饱了饭,就反过来挑朕的错处了?朕没累死在乾清宫,不如他们的愿,但朕为什么要图他们满意,委屈自己?难道这江山辛辛苦苦得来,是为了摧残自己吗?”他说罢,古怪地冲她笑了笑,“临溪亭那晚被余崖岸冲撞了,一直是我心头的遗憾。如果没有他,我们一定好好的,不会是现在这样。” 如约不由冷笑,心道真是个装傻的好手,到了今时今日,还在耍弄那套欲盖弥彰的手段。 现在回想起来,实在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感到难堪。那时候她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明明已经深深着迷,却不能痛下决心除掉余崖岸。后来才明白,原来他早就洞悉了一切,既舍不得她的温柔小意儿,又舍不得余崖岸这把好刀。说到底,他是天底下最大的生意人,他只做稳赚不赔的买卖。她的鱼死网破,可能是他唯一的失策,这才令他恼羞成怒,和她不死不休地纠缠到现在。 然而再想回到临溪亭那会儿,是不可能了,她打不起精神来敷衍他了。 转回身,她意兴阑珊地说:“重阳登高,这高算是登过了,重阳节也该过完了。” 远远站在廊下的章回见状,忙上来回话,“万岁爷,亭子里设了席面,都是您和夫人爱吃的菜色。”说着又冲如约笑了笑,“还有杨梅烧酒,铺了厚厚一层洋糖浸泡出来的,口味儿香醇得很。另预备了蒸鲜鱼、鸡髓笋油榨鹌鹑……夫人,您今儿可得敞开了吃一席。这是叫人从御膳房运来的,路上加紧了脚程,跑得我鞋底子都掉了,您不能不赏这个脸。” 如约和皇帝乌眼鸡似的,但对待旁人不迁怒,还是客客气气的,欠身道:“辛苦大总管。我原想着这地方吃喝不方便,烤两个焦圈就水吃了,混过一顿就完了。” 章回说那哪儿成,“既迎您的大驾,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快着,外面风大,上里头歇歇脚。好菜色说话儿就来,您就擎好儿吧。” 他们你来我往说话,皇帝站在边上旁观着,想起她当初在宫里时候,就是这么和人交谈的。 不疾不徐的语速,清雅柔软的嗓音,笑起来唇边绽出两朵甜盏子……要是没有深仇大恨,那该多好。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从他夺取皇位开始,他们的命运朝着不可逆转的方向狂奔,但能说不是最好的安排吗?没有五年前的日月轮转,她会嫁得如意郎君,也许会进宫为妃为后。自己呢,远赴山西就藩,也或者在皇权倾轧下尸骨无存,连隔着人海对望一眼的机会,都不会有。 所以,不悔。 轻舒一口气,他偏头吩咐章回:“晚上的席不用预备了,弄两块上好的鹿肉来,我们自己想法子填饱肚子。” 如约纳罕地望他,他扬眉笑了笑,“我在军中七年,从伙夫开始,一直做到大将军王。野外怎么活下去,是入门的头一课,我烤肉烤得不赖,连先帝都曾夸赞过,回头让你尝尝我的手艺,看能不能得你一声好。” 他毫不讳言当初在军中经历的一切,说起来很简单,但过程之艰辛,只有章回知道。 他是天潢贵胄,原本从校尉做起已经算委屈了,可却因先太子的一句话,给送去做了火头军。美其名曰“历练”,实则就是打压,他每日灰头土脸地搬木柴、挑菜,一个皇子,连锦衣卫都不如。虽说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一个月,但这一个月是最冷的腊月,回到宫里的时候手上全裂开了口子,现在想起来,还让章回辛酸不已。 但这种事,谁会去同余夫人说呢,一个成为皇帝的人,也不屑于对那些陈年往事耿耿于怀。 章回重又堆出了笑模样,“再预备上班龙酒,这时节用上一点儿,可以温养身子。” 皇帝点了点头,示意他把人都遣退,自己提壶替如约斟了一杯,“你酒量怎么样?能喝吗?” 要说酒量,如约是有一些的,许家的人都爱喝酒,家里甚至有个小型的酒坊。他父亲总说外头买的掺水,只有自家做的才醇正,一年四季的酒品随季节轮转,有梅酒、杏酒、荔枝酒等等,到了什么节气,就预备应景儿的酒水。她从四岁起,跟着母亲在酒坊里巡查,有时候话多,她母亲捻起一块酒酿塞进她嘴里,她就腾不出空来聒噪了。 琉璃阶上 第74节 曾经酒酿当零嘴,酒量仿佛与生俱来,可是面对他的发问,她却摇头,“寻常喝得很少。” 他垂着眼,唇角浮起淡淡的笑意,“晚间可以多喝两杯,班龙酒温补,喝了就寝,夜里睡得香甜。” 第82章 可说是各怀鬼胎,暗里都希望对方能多喝些,一旦醉了,就有各种可能。 抿抿鬓边的发,指尖触及狄髻上的簪花,她知道哪一支的簪身最长最锋利。尤其这种纯银的质地,比起金制的坚硬得多,只要等他恍惚了,自己就多了几分胜算,可以趁他熟睡的时候,把簪子捅进他的心窝。 其实要论杀人的手段,最轻巧无非是下毒。但市面上没有那种一滴毙命的药,就算是砒霜鹤顶红,少说也得用上一钱才能奏效。御前的膳食送上饭桌前,不知要经过多少道勘验,除非他中途离席,否则绝无可能动手脚。可他是何等审慎的人,离过席,回来还会再用吗?这条路看似轻省,实则很难办到,加之自己的一举一动向来有锦衣卫监视,但凡往药房去一趟,不消半刻,消息就传进他耳朵里了。 所以只有用笨办法,省去不必要的麻烦,然后徐徐图之,总会让她抓住机会的。 心里有了主张,就不必冒进了。寻常用午膳,尝尝御膳房精良的厨艺,再就着窗外的山明水秀,小酌上半杯。 等用罢饭,可以顺着山路小径四下逛逛。万春亭横向建了五个亭子,清一色的重檐八角攒尖顶,顶上覆翡翠琉璃瓦。精美的建筑掩映在翠色间,再佐以朱红的门窗,很有一种浓淡对冲的美感。 如约转身朝东眺望,抬手指了指,“瞧那儿,那里就是针工局,后面灰矮的瓦房,是我住了两年的直房。我那时候得了闲,常站在檐下看五方亭,领了差事往宫里送东西的时候,可以从园子外墙根儿经过。可惜进不来,领略不得园子里的风光。” 她娓娓和他诉说,言辞间流露出艳羡。那时候活得不容易,睁眼就有做不完的活计。看一看远处的景山,就是全部的消遣了。 但这景山,在皇帝眼里算不得什么,他甚至有些遗憾,“我困在京城,除了这些园囿,没法带你去别的地方。等将来有了机会,我要领你上外埠去,去广袤的草原跑马,看看蜿蜒的河流,再赏一赏名山大川。”说罢放眼南望,帝王的豪情在言辞间弥漫,“早前我封王那会儿,曾跟着大军驻扎在边疆,这大邺的疆土,每一寸都可敬可爱,每一寸都得来不易。所以我要这国家繁荣昌盛,不能看它被庸人糟蹋,耗尽气运。我称帝也不是为一己私欲,我是为黎民百姓,为天下苍生,即便背负骂名也在所不惜,你懂么?” 他说得慷慨激昂,如果没有血海深仇,她愿意相信他确实有雄心壮志,想让大邺重回鼎盛时期。然而得位不正是他永远的弊病,在他实现他的宏伟抱负前,坑害了多少条性命,他还记得吗? 东宫官员一百二十一,还有他们的家小,无数人在这场权力的变更中被牺牲,他又懂不懂升斗小民的所求?大多数人只想过安稳平淡的生活,有俸禄可领,有儿孙绕膝罢了。 可惜,死去的人看不见他的皇图霸业,江山由谁主宰,也和大多数人不相干。襁褓里的孩子懂什么?还没看明白这世界,不也被他的刀锋断送了小命吗。 如约转过头,不想被他看见眼里的泪光,平了平心绪道:“我走不动了,回去吧。” 她态度冷淡,对他的心路历程半点不感兴趣。他不由沮丧,但还是向她俯下了高高的身量,“上来,我背你。” 可她不情愿,偏身说不必。他沉默了下,再启唇时依旧入木三分,“害怕被老天爷看见吗?” 遮羞布被忽然扯去了,他说得很对,彼此之间有深仇大恨,光天化日下如此亲近,怎么敢落了老天爷的眼。 她常常因此羞愧,对不起父母兄弟,不敢把一切暴露于朗朗乾坤下。但他却全不在意,她越是回避,他越是执拗,最后不管她气恼与否,反手揽住她,轻轻一颠,把她送上了肩背。 再要拒绝,来不及了,如约没有办法,只好忍耐。 他却体会到了一种全新的情感,在这青山绿水间,背负着心爱的姑娘,他从没想过,自己还会有这样一天。 当初为王时也好,后来做皇帝也好,即便身边有了伴驾的人,他也还是遵照君臣相处之道,既近且远地对待那些女人。如今像历劫,他从云端走下来,有了寻常人的感知。他爱上一个不该爱的人,虽痛苦煎熬,却也正因如此,更显出惊心的瑰丽和壮美。 可他不知道,背上的人正紧盯他的脖颈仔细设想,要是拔下簪子,从这个位置扎下去,有没有可能一簪毙命。 只不过筹谋得再好,真到了要动手的时候,难免有些胆怯。就在她犹豫的当口,听见他慢悠悠地说着:“要是能放下一切,就这么背着你一直走下去,那该多好。” 她觉得可笑,放下一切?九死一生得来的皇位不要了吗?眼下是正痴迷,好听话不要钱似的源源说出口,等到了该冷静的时候,怕是抽身得比谁都快。毕竟一个以权柄为生的人,怎么能指望他为了小情小爱,放弃孜孜追求的天下。他该是高坐明堂,手握生杀的帝王,忽然奔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来,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暗自千般想头,他等了良久没等来她的回应,微回了回头问:“你怎么不说话?” 如约闭了闭酸涩的眼睛,“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他也不强求,“那我来说,你听着。” 说些什么呢……他望向前方曲折的小径,曼声道:“说说你在宫里那会儿,我几次见到你的情形吧!螽斯门上你看我那一眼,我到现在都记得。我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见了那么多次,唯独那一眼让我记忆犹新,后来才知道,那一眼太复杂,惧有之、恨有之,悲愤亦有之……那时候你在想什么?是不是也像此刻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取我性命?”他不紧不慢地揣测,语调里居然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后来你在琼华岛上被绘云坑了,泼我一身甜汤,当时我就想,这丫头糊涂得很,怎么能让居心叵测的人走在身后。不知道背后不长眼,容易被人暗算吗?” 其实他对她的图谋了然于心吧,但并不急于戳穿,一味地拿话敲打她。 如约那只试图拔下发簪的手,最终还是垂落下来,老老实实交扣在了他胸前。 唇边浮起一点笑,他从她手上收回了视线,“如果你没有自请以袍抵命,我至多让人申斥你几句罢了。反正我的衣裳本就弄脏了,正要回去更换。” 如约惊愕不已,“你原本就要去换衣裳?结果这一撞,你借机让我赔了件新的?” 皇帝说是啊,“谁让你撞了我。起先只有铜钱大一块污渍,后来直接被你浇淋了满身,难道你不该赔吗?” 她发现又遭了算计,顿时心头郁闷,无比窝囊。 他却很欢喜,反正是赚了,那件袍子至今舍不得穿,装进锦匣,锁在养心殿的螺钿小书柜里。 不过他也没有白得她衣裳,很体贴地说:“你算计绘云的手段,我看得真真的,那靴子的开口是你有意留下的,你想借我的手处置她,对么?原本我可以杀了她,但我知道你不想造杀业,姑娘之间的较量也不该牵扯出人命。所以只把她撵出宫,让她给你腾地方。一旦你当上恪嫔的膀臂,往后永寿宫所有安排你都会参与其中,我也能时不时见到你,这样一来,实在是双赢。”他说到这里,简直高兴坏了,处处全是他的小得意。 如约却很生气,本以为一步步走得很稳妥,却不想原来全被他看在眼里。 她觉得脸上无光,忿然道:“你这人实在可气,我不要你背了,放我下来!” 她扭身要挣,他勾手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别乱动,我还有话没说完。让我好好想想……哦,那回你缝补靴子,就坐在我跟前的脚踏上。我那会儿批折子都心神不宁,写几个字就看你一眼。你离我这么近,忽然让我生出一个念头,这姑娘,我要她伴我一生一世。” 如约闻言怅然,现在他应当想明白了,那时她之所以主动接近,就是为了刺杀他。可惜余崖岸来得不凑巧,打断了她的计划,倘或当天败露了,也就没有后来的恩恩怨怨了。 横竖她是杀不了他的,她想。那把剪子虽然在手,他隔一会儿看她一眼,哪里有她动手的时机。他的话点到即止,没有继续往下说,她已经感受到了绝望。这样警敏的人,到底得露多大的破绽,才能让她有可乘之机啊! 总之在他眼里,起先和她的每一次相处,都有他的快乐之处。直到金娘娘把她送上龙床,他猜忌的毛病发作了,过程就变得不太愉快了。 他至今还在后悔,“区区一个贵人而已,我到底为什么要犹豫。早知今日,当时索性许了你皇后之位,也不至于频频错失,让你经受那么多不必要的伤害。” 可是只有爱了,才会奢望天长地久。当时真要是晋了她贵人的位份,得来如此容易,还会有今天吗? 真是个无聊的设想。 她意兴阑珊伏在他肩头,山上的风徐徐吹过来,走得太久,竟有些犯困了。后来他说了什么,她全没在意,等他把她送到东次间的睡榻上,她才勉强睁开了眼。 他来看她,撑身俯视,总也看不足的样子。 如约不自在,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不死心,不依不饶把她的手拉下来,她不高兴了,转过身去。不一会儿听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褥子往下沉了沉,还没等她反对,他已经挤过来,自顾自把她圈进了怀里。 上回的经验告诉她,这人又在打坏主意,有了前车之鉴,就得懂得如何避险,赶紧仰天躺好。 可即便这样,还是中了他的计,他把她拽过来,迫使她面对他。然后慢条斯理地品鉴,亲过她的鬓发额头,亲她高挺的鼻梁,然后慢慢下移,落在她丰盈的唇瓣上。 手也在不安分地撒野,她说不要,他就停在那纤纤的腰肢上,贴着唇说:“我知道……天还没黑,没到时候。” 可话虽这样说,行动却是另一回事。他加深这个吻,不断索取纠缠,扰乱她的思绪。那只被她咬伤的手还缠裹着帕子,攀上来,抚摩她的脸颊。她心头忽地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闷闷地,喘不上来气。 是不是有些惭愧……不不不,有什么可惭愧的。比起他对许家所做的一切,挨了一口,流了点血,又算得了什么。但她就是莫名难过,说不清道不明,心头像坠了个秤砣。 这血海深仇里,原不该牵扯上感情的,怪只怪她太无能,除了利用这点,没有更好的报仇途径。要骗过对方,首先得骗过自己,虽然她时刻都清醒,但偶尔也会晃神,然后自责欲死,连着自己一起憎恨。 拉下他的手,她齉着鼻子说:“别闹,陪我睡一会儿吧。” 他果真消停了,温柔地拢着她,哄孩子一样,在她背上轻拍着。窗外流云飞度,日头也逐渐偏移过去,没人打搅的时光像个甜梦,所过的每一弹指都是美好的。 观妙亭前,康尔寿把个食盒送到章回手上。揭开盖子看,鲜红的鹿肉拿冰湃着,康尔寿拿手一比划,“刚宰的鹿,割下来的时候肉还哆嗦呢,您掌掌眼,看妥当不妥当。” 章回垂眼打量,转头吩咐汪轸,“叫侍膳的来验一验,生肉也得保得万无一失,才好往上头送。还有那酒,赶紧喝一口。” 汪轸道是,二话不说斟在碗里,仰脖儿闷了一大口。 康尔寿见了,嘿嘿笑个不止,“你小子有造化,这一口可大补。不过记好了,回头别在御前伺候,没的滴了血,惊了万岁爷的驾。” 汪轸是看门儿的提拔上来,靠的就是听话、豁得出去。因此浑不在意的咧嘴笑,躬身道:“掌事儿的放心,我是块旱地,再补也流不出血来。” 康尔寿没再搭理他,对插着袖子和章回扯闲篇,“瞧这态势,过了今晚就该和好啦。咱们这些人也不容易,这程子跟着提心吊胆,我都瘦了一圈儿了,您瞧出来没有?” 章回瞥了他一眼,“下巴颌儿好几层,哪瘦了?” 康尔寿摆手,“您道这是胖?看走了眼了。是上了年纪,肉皮儿松了,和胖没一点儿关系,我们家人就这模样长相。” 章回嗤笑了声,自己的年纪比他还大五六岁,也没像他,灶王奶奶似的。养得肥头大耳就算了,还非要挣苦劳,睁眼说瞎话,倒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回过身,他还有事要忙,打发人把果木预先堆到月台上去。天色慢慢暗下来,秋日不像早前,六七个时辰大太阳。这会儿交了酉时,老爷儿就下山了,眼见万岁爷从前殿出来,他们赶紧上前交了差事,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回了东边的观妙亭。 皇帝站在屋角观察风向,得找个背风的地方,才好把火堆架起来。以前在军中那会儿是为了活着,如今当上了皇帝,再来操持老本行,就属野趣了。 他懂得怎么摆放柴禾,才能压住火头。烤肉最忌火旺,火太大,外面焦了,里头还没熟,这肉就烤砸了。须得有耐性,慢慢地来,最后表皮收汁外焦里嫩,那才是最好的手艺。 如约隔着一扇窗,静静站在窗前看他忙碌。一个穿着龙袍的人,忙进忙出搬柴割肉,说实话真古怪。但他好像乐在其中,转着圈地找火折子,回身招呼她看他割的肉。那肉纹理鲜明,一块块齐整地码好,她看出他刀工了得,也看出那刀刃着实是锋利。 可他就是这么杀人诛心,肉割完了,垂手把刀扔进了火堆里。火焰没头没脑淹没了它,不过一会儿工夫,就把刀刃烧成了赤红色。 她暗暗咬牙,又没计奈何,忽然发现他正扬眼看着自己,只得勉强笑了笑,慢吞吞从次间里走出来。 