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李德诚的目光望去,就见另一侧也有大批魏军将士攀上城头,还有贴近过来的井阑前置的挡板骤然坠落,重重的砸在城头上,不断的有剽悍锐卒奋力冲杀,踏出条条以尸首铺就出来的道路......
残破的城门,缓缓的也被打开。魏军已经抢占城关,很快外面汇聚的敌军都将冲入上元城中,听命于徐温的吴国守军都已杀得精疲力竭,更是死伤枕藉,不计其数...但凡明眼人都很清楚,上元城被魏朝大军攻破,也已经成了定局。
其余各处统兵把守城关的吴军将领,大多疲倦得直不起腰,佝偻着身子,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脸上满满的也尽是败馁沮丧之色。眼见城门大开,一员军将连忙率部前去阻止敌军涌杀进来...可是当他怔怔的凝视着如狼似虎席卷入城的大股魏军兵马,不由骇得又止住了步子。
这员军将又朝着周围环视过去,就见身边的士兵满面惊恐,绝望的望向如潮涌杀进来的魏军兵马,也明显不愿意再垂死顽抗下去...他长叹一声,把手中长刀往旁边一抛,便连忙喝令麾下士卒弃械伏在道路两旁,垂首伏身,而任凭碾压过来的魏军兵马处置。
虽然在这般世道,又是做着搏命的勾当,人命也显得愈发的轻贱不值钱...可是任谁也都不愿白白付出自己的性命,那么也就只能尽早投降了。
上元城内各处官邸当中,大多臣僚都在吩咐着仆役敞开大门,待魏军来时,便将跪倒在地,高呼愿降...按说于升州上元霸府中任职的官员,几乎也都是徐温信得过的党羽,可是他们如今一个个的,急于表达降意,也生怕被魏朝兵马误认做仍要抵抗的吴国臣子,而顺手杀尽除绝......
毕竟眼下就连徐温本人,对于上元城这场攻坚战事,看来也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
起初魏军攻城,徐温尚且还能主持防务,终日急躁的调兵遣将、检视城防,还接连下令斩了三员备战稍有疏失的军将...可是魏朝大军的攻势一轮猛过一轮,任谁都很清楚若无外力救援,上元城必定会被攻破。
随着时日的推移,无论是城中的文臣武将,还是在吴国权倾朝野的徐温,也渐渐的意识到楚、越两国的救兵终究是盼不来了。徐温遂也不再似守城战打响初期那般狂躁焦急,而是愈发的沉默寡言,近两日他在自己关在霸府官署当中,自闭独处、谁也不见。
主子如此,他麾下臣僚当然更为悲观消极。树倒猢狲散,甚至有些官员寻思着如何暗地里打开城门,向魏朝投诚,策应大军杀入城中,也好在中原王朝谋个高官厚禄,偏偏这一次魏军抢占城关,已经迅速涌杀进入上元城中。
到了这般境地,几乎也不会再有人愿意追随徐温赴死,魏军兵马很快便将杀至眼前,也就只能是投降须趁早了。
上元城中心处,唐末五代时节按照汉晋、南北朝的官制,设立成就王业的藩王霸府,历经曹操、高欢、朱温、李存勖...等枭雄专掌的府署机构,非是在位时便篡位称帝,便是由儿子辈被夺权取代前朝社稷,同样受追尊成了皇帝...徐温设立霸府,再委派其义子徐知诰在吴国都城辅政监国,他的用意自然也是不言而喻:
杨氏吴国国主的位子,以后不是换我来坐,便是由我的子嗣取而代之。
然而如今戎卫升州霸府的军士大半逃散,使女、仆役也几乎逃了个精光...也只剩下七八个下人忙前忙后、慌里慌张,在节堂四周堆起泼了油的薪柴。徐温却正矗立在节堂前方,面色木然,双目当中全无半点神采,就怔怔的瞧着在节堂内外堆积的柴火越来越高,若是点上一把火,应该会使得此间象征着他在吴国无上权势的官署机构...很快便化成一片火海。
“差不多是时候了......”
谷褪
外面传来的喊杀声愈发清晰,虽然身着锦衣华服,可是双颊凹陷、脸色苍白,也犹如一只孤魂野鬼的徐温喟叹了声,旋即转头朝着身旁手执火把的胥吏望去,又有气无力的说道:
“火把给我,你们都散去吧......”
“徐公......”
那名胥吏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按照徐温的命令,颤巍巍的将火把递了过去。待面无表情的徐温接过了火把,那名胥吏神情悲戚,如丧考妣,匆匆施了一礼,便掩面而去了...不过他背向徐温,很快便撒丫子奔跑起来,蹭蹭蹭那步子迈得飞快,就好似这一把火已经点燃,且烧到了他的屁股上一般......
那几名仆役见状,各自摸向踹在怀中受徐温赐予的财物,面面相觑片刻,便做鸟兽散,而将徐温这个曾在吴国只手遮天,与一国之君实则别无两样的权臣抛在了身后。
徐温孤零零的矗立在当场,过了良久,他忽的凄然苦笑,旋即迈出了脚,手执着火把,一步、一步的朝着节堂当中走了过去。
吴、楚、越三家抗魏的计划,终究难以成事,苦守上元,到底还是难以抵挡住魏朝虎狼之师的大举猛攻...那么向魏帝李天衢低头,降从于魏朝以求保全性命?这个想法,徐温从来就不曾有过。
当年魏朝任命据地叛离的田頵,将他掌控的领土划入己方势力版图之内,徐温做为吴国使臣,便曾出使表达强烈的抗议...然而通过那次机会,他与李天衢那当世枭雄亲身接触,便能隐约的感觉到对方身上透着股难以捉摸的气质,他很难让人看得透,却又十分善于揣度人心。
就算对待敌国民众,魏朝军旅军纪严明,尽可能做到秋毫无犯,所以魏帝李天衢在各地民间的风评甚好...可那只是针对老百姓,通过徐温的了解,也知道李天衢对待他所认为心怀鬼胎的文臣武将,出手那可狠着呢......
那蜀国权臣王宗弼又落得个什么下场?他软禁蜀帝王衍乃至后妃宗亲,胁迫其交出皇帝玺绶,便上杆子去向魏军乞降谈判,然而魏帝李天衢反手就把他给办了,直接将王宗弼交给川蜀百姓处置,结果让其落得个被积怨极深的川蜀百姓群体手撕。
何况还有李振、高郁、张全义...等魏朝开国功勋,也都因营私结党、仗权敛财等罪责,李天衢遂动用雷霆手段,大举清洗,肃清了那些为他打天下的近臣。
徐温扪心自问,就算与蜀国王宗弼同样是势倾朝野的权臣,自己却更注重民生,绝对不会竭泽而渔的盘剥祸害治下百姓...可徐温很清楚自己犯上弑君、挟主弄权,又已经暴露出成则进取中原,不成则南北对立的野心...似李天衢那样的雄主,又怎么可能容得自己在魏朝立足?
所以苟活乞降,无非是枉自受辱,到头来还是不得好死...按徐温想来,那么也莫不如采用自焚这等君王覆亡之时,也显得更为悲壮的方式来自我了断性命。
然而徐温凄凄惨惨的又走出数步,已是万念俱灰,忽然心头却倍感悲凉...他也不由得暗叹道:
询儿、诲儿、谏儿...我膝下五子,正妻妾室,还有义儿知诰也注定是在劫难逃...但是他们大多都在宣城,可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今日我却也只得孤零零的一人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