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一番话说将下来,乾清殿内立时气温升高。一众老伙计和伴当们自然不会将心中所思完全浮现在脸上,不过皇帝如此仗义念旧,分封给诸人这么大的土地,这可无论如何都让众人感动不已。
当下各人也不打话,由何斌领头,众人一起跪定,向张伟道:“臣等叩谢陛下深恩!”
张伟高兴的脸上放光,右手在唇下新留的两撇小胡了上摸了一把,尔后将胳膊虚抬,向众人道:“不必如此,咱们都是从布衣一起打滚出来的,我有今日诸位都是首功之人,又何必如此生份。”
他大踏几步,至得何斌身前,向他道:“廷斌兄初见我时,我正立身于海水之中,四顾无人,幸得郑老大和廷斌兄打救。后来又与我一同奔赴台湾,在一块荒地上做出好大一番事业。廷斌兄为太师,为翼公,都是当之无愧!”
何斌原本就是家资万贯,前些年为政府垫付的银钱已多半交还,而台湾多半的工石矿山都有他的股份,日进斗金已不足形容其富。他又有船队奔行海上,是以世间无论是何珍奇之物,只要他何太师想要,自然没有得不到的。他的官位又是太师、阁部大臣,位极人臣之首,无法再有寸进。到得此时,一顶公爵的帽子又落在他头上,看陈永华的封地如此,料想自已的更胜过他。财富什么的,到也罢了,只是以他一个闽省走私商人,成为一个新朝公爵,将来包茅封圭,建宗立庙,追祀祖先,如此荣耀之事,却又是比发财难得的紧了。
想到家乡的乡邻父老必定交口称颂,而老父虽亡,老母却在,到时候必定喜不自胜。他心中欢喜,却收敛起嘴角的一抹笑容,向张伟道:“陛下,说臣功高,赐爵封地,臣不敢辞。不过,自西汉七国之乱,晋有八王之乱后,封建之事再未行之。明太祖虽然封藩诸王以为屏卫,却亦不能裂土而授。臣虽然一定忠于汉朝,却不敢保后世子孙不贪图富贵行不轨之事,且封授海外,兼并之事中央或难制止,若是到时候独立于汉朝之外,争斗不止,岂不是负了陛下的深恩厚德?”
他退后一步,跪将下去,郑重道:“臣请陛下收回成命,只封爵而不授土。”
“臣等亦请陛下封爵而不授土。”
无论真心或是假意,各人均立时随同何斌跪下,一起向张伟同声道:“若为子孙后代计,中央集权之制最为妥当。”
张伟先令各人站起,继而向吕唯风问道:“唯风,你在吕宋时,最难为之事为何?”
吕唯风不知他意,因掂缀半响,方答道:“为难之事甚多,难则最难者,在于土人刁顽,平素目无法纪,啸聚为盗。大军一至,则星散而逃。现下吕宋汉人不过二十余万,且多半居住在冲要城池中,土人人数约摸两百余万,虽然定居耕作的已服王化,学汉语,写汉军,衣冠发饰渐从汉人,然则居于草野水泽的土蛮野人最是难治。官府诸多繁杂事物,甚难将全力用于剿平匪乱。此事,为吕宋治平最难矣。”
“唯风,你受封候爵,你之候国便在西班牙人所谓棉兰岛之上,其岛为吕宋离岛,土人势力甚强,汉军驻军不过数百,止有一州,三县,汉人不过数千。你的候国方圆数百里,可比六合一县,只凭着当地官府,弹压的住,保有的住的?我为你选的,乃是有着各种珍奇异产,山林鱼产丰富的上佳好地。就这么放给土人糟蹋?”
吕唯风原是世家子弟,然则家境早已破落,这些年来投效张伟,一直奔波劳碌,俸禄虽高,却仍不足恢复其祖上家业荣光。此时听得有可堪比拟内地一县的如斯上好美地,只需用心加以经营,别说恢复原产,只怕原有的明朝藩王,亦是不如。
他心中激动,却并不敢表露半分,只又向张伟道:“虽然封藩可以镇压地方,亦可使臣等尊荣富贵。然则叶伯巨前言犹然在耳,臣等不敢因私废公。请陛下多置官府,多设流官,数十年后,吕宋自安。”
张伟横他一眼,又向殿内诸人扫视一周,冷笑道:“汉高祖当年封爵时,诸臣私下议论纷纷,唯恐天子不公,对不住自已的功劳。不成想我新汉的诸公都是如此高风亮节,推让不受,这真是让朕喜欢死了!”
他口说喜欢,其实脸色已冷将下来。殿内的诸臣都随他已久,除了何斌等寥寥诸人之外,各人都是被他看的胆战心惊,唯恐皇帝这股怒火落在自已身上。
何斌见他生气,忙上前圆场道:“吴、吕诸公都是为了陛下身后千百年计,陛下不可纵性使气,凉了众人的心才好。”
“不然!这世间利字当前,生死大事尚且不顾,哪里就能忠忱至此?我自起事日起,就曾有言在先,我张伟用人,一定要使人富贵尊荣,是以这么些年,从未亏待过诸臣工。今日如此,他们或许有些为后世计的想法,但多半,还是忧谗畏讥,害怕众臣议论,将来吏笔如勾也罢了,到是眼前乱蜂蛰头,很是难过。”
他用目光扫向吴遂仲、吕唯风、罗汝才等人,逼问他们道:“子女衣食人所爱之,反常即妖!尔等不欲受爵锡土,难道要我这个位子么?”