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两个人围着火堆坐定。火光掬了满怀,那眉眼显得尤其生动,且有烟火气。 他把烤好的肉递给她,含笑说:“尝尝我的手艺。” 如约低头咬了一口,不得不说火候正好,香气扑鼻。恍惚想起小时候那会儿,正月十五围在院子里烤肉吃,哥哥们烤出来的肉又老又柴,也没耽误她大快朵颐。她胃口好,一顿能吃好几两,吃完塞牙缝,又急得抓耳挠腮,让闻嬷嬷赶紧取绣花针来……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儿了,回想起来,前世今生一般。 他还在满怀希望地凝望她,她点头说好吃,指了指码肉的银盘,打趣道:“我能吃下一大半。” 能吃是好事,他一直觉得她太瘦,得好好喂养。一面把签子上的肉剔下来,放进她面前的小碟里,一面给她斟酒。 金花八棱银杯衬着那酒色,泛出一层清透的红光。他怂恿她:“你喝一杯,我就喝两杯,咱们今晚一醉方休吧。” 所以她说酒量不佳,好像真的蒙住他了。她低头浅尝一口,发现比之一般的要辣些,不过她可是喝杜康也不带皱眉的,所以很有信心,这酒完全不在话下。 牵袖和他碰了碰杯,她说:“干了。”仰头一饮而尽。 他看得惊诧,却很愿意奉陪,连着喝了两杯,边喝边嘀咕:“你不是不会喝酒吗……” 她笑了笑,“这酒颜色怪好看的。” 颜色好看,就愿意多喝几杯吗?他一直没告诉她,班龙酒就是鹿血酒,虽然不像后者血量丰盈,但喝得多了,也会乱人心智的。 她被蒙在鼓里,又替他斟一杯,爽朗地碰了碰,“请。” 他暗暗觉得好笑,自然殷勤地和她推杯换盏。喝到最后他服了软,背靠砖墙摇头,“不成了,我头晕,好像喝高了。” 如约没感觉有什么不妥,不过不知是不是坐在火堆前的缘故,身上有些燥热而已。 寒冬腊月喝酒御寒,就是这个道理。她也没多想,还在打着她的小算盘,“喝高了呀,赶紧回去歇着吧。”起身招呼远处候在月台上的人,过来搀扶他。 自己回到次间,心不在焉地洗漱,洗着洗着,心头攒火,两颊发烫,额头鼻尖直要冒汗。 不过这会儿且顾不上那些,抬手拆下狄髻,把顶心的簪子掖进袖笼,趁他还没进门,飞快钻进了被窝里。 第83章 前殿的灯,不知什么时候灭了,只剩檐下挂着的灯笼随风摇曳,摆弄着一串光,荡过来又荡过去。 如约仔细把簪子藏好,上回临要用刀的时候找不见了,简直让人心急如焚。这次千万要检点再三,确保伸手就能够着,这才放心。 琉璃阶上 第75节 然而这夜,不知怎么变得异常燥热,像忽然倒退进了六月心里似的。盖在身上的衾被这么厚重,压得人难以舒展四肢。她等了好一会儿,没能等来慕容存,自己倒先受不住这蓬蓬的热气了。 抬手费力地翻开被子,艰难喘上一口气,嗓子眼儿里像吊着一根弦丝,隐隐约约,直通小腹。柔软的寝衣缠裹住身子,有种五花大绑的错觉。她口干舌燥,渐渐地,脑子也糊涂起来,浑浑噩噩,如同被沸水浇淋过一遍似的。 莫如把衣裳脱了吧,细汗从每个毛孔漫溢出来,衣料黏在身上,肉皮儿酸麻生疼。这种来历不明的焦躁让她六神无主,人像陷进一个昏沉的梦里,所有的想法和主张都化成泡影,再思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胡乱扯下寝衣,揉成一团抛到了床尾,四肢没有了绑缚,一下子松快了。至于身在何处,所为何来……她只知道自己肯定是醉了,区区几杯而已,万没想到这酒竟这么烈性。 他还不来……她费力地撩动帐幔,试图探出去看一看,可惜没有成功。这时才惊觉自己连勾起脑袋的力气都没有了,周身绵软得像一滩水,无论如何拾掇不起来了。 忽然觉得好孤寂,身边空荡荡的。又有些害怕,怕自己这么热下去,会不明不白地死了。 好在外面隐约有脚步声,鞋底踏在金砖上,发出短促的轻响,从门外到床前,一步步地走近。 她屏住了呼吸,没来由地高兴。帐幔打起来了,他趋身到她面前,不由分说就来吻她。手上也没停下,很快把自己身上的明衣脱了,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紧紧把她揽进了怀里。 如约迫不及待地缠上去,本以为他比她清凉,能供她降温,结果让她失望了。他的到来,把她投入了新一轮的燃烧,皮肤好似得了渴症,有他手指经过的地方,可以暂时止痛。 糊涂了,不知今夕何夕,只知道对方是解药,这一刻不要命般纠缠,癫狂得令自己慌张。 贴近、再贴近,在暴雨中乘风破浪。他引导她领略了很多不曾领略过的玄妙异境,他是世上最灵巧的爱匠,他敏感的手指可以穿越痛苦,触摸她的哀伤。 要得更多更痴狂,她破碎地急喘,无度地索取。焦灼、窒息、颤抖,像嗜血的猛兽一般。 可他却忽然顿住了,拿出极大的耐性周旋,用舌尖描绘她的唇瓣,含糊地诱哄:“叫我的名字,我想听……” 如约像跃上岸的鱼,身上浮着粼粼的水光。迷蒙间睁开眼,似乎对他的执着不解,但无尽的空虚支配着她,她张了张口,嗓音干哑,“慕容存……” “不对。”他惩罚式的沉了沉身,贴在她唇角说,“我告诉过你的,我的小字……你还记得吗?” 她轻声惊叹,那两个字轻而易举就叫出了口,“啊,长浓……” 身心皆为之震荡,这一瞬,他几乎要融化在她织造的情网里。 他长久以来总有这个执念,想扒开心和她坦诚相见。她用别人的身份做伪装,她管他叫皇上,即便已经同床共枕,彼此之间却总像隔着一片浓雾,无论如何看不见前路。但她今天唤了他的小字,陡然拨云见日,让他重新找到希望。 也许……她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憎恶他。当下欲焰高涨,脑子明明是昏沉的,她却没有费力思索,没有搜肠刮肚。她是脱口而出的,她一直都记得。 “长浓……”她贴在他耳边,声气儿娇弱,牵引出一片奇妙的战栗。她的指尖在他肩背游移,她热情邀约,缓缓抬起了腰肢。 年轻的姑娘,花一样的妩媚,牵动他所有贪婪的渴望。这一夜混乱,早已不知天地为何物,所思所想,都困在和自己痴缠不休的这个人身上。 “叮”地一声,那支银簪子落在脚踏上,她浑然不觉。就在身心几欲燃烧的当口,她听见他急切地追问:“你爱我吗……说吧,说你爱我……” 这个字眼,不知为什么始终无法说出口。她悸动仓惶,有无数复杂的情绪难以吐露,在他催逼时主动吻住他……然后狂欢横扫而来,他们是红尘里最契合的一对。 大约这班龙酒后劲儿太大,总觉得不足。不多久又掀起奇怪的热潮,这回是她主动的,蛮狠地控制他,低下头,用力地亲吻他。他是香的……香香的男人,他的每一寸身条儿都匀称好看,每一分肌理都有隐约的芬芳。 见他气喘吁吁,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紧紧望住他,“你快活么?”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颈间,他的手指无处不在。他说快活,复又贴紧她的脸颊,暧昧的气音在她耳边回荡:“我伺候得你好么?以后夜夜为你侍寝,好么?” 她羞怯,但又不觉餍足。以后的事以后再去想,现在,她只在乎当下。 这一夜的以命相抵,直到四更天才慢慢平息。困极累极了,如约觉得每一块骨头都是破碎的,再也粘合不起来了。 景山后山有寿皇殿,里头供着大佛,每到这个时辰就鸣钟,嗡嗡的回响,要涤尽世间罪恶。 她艰难地躲避,无奈钟声盘桓不散,声浪一重一重,像震荡在枕边似的。 正在她气恼不安的时候,一双温热的手摸索上来,捂住了她的耳朵。这下子清净了,等绵延的钟声散去,她躬起身子,偎进他怀里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绵长,再睁开眼时,太阳悬在了房顶上。 窗外日光大盛,她的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弯来,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想起自己究竟身在哪里。 骇然转头看,那个人就在咫尺远的地方,散落的长发泛出靛青的色泽,愈发衬得面白唇红,画中谪仙一样。 她愕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慌忙低头打量,胸前尽是红痕,挪一挪身子,腰要断开似的…… 依稀想起昨晚的种种,自己是魔怔了吗,怎么会变成那副样子?想好的计划再一次付诸东流,甚至连私藏的簪子也像上回那把刀一样,又不翼而飞了。 懊恼悔恨,她这刻真是连想死的心都有。拽过扔在床角的衣裳穿上,因为慌乱系错了带子,把寝衣穿得七扭八歪。 也许是动静太大吵醒了他,那深浓的眼睫轻颤了下,缓缓抬起来望向她。 昨晚发生的种种他记得很清楚,柔情缱绻还未散去,慵懒地伸出手圈住了她的腰,“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他语调平常,仿佛他们是老夫老妻,早就习惯了这种彻夜的纠缠。如果可能,还想再劝她躺一会儿,反正这阵子朝政倦懒了,批红有司礼监,大事留中,小事让下头的人处置就是了。 而如约心头积攒的怒火,终于在他的轻描淡写里爆发出来。她狠狠格开了他的手,“你给我下药了?那酒里头加了什么?你敢使诈?” 皇帝被她忽来的疾言厉色弄得一怔,迟疑了下才道:“那酒……只是寻常的补酒而已。” “补酒会让人乱性?到底是什么酒?” 他没计奈何,只得坦言,“班龙酒就是鹿血酒,不过血量不如鹿血酒多,喝得过了,可以助兴。” 她衔恨凉笑,“我真是高看了你,你的所求原来只是这个,把人骗上床,贪图片刻的欢愉。现在得逞了,你很得意是么?” 他被她说得忿然,“我要是只图这个,还需要费尽心机讨你的好吗?我大可把你囚禁起来,关你一生一世,不怕你不从我。可我没有这么做,我心里是敬爱你的。由爱生痛,由爱生怖,我同你在一起的每一瞬都在思量,究竟怎么做才能让你高兴……昨晚的种种,你真的不喜欢吗?这酒不过催发了你心底最真的想法而已,你也是爱着我的,难道不是吗?” 她真是恨透了他,他拉她共沉沦,把她描摹成像他一样的无耻小人。一旦他征服了她,许家的恩怨便就此了结了,他又是无懈可击的帝王,他无愧于心,不欠世上任何人。 “你在我眼里,和余崖岸没有什么分别。”她咬牙道,“我走到今时今日,是我技不如人,但你要是以为这样就能辖制我,那你就错打了算盘。” 她转身便要走,他心头慌乱,忙一跃而起,从背后抱住了她。 “你别走。”他放软了语调哀求,“你想怎么骂我都可以,我只求你别走。我们在一起,明明彼此都很欢喜,你为什么偏要否认呢。我对你做过的错事,可以拿一切来弥补,只要你愿意,在我胸口捅刀子都可以。但我不能忍受你不要我,不能忍受你还要回余家去。余家的门头用不着你来支撑,我已经恩赏了国公的爵位给他们,还要怎么样?你喜欢那个孩子,将来可以让他袭爵,他可以平步青云出入朝堂,这些我都答应你。我对你的愧疚,用一辈子来填还,你要是果真恨我,就折磨我生生世世,永远不要放过我,这才是血债血偿,不是吗?” 他说着卑微的话,努力想要留住她,躬着高高的身量,紧紧困住了她。 斜对面有一架妆台,铜镜光可鉴人,正好照出他们的身影。不知为什么,他的模样有些可怜相,好像再也不是那个雄才大略、睥睨天下的帝王了。 如约心头五味杂陈,良久才缓缓叹了口气,“你果真是一心对我的吗?即便我嫁过人,即便我不爱你?” 他说是,“我对你的心,苍天可见。我从来不在乎你有没有嫁过人,我也可以……不在乎你爱不爱我。只要你愿意给我机会,只要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也许那些话终于打动了她,她转过身来,脸上神情晦涩难言,“你不怕这些话被别人听见,让人看轻吗?” 他轻撇了下唇角,“除你之外,谁配听我说这些?他们敢听,也要有命笑话才好。” 他揽她进怀里,却没有发现她的眼睛凉下来,凉得冰霜一样。 所以他还是他,字里行间不经意流露的残忍,一再提醒她看清,这些刽子手从来不拿人命当回事。当初余崖岸血洗金鱼胡同是为了图方便,而慕容存的草菅人命,只是不想听人说闲话。论到根儿上,他们的凶残难分伯仲,不能因自己没有那么反感他,就洗清他的罪孽。 可她还是把脸埋进了他胸怀里,很是委屈地告诉他:“其实我在余家的日子,过得很煎熬。我总觉得愧对余太夫人,因为你的肆意妄为,害得我里外不是人。” “那就从余家搬出来。”他有他自认为最稳妥的规划,“你愿意进宫吗?养心殿后的体顺堂,是皇后留宿的寝殿,我从来没有让人住过。等回去了,我立时命人把那里收拾好,你就住在那里,这样我得闲就可以过去看你,我们时时刻刻都能在一起。” 如约到底还是摇头,“住在养心殿,名不正言不顺。皇后没有做错什么,我要是占了她的位置,对她来说是灭顶之灾,我不能这么做。” 皇帝犹豫了,“我要留你在身边,绝不能委屈了你。当初册封阎氏为后,只是为了顺应先帝入陵寝,要她顶皇后的名头行大礼罢了,其中利害我也同她说过。” 可是谁稀罕他的皇后之位呢。家人都死在他的屠刀下,自己反倒去当他的皇后,将来百年之后入土,怎么敢去面见父母兄弟。 “我不要名分。”她说,“我也不想进宫。” 这就让人两难了,她不想进宫,那个束缚人的囚笼困不住她,他早知道。但她为什么连皇后之位也不想要?如果说是体谅阎氏,当他发现自己再也回不了头时,就已经同阎氏彻谈过了。一个无宠的妃嫔一跃成为皇后,本朝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必要的时候自请退位让贤,他答应保她尊荣,保阎家满门平安,两下里早就谈妥了,一场交易,没有谁愧对谁一说。 可当他替她铺好了前路,她却不肯接受,这让他很觉得伤心。以往听说女人争取名分地位,为什么到了他这里,求取名分的竟成了他? 可他不敢质疑,怕触怒了她,她又改变主意。于是只好退而求其次,仔细思忖后小心翼翼提出,“西苑景色宜人,比宫里灵秀。你要是喜欢,咱们可以住在琼华岛,一切以你高兴为上,成吗?” 她想了又想,终于松口答应,“那地方倒是清净,躲进去就见不着外人了。时候一长,能忘了年月,忘了自己是谁……也好。“ 横竖只要能商量出个结果来,就是天大的幸事。皇帝忙说好,“我让人去筹备,往后白天我进宫料理政务,晚间回西海子陪你。倘或懒得走动,把议政大殿迁到岛上也使得。” 她的眉目这才逐渐舒展,“你既然应准了,那就容我回去准备准备吧。我这回进宫是为陪着太后过重阳,要是一去不回,怕老夫人会进宫讨人。倒时候事儿闹大了,你我脸上都不好看。” 皇帝颔首,忖了忖道:“过会儿让人伺候你回去,等你交代好了,先送你去西苑,我入夜就来见你。”说完深吁了口气,拥着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哭腔,“你不知道我这会儿有多高兴。我没有正经娶过亲,也没有设想过和心爱的人朝夕向对,是种怎样的滋味儿。如今我知道了,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和你花前月下,我也想像个寻常男人一样,有人疼有人爱,有人口头心上念念不忘。” 他看不见如约的脸,也看不见她唇角的嘲讽。他们之间的仇恨还没理出头绪来,想得那么长远,不过是给自己编造美梦罢了。 可她亦伤心,总有一种羞惭萦绕在心头,怒己不争。 若说感情,自己当真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吗?其实欺骗得久了,会把自己也拖进深渊,这点她早就有准备。如果他们之间没有血海深仇,如果她不必背负那么重的枷锁,想必她也会仰望他,像京城所有姑娘一样,孜孜地爱慕着他……但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有如果,她宁愿自己的家人都在,哪怕是远离京城,逃到岭南或是漠北去,只要全家人都活着。 可惜一切不能重来,她的错漏却即将要发生,自己能够预见,所以痛苦也在成倍增长。也许到了不能再承受的时候,自行了断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就算给这苦难的人生,做了圆满的总结吧。 她的凄楚纠结,不敢让他看出来,他还在为她的转变心生欢喜,抱着她,爱不释手地打量又打量。 如约难堪地别开了脸,“你老是看我,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就是好看,“回头还要给你画一幅画像,长长久久挂在御案正前方。晚上我能看见你,白天要是想你了,睹画思人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那张总是一本正经的小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腼腆的笑。她从他怀里脱身,“那我这就回去吧,回禀过了余老夫人,才好安心留在西海子。” 他自然不会阻止,看她慢条斯理地,一层层把衣裳穿上。 转回身,她移到镜前绾发,他体贴地候在一旁,给她递梳篦,替她往胭脂棍上蘸口脂。 她抬起眸子,就着镜子瞥了他一眼,他长发散落,穿一声轻薄素白的寝衣倚在边上,很有种闲云野鹤的禅意况味。修长的指尖盘弄着那根小棍儿,盯着她玲珑的面颊看了良久。 她知道他在等什么,偏头凑到他面前,微微仰起脸,那姿势简直像在索吻。 忍不住的时候,千万不要压抑自己。他当机立断亲了上去,在她嗔怪之前忙撤回来,在那饱满的唇瓣上扣了个鲜红的章。 一切收拾停当了,她站起身抿抿发,悄然朝床前望了一眼。昨晚上隐约听见发簪落下的声响,可能是沿着脚踏边缘,滚到床底下去了。无奈这会儿没办法找回来,只好不了了之了。 外面的人已经在门前等了好久,她提裙出去,门前停着一抬小轿。 汪轸上来行礼,说夫人登轿吧,“马车在山脚下候着,您到这会儿还没用膳,车上牛乳茶和小茶食都是现成的,先垫吧垫吧,千万别饿着了。” 如约转头望皇帝,他眼眸微颤,轻声道:“我在西海子等你。” 她点了点头,回身坐进小轿。俯身的一瞬,掩在褙子下的饰物乍然一现,是他送她的那个玉吊坠。 心头被什么撞击了下,闷闷地痛。他目送小轿走远,不知怎么回事,他越来越觉得惶恐,仿佛每一次分手都是生离死别,也许哪天她一走,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万岁爷,”章回上来压声请示下,“西苑那头……” 他沉默了片刻,淡声道:“传话叶鸣廊,宫门上增派两队人,做足样子就成了。” 原本皇帝的行宫,合该里外全是负责警跸的锦衣卫,但他只要做做样子,看来有些说头。 御前伺候的人,首要一条就是不多嘴,不胡乱打听,该你知道的时候,一切自然见分晓。 章回应了声是,扭头望了望偏移的日头,“时候不早了,奴婢伺候万岁爷更衣,这就起驾回宫吧。” 第84章 *** 琉璃阶上 第76节 如约回到余府,门上下人瞧她的目光都是闪躲的。 她知道,自己弄成这副样子,那些不知情的人在背后编排她,不知已经传成了什么样。 无所谓,要是在乎名声,也不能走到今天这步。她坦然挺直了脊梁,入西院见过余老夫人。余老夫人坐在窗前,想是料定她会来吧,看见她,淡然指了指玫瑰椅,“坐吧。” 昨儿重阳,皇帝闯进咸福宫,当着所有命妇们的面带走了她,这事儿已经在整个京城宣扬开了。若说脸面,哪儿还有半点脸面可言,余家这绿头巾戴得稳稳当当,死了的人在地底下也不得安宁。 老夫人惨然看着眼前人,打从第一回 看见她起,自己就很喜欢她。她温婉娴静,身上那种叫人舒坦的韵致,搁在这杀伐过重的家里,像个镇宅的宝贝。自己还曾指望她能化一化元直身上的戾气,过刚易折的道理,谁都知道。可万没想到,最后竟是引祸上门,她是个不折不扣的祸头子,一连串的不幸都是她带来的。时至今日再看她,除了怨恨和厌弃,再也不剩其他了。 如约自然知道老夫人的心境,自己的苦衷,也不可能向她去阐明。不过彼此面上还保持着应有的客套,上前行了礼道:“不坐了,我来向太夫人辞行。” 余老夫人并不觉得意外,缓缓点头,“我料定会有这一天的,早晚而已。我们余家这小池塘,哪儿能留得住你呢,你合该跃上龙门,挣你自己的前程。”说罢微微叹息,“要是去意已决,那就照着你自己的意思办吧。我们婆媳一场,到底要好聚好散,我也盼你能有一段好姻缘,无论如何你还年轻,不该在我们余家虚度青春。” 如约俯了俯身,“多谢太夫人体谅。上回您说过,不想让余家塌了门头,今儿皇上亲口允诺了,将来让清羡袭爵。我不能为余家做什么,独这一件,就算我对清羡的交代吧。” 余老夫人闻言,心下倒是一动。本朝的爵位,鲜少有能承袭的,尤其这种死后追封的,下一辈儿至多沾个直入缇骑的光,哪儿有袭爵一说。现在金口玉言,答应让清羡受荫庇,可见实实在在是瞧着她的情面。 先前还对她诸多怨言,但得了好处,想法就有了转变。都是做女人的,哪能不知道其中缘故,爷们儿这个时候最爱掏心挖肺,但凡有什么要求,趁着当下请命,没有不答应的。 “难为你了,好孩子。”老夫人站起身,怅然道,“你是余家的好儿媳,怪只怪元直福薄,只和你做了半道儿夫妻。” 那些客气的场面话,其实不必再说了。如约道:“我这一去,想是再也没有机会见您的面了。虽说最后是这样收场,但我心里依旧很感激您,我没了母亲,却在您身上看到了母亲的影子……五年了,我都快忘了被人疼爱,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余老夫人怔在那里,看她含着泪向自己褔了福,没有再停留,转身匆匆走出了院子,一晃人就不见了。 或许是这话对老夫人的冲击很大,她脚下蹒跚着,坐回了圈椅里。细想了想,自己也哭出来,“我这心里,真不是滋味儿,又觉得她可恨,又觉得她可怜。她说往后再也不能见了,为什么?我身上有诰命,少不得要进宫见太后的,难道那种场合,她再也不露面了吗?” 涂嬷嬷掖着手,只管叹气,“谁知道呢。男人兴头上热络一阵子,她毕竟嫁过人,要迎进宫去,只怕不妥当。朝堂上那些言官是吃素的吗,回头一道接一道上折子弹劾,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皇上也怕。” 余老夫人垂着脑袋,还是不大明白,“五年?她说五年是什么意思?她不是自小没了娘吗,她那亲爹是今年才没的呀……” 无奈再多不解,也找不到答案了。横竖就是心里不安稳,总觉得她这话像诀别似的,听上去不大吉利。 那厢如约把东西收拾出来,余家的一样没有带走,只挑自己的物件装进了包袱里。 汪轸在二门上接应,见她回身望了望,料想住了这么长时间,还是有些留恋的。不过前事都像过眼云烟似的,散了就散了吧,汪轸道:“您往后就要过好日子去了,以前的种种别放在心上,琢磨得多了,心境儿不好。您就想想在宫里那会儿,往来于永寿宫和养心殿之间,那会儿多自在,还有闲心和奴婢逗闷子呢。” 那时候其实过得也不怎么样,但比起现在,竟也算安稳的了。 举步迈出门槛,正要登车的时候,闪嬷嬷和谷儿、小秋急急追了出来,惨然叫着夫人,“您要离开余家了吗?奴婢们可怎么办,您带上我们吧,我们照旧伺候您。” 如约这才想起来,前阵子把她们安顿在别处,因不常在自己跟前,一时竟把她们给忘了。 思忖了下,取出一包银子放到闪嬷嬷手上,“这些钱你们分一分,我没法子带着你们。魏家散摊子那会儿,你们的身契都已经毁了,不必给人为奴为婢了,往后就各奔前尘,自谋生路去吧。” 闪嬷嬷托着银子,愁眉苦脸望着她,“夫人要进宫做娘娘,奴婢们本以为也有好造化呢。” 如约抿唇笑了笑,没有应她。 转回身登上马车,穿过窗,看街道两旁的屋舍快速倒退着,约摸两刻钟光景吧,就到了陟山门前。 马车停住了,汪轸上前打帘回禀:“夫人,到地方了。” 如约踩着脚凳下车,陟山门前的水廊直通琼华岛,这是上岛最便捷的一条路。时值仲秋,周遭景致开始变得萧索了,她还记得上巳节登岛,彼时一派生机盎然的样子,即便当时一门心思寻找机会,得空的时候也深深为这景色沉醉。现在半年过去了,树上的枝叶由绿转黄,许多人和事都悄然发生了改变。自己的心情也如秋景,逐渐地、逐渐地,变得破败不堪。 汪轸在前面引路,边引边回头,“万岁老爷爷说了,岛上的漪澜堂景色最好,让人仔细收拾出来,把坐卧用度全搬到那儿去。回头宫里御膳房的人也一并过来,必会好生照顾夫人饮食起居的。夫人您瞧,往后奴婢就在您跟前服侍吧,您有什么示下,只管吩咐奴婢,奴婢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帖帖的。” 如约一步步从水廊上走过,淡淡一笑道:“你在万岁爷跟前伺候得不好吗,怎么要来伺候我?” 汪轸靦着脸道:“万岁爷跟前已经有我师父和康掌事了,哪儿轮得着我冒头。奴婢来伺候您,伺候得好了,万岁爷都瞧在眼里,没准儿还能升我个带班当当。这叫爱屋及乌,奴婢在宫里这些年,眼力劲儿早练出来了,知道往哪儿巴结,才能谋个好前程。” 如约听他说完,心道这眼力劲儿未必灵验。要是知道跟着她,有朝一日会受牵连,他还会上赶着讨好儿,要来伺候她吗? 她不应,汪轸就蹬鼻子上脸,“您不说话,奴婢可当您答应了。”边说边笑着搓手,“回头我就回师父去,就说夫人待见我,指明了要我服侍。往后我在您跟前办事儿,连我师父都管不着我,还能在万岁爷跟前多露脸,嘿!奴婢是个有造化的,也叫那起子瞧不起我的人看看,这叫莫欺少年穷,是吧夫人?” 如约未置可否,说交情,诚是有一个饼子的交情。人和人之间的缘分确实很奇妙,谁也没想到,一个看人下菜碟的守门小太监,说话儿就给提拔到御前,如今上蹿下跳地,混得有模有样了。 至于伺候不伺候的,她并不在意究竟谁在她跟前。自己花了五年时间,早历练得什么都能干了,即便没人伺候,也能活得好好的。 反正这事儿汪轸单方面决定了,喜滋滋地送她进了漪澜堂。 山水间的屋子,突出的是个灵巧秀美。这处不像北面广寒殿壮阔雄伟,但也是雕梁画栋,翘角飞檐。不过里头内寝要比殿阁小一些,都说寝室小些聚气,一间大屋子里放张床,四面不着边的,躺在上头也不滋润。 忙了大半天,眼看太阳要落山了,汪轸先把人安置好,又去接应那些运送御用物件的小火者。 如约坐在窗前,看日头一点点沉下去,暮色苍茫,把天际晕染出稀薄的酪黄。海子边上有根孤单的芦苇,在临水处摇曳,枯萎的穗子簌簌发抖,为这秋景平添了几分凄凉。 廊庑上有脚步声匆匆来去,这是圣驾驾临,应当有的排场。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起身,慕容存习惯了她的冷淡,要是这会儿热情迎接他,事出反常,才会引他怀疑。 果然他来了,上前就要拥她,被她婉拒了,“咱们好好说话,不要一见面就搂搂抱抱,我不喜欢。” 他听了,眼里似有一丝委屈划过,但须臾便又释然了,笑着说好,“一切都安顿妥当了吗?要是缺什么,就吩咐下去,让他们置办。” 如约说什么都不缺,“来也是孑然一身,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罢了。所以搬家最方便,人到了,家就搬过来了,像我这样的孤女是最好安顿的。” 听得出她话里的负气,也确实很让他惭愧。他到现在都没敢正面和她提及她的身世,因为当年的错漏,让她家破人亡,甚至连那所老宅子,也被一把大火烧尽了。 一无所有的姑娘,像天涯的野草,落到哪里就是哪里。所以现在面对她的冷嘲,他没有脸去接话,唯一的应对,无非就是把自己赔给她。 “从今往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我们慢慢营造好么?给我些时间,等日子安定下来,咱们有了孩子……看见孩子,就能看见希望。”他不敢违背她的意愿唐突她,只是伸手紧紧握住她的指尖,“我不会让你忘记前事,但我想尽力补偿你。将来让孩子随你姓,那个垮塌的门头,可以重新营建起来,我会让它成为大邺第一世家……你给我个机会,也给自己机会,好不好?” 如约怔忡了下,这是个多好的提议啊,让孩子姓许,重建许家。如果换作旁人,心思必定动摇了,看看皇帝多有诚意,他是真心的。 可她心里的家,不是空空的门楣,是里头住着的一个个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没有了那些人,要这门头有什么用?就算在乾清宫的匾额上写个“许”字,又能挽回什么? 然而心里的激愤只能按捺,她须得深思熟虑,须得欣然接受。 “你说过的话,算数吗?将来我的孩子随我姓,是吗?” 他说是,“我对你的承诺,从来不会反悔。孩子身上流着你的血,让他为你重振门庭,是成全他的忠孝。” 她眼里有泪光闪过,极慢地点头,“果然是个好主意……” 他以为她动摇了,他一直在奢望,事到如今她能退一步,放彼此一条生路。过去五年的执着,让她吃够了苦,他知道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但恨堆积得太多,只会让自己坠入无边的苦海。如果她能回心转意,对彼此都是救赎,有些事,说放下就柳暗花明了。 低下头,他仔细抚摩她的手背,“我的话要时间去验证,我会不会食言,等有了孩子你就看见了。”他重新拾起笑意,牵她在桌前坐下,“已经命人预备晚膳了,先头忙了大半天,你累了么?我替你捏捏好么?” 她让了让,“我何德何能,让皇上给我松筋骨。” 言辞还是柔软的,也许一切尚可以商议。 “我知道你喜欢清净,人来人往的,让你烦心了。”他说着,朝外发了话,让章回把人都撤了。复转身来讨她的好儿,在那纤柔的肩颈上拿捏着,“其实我早前也盼着过这样的日子,不要那么多人寸步不离,也不要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 案上的灯光照亮她的眉眼,她身上总有一种恬淡的书卷气,不慌不忙,自若地美着。 “人与人,生来不同呀。”她曼声说,“你是万众瞩目的天潢贵胄,你的一言一行是万民表率,既然受得起滔天富贵,就要舍弃些个人的喜好,这才是顺应天道。” 他笑着点头,“你让我想起小时候的老师,什么都讲究平衡。五十来岁得了个儿子,第二天就向先帝辞官,说多年无后,终于如愿以偿。老天给了恩典,这官是当不成了,非得归隐山林回家养猪去。先帝觉得他迂腐,留又留不住,最后只好答应了。” 可是这样的选择,何尝不是最明智的呢。那位老师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也许早就看出晋王不是池中物,他的身上必有一番血雨腥风。所以及早辞官,人保住了,家保住了,连猪也保住了,谁敢说他没有先见之明。 太入骨的话不便说,如约玩笑道:“那你往后认我做老师吧,我还有很多大道理,没有和你细说分辨呢。” 彼此都是敏锐的人,彼此都知道刻意绕开不好的话题。她的大道理里,有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他很想问,但问不出口,只好借着戏谑盖脸,拱手朝她做了一揖,“老师受长浓一拜吧。” 她忙站起身,伸手虚扶了一把,“这样了不得的学生,朝我参拜岂不是折我的寿。快免礼,吓得我想不出学问来教你了。” 两个人笑闹着拉拉扯扯,不知不觉便搂抱到一起。他贴在她耳边叹息,“我好像得了一种毛病,不抱着你就浑身难受,害怕你不要我了,抛下我了。” 如约脸上的笑意慢慢隐去了,唇角难以自抑地轻捺了下。垂落的双手抬起来,抱住了他,灰心道:“你这样……叫我怎么办呢,真是熬死人了。” 这是她的真心话吧,她也有痛苦和挣扎,她心里也深爱着他。 他低下头,和她前额相接,轻声道:“你什么都不要想,全交给我。苦也好,难也好,让我替你受着。” 眼里落下的泪,打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她忍不住哽咽出声,“长浓……长浓……我难过欲死,这是为什么呀……” 他被她哭得心都要碎了,慌忙安抚她,“不哭、不哭……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 如约心头涌出更大的失望,他到现在都不肯说出口,说他对不起她的家人,说后悔当初的行径。也许在他的认知里,成王败寇本就是天经地义,他们生长于帝王家,每时每刻都在互相撕咬,天底下没有任何人值得提防,除了兄弟。 所以他不懂亲情的可贵,他从小被养在一个装满毒虫的缸里,只有咬死所有同类,才能活着从那口缸里出来。她也明白,权力的交锋永远不是单方面的争斗,太子一方必定也曾伤害过晋王身边的人,比如柳希音和她的孩子。但晋王获胜了,就要屠尽东宫吗?但凡他们肯手下留情,给她留下哪怕一个至亲,她也不会走上这条路,飞蛾扑火般自取灭亡。 但她现在的痛,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她的眼泪也是真的,为自己的彷徨和偶尔的不坚定而哭。 太多复杂的情绪撕扯,必要狠狠流一场泪才痛快。哭过了,伤心也渐渐平复了,便安静地伏在他的怀里,嘟囔着:“我饿了。” 他失笑,属于这个年纪的天真和娇憨回来了吗?这时候什么都别去琢磨,赶紧让她填饱肚子才是最要紧的。 外间的晚膳已经备好了,他拉她出去,安排她坐下,一样样菜色送到她面前,这也尝尝吧,那也尝尝吧。 如约指着那条樱桃鱼告诉他:“我父亲会用鱼骨拼仙鹤,还能拼桌椅。” 他说巧了,“我也会。” 于是让汪轸端水进来,把拆下的鱼骨仔细清洗干净。碗盏边摆上雪白的手巾,上面一根根鱼骨分明。他就着光,从大骨开始拼接,那专心致志的模样,比在朝堂上应付晤对还要仔细。 慢慢地,仙鹤的身子成型了,接下来按脖子,按脑袋。 如约托腮看着,说不清心里究竟是种什么感觉,好像流逝的年月又回来了。恍惚看见父亲坐在灯下,含着笑,让他们不许吵闹,拼成一只仙鹤,要先给家里唯一的女孩子。 小六不依不饶,非让父亲再做一个,结果换来一顿揶揄,“一条鱼只有一个骨架,再做一个就得两条鱼。哎呀,家里穷,哪儿能一顿吃两条。要不把你明早的奶糕省下吧,那个那个……闻嬷嬷,六爷要是答应,明儿让厨上多买一条。” 可是这样家常的快乐都埋葬进了烟尘里,什么都没剩下。小六死的时候也才八岁而已,她的亲人,一个都不在了。 皇帝手里的仙鹤拼成了,端端放在她面前,“请指教。” 她偏头仔细打量,“你怎么有这闲情儿,还学这个?” 他启唇正要回答,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刀枪迸鸣的声响,黑影投在窗户纸上,眼看要闯进屋里来了。 皇帝飞快拉起她,把她挡在身后。外面有锦衣卫护驾,那些刺客想突破重围,并不是那么容易。 