此类话最是敏感不过,饶是吴遂仲等人乃是自台湾相随的重臣,亦是抵受不住。各人连忙跪定,向张伟泣道:“陛下此言,臣等不敢受。若是陛下相疑,赐臣等死就是。”
张伟仍欲斥责,却见何楷从容上前,奏答道:“陛下,趋福避祸,此人之常情也。若是有人反乱,或是不利于陛下,臣等身为霁粉,亦不敢稍退半步。而现今是太平时节,臣等忧惧清议,一则爱护已身,二则为陛下弥谤,陛下又何怒之有呢?”
陈永华亦道:“陛下自处死巡城御史事后,每常自悔,不肯轻易罪责大臣,亦绝然不肯以言罪人。民间报纸清议如潮,臣等亦是读书人出身,担心身后骂名,是以不肯受封,此亦人情之常,何谓反常?”
这两人虽然位份并不如吴遂仲等人为内阁大臣一般高高在上,其实在张伟心中,两人以明朝举人进士的身份在早期投台效命,其实远较吴遂仲等人更受信重。此时虽然话语之中并不客气,到也使得他怒气全消。
因笑道:“两个老夫子说话,罢了。尔等全部起来,待我讲说。”
此时大殿内早有宫内尚功局的诸宫女杂役搬上座椅,张伟命各人坐下,正欲说话,突见罗汝才歪斜着屁股,只有三分之一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好不难看。因奇道:“汝才,做这怪模样是为什么?”
各人此时亦都看到,俱是奇怪,却见他憋红了脸,扭捏着答道:“前几天在宫门处遇着理藩部的郎中吴应箕,他向臣道:诸公都是从龙郧旧,在陛下为布衣时便相随左右,最受宠信。然则有利则有弊,因受信重,难免放浪形骇,常有违制越礼之处。时间久了,难免有祸。臣听了之后,觉得很有道理,是以陛下虽然赐座,却并不敢放肆坐实,原故就在于此。”
张伟听完,只觉哭笑不得。明清之际,任何亲贵大臣,在皇帝面前都只能跪,而不能站,尊荣之人,或许有软垫垫膝罢了。他不但不令人跪着回话,反而恢复前制,大臣与皇帝长时间谈话,都有座位。旧明大臣当惯了奴才,跪着习惯,此时屁股下有了座椅,反而万分的不习惯,甚至有人很是不满,觉得皇帝不象皇帝,大臣不象大臣,有逾礼制。张伟每常看到那些大臣斜签着屁股坐在椅子边上,就会想起阿q的那句:跪惯了,还是跪着的好。明朝之际,人的思想僵化与奴性之重,当真是令他匪夷所思,难以理解。
因沉着脸向罗汝才喝道:“你要么现在就滚将出去,再也不准陛见,要么就给我坐实了!”
也不理会罗汝才苦着脸又坐将进去,自已只管侃侃而言,将封授海外土地的利弊一一向诸人解说,只说了半个时辰,方才解说清楚。
说毕,他饮茶解渴,向陈永华道:“复甫兄,你说说,虽然或许会有郧爵之后反乱的事,不过是否利大于弊?”
陈永华沉吟道:“不错。依陛下所言,汉晋之际以土地为力量,掌握人中,修缮甲兵,煮盐铸钱,力量过大中央难制。而现今,以宪法为制,中央又有绝对的力量,各公候国除了有卫队外,不得私设官府、铸私钱,而且土地为常例,不准兼并。吕宋虽在海外,四十天内消息便可传到京师,有敢违制者削地剥爵,又可以令各公候国镇压土人,扩大我天朝实力,利大于弊矣。现下又都以火器成军,所耗甚大,且又力量极强,海上水师亦非任何一公候国能置者,国家亦不许。如此,凡有叛乱者无可以对抗中央,又有何患?”
“公候诸国可以建立军队,然公国不过三千,候国不过两千,伯子男只一千,若中央下令,则各国需将军队交由各处总督将军指挥,而平时敉平叛乱,各国亦可向中央求救。强干若枝,永为垂制,则不必担心各国祸乱中央。”
“各国可依具体情形自立律法,然不得与中央法律相抵触,各国除了田赋外,其余各税与中央依例分成,中央多而地方少;各国官员,亦编入中央体制,可与中央互调用。此确实中央权威,比之唐朝藩镇,中央无财权、政权、军权绝然不同。”
“由都察院派驻监国御史,可以随时监视弹劾不法,无惧于后世子孙胡做非为,此亦甚妙。”
“封国不得在内陆,封地止在海外。在海外为官时,不得临其国。在中央为官者,亦不可临其国。待咱们子孙辈时,示必在朝,在地方时,由公候国组成会议,决断地方大事。凡地方税务、法律、军务,均由公候会议决断而行。如此,可以集思广议,可以由地方总督、巡抚监视公候,亦可由公候会议防备督、抚权势过大,或是为害地方。”
张伟听得诸人议论纷纷,知道一者是自已的这些打算确实有理,使得这些跟随自已多年,脑子并不僵化的重臣们心悦臣服,二来也是重利所在,各人原本就是半推半就,害怕人言耳。此时有了反驳理由,自然个个气壮如牛,乐意受命了。
他止住各人的话头,微笑道:“就这么着,公国方千里,约等内地一府,候、伯约等内地一县,子、男、国士,约等内地数镇。如廷斌兄的翼国,方圆过千里,已有人口过万,内有金、铜数矿,还有山林、渔场,弄好了,每年可以白银过百万。廷斌兄,你现在诸多公务缠身,你的长子现下不过十岁出头,不能当家理事。不妨派遣心腹之人,由你设府立县,派驻官员,编入中央官制,招抚流民赴吕宋为你垦荒。如何料理,想来你必会办的妥妥帖帖,要不了多久,我大汉子民必可充斥南洋等诸处,南洋诸处,亦必定成为我大汉的囊中之物。”