刀锋破空的呼啸,像西北风刮过枝头。不远处悬着镇邪的长剑,他蹭地拔剑准备迎敌,却不防背后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惶然回头望,她的脸在火把的映照下,阴森如鬼魅。刺进他身体的匕首,被她无情地拔了出来,几乎没有多想,她抬手就往自己的胸口扎。 他顾不得其他,一把抓住了刀刃。鲜血淋漓,染红了他的衣裳和指缝,也染红了他的眼眶。 “许是春,这样,够了吗?” 第85章 她手里的匕首,“当”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这场刺杀注定不会有好结果,那些杀手被赶来的叶鸣廊一刀一个,怕还没来得及看清对方,就被斩杀于刀下了。 门外的暴乱很快被平息,门内迎来了慌张的叫喊。一向镇定自若的章回,这次喊破了嗓子:“太医!太医!天爷啊……太医在哪里!” 眼见皇帝晃了晃,快要倒下了,章回忙上前一把抱住,交到了叶鸣廊手上。 琉璃阶上 第77节 叶鸣廊白着脸,默不作声撕开他的衣裳,用力压住伤口止血。抬眼望向那个呆站的人,她惶惶惑惑,一副失了魂魄的样子,心下不由觉得悲凉,他早就提醒过,不要再在这段感情里痴缠了,可惜谁也没有听他的。 现在弄成这样,不死也伤,又何必呢。这满身的血,是否足以化解她的恨,让这恩怨一笔勾销?一个意欲弑君的人,照理应该当场诛杀,但他知道皇帝的心思,舍不得杀她。今天这场空子,本来就是刻意腾出来的,既引出了那些图谋不轨的逆党,也让她有机会对他下手。 说起这局,至今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皇帝昨天召见他,自欺欺人地赌她不会动手,“她到底是个年轻姑娘,鸡都没杀过几只,哪里敢杀人。” 可叶鸣廊不敢冒险,“万一她真的动手了呢?箭在弦上的时候,考虑不了那许多。” 皇帝略沉默了下,低头道:“要是她真想杀朕,何不圆了她的心愿,干脆成全她。” 叶鸣廊吃了一惊,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世上会有这样不顾生死的感情。难道他们全疯了吗?一个敢杀,一个敢受。 他的惊愕都在脸上,皇帝看着他,扭曲着唇角笑了笑,“她日思夜想的,不就是杀朕吗。拿着刀催她,她必定不敢,反倒是趁乱动手,才能成全她。” 他知道,他这样癫狂的做法,一定让这位久经沙场的干将无法理解。一国之君为了讨女人的欢心,竟然愿意把命拿出来做赌注,不是疯了是什么? 可他就要疯,就要试一试她的心,如果她下不了手,那么她就是爱他的。但她若是真的动了手……自己欠着许家的命,拿命偿还过了,接下来她是不是可以原谅他,是不是可以试着接受他? 叶鸣廊摇头,“臣不敢设想,万一她从未想过手下留情……您是一国之君,整个大邺的兴亡全在您一身,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他说放心吧,“朕有防备,不会伤得太重的。” 然后,他果真去实行了。那个执拗的女人也确实对得起家人,把匕首扎进了他后背。 章回在那里急赤白脸,“夫人,您这是为什么?您……” 皇帝说不失望是假的,明明先前他们还紧紧相拥,还在饭桌上拼仙鹤,岁月静好得,让他以为这就是永远了。结果她丝毫没有手软,虽然他有防备,也还是结结实实被她伤到了。 锦衣卫围上来,他们有拱卫皇权,侍卫皇帝的职责,只等一声令下,就可以把弑君者乱刀砍死。 可他没有下令,鬓角的汗源源渗出,身上的衣裳也湿透了。每一次喘气,都让后背火烧一样剧痛,他须得保持清醒,在没有安顿好她之前,不能晕过去。 “这事不许泄露半个字,把她……关进永寿宫。”他费力地抬了抬手,“看住她……没有朕的口谕,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吓成了水鸡的汪轸心慌意乱,看锦衣卫上前拖拽她,究竟是留下还是跟着走,让他难以抉择。最后还是一咬牙一跺脚,蹒跚地跟上了她的脚踪,一面压声呼喝:“万岁爷让带进永寿宫,没叫你们动粗。嗳,拿开臭手……放手!放手!” 如约被那些锦衣卫牵扯着往前走,混乱过后,脑子终于逐渐清明了。刚才一鼓作气刺了他一刀,现在回忆起来,还有如坠云雾之感。但她清楚知道自己刺伤了他,不确定会不会要了他的命,只知道自己长久以来的恨终于得到了纾解,她对得起自己,也可以告慰全家在天之灵了。 可不知为什么,心头还是骤痛,痛得她直不起腰来。她边走边哭,眼泪模糊了视线,直到连前路都看不清了,人忽然一崴,蹒跚跌坐了下来。 汪轸忙上前搀扶,急道:“夫人怎么了?身上不好吗?您等等,等奴婢叫小轿来……” 如约说不必了,勉强站起身,跌跌撞撞朝陟山门走去。 从西海子进宫,那么长一段距离,凭着步行,她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好在大宫门上预备着二人抬,汪轸赶紧上前招呼,打起轿帘把她送了进去。 小轿抬起来,急急朝玄武门上赶。如约怔怔坐在里头,半晌才发现手上黏腻,抬起来就着轿前的灯笼看,一片赤色,散发着甜腻阴冷的血腥气。 她呆呆举着手,一时不知道一切究竟是对是错。死去的至亲们灵前,她总算有了交代,但她的心,好像也彻底碎了。 实在闹不清了,什么时候起心里有了那个人,也许是马车里对峙那次,也或者是他牵着她的手,跪拜在咸若馆的佛像前时。他像平静海面下的暗涌,在她还没觉察时,悄然侵蚀她的心。当初余崖岸气急败坏地说过,他们都是她的仇人,她不该分出三六九等。现在看来不可能了,他们不一样,他们在她心里占据的位置,天差地别般悬殊。 然而她却不敢承认,她怎么能那么没气性,怎么能对那个头号的死敌动了心。 咬着牙,她垂下手,在裙裾上狠狠抹了抹。身上原本就溅了他的血,这下五指绞杀,晕染出了靡废惨败的花。 这一路她都是昏昏沉沉地,锦衣卫进玄武门,出示了牙牌就能长驱直入。汪轸把小轿引进永寿宫,一面宽她的怀,切切道:“夫人放心,万岁爷不叫外传,谁也不敢往外泄露。咱们进来了,各宫都下了钥,路上一个人都没碰见,回头关上宫门,您就安全了。”说了半天,不见里头有动静,他战战兢兢上前打帘,直到看见她还睁着眼,这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尽力伸出胳膊,递到她面前,“夫人,奴婢扶您进去。” 如约身子僵直,几乎没了知觉,好半晌才搭着他的手下轿,茫茫然走进正殿里。 殿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汪轸摸出火折子把灯点燃,又忙回身来搀她坐下。 提起茶壶想斟茶,茶壶轻飘飘,肚子里头没货。他皱眉叹了口气,不敢轻易离开,只得站在廊子上招呼守门的,“愣着干什么,赶紧打水,预备起坐用具。” 等吩咐完了,又眼巴巴地盯着她,小声劝解着:“夫人,万岁爷不会怪罪您的,您这会儿千万不能钻牛角尖……”可是巨大的疑问笼罩住他,他实在忍不住了,耷拉着眉眼追问,“您这究竟是为什么呀?万岁爷待您多好,您怎么能拿刀扎他呀!” 御前的人,都不知道她的身世,皇帝瞒得很好。但从今往后,恐怕再也瞒不住了。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说:“我困了,想睡觉。” 可汪轸不能放她一人独处,便赖在跟前说:“您累了就歇下,奴婢给您上夜。” 寻常哪有太监给人上夜的,但这会儿计较不了那许多了。她拖动步子走进东偏殿,脱了鞋登上南炕,然后蜷起身子,靠着大引枕闭上了眼睛。 睡不着啊,根本睡不着……刀光剑影在眼前疾驰,黑影幢幢像山一样,接连不断地朝她倾轧过来。刀刃穿破皮肉的阻塞和声响,还有他回头望向她时,眼神从惊讶到坦然,再到哀伤……她这辈子都逃不开这魔咒了,即便是如愿以偿,她也感受不到丁点的快乐。 紧紧闭着眼,夜越深,脑子越昏沉。这宫掖深深,听不见外面的动静,她不知道慕容存现在怎么样了,是死了还是活着。她在南炕上辗转反侧,每一刻都是揪着心的,既希望自己将他一刀毙命,又希望自己的准头没那么好,只伤他皮肉,不伤他性命。 脑子里走马灯一样旋转,转得风声呼啸,催人心肝。她从来不知道,秋日的夜竟会那么漫长,无数次睁开眼,无数次闯进视野的都是漆黑的殿顶。好不容易看见一丝微光,她就着那浓重的深蓝坐起身,推开了槛窗。 挨在脚踏边上的汪轸一骨碌儿爬起来,弓着身道:“您醒了?您担心万岁爷吗?这么的,奴婢上养心殿瞧瞧去,这会儿万岁爷的伤势必然稳定了,奴婢探准了信儿就来回您……不过,留您一个人成不成?您不会趁着奴婢离开,伤了您自己吧?” 她的目光是暗淡的,迟迟调过来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说。 汪轸没法儿,叫了外面两个宫人进来,仔细吩咐着:“伺候好夫人,跟前别离人,出了事儿,唯你们是问。” 两个宫人忙应是,两双眼睛半分也不敢移开。 汪轸这才放心,趁着宫门落锁的当口,匆匆赶回了养心殿。 进门打量,叶鸣廊和几个太医在廊子上喝酽茶,殿里灯火通明,没见有什么异样。 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他蹑手蹑脚进殿里,悄悄挨到东暖阁前,一面探看,一面拿眼神询问章回。 章回伸手拽了他一把,把他拽到西边廊子上。汪轸没等他开口,就迫不及待追问:“师父,万岁老爷爷眼下伤势怎么样?没伤着内脏吧?太医怎么说的?” 章回寒着脸道:“伤势还算平稳,没伤及要害,不过身上破了个口子,流了那么多血,是好玩的吗?”顿了顿问,“那边怎么样了?可不能让她寻了短见,回头万岁爷问起来不好交代。” 汪轸说没事儿,“我出来的时候让人看着呢。不过您说这二位到底是怎么了?一个下死手,一个挨了刀子还舍不得治罪,我瞧也太邪性了。” 章回叹了口气,对插着袖子道:“万岁爷想是早知道魏姑娘有那心思吧,所以西苑的警跸只是做做样子,否则也不能引得那些刺客进来。这会儿捉了几个活口,也不知能不能审问出什么来。” 汪轸眨巴着眼睛道:“魏姑娘和那些人,别不是一伙儿的吧,里应外合想对万岁爷不利?” 嘴里说着,脑子转得风车一样。怪道那天让他留在余家帮衬丧仪,还命他有意无意提及南苑王,其实万岁爷早知道,成心布下了这张大网,既要平衡天下,又要美人兼得。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魏姑娘怪可怜的,万岁爷这一刀挨的心甘情愿,就是刻意网开一面,让她泄愤吧。 至于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暂且还闹不清。汪轸问章回,“师父您说,魏姑娘和余大人难不成是恩爱的一对儿,是咱们万岁爷瞧上了魏姑娘,硬把他们拆开的?” 章回瞥了他一眼,说“滚”。 然后汪轸就灰溜溜滚回了永寿宫,迈进偏殿上前回禀,“夫人,奴婢打听明白了,万岁爷伤得虽重,但好在没有性命之虞,将养一阵子就会好的。您这会儿先定定神,等回头万岁爷大安了,再好好说道说道……您想个辙,就说您不是故意的,您想护驾,偏了准头……” 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吧。如约听了,淡然牵了下唇角。 汪轸眼下发愁的还是另一桩,就怕她想不开,便搓着手在边上哀求,“那您答应奴婢,您不能寻死觅活,您千万要保重自己个儿。说句实在话,奴婢这会儿两只眼睛都不敢挪地方,唯恐伺候您不周,您再有个三长两短,奴婢别说升发了,连脑袋都保不住哇。” 如约沉默了下,启唇道:“放心吧,他都没死,我为什么要寻死?” 这算是变相答应了,但还是听得汪轸提心吊胆。 不过话要是传到万岁爷耳朵里,不知万岁爷会怎么想,没准儿还觉得魏姑娘和他老人家生死相许呢。唉,情这种事儿,真是不可理喻,早前自己还想尝尝来着,可亲眼目睹了一切,简直吓死人,这份念想算是断得干干净净了。 这时外面送吃食进来,汪轸接了手,送到炕桌上,“夫人,您进点儿东西吧,吃了东西好有力气。” 她偏着头,一直定定望着窗外,人像冻住了似的。汪轸等了等,见她没什么反应,只好悄没声儿地退下了,出去张罗当值的人手,还有宫里必须添置的用度去了。 沉寂了好几个月的永寿宫,就这么重新热闹起来,新分派的宫女太监鱼贯进院子里听示下,内造处预备的东西,也源源不断地送了进来。 如约漠然看着一切,心里终于冒出一个念头,也许是时候,该离开京城了。 她刺过他一刀,没能杀了他,是自己无能。机会得到过,老天爷已经很公平了,不该强求太多,也不该继续耿耿于怀了。自己这五年来,活得生不如死,总在后悔当天不该去寺庙还愿,该留在家里,和家人一起共存亡的。她背负着全家的血海深仇,走到今天,尝过了慕容存的血,这恩怨该了结了,继续纠缠下去,只怕再也脱不了身了。 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吧,搭一间茅草屋,平淡地过生活。以前的种种,不管人和事都断个干净,再也不要想起了。可是宫里守卫森严,兜兜转转不知怎么又回来了。最坏又是慕容存的计谋,其实他根本不想放她在宫外,嘴上说着知道她不爱被困住,心里琢磨的,却一直是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地圈禁她。 横竖暂且是逃不开了,她得知他还活着,说不清为什么,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接下来两天,她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偏殿里,连金娘娘来见她,她也没有理睬。金娘娘没办法,托人把羊角送了进来,送到她身边。她蜷缩在南炕上,半垂着眼皮看羊角四下走动,最后跳上炕,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她抬起手摸了摸猫头,毛茸茸的触感,慢慢融化了心里的坚冰。 第三天的时候,永寿宫的宫门终于打开了,有人从外面进来,脚步走得轻且慢。她知道,一定是他来了。 调转视线望向门上,他从外面迈进来,脸色苍白,看着消瘦了些,精神也并不好,摸到炕沿,极慢地俯身坐了下来。 “你现在要是还想杀我,我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只好束手就擒死在你刀下。”他轻喘了口气问,“你想么?想的话,让他们把刀送进来,你现在就可以动手。但若是不想,我希望你听一听我的肺腑之言,有件事,我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起过,但今儿一定要告诉你了。你是聪明人,是好是歹,你自行判断。倘或觉得我情有可原,就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真的不想失去你,也不能失去你。” 她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下,“你最好不要骗我。” 他颔首,“我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你要是不信,就剖开我的心。” 也许这番话,需要耗费他很多力气吧,他抚着胸口匀了匀气息,良久才缓声道:“我记得曾和你说过,先帝驾崩前,最后召见的人是我。当时太子嫉恨,不准我成服,后来我发起政变,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夺权。我是承先帝之命,肃清朝野,匡扶正统。太子虽在其位,但品行不正,和外邦勾缠不清,私受贿赂。永平九年夏,旱灾之后又遇水灾,百姓苦不堪言。朝中拨出赈济的灾银,却被太子手下的人挪作他用,上承德修缮起了行宫……先帝得知后震怒,但又因他是太子,唯恐动摇国祚,还是忍了下来。其后,先帝病重,太子揽权,恶形恶状难以细数。先帝知道无力回天,这才召见我,命我应时而动,取而代之。” 他说完,缓缓长出了一口气,“只因当时先帝已经不能行动了,周边侍奉的也都换成了太子的人,先帝口头的政命,拿不出任何凭据,我要想推翻太子,只能背负谋朝篡位的骂名。横竖我不在乎,我只要承办先帝的遗命,对得起先帝就成了。后来才有灵堂斩杀太子,夺取天下,这些都是我做的,我不会狡赖。只是……”他垂下眼,不敢触摸她的手,在她身侧的锦垫上小心翼翼地摩挲着,低声道,“唯有一桩,我确实对不起许家,对不起东宫的那些官员们。当时京中一片混乱,我要以宫中为重,不可能事必躬亲,所以詹事府官员的发落,全交给了锦衣卫。那时的余崖岸,对我来说是得力的膀臂,我信任他办事的能力,因此宫外的一切我没有再过问。直到后来木已成舟,外面才把折子递上来,这时就算发现,也于事无补了。我既然做了这个皇帝,错也是对,这些案子便压下不提了,直到今天。” 如约乍然得知内情,一时呆怔住了,实在没有想到,里头竟然有这么多的勾绕。 皇权博弈,苦的是底下办事的人。詹事府里都是文官,被杀头被灭门,对上位者来说,都是可以包涵的小事。自己是寻仇寻到他门上了,他才对这件事有交代,如果没有她,一切都埋进了尘土里,还有人记得起那些人吗? “我父亲,他贪赃枉法了吗?他中饱私囊了吗?你把太子描摹成这样,那我父亲必定也不是好人,对么?”她含着泪问他,“许家满门都有罪,都该死,对么?” 他急起来,牵痛伤口,不由紧蹙了眉。等缓和了下才道:“你父亲清正廉明,但在朝为官各有立场,他是东宫詹事,是太子智囊,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个道理你应当明白的。唯一的错漏,是锦衣卫执法过甚了,余崖岸的妻儿早前被东宫的人暗害,他心里有恨,才会对詹事府的人赶尽杀绝。这也是我的罪过,是我没有约束他,给他权柄,让他肆意妄为,造成了后来的局面。你恨我,我知道,但今儿一切都说开了,我心里的重担也放下了……” 他徐徐说着,鼓足勇气才触到她的指尖,红着眼道:“我罪该万死,但我也有迫不得已。是春,我求你,你能不能瞧着连日的情分,原谅我?” 第86章 她本不想哭的,但是看见他的模样,想起这无奈的人世,终于掩面嚎啕起来。 所以这场浩劫里,究竟有没有是非对错?她为全家报仇是应该的,但他似乎也有他的苦衷。先帝授命,让他取而代之,这个消息,让她长久以来的坚持,变成了一场笑话。 怎么会这样呢,她一直以为先太子是正道,她的父亲辅佐太子是受了皇命。晋王谋反,得位不正,应当受全天下人的唾弃,结果到头来竟是这样一番惊天的逆转。 捍卫正道是他,匡正八极是他,忍辱负重是他。那么她父亲呢?许家全族呢?她忽然有种茫然不知归处的感觉,自己恨了多年是白忙一场,许家有委屈,但所有的不幸是余崖岸蓄意报复造成的,错并不在他。 那么她现在应当怎么面对这一切?她怎么面对全家?怎么面对他? 他还在苦苦哀求,“你赏我一条生路吧,没有你,我真的没法子活,求你救救我。” 她怏怏放下双手,惨然问他:“你能不能放我走?这紫禁城,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求你让我走吧,你我的恩怨从此一笔勾销,你就当从来没有遇见过我,把这半年来的种种都忘了,成吗?” 可他摇头,脸上的神情变得莫测,“你要走,除非从我的尸首上踩过去。你说让我忘记,我要是忘得掉,又何必到现在还和你纠缠不清?我是一国之君,我肩上担着万民,可我愿意把性命都交到你手上,只想让你看见我的真心罢了。”他又牵起她的手,急急道,“春儿,春儿……我为你,可以做任何事,我让人去替你全家收殓,我恢复你父亲的官职另加追封,这样还不行吗?我只求你在我身边,长久陪着我。这人世间太寂寞了,如果没有人愿意爱我,那就让你恨我,只要你时时刻刻记得我,把我放在心上就成了。” 他卑微地央求,匍匐进尘埃里。如约看着他的脸,他眼里满含期待,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愈发让她心如刀绞。 她犹豫了很久,伸指在他脸颊上轻触了一下,很快又收回手,“我要杀你,你不忌惮我吗?” 他顺势偎在她掌心,喃喃道:“我还了你半条命,要是不够,下次再还半条,只要你下得去手。” 她被他折磨欲死,想抽手又抽不出来,蹙眉道:“你这人是滚刀肉么,怎么总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她嫌弃他,但语调已经放软了,没有真正的厌恶,全是无奈的抱怨啊。 琉璃阶上 第78节 他顺杆儿爬,终于贴上去,挨在她身边说:“这辈子还没人说我是滚刀肉,听上去怪新鲜的。我的心思,你全知道了,往后就在我身边吧,我护你一生一世,绝不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她愁着眉,心思百转千回,想应又觉得愧对家人,虽说他也情有可原,可全家毕竟死在了锦衣卫的屠刀下,她哪能心无挂碍地接受一切呢。 迟疑了良久,她才缓声道:“我……不晋位。我在宫里伴你一程,要是哪天你厌倦了,就放我出去,让我自由吧。” 他心里自是不愿意的,但转念想想,目下稳住她才是最要紧的。天长日久,感情渐深,等时机成熟了,她对他放下了防备,那时候再提位份的事,她就不会拒绝了。 于是他说好,“都依你。不过你想让我放你出去,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我千辛万苦才留你在身边,怎么能够轻易放过你。” 她眼波流转,说不清到底是欢喜还是哀愁。四下打量了一遍道:“我不住这里,名不正言不顺的,不想让人说闲话。让我住到延春阁去吧,那里清净,不过你往来要费事些。” 皇帝怎么能不明白她的用意,一来免于树大招风,二来那地方离玄武门近,要是哪天想离开了,走起来也方便。 他不由觉得苦涩,但还是勉强笑了笑,“延春阁好,在建福宫花园里头,地方敞亮,建得也精美。”顿了顿又问,“还有别的吗?你心里想什么,不要有顾虑,只管说出来,我都能答应。” 她摇头,“将来若有,将来另说吧。” 他这才露出笑意,“这就说定了,不会再更改了?” 她低着头,“嗯”了声。 他上来拥她,可是动作太大,牵扯了背后的伤口,顿时脸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只是怕她担心,还在宽她的怀,“不要紧,歇一歇就好了。” 如约暗里羞愧,但绝不因此事懊悔,偏身把南炕铺排好,拍了拍大引枕道:“躺下吧,这两天我伺候你。” 他听了舒展开眉宇,笑着问:“真的么?寸步不离地在我身边?我胳膊举不起来了,你喂我?我想亲近你,你抱我?” 如约耳根发烫,“先前说你滚刀肉,你这会儿可是蹬鼻子上脸了。身上有伤,好好作养就是了,又搂又抱的,回头再把伤口撑开。” “所以让你抱我。”他慢慢在南炕坐定,慢慢偏身靠在大引枕上。试探着寻见一个舒适的坐姿,方舒了口气,抬起眼和她打趣,“你知道伤势怎么才能好得快?要紧一桩就是心境平和。心境平和了,什么风雨都扛得住,我的心境怎么平和?无非是一日三餐,你在身旁罢了。” 他的肺腑之言,听上去很令人尴尬。不过彼此之间少了些隔阂,逐渐放开心胸,尴尬也变成了鸡皮疙瘩林立的甜蜜。 天气转凉了,她担心他坐着着凉,让人送锦被来,仔细替他盖上。 正张罗着,肚子不争气地叫唤起来,她“哎呀”一声抱住自己,“谁呀,是谁在说话?” 她红着脸,娇憨的样子惹他发笑,“难道是肚子里的小人儿?”见她愈发不自在了,也不和她打趣了,扬声叫来人,“什么时辰了?怎么还没排膳?” 汪轸愁眉苦脸辩解:“万岁爷,哪儿是奴婢没给夫人排膳呀,是夫人她压根儿不肯进东西。奴婢劝了三天,夫人饿了三天,奴婢急得没辙,又想着您身上不好,不敢回您,横竖再这么下去,奴婢就打算割自己的肉敬献了。好在今儿您来了,可算救了奴婢一条命。” 皇帝脸上的笑意隐去了,“你三天没进东西?这要是饿坏了怎么办?” 如约不以为意,“先前也不觉得饿,这会儿活动起来,不知怎么就露了怯。”偏头吩咐汪轸,“给我送碗粥来吧,旁的也吃不下。” 汪轸忙说是,麻溜出去承办了。 皇帝拍了拍炕沿,说过来,“是不是太惦记我,担心我的伤势,才急得吃不下饭?” 她虽坐在他身旁,还是正着脸色说没有,“这种境况下,得是多大的心,才有心思吃东西。我怕你想明白了,给我送根白绫过来,让我死在宫里,我不愿意。” 这不过是她的场面话,她哪是贪生怕死的人,要果真这样,也不会往他身上扎刀了。 他无奈道:“别瞎担心,我这辈子都想不明白了。你也不用发愁我给你送绫子,要勒死了你,我自己还活么?” 如约听了,眼眸楚楚望了望他,复又垂首叹息,“我愧对父母兄嫂,我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我原本不该留下的,可我又舍不下……” “舍不下才好,要是舍得下,我怎么办?”他说罢,又调转了话风道,“生在帝王家,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和太子虽是一母同胞,但他自小排挤我,等到他即位,我就算远赴山西就藩,恐怕他也不容我活着。你愿意看我死在他的刀下吗?愿意看他高坐明堂,我黄沙枯骨吗?” 如约忖了又忖,还是摇头。太子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称谓,因为父亲在东宫任职,她就理所当然地站在太子一边。但人总是多变的,自己和他纠葛越来越深,心哪能不偏向他。 皇帝自然是高兴的,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他就知道她不是对他全无感情的。人一旦生了情,就会偏私,她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她到底还是向着他了。所以这一刀没有白挨,先解了她的恨,再和她道明原委,只要她转过弯来,这晦暗的情路,就能拨云见日了。 指尖从她手腕向上攀移,甜腻的小臂那么纤细,轻轻一折就会断了似的。 他低头发笑,“真没想到,你力气还不小,这一刀扎得怪深的,太医费了老半天的劲儿才止住血。” 如约讪讪地,也不知该怎么应他。这时恰好膳房送了红稻米粥进来,她借着喝粥走开了,一个人坐在月牙桌前,拢着粉彩描金的莲瓣碗,一匙一匙把粥吃了。 可是喝粥的当口,心里却在琢磨另一桩事儿。 和他的仇怨,至此算是了结了,藩王之乱会危及他,自己是不是应该提醒他?到底他治下的大邺,比之以前民生好了许多,从小处来说,自己徇私,不愿意看见他被人围攻。从大处来说,也算是为着天下安定,为着黎民百姓。 可待要说出口,又想起了杨稳,她不敢确定他是否留意了杨稳,也害怕他仁慈的对象并不包括杨稳。 藩王谋逆不是小事,倘或深究起来,势必又会有一干人受牵连。她不敢自作主张决定杨稳的命运,得寻个机会同杨稳通了气儿,到时候究竟怎么决定,必须两个人商议着来。 他见她喝粥喝得一本正经,笑着问她:“你在想什么?” 如约回了神,含糊敷衍,“吃饭呢,还能想什么。” 他也不去刨根问底,安安心心坐在南炕上,偏过头看窗外的景致。 秋高气爽,日光照得满院金灿灿的,寒气里夹带着一层浅表的暖意,比之春天,更有一种成熟的风韵。原来这深宫之中,也有如此耐人寻味的景儿,自己这些年忙碌,居然直到今天才发现。 但也或者,是因为身边的人不同,一切才变得大不同。她不像宫里其他人那样围着他转,更不会面对他时诚惶诚恐。她是独立的人,她有她的想法,大多时候她都很安静,但他只要知道她在那里,心里就是安定的。 至于她在想什么,不重要,她要权衡利弊,就由得她权衡。自己比她大了十岁,当政这么多年,如果事事都要从一个小姑娘口中套取,他也不配做这个皇帝了。 垂手抚抚鹤纹的锦被,他闲适地长舒了一口气。外面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紫禁城里那个人为爱痴狂,荒废朝政,是该藩王们拨乱反正,重整朝纲的时候了。湘王那几个,他自小就瞧不上,果真自己眼光不错,活到这把岁数,他们照旧不讨人喜欢。 如约那厢让人撤了膳,洗漱过后来看他的手。上回空手夺刃,他一点儿没迟疑,好在自己没想着抽刀,要是那时候发了狠,这五根手指怕是保不住了。 放轻动作牵过来查看,齐根儿的地方包了纱布,虽看不见伤口,但知道必定伤得不轻。 “疼么?”她问。问完了又觉得可笑,十指连心啊,哪能不疼呢。 可他却摇摇头,说不疼 她叹了口气,视线落在他手掌边缘的牙印上,这只手怪造孽的,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全是她留下的。 拇指轻轻在那肉皮儿上抚摩,她说:“往后我再也不咬你了。你也是,疼了怎么不知道出声呢。” 他说不能出声,“出声你就放开我了。” 他是笑着调侃的,却让她不留神红了眼圈,忙调开视线嘟囔:“这种脑子,还非要做皇帝……” 他没有反驳,忽然捂着胸口“哎哟”了声。 如约慌了,忙上去查看,“心口疼?你不是伤了后背吗,怎么换地方了?忍着,我叫人传太医来。” 他揽住了她,笑道:“太医治不了心病。药引子在跟前,还要什么太医。” 如约知道他耍诈,却也没抗争。她反抗得太久了,实在有些累了,不管将来怎么样,这会儿且让她歇一歇吧,想必老天爷会原谅她的。 *** 先前她说要住延春阁的,汪轸领了命,带着人把阁子内外都打点了一遍。 其实说是阁子,地方大得很,相较大内的其他宫室,不属于后妃居住的范畴,但制式精美绝伦。面阔五间,四面环廊,二层出平座,还有个夹层的阁楼。加上深处建福宫花园,春天赏花冬天赏雪,比起一板一眼的东西六宫,那可是自在多了。 汪轸抬着手指派,“窗棂子擦干净,一丝灰也不许有。打发人抬水来,把青砖浇淋了,狠刷干净,别让主子脚底下沾灰。” 打今儿起,他可是这延春阁的小总管了。他自认为章回老大他老二,走出去,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招呼招呼,把他早前扛扫帚的小哥儿们,也自作主张地提拔上来了。蚂螂、金禧,分担着延春阁各处的差事,这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蚂螂安排完事由,朝着东南方向眺望了一眼,“这儿可离咸福宫近,咱们主子就这么留在宫里了,太后老祖宗那头不过问?” 汪轸说:“太后老祖宗待见咱们夫人,余大人没了,咱们夫人回万岁爷身边,这也是天经地义。再说老祖宗忙念佛呢,不管宫里这些事儿。皇后娘娘那头都不敢过问,还用得着和谁交代?” 可见碰上一个人说了算的皇上有多好,这宫里谁敢给小鞋穿,横是不要命了! 他们加紧着布置,把阁子内外收拾得停停当当。一切预备妥当了,就上永寿宫请示下,问什么时候搬过去。 因着皇帝的伤势,当天是不宜搬过去了,先在永寿宫住两晚。如约趁这个当口,赶在皇帝回乾清宫议政时,借口说要四下逛逛,往南边去了一趟。 她一向是独来独往,像早前在永寿宫当值时候一样。她知道,这宫里到处都是皇帝的耳目,要想避人很难,也不必遮遮掩掩了,就顺着皇极殿外宫墙一直往南,穿过金水河,赶到了内阁大院门上。 “劳烦,我求见秉笔杨大人呐。”她站在门上递话,还是一向温和的笑模样,能蒙蔽那些看门儿的太监。 看门儿的让等等,一溜烟进去传话了。 不多会儿杨稳急急赶出来,皇帝在西海子遇袭的事儿他都知道了,最后挨了她一刀的消息,自然也瞒不过他。 横竖已经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她一旦暴露,自己又能躲到哪里去呢。杨稳是稳当人,对一切也有先见之明,皇帝有意扶植东厂,这会儿还能按兵不动,是好事,但也不是好事。 他没言声,引她进院门,引进了他的值房。 吩咐贴身的人在外头站班儿,他仔细端详她的神色,“那人有没有为难你?你一切都好么?” 如约点了点头,“好端端站在这儿呢,没丢了小命。杨稳,那天我是做好了准备,没打算再活着了。这些年我活得太累太煎熬,实在已经厌烦透了,想着刺他一刀,不论结果怎么样,我立时去死,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可惜我不成器,没能让他偿命,我想自尽,也被他夺了刀刃。后来被送进宫,他来找我,头一次说起了当初夺位的内情。我原本一直以为他是谋朝篡位的逆贼,可谁知……似乎是冤枉他了。” 杨稳从她的神情言辞间,已经别出了苗头,但没有催促她,只是静静聆听着。 她抬了下眼,眼神有些惶惑,娓娓把她听来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其实越说,越有种背叛了初衷的感觉,到最后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犹犹豫豫地,等着他来评判。 杨稳却神色如常,“你愿意相信他,对么?你心里是喜欢他的,所以听到这些内情,你松了口气,忽然觉得身上背负的担子变轻了,再也不用想着血海深仇,时刻琢磨取他性命了,是么?” 如约被他揭穿了心事,红着脸垂下了头。 他应当很生气吧,杀戮的事实改变不了,是不是受先帝之命又怎么样。她觉得情有可原,是因为她退缩了,因为她爱他,但凡找到一点机会,就迫不及待原谅他。 她已经作好了被痛骂的准备,可是并没有。 杨稳说:“我和你,永远并肩站在一起。你在西海子捅了他一刀,虽然没能要他的命,但这仇,也算是报了。过去的几年你过得很不好,把自己折磨得尽够,这种日子,该有个头儿了。如今你说他是承了先帝之命,况且也不是他亲自动手,这事儿就算了结了吧,你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讶然道:“你不怨我吗?” 杨稳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怨你什么?怨你还不够苦吗?早前余崖岸强娶你,我就劝你放弃,细想想,报仇真的那么重要吗?这世上,有你我这样不顾一切讨还公道的人,但更多是像余太夫人一样,知道真相仍选择苟且的人。谁也没有错,全是个人的取舍,咱们走到今天,没有愧对父母至亲,已经很好、很可称道了。” 如约眼里含了泪,心里着实是感激他。他不骄不躁,一直坚定地跟随她的步伐,她想退却他不责怪,她想前进,他舍命奉陪。在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像他一样包容她了。 见她哭,他掏出一方帕子递过来,温声说:“为什么要流眼泪?你做成了一直想做的事,你俯仰无愧。” 他总能恰到好处地安抚她,她掖尽了泪,才慢慢平静下来,迟迟道:“那藩王筹谋的事,又该怎么办?东厂是不是牵扯其中了?你还能脱身吗?” 杨稳想了想,垂下眼道:“你回去,如实告知那个人吧。我能不能抽身,其实不由我自己说了算了,我料他会将计就计,原本削藩不就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么,趁这个机会把那些有反意的藩王一网打尽,反倒帮了他的忙。我这也算投诚有功,即便他想杀我,也会瞧着你的面子,你不用担心我,踏踏实实的吧。” 第87章 他的语调云淡风轻,仿佛这不是一件大事,不该对她造成困扰。 如约还是不放心,“你和我说实话,能不能抽身,能不能保全自己?我不能看着你送命,如果这事会危及你,那就由它发生,朝廷既然要削藩,就该作万全的准备。” 杨稳说是,“也许咱们的筹谋,他早就看得一清二楚。藩王们能获胜也就罢了,要是被平定,我的下场只会更凄惨。你这时候同他说清,算是给了我一个活命的机会。所以坦诚告诉他,这样既能成全你们的情义,也能保住我的性命。” 他真的事事为她着想,甚至是涉险,也要先让她安心。 如约惨然望着他,“这是你的心里话吗?杨稳,你没有骗我吧?” 他说没有,“全是我的心里话。我问你,照着你的预测,藩王们这回起事,能成功吗?” 琉璃阶上 第79节 她犹豫了,良久摇头,因为知道很难。 杨稳抿唇笑了笑,“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我们想让这把火烧起来,不过是为了泄私愤。换个人做皇帝,我们的仇就算报了吗?早前我想劝你,但你那时候执拗,我知道没法子让你回头。你既然要往前走,横竖我孑然一身,陪着你就是了。眼下你转过弯来了,我也觉得没什么懊悔,如果没有你,我大概会自暴自弃,这会儿还在掖庭当小火者,进不了司礼监,也当不成秉笔。” 她还是很彷徨,蹙眉问:“你好不容易爬到这个位置,要是就此功亏一篑,你甘心吗?” 他失笑,“有什么不甘心?我没有当官的瘾儿,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助你一臂之力而已。” 如约到底说不出话来了,半晌才道:“多谢你。我本以为你会怪我半途而废,怪我和仇人纠缠不清……” 杨稳摇了摇头,“因缘际会,谁又说得准。你们这阵子闹得沸沸扬扬,我在司礼监都听说了。想必他对你是真心的,知道了你的身世,也没有改变心意。我不会说他是好人,但只要你愿意和他在一起,日子过得比先前舒心,那就照着自己的心意行事。至于仇,你已经报过了,往后为自己而活吧,你还年轻,一辈子那么长,不该毁在牛角尖里。” 背负了五年的担子,终于在他的宽解下释然了。紧绷的肩背倏地放松,她颔首道:“你说得对,何必自苦。我来前拿不定主意,唯恐擅作主张会害了你,眼下议准了,那我就照着商量好的去办了。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办妥,绝不让他牵连你。“ 杨稳含笑说好,把她送出内阁大院,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 牵连不牵连的,他并不担心,自己的一辈子早就毁了,如今只是个净了身的太监,活着和死了没有多大分别。在他看来,只要她好好的,就是最好的安排。杨家尚且还有人活着,而许家,真的只剩她一个了。 那厢如约返回永寿宫,守在门上的汪轸见她回来,忙上前回禀:“夫人,万岁爷已经过延春阁了,您的物件也全搬走了,咱们这就过去吧。” 如约道好,从螽斯门进西二长街,经过咸熙门的时候顿住了步子,想了想,还是顺道拐进咸福宫,给太后磕了个头。 她是有礼有节的人,虽然和皇帝那些出格的事儿闹得人尽皆知,但太后也并不当真怪罪她。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那份拧劲儿,那份死心眼儿,再加上猖狂霸道,谁能做得了他的主!他要女人,要当着内外命妇扛人,大家也只有巴巴儿看着,谁还敢阻止他? 那天众人臊眉耷眼,只有金贵妃兴致勃勃,满脸写着高兴,悄悄和身边的宫人说:“嘿,成事儿了!” 太后看见她,脑仁儿都炸开了,皇后不问事,问事的又是这么个主儿,这大邺后宫简直乱了套。横竖事到如今木已成舟,把人留住也好,将来晋个位,不比金氏有体统?太后不是个守旧的人,当天就想明白了,算了,抢了就抢了,所以她来磕头,也没打算为难她。 “往后可要消停。”这是太后唯一的要求,“你们这么折腾,脸都丢到门头沟了,还不知道外头怎么笑话呢。” 如约说是,“太后老祖宗,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引得皇上那样,您狠狠责罚我吧。” 太后一哂,“是你引得他那样儿,我可不信。我自己生的儿子,自己不知道?自小争强好胜,就是个驴托生的,他要是不情愿,谁能撺掇得了他!”一面吩咐楚嬷嬷。“把人搀起来吧。余家那头不是事儿,做得他家媳妇,也做得我家媳妇么。余大人是什么时候过身的?我瞧满了三个月就把孝脱了,早早儿定下名分,好歹讲个章程。” 太后一递一声说着,话里没有苛责,如约听出来了,皇帝在西海子受伤的事儿,太后到现在都不知道。所以她愿意接受自己,并不因他们的荒唐而震怒,可内情一旦败露,那就不好说了。母子终究是母子,别怀疑到了紧要关头,太后不会向着自己的儿子。 如约呢,始终是讨人喜欢的性格,乖顺道:“过阵子就是寒衣节了,老祖宗这头有什么吩咐,只管分派我吧,我跟着楚嬷嬷一块儿预备,多个人多个帮手,楚嬷嬷也好轻省些。” 太后先前不止一回让她做过攸宁的烧化用品,这会儿她都跟了皇帝了,还能像以前一样吗?可思来想去,又舍不下她的好手艺,便模棱两可地敲缸沿,“如今再支使你,恐怕皇帝不答应。” 如约笑着说哪儿能,“我孝敬老祖宗,万岁爷也管不着呀。我近来闲着,无事可做,老祖宗分派我些活计,也好让我打发时间。” 其实亲近不为讨好,她有她的用意,太后是这宫里的老人儿,没有谁比她知道的内情更多。自己愿意相信皇帝,也能体谅他的苦衷,但她必须从另一个知情者口中证实,只有确认一切无误,她才能心安理得地留下。 所以她的针线活计又成了打通关卡的牙牌,寒衣节是给死去的亲人烧化衣裳的日子,不光是小宁王,还有太子、先帝,每一个都等着阳世间的至亲给他们送寒衣。 太后见她心境没什么变化,还是十分满意的,“你没因着水涨船高而骄纵,这点很好。该预备的,实则已经差不多了,这也没多少日子了,就差些通禀文书。再者,给先帝预备的衣裳,还没写上谥号,等你哪天得闲了,一块儿来张罗张罗,就图个热闹吧。” 如约说是,“老祖宗,我回禀了万岁爷,搬到后头延春阁去了。那地方离您近,万一您有什么示下,我好立时承办。” 太后一笑,“难为你细心,不过这会儿不像早前了,别拿自己当小宫女儿似的。唉,皇帝办事出格,但把你弄进宫来倒是好事儿。他后宫那些人,没有一个称我的心意,反倒是你,还能好好说上两句话。” “这是太后老祖宗抬举我。”她抿着笑在边上侍奉,陪着太后用了一盏茶,才从咸福宫退出来。 结果刚进西花园,远远就看见皇帝站在廊庑上,穿一身宝蓝底紫金行龙的常服,负着手,颇有睥睨天下的气度。看见她走来,那肃然的眉目浅浅浮上了笑意,“怎么去了那么久?我一个人站在这里,身上都生寒了。” 边上的汪轸缩了缩脖子,心道怎么是一个人呢,自己不也是人吗。不过哪儿敢和万岁爷叫板,赶紧上前,解下了如约身上的斗篷。 “我上南边逛逛,回来路过咸福宫,进去向太后请了个安。”她说着,恬淡地笑了笑,“自打重阳那天后,我就没再见过太后,一直没为那事儿作交代。我想着,躲避不是办法,干脆去陪个罪,太后要是有气,朝我撒了就完了。” 皇帝悬起了心,“太后朝你发火了?” 如约说没有,“太后体恤,说有错也是你的错,我一个妇道人家,哪能做得了你的主。” 皇帝这才露出笑脸,“还是太后知道我,向来只有我强求别人,没有别人强求我的。” 她垂眼打量他的手,原来今天已经把纱布拆了,忙上前查看。伤口是新鲜的,虽然不流血了,但模样狰狞,引得心头一阵哆嗦。 “还疼么?”她又轻抚他的后背,“这里好些了么?” 他说好多了,“只是经不得动作,要抬手握笔,还有些艰难。”边说边牵了她的手,返回延春阁内。 进门四下看,好大的厅堂,都已经布置妥帖了。仙人撒花的落地罩后,悬着金丝绒的帷幔,温暖厚重的颜色,给这秋日平添了几分温暖。 皇帝指指西边的偏殿,告诉她:“我叫人预备了两间书房,一间你的,一间我的。只要把门打开,抬眼就能看见对面,这样我务政的时候就不怕寂寞了。” 如约爱泼他冷水,“时候长了,你就想着要把门关起来了。天天看见那张脸,有什么趣儿。”说着拉他到圈椅里坐下,定了定神道,“我有桩事要告诉你,你先答应我不动怒,听我慢慢地说。” 皇帝见她神色肃穆,其实也料准了她要说什么。有些事对他来说虽不算事,但正经能从她口中揭露,那就是另一种情感的递进了。 他也正了神色,仰头望着她道:“你说,我听着呢。” 毕竟不是小事,她得好好地琢磨清条理,这才道:“我今儿去了内阁大院,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我去见杨稳,杨稳的身世不是秘密,我和他的交情,你也心知肚明。朝廷要削藩,湘王及彰王要谋反,私下集结京城内外的兵力,打算逼宫,把你拱下皇帝的宝座。你最好是尽早防备,也或者你早就有了防备,我的提醒,不过是多此一举罢了。” 他浓眉微蹙,仔细打量她两眼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咬牙道:“我参与其中了,我也像他们一样,想让你尝尝被人击垮的滋味。” 他听罢,凉凉哂笑了声,“你和他们结盟,实在是高看他们了。湘王和彰王都不成气候,你还漏了两个,兖王和南苑王。” 她顿时哑口无言,他果然什么都知道。好在今儿自己主动对他说了,否则杨稳才是真的死路一条。 皇帝对她的反应不意外,两手散漫地抚摩着圈椅的扶手,曼声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有的人擅权谋,会用兵,有的人却只会享清福、生儿子。他们伺机而动,不过是给我一个名正言顺铲除他们的机会而已。我不怕他们起事,反倒怕他们蛰伏,让我不好放开手脚削藩。所以他们缺粮草,我给他们预备粮草,他们缺武器,我给他们预备武器。然后我只要张开网子,等他们自投罗网,朝堂之上文武百官无话可说,那些言官们也就不能朝我喷唾沫星子了。” 这个内情让她大吃一惊,“这么说来,南苑王出钱襄助是受了皇命,你们是一伙的?” 皇帝说是啊,“否则他们哪有这么大的决心兴兵,我只是送他们一程而已。至于南苑王……”他眯着眼,望向门外日渐凋零的秋景,喃喃道,“金陵太过富庶,不可不防。我在想,究竟要不要趁着这次机会,干脆一举把南苑收入囊中。” 然而大邺共有八王,一气儿灭了四个,恐怕动静太大。宇文家掌管南地多年,根基深,轻易不好拔除。如果这次引他们入局又顺势嫁祸,激得云贵也起了反意,到时候朝廷鞭长莫及,也是一桩麻烦事。 算了,削藩的事儿急不得,不能一口吞一个饼子。把要冒头的掐了,剩下的给足了下马威,这三五年里,是不敢大喘气儿了。 转回头看,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他笑着问:“怎么了?又在发愁?还有话没说完?” 如约道:“我原本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是杨稳给我鼓劲儿,让我向你和盘托出的。你能不能赦免杨稳?他是一心为着我,为了如我的愿,才硬着头皮参与的。” 皇帝缓缓点头,“人生得一知己是幸事,他在我还没遇见你的时候,在你身边护了你两年,就冲这份功劳,我也不会治他的罪。” 如约松了口,垂首道:“剩下就该说我了,我和湘王妃往来,把余崖岸承办的差事提前透露给她。是我鼓吹朝廷撤藩的用意,暗示她游说湘王,如果藩王们果真起兵了,我罪孽深重。” 结果他听得发笑,“你以为仅凭你的挑动,能令藩王谋反?生在慕容家,哪个不是被权力浸淫着长大,即便没有能力,也有野心。我夺取了天下,裁撤了他们的兵权,他们早就怀恨在心了。这五年他们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恰好你出现,恰好你在我身边,你利用他们,他们也利用你。”说着抬手,捏了捏她的下巴,戏谑道,“你只是个小姑娘,没有那么大的能力。政客间的博弈不只一朝一夕,我和他们斗了二十多年了,我比你了解他们。就算天下动荡,也绝不是你的罪过,你没有必要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明白么?” 如约看着他,堵在胸口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早就败了。 把话说破,负担虽轻了,但更大的悲哀却浮现出来。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但不去点破,就看着她在手心里忙碌,是不是觉得很有趣、很可笑?他们这些人,对他来说皆是蝼蚁,她能活到现在是他的施舍,如果不是因为他动了情,她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 她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他忽然生出惶恐,唯恐真相大白,让她愈发受挫,心会离他更远。 所以他得补救,不能留着嫌隙过夜,忙伸手把她拽过来,搂她坐在自己膝上,温声道;“我肩负着江山社稷,朝野上下的每一分异动,我都得了如指掌,否则哪天脑袋搬了家都不知道,还怎么护你周全?你不必想太多,今天能把心里藏着的事儿告诉我,我就已经很欢喜了。我知道你也看重我,不想让我涉险,我承你这片情。等藩王之乱平息后,我带你出宫逛逛,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好不好?” 如约勉强扯扯嘴角,说好。 “那你怎么不笑?你笑一笑,让我知道你没有生我的气。” 她不爱粘缠,皱着眉说:“有什么好笑的,我笑不出来。” “不行,非笑不可。”他不依不饶地摇晃她,把她摇得春日的柳条一般,凑在她耳边警告,“你腰上怕痒,再不笑,我可要咯吱你了。” 这下她慌了,说起这个,人先缩了起来,捂着自己的痒痒肉说:“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能不知道,几次同床共枕,她的每一寸皮肤他都了如指掌。碰她哪里她会高兴,什么力道她最喜欢,他已经摸出门道了。 “我比你自己更懂你。”他暧昧地笑了笑,“要是不信,咱们就打个赌,今晚验证。” 她不上他的套,起身让开了,东拉西扯着:“哎呀,晚膳到底吃什么呢……吃红烧肘子,还有大酱鸭吧。” 他含笑望着她,她在屋子里闲逛,喂鱼浇花,看上去很闲在的模样。只是不时也回头看他,被他逮个正着,立刻若无其事地调开视线,背着手,上别处逛去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让人心生欢喜。他坐在圈椅里看书,日光穿过西窗洒进来,照在他脚尖,再慢慢上移,浸润了他的膝头。她隔一会儿就引他看她采来的花,还有她发现的,长了四片叶子的酢浆草。 关于这些花花草草,她有她的回忆,“我们胡同后头,原来有一片小菜园,我娘在里头种蚕豆,等杆儿长得膝盖高的时候,我们就钻进去找小耳朵。你知道小耳朵吗?就是那种长得像簸箕一样的叶子,叶片没舒展开,往里头滴一滴水,它能稳稳当当接住。” 他不太明白,“找来干什么?能入药?” 她扫兴地瞥他一眼,“豆叶入什么药!再说非得有用处吗,就找来玩儿,谁找得多,谁就赢了。” 可惜那种年月一去不复返了,她在菜园子找小耳朵的时候,他八成在看《孙子兵法》吧!一个没有童年的人,哪里懂得她的乐趣,说来他也怪可怜的,她不忍心嘲笑他,又低着头,慢悠悠走开了。 晚间果真吃红烧肘子和大酱鸭。御前的人办事,桩桩件件撞进人心缝儿里,如此体贴入微,难怪人人都想当皇帝。 就说这些菜色,每一道都仔细地片好,浸在浓郁的汤汁子里。银箸不紧不慢地往来,箸头上悬着小铃铛,布菜的时候有荤有素,有条不紊,一餐饭下来,绝听不见一丝铃铛颤动的声响。 如约吃了个尽饱,夜深了,洗漱换好了衣裳进内寝,他已经靠在床头看书了。 听见动静,抬眼望过来,手里的书立刻不重要了,随意扔在了一旁的矮柜上。 “我不能发力,不能撑身,”他含蓄地说,微微朝她一笑,“你知道吧?” 她披散着长发,烟霞色的寝衣,衬得她面色剔透如缎帛,完全不接他的茬,淡淡“哦”了声。 他加深了笑容,“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她说明白什么呀,“早点儿睡吧,睡觉能养身子。” 他笑得唇角发酸,“我不是说这个。” 她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他只好拍了拍自己的腿,“来,坐上来……我没琢磨别的,就想面对面和你说说话,真的。” 第88章 她偏头看他,脸上带着狡黠的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也许是因为尴尬吧,他讪讪抚平了被子上的褶皱,一面说:“哪儿能呢。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容忍傻子在我身边,我只是渴求你,想和你不分彼此罢了。” 恰到好处的坦诚,慢慢点燃了夜的温度。 如约抿了抿发,“诶,外面的灯忘了灭了,等我先把灯吹灭。” 她举步去了外间,很快外面暗下来,返回内寝,烛影摇红,照出她曼妙的身姿。 他心头骤跳,满怀期待地望住她,她把案上的蜡烛也灭了,就着昏昏的光爬上床,倒头在他边上躺了下来,“你听,起风了。园子里的风声比别处大,嗡嗡的,好吓人呐。” 他有点失望,坐直的身子没有挪动,嘴里说着:“风声大些好,屋里就算喊起来,外面也听不见。”不死心,轻轻拽了拽她,“你忍心?” 如约说别不识好歹,“我这是为你好。身上有伤,不仔细将养,见天想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愈发伤身了。” 他叹了口气,“既然想了,总要做到才好。”又拿手推推她,“躺着有什么意思,坐起来吧。” 她忍住笑,不情不愿地坐起身,朦胧中一双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坐起来干什么呀?” 琉璃阶上 第80节 他厚着脸皮掀开了被子,一手探过来揽她,“你离我这么远,我都看不清你了。” 她终于跨坐上来,凑在他面前说:“看吧,这下看清楚了吗?” 他抚上她的脸,做出惊讶的声气儿,“这是谁家姑娘,生得这样花容月貌!” 她腼腆地笑了笑,“我也纳闷来着,这是谁家的哥儿,这么风流潇洒,一表人才。” 挨了夸,他又是高兴又是羞臊,这辈子有很多人说他文治武功,说他是贤主明君,却鲜少有人敢夸他长得好。 一双手无处安放,落到了她的腰肢上,“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你的腰很软?” 她像坐在莲座上扮菩萨的妖精,听了他的话,应景儿地扭动了下,“是这样吗?” 他的魂儿险些脱离躯壳飞出去,轻喘着,紧紧扣住她,笑道:“真是聪慧过人的姑娘,稍稍一点拨,你就明白了。不过这衣裳太碍事了,还是脱了吧。我身上有伤,行动不便,就劳烦你了。” 她红着脸,没说话。挪开身替他更衣,一切熟悉的物和事,悄然便发生了。 绞杀,触动灵魂里的痛点,她搂着他的脖颈,偎在他肩上小声说:“你有伤,悠着点儿。” 这伤养了多日,好了一大半。再说这样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 热汗氤氲满身,浑然不觉得疼,专注在一点,专注在她。她就像贫瘠大地上开出的花,艳丽妩媚,美得惊心动魄。只可惜挑起了火,又没那能耐扑灭,起起伏伏总是差了一点。 没办法,伤处牵连的胳膊,最后还是派上了用场,他得助她一臂之力,才能狠杀这痒。 如约的手在他肩背游移,她知道他伤在哪里,小心翼翼地碰触,能摸见起伏的结缔。他血脉偾张,虬结的肌肉在她掌下有了走势,她害怕他太过纵情,只好抽出神志勉力劝阻:“慢些……慢些……” 可是怎么慢得下来,像骏马疾驰在草原,逆着风,把身子拉成一条直线。天顶银河璀璨,无边的欲望的原野,无论怎么奔袭都走不到头。 他终于用尽了耐性,轻巧一个翻转,把她平放下来。什么不能震动,什么不能用力,全是哄她的说辞。以前他这种事上看得淡,是因为没有遇见对的人,现在遇见了,每时每刻都想和她这样。仿佛错过了,她会逃走,只有一刻不停地纠缠,才能证明她在身边,她也爱他。 情潮汹涌,终于没头没脑向他扑来,她僵身战栗,即便他素来克制,这次也忍不住轻叫出声。 飘出去的魂儿,隔了好半晌才如碎片一样重新拼凑。他发现她的唇齿包裹住他的手指,灵巧的舌尖正缠绵地掠过。偃旗息鼓的哨探,立刻又振奋了,无赖地翻身过来,要惩处她的猖狂。 这下她老实了,识相地放开了他,转而来亲吻他的唇。边亲边嗡哝:“亲一亲就作罢……我腰疼,不能胡来了。” 他不大满意,牵过她的手,让她自行斟酌。 她的嗓音也发烫,“啊……不能总随它的心意,你自己不也得有主张吗。” “我同它一体,它所想,就是我所想。”他气息咻咻,顺流而下。 如约知道劝他没用,早前金娘娘总说他要修炼,要做和尚,如今看来哪有半分坐怀不乱,简直像个莽撞的少年郎。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总会时不时蹦出一种预感,好像现在经历的一切,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不知什么时候梦会醒,醒了又该怎么办。 他在她身上到处点火,飘散的思绪又被他强硬地拽回来。这时也不去琢磨其他了,说到根儿上,不过及时行乐,将来的事,就交给将来去定夺吧。 总是好一番缠斗,到了收梢,两个人都浑身酸软,没了力气。 如约问他:“你不是不能撑身,也不能发力吗,怎么一下子好了?” 他闭着眼发笑,“我怕你累着,这种体力活儿,还得是男人来干。” 她又试着想搬动他,“你背过身去,我瞧瞧伤口怎么样。” 他说别瞧了,一面伸手抱她进怀里,闭着眼,笨拙地学人哄孩子,“乖春儿,睡觉了……猫来了,狗来了,吓得春儿睡着了……” 就是这么个人,有时候是真看不透他,摆弄起朝堂上的手段,让人不寒而栗,但私底下相处,他又处处给人“头一次”的感觉。头一次拿出全部的耐心来应付一个女人、头一次从那张只谈政事的嘴里,说出了猫儿狗儿。 不过这儿歌真是简陋,她不无嘲讽地想。心里虽嫌弃,唇角却慢慢仰起来,伴着他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呢喃,坠进了一个甜梦里。 *** 日子就这么不急不慢地过,闲来无事,便去太后宫里帮帮小忙。 因着太后平等地不待见宫里每一位嫔妃,她每回去,都见不着前来请安的人。没有那些多余的喧闹,咸福宫里很清净。她跟在太后身边,帮着写冥文,在预备好的寒衣上写谥号,每个人的衣裳都分得明明白白,纹丝不乱。 民间送寒衣,大抵都改小了一半的尺寸,不过是应个景儿,图个心安。但宫里不是这样,一应要烧化的物件,都是照着活人的面料和式样,做得又厚又扎实。要不是绣片显见地少了,换成了成行的梵文,她简直要怀疑是不是做给活人穿的。 先帝的庙号、谥号,写起来一长串,尤其谥号,每个字都是对一生功绩的总结。她专心致志地写,确保每一笔都不出错,中途楚嬷嬷来请她陪太后喝甜汤,她这才撂下笔,站起身舒展了下筋骨。 她的字是真好看,簪花小楷工工整整。楚嬷嬷把写好的冥文呈递到太后面前,太后过了目,笑道:“早前说你绣活儿好,没曾想字也写得好。这一笔一划,可是有童子功在里头,一般人写不成这样,像拿活字儿印出来的。” 如约笑了笑,只说老祖宗过奖,随意给敷衍过去了。 关于她的字,确实有童子功,打四岁起就开始拿笔,每日饭可以不吃,字不能不练。她父亲的丹青书法是一绝,逢到要过年,来讨字儿的人很多,甚至紫禁城各大宫门上的对子,都是她父亲写的。自己托生在这家里,父母的熏陶让她受益匪浅,她父亲虽是文人,但有铮铮的铁骨,自己的性格和他很像,就是认死理儿。这个脾气怎么说呢,有好处,也有不好的地方。逢着盛世是清流,但要逢着乱世,宁折不弯,最后大抵只能玉石俱焚。 其实想到这里,她心里总有些疑问,如果太子果真像慕容存说的那样无道,她父亲还会义无反顾地辅佐他吗?父亲不是个愚忠的人啊,难道预见百姓会水深火热,仍旧拥立太子,而痛骂晋王? 手里的银匙慢慢在甜汤里搅动,她想打听的事儿,不能直龙通问出口,须得变着方儿地布置。 “我来了这几回,都没见过贵妃娘娘。还有皇后娘娘,我想上坤宁宫请安去,又顾忌我这身份,怕给皇后娘娘招不自在。” 太后说起皇帝的后宫,惯常都是不耐烦的,“金贵妃就是个没脑子的炮仗,她要是多往我这儿跑,我寿元能少好几年。至于皇后,也不知是身上真不好,还是矫情犯懒,不怎么爱见人,整天窝在床上。我打发楚嬷嬷过去看过,让她活动活动,光吃不动将来孩子不好生,她也不听,就由得她去吧。这大邺的后宫啊,到如今是一辈儿不如一辈儿。一个皇帝,外朝再了不得,内廷麻绳穿豆腐,说出去也跌份子。” 如约倒没对这话多心,在她看来自己并不是皇帝后宫的人,太后再怎么说麻绳豆腐,都和她不相干。 她只是朝着自己的目标进发,不疾不徐地,讲究套话的方法,和声道:“皇上也怪不容易的,我伺候的这些日子,看他每日为朝政忙碌,有时候饭都顾不上吃呢。您还怨他吗?事儿都过去五年了,其实他勤政,把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也算告慰了先帝……” 很少有人敢和太后提起这个,几乎是话风一有征兆,她就断定这丫头来给皇帝做说客了,立时拉下了脸子。 “你不用给他说好话,这皇帝原不是他的,他抢到了手又埋怨辛苦,难道还要我心疼他?这件事儿,就算过去了十年二十年,就算到我死,我也想不明白,他究竟是一副多狠的心肠,篡他哥子的位,杀了他哥子,连攸宁那么小的孩子都不肯放过,大冷的天儿把他沉进池子里……说起这个,我的心都在滴血。你跟了他,你们是一伙的,我原以为你和旁人不一样,到底你也不能免俗,一心向着自己的男人。你回去告诉他,用不着派人到我跟前游说,没用。我就住在这咸福宫里,就让慈宁宫空着,让满朝文武和全天下百姓知道,我不承认他这个皇帝,也不稀罕当他的圣母。” 太后这么激愤,无端让她有些担忧,如果情有可原,为什么一个母亲能记恨儿子五年,依旧不选择原谅? 袖下的手,悄悄紧握成拳,她勉强按捺住心头的忐忑,一点点接进真相,“老祖宗息怒,不是我要替万岁爷说话,我只是觉得在先帝爷眼中,没准儿万岁爷也是可堪重托的儿子呢。先帝爷临终前,不是曾经召见过他吗,或者交代了什么要紧的遗言,也不一定啊。” 太后发笑,“遗言?确实有遗言,先帝知道他狼子野心,拥兵自重,临终前再三地告诫他,千万不能兄弟相残,不能让这江山陷入水深火热,但他听了吗?”太后缓缓摇头,“他没听,他谁的话都不听,先帝前脚咽气,他后脚就把他哥子斩杀在了先帝的梓宫旁。他这是活生生打他皇父的脸呢,他要让先帝看见,他才是众望所归,他才是真龙天子。我知道他哥子有很多亏欠他的地方,但当真有这么恨吗?非要赶尽杀绝不可吗?” 如约只觉身上一阵阵生寒,这颗心被冻住了,砸碎了,再也好不了了。 “先帝召见他的时候,您在边上吗?”她颤声问,“您是亲耳听见的吗?” 太后说自然,“先帝卧床大半个月,我衣不解带地侍疾,一步都没离开过。” 银匙脱了手,落进碗里,她浑然未觉。半晌站起身,呆呆道:“太后,我身上忽然不大好,向您告个假,就先回去了。” 太后瞧她脸色铁青,不由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忽然不好了?快传太医来瞧瞧。” 她摇头说不必了,“我回去躺一会儿……躺一会儿就好了。” 没等太后再说什么,她转身朝门上走去,行尸走肉般回到延春阁,连跟前的人朝她请安,她都没有理会。 汪轸纳罕地问金禧:“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儿了?” 金禧摇了摇头,撺掇汪轸:“你进去问问,实在不成,把万岁爷请来吧。” 汪轸只得壮着胆儿进去,小声道:“夫人,您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呀,奴婢去请万岁爷的示下吧!” 她没有说话,偏身在窗前坐下。夕阳照在身上,半点感觉不到温暖,反倒越来越冷,冷得叫人牙关发紧,冷得叫人寒毛林立。 汪轸没办法,从殿里退出来,压声吩咐边上的小火者:“去瞧瞧,万岁爷什么时候过来。” 小火者领命,撒腿跑出去,汪轸和金禧就在殿外候着,不时朝里头看看。殿里寂静无声,她低头坐在那里,保持着一个姿势,再没有变动过。 隔了一会儿,康尔寿引皇帝进园子,汪轸和金禧忙上前恭迎,汪轸小声道:“万岁爷,夫人才从咸福宫回来,看着不大高兴。” 皇帝微迟疑了下,脸色变得有些凝重,来不及多想,快步进了殿里。 放眼望过去,她坐在杌子上,微微躬着身子,雪色的琵琶袖外罩着冰蓝色万字不到头比甲,人淡得像一缕烟似的。 他心头大跳,但仍扮出了笑模样,“今儿在太后跟前辛苦了吧?我知道你想替我行孝,但也要先保重自己。” 她慢慢回头望向他,凄恻地问:“我在你眼里确实是傻子,被你三言两语就骗住了。你一定觉得自己话术很高明,一定很得意于你的计谋和手段,让那个和你有着血海深仇的人,被你耍得团团转,对你掏心挖肺,心甘情愿委身你……对么?” 心顿时往下一坠,他知道,自己精心编织的谎言破灭了,她对他的感情始终无法纯粹,她还是去求证了。而他的亲生母亲,无情地揭开了他的遮羞布,果然亲情永远是不可信任的。 他只能抓住最后一点希望,放低姿态央求她:“是春,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的将来。我不想让你仇视我,我想让你也爱我,这有错吗?你和我,本就无法割舍,那么为什么不坦然接受,让过去都过去呢。” 她笑起来,眼里含着血泪,一字一句道:“你让我无地自容了。我没了至亲,丢了心,最后连尊严都失去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我许家五十六口人,因为你的贪婪而丧命,你竟然还骗我!明明先帝临终前警告你,让你以手足之情为重,你却说你是受了先帝之命取而代之,你一派胡言!你把我戏弄成这样,我死了怎么有脸面对父母兄弟?你害我变成全家的罪人,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她声嘶力竭,那种几欲崩溃的模样让他害怕。他说不是的,“我从来没有戏弄你,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我怎么忍心让你变成罪人。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了,你替全家人好好活下去,这何尝不是告慰亡灵呢?难道他们愿意看你这样折磨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吗?我们在一起,我们是最相配的一对,不是吗?” “不是!”她浑身颤抖,几乎是在尖叫,“我被你骗了,我恨透了你!只怪我没用,那天没能在西海子杀了你,老天就这样捉弄我,让我丢尽脸面,羞愧欲死!” 他怕极了,怕她过于激动,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来,一面小心向她走近,一面安抚着:“我有错,你尽可以惩罚我,但你不要这样自苦,求求你……我想赎罪,告诉我,我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我一定照做,只求你原谅我。” “我要你以死谢罪,你能做到吗?”她赤红着双眼咬牙道,“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说一切都是为了我,你把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其实你最爱的,一直是你自己。” 已经到了这样的境地,似乎任何语言都不能让一切有转圜了。他眼睁睁地看着,看她拽下那只玉吊坠,当着他的面,把它摔得四分五裂。 “我和你,犹如这玉球,从今往后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 他如遭电击,失魂落魄怔在那里。看着满地的玉碎,这颗心,好像也随之碎了。 没能留住吗?到底失去了吗?他蹒跚倒退,有什么从眼里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不要这样……”他喃喃说,“不要这样,是春……” 她转过了身,那决绝的背影,像西海子那棵孤单的芦苇,明明脆弱,却不可攀摘。 寒意蔓延上来,冻住了他的魂魄。他知道无法挽回,但他不死心,即便是最后一点希望,他也要抓紧。 “去司礼监,”他哑声吩咐边上早就吓呆的康尔寿,“把杨稳传来。” 康尔寿这才回神,忙应了声“是”,飞快跑到廊上传令:“快快快,上司礼监传杨稳!” 汪轸慌不择路,本想吩咐金禧,却发现那小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令儿不能耽搁,只好自己卯足劲儿,离弦之箭般冲出了花园。 第89章 杨稳接了令,什么都顾不得了,扔下手里的卷宗,跟着汪轸赶到了建福宫花园。 进门看,皇帝站在槛内,孤零零的身影,不知还在坚持什么。听见脚步声回头,乏累地看了他一眼,“你去替朕劝劝她,要是出了什么闪失,朕会把你杨家剩下的人全部凌迟处死,听见了吗?” 就是这样铁血无情的帝王,残忍的作风,才是真正的他。 杨稳微低了低头,算是应下了。 皇帝这才怔怔转过身,艰难地迈着步子,顺着幽径走远了。 杨稳忙上前照看,见她面无人色,心里只觉惨痛,温声道:“我来了,有什么难过的,都同我说吧。” 如约迟迟调转视线看他,眼里的泪滚滚而出,哽咽着说:“杨稳,我被人骗了。” 被骗得失身失心,被骗得什么都没剩下。原以为她已经无可失去了,岂料还有,至少还有尊严。但如今……连尊严都扫地,不复存在了。 杨稳像救命的稻草,她的悲伤和愤怒,只有他知道。她紧紧抱住他,在他肩上哭得声嘶力竭,她还记得前两天去司礼监找他,一心想把藩王谋反的事告诉慕容存,杨稳说只要过得好,鼓励她坦诚相见。结果呢,一败涂地,她再一次遭了算计,她的真心,被人狠狠踩在脚下。她甚至觉得愧对杨稳,他一直在她身边伴着她,如今也被她连累,一无所有了。 杨稳在她背上轻拍,不住安抚她,“好了、好了、没事了……” 琉璃阶上 第81节 真的没事了吗?彼此都知道前途惨淡,如果走不出去,大约就要死在这深宫里了。 “与其被骗一辈子,不如尽早发现。”他的口中,永远是一切都不算最坏,还在竭尽全力安慰她,“你做得很好,你去求证了,总比永远蒙在鼓里强。你伤心难过,都是应当的,哭过之后再来想一想,往后该怎么办。日子总要过下去,路也要一步步走,这仇恨,不管你是想捡起还是想放下,都没人会怪你的。” 她惨然发笑,“放下?我是想放下,结果怎样?他骗我,让我沦为笑柄,我怎么才能迈过这个坎儿?”说着绝望地摇头,“杨稳,你瞧不起我吧,我也瞧不起我自己。我一心想报仇,却不料最后被人这样愚弄,我对不起死去的家人,也对不起自己。我想是……不该再活了,不如一死了之,这辈子也就解脱了。” 可杨稳说不,“想死还不简单吗,一个绫子一把刀,或是找一口井,跳下去就完事了。但你死后会怎么样?你身不由己了,他把你的尸骨葬进妃园里,你永远都是他慕容存后宫的人,你甘心吗?许家如今只剩下你,你该替全家人,好好活下去才对。” 她偏过身子,靠在大引枕上,两眼空洞地望着窗外,喃喃道:“许家有我这不肖子孙,还有什么指望,我活着……活着也是折磨……” “那就接受惩处,别想用死来逃避。” 有时候反倒是不留情面的话,更能点醒人。她呆愣了片刻,执念被瓦解了,茫然问:“杨稳,你会陪着我么?往后司礼监秉笔,怕是做不成了。” 他轻蔑地笑了笑,“谁在乎那名头。秉笔后头还有两个字——太监。这两个字,我一辈子都不愿意想起,官儿当得既不光宗也不耀祖,反倒是一辈子的耻辱。” 她听完,慢慢颔首,“先前你说过,要带我离开京城,到别处去,我一直没答应,现在想想,怪后悔的。要是能寻见机会,我们一块儿走吧,躲到没人认识的地方去。” 杨稳说好,“把一切全撇下,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重新再活一回。” *** 咸福宫里,气氛凝重如冰冻的湖面,连掉下一根针的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太后僵坐在那里,摆了摆手,让金禧退下了。 金禧是早就安插在延春阁的耳报神,皇帝弄了个寡妇进来,她虽不反对,但对一切都必须了如指掌。 果然是探到了,这样惊天的一个大秘密。她听完奏报,一时竟回不过神来,脑子里只管千回百转,想起先帝,想起先太子,想起常伴在太子左右的,那个姓许的詹事。 “你听明白了吗?”太后转头问楚嬷嬷,“那丫头,竟然是许锡纯的女儿。” 楚嬷嬷说是,“奴婢听明白了,吓得胆儿都要破了,咱们万岁爷是怎么想的,竟在枕边放了一把刀,这是要出个纰漏,岂不是弥天大祸吗。” 太后脑仁儿钝痛,扶住了额道:“真是冤孽,这事该怎么处置才好……怪道她打听先帝临终为什么召见,原来是想从我这里求证。这皇帝是不是魔怔了,明知道这谎总有一天会露破绽的,怎么还敢胡扯?” 楚嬷嬷叹了口气,“料着确实喜欢吧,一心想把人留下,又没有旁的办法。要说还是从根儿上下手,最能说服人,可这事儿又不能和您通气儿,含糊着,可不就穿帮了。” 太后倚着引枕,蹙眉思量再三,“前阵子她又是丧父,又是丧夫的,我本以为她命苦,原来是事出有因。当年追剿东宫官员是余崖岸承办的,她能忍辱嫁给余,那么余的死,想必和她脱不了干系。这样一个心思深沉的丫头,搁在皇帝身边,不怕人吗?皇帝到底有几条命,敢这么玩笑着奉陪?” 楚嬷嬷瞧了太后一眼,“您心里,还是舍不得万岁爷的。” 太后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怨他,恨不得打死他,可我如今只剩他一个血亲了,他毕竟是我生出来的,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把自己的性命弄丢了。余崖岸是多厉害的人,锦衣卫指挥使,尸山血海里浸泡出来的,最后也给算计死了,这姑娘,是一般人吗?我只怕皇帝糊涂又自大,不拿人放在眼里,人家真要起了杀心,他夜里睡觉能防得住?” 楚嬷嬷颔首,“两个人还是有情的,这姑娘要是毒些,探出了底细也不言声儿,半夜里掏刀子,那可全完了。” 太后听得心惊,“还有西海子遇袭那事儿,我竟一点都不知情。受了那么重的伤,自己偷着养伤,瞒我瞒得好!杀过人就跟狼尝过了血似的,有了第一回 ,焉知没有第二回。下回又奔着要命来,这大邺的江山怎么办?搁在谁手里,我能安心?” 所以牵扯得太多了,又是江山又是人命,岂是好玩儿的! 楚嬷嬷问:“您打算怎么料理?要想把人处置了,只怕万岁爷不答应。您是一万个为他好,可人钻进了死胡同里,轻易哪儿出得来。回头母子之间又生嫌隙,误会愈发大了,岂不白操心?” 这事儿确实让太后两难,一头忧心皇帝的安危,一头又怜惜许家仅剩的血脉。 要说错,错都在皇帝,若没有篡位那事儿,也不会害得许家家破人亡。这回可好,人家寻仇来了,他不知道尊重,还招惹人家,把自己给搭进去了,怨谁? 太后一脑门子官司,定了定神道:“金禧不是说了吗,那丫头撂了话,死生不复相见,要是这样,倒不急在一时,打发人把西花园看守起来就是了。这会儿热乎着,不好行事,怕惹急了皇帝,他要得失心疯。还是等事情凉一凉,皇帝那头淡了,处置起来不费事,或杀或放,到时候再见机行事。” 楚嬷嬷忖了忖道:“也只好这样了。到底您是善性人儿,知道她行刺万岁爷,还琢磨把她放了呢。” 太后蹙眉道:“要不是瞧着许家受牵连灭了门,我也不能放过她。往后她要是消停,什么都好说。要是不消停,自然不能任由她对皇帝不利。”顿了顿吩咐,“打发个人,上养心殿瞧瞧去,皇帝这会儿怎么样了,是魂不守舍着,还是在如常务政。” 楚嬷嬷说是,叫来了外面主事的总管。 总管得了令儿,打发徒弟不芣往养心殿跑一趟,“远远儿打探,别惊动里头的人。尤其御前那两个人精,别叫他门发现太后知道了,明白吗?” 不芣说得嘞,“您擎好儿。” 小太监们,自有他们的门道,曲里拐弯地找见了养心殿里办事的,偷摸着打听一遍,里头人说:“万岁爷照常在务政呢。御案上的折子,堆得像山一样老高,人都快看不见了。” 不芣“哦”了声,“没发火,没摔东西?” 小太监说没有,“出什么事儿了,要摔东西?御用的文房那么贵,摔了多可惜。” 可见这事儿养心殿的人还不知道呢,不芣揉了下鼻子,说没什么。 退出遵义门往回走,上了西二长街,经过崇禧门前时,不妨被人一把拽进了翊坤宫前夹道。 “哎哟,这是谁?”不芣脚下蹒跚,正要抬头骂娘,仔细一打量,忙浮起了笑模样,“原来是杨大人,您老怎么在这儿,吓我一大跳!” 杨稳淡然笑了笑,“我有件事要托你。上回你说欠着我的情儿,扒了一身皮也要还我。今儿我找上门来了,先前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 寒衣节,家家户户追忆死去的亲人,那些早就预备好的过冬衣裳,都放在院门外的街道上烧化。 老辈儿里传下来的惯例,越是十字的路口,越是亡魂往来频繁。如果你能站在高处俯瞰整个四九城,今晚,那纵横交错的街道上,几乎每隔两三丈,就有熊熊燃烧的火堆。这里一丛,那里又有一丛,烧得灰烬漫天飞,到处都是布料被烤糊了的气味。这些星星点点的火光,串联起错综的脉络,城池好像有了生命,到处都血脉丰盈。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抱着竹竿和预备烧化的寒衣出门,刚要放下,不知怎的刮来一阵妖风,还没看明白,一大队人马狂奔而过,险些把人掀翻。 再定眼瞧,马蹄飒沓跑远了,身后溅起漫天的火星子。老头儿一时闹不明白,转头问老太婆:“先前那是什么?阴兵过境了” 老太婆比他机灵,赶紧放下手里的纸钱来拽他,拽进门,紧紧插上了门闩。 老头儿还懵着,“没烧完呢,怎么进来了?” 老太婆说:“还烧什么呀,出事儿啦,京里又要乱套了!” 才过了五年消停的日子,眼看又来一回,不早不晚,挑了寒衣节这天。慕容家的子孙又要窝里斗了,不过这回动静不大,怎么往常街巷里巡逻的锦衣卫全不见了?那些闯进来的人马长驱直入,直奔承天门,别不是紫禁城里的皇帝弄女人,弄得昏了头,要把江山拱手让人吧! 领兵的湘王等人也是这么想的,两万大军到了城门外,虽然遇见了守城禁军的阻拦,但那点抵抗可以忽略不计,不消一炷香时间就攻破了。 大军进城,简直易如反掌,起先兖王心头打鼓,偏头说:“二哥,别不是有诈吧,这也太容易了。” 可湘王问他:“你半夜带着大军进城,进都进了,这会儿回去,还来得及吗?” 兖王无话可说,事实确实如此,一只脚都快迈进紫禁城了,眼下缩脖儿,没用了。 湘王给两个兄弟吃定心丸,“容易是因为东厂早就替咱们把锦衣卫摁住了。宫里头的消息,我也摸得一清二楚,苏味说老三被女人捅伤了心肺,虽没死,却也伤得不轻,走道儿拄拐。他又舍不下那女人,预备牡丹花下死呢。这主儿已经有二十来天没召见内阁了,批红全靠司礼监,敢是清闲日子过得舒坦了,不愿意理会朝政了。头前他在重阳节扛人,你们不知道?扛上景山又吃鹿肉又喝鹿血,能活着下来就不错了。咱们这会儿起事,正是时候,他一脑门子扎进肉山里,不趁着他要捂死的当口把他拱下来,等他恢复了元气,再想动摇他,可是不能够了。” 多么振奋人心的一番分析,三个人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早前藩王们被朝廷压制,削了他们的兵权,手上这些人马是当时私藏的,虽说人数不算多,但个个是精兵强将,一打十不在话下。 推翻慕容存有望,但转瞬又有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摆在面前,三个和尚没水喝,攻破了紫禁城,攻进了皇极殿,到底谁来做这个皇帝? 各自心下都有小算盘,饼子还没够着,就开始琢磨该怎么分了。加上这一路摧枯拉朽,就像河边上捡鱼虾,越捡越多,越捡越顺畅,没消半个时辰,就已经攻到正阳门前了。 穿过棋盘街,跑过都督府直道,前面就是承天门。可三个人又停住了,直道上未必没有五军都督府的禁军把守,哪儿那么容易就让他们攻进内城。 再者皇极门就在眼前,事先他们商量过的,湘王攻正门,彰王攻西华门,兖王攻东华门,如此分散兵力,可以免于被人设套,来个瓮中捉鳖。 结果事到临头,彰王和兖王不愿意遵照事先的计划行事了,毕竟谁先攻进皇极殿,谁就能坐上那张九龙椅。明明大家一样出力,凭什么让他湘王拔头筹,他们陪着白忙活一场? 彰王说:“二哥,要不你殿后,等我们先冲开了东西两道门,你再进来。” 湘王说:“五军都督府的人都是泥塑木雕,眼睁睁看着你们攻占皇极殿,还挡在承天门前等我?咱们兵力毕竟有限,须得一鼓作气攻占那三道门,事儿才算办成了,懂不懂?” 腹诽、狐疑、满腹猜忌,毫不掩饰地从那两个兄弟脸上流露出来。这是最让人头大的,就差最后一哆嗦,结果自己人内斗起来。更可气是等不来老二一句敞亮话,说皇位归谁再商议。仿佛他发起,他就是头儿,他们这些跟他浴血奋战的哥们儿都是点缀,给他的帝王之路铺石子儿用的。 其实说到根儿,他们都不算将才,会领兵,但筹谋上差了一截子。且要论胆子,他们没有老三大,放着太子这会儿没死,让他们在灵堂里杀人,他们也不敢。 只不过眼下箭在弦上,不能再等了,湘王大喝,“都他妈是婆娘,计较着尺头长短做衣裳。再不攻,大伙儿擎等着同死,你们的女人孩子,还有老娘,一块儿上法场!” 这么一骂,把人骂醒了,不醒也没辙,湘王已经率领麾下冲出去了。 彰王和兖王一看,知道最后浪费的都是自己的时间,再不能耽搁了,一鼓作气举起了手里的刀,“杀呀!” 攻城门,咦,奇得很,没费力气怎么就进来了? 三路人马在皇极门前天街上汇合,身后的宫门轰然合上了,响声震耳欲聋。一瞬火把子组成的长龙,从归极、会极两道门上鱼贯而入,把天街照得亮如白昼。 内阁首辅踱着四方步,从皇极门上出来,手里托着象牙轴的诏书,“哗”地一声展开,亮嗓门对着天街上的众人诵读: “朕缵承洪绪,统理兆人。诸王与朕,系出同宗,然操豺狼野心,潜包祸谋,欲窃盗鼎司,倾覆朝纲……” 彰王和兖王都朝湘王看过来,“二哥,你不是说老三沉迷女色,已经不成事了吗?” 湘王脸都绿了,“我哪儿知道他使诈!他一向心高气傲,天王老子都不买账,谁知道为了削藩挖空心思,借着女人做文章!” “那现在怎么办?”彰王惨然说,“这回可真是被你坑死了。” 可恨的是他们攻进城里,这么大的事,慕容存竟然还是一副悠闲的做派。闲庭信步般从敞开的大门内走出来,手里拄着的拐杖,顺势扔给了一旁的太监,淡声道:“上回聚得这么齐全,还是先帝下葬的时候。怎么,诸位兄弟远在藩地,想朕了?若要见面,大白天进宫不好么,偏趁着百鬼横行的时节,半夜闯进宫里来,叫朕怎么想你们?” 湘王自知兵败如山,到最后还是硬气了一把,“慕容存,你不用下诏痛斥我们,你应当先罪己,让天下百姓都评评理!为君者身不正,就不要怪人揭竿而起。你夺位不过五年,日思夜想的都是削藩,祖宗藩王共天下的旨意,你哪有半分放在眼里!” 皇帝凉笑了声,调转视线望向彰王和兖王,“你们也是这么想的?” 湘王看了那两兄弟一眼,他们显然是在考虑退路了,膝头子一软就跪下来,伏首道:“请皇上恕罪,臣等是听了湘王的调唆蛊惑,才走上这条路的。臣等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向皇上乞命,只求皇上看在手足一场的份上,保全世子,臣等就算下去见了先帝,也会向先帝称道皇上仁政,对皇上感恩戴德的。” 火把那么亮,照出了皇帝眼里的阴霾,“你们谋逆前,没有想过自己的妻儿,如今犯下弥天大罪,拿话来堵朕的嘴,可惜朕不吃这一套。藩王夺宫是死罪,合该诛满门,你们的前车之鉴,正好给余下的藩王们作个警醒,在朕治下想弄鬼儿,且看你们有没有这能耐。” 湘王顿时气得拿脚踢他们,“没骨气的窝囊废,磕头顶什么用,人家就想要你们的命!不如决一死战,横竖已经到了这样田地了……” 他举起刀再想顽抗,岂知皇帝接过了锦衣卫送来的弓箭。 搭弓射箭,他的准头还如以前一样分毫不差。“咻”地一声穿云破雾,笔直插进了湘王的眉心。 湘王像被重拳击中般,脚步蓦地顿住了,然后仰天重重倒下去,像个扔在地上的皮口袋。 袋口破了,红的白的一齐流出来,填充了墁砖的缝隙,蜿蜒向前流淌。彰王和兖王几乎吓得发疯,三哥皇上混叫一气,但引来的,却是对准他们的第二支箭。 皇帝脸上带着残忍的笑,“先射你……”箭镞瞄准兖王,复又调转过来,朝彰王点了点,“还是先射你?” 那兄弟俩这刻哪还有半点出身帝王家的尊贵从容,跪在地上嚎叫不止,“三哥……三哥……看着兄弟一场……看着皇父的面子……” 张满弓,两根白净纤长的手指扣着弓弦,只要轻轻一放,必有一个人会归西。要是照着他以前的铁腕,当场把这些人处置了,也免得事后麻烦。 可如今江山大定,好像不能再随意杀伐了。他想起她,想起许家满门,紧绷的弓弦终于松下来,最后掷在地上,淡声吩咐:“把他们押入大牢,交三司会审后定罪。家眷看管在府邸,不得随意轻慢,日后如何发落,容朕再思量。” 五军都督及锦衣卫指挥使拱手领命,拱卫左右的缇骑上前,把所有参与谋逆的人都押了下去。 内阁的官员们则庆幸不已,“好在皇上洞察微毫,及早防范,才没有让事态扩大,殃及城中百姓……” 然而这里话音方落,康尔寿从后面急急跑过来,喘着粗气道:“万岁爷,不好了,延春阁走水,夫人困在火海里头,出不来了!” 第90章 他转身便往门内狂奔,背上的伤还没痊愈,跑起来震动肌理,忽然疼得钻心。 连日来,他都活在地狱里,几次想见她,都被她拒之门外。他心里知道,恐怕她这回再也不会原谅他了,她曾经让杨稳来传话,要自请出宫,可他没有答应。 留不住心,哪怕是留住人也好,他不在乎她爱不爱他,只要自己足够爱,也能支撑接下来的岁月。可是延春阁起火了,在他忙于前朝剿灭乱党的时候,起火了,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他已经分辨不清了。 夜色凄惶,十月里的天气冷得入骨,每喘一口气都是无尽的刺痛,但他顾不上,满心牵挂的都是她的安危。穿过东一长街,穿过重华宫前夹道,还没进西花园,就看见熊熊的烈火燃烧,已经窜上了二楼出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